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章 三人

1

只依靠电灯泡微弱的灯光,我读着书。那是从阳咲那里借来了很久的硬汉小说。把背靠在墙壁,毯子盖在膝上,在我遗忘了昼夜的读书中,从缝隙吹进来的寒冷冬风也好像感觉不到了。腹部的深处,身体的中心不如说还是热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仅仅是因为过了设施的熄灯时间还在跟兄弟玩耍,凭什么非要接受惩罚啊。被软禁在这没窗户的又窄又冷的小屋里,大概已经三天了吧。我被慢性的愤怒所折磨,有时还会发生跟不上小说的文字的事。是在怒气与寒气的作用下想象力变得奇怪了吗,我竟然把故事的主人公跟阳咲重合在了一起。想去见阳咲,仅仅是靠在她的身边就足够了。搞得我像个怕寂寞的人一样,有点难为情啊。反正不管这个还是那个全都是小仓的错。下次那个男的来了,我一定要狠狠地顶撞他。

是因为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了吗,报复的机会感觉来得意外地快。小屋的外面传来了踩雪声,我慌忙把对阳咲的感情和小说一起收在包里,接着便听到了挂锁被解开的声音,没过多久出入口的木门就被打开了。夜晚新鲜的冷气在房间里扩散。

“反省了没啊,旭君?”

小仓迟钝地走了进来。他是个无论什么时候碰上,都觉得像熊一样的大个子男人。只有他自己穿着厚质的外套。他像要弄坏我的眼睛一般,把手电筒直直朝向这里。

“高兴点吧。我带你出去。”

我把手撑在墙上,从床上起身。脚一踏上地面,因为冷而一直弯着的膝盖就感觉像要扭断了一样。想要回嘴而张开了嘴巴,渴得要死的喉咙却被尘埃飞舞的房间的空气给呛住了。

“喂喂,我可是好好给你送过饭的吧?”

那是每天两次的面包和牛奶。明显是小仓故意作恶,今天的晚饭并没有拿过来。

“暖炉也点上啊。我才不想处理冻死的尸体。”

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古老煤油炉子,在日落的时候早就没了油。

“我说啊,旭。这可不是别人说的虐待什么的。那种东西只有电视剧里有啦。我们教团运营的儿童养护设施可是以对孩子很好而著称的。这个啊,所以说,是修行啦。为了连父母也没有的你能稍微跟神接近一点,这是必要的。所以可不能对学校的老师说些设施不好啦很奇怪啦之类的谎话啊。知道了没?”

我说:

“学校早就放寒假了,哪能说设施的坏话。”

“对,这样就对了。”

“但是,你干的事情,我会跟教团上面的人说的。”

小仓狠狠地吐出“你这家伙”这几个字。你这家伙、旭。旭、你这家伙。把“你这家伙”和我的名字弄成一组,小仓一直都是这样让自己变得更加焦躁。

“你知道要向谁说是吧?”

“设施的职员对吧。反正你就是位于这奇怪宗教团体的下端,工作是虐待我们兄弟。”

“兄弟?”

小仓对此嗤之以鼻。

“啊啊,是树那个爱哭鬼吗。明明不是真正的兄弟,却还以兄弟互称啊。真好啊,真可怜啊。旭和树和阳咲吗。三个人总在一起是吧?”

树和阳咲的脸一下子在脑中闪过。特别是阳咲的脸带着笑容,让我的胸口一阵苦闷。

“那阳咲就是妹妹了,啊?”

他仅仅是叫出那个名字,就使我感觉到恶心。小仓的笑容令人作呕地绽开的意图,我一下子就理解了。

“你没对阳咲和树做什么吧?”

“谁知道呢。你们过了九点还在房间里吵闹,也是有连带责任的吧?”

“阳咲不在。跟她没关系。”

“是吗是吗,真是帅气啊你。你自己是怎么被管教的,给我好好记住了。所以,你也别向上头说这件事。想想可爱的阳咲妹妹会变成怎样吧。”

想杀了他。怎么才能杀了这个男的呢,杀害方法也……

小仓扭了扭上半身,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口。

“出去吧。别忘了什么东西。”

我一看,小仓跟往常一样从带着的纸袋里拿出了一升装的酒。他不管制服的领带,把衬衫的领子给弄松了。毛发浓密的胸脯上,露出了划着弧线的银色项链。一如往常的垃圾职员。因为在设施里不能公开喝酒,他才会避开他人在这里畅饮。决定把我从小屋里弄出去,也是因为想要喝酒了吧。

“看什么呢,喂。这只是工作的一点外快啦,外快。要照顾你们这些麻烦的小鬼,我多少也是存了一些的。”

我低下头,拿起被允许带过来的包,离开了小仓的身边。

“旭,别想着从设施里出去什么的。没有人在等着你回去。因为你可是被抛弃的啊。”

你就用上一辈子来给我解闷吧——小仓这么说道。

我像背后被谁推着一样走到了外面。十二月的夜风让身体缩了起来。这所设施位于北海道一个寒冷的村子,天空中无数的星星正眨着眼睛。目所能及的黑暗中,设施用地里点着的路灯白白的像是漂浮着一样。踩着地面浅浅的积雪,我从“惩罚小屋”向着平常住的建筑物前进。走路的话大概十分钟就能到吧。因为从懂事起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所以不曾迷路过,就好像从独居的房子走回一家人住的地方一样。我没有双亲。但是,等着我回去的人,至少还是有那么两个。

不如说,其中一个人已经出来迎接我了。

那个人在建筑物的玄关口,像是贴在玻璃门上一样眺望着这边。是看到逐渐走近的我的身影了吗,她推开门猛地冲了出来。用开心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她像伸懒腰一样大大地挥着手,跑了过来。

我也自然地转换成了小跑。

首先看到的是洁白的牙齿。宽大的围巾之上,圆圆的脸带着笑容。可让我久等了啊——像是在这么说着一样,她滴溜溜直转的眼睛闪闪发光。是阳咲。

“欢迎回来,等好久了,好想见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要被抱住的程度。明明已经进入了长长的假期,她却还是穿着制服。在那之上,披着短短的外套。裙子下方只穿着薄薄的紧身裤,但即使如此也感觉不到冷,大概是因为阳咲的行动总是像小狗一样急急忙忙的吧。现在也是,她因为想要拉起我的手而跳了起来。像要展示自己的笑颜一样抬起下巴,就算被冷漠地对待,最后还是会围着人家骨碌骨碌地转起圈来,这就是这家伙的习惯。跟她认识已经四、五年了,“到底为什么能高兴成这样”还一直是我对她挥之不去的印象。

“在牢房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把一般会更加消极地表示担心的事情后面,加上“开心吗”来问,真有阳咲的风格啊。比起被担心和同情,感觉要好得多了。

“我读了书。”

“那个、旭君不在的时候,我又要来了书哦。现在去房间里一起读吗?”

“好。不过,肚子有点饿。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吧?”

“厨房,能不能借来用呢。做点吃的吧,我来。”

“还是别了。之前偷偷溜进去,被罚写反省书了吧。”

设施过了六点就没有晚饭吃了。要干什么都有其规则,打破规则的人就有相应的处罚在等着。实际的惩罚方式则根据犯错的孩子和担当的职员而有所不同。也许是多亏了阳咲经常借给我的书,我又重新感受到了这是一所与世间一般的有所不同、甚至称得上异样的儿童养护设施。

阳咲也没有父母。和我一样被小仓盯上的树也是。

我从书上得知,所谓没有父母的孩子在现代那些普通的设施里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且就算有也会被哪个亲戚给领养走。但是,在这被白雪覆盖的设施里,我既没有见过因为什么家庭状况而和亲人分开生活的孩子,也没听过谁的亲戚过来接他走的事。大概,我们到了差不多高中毕业的年纪就会从这里离开吧……

“旭君,冷不冷?”

阳咲在能感觉到呼吸的近距离内,歪着头问道。

“我一直觉得,你啊,离得太近了吧。总是这样……”

“挨在一起才暖和啊。”

“很难走路啊。”

说得那么粗鲁,我感觉有点后悔。但是,阳咲却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笑意变得更深了。

“树君他呀,现在在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旭君哟。”

“搞什么啊。”

“好期待读他的小说啊。啊啊,原来如此,嗯嗯,是啊,这就是旭君呢,酷酷的,被叫作北海道的Jack Knife呀——我也这么想哟。”

“谁是Jack Knife了!”

对着一边说话一边变着表情的阳咲,我不禁有些看呆了。

回过神来,像是突然袭击一样,我的手已经被她给拉住了。阳咲不知何时到了我的侧边,把我的胳膊像钟摆一样前后甩着。用另一只手,阳咲又夸张地指向了建筑物的大门。

“回去吧,旭君。”

因为实在是太孩子气,我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对小仓的仇恨,还有两天两夜的软禁生活的劳累,只要和阳咲在一起似乎就可以忘个一干二净。

即使走进了门,牢牢地牵着的左手还是继续被哼着歌的阳咲晃来晃去。外套的袖口旁,可以看到阳咲的手腕。在快要到手背的地方,还能看见那块青斑。那青黑色的圆圆的青斑,在我的左手腕的根部也有一颗,阳咲则是右手。因为在同样的地方有着一模一样的青斑,我们变得亲近起来。以前试着说了句有可能是双胞胎的时候,阳咲就搬出了自己才是姐姐的主张。但因为那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机会的感觉,当然又被我们给笑了。

2

醒来的时候,变白的窗户的另一边,雪花正倾斜着飘落。是因为睡糊涂了吗,我竟然以为自己躺在“惩罚小屋”的硬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是个八块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日光灯耷拉着,地上是有些地方破了的红色地毯。墙边并排摆着两张学习桌,树在写的小说原稿摆在上面。从上下铺的上方传来了弹簧的金属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原来是爱睡懒觉的树翻了个身子。在这熟悉的早晨光景中,我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如果是在那个没有暖气的牢狱里迎接早晨的话,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吧。

距离七点的早餐还有点时间。我从昨天白天就一直没吃过东西,于是姑且从房间里出去,在共用的盥洗室里洗了脸,喝水喝了个饱。

回到没有人气的安静的走廊,木造的地板每迈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

这座设施共有两层,根据年龄一楼女生、二楼男生地粗略分了分房间。虽然相遇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我一直跟树住在同一间房里。比起阳咲的缘分更深,我们很年幼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早上一起醒来,互相说设施的坏话,读着从阳咲那里借来的书。

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感到树跟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树不怎么去学校,也不怎么想出去玩。一开始我对此有所不满,还为这件事追问过他。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那季节变换之时必定会卧床不起的身影。把他当作绝对不能离开视线的存在,我与树继续着交往。

正是我把手放在房间的门把上的时候。

“哇啊啊!”

被树的悲鸣所催促,我赶紧走进屋内。

“怎么了,没事吗?”

在床上,树一副惊愕的样子呆住了。呼吸也很乱。他靠着肩膀朝我这边转过头。怯生生的眼睛在确认了是我之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对、对不起。我、我又……”

“奇怪的梦?”

“嗯,对不起。吵醒你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被噩梦魇住的声音,在这所设施里,除了树之外也经常会听见。因为觉得不可思议,就和阳咲一起调查了一下。结果,就找到了后遗症啦精神伤害啦之类的词语。虽然没有切身体会,但我推断原因一定是树的脑中留下的对双亲的记忆吧。擦着汗从床上下来的树看起来很痛苦。这种时候,我总是会产生一种冷酷的心情。没有父母什么的真是太好了。

“已经不发烧了吗?”

我伸出手放在树的额头上。虽然不知道这实际上能不能测出体温,但触碰到的瞬间树就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眯起了眼睛。

“昨天、对不起。明明阳咲一直等着的,我却睡着了。”

“我还不也是一回来马上就睡着了。阳咲她,嘛,比起等我,应该只是太闲了而已吧。”

“但是,因为我的错,你被小仓……”

“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树不也只是稍微写稿子写晚了点吗。就因为这点破事,小仓那混蛋也要吵来吵去、刁难我们!”

三天前的晚上,我在读书,而树在桌前写着小说。过了九点,小仓二话不说就闯进了房间,而且带着满满的酒臭味。他不知说着什么,怒骂着,就把树坐的椅子给踢倒了。我用力揍了小仓的肚子,又被狠狠地打中了肩头,接着不知道第几次被押进了“惩罚小屋”。

明明树什么也没做错,但他的眉间却觉得十分对不起我似的皱着。

“一直以来、谢谢了。代替我受苦。”

“以前树还不是也经常被送进小屋里。”

代替我呢。

“小屋里的日记,写了吗?”

树的表情因为期待而变得明朗了一些。

“对不起。因为读书稍微有趣一点,所以忘了。”

我从丢在枕边的破破烂烂的布包里拿出B5大小的本子,递给了树。

“啊啦啦,真想读啊。”

“也没写什么特别的。果然写日记很难啊。没什么梗了就写不下去。”

“但是,写起来不会觉得能静下心吗?”

“才不知道呢。”

定期交换日记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约定。特别是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就各自记录自己的生活。这是一年前,来自喜欢写作文的树的提案。容易结巴、不能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的树,很擅长在纸面上表达自己。不记得什么时候稍微吵了一架,结果树写了差不多十张原稿纸,来说自己错在哪里、找我的优点、提出想要和好的事。从冗长的自我责难的文章里,我感受到了树缺乏了某种东西的事实。因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写起了不擅长的日记,而树似乎也很想通过这个了解我的内心。也多亏如此,我才喜欢上了读书。

“呐,想从设施出去吗?”

树一边换衣服,一边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还有小仓在啊。”

“不用怕那种人吧。”

“今天、我又做了个可怕的梦。大家离散四处的梦。总觉得好可怕。”

“那树想怎么办呢?”

对着一反常态地不安的树,我想着沉下心来好好说说话,于是把腿伸到床上坐了下来。

树连罩在头上的衬衫穿反了都没注意到,一时之间沉浸在思考中。

“我呢,想待在这里。在这里,可以做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一回头,看到了树的桌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答案。

“小说吗。还在往前写是吧。”

正在写的原稿堆成了小山。

“嗯,那个、稍微有点瓶颈。”

“又来吗。”

还真能坚持写下去啊。又不是要往哪里交稿,树却一有空就停不下手中的笔。

“要不要跟阳咲商量一下呢。”

“已经七点了,吃完饭再把阳咲叫过来就好。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知不觉间说的话就跑题了,肚子像提醒我饿了一样叫了起来。

在我指出树穿反了衬衫的时候,他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

“那个、你不用担心我哦。”

越过肩膀回过头去,树怯生生的表情出现在眼前。也许是觉得抓住我肩膀时太用力了,他战战兢兢地把手藏在了腰的后面。他那客气的踌躇传达了过来,我对他一笑。

“我没想过出去的事。就算什么都不干也有一日三餐,还能洗澡,洗衣服也有设施帮忙。还有,阳咲也在。虽然是个麻烦人物,但会借我书啊。树写的小说我也想看。”

我这么一说,树不但没有安心,反倒像领悟了什么一样无力地笑了。

“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了啦。”

我一问,树就说着稍等一下打开了桌子下面的抽屉。他像是说着“这个”一般送到我面前的,是一个信封。树迟疑地说道:

“好像是昨天的早上吧。从门缝里滑进来这么一个信封。我想知道是什么所以就打开来看了,对不起……”

信封已经被打开了。但是,我却不知道树道歉的理由。我对着树僵硬的表情歪了歪头,向信封的里头窥去。里头有一张信纸。是信吗。

——是小ASAHI吗。我是你的母亲。(注:ASAHI是“旭”的读音。原文使用的是片假名。)

开头的一行。文字是顶格写的。

“谁啊这是。”

虽然想开口这么说,但却哽在了半途。

早饭是坐在指定的座位上,跟设施的孩子们集合起来一起吃。

在拿起筷子之前,我们被强制要求祈祷,这明显就很奇怪吧。把右手高高举起,用像宣誓一样的姿势念诵着阴郁的话语。神、天,以及死。反正我们终有一天要死去,死前多做点好事吧。嘛,解释起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因为从懂事起就一直重复着这些话,我也过了好长时间才对此有了违和感。

这个设施是由宗教团体运营的,而他们的本部就在设施的旁边。在远离人烟的白雪皑皑的深山里构筑据点,从外面看的话一定会留下十分闭锁的印象吧。在仿佛把整个村子都一起买下来了的广阔土地里,有着好几座宗教建筑以及信徒们的家。我上的学校、阳咲经常去的杂货店、还有常常帮树治病的诊疗所,似乎也都是教团招来的。

曾经有一次,我和树一起前往过外面的世界。教团的村子位于被险峻的高山包围的盆地,南部有一条河在流淌。在山麓蛇形流动的河流是那么的宽,看起来就像能流到世界的尽头一样。

那个

晴朗的夏日,我们在设施的围墙前垛起水桶逃了出去,一边躲避大人的耳目一边跑到了河边。澄澈的天空另一边是绿油油的山峦,只是慢慢走着,那肮脏的灰色设施感觉就好像已经成了过去时。

快要日落的时候,我们走到了通往河对面的桥旁。路边还有写着村子名字的标识。到终点了呢、树高兴地说。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桥的两端都有一座白铁皮屋顶的小屋,屋前那让人联想到警察的红灯一闪一闪。似乎是看到了我们,屋里的大人一下子跑了出来。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帽子的男人们,说实话真的很可怕。他们站在我们周围,像是确认什么一样严肃地用无线电跟谁联络。在被问了名字之后,我们不容分说地被用车送回了设施。不管我在车上如何叫喊、树怎样道歉,他们都一句话也不回。而那些人冷漠地敲着我的脑袋说的,只有一句“别想逃”。

那时我比现在年纪还小得多,那次的经历也只算得上是次冒险,完全没有想要逃出去之类的想法。回到设施以后,当时刚刚赴任不久的小仓就把我们兄弟一起送入了惩罚小屋。

虽然是次以失败告终的旅行,但那却成了让我以挑战的态度考虑事物的恰好契机。我们身在哪里,为什么会有因我们要出村子而感到困扰的大人存在,还有、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被抚养长大。我第一次开始对不知是谁的某个人抱持了恨意。

说着是我妈妈来骗我的信,在早餐之前就丢进了垃圾箱。

吃饭时的交头接耳是明令禁止的。差不多有50人的孩子们被分成五列,听话地坐在长桌边,默默地吃着饭。要坐得笔直、要先吃饭,连规定好的下筷子顺序都必须遵从。任性挑食和争抢甜点都是不行的。在我的旁边,八岁左右的男孩子正带着空虚的眼神把干瘪的青菜送进口中。对面的女孩子则是连干巴巴的金属丝一般的头发掉进了正在喝的汤里也没注意到。

我对教团的教义和思想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感觉到一产生兴趣就会被拉拢过去的危险性,我还是想继续当个正经人。

回到房间不久,阳咲就过来拜访了。从门缝中钻出头来,说着“前来问候”这样谜一般礼貌的话,她像滑进来一样走进了房间。

“树君,小说怎么样了?”

树已经坐在桌前了。似乎他还很在意把信丢掉了的我。如果继续那样两个人待着,气氛一定会很糟糕的吧。也许是为了配合阳咲那令人难受的“问候”,树绷紧了脸。

“来得正好呢,阳咲。稍微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内向的树在设施里能笑颜相向的对象,只有我和阳咲。作为树能不用顾虑的说话对象,有阳咲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

阳咲站在树的旁边,开始读起了原稿。

“是硬汉小说呢。”

像是忍不住自己的感想一样恳切地说道。眯上眼睛,仰起脑袋。是已经满足于沉浸在感慨中的时间了吗,她把原稿纸拿在手中,故意低声朗读起来。

“‘刀刺了过来。就在我的侧腹。稍迟一步,像要撕裂一般的痛楚传至全身。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力气从指间流走,膝盖像大笑时一样弯了下去。身子一倒,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血就被我咽了下去。’”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阳咲一读就会变成笑点啊。”

“啊啊~可是,把血咽下去什么的,也稍微过头了点?”

树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好帅啊——这果然是旭君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于阳咲的感想,树干笑了一下。

“像阳咲一样的女孩子也有出场哦。”

“真的?那一定要是个冷酷的、冷酷的大姐姐!”

“对不起,是个五岁的女孩子。是主人公的妹妹,然后被诱拐了。”

“五岁……”

像“诶”地叫出来了一样,阳咲皱起了眉头。又是激动又是失望的,阳咲真是忙啊。

“那个、阳咲啊。从那里开始,主人公就要收拾坏人了,所以我想让他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也没有什么好的决定台词?”

阳咲点了点头,把嘴嘟得像鹅一样,就那样往正在床上的我看了过来。

“旭君怎么想?”

“虽然不太懂,但‘看到这家徽了吗’之类的怎么样?”

“唔,那样的话,不就像时代剧一样了吗?”

阳咲举起了手。

“那就那就、改成‘看到这皮夹克了吗’怎么样?”

“唔、嗯,看起来很贵呢……”

“不行?不是硬汉小说吗?”

果然,阳咲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即使如此,是因为能尽情地说喜欢的话题吗,早上那种阴郁的气息一下子就从树的身上褪去了。我放弃了继续围观两个人小孩子一样的交流,从靠着墙壁的书架上拿出了还没读完的小说。

“呐,旭君你也看看嘛?”

在看了三十页左右的时候,阳咲低下头来看向我。

“我跟他约好了写完以后再看。对吧,树?”

“嗯,还不能给你看呢。”

“为什么?”

我把嘴撇到一边。

“那当然是、因为很难为情啊。”

树曾经说过,感觉有点怕怕的。自己没有小说的登场人物那么帅气。如果知道我是个这样的人,读的人一定会很失望的吧。如果被我说无聊的话,还会很伤心。阳咲并不知道,树会为这还没发生的未来而感到郁郁不乐。

“真好啊,两个人还一起写交换日记是吧。我也想参加啊。”

“你不行。那可是我跟树的「恶童日记」啊。”

“说起来,那是刚开始写交换日记的时候定下来的呢。我也很喜欢那个故事。”

“诶诶,很有趣的样子呢。”

这我可吃了一惊。

“喂喂,这是从你那里借来的吧?”

阳咲歪了歪头。

“是吗。我借了好多书给旭君呢。”

“自己读都不读就借给我了么。你的零花钱够用吗?”

设施会根据孩子的年龄,每个月发放一定数额的零花钱。称不上品行方正的我们两兄弟,常常被职员随心情减额。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用途。只要旭君高兴,那就好了。”

完全不在意我的担心,阳咲伸出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脯。

我感觉到自己的面颊放松了下来,接着露出了嘲笑一样的奇怪的笑容。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一月十日哦。”

虽然立刻就回答了,但她马上又慌慌张张地探出身子。

“诶,难、难道你忘了吗?”

“没有。”

“欺负人。那也是旭君的生日对吧?”

“是吗。”

我想要做点什么。礼物什么的也太让人难为情了,还是让树转交吧。

宣告正午到来的钟声响了起来。吃完午饭,阳咲又跑来玩了。过了晚饭果然又来了。我们就这样过着每一天。有时候,我们也会去阳咲的房间。树有时候会教阳咲功课,我被关进“惩罚小屋”的时候阳咲则会代替我照顾树。

“信,那样就好吗?”

过了九点的熄灯时间,树的声音从上铺传了下来。

“树才是考虑好了没啊,那个决定台词。”

听到了“呼”的像是藏着什么心事的叹气声。

“那是写着‘我会等着小ASAHI的消息’的、谨慎细心的文章哦?”

“肯定只是恶作剧啦。”

简陋的床摇晃了起来。房间的黑暗中,伸出头看着下面的树的头部带上了漆黑的轮廓。

“这种事,至今为止一次也没发生过哦?”

“所以说,是小仓之类的人的恶作剧啦。”

“小仓的字才没有那么漂亮。你也见过的吧?而且,对方还叫你小ASAHI呢。其他人这么叫的话,一般都会觉得恶心吧。”

那确实是封亲笔信。暖气的供应被切断,屋里冷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生气了。但是,也不能辜负他的期待。

“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和阳咲吗?”

可以说,是正中靶心吧。我倒吸一口凉气,等树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真的有妈妈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我很高兴,阳咲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不用在意我们。我讨厌这样。虽然不能好好表达出来,但我会写在日记里的。”

就算不刻意解读,树的想法也清楚地传达了过来。

干咳了一两声,树继续问道。

“我来到这里的原委,有说过吗?”

“没。”

“我是被爸爸妈妈带过来的。爸爸是教团的信徒,带着妻儿一起出家了呢。但是,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世了。哈哈,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挺轻松的呢。然后,妈妈就变得奇怪了,感觉好像有点严重,然后从村子里出去了。就在我吃着饭的时候呢。咖喱饭。你对这种事,有什么感觉?妈妈、还活着就好了呢。”

树的声音颤抖着。也许一仔细回想,眼前就浮现出悲惨的场景了吧。是没法好好整理回忆吗,他的说话方式和言辞的选择都很暧昧,而且支离破碎。

“对、对不起,我没说好。”

“不,我已经明白了。树的承受力那么强,真是帅气啊。我啊,最开始就没有父母的记忆,所以也没什么难受的回忆。你看,我不是经常说吗?不知道什么是爱真是太好了,爱这种东西不要也罢。对了,就把这当做决定台词吧。”

树回以叹息。

“即使如此我也是好好整理了一下啊,父母的事情。我就是想说这一点。”

“所以你想让我也重新读一读那封信?”

“跟妈妈说说话的话,说不定能弄懂些什么。最开始可能会觉得有点烦躁、有些难过,但什么也不做的话绝对会后悔的。”

我本来不想考虑那么多的。理解不理解自己的出身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我倒也没有树想的那么不愿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我一沉默,眼前出现了树向下伸出的手臂的影子。似乎是他从垃圾箱里捡回来了,那个信封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对不起,我那么强硬。”

“明天会读的。”

想着只要树满意就好,我把信封塞在了枕头下面。

“啊啊,但是、别告诉阳咲喔。”

不知不觉,就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我慌忙改口。

“阳咲不是不管什么事都喜欢凑热闹吗,连我们的日记都想搀和进来。所以如果那家伙知道了,肯定会搞得乱七八糟的。”

“我倒觉得阳咲应该不会有偏见,也不会很羡慕呢。”

“我知道啦。只是,也许会被捉弄不是吗。”

心里乱糟糟的。为什么总感觉如果冷待阳咲的话,我一定会后悔的呢。想说我完全不在意阳咲,却又不想产生什么误解,结果就烦恼了半天。明明阳咲现在应该睡得正香,我却开始考虑她的事。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度过漫漫长夜似的,感觉有些不爽。

“不想让她感觉寂寞吧?阳咲她啊,微妙地有点开朗得过头了呢。独处的时候,她会在想什么呢?”

说到这里,树把头缩了回去。

在闭上眼之前,我对着眼前的黑暗这么说道。

“我觉得,我大概喜欢阳咲。”

“我知道哦。”

“是吗。”

“嗯。”

“信的事情,多谢了。”

“那太好了。”

断断续续地,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持续了下去。能无条件地接受我心中感情的树实在温柔。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自己像个小孩。感觉在帮助弱气的树的同时,我也被他所拯救着。

3

——是小ASAHI吗。我是你的母亲。

对于这封突然的来信你会有怎样的心情,我并不难想象。我曾好几次想要放下笔,然而,自从知道了你的所在,我的思维全都被后悔的念头所占据,想着至少也该道个歉,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请原谅我这个愚蠢母亲的任性吧。

我的名字是鹤见景子。四国出身,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认识了后来成为你父亲的人。

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关于那位男性的事情我也说不出什么。对我来说,他实在是个难以理解的人物。要说为什么,那就是与他产下你之后,我连抱一抱你都没能做到。

当时的我身体有些问题,生产当日从清晨开始就时不时地倒下。一进入医院的产房,我就因为激烈的痛楚失去了意识。之后通过剖腹产手术,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和你之间的接触,就那样断绝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又难受、又可怕的话题。你的父亲把刚刚诞生的你不知带到了何处,连初生的啼哭都没能让我听见。他就是位那样的男性。他有着什么邪恶又壮大的企图,而且有着实行它的力量,并且毫不犹豫地从我这儿将喜悦掠夺。可以说,我们所在的世界不同吧。直到现在,我还对那一位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被他所舍弃的我,一边诅咒着没能自力产下你的自己,一边坚持不懈地寻找着你。且不论警察,我连侦探和其他更奇怪的人都拜托过,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然而这种情况,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我在找刚出生就失踪了的孩子”——只要一这么说,不管什么人都会觉得这只是我的妄想。而且有时候一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搜索就会无缘无故地被停下来。

把你放着不管十多年,实在是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进入了北国的儿童养护设施。而且,这所设施和世上其他的有所不同……就算这么说,你大概也难以理解吧。在你那里,和双亲、亲戚的面会和通话似乎是完全禁止的。

我在实质上管理着设施的教团中找到了协力者,经由其手把这封信交给你。而且还已经谈妥了如果你同意就可以把你从设施里带出来的事。因为不是正规的途径,所以详情还不能告诉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否考虑一下呢。

同时,我也打从心底里期盼着你的回复。

如果有消息的话,可以在每晚十点把信投到房间外吗。我的协力者应该会帮忙回收的。

那么,请务必多保重。

虽然只要你平安无事、健康地长大我就很高兴了,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和你见一面啊——

黎明时分,我爽快地依约读完了信。那内容简直有些不现实,搞得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把我和谁弄混了。她的期望也很唐突,别说是对母亲的爱心生向往了,我只感受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拼命结识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的那种可怕感觉。

“读了以后,怎么想?”

树一起来,就在被窝里问起了我的感想。

“如果是骗局的话,也稍微夸张了点。似乎我啊,是一生下来就被从母亲身边带走了。”

就算问她为什么、目的是什么,寄出这封信的人也许都没有答案吧。

“还说可以把我带到设施外去。”

是想要支持我吗,树的声音感觉有点兴奋。

“真好啊。你的妈妈、说不定是想和你一起生活呢。”

“等等、树。这信,不会结果是你写的吧?”

“不、不是啦。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啦。”

床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倾轧声。接着,树激烈地咳起了嗽。一看就能发现,他的脸色比昨天还要差。

“对不起,我开玩笑而已。要喝水吗?”

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着“没事哦”摇了摇头。

我拿着信站在了书架前。在小说和漫画光明正大地插在里面的书与书之间,我把自称是妈妈的人的信放了进去。虽然大概不会再读了,但如果又丢进垃圾桶,树的目光会让人很在意。

“回信,不写吗?”

“每晚十点把信放到走廊上那个?”

“就好像间谍的交流一样呢。总觉得,我好像也有点兴奋起来了。”

“有协力者什么的,这也太奇怪了点吧。而且啊,说是我父亲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哦。我最在意的是这个啊。”

“你不相信吗?”

“谁知道呢。”

“虽然我知道不能全信,但相信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吧。”

“但是,这个人可是说了‘如果你愿意’的啊。”

一边打着哈欠,我一边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时钟。

“总之,到吃饭的时间了。”

虽然我催了树换衣服,但他却懒懒的不肯从床上下来。

“今天好像不太行。”

是抵不住寒气了吗,树把被子一直拉到了头上。

“药已经没了吧。吃完饭我去一趟外面的医院。”

最近这段时间,树的身体经常出问题。每当新年来临,他从早上一直卧床的情况就会变多。

“啊啊,真不想这样。明明难得有开心的事,对不起。”

就算是为了这样的树,我觉得还是写封回信比较好。虽然有些对不起自称母亲的人,但这事只要成为在房间里过着一成不变的每一天的树的小小娱乐就好。而且,回信里一定要断然拒绝面会的要求。从设施里出去、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一起走什么的也不行。虽然这里有烦人的规则和小仓的欺凌,但跟树和阳咲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吃完饭,我在食堂的门口等阳咲。在低着头一个接一个走回自己房间的孩子们中间,阳咲显得格外显眼。我们的目光对上后,像打招呼一样,阳咲微微地笑了。

得到许可后,我们从设施走了出去。雪已经停了。在重重的低垂的云朵之中,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些光亮的空隙。连接着设施和村子的道路似乎已经有除雪车来过了,在除完雪的道路两旁,立起了高高的小雪山。

“真滑啊。手,可以牵起来吗?”

一边走下坡道,阳咲一边从下方窥视着我的脸。

“真少见啊,你会一一来确认这种事情。平常都是当作自己的东西牵过来的不是吗。”

她似乎觉得我就这样许可了。越过手套,我察觉到了阳咲微微的温暖。

“因为

你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呀。”

“是吗?”

“不过,一脸不高兴倒是常有的事吧?”

紧闭上眼睛,她哧哧地笑了起来。虽然阳咲的表情怎么看都不会腻,但我偶尔也有想问她点事的时候。

“你啊,为什么想和我们在一起呢?”

“因为旭君对我有恩啊。”

因为她回答得太过理所当然,我差点给听漏了。

“什么啊那是?”

“在设施的门前。不记得了?”

阳咲突然回过了头。我也被她带着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我们走下的坡道之上,是那座阴沉沉的灰色的设施。大概有两米多高吧,设施周围耸立着对于围着一个儿童养护设施来说太高了点的围墙。

“不记得了。”

“又是这么冷淡啊。”

我被她不快地瞪了一眼。我也撅起了嘴。忘了又有什么办法嘛。旭君每次都是这样。一边往前走,我们一边进行着无聊的应答。

“旭君跑着追过来了哦,就像这样。”

阳咲跑了起来,我也追在她后面。从坡面的前方,顺着风传来了盈盈笑声。没有比这更冒失的事情了。被冰冻的地面滑了一跤,阳咲一头钻进了路边的雪堆里。唉呀唉呀地叹着气,我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在自由研究什么的活动里要交的存钱罐。真是的,为什么会忘在我们的房间里啊。”

“多亏了你,我才没惹学校的老师生气。”

冬日淡淡的阳光洒在了阳咲通红的脸上。拍了拍粘在头发上的雪,光的碎片就闪耀着散落下来。

“所以,我就想待在你们身边,寻找报恩的机会哦。我姑且,也比你们大嘛。”

“明明才刚刚被我救了?”

“这还是,谢谢你了。又欠了你一份人情呢。”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阳咲比起刚才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虽然其他还有很多呢,想对你说谢谢的事。”

她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对于阳咲来说很少见地,她略微低着头,一副像是在咀嚼着回忆似的表情。我注意到,她的视线稍微有些落到了我们交叉的双手上。本来想嘲笑她两句,但昨晚树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呐、阳咲,你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啊?”

“也没想什么啊?”

平平淡淡地答道。果然是吗、我附和道。

“嘛,设施里的人都是些可怕的人啊。有阳咲这样的人在,真是太好了。”

“因为旭君是个小大人呀。是书的影响吗?”

“谁知道呢,难道不是这个异常的设施的错吗。”

“说起设施呢,我昨天晚上有考虑一下子哦。”

她的声音突然变大,就差喊出“大发现”了。

“小仓老师啊,昨晚突然过来了哦。吓了一跳。我差点以为旭君你们又出了什么事呢。”

“小仓去干什么了?”

与阳咲的声音相反,我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仓是我和树的指导职员。虽然让人感觉十分不快,但在设施里必须叫他老师。但是他又不是阳咲的担当职员,应该没有夜里去女孩子房间的权限才对。

“他对我说啊,叫我好好管教旭君和树君。”

“只有这个?”

“嗯,我回答说有好好管教哦。”

阳咲像在说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但我的心情有些焦躁。

“别再在夜里让小仓进房间了。反正他肯定又在耍酒疯吧。那家伙很快就会被炒鱿鱼了,所以别理他。”

“诶,但是,他至少也是老师……”

“不行。知道了吗?”

“好、好的……这回被旭君管教了呢。”

不知不觉间快步走了起来。我既生气,又为小仓不知会不会干出什么坏事而感到不安。

走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民居。哪家的屋顶都被雪覆盖着。经过了在上的学校,在村子里唯一有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往右转,就到了目的地的诊疗所。因为早已习惯,我一露面医生就马上过来处理了。我们不需要在接待处付钱,因为好像国家还是教团会代替我们出。为了普通地生活下去,设施的存在果然是必要的。接过开给树的和往常一样的药,我们从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和阳咲分开,我在午饭前回到了房间。可这时,我却察觉到了某种异变。一拉开门,一个粗鲁的背影就像要遮住房间的内部一样立在了我的眼前。小仓回头看了看在走廊上的我。

“欢迎回来啊,旭君。”

那是张越近看就越觉得像野猪的粗糙的脸。不知为何,他的呼吸很剧烈,额头上也汗涔涔的。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是生活指导啦。只是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

“那还真是多谢了。”

一边说,我一边在意起树的情况。被小仓庞大的身影所遮挡,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但从床上传来了树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寻求帮助,他在叫着我的名字。

“你去医院了是吧。这种事拜托老师就好了啊。把树君一个人放着不管也太可怜了吧?”

“之前拜托过你几次,不是拿错了药就是因为迟了两天只好把树送进医院了不是吗?”

“真是个嘴不饶人的小鬼。所以你才会被特别注意的啊,知道的吧?”

“反正错的是你。”

小仓缩了缩肩膀,故意叹了口气。

“我看了看你们的房间,结果没发现教典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那些愚蠢的规则之一。教团的伟人写的珍贵的教典,似乎必须好好地摆在学习桌上不可。恐怕这规定就连隔壁的小孩子也没遵守过吧。

“这可是违规了呢。再去小屋里待一会儿吧。”

“前天不是才刚出来?”

“看不起教团可是重罪吧?而且又不是你。”

小仓的嘴唇因恶意而歪扭。他向着背后的树,像威胁一样侧过了头。我忍不住上前逼问。

“给我等等。树还在发烧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恶鬼啊。只是最近,手头稍微有点紧呢。年尾了嘛,需要各种各样的开支呢。所以只要你们稍微反省一下,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作没看见吧。”

也就是说,小仓是来勒索小孩子的。我把每个月从设施那儿得到的零花钱都存了起来,为了总有一天离开设施出去闯荡的时候使用,不必要的开销向来都是免谈的。过段时间我还想去打工。在每月一次与园长的面谈中说出的这件事,也许是被小仓给听见了。

“要多少?”

小仓喜逐颜开。似乎我脸色的变化更加激发了他的嗜虐心。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想用钱让老师闭嘴吗?”

我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钱包,掏出了一张五千元的钞票。

“现在只有这点。拜托你回去吧。”

“所以说,旭君啊。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坏脑筋的?”

“快走。被谁看到了的话你也会困扰的吧?”

虽然走廊上没有人的气息,但小仓似乎也理解了,咋了咋舌一把夺过了钞票。

“旭真是个卑鄙小人呢。违反了规定,就用钱解决。”

小仓把能骂的词都骂了一遍之后走掉了。屈辱所致,我好一会儿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这是为了树、这是为了树,我在心里不停说服着,终于能回复自我了。

“对不起,那家伙突然进来,跟我说快起来。说是房间的检查什么的,刁难起我来……”

在被窝里,树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是被踢了吗,靠在墙上的床歪斜着摇晃。

“吃了药就睡吧。小仓的事我现在就去跟园长说。”

“那么办的话,那家伙都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啊?其实我觉得有点异常。刚才也是,因为我没起来,就说又要夜里去叫醒阳咲什么的。完全搞不懂啊。”

但是,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忍耐的话,小仓会对这么整我们感到腻烦吗?

安慰了树让他睡下,我没去吃午饭就向一楼的职员室进发了。也许是教团决定的,老师们无论男女都穿着白色的制服。用跟设施的孩子们一样毫无生气的目光迎接我后,他们来问我有什么事。穿过整理得无微不至的桌子和柜子,我在园长的房前敲了敲门。

园长是个微老的男性。从刚入园起我就见过他好多次了。他还做过因为担心树的身体而调整饭食之类的特别关照的事,我真希望他能理解我们的处境。

我大概地说了一下小仓的横暴专行,主要是被勒索的事情。我生气到连自己都惊讶的程度,越说话,语气就变得越粗暴。

我们会在确认事实之后,给予相应的处置。

明明一开始他是“嗯、嗯”地侧耳倾听的,最后却只说了句事务性的回复。我早就体会到,我们是被设施养活的,所以不管怎样,也只能以请求的立场来说这些话。胸中留下不安的心伤,我离开了园长室。

通过关不严门窗的房间的窗户,落日

的余晖洒了进来。还听得到树睡觉时的吐息。阳咲也许是因为考虑到树的状况,今天没有过来。我可不能去吵他呀、阳咲有时候微妙地很会看气氛。

做做寒假作业,把要洗的衣服拿出去,我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想读小说而看向了书架时,我想起了来自母亲的那个信封。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吗,那封信跟早上比起来好像感觉更贵重了些。树睡得正香,变暗的室内流淌着冰冷的寂静。我逐渐产生了困惑。也许对小仓的那件事处理得过于轻率了。焦虑于自身的短视,感觉胃绞痛了起来。

我坐在桌前,认真地思考起了母亲的事。恶作剧的可能性还纠缠着我,信的内容也有些古怪。但是,如果是真的,母亲一定是用跟平常不一样的心境来给我写信的吧。就算搞错了些什么,我也不想去伤害如此认真的人。而且她还是我本来以为不存在的人。想着树说的相信了也没什么损失的话,我从手边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握住了铅笔。

——致母亲。

刚开始写,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没办法,只好选择了些会让收到的人开心的话落下笔。

我,并没有恨你。

虽然在设施里的生活有时会很难受,但我还有朋友在。

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干着什么工作呢?还有,你说过自己身体不好,那现在没事了吗?被我的父亲抛弃之后,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吗?瘦了、还是胖了呢?长相果然还是跟我很像吗……

明明打算写几行就完事的,笔却停不下来。既然提了问,自然就会想要回答了。我想象起妈妈的样子,擅自把她描绘成了圣母一样温柔的女性。不能给树和阳咲看的文章一字一句落了下来。因为字透到了背面,我写得差不多就停笔了。当然,最后是以我不打算从设施出去结尾的。

我等待着晚上九点的熄灯时间。写好的信塞在了门和地板的空隙之间。感觉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我贴在门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走廊的声音。到了十点,稍微等了下,走廊上就传来了穿着靴子的走路声。脚步声越来越大,接着在门前停了下来。门的对面有人的气息。我紧张了起来。

几乎是喘口气的一瞬,信被抽走了。看来妈妈的协力者确实存在。踏着铺着木板的走廊,靴子的声音渐渐远去。我还是没有打开门把那个人叫住的勇气。因为协力者肯定是设施的职员,过了熄灯时间还走出去是需要相应的说明的。这也许会给他添麻烦。

擦了擦树睡觉时出的汗,我躺在了床上。就算闭上了眼睛,兴奋也没能冷却,我好一会儿都只是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4

“信,回复了?”

第二天早晨,树似乎恢复了一点,一说起昨晚的事,还露出了笑容。

“反正很闲。觉得稍微有点有趣吧。”

不知不觉,又在树的面前耍帅了。在阳咲的面前也是。

“把这弄成小说的梗也可以喔。反正这里也是个邪教气息满满的设施。”

“信,还会来的吧?”

他就像这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期待。

“也给我读读看吧?我也想知道,你的妈妈是怎样的人。”

虽然感觉有点难为情,但我姑且还是点了点头。树心情好的话,再多坦率地说点母亲的事也许也不坏。

回信到来,是在三天后了。

这段时间内,小仓没怎么出现在我们面前。阳咲来到我们房间,热闹一阵之后就回去了。树的身体也恢复了。来自母亲的第二封信,在黎明时分被插进了房间里。就像圣诞礼物一样啊、树兴奋地说道。说起来,那在设施外的世界,是个会吃火鸡、在枞树上装饰些什么的日子吧。去年,阳咲送了双长靴给我。妈妈也像是为了赶上这个喜庆的日子而急急忙忙地写了回信一样,直接顶格写了起来。

——从你那儿得到回信,我的心情就好像升天了一样。

你成长为这么出色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担心我的事情。是这样啊。真是个温柔的男孩子呢——

“这个人,难道以为我是女的?”

我和树额头紧挨着读着信。虽说我确实在意过“小ASAHI”这个称呼。

“因为生产的时候晕过去了,所以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吧。”

“这话也太没道理了。就这样还真能找到设施、把信交给我啊。要是搞错了她打算怎么办啊?”

“也许就算搞错了也想继续呢。走到这步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整封信被道歉的话所填满了。在感谢的言辞中,我稍微发现了一些关于母亲的情报。她似乎最近搬到了村子隔壁的市内。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她以前是干翻译的。身材比较瘦,到了夏天体重还会掉两公斤。

“还不能完全相信呢。下次叫她把照片也放进信封里吧。”

看到我咧了咧嘴,树浅笑了出来。

“你也想要见她了吧?看起来像是个很好的人呢。如果是我的话,应该已经去见她了吧。肯定做菜也很好吃吧。而且我觉得她应该也很喜欢读书。”

“我都说了不想离开设施了吧。”

“但你没说不去见她吧?”

“但是啊……”

“去见一次怎么样?”

怀抱着让人感觉背后刺痒痒的善意,树对这件事紧紧地咬着不放。对我指指点点的树在记忆中并不常见,而这次却还感觉到他稍微有些任性了。

“赶紧回信吧。”

来吧、树拉开椅子,让我坐在了桌前。在顺势不得不开始写回信的我的背后,树得意地说道。

“你的妈妈,虽然我觉得应该很年轻,但也有些古风的地方呢。还有,‘比什么都’可能是她的口癖吧。”

对于我来说,年末时的树能这么开朗,实在是比什么都好。就算信件这回事真的是树的自导自演,我也会笑着原谅他的。

当然,信件的主人从字迹开始就跟树大大不同。第三封信是在除夕的白天到来的。因为阳咲也在屋里,我就不动声色地把它藏在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旭君、树君,可以的话,要去外面玩吗?”

在放晴的蓝天下,我们走到了园内的操场上。争在我们前面冲向白银色野地的阳咲,马上就开始拼命地滚起了雪球,似乎还打算堆雪人。

“我来帮忙。”

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段时间已经好久没有看过树在外面玩了。树顾不得那长长的手脚的顺序,跑到了阳咲身边。

我感觉自己像个监护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阳咲负责雪人的下半段,树则负责上半段。相互交换的笑容,耀眼得不输给白雪的反光。

是觉得我一个人在发呆吗,树把雪球扔了过来。阳咲也乘机高高地抡起了雪球。可是,它们都绕过我飞到别的方向去了。对于这种乱丢的行为,我当然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回击。一边呀呀地叫喊,阳咲一边逃了开去。

雪人的形状做好了,手脚和脸上的装饰则交给了我。设施的围墙边有白桦树,我随便撕下了一点树皮,捡起了几根掉在树根旁的树枝。迅速地把它们放在眼球和嘴巴的位置,阳咲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不可爱。”

没办法,我只好把眉毛弄得往下垂,嘴巴搞成了香肠嘴试试看。阳咲好像很喜欢虎头狗那样长相残念的生物。

“好可爱。可以给他戴上围巾吗?”

那是去年的圣诞节时,作为长靴的回礼送给阳咲的围巾。装饰在雪人身上,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啊。我这么一说,果然有点不自然地冷待阳咲的感觉。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光一对上就扑哧地笑了出来。

站在完成了的雪人面前,阳咲很了不起似的环抱起手臂。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真想照下来装饰在房间里啊。”

也许是对于教团来说有些被拍到了会很困扰的东西,设施里别说相机了,连有照相功能的手机都不能外借。

“呐,旭君。大家一起存钱,买一部数码相机怎么样?”

“那种东西,哪里有卖啊?”

村子里没有电器店。向设施拜托的话能不能买到呢?围巾、长靴这种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是向偶尔来设施里巡回的组合拜托买来的。把电器作为私物来使用的孩子,我在设施里还没有见过。

“如果在设施的外面,有认识的人就好了呢。”

对着不经意地这么说道的阳咲,树率直地回答了。

“认识的人吗?要是有就好了呢。可以拜托他买东西啊。”

我顿时意识到了插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封信。在设施外面的家庭里,似乎常有年末年初时在百货商场死乞白赖地要买东西的孩子。可我总觉得难以想象。但是,如果见到了妈妈,我也会变得不客气地管她要钱吗?向母亲撒娇——虽然有些兴趣,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我还是没有告诉阳咲我妈妈的存在。

“那我们来记住吧,记住有过这样的一天。”

低声说着抬起了头。那不是平时身体不好、弱气、又容易口吃的树的表情。他用让我感觉像大人一样的目光,

眺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峦。

除夕的晚餐比起平时加了一道荞麦面。我们被允许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在一楼的公用客厅里看电视。设施的孩子们,至少在过年的时候能够露出开朗的表情。

“新年快乐。”

快到就寝时间,我们和阳咲分别了。明年见——虽然这么说着依依惜别,但反正明天就会见到的。

正是在房间里换上睡衣准备关灯的时候。

“信,读读看吧。”

树好像从午后开始就等不及了。他像挡在打算上床的我前面一样,微笑着。

“比起我,你好像更期待啊。”

“我只是想着,这样就能更开心地迎接新年了呢。”

“你代替我去见她也行啊。”

“怎么又说这种话。”

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天气这么冷,身体有没有大碍?在设施里,有没有什么困扰的事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将来的梦想是?她想得到我回复的心情满溢在纸上。

“一定很想见你吧。毕竟是一个人生活,年末肯定会觉得寂寞呢。”

妈妈也,很寂寞吗。一这么想,眼前便浮现出了至今为止一直觉得很遥远的寄信人在除夕的夜晚一个人吃晚饭的样子。明明那只是我的妄想,但老旧的公寓的配置、开着不管的电视机、在超市买的简单的家常食物这些助长寂寞的细节却一下子冒了出来。我顿时觉得一直在嘲讽的自己是那么的渺小。这都是多亏了树。妈妈她,会有像树一样的家人吗?

“反正还有时间,来写回信吧。”

我这么一说,树马上推了我一把。

“真好呀。我也来继续写小说吧。”

妈妈的协力者、通称间谍的人,今天不休假就好了呢。

在短短的文章里,我尽力把自己的心情写了进去。我这边也期待着妈妈的回信。让像兄弟一样的朋友也读了你的信、他打从心底支持着我们的事。还有个像妹妹一样的好朋友,是个女孩子,今天和她一起堆了个粗糙的雪人。

非常抱歉,我不打算离开设施,但是,我也想知道妈妈的近况,而且如果只见一次面,妈妈就能满意的话……

没有什么先兆。不,也许是有过,但可能是因为我太集中于写信而没有察觉到气息吧。正好是,我要以“那我也想见见你”结尾的时候。

带着具有威压感的声音,门把被扭开了。吃了一惊转头看去,打开的门对面,小仓的身影耸立在那里。

“旭,你这家伙。你这死小鬼。你这家伙是傻瓜吗?”

耸着肩侵入房内,小仓反手把门关上。扁扁的下颌看起来就好像要咬上来一样。那是至今为止都没有见过的,被盛怒填满的表情。

“我跟你说过别那么干的吧?”

是向园长告发的事吗。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地瞪着小仓。接着听到了树短短的悲鸣。

“托你的福我被追问了半天啊。嘛,虽然我本来就很认真工作所以没被处罚就是了。设施的职员因为人数不够而压力很大,偶尔对小孩子严厉一点的事情还是有在反省的啦。这么说的话你觉得怎么样呢?园长也没那么闲,也就对我说了句作为旭和树的担当职员再努力一点的话呢。”

“别开玩笑了……”

跟说出口的话一起吐出的气息是颤抖的。设施的处理也只有这样吗、我的心像被冷风吹了一样。就在我愕然之时,小仓在树的桌子旁粗鲁地弯下腰。

“今后也多多指教了哦,树君。我会更努力的唷。”

他残忍地笑了。本以为他会一巴掌甩过来,没想到小仓却夹住了呆在椅子上的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呐,小仓。我们也不是故意找你麻烦。”

“哦哦,真好啊。你就那样下个跪怎么样?”

“所以,你不是也有工作吗。我们也只是想普普通通地生活而已。”

“听到了吗,树君。一直在你面前保护你的大哥哥在对我献媚哦?”

他大笑出声。到底哪里那么好笑了?为什么,我们偏偏要被这种人夺走快乐的时光不可?单单是跟他讲话,我们都感觉自己像傻瓜一样。真想快点写完给妈妈的信。现在也只好顺着小仓的意思低头弯腰,等待暴风雨的肆虐过去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告状了。”

“啊?”

“快回去吧,今天可是除夕啊。我会道歉的。”

我把视线从小仓身上移开,说道。

“别给我摆臭架子了,小鬼。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难惹的态度了。别把我想得跟你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啊。说什么会道歉的,别瞧不起人了。教团上面的人会注意你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

虽然刚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但他马上就不在意这个了。小仓像夸耀一般,指了指戴在那又粗又全是毛的手臂上的手表。

“哦呀,已经是熄灯时间了啊。你们在干什么啊?”

突然抬高了音调,像是吓了一跳一样瞪圆眼睛。因为实在太假,我连回嘴的话都想不出来。

“这可不行啊。真是坏孩子呢。这必须要好好地指导一下啊。”

嗯、嗯地,只有他一个人接受地点着头。邋遢地松开制服的领带、敞开衬衫,他赖坐在了房间里。是因为那庞大的身躯吗,树的桌子吱吱嘎嘎地摇了起来。

接下来他又提起桌子上没有教典的事,一边摩擦着树的头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该怎样惩罚。接着又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样,向着堆在桌子上的原稿纸投去了兴趣满满的视线。

“没想到是树写的啊。喂,等等,哈哈哈。你稍微照照镜子好吗?你这种弱爆了的小鬼,哈哈,写的什么啊这台词。明明就没吐过血!啊不不,真是帅气啊。”

本来就低着头的树,脑袋垂得更低了。纤细的、瘦骨嶙峋的手握起了拳,在膝盖上颤抖。

腹部深处热了起来。像被煮得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了一样,热血在全身流淌。

小仓只是瞥了我一眼,这次把手伸向了旁边的我的书桌。来自妈妈的信,还有写给她的信。正是小仓似乎想要把它们一把抓住而张开了手掌的时候。

“住手!”

树大叫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他猛地撞向处于趟势的小仓的腰。

小仓的头似乎撞上了桌角。把手按在额头上,他像翻倒在桌上的虫子一样乱动着发出了苦闷的声音。项链缠在喉结上,每当小仓扭动身子,都会发出细碎的光。

树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咕哝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他回头看向我,但朝着他的头,刚爬起来的小仓的手挥了过来。

被殴打的树和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想死吗,你这家伙!”

小仓把刚刚还搭在桌子上的脚踩在地板上,对着靠在倒掉的椅子上的树投去注满杀气的视线。

我紧紧地抱住了想追加一发的小仓的手臂,互相推挤起来。包含着怒气的声音相互碰撞。我以小仓的下巴为目标用头槌顶了上去,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紧接着,小仓的肘部就刺向了我的喉咙,一瞬间,视界变得一片黑暗。寻求呼吸时被甩开,回过神来我也已经趴倒在了地上。我努力把脸抬起来,小仓像鬼一样叫道:

“这是惩罚!”

他敲了敲桌子。树的原稿像雪片一样从眼前飘了下来。

“树,这次是你小子。看我不好好报复报复你。”

别啊、我拼命地从喉咙挤出声音,但因为疼痛变成了干咳。

树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所以,快停下来吧。真的,请停手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明明难得那么开心的。两个人、不、三个人。所以……”

“真是个没用的小鬼啊。没法反抗到底,才会变成这样。明明最后什么都做不到却要企图反抗什么的,蠢毙了啊你们。”

才不是这样、我无比想怒喊出来。

树即使自己的原稿被蔑视也忍了下来。但是,却没法允许我的信被发现。

我决定绝不忘记小仓刚刚说的话。去拜托设施上层的我真是太愚蠢了。真是次不彻底的反抗。是吗,不彻底吗。我的心沉入冥暗。我需要更加黑暗而危险的冲动和计划。那是与被阳咲和母亲拥抱的光辉所正相反的东西。

“喂,快点给我做准备。还是说你们想两个人一起被冻死?”

我看向树。

“要好好,回信哦。”

树也用哭肿了的眼睛,回看着我。

“我也会在小屋里,好好写交换日记的。等回来了,就交给你。期待着吧。”

把原稿纸和交换日记塞进包里,树被小仓带走了。

为了不负树的嘱托,我一个人写完信,放在了走廊上。

只是,把最后的句子稍微改了改。

虽然我也想见妈妈,但却没能率直地写出来。现在,脑袋里又被树的事情给填满了。同情与体谅烟消云散,我感觉到无可奈何。

——现在,我有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所以对不起。

今后,回信可能会变

慢吧——

妈妈的协力者今天也静静地拿走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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