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43章

韦菀垂眼看着他,良久,露出一个最熟悉的、最真实的微笑。

“我那夜那样做,是因为我信你,你不会辜负别人,也不会辜负自己。”

事情已毕,钟照雪骑马仗剑,仍去继续游历天下。途中,许许多多从四处传来的故事潺潺不绝,熟悉的名字则如落花随流,曾经浮光掠影,偶然相逢。

听闻韦菀承起韦庄家业,她的姑姑辅佐她,两人将曾停歇的产业再度流通,逐渐恢复如初,此事过后,仍有许多有意迎娶韦小姐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中州第一刀余一笑又回到了中州,在旅途中相遇,还请钟照雪喝了两坛好酒,他们豪饮大醉。清早离去前,钟照雪看见点墨生坐在屋顶,正吹着叶子,呜咽的小调跌跌撞撞,向他一笑而过。

宋振的尸首在韦庄新婚日后的第三日,在野林中找到,残躯破碎可怖,尸肉已开始腐烂,杀他的人没有留下任何身份,有人说是殷怜香,有人说是曾经被害的孤魂。

昔年参与谋杀白鹤双剑的几人,或隐居消失,或早已去世,或悔罪自刎,醉生六道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密经,已经无人可知。落花流水,飞光凋换,人死不复生,恩怨无有尽,世事总是变迁,九派会何翻天覆地,又有什么后浪再起,已是来日光景,不必多愁后事。

唯独钟照雪在诸事皆休之后,仍是所有人口中那个疏狂倨傲、清明如雪的孤剑客,从不为任何人而止步,不合世俗,也不曾改变。

不过,于他的剑侠故事里,却多了一抹红影,成为他在口舌交传里越生动的一部分,经过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的编篡,堪称荡气回肠的孽海情天。毕竟,谁都乐意听一位独行的侠客,与一位狡猾妖女纠缠天涯的话本传奇。故事虽流俗,能博得一笑也足矣。

钟照雪有幸在酒肆听过,认为此书其中至少有一半内容,是燕裳自己写的。

他饮完了酒,提剑离开。午后下了小雨,疏风温柔,杨柳初青,钟照雪戴着斗笠,牵马经行湖边小径。

阁楼上有笛声远远传来,曲调轻快,意蕴潇洒,在东州,很多人都会这一首曲子,他们弹着曲,不舍春风的离去。在某一夜,孤烛燃烧的方寸光亮里,他也屈指拨过一把旧阮的弦,那时有人叩着杯随曲调唱,眼睫藏情,目光潮湿。

空荡的湖畔边,风声逼近,一把剑横空丢掷过来,钟照雪抬手接住,低头,一把宝剑藏在银白鞘中,纹走流云,光华锋利,与折断遗失在铜山关的孤雪剑,竟如孪生相似一致。此刻,剑柄新缠着红线,垂挂着一颗水青色的玉珠,好似湖光清透。

钟照雪拔剑出鞘,刃面映出一对苍黑双睛,赞叹:“好剑。”

意随心动,笛声愈亮,钟照雪亦抽剑而舞,风动不惊雀,挽花不落水,如斯刻骨,如斯飞寒,当惊破人心中的虚光与梦影之时,剑却已悄然生情。

一曲吹尽,他收剑归鞘,柳絮沾衣,鬓发微湿。

他抬头高望,不远处的阁楼中,正站着故事中穿朱红衣服的影子。殷怜香放下笛子,唇含笑,眼飞艳,果真是缱绻陷阱里的一段红帛,连天底下最利的剑,都会为他偏锋。

钟照雪静静看着他,亦展颜微笑。

€€€€是啊,红尘无尽,天地多情,他们又何愁今朝春日逝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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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故事到这里结束啦,后面还会有两个番外陆续掉落。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陪伴和喜爱,给予奈何春期待和鼓励,每一个读者我都很珍惜,因而这本书也写得很开心。奈何春的故事虽然写到这里落幕,但是他们的江湖没有结局,来路迢迢,与君自在天涯。

有缘下一本书见啦!

第八十一章 番外€€温柔胜无情

殷凤留认识蔺双蝶的时候,白鹤双剑就早已是一对故事缠绵的雌雄双剑。

同许多侠侣不同,蔺双蝶并不是作为燕浩浪的情人而留下姓名,被武林所知晓。她斩杀巨蟒、刺杀匪枭,在江北一带,她的剑已经沥血数年。殷凤留认为,这一把剑应当削铁如泥、寒光映血,当出鞘之刻,光芒如日升起,封住质疑与不屑的声音。

当那把雌剑停在殷凤留颈上时,殷凤留才第一次看到,这不过是一把秀气的细剑,仿佛顷刻就能弹指断去,她目光上挪,剑柄上雕着一对蝴蝶,经血浸透,翅线朱红,但是并不给人阴煞之感,反而陈旧而坚韧,轻盈而梦幻。

视线再上挪,就看到一双更温柔的眼睛。

“你就是用这把剑,把那条白蟒剥了皮?”

“不错。”

“关山三匪,也是你用此剑砍下头颅?”

“确实如此。”

“门外我的五十门人,是你一人伤倒?”

蔺双蝶微微含笑:“抬举。”

殷凤留说话时,喉咙软骨被包裹在细白纤薄皮肤下,就在蔺双蝶剑刃边微微颤动,但她仿佛丝毫不觉,眼懒懒吊起,悬在敌人的唇,只是赞赏:“好俊的功夫,好美的人。”

蔺双蝶来杀她,当然事出有因。

半个月前,殷凤留杀了中州无情龛的二十人。

殷凤留很出名,因为残暴出名。南州多怪人,邪道遍地,江湖忌惮,而她是虚花宗圣女,从小被虚花宗众星捧月,更是视人命如草芥,这回只因为嫉妒此间主人之女的样貌,不仅夜屠一门半数高手,还持刀将她面容毁去后残杀。

蔺双蝶寻到殷凤留驻留之处,独身持剑杀入屋中,殷凤留才从午后小憩中醒来。

人影在红纱后朦胧,她用剑尖掀起罗帐一角,殷凤留如猫俯卧其中,正撑身而起,青丝浓稠如蜜,从赤裸肩头流下,皮肤被白日之光照得冰冷似雪,却令人心焚口燥。

蔺双蝶才发觉她浑身竟不着一物,不禁面色微红,虽然周遭无人,她仍借身形走位,不动声色遮身在前,好掩她春光倾泻。

殷凤留受制于人,却分毫不见慌张,不过用指绕着胸前发尾,盈盈笑语:“那蔺女侠瞧我的容貌如何?”

“听闻虚花宗圣女容色极盛,万花失色,今日相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错。”殷凤留倨傲地说,“天底下,只有别人会嫉妒我,而我无须嫉妒任何人。”

蔺双蝶迟疑,察觉这其中的古怪,而且,她确实无法辩驳这一句傲慢的宣言:“那你为何对无情龛下此毒手?”

“我要杀的,单只有无情龛主人,因他自作主张,敢伸手碰虚花宗的东西。可他那义女,却是只伏在他床边的毒蛇,早就渴饮其血,我与其合作,杀了她爹后,又顺势而为,借她手将龛中二十二高手尽数铲除,以绝后患。”

“她为何也死了?”

“谁说她也死了?蔺女侠,她发觉了我借刀杀人,担忧我对她出手,便找了个替死鬼,寻了个由头,想借你们这些侠士杀我呀。”

殷凤留慢条斯理的话语方落,突兀前倾,以一个吊诡的身法,从被中翻出一把窄刀,挑开蔺双蝶的剑。但见刀光冲刺,罗帐绞碎,霎时纷飞如花、喷薄香雾。

乱红满目,天地间花泪粼粼。

变故斗转,蔺双蝶在其中如陷迷境,荡剑扫开时,殷凤留已披纱衣在身,细腰软折,将上半身转过,轻嗅指间原插在蔺双蝶发上的花簪。

“你现在去无情龛,里头右臂上有一颗红痣的人,可不就是她?”

临去前,殷凤留又叫住她,无缘由地问出一句:“燕浩浪在哪里?”

“你找他什么事?”

“我听说你们成双入对,白鹤双剑形影不离,故而很好奇你独身前来。”

蔺双蝶按剑折身,她神色依然温温柔柔,说话却自有刀枪不入的凛冽,不伤人,也不像名字里的蝴蝶,果然更像一只白鹤:“我与浩浪虽是情人,也是两体,他有他的剑,我有我的剑,谁道我们一定要时时在一起了?”

蔺双蝶在无情龛果然找到了一个臂上红痣的女人,她并未动手,因白鹤双剑从不插足别人的家务事。而无情龛元气大伤,已成空壳一具,来日也不过收归虚花宗手中。

不过,她与殷凤留自此相识,出于各种机缘的相逢,倒经常往来。蔺双蝶不喜欢置喙他人作风,自然不介意和一个妖邪的少女往来,大概她本身也并非传统的正道中人,也不曾被重重门规家法所教诲,做侠,她有自己的做法。

侠可为国为民,可逍遥快活,也可特立独行,在还未被诸多高洁的头衔堆高前,侠也不过是任性妄为的不合时宜者。

白鹤双剑则是特立独行的游侠,所以对歪风邪道的殷凤留,并不咄咄逼人,种因得果,善恶不能一言断之,他们在行走江湖,偶尔也得了她的相助。

殷凤留铺张奢靡,动辄千金散尽,和蔺双蝶关系亲近后,更将绸缎绫罗、珍珠金银、奇珍异货如流水送去,算起来,原来第一次见面时她年纪才十六岁,却已经祸乱一方,令人忌惮,又惹许多情债。

不久便有白鹤双剑的仇人得知,利用他们的关系从中设局,将云海楼宝物遗失嫁祸白鹤双剑。

云海楼围困双剑于高阁,第二日不交出宝物则必将他们困杀楼中。白鹤双剑无可澄清,亦不屑多言,两人不惧楼下百人之阵,坐阁对饮,醉到酣畅之处,步上高台舞剑。

那日众人在深深晦夜抬首,见到明月之下,一对鹤影游走,双剑之光被月光穿行折射,浇落如雨,冷彻心肺。

云海楼楼主也仰头注视,道:“看来,明日定有死战。”

第二日,他们却未大战阁下,血流十里。

因殷凤留一夜不眠,跑死三匹骏马,奔往河东杀其仇人,将头颅与宝物丢掷云海楼楼主面前,又将此人与云海楼门人书信往来尽数挖出。

云海楼的人一离开,声色皆厉的殷凤留神色一变,却飞身跳下马,如归燕直扑入蔺双蝶怀中。世间之人多厌恶我行我素的狂妄之人,以为他们必然都是无情无义之辈,殷凤留是一个恶人,可恶人也有确确实实的真情。蔺双蝶双臂拢圈,抱住她发首,如母亲哄抱孩子,接到一手属于他人的淋漓鲜血,也沾得几滴少女眼泪。

殷凤留杀人素来如烹小鲜,必以曲折诡异、锥心刺骨的手段,这次却干脆利落、出手必中,犹恐赶不及时。

自那后,她们关系不再生立场隔阂,越发亲昵,情同姐妹。殷凤留喜欢鲜衣华饰,昔年相交时,蔺双蝶便为她画了一幅画,画上少女抱猫而卧,红裙倾滚,帛挽双臂,璎珞啷当。

丹唇含笑,处处生情。

此画后来流入江湖,从此艳绝天下。

白鹤双剑本是独行游侠,无靠山,无仰仗,与这位虚花宗圣女结交甚好,反而无意间省去许多江湖麻烦,连向来少于说笑的燕浩浪也会揶揄:“好吧,看你们的模样,不如我将白鹤双剑的名号转给她。”

蔺双蝶也笑了,双目弯弯,为这种可爱的玩笑。殷凤留却不觉是玩笑,还没应答,见他们视如玩笑的模样,倒让她莫名生气,当下拔刀和燕浩浪过上几个来回。

她招招狠辣无情,向来如一定要对方的命,即便是相熟之人;燕浩浪视她如孩子着恼,不过怀的切磋心思,并不与她争做拼命,故而十有八九先输。殷凤留更愤恨,她看不惯燕浩浪,他生得不算天地间最昂藏伟岸,武功虽好,却也未至天下第一;积蓄不多,不过闲散生活;嘴巴不甜,离风趣幽默所差甚远。可偏偏就是燕浩浪,与蔺双蝶除却要事外,确然算得上形影不离的亲密。

数年相识相知的默契,早已脱于男欢女爱的忸怩,眉眼相对,有万种情愫无须言。殷凤留浮于水面,垂首见他们如镜中双花,她生出冲撞的感情,手指骤然搅破池水,如用力打碎瓷瓶,可等波纹寂静,他们不受半分伤害。

白鹤双剑依旧是白鹤双剑。

殷凤留坐在蔺双蝶给她做的秋千,午后的白光吞没大半视野,仰首微微眯眼,看见蔺双蝶低下头,发丝粘连在她的颊与颈,如枝蔓缠紧,让她想要喘息,温柔却让蔺双蝶更遥远。

“我也可以学剑,你教我,我也可以和你做白鹤双剑。”

“白鹤双剑一雄一雌,唯心意相通、情投意合的情人可练就无双剑法。”

“燕浩浪能,为什么我不能?燕浩浪陪你下棋,我也可以学棋,燕浩浪帮你画眉,我画得比他更好,燕浩浪给你买的东西,我送得了更珍贵的,燕浩浪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就算燕浩浪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我为什么不能是你另一把心意相通的剑?”

蔺双蝶的眼好深,像一池波光明彻的水,某种时候光穿行她的眼,却会折射如琥珀的颜色。殷凤留在其中看见自己的面容,已觉微微眩目,仿佛自己又变成锁在琥珀里的一只小小春蝉,亘古凝固在其中。

蔺双蝶却眼睛弯弯,一如往日神色,在听一个可爱固执的玩笑,看一个懵懂情爱的娇纵少女。

“凤妹,喜欢也有许多不同,你戏弄许多人的喜欢,其实还是孩子。以后,你也许真爱上谁,才会知晓。”

殷凤留和她怄气,决心不再和蔺双蝶说话,又不愿见着她,便在半道直接分别。

她与蔺双蝶已认识两年,蔺双蝶知晓殷凤留虽是邪教圣女,风花雪月并非不懂,恰恰相反,殷凤留玩弄他人欢心似把玩一个簪子,用过即弃,得到便倦,不屑痴男怨女的苦苦纠缠。

或许正因不识情爱为何,不曾真心相付,才能如此随便抛却。

蔺双蝶只当她一时赌气,照旧时常寄去给她信,等她消气。殷凤留半年皆不曾相见回信,再过三个月后寄来的一封信,与平时不同,这会还附着一张喜帖,蔺双蝶说,自己终于要与燕浩浪成亲,只请几位最好的朋友,请她务必前来参加,成亲后居所安定,来日或许便要退隐于市井之间。

新婚那日他们只在居所中办,邀来的朋友里有徐离愁夫妇,玉清霜,还有几位江湖至交,独没见殷凤留。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月升高天,清风醉人,众人醺然交谈知心的话,扯着燕浩浪多饮,蔺双蝶笑他们胡闹,先去了洞房。

殷凤留早已来了,还带着那把杀人无情的刀。她坐在某处隐蔽的地方,冷眼看着朱红的婚服,正穿在一对新人的身上。酒香蔓延,暖风吹拂,只有她的掌心很冷。

她想要什么,便是抢也要抢到自己手中,要是不能得之,不介意叫全天下失去。若她想直接持刀闯入,搅毁一场婚事,不过轻而易举,又或设法不经自己的手,杀死新郎,也免得关系破碎。

种种思绪与毒计如暴雪在她的脑海中拂过,收到信后砸毁一屋东西留下的划痕还残留在手心,攥紧时,给她阵阵刺痛。可她只是跟随着蔺双蝶进去,伫立在窗外,怔怔地看着窗影花烛之后的一道倩影,想起庭院之中拜堂时,蔺双蝶握着燕浩浪,在诸人面前赧然地微笑,华冠摇珠,双颊发红,眼中分明被热烈的爱充盈。

殷凤留善于毁坏,但此时此刻,她却无法去毁掉她的幸福。

蔺双蝶独坐屋中,正等待新郎归来。晚风经过竹叶,在窗纸潇潇吹打,似闻到熟悉的香气,也似感到目光的凝视,蔺双蝶心中微微一动。

她无端有一阵心悸,带来淡淡的惆怅,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快去,于是骤然起身,推窗向外看去,一道影子便几步飞点,要上檐离去。

“凤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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