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的要再好的墨也无用,还不如多给他们几车炭、几袋米来得实际划算。
何况笔墨纸砚、茶具这些明显是汉人的东西,要么就是别人进贡给狼主的,要么就是战利品。
狼主让他们带走,根本谈不到慷慨不慷慨,不过就是顺水人情罢了。
“可是,这也说明主上他用心呐——”铁柱很认真地替狼主说话,“这可是专门寻来讨您欢心呢!”
顾承宴笑笑,不想与这傻孩子分辨。
他转身挪到西窗边,远远看了眼北面连绵不绝的雪山:今日天气不好,山顶被云雾笼罩,只能瞧见蜿蜒在云下的雪线,以及雪线下苍翠挺拔的松林。
虽然吹下来的山风很凉,但却是一种带有落松清香的风,让人很放松。
顾承宴闭上眼,深吸着草原深处宁静的空气。
只觉得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唯有此刻才是真正放松了、最惬意的时候。
忽然耳畔传来鞭声,而后又是他们带来那一小群羊的咩咩叫。
顾承宴睁开眼,发现铁柱正准备赶羊、修羊圈。
接触到他的目光,铁柱擦了把汗解释:
“圣山上有狼,而且是好几群狼,所以羊圈得尽早修好。待会儿我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得管他们买条大黑狗来。”
顾承宴眨了眨眼,“狼不是你们崇拜的神使之一么?怎么你们还要防狼呢?”
“您这问题……”铁柱噗嗤一声笑了,“您这话呀,我的汉师父也曾经问过。”
“长生天平等地赐予我们水、食物和草原,又叫我们从其他生灵身上学来渔牧猎。狼是神使不错,它们捕猎羊群不假,但他们吃的大多是病羊、老羊。”
“我们杀狼,是因为狼群让我们没法生存下去,我们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草原。”
“羊太多,草原上的草就长不起来;狼太多,草原上的牛羊就会少很多;同样,人太多——”
铁柱挠挠头,“人太多的话,战争、掠夺,反正毛病就更多,总之,杀狼护狼都是符合腾格里旨意的。”
他说得绕来绕去、云里雾里,顾承宴也只是听个大概,“这还真是……很新奇。”
“嗐,不新奇呢,这就是……”铁柱费劲儿想了老半天,才一拍脑门,“就是你们汉人讲的:‘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顾承宴还真没想到,他竟会在草原上听见这四个字,一时有些懵然。
而铁柱则继续埋头劈砍木头、修复羊圈。
与此同时,顾承宴也终于确定了:
从到小院开始,他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远远注视着他们,但往那些方向看过去,又看不到什么人。
只能瞧见雪山上疏密有致的树,还有不知是风动还是他看花眼的一些跳跃光影。
刚才,在铁柱埋下头去后,他却明显地看见一个人影,虽然对方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他确定那是个人。
“铁柱,你们圣山上有人住么?”
“山上?”铁柱头摇成拨浪鼓,“圣山上终年积雪、冷得要死,就算是雪线以下,也是土壤贫瘠、草场稀疏,没有水源,哪有人会住那里。”
“而且这是神山呢,在山上住着,不就意味着要……要在山上吃喝拉撒……么?”
这一句,他的声音小了很多,似乎说多了就是亵渎神灵,“把秽物弄到圣山上,这、这不好的。”
“呃……”顾承宴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忌讳。
“怎么了?您怎么这么问?”
顾承宴摇摇头,没说话。
铁柱却难得聪明了一回,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山林中,“您瞧见了人影啊?”
“嗐,这季节,多半是山里的野兽,狼啊熊啊什么的,它们要赶在隆冬降临前准备好食物。”
“灰熊,或者大些的狼站起来,远远看过去确实挺像人的,您分不清也正常。”
顾承宴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但他也不想铁柱多想,便顺话指了个新活儿:
“要不铁柱你别修了,太麻烦了,你直接给羊赶进那间小屋吧,这样山里下来什么野兽也偷不走。”
他说的是那间下人房,大小合适,沿墙壁围的一圈炕正好可以用来做放草的食台子。
“啊?”铁柱愣了,“那、那我住哪儿?”
雪山别院虽有三间屋,但另外一间是粮仓太窄小不说,最要紧是没有用来取暖的灶膛,根本住不了人。
顾承宴自然一笑,“跟我住呗,这么大的屋子。”
“不不不!”铁柱吓得腿一软跪下,“狼主知道要杀了我的,外臣怎么可以和遏讫……”
“嘘——”
顾承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这里又没旁人,我不说你不说,有何要紧?”
“再说我俩都是男的,生活上也没什么不方便,或者——”他拖长声音挤挤眼,“我们带来的炭够两间房烧?”
铁柱:“……”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
离开王庭时,狼主确实给了他们好几车炭,但中途护卫离开、那群奴隶可抢走不少。
等他们到达雪山别院时,就仅剩下一车。
这一点点的炭,莫说够两间屋,就算是一间屋过冬都有些吃力,肯定还要再去找其他的柴火。
铁柱看看身后的炭车,又看顾承宴一眼后败下阵来,“……我看出来了,您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那头大白羊。”
顾承宴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铁柱深深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极北苦寒,王庭那群人都不敢领命过来,他们在这儿好像也确实不用太在意旁人的眼光。
而且屋子有门、墙壁很厚,能够抵挡住大部分野兽的攻击,也不用担心羊群跑没影。
于是他认命地转身出去赶羊,又重新布置屋子、给自己的行囊挪过来收收好。
给屋内灶膛的火拨旺后,铁柱又贴心地给顾承宴灌了一囊用来暖手的水,“您歇着,我去附近看看。”
“还要买大黑狗?”顾承宴打趣。
铁柱摇摇头,“是、是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我想管他们买些马,再看看有没有炭之类的度用。”
“马?”顾承宴奇了,“这不有几匹么?”
“这不一样,”铁柱笑着摸摸马脖子,“这是拉车的马,不能跑马,将来有什么急事用得上。”
不一样?
在顾承宴眼里,戎狄的这些马都比中原的战马高大壮实,四蹄上都能看见明显的筋线。
“跑马、战马、儿马,这都是不一样的。草原男儿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要养四五匹马,用途都不同。每回出去打仗,身边都带好几匹!”
铁柱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在炫耀,脸上微赧,“等您好了,骑、骑过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铁柱借口天黑找不到人,就急匆匆转身上马离开。
倒是顾承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为何戎狄铁骑会这般厉害——
若是每个戎狄士兵身边都是带着四五匹好马,那他们确实能做到来去如风、出其不意。
难怪这些年边关上打仗,锦朝鲜少能从戎狄手上占到便宜——人家的马好这么多呢。
等铁柱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顾承宴才感觉到山上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消失。
既然铁柱保证圣山上没有人住,那许是狼主、或者是大萨满不放心,派过来监视他的。
想想顾承宴就觉得好笑,他顺脚边拔起一根草,手指灵活地编了个蚱蜢,然后满不在乎地闭目养神。
上辈子,他就是操劳太过,加上识人不明,才会落得那样一般下场。
谋算这么多年,他也是真累了:许在旁人看来这是流放极北,但他却觉着这雪山别院是世外桃源。
反正他是不打算回去,其他的,就随他们折腾吧。
这厢特木尔巴根策马跑出去几里地,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小丘后发现了人。
不同于草原上其他部落的热情好客,这群牧民看起来很戒备。
听说他只是过来买马、买炭后,倒是有一两家愿意与特木尔巴根做生意。
本来价钱都谈妥了,特木尔巴根闲聊提到一句王庭,牧民们又突然翻了脸、喊打喊杀要赶他出去:
“我们阿克尼特不与那背信弃义的种子交易!”
“阿克尼特?!”特木尔巴根一边躲砸下来的木棍,一边抓住了关键,“你们是阿克尼特部的?!”
牧民们根本没理他,只是让他快滚。
“别别别,各位英雄,你们误会了,我和我家主子也是被流放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流放?”
听他这么说,激动的牧民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棍子、草叉,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
“说说看,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立刻将汉人国师的事讲明白,然后赔笑着行了大礼,“我们真的很需要马匹和炭火。”
那中年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东西给了他,但在送他离开时,却坚持要特木尔巴根起誓:
“我要你对腾格里发誓,不许泄露我部行踪!”
特木尔巴根点头表示理解,立刻竖起手掌朝北面跪下,认真对着长生天盟誓。
男人见他立了誓,这才放心让族人放他离开。
特木尔巴根松了一口气,这才赶着买来的两匹跑马和一车炭往小院的方向赶。
快靠近院子时,特木尔巴根却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一群人,而且人群后面还带着好几车东西。
其中最亮眼的,要数为首一人怀里抱着的大公鸡。那鸡五彩尾羽,看上去雄赳赳的,很是漂亮。
可即便他加速打马,到院门口落地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策马离去。
无奈,他只能问顾承宴来人是谁。
顾承宴抱着那只五彩大公鸡,无奈地耸耸肩,“他们说他们是第一遏讫的人。”
第一遏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