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每个人
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吧。
那个自杀的小学生的遗言,在我的脑海之中回响了起来。那个孩子,虽然只有十一岁,却仿佛把整个世界都看透了一般。活着并不是件轻轻松松的事。谁又能反驳这个面向着全世界的人,大声骂着白痴的孩子所说的话?
到最后,我把所有的思考都总结成了一条。
但是,对着直美,“白痴”这句话,我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
我只是一言不发的,默默的低着头。
“算了。”
直美打破了沉默。
“你们两个人,都还是有希望的。”
直美微微的嗫嚅着,声音仿佛刺透了我的胸口一样。
豆大的泪珠滑落下来。
应该是不知道我说了什么话,刺到了直美的伤心处吧,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却完全理不到任何的头绪。
“我…”
还没弄清楚情况,但又不得不说些什么的我刚要开口,就被彻也的声音打断了:
“直美,你太过于悲观了。”
“是这样吗?”
瞪着彻也的脸,直美的声音提高了起来。
“是这样的啊,现在的你,的确很悲观。”
彻也如此断言道。发言很符合彻也的风格。
直美也仿佛意识到了失态,脸上的气势荡然无存,低下了头:
“彻也说得对,我的确太悲观了。对不起,北泽君。”
直美转向了我,露出了微笑。她的双眼之中,泪水仍然不住的聚集在一起,结成泪滴,从脸颊上滑落。虽然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泪水并没有能够止住。
她双眼微润,用一种担心的眼神看着我;一边露出笑容,一边泪水仍然止不住的滑落,除了真诚的道歉之外,仿若蕴含着更多的深意一般,揣测着我的表情。不知为何,我觉得从这眼神中感受到了莫名的不适。
“北泽君,你应该觉得我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子吧。”
直美正视着我的脸,这样问道。一瞬间,我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美的双眼仿佛在挑衅一般咄咄逼人的放出光芒。
“虽然这样,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啊。我呢,因为自己身上已经看不见希望了,所以面对充满了希望的人,总会觉得有点羡慕呢。吶,看看这个吧。”
直美把一直卷在身子上的毛巾解了下来。
从粉红色的睡衣下面,露出了小腿和洁白的脚踝。不过,能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条腿。本来应该是另一条腿的部分,从大腿附近就突然变得平整了起来。
直美又重新卷上了毛巾。
“笨蛋,就算给他看了这种东西,也是毫无办法的吧。”
彻也口无遮拦的说道。
“呼呼”
直美好像恶作剧一般的笑了起来,探起头来看着我。
而我,却没能掩盖住自己变得僵硬的表情。
本打算像之前一样,借口去备用品仓库送还放映机就先回去了,却被直美阻拦了下来。结果,直到傍晚我一直呆在病房里。
我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彻也和直美的对话。直美的事情,我完完全全不清楚;彻也也是刚认识不久,同样并不是很了解。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虽然我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无聊。彻也一直在一个人兴致冲冲的讲着话,学校发生的事情啦,棒球部的事情啦,一直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话题从不间断。彻也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恰当,却又颇为刻薄;对同年级同学和棒球队队友的失误,也是毫不留情的批评。直美也是咯吱咯吱的笑个不停。
夕阳西下的时候,直美的妈妈来到了病房。她是一位眼睛很漂亮,长得和直美颇为相似的女性,不过看起来稍微有点神经质。有个直美这样大的女儿应该已经接近四十岁了,却完完全全看不出来这样的年纪,倒像是还留有一点点纤弱和怯生这种少女一般的感觉。说实话,比起说是位母亲,说成美女的感觉倒是更加贴切。
借着彻也的介绍,我跟直美的妈妈打了招呼。直美的妈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也可能是性格比较认生的关系吧。跟彻也的话,则是完全正常的在交谈着。而彻也当着直美妈妈的面,也一直十分轻松活跃的交谈着。拜其所赐,直美的妈妈从进到房间内就一直灰暗着的脸,也渐渐的露出了笑容。
在这之后,我和彻也离开了医院。
刚刚走出病房一步,彻也就立刻跟刚才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不语。直美也好,她的妈妈也好,都是或多或少有点奇怪的人。但是,要是仔细想想的话,彻也这个人,也很让人捉摸不透。
在长长的走廊之中,我和彻也一言不发,只是各自默默的走着。走过了接待室,直到从正门离开医院的一刻为止,我和彻也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笼罩在夕阳斜映的暖黄色的日光下,中庭中犹如有无数朵鼠尾草竞相开放一般被染成鲜红。
走出门的一刻,彻也停下了身子。
“北泽。”
彻也低声的说道。
“你觉得直美这家伙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很可爱吧?”
我并没有回答,彻也也没有追问下去。
“那家伙现在,稍微有点太敏感了,这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一条腿就那样被整个切断了啊。而且,再加上那家伙脑子也很好,所以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样还不算是结束。”
“这样还不算是结束?”
“她的腿上长了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并不知道。虽然她本人还并不知情,不过做了那么多的检查,应该或多或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吧。”
“还要再做手术吗?”
“如果还有可能性的话。”
“可能性?”
彻也看向我这边,微微的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突然换了种语气,对我说道:
“直美那家伙,好像还挺中意你的。有空再来看看她吧。”
而后我们两个又一言不发的,默默向着公车站走去。
虽然单杠和软垫运动的话我不比任何人差,但是因为哮喘的缘故,我对长跑却束手无策。我们的学校在体育课的时候,会要求学生一直长跑。让学生们变得劳累可以降低学校内不良事件的发生概率,学校里的老师们貌似正在这样思考着。
几年前,学校内曾经发生过一起暴力事件,在媒体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作为对策,校规被再一次的强化,PTA①也新成立了一个叫做辅导委员会的部门。长跑也只是这个对策中的一环。
我们学校的操场,在都内的学校中算是比较宽敞的。最开始的几周,学生们在操场上站好队,全班用同一个速度一起跑;在这之后不久就变成了老师鸣笛之后,学生们再开始自由奔跑。
跑在最前面的一直都是东山,对于他来说这种程度的跑步还不费力。他以轻快的步伐流畅的奔跑着,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追的上他。
在这之后,就是争夺第二名的一群人。最终排名跟成绩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什么旁观者在看,这些人单纯只是一些觉得不跑在前面就会很不舒服的人。他们竭尽全力,上气不接下气的拼命奔跑着。
如果跑的很快是不是很帅气,如果有人这样问我的话,我倒是只觉得,很帅气的只有东山一个人而已。
我则是以自己的调子不慌不忙的跑着,虽说也有担心哮喘的成分,但是更主要的,我对这种活动怎么也认真不起来。
因此,我每次都是最后一名。
就算是我也会觉得最后一名很丢人。如果好好跑的话,再怎么说也能跑在船桥的前面。船桥在棒球部一直不停的训练,拜其所赐体重降了下来,腿和腰变得更加的结实了。如果要是短距离的话倒是还挺快的,不过到这种长距离的奔跑,就变得喘不过来气。但是,每当我超过船桥的时候,都会被他抓住体操服的衣袖:
“别跑到我前面去。”
不管怎么说,船桥可是有着“番长”这个称号的,我根本不敢反抗。
正因为此,那天也是一样,我和船桥两个人并排跑在倒数第一名的位置。
“哟!”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在网外的是彻也。他衬衫胸口的三个扣子都被解开,就以这样随随便便的穿着,朝着我的方向远远眺望。
“北泽!别输给船桥啊!”
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彻也这样喊道。
“滚一边去。”
船桥怒吼道。彻也一边迎着风,仿佛神清气爽一般一脸开心的笑着。
“船桥也要加油啊,要是拿了倒第一可是棒球部的耻辱!”
体育老师赶了过来。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现在可是上课时间!”
彻也好像故意的一般站在原地不动,回答道:
“老师,现在我们班是大山老师的英语课,我忘了写作业,被老师罚绕操场跑三圈。”
“这样啊,
这样的话,就闭上嘴老老实实的跑!”
彻也就这样穿着制服,跟在我们的后面开始跑了起来。
不久跑在最前面的东山从后面追了上来,跟彻也跑在一起:
“哦,这边是先头部队啊。”
彻也和东山并肩跑在一起,从我们的身边超了过去。
“哎呀,东山,你是不是腿脚变慢了啊?”
彻也一边跑着,一边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可跑的比你快。”
彻也从落后东山一点点的位置加速,跑在了东山的前面;东山则是一言不发,突然加速反超了彻也。
“哦,拿出真本事了啊,看我的。”
虽然东山已经绕着操场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而彻也仅仅刚刚开始,虽然看起来形势对彻也是绝对的有利,但是东山已经进入了完全认真模式。
“这战况还真是难舍难分呢!跑在前面的是东山选手,羽根木选手紧随其后,紧追不舍。东山选手,危险!”
彻也一边跑一边实况解说了起来。虽然是这样,也完全没有接不上气的样子,肺和气管看起来相当的结实啊。一边吵吵闹闹的跑完了三圈之后,“那么各位观众,再见!”——一边这样说道,彻也一边消失在校舍的后方。
说实话,看见这种跑的很快的家伙,心里总是有些莫名的羡慕。而我这边还是老样子和船桥进行着倒数一二名的争夺战。
这种场面,没被直美看见真的是太好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译注①PTA:家长教师协会 】
“哟,北泽,还好吗?”
船桥向我搭话道。
第六节课是自习。如果这里是一年级学生的教室的话,谁都不会老老实实的学习的。但是再怎么说也是面临着升学压力的三年级学生了,大部分的人都拿出了补习班的习题集,认认真真的开始复习。
船桥倒是觉得这样做很没意思。平时一起的不良朋友,抑或是棒球部的部员,到了这个时候却都在认认真真的学习,船桥闲来无事,便从这个桌子走到那个桌子挨个的捣乱。
升到了三年级,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开始去上补习班了。学校里面,也会给学生们分发补习班的宣传手册。而船桥,别说补习班了,就连对升学考试本身,也是一种索然无趣的态度。
因为妈妈说暑假开始再去补习班就来得及,所以我也没有去补习班补习。妈妈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天天催着我去补习班,可能是因为孝辅之前就没有去补习班,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考上了重点中学,因为这个变得比较放心也说不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是因为我的成绩再怎么努力也上不了重点高中,所以对我已经放弃了吧。
虽说没有去上补习班,但是习题集还是多少买了几本。因为学不进去,所以拿出了文库本小说开始读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这样引起了船桥的注意吧。
“你在读什么呢?这本书,看起来不像是参考书啊。”
船桥看着我的脸说道。
我则是什么都没说继续看着小说。
“你不准备升学考试的吗?”
船桥没完没了的问个没完,为了打发他我只好对着他说道:
“准备啊。”
“明明连补习班都不去?”
“补习班什么的,不去也无所谓吧。”
“这样啊,你这家伙,这么做到底行不行啊?”
“私立的名校估计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是去公立咯。你弟弟不是去的私立学校么,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我并没有回答。船桥由于小学就在一个学校了,所以知道我弟弟的事。
船桥露出了令人不爽的笑容。
“优秀的家伙们,都是初中开始就一直去私立学校了。来区立学校的,都是些没考上私立学校的。你不也是,参加过私立中学的入学考试吧?”
“没参加过。”
“真的假的。”
“只是不想去一直为了升学考试不停学习的学校而已。”
“别嘴硬了,只要进了区立学校,早晚都要准备升学考试的,社团活动也是在三年级上学期就结束了。私立学校的那帮家伙,不用考升学考试,可以一直练习。秋天有时候还会有专门为私立学校举办的比赛呢。”
船桥说的这些,有些部分还是对的。比如说我自己,升入区立中学的时候,对于自己突然能考到班级第一这件事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小学时比我优秀的那群家伙,都已经进升到私立学校去了。
当然,因为家庭因素不能参加私立学校入学考试的学生也不是没有。有因为父母坚信很久之前某所特别强的都立学校而把孩子送去的这种案例,也有一心想去某所名门私立学校,不能接受去保底校的案例。所以说所有人都是“没考上”而来的说法不正确。
但是,除去这些特殊情况,对自己的成绩有自信的小学生,基本上都参加了私立学校的入学考试。结果看来,现在在区立学校的这群人,基本上都是小学阶段就没有去过补习班,也没有好好地学习过学校的课程。
虽然在电脑游戏,偶像,艺人,职业棒球比赛,摔角这些方面无所不知,但是一到了考试就完全不行。就连这样的一群人,升上了三年级之后,也几乎都报了补习班,做着如山的练习题。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变得紧张兮兮了起来。
跟这些人比起来,船桥依旧我行我素,给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
“羽根木那家伙真好啊,那么多的学校都派了探子来接触他。只要一直这样把棒球坚持下去,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像我这种水平的就完全不行啊。”
船桥以一副很淡然的语气说道。虽然对自己手下的不良们说话语气也完全像一个番长,但是仅仅在对我的时候会做出一种对等的态度。可能因为平时总是把英语和数学作业借给这家伙抄,因而变得对我有所感激也说不定。
我们学校每学年都会重新分班,但是跟船桥却连续三年都在一个班级。
我既不玩电脑游戏,也不怎么看电视,所以跟同学年的学生们的话题很少,在教室里也经常是自己一个人独处。而对这样的我,船桥却总是很亲切的向我搭话。虽然因为对方是番长,过于亲近自己也会觉得很困扰就是了。
“到了高中也会打棒球的吧?”
我这样询问道,船桥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打个头啊,高中都不会去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呢,我还什么都没有想过。”
“要工作吗?”
“初中毕业能找到的工作,基本都差到极点了吧。”
不会要加入黑社会吧,虽然我这样想道,但是却没说出口。往届的毕业生里,也有高中上到一半就辍学加入黑社会的人。话虽如此,加入黑社会的那群人基本都是喽啰等级的,并没有像船桥这样的番长。船桥这家伙,虽然成绩很差,但是意志力却丝毫不薄弱,并不是受到点诱惑就会被拉下水的那种人。
一年级时候的船桥,也仅仅只是有着几个跟班,看起来像个孩子王;到了二年级,便逐渐在不良之中崭露头角。船桥因为身体素质很好,所以打起架也是常胜将军。再加上周围的人不停地吹捧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有了这份意识。用成绩无法证明的部分,就用当上番长来证明吧,可能是这样也说不定。
不久,船桥就和当时被称为番长的三年级学生起了冲突。
之后,三年级的番长因为肋骨骨折而住院的传言就飘入了大家的耳朵。从那时开始,船桥就被人们称作“番长”了。
虽然被当做是不良,但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也就是把裤子的下摆弄得松松垮垮,在学校里面大摇大摆的走路而已。虽说头型稍微有些特殊,但是却没染也没烫。姑且还是遵守着校规的。
还有就是在放学后会到公园里面吸个烟,到繁华的商业街的游戏中心去打电玩。
可能是学校的跑步政策起到了作用的缘故,这一段时间内学校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船桥自己,也自从当选了棒球部的首发之后,就渐渐的不再引发暴力事件了。而且他的体力又好,观察力又很超群,其他的不良也并不敢忤逆他。船桥的性格很直爽,同时也很有幽默感,他手下的小弟也都很仰慕着他。换言之,船桥是一位优秀的“番长”。
但是,最麻烦的还是档案了。船桥不仅迟到的次数很多,而且之前引发的暴力事件也应该都有所记录。都内的学校都是很重视档案的,而私立学校也会在意学生有没有过多的迟到记录,就连水平较低的私立学校也是没有中学的推荐便无法入学的。
有骨气,有威望,人也并不是个坏家伙。虽说或多或少有一些前科,但是仅因为考试成绩不高,就哪所学校都去不了,这难道不是现在的教育制度的问题吗?
看着一直都很威风凛凛的番长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我的内心不免对他充满了同情。
连着下了很多天的雨。
音乐室中,也杂揉着沉重的湿气。虽然钢琴依旧一如既往,但是从钢琴的木箱中传出的声音却比往常要闷。
我弹奏起了哈农,和音听起来浑浊不堪。弹巴赫也应该是一样的效果吧。
并不完全是湿气过重的原因,我的手指也并不能做到随心所欲,而且自己也没有弹奏的心情。
我停下了手,目光移向窗外。玻璃上聚结着水珠,乌云笼罩下蒙上一抹灰色的风景,看起来意外的显得质朴。
我拿起了放在了钢琴上的文库本。这本书我已经反反复复的读了很多遍,内容已经十分了解了。
原口统三的《二十岁的练习曲》。
是在昭和二十一年自杀的,十九岁零十个月大的学生的遗稿集。原口统三作为一个读书爱好者,自己也在写诗。与简短的遗书一同留给友人的,还有三册的笔记本。
试图表达自己的思想,说到底只不过是辩解罢了。
在寄给托付给笔记本的朋友的信中,他在开头这样写道。虽说如此,他还是在三个笔记本中满满的写下了自己的想法。
从写下第一页最初的一句话开始,他就应该已经做好自杀的打算了吧。
自白——我直到最后都是一名艺术家。将所有的艺术抛弃之后,我唯一剩下的工作,就是将人生本身化为艺术。
“直到最后”当然指的是直到自杀的一瞬间吧。
原口统三是想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并不是将文学作为职业的文学家,而是将金钱抛在脑后的纯粹的艺术家。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生活在战后的混乱期,是一个连吃饱饭都很困难的苦难的时代。
没有伤口的地方就不会疼痛。在我看来,活生生的剜身上的肉,放出鲜血的时候很适用。
而现在,我的诚实的刀尖刺向了最后的心脏,这不由得使我迷惘。
昭和二十一年的时候,正好在我的父母出生之前。但是从祖父母那里听说过那个年代的事。在母亲出生的时候,祖父花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在黑市中买了一条浴巾。
对于神经纤弱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活着很难受的时代吧。
现在,生活上的不自由已经荡然无存了。战争过后,时代发生了改变。但是,物质生活的逐渐富足不能代表内心世界不会受到伤害……对于从公寓十三层跳下的那个孩子来说,小小的伤痕终究得以致命。
在家中我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两册一直被我好好保管着的书。
第一本是长泽延子的《朋友啊,若我死去》。
这是一本在昭和二十四年自杀身亡的十七岁女生的笔记。她将刚刚出版不久的《二十岁的练习曲》已经熟读透彻。
如果自杀是一种疾病的话,那么这种疾病是一种会传染的病。并不是通过细菌或者病毒传染,而是通过语言。
我是在旧书屋遇见这本书的。
另一本书,是在自己家里的储藏室中发现的。父亲书房中放不下的书,都会放到纸箱子里,然后收在储藏室之中。虽然里面大部分都是些使用旧汉字写的非常难懂的书籍,但是也有许多文学全集和文库本。时不时的,我就会翻这个箱子,把有用的书挑出来。
在这之中,就有奥浩平的《青春的墓碑》。
奥浩平是在二十一岁自杀的,死的时候是昭和四十年。他是一名被称为新左翼的学生组织的成员。当时的学生运动里存在着许多不同的党派,新左翼却与它们全部敌对。而在这些敌对的组织之中,就有他的恋人。
奥浩平自杀的真正原因还不为人知。由于敌对党派中的内斗,而导致他的恋人离他而去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是原因不可能只有这个而已。
奥浩平比我的父亲出生早了五年,父亲应该是在高中的时候买下的这本书吧。父亲是一个文学青年,大学时代也参加过学生运动。父亲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读这本书的呢?
纯洁——最为残暴的自我主义。
一打开《二十岁的练习曲》这本书,文字便如同机关枪一般向我的双眼直射而来。
我并不打算拘泥于自我,也没有“为人纯洁”或者是“纯粹的艺术家”这样的理想。但是,当我站在那幢十四层建筑第十三层的缓步台的时候,我的胸中,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那应该就是“自我”吧。
那个十一岁的少年,也应该有着这样的东西吧。据新闻的报道,住在十三层的家庭主妇,有目击到一个在走廊中来回踱步的少年。这样做的时候,少年在与什么东西作着斗争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也能体会到那种身处与什么斗争着的战场之中的感觉。就算不在那幢公寓的十三层也一样。
地点什么的,要多少就有多少。
“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钢琴课结束过后,老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我。平时要多开朗就有多开朗,一直都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像要飘起来的感觉的老师,今天的神情却显得有着几分认真。
老师的家在郊外的住宅区。隔着两层金属窗框的窗子,能够看得见邻居家还算是宽敞的院子。我坐在了钢琴旁的沙发上,有些忐忑的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老师留着一头长发,在家里也是一直穿着一条牛仔裤。听说因为不想在学校里当老师,以前还曾经有时间学习过爵士钢琴。就这样,与普通的工薪族结了婚,现在在自己家里教着钢琴。他和我的妈妈,在大学时代是同窗,但是教学的方法却完完全全不一样。老师的方法,就是让学生随心的演奏。对曲子的解释也尊重我自己的想法。只有当我投入了过多的感情而使演奏走了音的时候,才会提醒我注意。老师也从来没有向我说教过,所以当这样的一位老师有话想要和我说的时候,一定是十分重要的大事。
老师坐在了我旁边的沙发上,用桌上打火机点燃了一支以低焦油作为卖点的香烟。对着想要躲避视线的交汇而一直注视着香烟的眼圈的我,老师开了口:
“怎么了,感觉你注意力不集中了。”
“对不起。”
我回答道。巴赫也好,车尔尼也好,都并没能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水平。因此练习也只好拖到下周继续进行,这里我只能老实的道歉。
“学校的学习太累了吗?”
“不,倒不是这样……”
学校的学习什么的,我完全没有做过。都立学校所要求的“档案”,是以第二个学期的成绩作为基准的。因此,我打算到了第二个学期,再或多或少的学上一点。现在手边的参考书和习题集,也基本上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次。
“暑假就快到了,差不多也该决定了吧。”
老师看向了我,这样说道。我垂下了目光沉默着。
“和你妈妈谈过了吗?”
“还没有。”
“她不会同意的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家女儿虽说还小,我也不打算让她去音乐学校上学的,更何况你还是个男孩子。你妈妈就是因为太了解这个音乐界了,所以才会反对的。”
我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老师稍微的提高了些音量:
“但是,你还是要考升学考试的吧?”
“嗯嗯,差不多吧。”
“痛快一点,像个男人一样。”
老师的脸颊稍微有些抽紧,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老师平时从来不在学生的面前吸烟,而且他也知道我有哮喘的这件事。老师的情绪和平时不同,一定是犹豫着有些话想说而又不好说出口,不自觉的就把手伸向香烟了吧。
“我打算考都立的音乐学校,私立的学费太贵了。”
“钱的问题,你应该不用担心。你妈妈赚的很多。”
“我不想给父母添加负担。”
“我懂你的心情,但是都立的考试可是很难的。”
“我不行吗?”
“到考试还有半年的时间,行不行还是要看你接下来的努力程度的。但是,看你的样子,总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你真的想好好地弹钢琴吗?还是说只是想逃避升学考试?”
与平时的老师相比现在的老师简直判若两人,严厉的话语如同刀子一般直刺心底。但是,可能的确就像老师所说的一样吧。中学生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的模拟考试,每次考试都会重新测定偏差值。同时,由考试举办者所总结出的偏差值表会随后下发到学生们手中,是一份看起来就像是餐厅的菜单一样的,各所高中依次排列的统计表。与菜单不同的是,在各所高中名字后面原本是菜品价格的位置,被偏差值所取代了。就如同一边考虑着荷包一边点菜一样,学生们也必须一边考虑着偏差值一边权衡志愿学校的选择。我的弟弟孝辅所在的学校是在名单最前列的。以我现在的偏差值,哪怕再加上十分也比不上他。由于这所学校是一贯制的,从高中招收的学生也仅仅只有一个班级的人,入口如此狭窄,自然竞争就会十分的激烈。自然的,我的内心悄然生出一种惨淡的心情。
最近由于私立大学的人气很高的缘故,其附属的私立高中的偏
差值也提高了。连二流的重点学校也开始着手起一贯制教育,从高中招收的学生也变得少了起来,考入的概率变得渺茫起来。孝辅考初中的升学考试的时候,就连他用来垫底的学校以我现在的偏差值也是遥不可及。
再往下就是三流的私立学校与都立学校的名字混杂在一起。这一部分也是完全按照学区井然有序的被划分了起来。看着这张表,我的内心也变得迷茫了起来。我会被排列到这张表的什么位置去呢,思考着这些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的渺小,就如同用圆规的尖端刺了一下而留下的小小的点痕,仿佛什么时候就会消散不见一般。
“我没有想到你会考虑要报音乐学校,所以……”
老师叹了一口气。
“因为是考试,所以巴赫也好,车尔尼也罢,每个音符都要做到分毫不差。像你这种以感性为重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到了考场上,这样做可是完完全全行不通的。”
老师焦躁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虽然音乐学校并不以偏差值来衡量学生,但是自然而然的,就会有别的算法。听音和钢琴演奏都会被评分计算,演奏被打分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完全吃不消。正如老师所说的一样,演奏的很精准的女孩子可能会得到很高的分数吧,但是那样的东西既不是音乐,也不是艺术。对于我来说,就算只是练习曲也好,我也会好好的考虑曲子的构想,然后发自内心的去演绎,如果不能这样做的话,我就不能集中自己。但是,一旦加入了自己的感情,音符就会走错。就连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有时候都会提醒我注意,如果换成像妈妈那样的严格的评委的话,说不定会变得歇斯底里吧。
母亲从一开始就是反对我弹钢琴的。幼儿园的时候拗不过我而勉勉强强的同意了,但是却不自己教我,而是把我带到了当年的同学那里,也就是现在的老师这里。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跟我说差不多就别弹钢琴了,该用心准备初中的升学考试了。我和母亲说初中自己会去公立学校,作为交换,高中升学考试的时候会好好努力。说不定母亲现在还在信着我所说的话吧。
父亲却一直什么都没有说。弟弟孝辅参加私立初中的入学考试时,父亲十分在意他的学习情况,有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做练习题,报志愿的时候还熬夜为他选学校。因为学业繁忙,当孝辅犹豫要不要放弃少年棒球的时候,父亲甚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和他谈心。结果,孝辅选择放弃了棒球,父亲担心孝辅会心有不甘,而经常特地早早的回来陪孝辅一起做投接球的训练。孝辅从小就很喜欢打棒球,父亲也很乐于和孝辅一起做投接球。孝辅进入少年棒球队之后,在四年级终于入选了首发。那个时候父亲还曾经起早去给孝辅加油。这孩子可是会成为职业球员的——也曾经听到父亲自豪的向别人这样说过。就是这样的孝辅,竟然自己决定了要放弃棒球,想必父亲必然会觉得很受打击的吧。但是,就算这样,父亲还是继续用心的支持孝辅的学业。
父亲,对待孝辅的事情,是极其认真的。
我由于不怎么喜欢球类运动,直到现在,也不能好好的做到用棒球手套抓住球这种简单的动作。
我和父亲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就算偶尔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和他也经常不怎么交谈。并不是相互之间讨厌之类的缘故,只是单纯的互相都不怎么关心罢了。
就算是这样的父亲,听说我打算考音乐学校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总而言之,你还是更认真的练习吧。我虽说不反对你考音乐学校,但是看起来你还有所迷惘,实际水平还有待提高。”
老师这样对我说道,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打算考艺术学校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既有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的,也有为了做新娘子而进行钢琴的训练的。这样的女孩子们都很认真,练习量也都很大,认真的遵循着老师的指导一丝不苟的训练着。如果单纯的只是比较正确率的话,我是没有自信的。
总而言之,我会加油的。我低下了头这样说道。抬起头来做出了笑脸,随即走出了教室。
但是,一走出教室,笑容便凝结在脸颊之上。不经意间,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
白痴
不,并不仅仅是声音。中途便渐渐淡去的用万用笔留下的笔迹,仿若魅影一般淡淡的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穿过了喧嚷的商业街,我来到了车站。买好了车票之后,走入了检票口。看向对面月台上的跨线桥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渐渐听得到列车的声音,是对面的月台。如果现在跑着上楼的话还来得及。
十四层的公寓、走廊里穿过的风流、微微起伏的山丘与远方的丹泽山。以及,在缓步台中的那份窒息的痛苦……
就在脚步刚要移动的时候,一种味道飘进了我的鼻腔,是消毒水的味道。为了借放映机而第一次走入备用品仓库的压迫感,兀的紧压在胸膛之中。
对面的电车渐渐的向远方驶去。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凝视着有着茶色钢筋的白色的电车渐行渐远。
在车站前乘上巴士,是经常乘坐的一直以来只有一位驾驶员的班车。我向驾驶席旁的收费箱中投入次卡,找了个一个人的座位坐了下来。
距离医院的车站还有五站。
由于车上的乘客很少,在路过的车站中也看不见乘客的身影,巴士就这样不停靠的驶过了一个个车站。
接近医疗中心站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按下了下车的按钮。
虽然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阴沉着,但是早上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花坛里火红的鼠尾草依旧争相怒放着。满噙着水分的肥沃的黑土映入了我的眼帘。
“有空再来看看她吧。”
彻也虽然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有再来过,彻也拜托我录像的那次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和直美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来探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是今天,我很想和直美说说话。
走下电梯,经过护士站前面的时候,我遇到了和泉小姐。
“啊,今天你是一个人?”
和泉小姐向我搭话道,眼角之间充满笑意。
穿过长长的走廊笔直的行走着,走廊中相同的门一字排开。每个病房之中,应该都有着身患不同疾病的患者,静静地躺在病床之上吧。
我确认了病房门旁的姓名卡后,轻轻的敲了敲门。
“请进~”
令人意外的,里面传出了充满活力的声音。
“啊——”
看到了我的脸后,直美一脸高兴地小声叹道。和之前一样,直美像是一个不倒翁一样坐在病床上。看起来直美的心情还不错,总而言之,我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正好刚才在看你的录像带呢。”
一台并不属于医院的小型放映机正连接在柜子上的电视机上。
画面上映着的是正在一心演奏钢琴的我的姿态。刚进门时我并没能注意到,房间内正缓缓流淌着拉威尔的旋律。
“啊……”
话到这里,我便止住了口。虽然是很想和直美说些什么话,但是像这样直接站在直美的面前时,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难道说只能看我自己弹钢琴的样子了么,没办法,我只能静静的呆站在原地。
直美则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样的我。
“坐下吧。”
用着稍有命令语气的口吻,直美向我说道。我则是听话的坐到了靠在床脚的折叠椅上。
“爸爸给我买了专门用来重复播放的录像带,虽然是台湾或者香港的便宜货,但是用这台电视机能放所以完全没问题。”
和直美只见过两次面。但是直美却像对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一样毫无顾虑的说着话。虽然可能是因为她的性格毫不认生,但是多多少少的让人觉得有些高傲。
直美将视线移向了画面,我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了电视机。音乐结束之前,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任凭旋律在耳旁流淌。
“啊,就到此为止吧。”
棒球比赛的部分刚一开始,直美就这样向我说道。虽说放映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但是直美却像是货真价实的不倒翁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看棒球比赛吗?”
我从床旁起了身,按下放映机的开关,终于开口向直美问道。
“嗯。棒球要是知道了结果就变得无聊了。”
的确、无聊,直美用着这样的语气向我说道。
包裹着毛巾的直美的身姿就这样确确实实的在我的眼前。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直美的脸,这还是第一次。白皙的肌肤,似乎因为生病的缘故而变得有些干燥,看起来似乎有些皲裂。虽说如此,像用墨描绘过的眉毛,眼间洋溢出的神采,以及气色红润的嘴唇,看起来简直仿若工艺品一般,让人甚至产生永远就在这个距离观赏下去就好的想法。
“音乐就不同了,不管听多少次也不会厌倦。”
边抬起头来看向我的脸,直美边这样
说道,稍稍的露出了一抹微笑。目光的移动仿若野生动物一般,咄咄的散发着光芒。
“看起来很精神呢。”
我一边向着椅子走回去一边说道。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听起来一定很无趣,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来说了。
“我可是什么时候都很精神的哦,只是没有腿而已。”
直美几乎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释然的说道。我则是内心砰的一下,硬生生的吞下了一口气。如果是彻也的话,应该能在这种时候很好的用玩笑话应付过去吧,就算不是这样,也能很严肃的指责直美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吧。但是我却只能这样呆然的尴尬着。
沉默依旧持续着。
想着要说些什么的我,却完完全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直美却仿佛在以我慌慌张张的神情为乐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
突然之间,直美开了口:
“我有些累了,能不能扶我到床上睡?”
我连忙慌慌张张的站起了身。
“支撑我的后背就可以了,然后一点一点缓缓的放下。”
直美解开了缠在一起的毛毯,铺在了自己的膝盖附近,淡粉色的睡衣展现在我的眼前。从胸口到脖子处的白皙到宛若透明的肌肤大刺刺的露了出来。接近床边,能够隐隐约约的问道甘甜的香味。我将手绕到直美的背部,仿若接触到什么易碎品一般,手指在不住的颤抖着。
从指尖处传来了棉花的触感。这时候,直美缓缓的放下了身体。手部被充满温暖的重量感紧紧包裹着,直美的背部,比想象的还要结实上一些。
“就是这样,很擅长嘛。”
因为之前见过彻也扶直美躺下的样子,所以窍门还是或多或少的掌握了一些。将直美的头缓缓的放在枕头上面之后,不自觉的,呼的我松了一口气。
“谢谢。”
说完,直美偷偷地笑了起来,用着仿佛恶作剧一般的神情抬起头来看向我。
我像逃跑一般连忙的离开了床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直美将毛巾的褶皱铺平,盖在了胸口。
“你这人还真是温柔呢。”
一边用手抚平着毛巾,直美一边这样说道。
“是吗。”
在说出这番话之后,我小心翼翼的观察起来。
“稍微有些神经质,是吧?”
“嗯,差不多吧。”
“嗯,我明白的。你在想的事情,我也全部都知道。”
我一言不发。直美突然转向了我这边,直直的盯着我。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吧?”
虽然她的嘴旁依然挂着一抹浅笑,但是眼中早已没了笑意。
“是因为同情我才来探病的吧?”
直美用着试探一般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不是的。”
我回答道。
“嗯?”
“只是因为想见你才来的。”
“是这样吗?这样的话就完全都没觉得我可怜吧?”
我变得支吾了起来。
像这样单独和女孩子两个人说话还是第一次。虽然也参杂着一些紧张的部分,但是直美的思考比起一般的女孩子来说的确要快上许多。
大概可能是因为我内心十分的迷茫,而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色吧。
“对不起。”
突然间声音平和了下来,直美说道:
“我还真是坏心眼呢。”
直美的视线很柔和。
“你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如果换做小彻的话,应该早就大喊大叫起来了吧。那家伙可真是野蛮呢。”
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直美说道。她的视线也变得飘渺了起来,大概是在想彻也的事情吧。
“羽根木实际上很温柔。”
我这样说道。只是单纯的这样认为,就理所应当的把所想之物说出了口。
“啊,他哪里温柔了?”
虽然一副否定的口气,但是直美的眼睛中却熠熠的闪烁着光芒,露出一副提起彻也就开心到无可救药般的神情。
“可能那家伙太害羞了,所以不自觉的就用很野蛮的语气说话。”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嗯。”
直美稍稍耸起了肩膀,露出了笑容。
“你看人还真是很透彻呢。”
一边用着略显不安的视线打量着我,直美露出了稍献妩媚的微笑:
“那么,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
“温柔吗?”
随着聊天的进行,萦绕在心头的紧张感不知不觉缓慢的散去了。再过一小会儿就能完全适应这样和直美说话了。这样想着,我说道:
“羽根木说你是个阴暗的家伙。”
“我可是在问你的想法喔。”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嘛,算了。”
直美仿佛闹起别扭似的嘟起了嘴,不过她的眼睛依然在笑。时而愤怒,时而欢笑,直美的表情这样阴晴圆缺般不停转换着,她的脸正在一闪一闪的发着耀眼的光。
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我这样想道。
“今天羽根木不来吗?”
稍稍聊了聊学校的话题之后,我这样问道。
一提到彻也的话题,直美的表情便霎的熠熠生辉了起来。能看到这份光芒,对于我而言也是极为幸福的一瞬间。
“‘昨天已经来过了,今天就不来了,我可是很忙的。’一边装酷一边这么说的。”
“明明每天都来也没问题的。”
“没关系的,每天都看到那家伙的脸我也会腻的。今天爸爸应该会来的。”
“你的父亲要来吗?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等爸爸来了你再走嘛。”
被她挽留下的我留在了病房里。但是,想到的话题已经聊尽了。一直聊学校的话题也让我的内心觉得很难受。现在直美还不能出院,她应该也想尽快的回到学校里吧。
我突然间开始思考起来到这里的原因。视线移向窗外,在楼群的缝隙之间,能窥视到铅灰色的乌云,能感受得到什么东西正在逐渐逼近。耳旁响起了电车的轰鸣声,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对面的电车缓缓的滑进了月台,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了鼻腔。
能想到的只剩下这些,至于到这里本想和直美说些什么,却完完全全的想不起来。
不知道就像这样,我一个人陷入沉思过了多久。一瞬间,我猛地意识到有一段时间自己无视了直美的存在而陷入沉默。注意到这里时,发觉直美正在盯着我的脸打量着。
“呐……”
音调降了下来,直美微微的嗫嚅道:
“你在烦恼吧?”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不知为何,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高鸣着,有些喘不上气。
“看起来像是这样吗?”
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之后,我终于开口道。
“嗯,能看见。”
直美微微的笑了起来。
“因为你很老实,想什么很快就写在脸上了。”
直美锐利的眼光令我不由得感觉近乎恐怖,我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她看穿。我在探索着自己的内心,在想些什么,烦恼些什么,有些东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直美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与直美的视线相交令我变得痛苦起来。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到了窗外,与刚才一样,电车的轰鸣声在耳旁响起。
现在的话能死成。
恐惧和不安感消失不见,身体仿若浮到空中。窗子,楼梯间的把手,月台上的白线。仅仅都只是一步之遥。
“有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自杀了,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知不觉开始喃喃起那些事情来。
“嗯,我知道,从高层公寓的楼梯间跳了下来。”
我看向了直美的脸。
“亏你还有印象呢。”
“毕竟是和我一个年纪的小学生。”
“但是,小孩子的自杀也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吧。”
“因为有留下遗书吧?在墙壁上像是涂鸦一样的字。”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过他写的作文。”
“这我还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什么样的…嘛,只是普通的作文而已。”
我稍微撒了一点谎。如果解释起作文的内容的话气氛就会变得太沉重了。
“这样啊……”
直美也并没有要求我讲解的打算。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之后我们开始说起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可就变得没完没了了,于是我用着稍稍有些糊弄的语气说道:
“我的烦恼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就是模拟考试的偏差值一直提不上来。说到底,只是这么简单。”
“只因为这个,你就想要自杀吗?”
直美平静的向我询问道。
“不,并不是这样。”
有一种被人穷追不舍的感觉浮现在心底。我想把内心中的隔阂感挥散消除,于是开始快速的说了起来:
“一句两句可能解释不清楚,尽可能简单的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和模拟考试的成绩一起的资料里面,有着像菜单一样排列好的高中的名单。我自己的偏差值很低,所以可选的学校也有限制。但是,没在表单上列出的生存方式也是有的,不是吗?我是这么觉得的。”
“例如呢?什么样的生存方式?”
“总而言之,首先我考虑的都是音乐高中。不过美术高中,农业高中,或者园艺科的高中也都有,厨师,理发师,会计,电脑程序员,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去专科学校也可以,直接工作也可以,要是想参加大学考试,也不是没有办法。在我自己的表单里,就算有自杀这一项,也没什么不好。我所考虑的就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直美似乎对我的解释并不满意的样子,边小声的叹着气边移开了视线。然后她小声地嗫嚅了起来:
“把住院,也加在表单上如何?”
语毕,直美的声音突然间颤抖了起来。
“但是,没生病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吧。给我的表单上,只有生病,生病,生病,仅此而已。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因为,自杀什么的,会被认为是生病惹的祸吧。如果不是健康的人来做,就谁也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还没有生病,那时我也有自杀的权利,所以印象很深刻。虽然这样说,因为我们学校是私立的附属小学,不用担心升学考试,班上的女孩子们每天都十分的悠闲。自杀的那孩子的心情,我根本不可能理解的,只是稍稍有点吃惊,觉得很厉害而已。原来还有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我只是这样想的。”
直美将脸转向了我这边,宛若通明的安静感沐浴着她的全身上下。
“小学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你能想象的到吗?越说越会觉得自己真是蛮凄惨的。虽然不想说,但是对我来说,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的。在班级里我的成绩算得上是优异,芭蕾也有在跳,还稍微会些新体操。到了高中之后还打算自己写少女小说……我也有很多的梦想,想做的事情也有很多很多列在表单上,而在这张表单上,像是保底一样的最差的打算就是——”
直美的鼻子稍稍皱了起来,看起来很开心的,扑哧的笑出了声。
“成为小彻的新娘了。”
明明表情仍然在笑,但是泪水沿着脸颊滚滚的滑落了下来。
“但是,身体已经变成这样了,所以这个也不行了呢。”
直美垂下了目光。
“我很羡慕那些有着可能性的人。能考虑自杀什么的,真是奢侈呢。”
这样说着,直美看向了我。被那满噙着泪水的大眼睛直直的盯着,我觉得无论是用什么样的语言,也不能反抗这样的眼神吧。
门开了。
额头的上部已经秃的很彻底却长得很年轻,让人觉得年龄还很小的男人走了进来。我立刻知道了,这是直美的父亲。
“哎?今天不是羽根木君吗?”
“您好。”
这样说着,我低下了头。应该好好的打个招呼的,虽然这么想,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叫做北泽。”
直美帮我介绍道。
直美的父亲微微的笑了起来,看向了我。真是个让人感觉很好的人,虽然比我的父亲年龄还要大,但是笑容却像个孩子一样。
“直美还有除了羽根木之外的男性朋友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北泽君是钢琴家喔。”
“哦?”
直美的父亲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我,我稍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别开了视线。
“他很害羞的。”
直美说道。
“爸爸他呢,是个研究者。”
这次,轮到直美的父亲不好意思了。
“不不,充其量只是个电子厂商的研究员,工薪族而已。”
他的脸倏地红了起来,真是个纯真的人。
我稍稍的和直美的父亲聊了起来,问了些关于他工作内容方面的事情。是应用化学领域,正在做关于硅化合物的研究。虽然对我来说还很难理解,但是他也没有用糊弄小孩子的口吻,而是认真的向我进行了说明。我的心情很不错,和成年的男人这样的聊天,这还是第一次。
真是个好爸爸,我这样想道。人很好,也很开朗,头脑也不错。可能直美就是遗传了他父亲的这些优点吧。不知为何,我心中的阴霾也稍稍的驱散了开来。突然觉得,能够见到这样的父亲,也算是不虚此行。
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了晚饭的时间。
钢琴课已经结束了,母亲正站在厨房里。
“你去哪儿了?”
因为母亲一直就是用看起来像是生气了的口吻说话,所以真的生气了的时候,和平时看不出任何区别。
“那个,稍微有点事。”
“什么叫有点事?你可是个准考生了,又到哪里玩去了?”
“我没到哪里去玩。”
“所以我才问你去哪里了,不能说的地方么?”
“是没必要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等一下,你怎么说话呢?”
母亲抓住了正欲走上二楼的我的手腕。由于一直弹奏钢琴的缘故,她的手握力很大。体力也好气势也好,我都已经拜了下风。
“很疼啊”
我叫出了声。
“怎么了,在吵些什么?”
起居室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他回来了。父亲正靠在藤椅的上面喝着罐装的啤酒。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身上穿着浴巾材质的长袍。
“暴力可是不行的啊。”
父亲悠然的用着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你闭嘴,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插嘴。”
“不,嘛……”
看起来母亲是真的生气了,这种时候父亲是指望不上了。不单单是气势不够,而且基本也不怎么回家,在家里的地位也不及母亲。
父亲是出新书书评的出版社社长,虽然称作是社长,但是手下的员工也只有几个人,正在给某家大型出版社做外包工作。不过近些年出了一些畅销书,因此也赚了一些钱。因为工作很忙,所以经常住在事务所里,连周日也很少回家。
“你到那里坐着去。”
母亲硬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起居室里。父亲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和母亲。
“正好,今天爸爸也在,我们好好聊聊良一的未来吧。”
“啊啊,好。”
父亲依旧用着不变的玩笑般的语气说道。
母亲像是把我丢出去一般强行按到椅子上。
“你把模拟考试的成绩单藏到书桌的抽屉里面了吧?”
“我没想藏。”
“那么,为什么不拿给我看?”
“没有必要。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比起这个,能不能请你不要随随便便的进我的房间?”
这时候,父亲突然间在一旁插话道: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以为这是谁的家?这是我的家,哪个房间都不是你的。”
虽然父亲的语气听起来很可怕,但是他实际上是一个很少真的动怒的人,这一点还是很放心的。于是我用着强硬的语气回应道:
“就算我是孩子,也有我自己的隐私,我又不是你们的奴隶。”
“嘛,那倒是。”
父亲如同对我的话表示认可一般,突然间说话的声音便小了起来;但是相反的,母亲的音量却猛的提高了:
“你少在那里说一些无关的话,真是的。”
母亲的愤怒看起来很难平息。她一旦气昏了头,就算用语言好好的进行说明,也完完全全的听不进去。对着“自己被激怒了”这个事实而生气的话,就算怎么解释也是没用的吧。
“父亲。”
虽然有些狡猾,但我还是决定利用一下父亲。我竭尽全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说道:
“我想和父亲两个人单独说一些话。”
父亲对于这个最没有抵抗力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父亲发出了像是哦的一声,表情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这样啊,我知道了。”
“别打算糊弄过去,现在在问你问题的,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回答我的问题?”
母亲看起来十分的愤怒,但是父亲却很少见的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稍等一下,良一说想要和我单独谈一谈,这里还是交给我吧。”
“你在这装什么帅?平时完完全全的不在家,别只在关键的时候装出一副父亲的样子来。总是说工作,工作的,把家里的事情全推给我,我也是有工作的好吧?”
谈话变成了父亲和母亲的口角。虽然争论的焦点被偏离了,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很感激的,但是怎么说,在一旁看着父母吵架内心也会很不舒服。
“总之,这里还是男人之间来谈比较好。”
父亲这样说道。父亲很喜欢用“男人”这个字眼。大概是因为看了很多黑帮电影而不自觉的经常说出口吧。平时明明在母亲面前从来都抬不起头,但是碰上什么时机,突然之间便显示出了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
母亲瞥了一眼时钟,虽然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晚间也会有学生来上课,所以在那之前必须要吃好饭。
正好在这个时候,孝辅从二楼走了下来。
“饭还没好吗?”
优等生的孝辅是这个家里的主角。
这简单的一句话成为了决定性的台词,让我逃离了母亲的追究。
父亲,这样的称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以前,是叫“爸爸”的。
在进入幼儿园之前,“爸爸”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在家。虽然并没有记得很清楚,但是父亲那个时候一整天都会在家里转来转去。在我睡觉的时候,可能在进行原稿的创作。一旦我醒来,父亲就陪我一起玩。
那个时候,父亲处于失业状态。不知道是被所在的出版社炒了鱿鱼亦或是自己提出了辞呈,总之一段时间内都没能找到工作。母亲的娘家就在附近,母亲在那里开了一个钢琴班用来支撑家庭的开支。我们所住的是一个狭小的木质公寓,钢琴是放不下的。刚出生的孝辅被托付给了娘家的祖母来照顾,所以白天的话,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家。
父亲也不会从白天开始就喝酒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一直都是一副很有精神又一脸开朗的样子。
后来父亲的工作开始变的忙碌了起来。他就是人们所说的“代笔人”,对像歌手或者是运动员这类的名人进行取材,然后以这些人的名义出书。为了制出作品,父亲在市中心的公寓建立了事务所,开始了夜不归宿的工作生活。也是正从那时起,父亲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性格变得阴暗了起来。
对话也变成了只有某部书又卖出了几万本之类的话。孝辅在考私立中学的时候,父亲很少见的在星期日回家辅导他学习,说不定是因为儿子的偏差值上升而感到高兴吧。
以前的“爸爸”,是不会这样的。
只有两个人在公寓的时候,会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话。自己进行创作的多少有些不靠谱的童话故事,或者是对有名的作品进行恶搞,诸如此类的话题。
虽然大部分都已经忘记了,但是也有记忆深刻的。
例如,《蜘蛛的丝》的故事。
来自云端极乐世界的释迦摩尼,将一根蛛丝放到了一位一直在地狱的无尽苦难中苦苦挣扎的男人面前。男子一心想沿着蜘蛛丝往上爬,好不容易,距离乐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释迦摩尼却突然剪断了蛛丝,男子又坠入了地狱之中。
然后,边说着“啊啊,这个好有趣啊”,父亲一边大笑了起来。
虽然也有不知道哪里有趣的成分,不过更主要的是,父亲每次都在故事讲完之前,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所以我不怎么能笑得出来。但是看见父亲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也跟着心情变得愉悦了起来。
有时也会和父亲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是一个有着游船水池的大公园。我在公园里荡秋千,滑滑梯,父亲则在一旁看着我。起初是看着我的方向,随后便径直望向池中央。并不是看着水池,而是怔怔的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我喜欢看着这样的父亲的身影。
晚饭过后,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
从下面传来了钢琴课的弹奏声,二楼的马勒也在不停的回响着。再加上从厨房中,洗衣机也在不停的发出如同怪兽一般的声音。
“那么……”
父亲这样说道。因为几乎从来不会像这样和父亲两个人单独谈话,他稍稍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有什么话想说?”
虽然被这样追问道,但是我却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是以前的父亲,可能我会有说不完的话吧,但是现在,我却宁愿保持沉默。
但是,现状却是我不得不开口。总之,我用比和母亲说话稍稍好上一些的语气说道:
“我是家里的长男。”
话说到一半,我停了下来观察起父亲的神情。父亲仿佛想说些什么一般地看着我。
“你不继承我的工作也是可以的。”
我用尽可能冷静而又平淡的语气说道:
“那是当然了,我并不想从商。”
“所以,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决定。”
“嗯,这样啊。”
父亲的眼神中闪烁着疑惑,十分锐利的看向了我。
“但是,以你现在来说还是……”
说到这里,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苦恼了起来。
“你现在多少岁了?”
“十四岁。”
“这样啊,才十四岁啊。”
父亲大大的点了点头。
“才十四岁又能明白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又仿佛确认着一般地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人生,的确应该你自己来决定。不过,那也是你到了二十岁左右的事。现在的话,你应该好好学习,上所好大学,多为自己留下一些可能性,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这种抽象的一般论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的问题。父亲他并不知道现在的升学考试,竞争到底有多么的激烈,并不是一群优等生挤破头皮竞争私立学校的名额这么简单。并且,中学生和简单听从父母的指示去补习班的小学生不同,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大人的领域。到了初中三年级之后,就已经开始思考今后的人生了。从早到晚的不停工作,只关心金钱的数字上下,我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不去在意成绩也可以。总而言之,从现在起必须要努力。”
“我知道了。”
我这样回答道。
我并没有想辩驳些什么,反正我的想法也不会传达给任何一个人吧。我也没有继续和父亲交谈下去的心情了。
沉默。
钢琴的响声,马勒的曲声,以及洗衣机的响动,交织在一起,震动着房间内的空气。
“你真的明白了吗?”
见我一直沉默不语,父亲提高了音量。
“我明白了。”
我也提高了音量。
吃过了饭之后,在通往音乐室的走廊里,我遇见了彻也。
“哟。”
彻也向我搭话道。
“周日你来医院探病了吶。”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之后也要来啊。”
“嗯,会的。”
我回答道。本以为谈话就到此为止,准备前往音乐室的时候,彻也却拦住了我。
“这样说起来的话,你这家伙还真是个怪人。”
“哪里怪了?”
“你说了自杀的话题吧,正常的话,谁会在去医院探病的时候说这种话?”
确实,正如彻也所说的一样。
“是啊,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算了,无所谓。直美看起来也挺开心的。那家伙,也是个怪人吶。”
直美的身姿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的双眼中噙着泪水,直直的看着我。看起来在余暇之中,安静的一动不动。
“今天,你要去医院吗?”
我这样问道。
“嗯,你也要去吗?”
“嗯。”
我这样回答道。彻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喜出望外。
“好,那我们一起去吧。”
彻也眼神中所散发出的光芒,久久在我的心头萦绕着。
在教室门前集合后,我们两人一同向着公车站走去。
因为彻也在学校里很有名,女生们纷纷回头看向他,也有女生向他搭话。彻也每每都是“哦!”的一声充满活力的回答道。这份毫无顾虑的阳光正是彻也的优点所在。也有没有和彻也搭话,而只是在远处看着的女孩子。而且并不只是看着彻也,同时也在观察着我。彻也和我的这样一对组合,看起来应该会很稀奇吧。而且不仅如此,气氛也是十分的微妙。
无论是彻也还是我,都基本没怎么开口说话。公车很快就来了,登上了公车的我和彻也总算变成两个人独处。
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并排坐下后,彻也向我搭话道:
“幼儿园的时候,直美比我长得还要大,那家伙的头一直都比我高,在邻居里面也是孩子王。升到了私立小学之后,虽然开始慢慢变得像个大小姐,但是要强的性格难以改变,自尊心也很高。你觉得直美怎么样?”
与以前一样,彻也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非要说的话……”
“是个好女孩吧?”
“我没觉得。”
“这样啊,嘛,那家伙是个好女孩的。现在无精打采,也是因为疾病的缘故。”
彻也的声音比起往常来音调更加的高。虽然公车上还有别的乘客,彻也却旁若无人一般的说了起来:
“直美在小的时候也有练钢琴,这件事并没有和你说过。我去听过两次她的发表会,实话说
,她的水平很差。因此,很快她就放弃了弹钢琴的想法。那家伙看到你弹钢琴的样子,多多少少会觉得有些不甘心吧。”
与逐渐提高音量的彻也不同,我的情绪却渐渐变得消沉了起来。我并不了解直美,与彻也的立场也不同,直美与彻也一直度过的时间也是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
拨开云层,夏日的阳光赤裸裸的照射在医院的前庭中。染上阳光颜色的鼠尾草看起来如同烈火一般赤红。
彻也在前面先走进了病房。
“今天我们一起来了哟。”
彻也进门后便说道。
直美抬起了脸看向这边,本来应该看到了我们两个人,但是目光却只停留在彻也的身上,向着彻也一个人说了欢迎,态度莫名的显得很生硬。本来期待着从直美那里听到温暖的欢迎话语的我,犹如从头被淋了一盆冷水。
“把我扶起来。”
直美小声的说道。彻也走向了床边,支撑起直美的后背。我站在离床不远的位置注视着两人。
在这前不久,我曾经扶起过直美。直美睡衣的柔软的触感,以及隔着睡衣传来的那份温暖的令人安心的重量感,仿佛依然萦绕在我的手指间。
不过现在,在这里的是彻也。
“你一个人坐不起来的吗?”
彻也用着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身边有人的时候,让别人把我扶起来更加有趣嘛。”
一边用手把遮在脸上的头发拢起来,直美一边说道。
“要是不变得积极起来参加康复训练的话,之后可就不能自己生活下去了哟。”
“已经,无所谓了哦。”
“什么无所谓了?”
“就算进行康复训练,也是没办法的吧?”
“白痴。”
彻也抬起了手,本以为会打下去,但是他却缓缓的落下手,在直美的额头上轻轻的弹了一下。
直美闭上了双眼,仿佛闹小脾气似的扭过了脸。
直美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在想是不是应该主动向她搭话比较好,可是却不知道一旦开了口要说些什么。病房里充满了一种紧张的空气。
彻也展开了一把折叠椅,坐在了我的身旁。直美一如既往的只看向彻也,而彻也也只是和直美交谈着,并没有看向我。既然彻也邀请了我,本应该注意到避免让我一个人陷入沉默的,但是彻也看起来却莫名的在紧张。虽然彻也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在意的人,但实际上内心却很敏感。他一定也察觉到了直美正在刻意的躲避着我。
直美与彻也聊起了小时候,看起来是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我无法插嘴的话题。应该是为了避免直美变得不高兴,彻也才会这样做的吧。直美紧绷的表情也变得舒缓了下来,时不时的露出了笑脸。
我一直沉默着听着两个人的谈话。自从进入病房起,我就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时间应该已经经过了好久,突然之间,直美看向了我,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马上闭起了嘴,看起来很困扰一般移开了视线。
看起来很担心的,直美小声的嗫嚅道:
“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吗?”
是在问我呢?还是彻也呢?我并不知道。
“嗯。”
彻也开了口回答道。
一时陷入了沉默,彻也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刚认识不久,不过关系还不算坏,对吧?”
慌忙的开着口,彻也向我投来了求助一般的视线。
我却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吶……”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垂着目光的直美就这样缓缓开口道:
“我马上就要十五岁了。”
直美很明显的是在和我说话,彻也的话,不用说也早就记住了这种事。
“我有一个请求想拜托你……”
“什么都无所谓,我答应你。”
我这样回答道。
直美抬起了脸看向了我。
“真的吗?好高兴。”
冷不防的,彻也突然插嘴进来:
“喂,你都不问问她想拜托你什么,真的没问题吗?”
彻也的语气很开朗,又夹杂着些许戏谑的成分。一瞬之间,病房里的气氛便缓和了下来。直美露出了微笑,不过立刻的,这份微笑便从脸上褪去了。自然而然的望向了彻也的直美表情变得僵硬了起来。我也心头一沉,屏住了气。彻也的表情也变得僵硬了起来。直美的表情看起来变得不悦,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彻也脸上僵硬的神情,才会发生改变的也说不定。
“你自己说嘛。”
彻也的语气中很少见的流露出了些许的不高兴。
直美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一直保持着沉默。
仿佛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绪一般,彻也先开了口:
“北泽,这家伙想要你在过生日的时候为她弹奏钢琴。医院的娱乐室里就有一架。”
“我知道了。”
我回答道。
“谢谢。”
直美小声的回答道,但是,表情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打起精神来啊,北泽不是说了会给你弹嘛。”
彻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和往常一样充满了活力。
我稍微变得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感觉自己正在突兀的强硬插入到两人之间。这份焦躁感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吧。直美应该只是想听我的钢琴,但是却顾虑到彻也,只好小心翼翼的向我请求。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是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小彻,今天真热啊。”
仿佛忍受不住一直沉默的尴尬气氛,直美用着尖锐的声音,却如同撒娇一般的说道。
“我身上出了汗,帮我换一下睡衣。”
彻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着生气的眼神瞪了直美一眼。接着直美刻意的做出十分冰冷的态度转向了我,用着仿佛命令一般傲慢的口吻说道:
“北泽同学,虽然很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稍微出去一下?”
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在长长的走廊之中,直到尽头,有着许多扇同样形状的门。微温的柔风吹打着我的脸颊。从远处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到了股市的涨跌,如同毫无意义的记号一般的公司名,以及排列一串的数字。
经过了五分钟左右,门被打开了。
“今天这就回去了吗?”
彻也一脸低沉,对着我微微开口道:
“直美她,现在稍微有些神经质。”
我们一同走向医院的电梯。
沉默无言的并肩走上电梯,按下了按钮。门紧紧的关闭了起来。狭窄的空间里,封闭的空气弥漫着窒息般的压抑。
“北泽。”
彻也微微嗫嚅道。
“我和直美从小就认识了,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你能明白吗。”
彻也的声音颤抖着,他的近乎疼痛的心情,一丝不差的传达给了我。
“我明白的。”
我回答道。但是,明白与认同是两种想法。虽然我理解彻也的心情,但我却不想去认同。等到直美的生日结束,就再也不来医院了。我在内心中暗暗地这样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