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手机铃忽然响了。
何意羡都不去看来电显示,便一下子展露笑脸:“说曹操曹操到了呗。”
这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孟长庚看见大和抚子,孟€€恐怕看见唐泽雪穗。
因为何峙问,小羡,睡了吗?
“我怎么睡?”何意羡朝身体上悬着的男人的胸膛喷了一口烟。
知识培养不出道德,然后何意羡用他那标志性,讲软话干狠事的笑,道:“孟€€不让我睡。”
第40章 参禅参到无参处
对面一霎的安静,如同一种干枯、无血的大戮。对孟€€来说,这就十分有点禅的意思了。上一秒如此良夜,秋空月圆。佛家的大欢喜,往往正是紧随着下一秒的大寂灭,大恐怖。
孟€€这个行为完美地触犯了司考经典问题:如果想偷个价值低的东西(未遂),但是实际上(被指控)偷了价值高的东西,该如何处罚?何意羡在搬弄是非这方面的实力,永远是个迷,深不可测,发挥多少由局面和心情决定。而且他搞危机公关是成体系的,主打一个不讲逻辑,只讲情绪。
只听到何峙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何意羡提高嗓门:“不要,听风就是雨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法官呢,要克制‘重刑主义’的冲动,更不能机械办案,你这样子符不符合刑法谦抑性原则?你系度做咩喈,你好乞人憎啊,我嬲死你了。”
孟€€僵了半晌,试着小心在意地躺了回去,同桌的中间划一条三八线的距离,觉得自己被悲伤的萨克斯、低沉的法国号引领着进入了灵魂的荒园。
他这躺棺的姿势,余光其实还能看到何意羡的侧脸。实在美丽。而孟€€这些年在择偶的外貌条件上,卡得不是很死,只因他再清楚不过:凡是美丽,都有极高的社交溢价,美丽的人变美的成本,必定产生转移支付。海底的珍珠,未露尘凡,或许已在途中破碎。美与丑娶到家最终有不习惯的吗?而美的复购率最低,边际效用递减最快。
何峙说:“怎么还不睡?”
何意羡扭来扭去,调整到舒服的躺姿:“你吵我。”
何峙笑了道:“我是回拨。”
何意羡头在枕头上两边甩,摇拨浪鼓:“听唔到听唔到……”
大概就是这种极端无聊的对话,不消几个来回,听得孟€€已是死过一遍般。
孟€€并不知道他们的血缘关系,只觉得师生处得就已十分相似。很多人的长相相似,很多人的性格相近,很多人的品行相像。人类自己看自己,千人千面,万人万种,可是让上帝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类而已。用上帝的分类标准,何峙和何意羡绝对是一种规格制造出来的品种。何峙是那种真正的深海,就是那种黑蓝色的完全看不透的深海,何意羡属于那种深绿色死寂死寂的深湖,这两个都很可怕。
孟€€又望了何意羡一眼。感觉那也不是湖,是泥塘,是流沙。
何意羡五指张开对着月亮,在看自己的手指甲还是怎么样,居然清纯空灵地、旁若无人地开始聊琐碎的日常了:“€€耐都唔俾电话我,你唔知,今日下昼我俾人激死了。”
“点解唔开心,中间休庭你走€€。”
“这你都知道了?”何意羡只是异常不悦了一瞬,立马回到了玉色怡融的状态,“审判长骂我不穿衣服,让我滚。”
孟€€震惊转头,这一个人这一句话足够把一圈人玩残了。
而何意羡下面说的是:“律师袍那么丑,我才不穿,除非你陪我一起穿。好吧请不动你,不会我就慢慢学,多看看案例,多读读书。”
何峙说:“书都可以去读一读,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读后才知道的。”
何意羡又换了个方向侧躺。孟€€和他躺在一张床板上,不去刻意地看,也很难不关注到这动静。啊!妒忌,你是小事的放大镜。
孟€€感觉何意羡这个人训练过的,随便动一下都有讲究,像跳印度舞的,还比较专业。不是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那么简单的问题,男人头女人腰,那腰扭得像发情的水蛇一样,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早把他舔得他软成一条抽了脊梁骨的蛇,彻底被打上别的雄性的印记。在他舞动跌宕之际,那光华四溢的秋波,也就满场地抛洒了。
刑法学是一门施展才华、满足自尊、唤起激情、伸张正义的科学。不管是刑民不分的历史文化沉淀,还是浸透在骨子里的公平正义感,刑法是很多人学法路上的初恋,应该保持它的自由、神圣、纯洁、崇高。孟€€从未见过他还有这一面。
何意羡转过来是把脸对着孟€€:“真的是,真的呀,我读什么书,你都不生气?那你还不如生气了,你生气你可以不理我,但我就是要理你,看你怎么办。”
何意羡东一嘴西一嘴,七颠八倒个没完:“反正我下午难受,你知道吗,我说法条,他们好几个检察官一块和刑庭长一看之后大笑,说什么狗屁规定啊?就是十年前一个学术研讨会上专家发言,这种东西说你何律师居然也有胆子提交给员额检察官看?又不给我跟被告人说话,法官说我们尊重辩护人的合法权益,但也请辩护人尊重被告人的合法权益,注意一下提问方式。好吗?那我就受不了了,我说那我不跟被告人发问了,我要向公诉人和审判长发问,因为审判长现在好像在审判我,公诉人好像在公诉我,合议庭加上旁听席,都联合起来针对我。咦?他公诉了什么问题?他审判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好不好?审判长在意诱导被告,造成既定事实,这个应该是检方做的,审判长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程序违法。何峙!你看看审判长这业务水平,中国这法院也不知道怎么开张的?哇塞,人民法院,人民的法院,事实上有几个人民可以到里面去吹吹空调,喝喝水?”
何峙说:“那公诉怎么样?”
何意羡啧啧:“你看看,我说对了吧,瞧,认账了认账了,你着急了,你生气了。”
何峙笑道:“的确会在意。”
何意羡说:“白轩逸么,他刚来不久我就跟和我交情特别好的孟检察长说,他怎么又来了?白轩逸这个人干工作得累吐血,累是累点,你知道我和白轩逸为什么不对劲?白轩逸要工作思路没工作思路,要能力没能力,要办法没办法,啥也不明白,思想还挺守旧,我就看不上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这种人当上一个地方一把手,简直就是一场自然灾害。但是同样是检察院的,孟长庚除了心胸窄点,不是坏人,也不能算是个贪官,当了五年检察长,一共才查出来不到几百万块的问题,这算得了什么?况且人家孟检还老是请我吃饭唱歌,到广场上跳踢踏舞呢,还带我到高级足浴城去开小包,这方面从来没有分过你我。我就是带头反对白轩逸,就是想把他赶走,我认为昏官比贪官危害更大,大得多,大多了。€€哪来的,哪去!”
这番话就是送你一把火,你嫌不够旺,那么好,直接烧到你爹你大家族的身上。人们常说的,福气不请自来。孟€€再也听不下去,要制止他,何意羡峰回路转:“所以我一个人搞不定,下次开庭,你得找个人给我搭伙,大家不吵不闹把事情谈清楚。”
“我说了,让孟€€听。”何峙是在他复述一开始的话。
何意羡说:“他马上当面听去!孟€€,你几点的飞机?”
孟€€说:“飞机?什么飞机?你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我听不懂。我听着像《红灯记》里面痛诉革命家史一样。”
何意羡笑道:“我这就是看你‘心红胆壮志如刚’,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
红灯高举闪闪亮,孟€€掉进一个大磨盘,进去出不来了,道:“这没问题。”
次日清晨,孟€€的秘书叩响了他家的门铃。
“孟总监,孟总监您在吗?您还有三十分钟,就要误机了。”秘书一开门很傻眼,官商勾结,果真远超人之想象,“孟总……何主任,何主任您好……抱歉!”
秘书赶紧道歉,因为早听说小何律师的脾气非常坏,不过同作为美女她也理解,世界上苍蝇太多了,嗡嗡嗡的心烦,脾气坏才能撵走苍蝇。
何意羡趁孟€€洗漱的时候,早饭是隔夜饭泡水搅拌一下加两根萝卜干,还有半块腐乳和咸鸭蛋。何意羡打好领带,包都不拿就要出门:“快点啦,老会见难了你不知道?”
孟€€把酥皮烤蛋和蓝莓一整盘倒了:“没有说我不去,但你不要在我家装圣人对我大呼小叫。”
何意羡吃惊地看了一眼秘书,问道:“我声音大吗?”
何意羡迈出大门,看了门口的排场感叹:“唉,你说我后面都没跟上你这么几个小尾巴,连十几人前呼后拥都没有,怎么能叫成功人士呢?也就是曹雪芹死得太早,四旧破得彻底,否则你这上流的生活我想破头都想象不到啊!”
孟€€在后头,没有回应关于如此创收水准下的准猝死生活的话题,他跑到哪里都不是释放而是逃窜。
何意羡还走回去,往前搡了他一下:“哥什么表情,我是绑架你一块去吃红馒头了?听到何峙说的没有?开心一点,笑一下。”
拘留所早上九点开门。他们八点半从家里出发的时候,这个时间点,白轩逸已经坐在束若悦的面前了。
第41章 不是知音莫与谈
拘留所门口,苏殊与张嘉鸣拉拉扯扯。
公安机关的同志连夜通知他们来一趟,只因都知道束若悦的背景,也明白她背后藏着的势力,这是个大雷活儿,得赶紧往检察院递,别炸在自己手里。
张嘉鸣说:“这案子是‘戴着帽’下来的,多大的事儿,想必你也能预感到。现在何律师这么一闹,韩其亮都要被取保了,后面肯定许多证人也不好配合,补充证据、重新达到起诉标准的难度很大!哎,小苏啊,我说,小苏同志,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其实我鼓励你就不能让嫌疑人逍遥法外,让案件搁浅,明白吗?”
苏殊说:“张处长,别以为我刚上班听不懂你们这套黑话,你这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是不愿意接这块烫手山芋。”
张嘉鸣想说,那是我一个人胆小懒政吗?首先,我不配,人家何律师车接车送,美女环绕,甲方笑脸捧着,平台好话哄着,而我就是一个混子员额,混个几两碎银养家糊口,就算再想当官,也得先顾家。其次,你放眼五洲四洋,都凑不到一只手的人想和何意羡打对台啊?!想到此人铁嘴钢牙橡皮腮帮子,昨日刑庭之上,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控审两方玉帝龙王降不住,旁听席领导沦为一片受教育方阵。单兵作战整出平安格勒战役的气势,给他一个师,他他妈敢打太原!
两个辅警正在擦桌子墩地,看到他们很惊讶:“张检,一大早就这么忙哪,咱都还没开门哪。”
张嘉鸣苦笑:“可不,整天围着领导转,不比你们清闲,也得白加黑、五加二。”
“嘿,瞧您说的,我们哪儿能跟您比啊,您负责的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儿,我们这帮小警察,顶多就是给老百姓看家护院。”
“别别别,可别这么说,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啊,就是一干活的差役!”
“大事儿,肯定是大事儿吧?”辅警神秘地问,“大案子啊,不是大案子,您能亲自来一趟?”
“不是不是,就是正常的经济案件。”张嘉鸣不想多说。
“那就是上头做过批示,急难险重?”辅警好奇心挺强。
“哎,你就少问,没法儿说。”
“晓得了!晓得了!涉密案件!绝对是涉密案件!那这事大了!”
张嘉鸣忙走开,问道:“小苏啊,不对啊,白检呢?”
苏殊说:“师父好像去医院了,一直联系不上呢。”
“真去医院假去医院?”张嘉鸣忽的有点草木皆兵。
只因早上眼睛一睁,一件“巨变”发生€€€€上头对孟长庚有些调整,不动他的检察长位置,但是似乎,公诉这一块要“交出去”。听说孟长庚在家摔了两个大茶杯,碎片蹦起了一人高。我好歹是检察院的一班之长,我必须讨要个说法!但是挂了组织部一通电话后,孟长庚陷入了精神性斑秃。
个别知情人士忍不住说,申城现在可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申城啊,你看看孟检察长,咱们千挑万选的好干部,现在却成个什么了?今天暗杀这个,明天除去那个,有点白色恐怖的味道啊,这些个“毒瘤”不除能行吗?唉,总之关于孟检察长下一步的安抚、善后工作要紧张有序地进行,千万不能由此引发党内群体性激化矛盾的事件。
也有人怀疑,是白轩逸暗中整的蛊。说白轩逸才回来几天,这才来几天啊?这个高调唱得不错啊。
苏殊走进会见室的大铁门时,还在小声嘀咕默背着什么似得:今天的初审是双方的第一次较量,在这个阶段嫌疑人情绪不稳,最容易施展审讯技巧。一旦过了这个阶段,或者嫌疑人回过味来了,就会事倍功半,陷入拉锯战。所以讲究趁对手立足未稳,先攻心夺气,杀她个下马威。师父这两天生病了老跑医院,我更得作出点成绩来报答他,嗯嗯……
苏殊看到束若悦第一眼,感觉压力很大。她咋精神头儿比咱们还足啊?是不是现在正处于被抓捕后的“应激反应”之中,畏罪、抗拒心理都最严重,对待这种人就要挫其锐气!
而对于张嘉鸣这种老手,除去何意羡这一因素的恶劣影响,他的心态是比较轻松的。因为所谓的行贿受贿,反而是最好审的。一是这些人毕竟都接受过党的教育,沟通起来没太多障碍;二是他们涉及的案件大多与经济有关,只要按照经济利益的线索,就很快能勾画出全貌,而不用像对付刑事犯罪那样去“平地抠饼”。
张嘉鸣拿起桌上的《犯罪嫌疑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念起了开场白:“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公安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期间,犯罪嫌疑人有如下诉讼权利和义务……”
“哎,听明白了吗?”张嘉鸣加重语气。
苏殊说:“都听明白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束若悦说:“既然大家也算得上是相识一场,首先感谢你们检察院的秉公执法,更要谢谢,这时间恐怕已经有一些媒体朋友们为我发声呼吁了。当然,公安局制造的冤假错案也必须予以纠正,我已经委托了律师,要求依法赔偿。作为一个中国公民,对社会贡献着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希望社会能对我有一个公正的认可。”
张嘉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余光瞥了一下笔记本屏幕,却发现苏殊并没有记录。
苏殊说:“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清吗?我可以告诉你,该抓的都抓了,该取的证也到手了。你说不说,对我们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对于你,却截然不同!你也是接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
束若悦说:“我受的教育确实比你多。”
苏殊说:“你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也该明白下一步要怎么办。”
“什么样的处境?”束若悦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监控。
苏殊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普通群众,而是一名被审查人员,你得了解自己的现状!”
束若悦说:“苏检,你凭什么怀疑我?书证、物证、视听资料、当事人陈述、证人证言、鉴定意见、电子数据、勘验笔录,八种证据哪个你立得住?我告诉你,今天我是配合你;要是不配合你,我可以拒绝提审。在调查清楚之前要疑罪从无,不能有罪推定,明白吗?”
提审就怕这个,如果情绪都顶到了头还没拿下口供,那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张嘉鸣忙按住了苏殊。
审讯这事是红白脸唱双簧,有逗哏就得有捧哏,不然孤掌难鸣。苏殊在拍山震虎、以硬碰硬,张嘉鸣则想尽快让束若悦紧绷的神经放松,以搭建沟通的桥梁。
“小苏,你认真做好记录。”张嘉鸣忙把节奏带了下来。想说,还是多学学你师父吧,白轩逸除了出庭,很少盲目展示个人魄力,从不轻言出击。
束若悦微笑道:“张处,抱歉啊,刚才我也不是针对你。我是生这些纪委监委、公安局的气。这些人怕担责任,逼得你们检察院转职审讯了,这符合规定吗?反而是那帮人缩在后面,这不是拿你们当枪使吗?审好了是他们的英明,审不好是你们的责任。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做事情的。”
张嘉鸣说:“没办法,我也是听从领导的安排。其实从我内心讲,是不愿意相信您有事的。但既然活儿派下来了,我最起码也得走个过场不是?相互理解,相互理解啊。说白了,我其实就一个问题,你自首是因为偷税漏税,但我们长期接到举报信,说你受贿收贿,个别的情节还比较严重,但是啊,到现在还被排除在办案序列之外。就你觉得,咱们关起门来,私底下聊一聊天啊,有没有这回事?”
“受贿收贿?高官掌握权力,自然吸引人来讨好,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财富,同时也能检验别人的忠诚,于是他们自然乐于接受。反之亦然,这种心态不也是相通的吗?”
本应该是对方急你就缓、对方硬你就绕、对方退你才进,这样才能四两拨千斤。而张嘉鸣的招数似乎都打在了棉花上,总被对方无形化解。张嘉鸣靠在椅背上喝茶,看似以逸待劳,实际上有点犯难怎么往下走了。
苏殊说:“你犯了这么多的罪,还用我们一件一件地说吗?”
束若悦说:“不用你来,我的律师马上就要过来和你们说了。”
她讲这话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但同时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因为那远处监控室的一角,不知何时坐了人,玻璃变成了透明状,明明白白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听了这场对话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