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十二年前,我就已察觉金霜门掌法的上限,知晓无论如何潜心修行,再过几年,到了最极点,我便再难有进益。那最极点对我来说,远远不够,唯有逆行突破、破而后立。”
“你已为当世的佼佼者,何以贪心,不惜残害人命。”
“我为佼佼者,何曾不也是天道酬勤?风铖,你真轻狂、真高傲……你低下眼看看吧,你为剑道之天才,岂懂他人不甘?”宋振面上倏忽闪几分狰狞,又转为坦然一笑,“有事者事竟成,凡是欲往高处者,便必须有所牺牲。”
内力互震,两人分开,在屋顶各立一角,风铖长剑驻地,静静看他,片刻后,他淡淡叹息:“可你在功名利禄中浸染太久,早已不是为了掌法。你殚精竭虑,扶着金霜门成为中原第一,宋允,我问你,你多久未曾静静研读过武学,又多久未曾停下脚步,听一听天地之声?并非我天赋异禀,而是你早已在十二年里消磨了自己的武道,心里只剩下滔天权欲,所以,如今你必败无疑。”
“我有错,只不过错在棋差一着。可我所行之道并没有错,江湖武学日渐式微,你我在现今算得上顶尖,在百年前,不过是众多宗师里的沧海一粟。
“朝代变幻,侠仍在以武犯禁,处处受制,门派止步不前,终将消弭,是我力创首例、排除万难,得朝廷青眼,金霜门才有今日。”
宋振傲然而立,仿佛并未落于败境,字字句句传音数百丈,言到最后,他扬臂,直指庄中宴客。
“而你看看席间,还有多少老派长存?”
宋振知道自己的计谋已错良机,他并不后悔,从败了那一刻,他在此事不停地反思、筹谋后路,他从来不恐惧面对自己的失败,所以他一直成功,除了今日。
风铖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但一条路开始走,宋振就不再犹豫徘徊,直至抵达目的。
而功名全收之后,他所停滞的武学境界,在得到醉生六道后,便能迎刃而解。
西风吹拂,宋振衣摆上属于金霜门的金线烁烁照耀,如镀金身。
宋振道:“风铖,你是侠者,可我想做的,是这江湖的霸者。”
风铖挽剑而立,时至日落西山,剑刃在火烧霞光里流转,切出了晦明两分,他的苍苍白发暖红,面上皱纹却古朴如山壑。
他听宋振说罢,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论道既止,起手间,手中长剑似花,满庭红花似剑,千千万万都成剑意,剑无情,人有意,故死物多情,生途明亮。
于他的心中,不过怀持最古朴的道义。
剑为心出,侠为义行。
宋振运功极境,毅然负道迎剑。
浓红在夕照中泼溅,顺着瓦缝,沿着檐角,如一场飘摇血雨落下。
€€€€身位互换,一招定胜负。
风铖背对于宋振,而身后宋振完好的左手齐腕而断,血流喷溅,淋遍两人衣物,他面色苍白,冷汗湿透鬓角,剧痛之下竟一声未出。
有人低语:“天下第一……从未输过。”
在风铖转身一刻,宋振突扯出外衫,霎时,数百颗黄金佛珠暴射而出,直逼风铖与屋下众人,待刃触金珠,毒针亦出!
金绣淡黄长袍翻飞于空,金色的雨珠也暴烈而降,遮盖四方天光。
衣落珠尽,屋上只余一摊血泊,一只苍白左手。
夜色晦冷,一轮明月缺失一角,高悬天上。林中有人急行,野草被血红色的露水滴溅,缓缓低垂,从叶尖流淌而下,宛如血泪浸入泥土。
月光在树影里穿行,碎如天边星芒,时而映照出一张失血得死白的面容,和一只灰翳的眼。
宋振急封周身穴关,堪堪止住失血过猛,足不停歇地奔走出数十里,辗转各道,至远离韦庄。
宋振一丝不苟的发鬓已经乱了,身上衣物血污痕迹狼藉,喘息如风吹残烛,已将至极限。
他步履慢下来,从怀中拿出一本老旧的书,被包裹在厚布中,这本书封紧藏在身上许久,血浸得一角暗红。
宋振看着这本书,微笑起来。
数日前,他已让金算子易容为韦庄心腹,在其中潜伏跟随韦菀,窃得了醉生六道,密经封存隐秘,未曾被打开,为防韦菀察觉失窃,便替换了一本假的进去。金算子此人实乃墙头草,若发生什么事必然见风倒戈,故而取得醉生六道后,他便命人杀了金算子,以绝后患。
如今,他们看他大势已去,必然以为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潜逃而去,殊不知密经已失。他断一手,铁掌已废,唯有醉生六道,可助他得到最后的生机。
马蹄声突在一片寂静里响起,宋振猛抬头,将密经塞入怀中,眯起眼,见一人一骑,正背光在林道间缓缓行来。
霜结枝头,宋振微微伏身,负于背后的手中,已经藏了一枚一击毙命的暗器。
待人走近了,面容也在月光下渐渐映亮,显露出全貌。秀美的眉眼,尚保留青涩的、雌雄模糊的轮廓,唇与脸却很苍白,像白灰墙一般的冷郁,往常爱穿颜色鲜亮的华衣,现在穿着一件漆黑如墨的衣服。
他看到了宋振,宋振也看清了他,紧绷的身躯缓缓地卸下力,宋振的眉头微松,适时露出一种热切的惊讶与欣喜:“……善儿,你怎么在这儿?”
柳善似乎身上有重伤,浮着一种颓郁的神色。他落目在宋振身上,也显露出惊讶,翻身下马快步走近。
宋振牵握住他的手:“那夜我受了伤,只能派人去寻找你,虚花宗狠毒,我以为你已遭了不测。”
“殷怜香他们怕我死了,连累了他的命,我半路趁机逃走,晕死在山间,好在遇到了贵人收留,与世隔绝养伤数月,武功却半数已废……”柳善言郁黑的眼珠盯着他的伤势,从他面上的瘢痕,再到左袖下空荡的阴影,轻声问,“宋叔叔,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宋振抬起袖口,露出被布条紧缠的断腕,还没等柳善说话,另一只手微微收紧,攥住了柳善的手,目光流露沉痛之色:“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虚花宗同掣云门算计,这伤正是被他们合计重伤的。善儿,虚花宗邪人当道,我却命在旦夕,现今唯有你能助我。”
“宋叔叔,你伤势太重,我带你先去寻医……”
“不。”宋振五指如铁,牢牢抓着转身去牵马的柳善,“现在万不可出现在他人眼前。善儿,醉生六道,现在在我手中。”
此话一出,柳善身形顿时停滞,宋振紧紧盯着他,声音虚弱,但其中仍蕴含莫大诡秘的力量。
“只要修行此密经,你或可重修脉络、日进千里,那时殷怜香也敌不了你,报仇血恨不过眨眼之间,而我亦可借此书,重新来过。”
“€€€€纵需要时间,但时间在此书面前,又算什么?”
宋振面色的血色流失殆尽,因剧痛青筋抽动,身在强弩之末,意识却依然清醒,他对柳善说,更是对自己说,天无绝人之路,宋振坚信自己绝不会死,说到后面,眼中已浮出几分疯魔的狂喜。
他拿出密经,手指颤动地拆散封条厚布,急急翻开,目光落下,却霎时浑身一僵,血冷至指,唇颤动,眼眦裂。
宋振突然抬头。
刹那,一道刀光自上而下落下,将他从头劈到胯骨,碎骨开肉,断筋分络,几近裂成两半,而刀形如三月柳丝,落势如飞花沾水。
一切都极致地刻骨。
柳善握刀缓缓起身,立在他前,面色被惨淡月光照得透白,冰冷如寄生在一座玉像的野鬼。
“你……你……”
血从裂缝崩流,沾染视线,宋振难以置信地抬首看他,濒死的困惑、错愕、激怒,乱麻交织,嗬嗬地从断裂的喉管中发出残破声音。
对方也在看他,刀冷,月冷,眼更冷。
宋振感到好刺骨的寒冷,在死前,几乎想放声大笑,大笑因果,大笑穷途。但声音未发出,残躯终究支离破碎地跪倒下去,野草之中,他一双鹰眼犹用力睁瞪,死不瞑目。
醉生六道跌在血泊中,风吹得纸张簌簌,被柳善弯腰拾起。
€€€€被翻开的密经中,尽是空无一字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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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彩蛋一枚:某墙头草已经金蝉脱壳了
明日完结!
第八十章 最终章 笑尽春风
二月,中州到了初春,天仍干冷,结了一冬的霜融化,如雪水一样堆积在檐瓦,日光彻下,浅浅空明如琉璃。
钟照雪在父母牌位前的香炉插上新香,钟府重新打扫花了几天的功夫,沉沉灰尘散去,屋中似主人未曾离开般干净。这些年他每逢年后元宵来祭拜一次父母,只身前来,又只身离去,这座府邸虽然年岁陈旧,但也堆积许多回忆,终究没将房契卖与他人。
他推门而出,庭中乍然盛满一树粉花,二月冬渐去,春光却先馥郁于这座旧府之中。不算高大的桃树,经久寂静的年轮,被人人所失望,如今竟也开满枝节。
在少年的乱梦里,他盘膝横剑,抬头也曾看过这样的花影,也许正是父母的魂魄,唤他来看一树灿烂,送给他一线生机。
那时,他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再转眼,便见古宜歌牵着一头骆驼,那骆驼身上堆满大大小小的袋子,其中装着的古怪零件数不胜数,是古宜歌惜之如命的破烂。
数月前他们和古宜歌吊兰分道,他们去韦庄喜宴,而古宜歌去寻找失踪的金算子。古宜歌从金算子那里拿到被替换出来的醉生六道,但那本密经内容极为错乱,原来是当年白鹤双剑编纂的一本假书,不知因何流落到韦璋手中。
殷怜香将之焚之一炬。
陈伯给他做了身新布衣,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穷酸,但也只算得上干净,古宜歌一向宁可把买衣服的钱花在别处。他背上书箧,对钟照雪道:“大师兄,我东西都带好了,这便启程了。”
“你独身入南州,不怕虚花宗门人?”
“我会怕他们?”古宜歌提高声音,仗着无人便大声地嗤之以鼻。
钟照雪目光下移,觑见他腰间多了一个香囊,彩线缠挂,浅草色的囊面正绣着两朵小小吊兰,精巧可爱,纹路却不似中原的纹样,显然,这是古宜歌现在得以狐假虎威的宝物。
他抱着剑倚在门边,眼底流露戏谑的笑:“你该走了,再不走,便追不上她了。”
古宜歌便如屁股着火,当即在钟照雪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人影牵着骆驼匆匆踏出门,声音遥遥传来,还不忘嘴硬:“追谁?你别跟师父胡说啊,我去南州,是去那边研究毒物草药的!”
三个月前,宋振以暗器金檀珠伤人,从韦庄遁走,众人惊疑回神时,殷怜香也已消失不见。
韦菀说,韦庄本没有真正的醉生六道,密经已被白鹤双剑亲手毁去,世间不再有这本书,韦璋不过为了引出当年真凶罢了。
五州各地的人不发一言,各自散去。无人开口承认,也无人可以陈词清白。
前尘重掀,枯骨成灰,一场婚事竟见证了这样的惨案,金霜门或许四分五裂,或许另有生机,往后因此事遗留的事物,还要带来多少风云,他们现在不得而知。正与邪,对与错,又有了一番新的故事与争论。
世间没有不能被消融之物,欲望却能绵绵不断,灭而再生。
燕裳离去前,被钟照雪喊住。
“燕楼主,可容我一问?”
“钟少侠请。”
“莫问楼从不介入江湖纷乱,也不做多余之事,今日主动插足,是为利,还是为情?”
“莫争是与否,莫论对与错,莫问真与假。江湖当百家争鸣,不可一家独大,金霜门是贪心不足,自食恶果,而我们……只不过略施制衡之术。”燕裳饮尽宴上最后一壶酒,如一位尽职的酒客,只说模糊不清的醉话,“是情非情,在这场好戏里,何须在意?”
钟照雪定定看他:“观楼主神色,并不担心宋振死里逃生。”
扇面展开,徐徐遮住燕裳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形状风流的眼,嬉笑轻快之下,永远蓄着幽波暗影,慧光玲珑:“€€€€因为世间所有他人想知道的事,莫问楼都能给出答案。”
宴散烛灭,混乱寂静下去,那晚他与韦菀并肩走过长廊,灯笼被风撞得摇晃,光影绰约。
少时他同风铖拜会韦璋,长者屋中对弈手谈,他则在屋外习剑、看书、睡觉,韦菀在圆窗内露出一对秀气的髻角,剪纸、读诗、绣花,有时悄悄看他。
第一次交谈,她鼓足勇气,请钟照雪教她一招半式,她幼年的时候身体孱弱多病,连拿好剑,都学了很久。
但她学得很仔细,也很刻苦,一次不行,十次不行,她便学了成百上千次,直到那一招也无比圆融、足以致命。
年少的钟照雪抱着剑,看着她额上的湿汗沁出,动作稚涩笨拙:“韦庄有数百暗卫高手,你又何须勉强身体习武。”
韦菀停下动作,抿着唇转过面,好似有点微微赧然,看着手心里的短剑低声道:“即便如此,可一生……不能永远靠别人呀。”
长廊不长不短,送到门口,他们都一路无话。
“小菀,照顾好自己,我会再来看你。”
钟照雪走出数步,又被她喊住,他正下台阶,闻声回首看去,韦菀拥着狐毛大衣,被灯光映亮的面容很温暖,红妆还未去,镀她一层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