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章 境遇

我在饮水台把制服脱下,只穿着四角裤加背心,开始手洗制服。

洗干净是洗干净了﹒但这里当然没有烘衣机。另外虽然是夏天﹒但毕竟现在是半夜﹒不可能马上干,因此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最后得穿着湿答答的制服回家了……

如果有人问我:“恶臭的制服和湿答答的制服,你想穿哪一种回家?”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幸好公园的厕所里有洗手乳,因此我用洗手乳将制服洗干净后,晾在公园的攀爬梯上。

接下来要洗头——当然也是用洗手乳洗。总之我的头顶臭得连我自己都受不了,哪有时间抱怨只有洗手乳可用。

……抵达公园二十分钟后,我的衣服和头发总算都洗好了。

虽然称不上热带夜,但气温应该有二十几度吧。虽然只穿着背心和四角裤,但我完全不觉得冷。问题其实不在冷不冷。

“十胜,以你现在的穿着,如果人家现在大喊‘变态!’的话,你在社会上就没办法活下去了吧。”

在一旁看着我洗制服、洗头的留萌苦笑道。问题在于这里是公园,现在又是半夜,而我只穿着内衣裤。

“唉,没办法。也不能一直这么臭啊。四角裤远远看应该很像短裤吧?”

“明明只穿着四角裤,却这么堂堂正正的十胜好帅喔。欸,我们来庆祝吧。”

公园旁有自动贩卖机,我们立刻买了饮料。

虽然情绪很高昂,不过我不打算先摇过再打开,因为我不想连内衣裤都湿掉。

半夜的公园里,在伫立于中央的橘色路灯的照射下,各种游乐器材宛如舞台上的道具一般,没有现实感。

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橘色黑暗中,留萌坐在秋千上,用摇篮的速度缓缓荡着,一边喝着山露汽水(Mountain Dew)。

我倚着秋千的支柱,心里想着:“她喜欢的碳酸饮料口味还真独特呢。”此时她对我说:

“欸,十胜。”我边喝着可乐边回答:

“怎么啦?”

留萌望着前方略带橘色的黑暗,用仿佛在作梦般的表情说:

“这是十胜第二次保护人家呢。”

“嗯?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咦?啊,那个……”

留萌忽然惊慌失措。她和我四目相接,露出了一抹微笑。总觉得有点不自然。

“不,人家说错了。人家本来想说第一次,可是却说成了第二次。”

“这种事有可能说错吗?什么嘛,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直到前一秒都还很愉快的气氛瞬间消失,留萌的脸上罩着一片阴霾,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的。但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喝了太多山露汽水而忍着不要打嗝的样子。

留萌用消沉的声音说:

“那个……人家不是对十胜提出‘请和我交住’的要求吗?”

与其说是要求,倒不如说是把千岁当成人质,威胁我一定要跟她交往吧。

不知何时,留萌的秋千停止摇晃了。

“现在不用了。”

留萌低着头,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用了?什么意思?”

“十胜不用跟人家交往没关系。人家决定放过你。”

“咦?不是啊,你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喂,你抬起头来啦。”

看到留萌的表情,我大吃一惊。

“因为十胜啊,根本不像人家想像中的那么有魅力啊。哈哈。”

你为什么要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笑得这么勉强呢?

“……那,千岁呢?”

“你放心,就算十胜不跟人家交往,人家也不会瞒着小千去和别的男生交往。人家不会做出让小千困扰的事。”

留萌说话的态度,总是一下子像成熟女性(虽然我也不太了解成熟女性)一般从容,一下子又像小孩子一样又忸怩又爱要赖……

但此刻留萌所说的话,听起来就是一个毫无虚假的女高中生,用很认真的态度诉说的。

“这样啊。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们就不要交往啰。”

嗯?为什么我的台词听起来好像被甩了似的。

“然K啊﹒十胜,人家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你不用和人家交往没关系,但是请不要再和人家、和小千有瓜葛了。”

“咦?”

留萌仿佛想要闪避我的疑问似地,开始用力地荡起了秋千。

“也不要跟小千太亲密地谈话喔。偶尔跟她讲几句话没关系,但绝对不可以跟她一起放学。”

“喂,等一下。你说得太突然了,我……”

秋千摆荡的幅度愈来愈大。

我忽然有种留萌好像会随着秋千一起荡去什么地方的感觉,因此感到一丝焦虑。

我绕到留萌的身后,当秋千荡到后方最高处的时候……我抱住了她纤细的身躯,把秋千停了下来。

顿时失去了离心力的秋千,振幅瞬间变小,慢慢静止。

我跪在地上,从背后抱住坐在秋千上的留萌……

我闻到留萌的味道。我觉得那和千岁的味道不一样。

但现在不是因为女孩子的味道而心跳加速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哭?”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臂上。

星星闪烁的夜空、暗橘色的地面、伫立在昏暗光线下的攀爬架、没有阴影的单杠、静止的秋千,以及留萌的泪滴——此刻在这里的一切,都有如不可思议的梦境。

“放开人家。人家会把双重人格的事告诉小千。十胜你回去吧。”

我不能放开留萌。我决定现在说出我今天一直在找时机说的话。

“留萌和千岁,真的是双重人格吗?”

提起这个话题后,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所以始终说不出口。

“……啊哈哈。难道你怀疑我们不是双重人格,而是多重人格,也就是还有其它的人格存在吗?”

留萌虽然扬起了嘴角,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笑。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距离现在四年前,当时就读于彩市立北雪小学六年三班的一个女生……在放学途中遭到了随机杀人魔的袭击。”

“……你突然讲这是什么话?是说,快放开人家啦,你抱得太紧了。”

我怎么能放开一个在夏日夜里,双肩却微微颤抖的女孩子呢?

“女孩被随机杀人魔袭击后,倒在巷子里;后来被路人发现,并紧急送医急救。身受重伤的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意识了,虽然奇迹似地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听说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一直倒卧在病床上。”

“欸……十胜,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留萌并没有哭,只是这几个不带感情的词中断了而已。

她的视线投向远方,不知道焦点在哪里。

……留萌?

她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

难道我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吗?

可是留萌已经决定不再和我交往,而且打算前往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为了留住即将远离我的留萌,除了提起这个话题,我已无计可施。

我从留萌的背后紧紧地抱住她,说:

“听说被随机杀人魔袭击而陷入昏迷的女孩,名字叫做三石留萌。”

留萌没有任何反应。

她并没有说“那是谁?”……她没有这么说。

即使如此,我仍希望那个遭遇悲剧的妙女﹒和我眼前的少女是不同的人。然而,我说出口的言语却是如此断定,与我内心的想法恰恰相反。

“被随机杀人魔袭击的三石留萌,跟留萌你同名同姓耶。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常见,对吧?”

留萌的反应只是将她纤弱的身子转动了一下。

一个穿着背心和四角裤的男生,从背后抱住一个穿着制服,坐在秋千上的女生——客观地说,这个画面实在很难用美丽来形容。

我松开了手。我打算用言语留住她﹒而不是用手。

“留萌其实很喜欢千岁对吧?”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一直说,不管千岁怎么样,你都无所谓,但是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做任何会对千岁带来困扰的事吧?说什么要和很多男人交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

“啊?你在说些什么,人家完全听不懂。”

“如果千岁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在乎的话,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向那两个家伙道歉?你不是说过,只要发生什么讨人厌的事,你就会躲回心里去吗?”

“道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你想和各种不同的人交往,那刚才为什么不跟那两个家伙走呢?”

“等一下。就算人家说过想随便和一个人交往,也不可能让那种家伙碰到小千的身体吧!”

“你看,你又那样说了。”

“又怎样说?”

“留萌老是说‘小千的身体’对

吧?”

“那又怎样?”

“为什么你不说‘我们的身体’呢?”

留萌转过头来。她的表情就像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一样。我安静地等着这个孩子说出她的藉口。

“……那、那人家问你,如果人家和小千不是双重人格,那你要怎么说明这个现象?难道是小千在假扮别人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认为留萌和千岁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双重人格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格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但是我觉得你们不是。”

留萌把头转回去。我对着她漂亮的头发说:

“我和千岁去过北雪小学了。我说留萌啊,你在千岁的心里,难道没有看到吗?”

“人家那时候可能在睡觉吧,所以没看到。”

“之前我在叙述我和千岁她们经历过的放学回忆录时,留萌从头到尾都很开心地听我说对吧?”

“嗯,因为每个回忆听起来都很愉快啊。不论是‘猜拳拿行李’还是‘选出回家顺道吃的第一名零食’,都很有趣。人家没有骗人啊。”

那天,在叙述完了放学回忆录之后,我就有种怪怪的感觉。当时没有发现的事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为什么当时你连一次‘我知道那次放学’都没说呢?”

第一学期中,只要有上学的日子,就有放学;但是千岁所经历过的放学,留萌却连一次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小千放学的时间,人家正好都在睡觉嘛。”

“你还真喜欢睡觉呢。”

“……”

“你不是一直在千岁的心里观察着这个世界,想找到一个能让你喜欢到连讨厌的事情都能忘记的人吗?”

但是你却在千岁在外面活动的时候一直睡觉?

要是说到这种地步,就有点太过责备的感觉了,因此我忍住没说。

“对啊,所以人家发现了十胜之后,就跑到外面来了嘛。”

“那你为什么对我几乎一无所知?”

“咦?”

“我们上次半夜放学,在小山丘的草坪上吃果实的时候,你不是问了我很多问题吗?很多问题都很特别没错,但是其中也有很多像是对初次见面的人间的问题。你不知道我高中读的是哪一班,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如果你一直从千岁的心里看着千岁所看见的世界,这些事情你应该都会知道才对呀。”

“那只是因为人家记性不好嘛。”

留萌四声音很明显是在说谎。而从那个谎言中﹒我听得出来她其实很想把真相告诉我。

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留萌,你到底是什么人?”

……

…………

………………

我静静地在留萌的身后等待着。

在没有对话的这段时间,我并不觉得安静。

因为我听见了留萌心中,那宛如激流般的感情在流动的声音。

夜半时分里,这段无言的十分钟,让人觉得像是永远,悠久,同时又像是一瞬间……

留萌低声说:“欸,十胜。”

我回答:“怎么了,留萌?”声音帅气得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一个现在下半身只穿着四角裤的男人。

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留萌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她心里的某种东西即将有所动作。

“人家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但是在那之前,人家希望你能答应人家一件事。

听完这段话之后,你如果不想再和人家跟小千有任何瓜葛的话,希望你能离开我们,不用感到愧疚或有什么责任。”

她到底要说H么呢?

我用力颔首,心里想着:“我绝对不会离开的。”

但我不知道紧紧抓着秋千的铁链,凝视着前方的留萌,是否接收到了我的心意。

“人家不是小千化里的另一个人格。人家是……”

接着,留萌开始叙述发生在她身上的那段——任何人都无力挽救的遭遇。

“人家本来是就读于北雪小学的学生。

人家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事物,但也没有什么觉得特别复杂或不拿手的事情……不过人家完全不会跳箱就是了。啊,有一次考直笛的时候,要在全班面吹直笛,让人家超难为情的。因为人家很容易紧张嘛。人家最喜欢美劳课了。虽然自己说出来有点那个……不过人家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学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普通”了呢?

“那件事发生得很突然。

在小学六年级时的秋天……那天是上到第六节课的星期三。放学后,人家一个人回家。秋天的晴空好美喔——不过风吹来的时候有点冷。”

留萌的话突然中断……接着,她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道:

“那天,人家被随机杀人魔袭击了。”

我不禁屏住气息,顿时想不出任何可以对她说的话。

“人家的肚子和胸部被刺伤了……当时的记忆很模糊,四周好暗,人家又很害怕,衣服又全都湿掉了。人家很喜欢那件衬衫,所以当时心里还想着‘血是不是很难洗掉啊?’唯一记得的,就是当时非常不舒服。而不可思议的是,疼痛的记忆倒是没有那么深刻。

人家的身体没有办法施力,接着一阵晕眩袭来,柏油路忽然逼近,眼前的世界全都变成了一片暗蓝色。然后世界就变成一片黑暗了。

这里是现实?还是死后的世界?人家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直保持着像是在作梦的感觉。在梦里,人家变成一只浮沉于漆黑的大水槽里的水母。

然后呢,有一天,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大家通常都会莫名地觉得光线是正面的东西,对吧?所以人家就走向那个光点。接着,人家便与那个光点同化,脱离了漆黑的世界。

……现实世界里,已经是距离那个秋天一年后的冬天了。

人家不再是三石留萌,而是住在彩市的国一生古贺遥香。

嗯——古贺遥香这个称呼好不适合喔,接下来人家都用昵称‘小遥’来称呼她喔。

不知道用‘让意识飞走’这个词来形容适不适合,总之人家只要让自己的意识飞进小遥的身体里,就能和小遥对话,也能感受小遥看到或听到的东西。人家之前跟十胜说明过了对吧?那种感觉就像自己一个人看3D电影一样。”

简单说,留萌的故事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我虽然相信她,但在听到一些难以接受的片段时,还是不免有些疑问。我问道:

“……留萌的实体,也就是留萌原来的身体,现在怎么了?”

“从小学六年级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植物人的状态。说得罗曼蒂克一点,就像睡美人一样吧。欸,十胜,你可以来病房把我吻醒吗?”

这个笑话未免也太悲伤了。我无法给予任何适当的回应,只能像笨蛋一样发出几声“喔,喔”而已。

留萌继续说,那语调令人觉得她仿佛不需要任何安慰。

“然后啊.人家的意识能找到的对象,一开始只有小遥而已。

起初人家觉得很疑惑,为什么只能和小遥沟通呢?

小遥对于只存在于意识里的我,完全不觉得诡异或无法接受,因此人家和小遥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所以之前的疑问,人家也渐渐没放在心上了。

不过,疑问这种东西﹒会不断地出现对吧?对一个疑问感到不在意之后﹒又会有另一个疑问接着出现。而下一个疑问非常地强烈——

‘人家的身体会永远都是植物人,而人家一辈子都必须以只有意识的状态活下去吗?’

不过,毕竟再怎么烦恼也不会有答案.所以一直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对吧?

人家逼自己尽量不要去在意那些令人难过或不安的事,总之快乐地度过现在就好了。虽然那些令人在意的事依然令人在意。”

还好我站在她的背后。留萌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但同时又不想看到。

“人家让意识脱离身体的这个行为,似乎会对意识造成负担,最后人家每天能去找小遥的时间,只剩下三、四个小时了……:

但是,在人家有意识的时间里,能和小遥这个朋友在一起,真的很快乐。因为人家既不用上学,也不用补习,每天说了‘明天见’之后,只要一直睡到下次和小遥碰面的时间就好。也就是说,人家醒着的时间都一直在玩呢。

和小遥一起放学、一起看电视、一起看漫画、一起玩游戏……那段时间真的好快乐唷。不过那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个月就结束了。

那一天,人家和平常一样,准备让自己的意识飞出身体……人家想让意识飞出身体……可是却再也不能去找小遥了。因为在一片漆黑之中,通往小遥的那个光点消失了。

接下来,人家在一片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黑暗之中,一直沉睡着。每次醒来,都只能茫然地望着一望无际的漆黑,直到意识感到累了,便再度入睡。等待着下次睡眠来临的日子,不断地重复着。

而一片漆黑之中

再度出现光芒,已经是这个世界的半年之后的事了。”

我无法想像半年来每天都在一片黑暗中度过的生活,是什么感觉。

“一定很辛苦吧”——这种话对她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当人家让意识往光线飞去后,才发现和人家的意识相连的,并不是小遥。

千岁闪亮亮……人家和小千第一次接触,就是在这个时候。

人家的意识变得只能飞向小千了。

小千是一个很率直的女孩,在我们第一次接触的那一天,她就接受了人家的存在。

不过,当时人家对于‘为什么人家的意识无法再飞去找小遥’的这件事,感到相当疑惑。

在人家和小千第一次碰面的那天,我们道别的时候.人家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寻找目击证人’的海报——原来有一位国中女生﹒被随机杀人魔杀害了。

而海报上照片里的被害者……正是小遥。

人家很想知道那起杀人事件的始末,因此趁着小千睡着的时候,让意识飞进她的身体上网查询,或是找藉口要求小千去市立图书馆。

人家找到了当时的微缩影报纸,确定了被害者确实是小遥。

事件发生在人家和小遥最后一次碰面的隔天。

小遥是在一个人独自放学的时候遭到杀害的。那个时候,人家还在沉睡之中,因此没有去找她。那天人家本来跟小遥约好要一起看九点开始的连续剧,所以要在连续剧开始之前去找她的。直到现在人家都还很后悔,要是那人人家也在放学时去找她就好了。

凶手还没有落网,也没有目击证人。

人家的身体之所以变成植物人,是因为遭到随机杀人魔的袭击;而唯一能和人家的意识沟通的对象,也就是小遥,也被随机杀人魔杀害了。

人家不认为这是巧合。

在不是大都会的彩市,发生了两起出现死伤者的随机杀人事件,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想到这里,人家隐约感觉到自己‘让意识飞出身体,与某人取得沟通’的这个奇妙现象,似乎具有某种意义。

这个想法非常不吉利,但是……除此之外,人家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你找到了什么意义?”

“能和人家取得沟通的人,就是至今还没落网的凶手目前所觊觎的对象。”

“咦……这么说来……”

“没错,随机杀人魔现在锁定的对象,应该就是小千。”

留萌的声音非常微弱,但是对我造成的冲击却剧烈得无可言喻。这和声音的大小无关——我想,发射核子武器的按钮被按下时,一定也没什么声音吧。

“人家知道随机杀人魔都是趁着被害者放学的时候采取行动的,因此决定在小千放学的时候一直陪着她。人家和小千一起绕远路,到处乱走。虽然人家也知道赶快回家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如果什么都没做的话,小千迟早会遭到袭击。

人家想,若和小千一起前往市区的各个地方,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有关凶手的线索,因此人家很努力地这么做。人家在被袭击的当时,虽然有看到凶手的脸,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人家想,在到处绕路的时候,也许能抓到什么让人家回想起来的契机吧。另外,因为人家不想让小千害怕,所以并没有告诉她,她可能是随机杀人魔觊觎的下一个目标。”

“留萌,我可以确认一下吗?”

“什么?”

“你说千岁是凶手觊觎的目标对吧?可是千岁是在国二的时候遇见留萌的﹒难道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凶手觊觎着吗?”

“小千并不是连续两年都被觊觎着。

因为在人家和小千第一次见面的半年后,也就是小千国二那年的三月时,黑暗世界里通往小千的光就消失了——于是人家也没办法再飞去找小千了。”

所以千岁曾经被随机杀人魔锁定长达半年以上,之后杀人魔便放弃了。

“人家再次找到能沟通的对象,是在无法飞向小千的三个月之后。对方是游佐真理子。真理子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跟先前的对象不同的是,她并不住在彩市,而是住在与彩市距离五百公里的T市。

人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小千的安危。因为人家以为突然不能让意识飞去找小千,会不会是因为小千也和小遥一样,已经遭到杀害了。

但是随机杀人事件并没有发生,小千也平安无事。人家不禁松了一口气,都快要哭出来了。

但是现在并不是安心的时候,因为人家可以让意识飞走,就表示随机杀人魔又找到下一个目标了。

人家非常想要保护真理子,然而真理子却觉得出现在她脑海中、向她攀谈的人家很诡异。

经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依然这么认为,甚至还找了驱魔师来,试图想把人家赶走。

人家只是想要保护真理子而已。为了保护她,人家非常努力。因此人家告诉她:‘真理子很可能被随机杀人魔盯上了,请务必小心。’没想到却造成了反效果——真理子将自己的心封闭得更紧密了。

真理子不相信人家。

不过在这个时候,人家的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因为我的意识上一次能沟通的对象,也就是小千,根本就没有遭到随机杀人魔的袭击,而且这次的真理子也和之前不一样,并不住在彩市。或许人家的意识只能和被随机杀人魔锁定的目标沟通这件事,只是人家会错意罢了。

然而这种乐观的想法,其实源自于人家想要逃避现实的心态。

二周后,真理子被杀害了。那果然不是人家的误解。

这时,人家想起了三年前,人家还是小六生时,袭击人家的随机杀人魔的长相了——真理子被杀的时候,人家看见了凶手的脸,于是便想起来了。”

留萌的纤弱身体被一股恐惧的气息所包围。留萌继续说.而我也没有阻止。

“经过了三年,凶手的长相还是没变。

他是一个经常面带微笑的好青年,不,应该说是美青年。他的五官很端整,就像个拥有意识的娃娃。

他是一个年轻的男生。或许是高中生吧。大概只有十几岁。

但他即使露出笑容,双眼也有如墙壁上的凹陷一样,完全没有笑意。

他拿着刃长十公分的刀抵着人家的时候,那张宛如人造品一般漂亮的脸便瞬间瓦解,变成一张超级丑陋的面孔,‘呼——呼——’地不断用力呼吸着。他高挺的鼻子膨胀了起来,流下口水,甚至连眼睛好像都忘了眨。他涨红着一张脸,仿佛喝醉了一样……”

留萌的声音里夹杂着恐惧和嫌恶。她同时感到害怕和憎恨。

“现在先不要叙述凶手的长相好了。回到正题——

人家在真理子的心里,看见了她被杀的瞬间……当人家再次能让意识飞走,已经是真理子被杀的十个月之后的事了。”

虽然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十个月之后”,但那十个月对留萌来说,是一段一整天都必须望着一片漆黑的时间。令人难以想像。

“这次的对象依然不住在彩市,而同样是住在T市的女孩。

在T市就读国三的望月未来……小望接受了人家的存在。

小遥、真理子……无能为力的人家,已经让两个人在随机杀人魔的手上丧命了。

人家一定要保护小望。

然而,虽然人家知道凶手的长相,但却不知道他是住在哪里的什么人。

人家立刻告诉小望她被随机杀人魔锁定的事情。小望起初感到有些怀疑,但最后还是相信人家了。人家已经决定,要是她不相信,就算让她亲眼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人家,也要取得她的信赖。

总之,我们无法得知随机杀人魔什么时候会行凶。

我们不能报警,就算跟警察说‘我被某个随机杀人魔锁定了’,警察也不会当一回事吧。

人家要求小望一定要彻底执行两件事,一件是尽量走在人多的地方,另一件则是不要为了和人家说话,而自己一个人放学。

外出的时候尽量和别人在一起,放学的时候也一定和朋友一同回家。

有次因为朋友有事,不能和她一起回家,因此她甚至还坐计程车回家。虽然只是一些细微的小事,但我们总是尽可能地采取防护措施。

小望有一个很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叫做莉香。人家想,能够一起保护小望的人愈多愈好,因此请小望把人家的事情告诉莉香。

不出人家所料,莉香果然愿意帮助我们。从那时开始,每天放学,莉香都送小望回家。

有一天,小望家的信箱里出现了一样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似乎在便利商店就买得到的空白咖啡色信封里,装着一个写着‘安产祈愿’的平安符。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因此我们知道那是被人直接丢进小望家信箱的。于是人家想起来了。

大约在人家遭到袭击的一个星期之前,人家家里的信箱,也被丢了一个‘安产祈愿’的平安符。人家不能确定小遥家是否也被丢了‘安产祈愿’的平安符,不过小千家没有收到,而游佐真理子家的信箱里也有被丢了‘安产祈

愿’的平安符——约莫经过一个星期后,真理子就被杀了。

人家不知道这个‘安产祈愿’的平安符具有什么意义,但是只要信箱里被丢了这个平安符,大约一周后,就会遭到随机杀人魔的袭击。

最初我们想过要不要请假一个星期,但那迎刚好是考试周。

此外,人家似乎也太过大意了。因为小望的身边除人家之外,还有莉香这个朋友每天都会陪她一起放学,就算是随机杀人魔,应该也不会袭击身边总是有莉香陪着的小望吧——人家放心地这么想。

……没想到……

那家伙果真出现了。而且连莉香也一起杀害了。

在小望被杀的瞬间,人家飞进了她的身体里——人家至少要代替她承受人生最后的痛苦,以作为人家无法保护她的补偿。

因为人家进入小望的身体后,现实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望就完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了。

人家感受到了被刀子刺进身体,生命一点一滴流失的感觉。

小遥、真理子、莉香、小望……人家所认识的四个人,都被那个男人给杀害了。

人家不但直接目击了其中三人的死,更透过小望的身体,再度被凶手杀害。”

留萌抚着左胸说道。当然,千岁的身体上并没有被刀子刺伤的痕迹,然而留萌却仿佛在那里感受到一种永远无法消失的痛楚,皱起了面孔。

“于是,小望死了……人家的世界再度失去了光芒。不过,无法再将意识飞去某人的脑海,其实是一件好事对吧?

因为一旦人家的意识又能飞到某人的脑海里,就表示又有人被觊觎了。

不过那个随机杀人魔,似乎并没有停止行凶的打算。

人家的世界里再度出现了一个光点,而那个光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于是,人家让自己的意识朝光线飞去。

那是今年夏天的事——人家和小千再度相逢了。”

我想像着发生在留萌身上的事——

她自己被随机杀人魔袭击,陷入昏迷不醒的植物人状态。

接着,能与自己沟通的女孩们,竟然都是疯狂杀人魔所觊觎的对象。

共有四人遭到了杀害,而她目击了其中三人被杀害的现场;甚至还在其中一人即将被杀时,用自己的意识代替她受苦。

留萌经历的这一切,就像个骇人至极的恶梦。

我突然好怀念自己前不久“要买什么在路上吃呢?”、“该怎么转乘大众交通工具,才比较便宙呢?”的烦恼。

我在留萌身旁的秋千坐了下来。我无法直视留萌的侧脸,于是望着晒在攀爬梯上,仍然湿漉漉的制服说道:

“我说啊,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说你是双重人格呢?”

“抱歉……因为,人家在测试十胜。”

“测试?”

“国二时的小千,总是一个人行动;但她现在有朋友了。此外,当人家知道小千将人家的存在告诉某个朋友之后,人家感到很困惑。这个朋友当然是十胜啦。

在这个状况下,为了避开随机杀人魔的威胁,该用什么方式保护小千才是最适合的呢?

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先了解十胜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突然告诉十胜随机杀人魔的事,万一十胜不相信,或是到处去散播,那就不好了。

所以人家才想试着突然对十胜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看你会不会不把人家当笨蛋而相信人家。经过一番思考后,人家能让你鸾讶的事,也只有假装双重人格了。”

为了测试我相不相信“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人”而假装双重人格?未免也太乱来了吧。

不过,在说出什么重要的事情之前,总是会先测试对方的这一点,留萌和千岁是很像的。

千岁在告诉我“留萌是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人”这件事的时候,也先问了我“你到几岁还相信有圣诞老公公?”和“你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吗?”等问题。

留萌继续说道:

“此外,为了把十胜拉来一起保护小千不受随机杀人魔的威胁,人家也想测试一下十胜是不是适合的人选。

人家想知道,当人家说出‘人家会用小千的身体,去跟很多不同的男生交往喔’之类的、对小千有害的事情时,你会不会对我感到愤怒?你是不是在愤怒的状态下也不会丧失理智,而仍然保持冷静的态度来处理事情,以免对小千造成不好的影响?还有,你会不会随随便便把人家的事情告诉别人?……这些都是测试。”

为什么呢?

总觉鲜留萌认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不自然。

她在对我说谎?

不对,不是这样。

她不是在说谎.而像是隐瞒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

感觉上,她似乎只是说出了一个为了让我接受,而特地准备好的说词。

我回想起去逛夏日祭典时,我和解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由她主动的那个吻。

虽说是对我的测试,但真的有必要特地做到接吻的地步吗?

还是说,那个吻也是对我的某种测试?

不,我想太多了。

因为今天已经听了太多超乎我想像的事,所以才变得这么多虑吧。

“那测试的结果如何?”

“十胜是满分的男人唷。无论是多么超乎常理的事,你都会很认真地听;对会危害小千的家伙,也会感到愤怒。你的行为也总是很冷静。另外,不管人家做出多么任性的要求,你都会遵从。

虽然这和测试没关系,像刚才被混混缠上的时候……你宁愿把厨余倒从头上倒下,也要保护小千的身体,而且最后还说‘幸好在没人受伤的情况下和平收场,真是太好了’——十胜真的是太适合了。”

留萌的侧脸露出像是作梦一般的微笑。我是一个一旦害羞起来,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人。不过,现在并不是保持沉默的时候。此刻,留萌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

“可是,人家还是希望十胜你……不要再和人家及小千有瓜葛了。”

“咦?为什么?我不是满分吗?让我加入嘛。知道千岁被那种随机杀人魔觊觎,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十胜是不相关的人!”

留萌总算转过来面向我了。她的表情充满了苦涩与哀伤……就像快要坏掉了似的。

“怎、怎么啦?干嘛突然生气?”

“小望的朋友莉香,本来是完全不可能被杀害的;是因为她想要和人家一起保护小望,才会被卷进来。

十胜,你也没有必要面对这种危险啊。”

“你是说我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才把我当作不相关的人?”

“十胜你不懂啦……因为人家没有办法好好保护的关系,已经有四个人死掉了。就连本来不可能被杀的那个女生,也因为被卷进来而丧命。小遥、真理子、小望和莉香都已经不在了,却只有人家还活着。大家都死了……只有人家还活着!”

留萌的声音近乎尖叫。留萌的心,已经是注定一生背负着哀戚的濒死状态了。什么都不是的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绞尽脑汁,勉强说出了几句话。

“我不会说‘我懂你的痛苦’。

但是,我也不能原谅那个随机杀人魔啊。我还记得当时被那个随机杀人魔袭击而失去意识的小六女生喔。”

“……十胜,你本来就知道人家遭遇到的那个事件?”

“对不起,我不记得被害者的名字了。可是啊,我就是因为很气那个随机杀人魔,所以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才会想出那个标语,喔不,是短歌版的啦。

‘放学时的好伙伴 【R{牙绿衣服的阿姨 随机杀人魔 是放学时的敌人 绝不可原谅’

怎么样?要打倒随机杀人魔,我是最适合的伙伴吧?”

“十胜,你说不定会死喔。”

“留萌!难道千岁死掉你也不在乎吗?”

我从秋千土站了起来。

“要是我加入了,千岁得救的机率就会升高吧。如果千岁能够得救的机率可以升高一点点,我们就这样做啊!而且,留萌,再这样下去你会太勉强自己了。”

“勉强?”

“要是留萌身边的女生也遇害了,就算留萌的身体没死,留萌的心也会死掉喔。”

“人家的心?”

“留萌的心被伤得太重了。我会保护千岁的性命,也会保护留萌的心。”

从秋千上站起来的留萌,抱住了我。

我的耳边传来了微弱的哭泣声。

在哭声中,我确定我听见了一句小小声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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