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们不合?”元恪拔弄的佛珠,淡淡问。
“回禀陛下,那小儿,不思回报部族,反而与诸多零散小族勾结,想要自立门户,”中年人桓叔兴无奈道,“平日里,我看在血脉之亲的份上,不做计较,但如今,自然要以家族为重!”
桓叔兴是大阳蛮的统领,当年,他的父亲桓诞用八万户内附北魏的功绩,获封襄阳王,被安置在东荆州,保持着半独立,为北魏王朝抵抗南朝的入侵。
十年前,桓诞去世,桓叔兴从诸子夺得权柄,接替了父亲的爵位、官职,从而执掌着山中大权。
但,也仅此而已了,桓叔兴本想着,只要在北朝好好过日子,帮北朝看好南方大门,便算是生存之道,并没想过更进一步的可能——毕竟他们家在先前的门阀定品中,什么都没捞到。
万万没想到的是,天降大饼,他们北朝新登基的皇帝,居然莫名留流山间,让他捡到了,这功高莫过救驾,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富贵荣华,还有恢复他们桓家的荣耀——光是想想,便让他激动的头皮发麻。
所以,陛下让他们打听一名容色倾国的少年下落时,他毫不犹豫地听从了,而且还很快从自己安插在那个叛逆的眼线里,知道了他寻到一位美貌少年的消息。
这个要求简直不算是要求。不需要陛下怎么指点,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当然不会通知那逆子献上美人,毕竟按他族人传来消息,那逆子一颗心全放在那美人身上,他岂能打草惊蛇。
“你们要对他以礼相待,”元恪沉默了一下道,“他莫要惹怒他。他有雷霆之术,不是凡人能敌。若他执意离开,便让他离去。”
“臣领旨!”桓叔兴恭敬道。
但心中却自觉领会到了陛下的意思——只要他让手下小心些,别伤到那美人便可,看陛下那言不由衷的模样,什么放他离开,真放了,自己怕是反而要被追究了。
……
山路的艰难,尤其是下山,人类的两腿行走,在这里极其不便,稍有不慎,便会摔倒在茂密灌木之中。
桓轩牵着阿萧的手,万分小心地扶住他,让他从一个崖边小道一点点地挪移下来。
萧君泽心想着,等回头一定要把野外生存的课程补上。
桓轩紧紧握着阿萧的手,感觉着手中的柔软纤长,那微微的湿汗也不知是阿萧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甚至有些小小地盼望着,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少年时的第一眼,就深深刻在他的心里,成为他心之所向。
这样的阿萧,他居然可以和他同行,居然能抱住他,他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尤其是在那讨厌的贺欢被甩开后,仅仅是在他身边,便心花怒放的感觉,便无可抑制。
“桓轩,”萧君泽提醒他,“前边,该往哪走?”
“哦,往这边!”桓轩立刻指着旁边小河,“前两日下了大雨,水流甚急,我们得走浅滩处的步桥涉水而过,平时其实不用走这里,随便走过去便好,但两日就不行了。”
“如今雨已经停了,怎么水势还是不退?”萧君泽疑惑地问。
“这山中雨水往复无常,时常一边日出,一边下雨,水势未退,想是山中还有雨水。”桓轩认真解释道,“你脚上有伤,等会我背你过去吧。”
他指了指那步桥。
萧君泽微微皱眉,那步桥,说是桥,未免有些牵强了,根本就是几块大石头,挨个放在小河中央,那小河宽不过五六米,石头间间隔差不多有六十公分,如今河水上涨,已经快将石头没顶,十分湿滑,稍有不慎,便会掉进水里。
“这河流向哪里?”
“这河流入白水,白水又流入汅水,交会之处,那里便离襄阳的鱼梁州不远了。”
“山民想要富庶,要么就得下山,要么就得把路桥修好,”萧君泽微微叹息道,“如这样的步桥,你有空,还是修一座木桥吧。”
桓轩点头:“你说得对,等回头,我便让人修缮山中道路。”
萧君泽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回答,桓轩看到他可能太过开心了,已经有些失了方寸,自要是回应多了,怕是要烧干他的CPU,还是冷漠一点吧。
怎么回事,以前在襄阳,他也不是这样……但他随即又想到,桓轩在襄阳时,为生活奔波,总是患得患失,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自信的一面,如今在他家乡,他终于可以展现自己能力,又是久别重逢,让这样的年轻人保持心态,未免太苛刻了。
萧君泽还是没有让桓轩背他,因为这石头不规则,背个人,更容易重心不稳,让他牵一下便好。
桓轩警戒还是有的,先让三五人过去,在周围的灌木里检查一番后,这才牵着阿萧的手,走上那看着就不太靠谱的木桥,好在,有惊无险,萧君泽只花了一分钟,便走了过去。
踏上湿软泥泞的土地,他有了几分安心,相比那摇摇晃晃的步桥,这烂泥巴地也显得可爱起来。
就在他们等着剩下十几人过河时,旁边山涧灌木中国,突然飞出数只箭矢。
好在这箭矢的准头不高,但却瞬间让过河的几人方寸大乱,有一个人在躲避时,重心不稳,瞬间倒在河里,转眼便不见踪迹。
这时,周围人头涌动,从两侧山峦的灌木中冲出,他们手持棍棒作为武器,冲过来便对着桓轩等人一顿暴打。
因为的山林之中,棍棒长枪不好施展,桓轩等人用得都是长刀,在对面的长棍之下,居然左支右拙,有被大败之势。
这时间过于短,对方的人数碾压,他们身后是河水。
萧君泽被桓轩护在身后,桓轩大声道:“阿萧,快退,回后边岸上去。”
他轻盈地跳到那步桥的大石上,居高临下,便看其中有一位山蛮的头饰比其它人多了两根雉翎。
没有迟疑,他抬手就是一枪。
砰!
一声巨响,敌我双方甚至都短暂地停顿了几秒,看着脑子都碎了大半的倒霉蛋,场面有些过于震撼了。
“不想死就住手!”萧君泽厉声道。
但这停顿仅有几秒,然后,仿佛被按下开头,双方又再度大打出手。
山蛮之中,有人用蛮语嘀咕了几句,那些外围的数十名山蛮,突然捡起石头,出雨一般向萧君泽掷出。
他们面带恐惧,指着他十分激动,仿佛在指着一只妖魔。
萧君泽皱眉,他的子弹有限,让堵在桥上的剩下几人快点退回去,自己也顺着步桥,退回来路,只要距离拉开,守在河口,对面人多也能应付。
而这时,远处数名弓手,又同时拉起了长弓。
萧君泽神色一凛,几乎同时抬手,连点两名弓手,但说是迟,那时快,桓轩突然挡在他面前,数只箭矢几乎同时射来。
桓轩胳膊上中了一箭,却还在喊阿萧快走。
而这时,对面的弓箭手已经再举长弓。
就在这时,一声弦动,一道长箭从萧君泽身后射来,将一名弓手射倒,萧君泽猛然回头,便见贺欢已经拉开弓箭,射中第二人,而他身后的数名将士,也张弓拉箭,压制着敌方箭手。
萧君泽立刻借此机会,扶着桓轩后撤。
但桓轩的身材比他更高,就在他推着桓轩走过步桥时,那摇晃的巨石实在太滑,他用力一推,反而让他自己失去重心,倒向河面。
贺欢和桓轩同时面色大变,桓轩反手拉住他的胳膊,但他身上有箭伤,撕开的伤口让他一个不稳,和他一起倒进河里,这时,贺欢已经拉住了桓轩,但两个人重量完全不是这湿滑的河滩泥地可以承受的,随着脚下泥泞一滑,他也被跟着拖了下去。
身后的部属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角,大喊着队主快放手。
但这时,那普通的麻衣那承担得起这样的重量,滋拉一声,三人同时滚进了河水之中。
小河不深,但河下水石杂乱,萧君泽水性最好,一把托起了桓轩,又拉起了贺欢。
贺欢似乎有也有些水性,但这激流之中,三人那点水性实在作用有限,随着一个拐弯,他们几人便消失在岸上同伴的眼中。
……
山间小河,平时水势舒缓,在下雨时十分汹涌,加上河中有石头冲击,想保持住意识都是个难题。
不知河水冲了多远,在转过一个大弯后,水势突然舒缓下来,萧君泽拉着因为失血陷入半昏迷的桓轩,勉强将他拖到山滩涂上,便用力咳着水。
他刚刚在水中被撞到了头,感觉很晕,实在起不来了。
贺欢似乎还好,他在水中憋气能憋许久,还在激流中本能地抱住了头,是三人里伤势最轻的那个。
“公子,我抱你走吧。”贺欢低声道,“河风太冷,去那边的山坳避避风吧。”
萧君泽微微点头。
贺欢便抱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旁边的避风处,小心地放下。
然后又转过身,把桓轩也拖过来,弃于一边,看了一眼疲惫的阿萧,于是又回头,把桓轩手臂的箭矢扯出,痛得桓轩咬牙痛呼了一声。
“我不是要死了,”桓轩虚弱地看着阿萧,“阿萧,我能,离你近点么?”
“放心吧,你死不了。”贺欢拿出一枚蜡丸,捏掉蜡封,塞他嘴里,然后坐在他和阿萧之间。
第169章 用我不可以
贺欢拧干了自己麻衣上的水,拿身上的匕首砍断了几根树枝,围在两边挡风,又在周围四处寻觅,在一些树洞处找了些干燥的苔藓和树皮,又找来的一堆松果,还在河滩边用石头搭了个小堰,诱来几条小鱼。
萧君泽略做休息后,恢复了些体力,摸了摸额头,把左轮里的几枚已经浸湿的子弹换掉,剩下的继续用油纸的包好。
大雨过后,山间的草木湿润,用这样的草木生火会有大量浓烟。
贺欢将木头用匕首劈成小小木条,像灶台一样的围在周围,中间用松果、干树皮等物点燃,把柴火边烤边烧,这才终于让火的烟雾少了许多。
这是一堆很小的篝火,长短不到一尺,却已经是少年能尽可能弄来的温暖了。
“那些袭击咱们的人,桓王,你知道是何人么?”贺欢把自己外套放在火边烘干,又去解下了桓轩的外套。
“那是桓叔兴的人,”桓轩沉默数息,有些歉疚地道,“我见了阿萧,心思便懈怠了,忘记多做防备,这次是我无能,才让你们受了此祸。”
“与你没什么关系,”萧君泽倒不在意,“我急着离开,就是怕元恪封山大索,但你家那位,居然不通知你,便一意袭杀,倒也是位杀伐果断的。”
桓轩羞愧地点头:“正是如此,他与我平日本无冲突,也不知为何——等等,阿萧,你说元、元什么?”
“元恪!”萧君泽随意道,“就是当今 朝廷的皇帝元恪。”
桓轩和贺欢都惊呆了。
于他们而言,北魏是一个东至渤海、西至的凉州,北至草原,南至江淮的庞然大物,可以随意兴兵数十万,北燕、北凉、柔然、高车,武德充沛到益处,几乎天下无敌的庞大朝廷。
只要这朝廷发一语——甚至不用皇帝发话,只要中书令轻说一声,桓轩这样的山民们就会被轻易驱逐甚至发配六镇,贺欢这样的队主,他们能随意招来数十万,可以起无数工匠,修筑宏伟的石窟寺……
一个远支宗王或者是门阀的属下,就能轻易改变贺欢和他手下那近百位兄弟的人生。
而这时,阿萧居然说,皇帝亲自来了这小小的桐柏山,要封山大索?!
“事情是这样的,”萧君泽脱下打湿的鞋袜和外套,把手脚靠近了火堆,披散的长发还滴着水滴,随意道,“先前雍州刺史在洛阳祭拜先帝,与元恪这新皇帝发生冲突,劫持元恪至此,中途遇到了一点麻烦,让元恪跑掉了,估计元恪是找到了桓叔兴,所以,就变成现在这番情况。”
桓轩顿时头皮发麻,他吞了一下口水,幽幽道:“这,刺史大人,这还能继续当刺史么?”
萧君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桓轩脑子急转,认真思考道:“我觉得,很难,雍州毕竟是一州之地,若是朝廷大军压境,必然要投奔南朝,而南朝也对刺史大人报有戒心,说不得便要将他调走,失去积业,要再度起势,便要耗费一番时日了。”
萧君泽又看向贺欢:“你觉得呢?”
贺欢沉吟了几息,才谨慎道:“敢问,君刺史为和要与陛下翻脸,又是如何将陛下劫持至此?”
萧君泽思考了一下,回忆道:“和陛下闹翻,是因为陛下觉得君泽是个威胁,要将他拿下,君泽不愿意束手就擒,于是劫持了他,至于离开洛阳,还记得我给你做过的孔明灯么?”
贺欢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难道你们,你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