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恋恋不舍地俯下神在文光的额头上印上一吻,茶朔洵眼神不动地沉声唤道:“搏丘。”
熟悉的狰狞兽影在房中显现。
“主上!”
“好好守着你的主人,凡有不该来的人出现,即刻处死!”
“是!”
伴随着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穷奇的身影像是水墨一般融化在了空气里。
……
里祠是里木生长的地方,一个村落能否被称之为里,能否设置里祠就是一个关键的标准。
这个里是一个名叫“罗河”的小里。
长亭山附近因为地势崎岖、耕地稀少,本就里家稀少,后来又因为土匪肆虐,这些本就少见的里家就变得更加少见了。
罗河因为处在一处难得的山谷中,所以还侥幸保存了下来。
生活在“罗河”中的人们,在朔州的州师敲开了里家的大门之后,便全都在里长的安排下待在了家中,不许任意在里家中四处走动,以免冲撞了这些身份尊贵的人们。
所以此时里家的阡陌道路上,只有朔州的州师和与他们一道的官吏在。
尽管窥探的目光时不时会从各家的窗户和门缝中透出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敢从家中出来。
茶朔洵无视了从大大小小的门缝窗棂中透露而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个悬挂着“罗河祠”房屋。
这处名叫“罗河祠”的屋子,在一众低矮的木质房屋中,显得格外突出。
因为它是白色的,屋顶也和村落里用茅草铺成的屋顶不同,用的是青色的瓦片,在白色的墙面上,还用彩色的颜料画着算得上精细的绘画。
如果是文光在的话,他一定会对这座建筑感兴趣。
而茶朔洵也会愉快地为他介绍“祠”的规制。
但是此时只有茶朔洵一人而已,所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这座堪称简陋的“祠”,便从打开的祠门中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是一个狭窄的庭院,穿过庭院,便看见了里面的一个很大的建筑。
这座建筑的窗户上全是雕花窗格,比之外面的墙壁要精美得多。
窗户的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放着一些从周围山林中采摘来的野花和野果,还有一些灯火、糕点之类的贡品。
“祠”是供奉神明的地方,一般来说,这样的里祠中供奉的神明都是天帝。
茶朔洵的目光从这些寄托着村民的心愿的贡品上一扫而过。
€€€€天帝啊……
如果是在遇到文光之前,他对这位神明的存在是毫不在意的态度。无论是真的有天帝也好,还是没有天帝也罢,对他而言,这个名号都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
但是,当天命将文光送到了他的跟前,又和他结下了性命相连的羁绊之后,茶朔洵想起这个名号却觉得滋味难言。
视线从贡品之上滑到窗户之内,只见一棵大树,生长在了建筑物的中央。
房间中的地面上全都铺着白色的砂砾,而这棵树也是纯白的。
它大约有一丈高,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大约有二十公尺的样子,树枝最高的地方大约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地方甚至能接触到地面。
树干好似白银铸成,没有花也没有叶子,有些地方系了几根缎带,上面有的长了几颗黄色的果实,有的果实很小,只有杏子那么大,有一颗则很大。
而在茶朔洵注视着窗户内的那棵树的时候,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见过主上。”
茶朔洵闻言,嘴角微扬,背着双手转过了身去,看向来人。
“内宰。”
“罪臣来迟,请主上恕罪。”
乐羽双膝跪地,向茶朔洵深深行礼。
轻笑声从乐羽的头顶传来,“不必这样,内宰,请起吧。”
但是乐羽却没有站起身,反而对茶朔洵叩了一个头,道:“臣不敢,臣是来请罪的。臣因失察,竟然使助月辉那等小人窃据高位,危害苍生,此乃一过!主上正位之后,此人竟然不思己过,还妄生恶念,勾结黄朱,暗派妖魔,想要谋害主上和台辅性命,此乃二过!此二过当真罪不容诛,思及缘由,全是由罪臣识人不明,推举他登上假王之位而起。因此还请主上问罪罪臣,以消苍生之苦,以弥主上和台辅遭厄之难!”
当真是掷地有声的一番请罪之词,但是明着是请罪,暗中却把里边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假王的身上。
说来说去,他乐羽只是个识人不明的无辜之人罢了。
茶朔洵的目光在乐羽垂伏的头顶上盘旋而过,眸中闪过一丝冷嘲。
第71章 民心
即使心中恶意横生, 但茶朔洵面上却只是幽幽一叹,似乎极无奈的样子。
他弯下身去,亲自托着乐羽的双臂, 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卿有何错呢?怪只怪假王太会做戏, 蒙蔽了内宰的耳目,让卿以为他是个可托之人罢了。”
茶朔洵假惺惺地感叹着说道,只看脸上的表情当真是真挚无比。
但是乐羽却不可能就这样理所当然地顺着茶朔洵的话说自己没有任何错误。
他是要把自己按在“识人不明”的责任上, 却不是完全推诿罪责, 不然就不是受牵连的受害者而是得寸进尺、意图逼迫主上的狂徒了。
€€€€虽然他和茶朔洵双方都清楚, 他乐羽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般唱念做打俱全地三次请罪、三次被茶朔洵搀起, 乐羽才算是彻底将自己身上的问题推了个一干二净, 把罪魁祸首的帽子在假王头上订死了。
“……那么恕臣多嘴问一句,罪人助月辉应该如何处置?”
乐羽微微弯着腰,小心地向面前的人询问道。
茶朔洵挑了挑眉,“内宰是太学的高才,“谋逆”是什么罪,难道还要来问我吗?”
听到“谋逆”两个字从茶朔洵的口中吐出,乐羽的脸上像是失去希望般黯淡了下去。
茶朔洵见他如此作态,心中漠然, 面上却似惊讶道:“莫非内宰还要替他求情吗?”
乐羽立即惊慌地摆手道:“臣自然不敢为谋逆之人求情, 只是想起从前度王在时曾经说过“死刑不可滥用”的话……”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茶朔洵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打断了。
“……是臣冒犯!”
乐羽在看见茶朔洵露出这个笑容的瞬间便当即抱拳请罪。
茶朔洵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过身望着被窗棂和墙壁隔着的里木。
“内宰, 因为有里木的存在,所以我们总是被随时随地提醒着:天帝会看着所有人。”
茶朔洵含着笑意的声音传到了乐羽的耳朵里, 惊地他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不要把人当成是傻子。”
虽然是笑语,但这笑意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甚至还隐含着一丝愠怒。
“是!”
乐羽也从事事顺利的心境中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不该觉得茶朔洵一直都顺着他的心意办事就是真的顺从了。
这个人若非是想要做个“明主”,只怕早就把自己折磨致死了。
他还愿意和自己这样守着底线互相拉扯,无非是被“明主”的枷锁禁锢了。
乐羽心头一凛,当即不敢踩线,告罪着就要退下。
茶朔洵背着乐羽的脸上已经全是寒霜了,听见这人总算知趣地不再碍他的眼,他直接痛快地摆了摆手。
“卿自便吧。”
乐羽这才干脆地退了出去。
而在乐羽走后,茶朔洵笑着将抬起手直接把面前的一扇窗格给捏成了粉末。
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木屑簌簌而下,茶朔洵突然看着里木莫名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厉害呢,给了我一个根本没办法拒绝的软肋。”
虽然目光是望着里木,但他却像是穿过了这棵银色的树木,看向了那虚无的一个身影。
说到“软肋”两个字,茶朔洵的眼前也同时闪过了文光沉静的睡颜,目光立刻柔和了下来。
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变化,茶朔洵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捂着脸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作畅快的大笑,“算了,虽然很憋屈,但是真的很有意思。”
其实就连茶朔洵自己都感觉到惊讶,他竟然能这样忍耐着和乐羽这样仿佛下棋一样布局着互相对抗。
其实如果他不管不顾地话,他大可以直接杀了乐羽,反正作为王,他完全有主宰臣民生死的权力。
但是,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明主所为,阴谋乃阴诡小道,偶尔用之还可,但是想要贯彻王道的话,却是不行。
茶朔洵想着文光那纤细白皙的颈子,忍不住啧了一声,“宝贝的脑袋还是长在脖子上比较好。”
虽然想要正大光明地掰倒乐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功夫,但是阳谋才是堂皇之道。
他从文光那里接下着巍峨巨山一般的责任的时候,就只能走上这唯一的一条王道之路了。
虽然乏味又憋屈,但是只要想到这是得到文光的代价,他便也能够甘之如饴了。
茶朔洵微微扬了扬嘴角,轻声唤道:“苍梧,王师那里有回信吗?”
茶朔洵的话音刚落,苍梧的身影便毫无动静地出现在了他背后的不远处。
苍梧抱拳道:“已经接到王师的青鸟传书,大约三日便可见到王师前来接驾的人。”
茶朔洵把手上的木屑全都拍掉,转过身来,“那就好,等到王师来后,就把那个黄平交给他们。那个人实在危险,又是个棘手的黄朱,就让太保去处置吧。”
茶朔洵想起那个让人牙酸的老头子,心头丝毫没有把包袱丢给他人的愧疚。
“太保也休息了很久了,不亮亮剑的话,恐怕芝草的人还真觉得他是个垂垂老朽呢。”
苍梧脑中闪过太保好似熊一般健壮的身躯和洪钟般响亮的嗓门,心中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有人会把太保的形象和“老朽”两字联系在一起吧?
但是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脸部表情稀少,所以即使心中有这样的腹诽,面上也只是僵着脸,沉沉应道:“是!”
但是茶朔洵却好像能从这张没有表情的忠厚脸庞下读懂他的心思,因此似笑非笑地瞥了苍梧一眼,看得苍梧后劲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才对他道:“让你手下的人把那个人看好,虽然我们用阵法封住了他奇异的能力,又派了台辅的使令看守,但是谁也不清楚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手。绝对不要在这最后的关头出现什么差错,不然……”
茶朔洵的话戛然而止,只是对苍梧露出了一个纯良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