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不禁偏头低笑一声:“真是过个生日大一岁,都开始管起我来了。”
林简就在一片令人安心的气息中看着他,不说话不表态,沈恪与他对视三秒,最终败给了长大一岁的寿星,笑着将风衣穿上了。
两人顺着山路向上,这个时间安静极了,夏虫夜歇,周围只有夜风抚过山草的沙沙声,以及两道交错相应的脚步声。
城郊的这座山不算高,沿着石子路走到山顶对于两个人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到了山上,甫一抬头,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只见黛幕无边,繁星璀璨。
林简找了一块长满矮草的开阔平地,刚想坐下,衣领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拎了一下,他转头,只见沈恪一扬手就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随便抖了抖,径直往草地上一铺,说:“坐吧。”
“……”林简无语三秒,又看看微凉山风中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的沈恪,不禁皱眉说:“你不冷?”
沈恪漫不经心地坐下来,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笑道:“那你坐近点,给我挡挡风?”
林简瞥了一眼他掌心随意一拍的地方,心跳忽然就乱了几拍。
他抿了一下嘴角,垂着眼睛走到沈恪身边,在……比他示意的要稍微远一点点的距离上,坐了下来。
沈恪倒是没有丝毫意外,毕竟林简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个固定的属于他自己的安全范围,即便是和他亲近如沈恪,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突破那个距离,只因他知道,这是这个孩子自小为自己划定出来的心理舒适圈。
“山也爬了高也登了,现在点蜡烛吃蛋糕?”沈恪边说边解开了蛋糕外盒的丝带,而后将盒子揭开,露出蛋糕真容。
林简垂眼看去,稍稍有些讶异。
蛋糕不算大,八寸左右,单看包装原以为是哪家轻奢甜品品牌,但是乍一见这……平平无奇的工艺,似乎又不太像€€€€
就是很简单的一个圆形蛋糕胚,封了奶油层,周围裱了一圈彩虹色的裱花,正面用糖霜勾勒了一个很大的笑脸。
“……”林简心中忽然腾起某种强烈的预感,倏然抬眼,问:“这蛋糕哪家店定的?”
沈恪握拳低咳一声,难得眼神有些游离,答非所问道:“唔,不重要……给你插几根蜡烛?”
“你做的,是不是?”林简压根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一针见血问道。
瞒不住了,孩子太聪明,沈恪只好摊牌了,他笑着叹了口气,怅然道:“林神,看破不说破啊。”顿两秒,又低低地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公司写字楼对面新开了家烘焙房,今天路过看见招牌上写着可以自己动手体验……正巧今天公司事不多,一时新鲜就试了试……”说到这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找补道,“做得不好,寿星别嫌弃?”
正巧、事不多、一时新鲜……这些话如果拿来哄八岁时的自己,他可能还会相信,但是现在八年过去了,十六七的少年哪里还会信沈恪这些随口哄孩子高兴的说辞。
他每天那么忙,从林简跟着他的第一天就没见过他“事不多”的时候,而且沈恪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注写字楼对面新开了烘焙坊还是鲜花店。
林简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再次无规律的狂跳起来。他张张嘴,却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我这段时间浑身是刺,毫无收敛地全部冲向你,但是你依旧对我这么好?不生气吗,不寒心吗,不……怪我吗?
后面的话难堪又惭愧,他说不出来,但是沈恪却在第一时间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
沈恪嘴边还噙着一丝浅淡的笑痕,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作派,从包装里拿出了八根蜡烛,依次插在蛋糕上,笑道:“十六周岁了,二八年华的啊少年,给你插八根吧,正好,和当年你来时一个岁数。”
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防风打火机,在林简无声却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将蜡烛一一点燃,而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谁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调皮,你够让人省心的了。”
八簇融融烛火如豆,橘红色的火光倒映在少年清冽的眼底,将那双清凛的眸子都染上温度,沈恪将蛋糕往他面前举了一下,说:“许个愿,吹蜡烛。”
林简长长舒了口气,像是一直以来禁锢在心脏周围的那圈坚硬冷漠的心防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倏然粉碎,一地残渣碎屑剥落,露出来原本的那颗心,跳动得真实又鲜活,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想,我还有什么愿望呢?
少年情衷,最是滚烫汹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最后的孤勇。
就这样吧。
林简轻轻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不求我遂心顺意,只愿你此生长乐安宁。”
“好了?”睁开眼睛前,沈恪忽然问了一句。
“嗯……嗯?”柔软清凉的触感从侧脸一划即逝,林简募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沈恪指尖还沾着一点奶油,垂着眼睛笑得昭然若揭。
“……幼稚。”林简低声嘀咕一句,抬了下手却又顿住,到底没把脸上的那点奶油抹去。
沈恪将小蛋糕切下一块装在餐碟里递给他,林简挖了一口,咽下去之后说:“很好吃。”
“多正常。”沈恪笑得不以为意,“原材料都是人家店里提供的,高品质新西兰进口牛奶,最后口感味道和我做成什么样没半点关系。”
林简也跟着笑起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恪倒是没想到他忽然老成了感慨这么一句,带着几分讶异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而后却轻声告诉他:“不,你要永远对生活抱有期待,要记住,更好的会一直在未来等你。”
林简忽而心悸。
他慢慢转过头,视线平直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那双素来清冷淡漠的眼眸中此时却暗藏着情绪,沉默半晌后,他忽然说:“我以为,你再不会像之前一样对我好,或是再教我这些别人从没有教过我的道理了。”
“为什么?”沈恪眼底映着澄静的星光,深邃得宛如一片浮光闪烁的深海,“就因为这段时间你莫名叛逆,一身反骨,甚至无理取闹?”
林简:“我……”
沈恪打断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而且,你也只有这样而已。”
林简无法理解:“这样还不过分吗?”
沈恪却笑了笑,淡然道:“过不过分我不下定义,只是这些刚好都在我的接受范围内。”
林简移开视线,莫名心酸地一塌糊涂。
沈恪见他这副抿着嘴角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是开始自责了,于是叹了口气,没忍住手欠,呼噜了一把少年人的发顶,笑着说:“行了,刚才不是说了么,谁家孩子到了青春期没点叛逆躁动?况且你自己心里不是挺有数,除了偶尔扎扎人外,该怎么优秀还怎么优秀,和其他每天被孩子愁死的家长比,我是不是还算应该偷着笑的那类?”
林简静了几秒,眼神锁住脚边的一颗杂草,缄默许久后,忽然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不再自我挣扎,也不再自己困顿,更不会再给你莫名的压力。
沈恪心底暗自释然地长叹一声,心说可以,这就是不别扭了。
“这个是什么?”林简忽然想起还有生日礼物没拆,信手将那个礼盒拿过来放在腿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我拆了?”
“拆吧。”沈恪笑容松弛,“反正原本也是你的东西。”
林简不明就里,狐疑地拆开礼盒封口处的丝绸封条,打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一本装订精致的个人书法集。
可以看得出来,有些纸张由于年代久远了一些,颜色已经微微泛黄,林简瘦白的手指轻轻翻过,有临摹仿写,也有自由写意,从一开始的笔锋稚嫩,逐渐变得沉稳,每一张都是他这些年亲手写下的曾经。
当年初初练字时,沈恪就曾告诉过他,字随心笔随心,练字练得是下笔时的心境,至于写的好坏都无所谓,不必过分拘泥,写过就算了。
而沈恪自己也是这副作派,林简曾见过他站在长案前执笔一整个长夜临摹《转轮圣王经》,那样俊逸灵动的笔触,旁人看了都要暗赞一声,而沈恪写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写完便全然不当回事,随手一撇,不珍藏亦不显得珍惜。
林简在这点上完全继承了沈恪的随性而为,所以从小到大,他写过的那些笔墨自己也从未珍视过。
€€€€只是他没想到。
原来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他书写过得曾经全部细细收藏。
沈恪见他垂着头,眼睛出了神一般一直落在册集上,不免好笑道:“怎么,自己写得都不认识了?”
林简嗓子微微哑,半晌,低声问:“……你什么时候……”
沈恪轻声笑道:“不是特意保存的,偶尔看见你扔书房了就随手收起来而已,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也收了这么一大叠,正好从中挑挑捡捡,把写得不错的给你装裱起来,也算是个留念了。”
骗子。
林简指尖察不可闻地颤抖起来€€€€随手?哪有人会这么凑巧,从八.九岁开始,一直随手捡到上个月?
这分明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习惯。
曾经他以为自己生如浮萍,太沉重而深刻的挂牵与羁绊这辈子大概都与他无缘,他原本就亲缘淡薄,也就该无牵无挂地孑然一身。
却不曾想,原来,他早就被人这样细心珍藏,妥帖安放。
那人不仅免他悲苦流离,免他无处可栖,更将那些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惦念与珍视,安稳地放在了他身上。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心中忽然澄亮豁然,他抬起头看着沈恪,说:“谢谢,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再不去渴望另外的、任何人所给予的温情与心爱,你此刻在疼着我,那么我就拥有了全世界的疼爱。
少年终于释然。
至此,与自己心中的爱意和解。
第四十章
夏末九月, 林简步入高二,而高二上学期这小半年时间里,他几乎是在竞赛圈里泡过来的。
正式开学不到两周, 林简跟队去参加高中数学竞赛省级联赛,一试二试至于他而言, 难度并不算很大,所以十月份成绩出来后,他顺理成章地入选国赛冬令营。
沈恪知道他的成绩后曾经认真问过一次, 既然竞赛排名这么靠前, 有没有想专打竞赛通道的打算。
但是林简很平静地说, 没有。
那是11月份初冬的一个寻常夜晚,林简刚刚结束七天的国赛冬令营回来, 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箱。
沈恪穿着深色的家居服靠在他房门边上, 好笑道:“没有?那你一路过关斩将一骑绝尘杀进国赛, 保送资格都拿到手了, 图什么?”
林简将洗好烘干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闻言只是清淡地笑了笑, 说:“图个开心。”
沈恪:“……”
“不是你教我的么?”林简回身靠在衣柜门上, 放松姿态下,周身萦绕的那副莫名懒洋洋的劲儿几乎和沈恪如出一辙:“你说过让我万事不必太执着, 一辈子长着呢, 也不用那么死心眼€€€€我务必要努力, 但却不是一定要成功。”
“……”沈恪愣了几秒, 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低声自言自语般说, “原来我这么误人子弟啊……”
“不是。”林简转向衣柜继续收拾衣物,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
沈恪像是饶有兴致:“那是什么?”
林简背对着他, 张张嘴,却没回答。
是什么?
是我奉为圭臬的金科玉条。
这么多年,沈恪早已经习惯了他有话藏着不肯说的性格,见状也不追问,只是问:“那明年三月份去参加国家集训队的训练?”
林简挂衣服的手微顿,而后神色如常地回答:“我没打算去。”
这确实是沈恪没想到的,他稍稍收敛了神情,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一些:“为什么不打算去?”
林简说:“我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不需要通过比赛拿奖来证明。”
沈恪微微挑眉,心说这孩子还真是嚣张得非常淡然。
也对,毕竟又长大一岁,原本就是遇事不急不躁不挂心的性格,大一岁更显得主见分明了。
不知为何,活了快三十岁从不悲春伤秋的沈董,看着眼前玉树翠竹一般的少年,竟然突然萌生出一种“岁月催人老”的错觉来。
沈恪微微晃了一下神,只在心里腹诽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他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矫情的情绪里抽离,又问:“那保送呢?”
林简正好收拾好了,弯腰将空了的行李箱放回衣柜最下方的隔档里,而后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平铺直叙道:“我不想走保送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