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朔洵的视线压在了飞鸿匍匐的背脊上,仿佛千钧,重得让他呼吸都困难。
“……臣妄为,还请主上降罪。”
便是有千种理由,飞鸿也不能否认他自己的罪责,他的行为僭越了。
冷汗沿着鬓角滑落,飞鸿不知道他说出请罪的话之后过去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瞬,被茶朔洵的压力笼罩着的他,根本无法思考这个问题。
“起来吧。”
茶朔洵并没有对飞鸿话作出回答,而是捏着马鞭命众人起身,随后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苍梧,苍梧当即便命人将那军需官的尸体拖走。
沉重的尸体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也宛如在众人心头画上了一条警戒的红线。
茶朔洵把在场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才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擅自动手,确实有错,不过,其情可悯……此事,等平了朔州之乱后,你再去军法官那里自陈吧。”
茶朔洵的一番话,听得方才因为一时冲动,想要上前理论的年轻军官冷汗都下来了。
虽然茶朔洵口口声声说飞鸿有错,但却仍是认为他的错是“可悯”的,还让他等平了乱之后才去自陈€€€€这便是向众人明晃晃得表示他的偏袒了。
€€€€飞鸿是主上的人。
在场的人纷纷明白了这个事实。
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其他人再看这件事,便如拨云见日。
€€€€飞鸿杀人,是在替主上立威!
一时间原本仍有小心思的原朔州军们,顿时把从前的各种思虑全都暂时抛下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变得完全不同。
将朔州军的小心思打压下去之后,茶朔洵便在朔州军的恭迎之中带着王师进入军栈修整,经过一天的战斗,他也累了。
才在中帐之中处理完堆积了一天的奏折,茶朔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准备让下官去给他取一杯茶,便见轩窗中飞进了来一只鸾。
鸾拖着深蓝色的尾羽,朱红的爪子立在了茶朔洵案头累得高高的奏折上,它还没来得及张嘴,茶朔洵的眼中便露出了难得的真实笑意。
那鸾鸟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便在茶朔洵的笑容之中张开了朱红色的喙,发出了属于文光的声音€€€€
“主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想当初您是答应我不会亲自上阵,我才答应您留在芝草,替您坐镇芬华宫的!您要是说话不算话,那我和您的约定也当然不能作数,只要我再从别人口中得知您在战场上的威名,您就会在朔州城中中看到我的身影€€€€”
茶朔洵听着鸾鸟口中急迫的声音,脸上既是无奈,又觉可爱,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到了遥远的芬华宫中,开始情不自禁地想象起文光说这番话的情态来。
€€€€肯定是气急败坏又可怜可爱吧。
这样想着,他的嘴角便忍不住露出笑来,一直以来紧绷的心神,也总算松弛了一瞬。
“……总之,你绝对不要受伤,不然等你回来,我就从黄海回昆仑去,你知道的,即便是神仙,也不是那么容易去往昆仑的!”
茶朔洵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竟然还用离家出走来威胁我……真是,太可爱了。”
第114章 朔州往事(中)
文光知道自己在做梦。
自从他恢复麒麟的身份之后, 做梦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变得很稀奇了。
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世界是规律的,不存在什么绝对神秘的东西, 但是谈及梦境的时候, 还是会有种莫名的迷信,认为梦境就是对未来的某种预示。
等到了这个世界,梦境的预言性变得更强了,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的世界。
所以, 麒麟一般是不做梦的, 因为天从来不会轻易向它以下的生物揭示未来。
而今天, 文光突然进入了梦境。
他意识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个地方有些像芬华宫, 但是又不太一样。
白石铺就的走廊上篆刻的花纹依旧,向更远处眺望去,排列的宫殿群落也没有变化,甚至昂首看向宫殿的屋檐,连青色琉璃瓦和蹲踞在房檐上鸱吻都一如往昔。
但是它们却又与从前截然不同。
周围的一切东西好像都在躲避一种微光。
柔和的光芒包裹了文光触目所及的每一样东西。白晃晃的太阳将芬华宫中冬日的天空照亮,就像是给这座宫殿群笼上了一层白纱。
文光感觉自己就像是浮在了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池子里,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浅淡了。
因为是自己的梦境,所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由自己主导。
文光只是心念一转, 便来到了宫殿中最高的地方。
他垂目望去, 只见包围着芬华宫的云海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开了,下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映入他的眼帘,文光不觉微微讶然, “是白阳啊,真是稀奇。”
但是他惊讶的情绪下一刻便被疑惑取代。
“……为什么会突然梦见白阳呢?”
文光疑惑地喃喃自语, 随即他眼睛一亮,“难不成是预示着有好事要发生?”
虽然不久前才和茶朔洵用鸾鸟传信得知了他的近况尚好, 朔州的局势也慢慢变好,但是他的心头却一直像是被大石头压着一样沉甸甸地无法放开,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让他有时候甚至会喘不过气来。
“所以肯定是有好事要发生了吧?”
文光近乎于笃定地这样告诉自己。
白阳是非常稀罕的天象,几乎所有的史书都把白阳和吉兆联系在一起,所以文光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但是就像是在嘲弄文光的笃定一样,仿佛被乳白色笼罩的世界突然变得血红。
散开的云海以光速重新聚拢,明亮的微光褪去,世界仿佛都黯淡了一筹,与此同时远处的天边悬挂了一轮巨大的黯淡的日头,那日轮仿佛沁了血一般不祥,就像是一处血洞,正一滴滴涌出鲜血来。
在看向那轮日轮时,文光的心头就像是被狠狠锤了一击,好似胸中的肋骨都扎进了心脏里,巨大的疼痛让文光瞬间从这噩梦中醒了过来。
“好痛!”
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鬓角背后全都被冷汗浸透。
空旷的寝宫之中,垂落的绡纱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只有微弱的烛火还昭示着天色还未亮起来。
文光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方才那种不幸的痛楚中拽出来,但是即便脱离了梦境,那种不详的预感却依旧在他的心间脑海中盘旋,久久无法驱散不说,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行,他必须要见到茶朔洵!
这一刻,文光的脑海中什么责任,什么义务,全都化作虚无,他想要立刻见到茶朔洵的欲望仿佛溃堤而下的洪水瞬间冲溃了他的理智。
麒麟是这个世界里速度最快的生物,当它们化作原形的时候,快到能瞬间到达任何地方。
所以文光只是起了这个念头,在下一个瞬间,他便以白麒麟的姿态出现在了茶朔洵眼前。
琉璃般的角闪烁着白银般的光辉,雪白的鬃毛有着金属一样的光泽。
那般神异的姿态,矗立在了众人眼前,几乎只是一个对视,拿着武器的凶狠的人们,便差点要弃械投降。
文光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大约是个山洞,或者洞窟,空间相当之大,岩石墙壁上插满了燃烧的火把,几十个穿着青色盔甲,手拿利刃的凶狠恶徒将他和茶朔洵团团围住。
文光回过头去,银白的眼眸中顿时就映出了茶朔洵无奈的苍白的脸。
他负伤了,一只胳膊耷拉着,背上还插着一支箭,鲜血像是一条小溪般汩汩地从他受伤的那只胳膊上流下。
直到这会儿,文光才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直冲大脑,但是他除了本能的晕眩之外,还有一层更深沉的痛惜。
痛极了,就像是受了伤的人是他一样。
文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他也看不见。
但是茶朔洵的表情却变得相当惊慌,甚至连自己受伤都忘记了,他举起还在流血的胳膊就摸了摸文光的脑袋,“我没事,放心吧。”
文光怎么会相信这样明摆着的假话,水银般透彻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闪烁,他一时间连本能都忘了,任由茶朔洵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毛发。
“真是感人啊!”
突然响起的粗犷男声打破了这一对君臣相对的温情时刻。
文光和茶朔洵一齐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
茶朔洵若无其事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剑,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处劣势就如临大敌,反倒是依旧蔑视地淡声道:“丰和,没想到你竟然堕落到了和叛军为伍。看来,我还真没有看错你的本性,早知如此,当初大司马递上你的调任书的时候,我应该干脆地削了你的仙籍,将你赶出芝草才对。”
丰和本就是气量狭小的人,他本以为茶朔洵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便再也没办法维持他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态度,谁知道就算是这样,茶朔洵的姿态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顿时大怒,用剑指着茶朔洵,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余光一扫,便看见了以麒麟之姿站在茶朔洵身前的文光,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冷静了一些,冷笑,“主上何必用激将法,我们的目的可不是要杀死您,您要是死去了,万一我们的台辅再选出一位比您还不如的王,那我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115章 朔州往事(下)
听到丰和用这样轻蔑的语气和态度对待茶朔洵, 文光顿时大怒。
只见银白的神兽冷峻地刺了一眼拿着武器的人们,银色的鬃毛飞扬,一声怪异的怒吼之后, 洞穴黑暗的深处冲出了数只形如狼犬的妖魔, 朝着丰和那一方的人露着狰狞的牙齿,步步紧逼。
顿时就有意志不坚定的敌人被吓得屁滚尿流,仓皇地连退几步跌倒在地。
而文光则趁机冲向茶朔洵, 背起受伤的主公便化作流光朝洞穴的出口冲去。
出人意料的是, 丰和在看到文光带着茶朔洵向着洞口逃走的时候, 脸上没有出现丝毫的惊慌, 反倒露出了一抹隐晦的得意。
茶朔洵骑在文光背上, 瞥见丰和的这抹微笑之后,顿时心道不好。
他本来就因为失血,意识在模糊的边缘,因此便是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告诉文光了,才说出“有诈”两字,便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一坠,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拽了下去。
等到茶朔洵再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比刚才所在的洞穴更加深,也更加宽广的洞穴里。
他不顾还在钝痛的胳膊与后背,立刻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 四处搜寻起文光的踪迹。
突然,茶朔洵浑身的肌肉警惕地绷紧, 猛地扭头朝洞穴的深处看去。
有脚步声从洞穴深处慢慢传出来,茶朔洵眯起眼, 紧紧盯着从黑暗中走出的人。
“你是谁?”
来人是一个面容俊秀的人,穿着青色的锦袍,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仿佛他不是在一个山洞里,而是正在某个宴席之上。
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茶朔洵便有了猜测,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朔州侯。”
那个男人挑了挑眉,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茶朔洵落魄的模样,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捂着鼻翼道:“恕臣无礼,没能来迎接您。不过这种情况,您肯定也不想和臣寒暄了。”
茶朔洵冷冷地看着恒光在这里作态,根本不想和他废话,直接问道:“台甫呢?”
恒光笑道:“主上还真是心急。请您别着急,臣刚刚正在招待台甫,现在这就请您和臣一道去与台甫相见吧。”说着便做出邀请的姿态,让出了那条他刚刚走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