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恶梦过后第十天——
我除了用餐、上厕所、洗澡之外,都没有离开房问。我几乎没有活动,食量也少到极限,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要是站上体重计,或许会出现惊人的数字吧。因为在这两、三天中,盥洗室的镜子里始终映照出相当憔悴的自己。
这是没有经验的经验,满是空虚的空虚。
我茫然地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怎么过活?
只会滑冰的我,还会做什么?
英语会话能力,另外还有动画及漫画方面的些许知识……这只能算嗜好罢了。
就算是体坛健将,想转换跑道也没那么容易。我对运动神经是很有自信没错,可是就算我改行去打冰球,又能有多少本事?
况且……
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摆脱温哥华的恶梦。大家始终会一直记得,最重要的是,那个恶梦绝对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在我的滑冰经历里,焦点大概都会集中在那场表演中吧。毕竟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就只知道奥运;而且在我离开滑冰之后,也只能在一般社会之中过活。
过去的我并不是『一般人』,我是世界知名的体育明星,并且享有高额的收入……但是,那都是因为在特定体育项目中拥有优异表现才得以拥有的地位,并且那刚好是一个可以赚钱的体系而已。
我仅有单一的才能特别杰出,我明白这世界上有许多拥有多项才能的人,不过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要是离开冰上,我一点突出之处都没有。我一直认为我相当清楚这些。
但是……
当事情真的演变到这种地步,我才重新有所体认,我了解自己的性格、价值观、处事方式,全部都是立基于冰上。
要是拿走滑冰,我就什么也不剩了。
不站上冰面的樱野鹤纱——只是一具空壳。
当天晚上……
玛雅和往常一样,将晚餐送进我的房间。
然后——
「从明天起就要开始练习了。」
有好一段时间,我的视线都无意识地停留在边桌上的托盘,和托盘上的那份餐点。
「……练习什么?」
「你也休息够了吧?」
玛雅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无数的反驳从我脑中浮现,不,我甚至不清楚那些想法到底算是反驳还是恳求,说不定只能算是藉口或无病呻吟。
但是依照玛雅的个性,既然明天开始练习已是决定的计划,那就不可能改变。
下个目标是在三月下旬……也就是这个月底的世界锦标赛。
……不可能,问题早已不是我是否有心,而是我根本办不到。
玛雅她是笨蛋吗?她看着现在的我还不明白吗?
「鹤纱,没问题吧?」
玛雅留下这句无情的话语后便离开房间。
……我在此时的沉默并非代表承诺。
她还想要我滑冰——
以前洋子曾告诉过我,她在扬言放弃滑冰的那段时间曾想过一件事,自己是否还有待在高岛家的理由?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的我正巧面临极为相似的状况,姑且不论玛雅那对自己决定的事绝不更改的个性,现在我就连抵抗的藉口都找不到。
透过车窗,现在已经可以看见镇营滑冰中心——本季除了公休日之外,那个我每天都会见到的泛白破旧外观正俯瞰着我,它看着的是扬言要在奥运中夺得金牌以守护这里,让人充满期待却又自我毁灭的一个……废物。
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更没有丝毫的斗志。
我根本就无法滑冰,却还要……
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玛雅在打什么主意。就算我仍旧是空壳状态,只要让我穿上冰靴、站上冰面,说不定就会产生某些化学反应。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就我受她照顾的立场来说,要我奉陪到这种地步也无所谓。
但是如果真的站上滑冰场,结果还是不能滑——真的变成这样的话,那应该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我随着玛雅的催促下了车,再一次踏进前一阵子每天都会在里头度过训练生活的滑冰中心里。
换衣服、穿上冰靴、走进滑冰场——我做的一切,都只有表面。
直到这里,我才初次……涌现一股明确的想法。
「快,还不就位。」
——内心涌现的是无可动摇的抗拒。
我停下脚步。
不要,我不想站上冰面、不想靠近那里,滑冰场这种东西——
「鹤纱?」
站在一旁的玛雅,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又清晰。
……洁白,闪亮,我所熟悉的舞台。
恶梦的篇章正是在去年春天从这座滑冰场开始。我抱着『胜过莉雅』的狂热拼命进行训练。
结果……
「鹤纱。」
就在场地大小与这里没有多大差异的温哥华滑冰场。
十天前,在满场观众及全世界的注视下,我因为在场上滑冰而让我自己不断承受打击和痛苦,历经十五年所累积的东西,全部集中在这短短的一场表演内,结果却上演了一场滑稽到不行的独脚戏。
在空无一物的冰面上,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帮我阻止那一切。
那里是为了呈现最为深切的孤独与绝望,而将一切矫饰予以排除,并冠上名为『自由』原则的一座戏台——
「唔!」
我胸口深处感受到一阵不舒服的铁锈味灼热,让我不禁伸手捣住了嘴。
就算是负面,也是将奥运神格化的重要元素。观众要看的是胜者在赢得某物的同时,败者也失去某物的场景。
只是就我而言,状况则有些不同。
由于我过去的种种言行,让我以反派的身份——不,是纯粹以一个讨厌鬼的身份,走过我的滑冰人生,因此……
「……我不要。」
反作用也是那么地严酷、那么地无情。
日美的媒体、一般人民、多敏妮克·米勒……想必都会在这个世界上嘲笑我那凄惨自灭的模样,而且他们肯定是抱着欢喜的心情。
现在的我是失败者的象征。
同时还是会被流传到后世的笑柄——
「你还不快点给我到——」
「——我不是说我不要滑了吗!!」
我放声呐喊,然而先前一直压抑的强烈冲动让我弯下身体,接着瘫坐在地上。
「呕……」
异臭一鼓作气全涌上胸口,我拼命压抑着呕出的冲动。
滑落脸颊的眼泪,似乎变成了替代品。
「你别撒娇了。」
真是凄惨……实在太凄惨了。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实力在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滑冰选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德行?只不过是一次、不过是在奥运的长曲表演中被击溃,为什么——
「……唔!」
现在我只能走在狼狈的悔恨之路上。
这说不定是全世界所秘密策划的阴谋,他们先安排唯一、且实力足以压倒樱野鹤纱的天才女帝,然后逐步创作剧本,先是煽动加布莉让我作出宣言,最后还让我在与莉雅的决战中赌上一切。
「赛季还没结束呢。」
玛雅说的话,对我来说根本是耳边风。
如果真如我所假设的,那我就这样乖乖中计了吗?就这样输了?
我被区区世人击溃?
「你的身体应该已经休息够了吧。」
就连现在,世界上仍到处有人张着名为莉雅的大旗,对我指指点点——
「鹤纱。」
我仍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试图将讨厌的想像逐出脑海。
……我办不到。
「快点到冰上去。」
我仍按着胸口与嘴巴摇头,因为在我站上冰面的那一瞬间——
就会被全世界的嘲笑侵袭。
「你到底在做什么?」
「……唔。」;
我努力压下涌现的异物。
因为在刚才那一瞬间,那些东西差点来到我的口腔…
「你至少给我做完你最起码该做的训练,没出息!」
「……你……」
再三的催促,让我的意识回到现场——我终于发火了。
「你在那时候……」
——还不是什么都没做!
我原本打算这么大吼却做不到,因为涌上的异物压迫住我的咽喉。
玛雅的手此时伸了过来。
她抓住我的肩膀并拉着我——
「唔呕……」
……又一次的溃堤。
我跪在地上,上半身大幅震动,几乎透明的液状污物泼洒在滑冰场外的一角。其中有部分沿着下颚滑落,弄脏了衬衫及运动棉裤……
从那天之后,我几乎没有进食,因此原本应该连能吐的东西都没有。
「呕……」
没想到,直到现在仍然有残渣从我口中滴落。
生命力的碎片……我不禁如此觉得。这是心灵无法
承受的锥心痛楚,导致连健全的能量都转变成异物后的结果。
这种和一般呕吐无法相提并论的痛苦,让我除了如此认定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呜!」
我的眼泪随着重力消失在污物中。
我只能待在原地,双手按住膝盖支撑身体,低着身子忍受身体的余震,连膝盖现在也遭到扩散的污物侵蚀。
我感到痛苦、凄惨,现在我只觉得难受、只想要消失——
「……我明白了。」
抬起头的我,即使内心已经残破不堪,却仍有些惊讶。
玛雅那紧皱的眉头、紧闭的嘴唇以及嘴角的些微颤抖,让我看见了过去从未显露的感情——师父脸上明显写着失望。
让我休息十天后再次启动,这或许是玛雅深思后的想法,或许也是赌注,可是我无法回应她的期待,不只如此——
「今天就算了。」
呕吐,哭泣,崩溃……看见这样的我,玛雅·奇夫勒首次做出了让步——
她不发一语地将我送上回程的车内。
回到木屋之后,她仍不发一语地将食物送进我的房间。
原本应该是我要自己处理的洗夹工作,玛雅同样是不发一语地代我处理。
我在背负所有负面要素的状态下,在冰上遭到公开处刑,在一切都被夺走之后,甚至还沦落成讨厌我的人所同情的对象。对那样的我来说,除了这里之外……除了玛雅的木屋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但是,现实并不会改变,未来我还是必须要以败者的身份、以留下悲惨败北纪录的身份活下去。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仅有四年前那唯一的一次,曾让一个想法瞬间闪过找脑中。
现在,那种想法明显此当时更加清晰。
如果干脆死掉的话——我的脑袋止开始被这种想法支配。
到了三月将近中旬时——
就算是俄罗斯,天气也稍微变得比较暖和……应该是这样。
我根本不可能外出,也没有心情打开窗户接触外面的空气,因为我还不知道媒体究竟会在哪里出现,虽然如此,媒体从那次之后便没有再上门,说不定是因为日本的滑冰联盟在从玛雅这里听到状况后,对媒体做出的强烈要求吧。
另外,我昨天也传达要辞退本月底世界锦标赛代表资格之意,似乎连玛雅也不抱任何希望,她代替连报个名字都办不到的我,打了通电话联络日本的滑冰联盟。
但是就在今早,我还是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站在滑冰场上,满场的观众一看见我的脸便齐声大笑——
「——呜!」
我双手环抱的脑袋下,泪水满布。
我一天至少有几十次会被残酷的想像或强烈的情绪侵袭,我每次面对混乱的呼吸,都得靠着数倍的深呼吸来舒缓。但是就算那么做,过度呼吸的情况仍无法平复,最后只好喝水或是把自己关在厕所里面。因为自从在镇营滑冰中心遭遇那次悲惨的经验之后,我连日来都持续呕吐。
在比赛刚结束的几天,正确来说,是我在萨沙面前痛哭失声之前,我大概都还没能彻底了解自己所掉入的地狱究竟有多深吧。
当时之所以能稍稍感到轻松,是因为哭叫而感到疲累、麻痹的关系;但是就结果来说,那种行为也将一切都招进了我的意识范围内,让我以百分之百的真实感经历那场恶梦……这种痛苦超乎想像。
当时我应该是本能地冻结了感情和泪水,因为如果我在赛后便承受一切的话,我大概在当时就会崩溃了。
事实上,我做的梦并非只有恶梦,只有一次曾让我短暂地感觉到救赎。
在奥运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梦——这样的梦。
但是,因为我从那场梦清醒时感受到的失意太过深刻……导致我的泪水流个不停。
「雪绘似乎会为你保留代表名额。」
当天晚餐时,这是我唯一得知的新消息。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出赛。」
「真蠢……」
我认为她根本是个笨蛋。
三代总教练不会明白我现在的状态……
「不对,蠢的应该是我。」
也对,她当然不会知道,我连通电话都没打给她——
「拒绝啦……」
「想拒绝就自己打电话。」
冷淡的反应让我的心产生动摇,有时会变得很冷酷——对方大概连嘲讽都不会说出口吧,毕竟现在的我没有那种价值。
「不想打电话的话,那就安分点。」
不知不觉间,再过两个礼拜就是世界锦标赛了。往年的现在,都是我让自己经历激烈折磨的身体擭得舒缓的时期。
也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和我无关,而是光想像就让我觉得难受。多少都会提到我吧——樱野因奥运的打击一蹶不振,放弃出赛——
可是现在的我无法站上冰面,就连让自己站在阳光下都办不到,如果要我以现在的状态,站在众多观众面前,我应该在站上冰面之前,就会先落得呕吐的下场吧。
「到时我可不管喔……」
没错,就随便她去吧。就算她会因为执着于选我当代表,而让候补选手来不及作足准备,现在也不干我的事。
隔天晚上。
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发呆,察觉到一阵走上阶梯的脚步声,让我不禁全身紧绷,那脚步声明显和萨沙不同。
由于事发突然,光是调整姿势就让我费尽全力
下一瞬间,房门被人迅速打开——
「嗨!鹤纱!」
狼狈——我立刻就别开了视线。
为什么?怎么会是她?
「最近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我也不知道现在充血的是我的脑袋还是脸颊。
但是,被人看见现在的自己,确实让我感到有些尴尬。我全身发热,强烈的羞耻与无力感也一股脑儿涌上——
「你也说句话嘛,这样很不够意思喔。」
我事前完全没被告知,就连到刚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来访者。
……即使如此,想到和她眼神交会的瞬间便忍不住想找地方躲起来的自己,非常地不甘心。
「你脸色很糟呢。」
现在谢绝会面的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同行;然而只要待在玛雅的木屋内,我就不用担心会发生这种事。老实说,我对这点一直深信不疑,况且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也不会有想要教其他学生的念头才对。
如果是至藤、加布莉或是史黛西也就算了。对现在的我来说,她是仅次于莉雅和多敏妮克之后,我最不想见到的对象……
「……凯蒂。」
「你还记得我啊?这下我总算放心了。」
凯朵·亚凯迪米——大英帝国引以为傲的偶像滑冰选手。
在奥运比赛中,我记得她拿到第六名……
「怎么啦?表情跟蜡像一样。」
她的笑容多少带有些鄙视我的情绪。
我想起自己在一年多前让她尝到的苦头既然连我的记忆都还十分鲜明,那受害的一方就更不用说了。
「我是来请奇夫勒教练帮找修正表演内容的。虽然我原本就是不抱什么希望打电话问问看,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呢。」
难道是玛雅她……?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可是等一下,如果不是那样,凯朵她根本不可能会在这里。
我的情绪瞬间激动——
「……是吗?」
却在须臾间平息,我看得出玛雅还没放弃要我重生。
况且,我也没有生气的理由,说起来,也不过是身为花式滑冰教练的玛雅,又收了一个新学生罢了。
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和凯朵同住屋檐下……我整理思绪,让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虽然预计只停留三天,还是请多多指教啰,」
听闻凯朵停留的时间让我感到安心,她要做的多半只是幅度极小的微调整,或是寻求特定部分的建议吧。
……我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奇怪。
如果是要寻求这种重点式的建议,我不认为玛雅会是个适当的对象。毕竟她身为教练的实绩,除了莉雅之外可说是完全没有,原本那是要成为第二名成功者的我又以那种形式破灭。
「那先这样啦。」
即使凯朵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仍无法接受。
我不明白,这明显是非比寻常的选择。
「难道……」
我脑海中浮现的一个答案,不用多少时间便得到了绝大的支持。
是复仇——她要欣赏我跌落谷底的模样,靠着口头的揶揄来彰显优越感。根据状况来嘲讽、侮蔑……
「哈哈……哈……」
我干涸的笑声让自己感到不耐。
也只能这么想了……既然是这样,那事情还没结束。玛雅恐伯也是看穿凯朵心中的盘算才会点头同意的吧。
想对我复仇的人以及希望我重生的人,双方一致的利益,便是这场充满闹剧味道的来访真相。
我锁上房门,将自己关在房内。
不过才三天,就算什么都不吃也没关系——
用餐时,凯朵和玛雅一起坐在一楼餐桌前……就和奥运前的我一样。
在这广大的地球上,我原本就受限于一栋木屋内的容身处,现在变得更加狭小,只剩下一间房间。绝望与后悔充满房间,现在又多了孤独作伴。就算是玛雅,锁上房门之后,她也不至于为了照顾房内的寄居者而把门撬开。
总之这或许该说是贯彻初衷吧,凯朵来访的那天夜里,我什么都没吃。
但是,由于最近持续吃着分量仅相当于鸟食的食物,加上现在又彻底绝食,饥饿感让我无法继续忍受……
我终于在深夜采取行动。
看准玛雅和凯朵熟睡的时间,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后,看看里面剩余的面包、蔬菜、肉类……总之大概就是这些食物。我遵从体内持续提出要求的维生机能,贪婪地将比这十天来的摄取总量还多的食物塞进口内。
身体会觉得难受,大概是因为突然的暴食让胃袋受惊了吧。有一定程度的饱足感之后,我便结束用餐,接着去刷牙,洗澡。
我得到最基本的需求,再悄悄回到房前。
「——唔!?」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瞬间遮住自己的脸。
但是,我却无法掩饰遭强光曝露出来的屈辱……
「怎么啦?鹤纱,都这么晚了。」
床边的台灯照亮穿着衬衣的凯朵身影——同时强调出她的笑容。她理所当然地坐在我的床上,双手撑在身后,大大方方地翘着脚。
至于我,光是要克制自己过度的反应就耗尽全力了。
她全知道我今晚的行动了?既然这样的话……现在挣扎也没用。
「你的兴趣还是一样差呢,凯蒂。」
「你指什么?我不过是起来上个厕所罢了。」
她面对我的尖锐依旧冷静,只是神态自若地换了脚。
「我这个人一旦换了环境就不容易睡着。」
完全没有害怕畏缩的样子。
可是这里是我的房间,也是我的寝室,更是我现在唯一的——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压抑怒气如此诘问,并且缩短自己和她的距离,让自己处于俯瞰对方的状态。
「我想来陪鹤纱睡觉。」
「少开玩笑了。」
没想到我会紧张到如此难堪,而且还是面对一个才刚满17岁,原本『层次在我之下』的少女。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
「答对了。」
她伸手拨动那头金发,让头发轻轻摇晃,并以嘲讽的态度对我这么说道。
自从温哥华的那场恶梦之后,我的立足点便产生剧变——不,我连立足点这种东西都失去了。
所以,我无法抵抗她的任何攻势。
「要是以前的我,可就不会懂了呢。」
那暂时偏向一旁的翡翠绿视线……
「这都得感谢你给的地狱呢——」
——再回到我的身上。
她眼睛的动作如同燕返般俐落犀利,其中带着十分强烈的情感。
「啊,不过我可没打算说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处境喔。」
我不仅无计可施,甚至觉得变成她训练自己成为梦想中好莱坞女星的演技练习对象。
「毕竟你比起我去年跌落的幅度还要深一百倍呢。」
虽然她展现表面上的理解,但是那明显强势的笑容已经说明了她率直的心情。
那就像别人常说的——真可怜。
要是再更直接一点,就是——活该。
「其实呢,我早就相信你在奥运结束表演前就一定会跌进地狱啦。不过,那种经验说不定也是会有帮助的。」
凯朵依然用她的舌尖挑动我的伤口。
就算我想逃跑也无处可逃,因为我唯一的容身之处已经被人占据了。
「话说回来,我希望你别误会。要是你以为自己那次的行为是为了我好,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瞪着我的视线稍稍变得冰冷……
见到那隐约透露的真性情,让我稍微找回了自己并勉强挤出笑容。
「放心吧,我才不会有那种误会……」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场胜负是为了她好。
胜负的世界永远都是冷酷而无情。去年的那件事,也就是媒体所谓的『樱野鹤纱摧残新人』事件,不过只是其中的部分罢了。只是这次,在胜负论中最为无情的一面……全部都落在我身上罢了。
简单来说就只是这样,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地狱。
「讲到这个,你听说了吗?多敏妮克·米勒将不出席这回世界锦标赛呢。」
……听到这突然跳出的话题,让我无法立刻反应,但是……
「据说她好像是考虑要成为职业选手什么的。」
凯朵不顾那样的我,自顾自地将资讯灌入我耳中。
「似乎是有人开出了很夸张的契约金,毕竟她是无可挑剔的银牌得主,她说不定会就这样退役喔。」
我的理性总算跟上了话题。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任何感觉。
「那跟我无关……」
多敏妮克·米勒那家伙对我来说,是我绝对不能输的对手,她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其击败的贱货。
贱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难道你不会参加世界锦标赛吗?」
凯朵原本就偏高的声调,现在又进一步拉高。
「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参加也不能怎样吧。」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不发一语地杵在原地。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始终都在地面游移。虽然也想过至少将视线停在天花板上,但是这得让视线越过中间的——我连让视线通过凯朵的勇气都没有。
「多敏妮克·米勒及鹤纱·樱野不出席,还会有人空出位置吗……」
我努力将头抬起,才设法让视线对准了凯朵屈指计算的手。
「我还满意外史黛西和响子似乎都还想参加世界锦标赛,不过我想这大概也是她们最后一次参加吧。」
我的思考转移到那两名滑冰老将奋斗的情形……而这样的思绪随即被情感拉回。温哥华奥运的记忆,让我莫名地难受。
「对了,鹤纱,你在世界锦标赛的最佳名次是第二名吧?仔细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呢。」
凯朵像是哼歌般地这么说道。这时我总算明白她兜了这么多圈,究竟是想说什么了。
「莉雅下个赛季就会转到男子项目参赛吧;至于史黛西,再怎么样这也该是她最后一季了;难得如愿参加奥运的响子,期待她转向职业的呼声也很高,这当中当然包括多敏妮克,这些人都会一起转到职业。」
……原来如此,真讽刺。
「所以,要是鹤纱再离开滑冰界的话……就只剩下加布莉,这样到了明年的世界锦标赛,顺利的话,我……」
命运女神这次的恶作剧似乎也过分了点,竟然将我所抵达的名次……
「说不定能迅速取得银牌喔。」
——就这么轻易让给这种偶像选手??
「毕竟我在这次奥运拿到了第六名,这次可不是我得意忘形或自以为是了吧?」
你还不是靠着我空出的位置才垫高一名的吗?
这种无意义的叫喊,在远不及声带的阶段就彻底消散。
「加布莉看来也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或者我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世界冠军呢。」
现在我变成这副模样,那种可能性或许相当高。不,岂止是高,根据加布莉的伤势而定,在下一个赛季,无论她以何种形式登上将名留青史的『莉雅·嘉奈特离去后的初代冠军』宝座,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已经在青年组拿过冠军,接着资深组也是冠军,再来就是退役并以好莱坞女星的身份功成名就;结果到最后我什么都弄到手了呢。」
支撑身体的双手再后挪,凯朵更加后仰地坐在床上,她面朝正上方做出高傲的宣言。
她就在那种姿势下,以睥睨的视线继续调侃我……
「命运这种东西可真讽刺呢,明明只是出生的时期差了一点而已,」
我的反应甚至谈不上是丧家犬在远处吠叫,只能算是在远处回瞪。难以压抑的情绪,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将视线拉回凯朵身上。
「这可真是艰困的时代,有加布莉、多敏妮克,就连原本应该是上个世代的老将,也都强到不像话。」
然而,面对这样的我,凯朵却能轻而易举地反瞪回来—
「再加上还有一个正面迎击莉雅,最后却落败的唐吉诃德。」
「唔……」
「莉雅转到男子单人,剩下的所有人又都燃烧殆尽……」
凯朵的嘴唇充满了嘲讽,在床头灯照明阴影中的双眼也带着笑意,但是在我眼中,却无法将那样的凯朵看成卑鄙小人。
时运——这也是胜负世界中存在的真理
。
「不管是在哪个时代,赢得奥运的人就是奥运王者,赢得世界锦标赛就是世界冠军吧。」
只是,我的情感无法让我那么想。
「若能拿到花式滑冰的世界女王头衔不知有多棒,到那个时候,我就不用再跟这个世界耗下去啦。」
我无法忍受……在一个刚满17岁、无论是实绩还是实力都远不及我的滑冰选手面前,我竟然只能无计可施地任其践踏。
比起悔恨,有更多的不甘心在我胸口内奔腾。虽然两者可以写成相同的汉字,意义却大不相同。
这种可悲及遗憾让我不由自主——
「你简直就跟狐狸精一样……」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承受着凯朵在我预期中的嘲笑。我在开口之前就有自觉,这种难看、输不起的抵抗只会沦为对方的笑柄。
「会在半夜偷偷摸摸吃剩菜的人,还有脸说这种话吗?啊哈哈哈……」
我的心和身体应该早就已经腐朽,然而在某个角落却还残留着过去些许的自尊。
「我的确是没能抢到你老妹的男朋友,但我会在不久后收下世界女王的位置,到时候这辈子就永远都是前世界冠军,这可是鹤纱你从来没有的头衔呢。」
不甘心——这种感情便是最明白的证据。任人践踏的自己,还有可能让她称心如意的未来,让我感到强烈的不甘。
「啊,鹤纱你没有拿过奥运奖牌吧?既然这样,那玩意儿我也在四年后拿下来吧。」
说到这里,稍稍撑起身体的凯朵,刻意对我眯起眼睛——
「就像只狐狸精一样……对吧?」
她嚣张地如此放话,同时也用锋利话语玩弄只能呆站在原地的我。
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快,甚至是令人觉得可笑。我竟然不藏也不躲,哪里都不去,因为要是在凯朵面前行动,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逃跑,如果不想选择逃跑,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像个木头人般不断挨打。我在这时所能做的只有努力瞪着对方。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落到这种立场?
到这种时候还会认为现状不合理,难道是我的本性太过天真了吗?是我太奇怪了吗?
确实就跟玛雅说的一样,或许只有我能与莉雅为敌,正面与之挑战。因为我对自己从小就一直专心致志、持续锻炼所得到的力量感到自负,尤其我本季更是付出了要命的努力,所以我才能挑战。
然后——跌落谷底,跌落再也无法爬出的深度。越是拼命努力过的人,在意料之外跌落的坑洞也越深。
只要拼尽全力,无论结果如何都能让自己免于后悔……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但是……
我终于明白,我明白拼尽全力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真是的……」
不知是厌倦还是不满我的反应,凯朵的叹息声中,此时已感受不到任何嘲弄。
「要是你真那么想阻止我的话,去参加世界锦标赛不就好了吗?」
我真的很想大叫怒吼。
如果我能那么做,就不需要如此痛苦。凭你这种货色,以为我会让你为所欲为吗——
「不过,我想你也办不到。」
她的语调又重拾了嘲讽的味道,那果然是她看穿一切所做出的调侃。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我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持续面对她的呢?
「无论是人生还是体育选手的经历都有很多种,最后赢的人才是赢家——再怎么样,我都不觉得现实有这么单纯,不过呢……」
随着这些与她形象不相称的句子,凯朵从床上起身朝我走近。
接着,她在与我擦肩而过时……
「至少鹤纱已经是输家了吧?」
「——!!」
她毫不保留地下了这个过于沉重的结论,然后就从我身边迈步离去。
就像我过去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