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般琐事安排得差不多,白翎再次开口撵他的时候,邵禹不再推辞,开门走了出来。他拐到电梯间,林雨辰正在角落里打电话。他的视线一直盯着走廊的方向,所以邵禹甫一出现,便看到了。他脸上惊慌失措一闪而过,旋即挂断电话,半垂着眼眸,显得委屈吧啦的。
“你怎么还在?”之前着急忙慌的送人去医院,邵禹锁门的时候,林雨辰跟在身后,后来也没有上车。他大概是从别墅区的园区里走出很远,才能叫到车,跟着赶来了医院。
“我不放心,”林雨辰低声,“是我惹阿姨生气了吗?”
邵禹微微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他按下电梯,“我先送你回去吧。”
邵禹叫了公司另外的司机来接他,他此刻要是自己开车估摸着应该还算酒驾。
“去哪?还住酒店?”
“嗯,”林雨辰主动对司机说了酒店的名字和大体位置,他转头道:“在国外攒了一点儿钱,我把之前出国卖了的老房子买回来了,得收拾收拾才能搬回去。”
“哦。”邵禹的回答略显敷衍。
一路上没有其他的对话,到门口下车之前,林雨辰不甘心,“邵禹,我有话想跟你说,上来坐一会儿好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一直低垂着脑袋,放在侧边的手掌紧攥成拳,轻微颤抖着。
邵禹默了好一会儿,直接道,“我心里有人……你还要说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继续加更,加更,吼吼
第64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婚礼当天,南弋给了肖继明讲话的机会,他也的确说的大部分是跟工作相关的事情。南弋一年前因为受伤仓促离开,很多手续没有办理,肖继明常年和无国界医生组织打交道,一些方面帮得上忙。
南弋理智层面在认真地听他叙述,也有回应。但他在潜意识里,不期然地走了神。南弋非常意外地察觉,他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肖继明沟通了,内心没有一丝波澜。时间回到大半个月之前,上一次见面,他尚且做不到。
其实,他早就明白,他对肖继明的感情过于复杂,附加了很多本不该混淆在一起的生长痛。最初他意识到自己小众的取向时,这个整日粘着他南哥长南哥短的跟屁虫还没桌子腿高。后来,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谁追谁,肖继明说想找个人试试看,南弋觉得既然这么巧都喜欢男人,那么与其让别人欺负他,还不如自己继续护着。
至于后来悲壮的出柜,他更愿意归结为自己因为迟来的积攒的叛逆而爆发,所以肖继明的临阵退缩,他也可以理解。毕竟,对方和他不同,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大家子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小儿子,不像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缺爱缺到执拗,需要通过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亲密关系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原本断在这里,顶多算一场年少轻狂,南弋只是后悔没有更好地斟酌与外公外婆沟通的方式,伤了老人家的心,追悔莫及。但他对肖继明,没有怨恨。
时隔六年后的战地重逢,所谓再续前缘,恰巧开始于他十分迷茫压抑的阶段。雄心壮志是一回事,真正穿梭于炮火纷飞的异国他乡,又是另一回事。内心积压了许多对环境的焦虑,对世事无常的无力,对战争的痛恨,对病患的同情……他亟需外部的力量,给他支撑,给他走下去的勇气。肖继明适时伸出了手,他犹豫再三,接住了。虽说动机不算纯粹,但他对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付出了十二分的认真。所有人都说他识人不清?他偏要证明。
因而,那样猝不及防的荒唐的结束,才令他格外意难平。
彼时,肖继明被反政府武装困了多少时日,他就在外围奔走了多少个日夜。他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灰头土脸地跟随谈判人员来来回回往返出入敌营,无数次暴露于武装分子的枪口下。那种心急如焚,度日如年,脆弱的神经在悲观与乐观中反复横跳,一点风吹草动便如坐针毡的经历,其间种种折磨不亚于困境中的人质。
是以,这一次,他不仅被伤了心,也失去了一部分走下去的信仰。
当然,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有工作,有责任,有各种卸不下的担子……个人的情绪波动只能够默默消化。
可有些东西越是掩盖下去,愈是陈年发酵,腐烂成疤。
他用了很长时间,尝试了很多方法……他辗转于最危险的地方,他连轴不停地给自己排满手术,他风流放荡得过且过……然而,并没有实际用处。当他亲眼目睹亲人遭遇惨剧,自己躺在病床上万念俱灰,误以为心跳不会再有波动时,肖继明出现了,他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恨意。他大概恨的也不是这个人,而是自己无处安放收不回又送不出去的一颗心。
他这半生以来,被外公外婆养育长大,由于巨大的年龄鸿沟,很早就担心他们的离去。他渴望父母的关爱陪伴,他原谅、接受、追随,他与自己和解,可依然留不住。
他爱过,恨过,追求过,放弃过,最终孑然一身。
可就在当下,此时此刻,另外一对令人艳羡的同性情侣的婚礼上,他毫无预兆地放下了。
南弋本性豁达,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不然连番打击下来,哪还能好人似的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觉察到自己心态的变化,他先是感到讶异,随之释怀,好像压在心口太久的大石头被氧化风干,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骤然成灰。只是他不敢去确认,这样的质变,是因为时间的作用,是见到许清€€之后感同身受地理解……还是另一个人给了他曾经求而不得的笃定与勇气,哪怕他已然错过。
南弋没有再进入会场,而是通过户外大屏观礼,之后,提前离开。他给吴乐乐发了一条信息,交代了一下。庄园的服务配套完善,他随便找了一个服务员帮忙,就有古董电瓶车将他送到庄园外的马路上方便叫车的地方。
南弋直接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他第二天要出差到首都,与卫健委的相关工作人员一起迎接考察团。陪同专家们完成前三天的会议交流,然后再带队返回本市,继续其他参观和科研流程。
温格尔教授作为此行最大咖位的贵宾,备受瞩目。然而老头出了名的醉心学术,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人尽皆知。所以,他要求自己的行程脱离大部队之外,私人飞机往返,无需接送,无人提出异议。毕竟,他能同意出席考察,已经超出主办方的预料。
私人飞机准时停靠在机位上,当温格尔教授和自己随行的两个助手出现在VIP通道出口时,南弋硬着头皮挥了挥手。年轻的助手,也是南弋读博时实验室的学弟威廉看到他,兴奋地冲上去拥抱。而倔强地老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不屑于施舍半分余光。
威廉无奈地耸了耸肩,指着教授背影,用他蹩脚的中文提醒,“还在生你的气。”
南弋无奈地苦笑,两个人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温格尔根本无视南弋开来的车,径直上了助理定好的商务车,后边还跟着一个货车,单独运送他携带而来的设备。
威廉为难地瞅着南弋,南弋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吧,不然老头脾气上来了,你也得被扔下。”
他目送两辆车离开,也转身开车跟了上去。将他们护送到酒店,确认入住没有问题,南弋跟威廉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早点休息,就离开了。长途飞行耗时耗体力,今天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接下来两天,考虑客人调整时差的需求,会议日程安排得较为松散。温格尔教授除了要出席最开始的欢迎仪式,并在之后的论坛现场发表讲话之外,还有几项私人行程。威廉自作主张把老师的详尽日程表发给了南弋,南弋挑了他们在首都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敲开了酒店套房的房门。
是威廉给他开的门,这个套房里有两间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客厅。他陪教授住在这里,另一个助理住隔壁。威廉朝门虚掩着的书房努了努嘴,自己转身回了房间。
南弋在客厅里站了一根烟的时间,然后敲了敲门,不等里边应声,大概率老头也不会应声,他厚脸皮地及推门走了进去。
“Professor。”南弋称呼。
比他预计的情况好了很多,老头没继续晾着他。温格尔教授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放下手里的文件,抬头打量他两眼,操着发音标准的京腔揶揄,“果然这里的水土养人,没良心的白眼狼也过得不错。”
教授的父亲曾做过驻华大使,母亲是通讯社的记者,他的青少年时代在中国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在回国读大学期间他才会与南弋的父亲一见如故,友谊长存。用他父亲打趣的话来说,“你的professor找我做朋友八成是别有用心,为了练习中文口语。”
之前有过一次破冰的视频通话,南弋心里已经有底了,赶紧顺着教授的话讨巧,“过得不好,后悔了,早就想回去。”
南弋这话忽悠的成分偏大,两人心知肚明。但他潜台词里的道歉,是诚恳的。当初,比起他面对未知结果的怯懦逃避,其实教授背负的压力某种程度上不比他小。他早已轻易不上台,他的每一台手术都将被记录在教科书中。如果逝去挚友的独子在他的手术台上长眠不起或是留下终身残疾,那么对于教授的声望及心理不啻于沉重打击。
这些,南弋都懂,他仗着老头的偏爱,躲了大半年,够了。
温格尔瞪他一眼,“少跟我油腔滑调,说正经事。”
“€€,遵命。”南弋从善如流地坐下来。两人就南弋最新的检查结果交换了意见,下一步是否手术、什么时候手术这些问题,还需要等回到院里,把教授带来的设备与环境适配上,做进一步检查再研究决定。
教授给他详尽展示了这次带来的尚未投产的尖端人工智能探测机器,并分享了几个成功的临床案例,南弋心里略微有数。
末了,温格尔阖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敲打他,“这回要跑提前打个招呼,我不逼你。”
南弋郑重地点了点头,“保证做到。”
“嘶,”教授牙疼,“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点儿胆量,竟给你老子丢人。”
南弋垮下脸,实话实说,“弄不好下半辈子都得躺在床上,我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教授伸手在他脑袋上不留情面地狠拍了一下,“出息。”到底也不忍再苛责,毕竟,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南弋起身告辞,嘱咐老头儿早点儿休息,六十多的人了,得服老,气得教授又想伸手打他。
出门之前,温格尔突然叫住他,“等等。”
“您还有吩咐?”
教授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斟酌了一会儿,南弋耐心地等待着。
“有件事,我想他们应该没来得及告诉你……”老人缓慢开口。
南弋心脏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张了张嘴,“啊……您说。”
“当年,你母亲第一次到他非洲医援的时候,染上过时疫,后来有惊无险,但身体状态不好,不容易受孕。”朋友爱人的私事,本不该他多嘴,温格尔教授起身,走到南弋面前,艰涩道:“你父亲没有排斥过孕育下一代这件事,他是怕你母亲有压力才提出希望丁克……”教授用他不太擅长地类似于慈爱的力度拍了拍南弋的胳膊,“你的到来,是被所有人期待的。”
第65章 如隔三秋
翌日,由于天气原因,首都大量早班机滞留。
南弋陪温格尔一行待在设施齐全条件舒适的私人飞机上,并不耽误工作。他们趁等待的时间,和任赫飞院长那边开了个视频会议。教授了解到医大尖端实验室刚刚完成设备更新,与他携带的仪器匹配性更高,最终决定将临时病房安置到医大那边。
雷雨过后,延误的航班陆续起飞。
教授的私人飞机没有安排专职服务人员,琐事由他的两个助理分担。起飞后不久,年长的女助理到后舱去给他们准备餐点,威廉额外取了一个垫子递给南弋,让他放到腰后边。
“谢谢。”南弋接了过来。
“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威廉注视着南弋的目光难掩炙热。
南弋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又不是客人,不用照顾我。”
威廉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年这位小师弟在项目组追他追得惊天动地。可惜,彼时南弋尚不解风情。后来,威廉也曾利用假期追到南弋执行医援任务的灾区,但南弋仍旧没有接受他。
“为什么,我不符合你的审美吗?”英伦小帅哥哭得眼睛通红,愤愤不平地指着南弋当时的炮友,“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南弋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回答的,大概就是哄孩子一般劝他,做P友只能一时,同门情谊才是一辈子的。威廉的假期有限,而南弋那个阶段几乎睁开眼就站在手术台上,根本不具备风花雪月的条件。后来,他们一直也没有断联系,南弋把教授惹火了之后,全靠威廉从中穿针引线。
“他喜欢照顾你。”老头不动声色地扔出威力巨大的手雷,不仅把南弋震懵了,一向大方的威廉也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温格尔教授白他一眼,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谁威胁我说,这一趟我要是不带你来就辞职的?事到临头,又整遮遮掩掩那一套?”
威廉白皙的皮肤骤然泛红,快速地说了一连串的英语,翻译过来就是,他明明是请求不是威胁,教授不要欺负他中文不好就乱扣帽子。
“既然来都来了,还搞什么拖泥带水?你喜欢他,想追他,就算他真的坐轮椅了你也不嫌弃,但是在那之前最好打几P……”
“咳咳咳咳咳。”南弋刚刚喝一口的水直接进了气管,差点儿没呛得憋过气去。
威廉赶紧帮他拍了两下,无可奈何地抱怨,“Professor,您是帮我,还是害我?”
一辈子孤家寡人的温格尔,理解不了所谓的情情爱爱。老头一脸严肃,“我只是帮你说出心里的话,我带你来是工作的,其他事情你们快一点解决,不要占用额外的精力和时间。”他又转头朝向南弋,“你呢,现在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吗?如果没有的话,你身边也不剩什么亲人,术后谁来照顾你?”
南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教授,这不是一回事。”
老头儿摆手,“不要跟我摆那些大道理,我说的是现实问题。威廉以前还小,不定性,我也不是很赞成你们。但这几年,他在我眼皮底下成长,经过了几段不成功的恋爱,大概也成熟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认真考虑一下,听说在这里同性婚姻合法,他提前咨询过相关事宜,带着身份手续过来的。”
南弋:“……”
话已至此,威廉也不再扭捏,“南弋,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没有。”
“那你考虑一下我。”
南弋实在骑虎难下,但他又不能拒绝得太直接,威廉帮助他很多,他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打人家的脸。虽然,他们这位Professor很可能GET不到那个点。
“这件事,我们有空再说好吗?”南弋轻叹了口气。
不待威廉继续追问,他们的brunch准备好了。多了一个人在场,有些话题就不方便再说了,教授也不至于一点儿人情世故不懂。
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三个多小时到达,以至于原本安排的行程取消了一项。而温格尔教授牵挂着实验室那边的情况,一下飞机就亲自押送设备过去,一下午待在医大,与工程师一起调试。医大这边的尖端实验室申请到了专项基金,刚刚完成了升级改造,仪器装备的领先程度虽然不能和教授自己的实验室媲美,但也差距不大,其中不少国产优质设备,引起了温格尔的极大兴趣。老头中英文夹杂,与医大这边的学术带头人相谈甚欢,到了傍晚仍旧大有意犹未尽的架势。
教授的脾气大家都清楚,学术交流他非常重视,对人情往来没什么兴趣。但今晚的欢迎宴会,由任院长那边主持,本市政府的高层领导参加,南弋领了任务,务必保证教授出席。于是他软磨硬泡,加上威廉帮忙协调,他们终于在宴会开始前十分钟,抵达了酒店。
南弋带温格尔教授与考察团的其他学者汇合,一同入场,任院长和医大的校长各自带领下属等候已久。简单地互相介绍和寒暄过后,市长携本市医药领域的企业家团队准时赶到,大家移步宴会厅就餐。任院长陪同市领导招待温格尔教授在内的几个领军学者,南弋则负责安排其他成员。这次宴请为了深入交流,没有安排在大型会场,而是定下了酒店中餐厅的几个包房。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南弋来到威廉和教授的另一个助理所在的房间,这一桌上还有医大的老师、博士和卫健委跟过来的工作人员。
近些年,商务宴请中的酒桌文化大幅度收敛,但总有例外,若是这一桌上占主位的人好酒,那大概率其他人也逃不掉。好巧不巧,卫健委的副处长和医大的一个教授正好是老同学,多年未见,不喝两杯说不过去。带动着桌上的氛围热烈,其他人也不好意思不作陪。酒过三巡,喝开了,一桌上的人迅速热络起来。
威廉本来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性情开朗真挚,很容易受环境影响。他金发碧眼,唇红齿白,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不少,再加上磕磕绊绊的中文,格外显得可爱,谁都喜欢逗上两句,很快成为桌上的焦点。被几句好客夸赞的话语吹捧过来,威廉对端起的酒杯照单全收,兴之所至还唱了一段苏格兰民歌小调,引得满堂喝彩。宴会未至半路,客人已然醉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