局势紧张,燕裳仍带戏色,好似全然跟他无关了,只不过为了观一场精彩戏本,添两笔转折,并不再动作。
钟照雪五指缓缓握住剑柄,凝眉等待殷怜香做出反应。
森冷呼吸间,一声熟悉声音叹了口气,自后面传进来,直直插入堂中。
“宋振,事已至此,我亦不愿再缄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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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振:谁让你们在这套娃了?
第七十八章 无双必无情
这道声音出来时,所有细碎的声音如退潮,所有错综复杂石沉水底。
钟照雪脊背一僵,抬眼时,正窥见数步外的宋振缓缓转过面,错愕、冷怒、嘲色、阴沉……种种情绪交织,层层递进,翻涌不休。席间站起一道青影,衣着简朴,虽已上了年纪,站立时仍颀长似剑。
这是所有人都认识的脸,一张驰名五州数十年的脸,也是一张从小带着钟照雪修行的脸,从来喜怒哀乐不藏不掩,行径作风不违道义。
当掣云门门主风铖从座上站起时,一时无人发出声音。
“风门主……你糊涂啊。如今是要为保下亲传弟子,自毁清誉么?”宋振齿关交错,五指深陷掌心,冷静面色终于迸裂几道裂痕。他知道人总自私自利,一个人做错事可以被众夫所指,一百个人做错事就会被原谅与隐瞒。
选择玉石俱焚,还是息事宁人,是一个很容易的选择。
风铖是五州天下剑道势颓之时,骤然如明星照彻的剑客,负着无数功名,被奉上江湖神坛。宋振敢与殷怜香对峙,并不避开掣云门,正是不信风铖甘心晚节不保,用掣云门的一派声望,掀动这江湖秘事。
而从来不言此事的风铖出声的那一刻,宋振的心终于对这一切生出了困惑与质疑:难道是自己自负了,以为自己的目光能度量所有人?
“十二年前,宋振发予江湖五州的高手密函,信中陈述白鹤双剑隐居民间,实则窃取密经醉生六道,意图翻覆中原,乃悬钟召集。除却栖凤山,时九派有七位首座出动,也包括我。”
“醉生六道实为邪功,以往出世时无不引起风云骤变,血流成河,无辜丧命者何其多也。我自负天下第一剑,是为天下斩杀恶徒,我必须去。”
风铖微微仰头,落在一树灼灼红棠,面色平和:“用剑杀人,须正气怀心,否则终会借善行恶。但当我乘舟而下,饮下十坛醉春光,也淋过最后一场晚春夜雨,我心中的持正除恶之气已经消散一半,等我到了白鹤双剑所藏匿的镇中时,我停下了脚步,折道而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白鹤双剑有错,真的借醉生六道祸害江湖,自会被惩治。我们此行灭门白鹤双剑,并无实证,也不光明正大,又与残杀的强盗何异。”
宴席间俱多五州九派的门人,听此如遭雷击,面色青白惨淡。风铖素来声望深厚,更不可能拿自己的清白来诋毁他人。
半晌有人低声:“可白鹤双剑窃取醉生六道本为事实,不过是将祸害掐灭襁褓之中,若等事发,一切便晚了。”
“既如此何不集证,召群英共论。匿身前往,只不过担心醉生六道所在为人所知,届时密经回收,无人可得。醉生六道到手之后,又该交与谁安全?有受正义利用者,也会有受利益驱使者。”
“此不也是风门主自己的妄加推测?”
风铖忽笑了一笑,目光转扫去诸人面上,数位当年曾参与其中的门派已神色难明,出言的人匆匆躲避目光,望过去,一片沉寂面孔。朗朗之下,独他坦然于群侠之前,似年轻时一般疏狂笑道:“诸君若问心无愧,自然就是我的妄加推测。”
凝滞的空气中,殷怜香忽开口:“既不想要,又何必着急毒死韦老庄主,让他的儿子娶韦小姐。我想,醉生六道根本没有失窃,还在韦庄之中吧!”
话出口,杀气尖啸,殷怜香骤转攻势,刀刃直逼宋允身后的韦菀!宋允早有防备,顿时目光一凛,借刀锋袭来时刮断宽袖,挽布束腕,与殷怜香过手。
宋振拂袖厉喝:“来人,压下他们!”蛰伏已久的金霜门弟子应声而动,宋振亦纵身要上前,突听得两声剑啸自北、东两面同时传来,相似又不相似的剑光同时铺天而降,寒透骨髓。
宋振步伐遭遇牵制,是风铖的三弟子叶之璇飞身离席,与她师兄钟照雪一齐攻上。
叶之璇自赴宴以来,一直面若凝霜、待人冷淡,此刻拔剑出鞘,却霎时妙目流转光华,从一尊精妙冰雕生出血肉灵气。她眼睛直盯宋振拳掌动作,神情专注,倒更近疯魔似的:“大师兄,我早已想会一会这江湖第一掌法!”
“师妹,若你在他手下能过两百招,我便再应你一战!”钟照雪微微一笑,两人顿时眼风默契交接,双剑合璧,却各有风采,一时既与宋振过招,又似在互相穿插切磋比较,剑招风起云涌。
叶之璇剑法凌厉€€洋,极有压迫;钟照雪则贯通迅疾,疏狂偏锋,若非场合不对,必然有人拍掌叫好。
叶之璇虽年不过十七八,却在门中早有武痴之恶名,不光天赋异禀,更兼之修习刻苦,全门上下早已被她论剑个遍,苦不堪言,唯有跟钟照雪年年论剑一次,至今未尝一胜。
他们两人一齐和宋振过招,那边宋允与殷怜香亦激战不止,宋允掌法虽承袭其父,但更多变化柔巧,恰好化解了被以柔克刚的旧性,在金霜门弟子的围杀助攻下,与殷怜香打了个难分胜负。
席上众人面色古怪,事情发展斗转急下,前有殷怜香揭发旧案,后有燕裳、风铖作证此事,堂间名门多有牵涉其中,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出手又该如何做。
宋允分心将韦菀护于身后,心中虑思急转,与殷怜香刀掌相撞分离的一刻,暗自抬眼往父亲宋振的方向看去,正迎到他投来的深深一眼,其中晦暗冷峻,是不可抗拒的一道命令。
他突兀心乱如麻,背上涔涔,急急避过父亲的眼,回神险些被殷怜香一刀斩断尾指。
数日前,宋振交代他的话还如雷贯耳地响在脑海之中,如警钟时刻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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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殷怜香必来生事,变故难以预测,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便揽罪移责,立刻挟持韦菀,逼问密经下落。得到醉生六道后,我自会命人暗通道路,放你逃离,再假意捉拿。”*
*宋振抬掌,沉沉落在宋允肩上,重如千钧,阴影叠叠。*
*数年来,他无数次被宋振这样搭住肩膀,听从他的教诲、命令,学习他的手段、思想,观看父亲如何翻覆江湖,又如何一步步登顶至今,他对宋振崇拜、仰慕、畏惧。*
*所以他待人处世矜矜业业、长袖善舞,与所有人都关系和善;他日复一日学习掌法,就为了得到他人的认可;他完美无缺,风度翩翩,更仁善有道,人人称他无双公子,人人赞他虎父无犬子。*
*只因他是宋振唯一的儿子,是这天底下有望成为江湖盟主的后继者。*
*为此他构建了无数的山压在肩上,才成了今天的宋允。*
*呼吸间,冰冷的秋风啃咬五脏六腑,宋允只能缓缓仰首,落入一双野心不掩的鹰眼。*
*“只要为父与金霜门仍立足于江湖,你便能安然无恙。你尚年轻,醉生六道又是至上心法,以一时名声换这一切,当知道到底值不值得。只要你耐心蛰伏闭关数年,改换身份重出,何愁将来……”*
刀锋逼来,宋允掌风之势骤转,反紧紧扣住韦菀手腕,猛然用力拥她入怀,旋身避让一刀。
韦菀湿热的泪水打湿他的肩膀,流淌在婚服的连理枝上,金线光华灼灼,一时透过衣物,烫伤宋允。韦菀在他怀中颤抖,而他若要杀她,就如杀一只家雀简单,可笑的是因为韦菀信他,信任一个真正的杀父仇人的儿子。
自殷怜香出现以来,她都未曾松开紧牵的手。他一心一意地相待,终于得到一颗真心,如今,他又要将它摔掷在地。
他另一只手在她背后缓缓抬起,如果他想弓指用力,便能牢牢掐住脖颈,宋允唇抵着她的耳,低语:“小菀,我……”
他的话语还没说下去,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侵袭了他全身。
比这种疼痛更可怕的,是让他疼痛的人。
宋允眼睫颤了颤,对疼痛还有些茫然,腥热骤然涌上喉口,他却怎么也遏制不住从唇边流出,血滴落在大红嫁衣上,就像被泪水浸湿,只留下斑斑微深的颜色。
韦菀仍依偎在他怀中,扮演一株孱弱的铁线莲,依附在高墙之上。身后,她扬高了臂,五指正攥住一把薄刃匕首,而锋刃洞穿情人的后心口。
最干脆利落、悄无声息的一刺,演习上千次般的熟练,绝没有一丝偏差,更没有一丝的留情,足以一击断命。
一位久居深闺的小姐,绝不可能刺出的一击。没有什么内力,没有什么惊绝之技,只不过是足够巧妙,也无人防备。
身侧金霜门弟子都愕然停下,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宋允抱着韦菀踉跄两步,攥着她的肩,用力得让她单薄的骨头发出微微的响声,他却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
宋允撑着咳出两口血,喃喃问:“为什么?”
韦菀缓缓松开握着匕首的手,任由宋允身形颓败,靠着她滑跪而下,喷涌而出的血,在华美的嫁衣上拖出深红的痕迹。
韦菀脸色仍很苍白,唯有用胭脂点了唇红,往常我见犹怜的姿态,在柔和天光下竟有几分冰凉的冷酷。
分明金珠宝钗,不过虚华高楼。
“韦庄的寿宴,本就是我爹设下的局。数年前,白鹤双剑将醉生六道托付给他,成为我爹的心结,他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但这些年来为了这件事,他未曾有一天不在挂怀。十二年后,为了还他们清白,我爹以此为饵,要引出昔年真凶。”
“寿宴当夜,我爹也遭幕后之人毒手后,形势不利,我之处境如立悬崖,为掩护醉生六道所在,我称密经失窃,转移众人怀疑。宋允,你不过是宋门主的眼线,待我无微不至,情深意切,我敞开心扉后,告知你醉生六道仍在庄中,成亲后,我愿将其赠予你。”
韦菀静静站着阐述,低下眼,面容端庄娴静,如一座观音低眉,而宋允跪在地,仰首,在眩晕的白光里,如乞求她的凡尘痴人,可他到底想要什么,连自己也渐渐并不知晓。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也从未如此遥远。
她与他白首的约定,本就是一场骗局中用以装点的天真,给他一点若近若离的愿望。
他数次擦干她的泪痕,用衣襟做她眼睛的伞,数次贴着她的耳畔,说:小菀,你还有我,在漫长的余生中,我可以等你,无论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这并非谎言,也并非虚伪,只不过被很多东西糅杂,不够纯粹,可天底下,又岂有全然无杂的感情?
他惨然地笑了笑,胸腔中被贯穿的疼痛已至麻木,宋允攥着她的衣摆,一对亲昵的比翼在他掌心里发皱,发出的声音也破碎如残烛:“小菀,我自知有错,可你、你对我有没……有过……一瞬动情?”
“……”
沉默,无人发出声音,无人插入,是已震骇到不知言语,还是屏息等着她的答案。
韦菀的手指尚沾着湿淋淋的血,从冷白的腕蜿蜒而下,将散乱出的一缕发别到耳后。
宋允痴痴看着她,视野亦模糊重影,看韦菀也并不清晰了,柔光重叠,惶惶忧郁,他不期然想起许多东州的歌里,描述的那一位韦庄之女。
面如莹莹明月,眼如涟涟秋潭,不可得,不可留。
“我一直知道……那夜,是你将我推入水中。”
“宋少侠,其实我也并不喜欢火海棠。”
宋允见过韦菀的第一面,也依然是很年少的年纪,他和许多江湖子弟游猎在雪中的山林,追逐狡黠的灵鹿,正是意气风发的放纵张扬。
那时韦菀正和母亲从山上的药庄出来,马车在山道中行驶,与他们一行青春少年经过,他们急于争夺猎物的所属权,在雪地里策马急行,未曾停留。
韦菀听到外头游猎的动静,悄然掀起半边车帘去看,经行的宋允恰好转过头首,与她对视一眼。韦菀少女时如玉砌的偶,白得似雪,几乎剔透,温暖的毛领拥簇着她,一双静静的眼珠往过来。肤白发黑,看起来不似此间的人,反而像个太安静的神女。
他们突然对上视线,韦菀面上浮现惊讶与赧然,匆匆一眼,帘子落下,神女又消失在天地。
戏折中写惊鸿一瞥,从此牵肠挂肚、不能忘怀,年少的宋允早熟稳重,从不相信,那一刻却在原地怔忡呆立。
她与那只鹿的眼睛一样,那样孱弱宁静,是两汪清澈湖泊,被猎杀,也不过伤心落泪,从不仇恨。
雪落满两肩,他忘了鞭马赶上伙伴,慢慢停了下来,在雪林里转过身,回望着那一辆马车渐渐远驰。
第七十九章 沉浮谁看破
宋允伏跪韦菀膝边,极力仰头,咳血间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无人能听清那掺杂在剧烈喘息里的遗言,韦菀长睫垂拢成影,并没动,也没有回答,只立如一尊红衣的玉塑,任由袖摆的衣帛几乎被宋允扯裂。
但宋允也没有时间再等到回应了,那一刀穿透心脉,生机无存,韦菀竟未有一丝手软留情。剧烈的喘息沉下,宋允也缓缓垂下头,呼吸渐渐消弭。
转变迭起,生死无常,不过几刻之间,其中所藏匿的背后种种故事,更是骇人听闻的一桩阴谋,无论胜者或死者,都早已精密网罗、极尽相互算计,满堂俱惊憾无声。
宋振目睹宋允在韦菀手下断气,目眦尽裂,悲怒勃然,恨韦璋竟愿以命造局,也恨韦菀竟能卧薪尝胆,就为了一本醉生六道,一件陈年旧案,在今日给他致命一击……
宋振五指掐入掌心之中,用疼痛警醒自己必须冷静,因为他正陷在无比危险的境地:局已崩溃,人证已齐,连为他替仇的一步棋,也被断送。事已至此,成王败寇,宋振无话可说,但他绝不能就此死在这里。
在众人仍惊震于这场正邪颠倒的杀局里,宋振运转轻功至极境,如鹤飞起,便要远遁此处!
一剑杀来,宋振面色大变,屈起两指抵住剑尖来势,抬头见风铖提剑挽花,与他交手起来。
掣云门和金霜门两大派,势力相当,掣云门为剑门,弟子追求武道、惩奸除恶,而金霜门为入世之门,门人众多,各有可扬之长。于天下来说,金霜门更该为江湖盟主,于为侠者之首来说,掣云门在所有门派中从来问心无愧。
金霜门只差一个最后名正言顺的故事,醉生六道是契机,可也是陷阱。
拳掌与剑影交叠,其中精湛的功力已让人视之目眩,天下两位顶尖高手被人们讨论已久,终于对上,未想能在今日观战,数百双眼睛紧紧黏在两人动作。
越对战,宋振却心中越冰凉,竟感风铖之内力滔滔无垠,剑意再无破绽,数年前他们切磋尚至平手,而今他竟已经半步比肩剑祖。
纵然他的右手在南州遭沈骊兰暗算,皮肤燎伤脱落,受伤数月,可并未伤及根本,也不至于差距如此。
风铖一改早先疏狂之貌,神色严峻,霜发鼓飞,凌然问:“宋振,你的摧金融铁掌早已出神入化,为何还要舍道义取密经邪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