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Hole3 GRAVE ROBBER

1

在地鼠挖的深深的陷阱中。

嵌着一个外表看起来像小孩的怪人。

……从怪人那里收到了钢盔,这么做实在有点恩将仇报。但是,现在不是计较手段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够了,

梅丽亚还能再撐多久?

她的精神,还能承受痛楚到什么程度?

能够测量出这个答案的工具,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没有人有办法得知……不,应该说即使真的有,也不需要使用。因为只要自己不让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痛苦就好了。

“好啦,现在请你给我老实招来。”

穆欧鲁质问起嵌在洞里的卡拉斯。

“首先……请你说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物吧。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看的那个面具,其实是假的吧?”

“才没有那回事呢。”

卡拉斯仰头看向少年。那天真无邪的中性脸庞上,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白色面具。

“你看,这是真的啊。因为这是我从‘猎人’的朋友那里拿到的嘛。”

“……哦,也就是说,你并不是那个什么‘猎人’的一员啰”

“你的直觉真是比任何爪子还锐利啊,莫古拉小哥。”

拿下面具,卡拉斯以和平常一样轻佻的口气说着,然后耸了耸肩。

“骗了你的部份,我道歉啦,我想这样子应该有助于我们进行对话……因为,要说明我的立场,实在有一点难度。”

“我管你难不难,说就是了,不然我就真的埋了你。”

穆欧鲁以铲子铲起一瓢土,举在洞穴上方。虽然只是用来威胁,不过若卡拉斯继续这样不正经下去,他也不排斥至少把卡拉斯下半身埋掉为止。“你饶了我行不行啊——”卡拉斯求饶似地嘟起嘴,然后不情不愿地开口: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应该是‘被害者协会代表’吧——?”

穆欧鲁摇动铲子,上头的泥土点点撒落,落在陷阱里。

“喂!别……别这样嘛!我这次说的真的是事实啊!”

“谁叫你口气还是这么没正经。所以呢?是什么的被害者?”

“当然是被恶魔加害的受害者啊,难道还会有别的吗?”

“……既然说是代表,假设你不是在开玩笑,那就是还有别人的意思啰?”

穆欧鲁本是带着开玩笑的心情说出这番推测,然而卡拉斯却干脆地回答:

“嗯,有啊。大约有数十人。”

“那么,那些人在哪里?”

卡拉斯的脸上挂着浅笑:

“……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不是‘每天都和他们见面’吗?”

“你是指梅丽亚吗?”

穆欧鲁单刀直入。他想不出还会有其他的谁。

“她也是你那什么鬼协会的一员吗?”

“她拥有入会资格。”

卡拉斯回答。

“但她不是……没错,‘还不是’。”

“为什么?梅丽亚她……”

身为拥有不死之身的守墓者,还有谁比她更遭受怪物的摧残?……要是有,应该也早就被杀死,然后埋在这片墓地下了吧。

“很遗憾,我们只能在白天活动,所以遇不到只能在夜里出现的梅丽亚。不过,也不能说对她完全不了解就是了……”

卡拉斯的话语暧昧,少年想要追问细节,但是在那之前——

“但是,如果是关于在她之前的守墓者,玛丽亚的话,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而且肯定比其他所有人都还清楚。”

卡拉斯说出让少年无法忽视的话语。

……他不认识的、等同梅丽亚姐姐般的守墓者。

为什么这名字会从卡拉斯的口中出现?不,卡拉斯似乎对这个墓地的事所知甚详,会知道应该也不足为奇。但是……

为了隐藏自己的动摇,穆欧鲁在现场坐下,洞穴中那颗鲍伯头,因此在一瞬间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

然后当少年在地面盘腿坐定时,在耳边听到了这句话——

“——你觉得,玛丽亚为什么会死?”

少年慌忙回头。就在一秒前,不,一瞬间之前确实还陷在洞里的卡拉斯,现在却站在穆欧鲁的身旁,下颚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少年的耳边像吹气般细语。

(这家伙是怎么办到的……?)

“守墓者应该不会死,但是玛丽亚却死了,这是为什么呢——”

“……被太阳烧死的,不是吗?”

“哦,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啊?”

穆欧鲁在惊讶之余的回答让卡拉斯感到意外,眨了眨眼。

“嗯,没错……正是如此。不过,所谓被烧死,也不是像煎荷包蛋那样被烤焦。我先来澄清其中一个误解吧。没有任何手段能杀死黑暗。说起来,那些家伙就连生与死的概念都不存在。它们的确是讨厌日光,可是即使沐浴在日光下,顶多也只是动弹不得,并不会死。它们只是停止行动,到晚上又会恢复活动能力继续杀人……然而,偷了它们力量的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死去。你不觉得奇怪吗?原本日光对人类来说是必须的,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种事我才没兴趣研究,我想知道的是——……那个……”

唐突地脱口而出,但又把关键部份吞回了肚子里……少年困惑了起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想要问出什么?已经都搞不清楚了。

哎呀呀——卡拉斯发出一阵叹息。

“将‘拥有力量的黑暗’的一部份注入体内之后,人类就变成了守墓者。所以梅丽亚她现在既是人类,同时也是黑暗的一部份。这两种属性在她的体内交融,无法分离,彼此对彼此产生影响。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阳光下,身体的行动就会停止。而那对人类来说,便意味着死亡。”

“……?”穆欧鲁歪头不解。“……停止行动,就等于死亡?”

卡拉斯以食指戳向少年的胸口。

“你有办法让这里头的心脏停止跳动吗?”

穆欧鲁笑道:

“笨蛋,要是那样的话……”

人就死了……对啊,原来如此!

“没错。不只是心脏,举凡呼吸、大脑、神经信号、以及其他东西……人类的身体,打从在母亲肚子里出现的那一瞬间,一直到死亡为止,都一定会有某些部位不会停止活动。不管是睡着了或昏倒了,那些地方也不会停止活动。所以反过来说,要是停止了,就等于死了。还活着和还在活动,其实是同义。”

穆欧鲁的双臂在胸前交叉——

“呃……也就是说因为被怪物停止活动的特性卷入,所以守墓者的心脏、肺部一类的——人类的部份也跟着不能动了……结果就导致了死亡。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卡拉斯颔首。

………穆欧鲁紧咬嘴唇。

诸多思绪在脑海里打转,不过,想最多的还是,究竟能相信卡拉斯到什么地步。

这些全都是推测,都是无法加以证实的事。仿佛走上可能是陷阱的吊桥,有谁能不烦恼?

……但是卡拉斯应该有其目的存在。

……而那家伙之所以接近自己,应该就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

没错,不用说别人……那就像自己……对她做的事情……一模一样。

“莫古拉小哥,我想听听你的觉悟到什么程度。”

卡拉斯笔直地凝视少年。

“我知道你或许不会相信……不过我真的很中意你喔。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由你来拯救梅丽亚是再好不过了。所以,告诉我——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穆欧鲁没有丝毫犹豫。

2

夜晚的空气十分寒冷,少年以手摩擦着双臂。

饱含湿气的风吹过,在头顶的树叶带起一阵沙沙作响。而树叶上方,挂在黑暗天空的是一抹薄云,更上方则是朦咙的满月。

被茂密的树叶遮蔽,月光照不到巨木的根部。站在那不安定的影子里,有一种仿佛要脱离人类世界,踏入黑暗领域的感觉。

他脱下破烂的靴子,手指攀上树干的凹陷处,靠臂力爬了上去。不习惯爬树,少年像只青蛙似地贴在树干,慢慢地向上爬。要是手掌能够到树干的背面,就能轻松使身体保持安定了,但是这株扎根于“最强大怪物”的树木实在过于粗大,张开双臂抱在树干上,就连手肘也弯不了。

虽然不擅于爬树,但这在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中,已经是最简单的一件了。

(千万要让我找到啊——)

终于爬上往横伸出的一根枝干。虽说是枝干,但也已经和一般树木的树干一样粗了。体格高大的少年即使以全身的体重踏上去,也不见它有丝毫摇动。接着,少年将自己的头往一片漆黑的叶丛中探了进去。

——什么也看不见。

被仿佛吸收了月光的厚叶所包围,视野里几乎一片漆黑。要在这里头找出什么东西,难度简直和在烂泥沼里找出掉落的戒指一样。

不管怎么看也看不清。

得快点找到才行。无可奈何,少年伸手凭感觉摸索周围。这株巨树的两端,包含所有树梢,体积几乎就和位于灵园一隅的大屋那么大。而少年必须在这里头,以一己之力找出大小不过和自己拳头一般大的物体。

在由枝叶构成,深不见底的空间中,穆欧鲁埋头寻找,宛如潜入阴暗的海里,在里头彷徨。

尖锐的树枝划过脸颊与耳朵,可恨的树叶阻碍了视线,感觉就连呼吸都在和自己作对。

——突然,汗水让赤裸的脚底一滑。

连忙一把握住树枝,身体摇晃,左手承受了身体全部的重量。

吓出一身冷汗。这里离地面有两米以上,要是在这种时候摔断了腿,天下就再也找不出比自己还蠢的笨蛋了。

他慎重地将双脚踏上枝干,重新取回平衡……

(——……)

然后伸出右手……摘下了果实。

并不是因为看得见了。虽然是在黑暗中,就是知道“那个”就长在那里。摘下它的瞬间,仿佛抓起一条活鱼似地,手中传来一股跳动的感觉。

缓缓改变姿势,以单手垂挂在树枝上,然后跳到地上。着地的冲击让少年的脚一阵麻木。

……虽然完成了一件事,却完全没有成就感。

……该进行下一步了。

带着恐惧,穆欧鲁将自己的右手暴露在月光下。

握在手中的,是将要改变自己往后人生的东西。

怪物的一部份。

黑暗的果实。

……盗墓者的收获。

形状大致像苹果或桃子的综合体。大小则是心型……也就是和心脏差不多大的心脏型。颜色……则是像涂上了墨水一般漆黑。虽然说是怪物的一部份,但是像这样握在手上,并不会突然长出獠牙袭击自己。

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真的能让人类成为不死身,变成再也不能站在阳光下的身体吗?

——不过,穆欧鲁知道有个和“这玩意儿”很像的东西。他的身体、手掌,曾经触碰和“这玩意儿”触感相同的物体。不暖,也不冷,不软,也不硬,就像尸体的内脏般的触感。就和他之前推进洞里的肉块怪物十分类似。

…………视野一片黑暗。之所以能在枝叶造成的一片漆黑中摘下这个果实,靠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少年的本能。在黑暗中的某一点,察觉了自己有印象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而在月光照亮下,那讨厌的感觉更是有增无减。打从心里想吐的那种厌恶感滚滚而来,让少年不禁想把手上的东西丢往随便一个方向。

但少年并没有这么做,反倒仰头向月亮嘶吼,像具有攻击性的肉食动物似地张嘴——……朝“那个东西”一口咬下。

原本想像以为会是难喝咖啡般的苦味,但结果“那个东西”什么味道也没有。不用说没有果实该有的香气与汁液,就连口感也几乎付之阙如。不管是舌头或喉咙,进入口中的瞬间,那个就像带有黏性的泥土膨胀起来一般,嘴里像含着满满没有味道的襁糊块。

……接着是一阵颤栗。

“那个”在少年的口中开始蠢动。

强烈的晕眩袭来,身体本能地启动了防卫机制,让喉咙开始痉挛,想要将这个身体的愚蠢主人吞进口中的异物——而且是相当不得了的异物——从身体里赶出去。

穆欧鲁拼命捂住嘴巴,强压住这阵逆流。

在习惯以后……慢慢地、慢慢地,口中的东西逐渐减少。但是与其说是经由食道吞了进去,倒不如说是口腔内的细胞全部都被蠢动的“那个东西”给缓缓浸透了。

……接着,最初的变化不是从胃部开始,而是脚底。

“好重”。

脚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沉重无比。

正常站着时虽然没有影响,但是要跨出步伐的时候,脚踝就像被上了铁链,或是有什么拉着自己似的抵抗感。

回想起来,梅丽亚也一直是这样。从没见过她奔跑。

(把“拥有力量的黑暗”注入体内,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少年看向自己的脚边。

总觉得自己仲长的影子,看起来更增添了几分浓厚……而且……从落在地面,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不,是透过影子感受到,在地下更深的场所,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大气息。

……就是这个。少年心想。

蒙住眼睛,刚被带来这个墓地时感受到的讨厌感觉、像是踩在尸体上的恐惧感。仿佛巨大的某种物体在自己脚下蔓延开来。

——而现在,自己的身体成为了那个的一部份,化为一个末端。即使走路时将脚抬离地面也切不断,感觉自己和那股气息紧紧相连。甚至还有一种身体被往那个气息拉去的错觉——……就像梅丽亚被切碎的手足自行接回她身体上一样,自己的身体,“也想前往地下那个怪物的本体,与其合而为一”

少年感到困惑。

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产生的后悔,挡也挡不住地排山倒海而来。

……但是穆欧鲁没有为这种事感到迷惘的余裕。

感觉什么的,管它去死。要是这阻碍了自己的计划,想办法排除就是了。但若是没有,那么自己现在可没有那种闲工夫害怕。

他再次检视自己的身体。

目前似乎没有出现其他变化……需要确认一下。

从口袋取出玻璃破片。那是从垃圾堆中捡来,可能是酒瓶或什么容器的圆筒状破片。瓶口另一端被打破,很是尖锐。

少年拿着破片,毅然朝左手手背划下。

与自己想像程度差不多的疼痛传来。

静脉似乎伤得很深,深色的血大量溢出,从手指滴落地面。割伤的地方像是长了第二颗心脏似地鼓动着不停,并带来阵阵钝痛。

穆欧鲁以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一幕。

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相当愚不可及的蠢事——……

——然后,鼓动还不到数十回,伤口就逐渐消失了。

被尖锐玻璃切开的伤口,像上下嘴唇合上似地,从内侧开始回复为原本的模样。还来不及感到焦躁或惊讶,皮肤也自行愈合了。手背上除了残留的血迹和疼痛还存在之外,伤口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少年凝视着原本应该是伤口的地方。

的确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协调感。而那是因为明明还遗留着疼痛的感觉,但伤口却已经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他的嘴唇浮起歪斜的笑容。

不过,光是以破玻璃切开手背这种程度,当然不足以证明自己已经是不死之身。

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绝对不允许失败。绝对不行。

所以,必须做更进一步的确认。

他犹豫不决地将手伸向那里。

“……!”

他发着抖。

现在正打算做的行为,比将怪物的一部份吃下去更让他感到抗拒。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虽然说是确认,但实际上就等于是尝试自杀。手指发着抖,手臂也发着抖,止也止不住。实际执行的念头逐渐萎缩,少年紧咬着嘴唇。

少年从怀中回想起梅丽亚脖子的触感。

穆欧鲁将手指插进皮制颈环的内侧,用力一扯。

被“魔术师之绳”缠绕的右颈动脉被切断,血液像水管破裂般喷溅而出。

令少年意外的是,这痛楚本身并不是很大。

不过虽然如此,红色液体从自己的脖子——不管怎么低头也看不见的地方——毫不停歇地流出,依然是个相当令人震惊的景象。

右半身在片刻之间就已经变成一片红色,穆欧鲁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伤口。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看来是贫血了。

这也难怪。因为原本该带着氧气前往脑部的血液,都成了染红右半身和脚边土地的油漆。

——……这……不太妙。

少年意识的最深处这么想着。

和至今为止受过的伤都不同,是一种“渐渐往下掉”的感觉。无法抵抗,也承受不了,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力,陷入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才行。就像溺水时那样,脑中拼命想着这个念头,但就连这念头也逐渐远去,双脚也失去平衡。突然单膝跪地的时候,少年只朦胧地想着自己已经不行了。双肩失去力气而颓下,舌头吐出,身体也横向倒下……

……然后回神时……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清楚了。

贫血症状停止了。

血的喷泉也停歇。

伤口已经愈合。

少年倏地起身,和平常一样有力。不过,被血濡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感觉不是很好,让少年皱起了眉头……然后——

“——哈——”

少年满是鲜血的嘴唇,吐出了真正打从心底的笑声。

2

——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我有这个自觉。

毕竟我原本是个专门挖掘战壕的步兵,并不是检察官或侦查兵。要以并不拥有的智慧去推敲事情的真相,自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但是我有的是时间。被带到这个共同灵园以后,除

了每天挖洞之外,我也做了许多思考,并听到许多能成为线索的事。

所以现在,我对这件把我卷入的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而且也想出了对这个疑问的假设。

首先我要再次强调,杀死海德加·利浦少尉的并不是我。我的前任伙伴——被贴上【S0357事件·凶器A】标签,躺在军事法院内像垃圾场般的证物保管室里的那把铲子。我愿意以它发誓,人绝对不是我杀的。

所以,这起事件另有犯人。

杀死海德加的真凶。

趁我睡觉的时候拿走铲子,朝海德加空空如也的脑袋给予一击,再将我沾上鲜血的伙伴放在垃圾场,把罪行推到我头上的人,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案件审理时,并没有很仔细地调查我的犯罪动机。宪兵只稍微问了一下我部队的同袍,就得到了相当足够的答案,像是“穆欧鲁因为个性叛逆,常常被少尉饱以老拳、伙食被打翻、被派去一个人处理马粪一类的”。

说起来,被那家伙像这样欺压的,根本不只我。讨厌海德加的人应该数也数不清。

所以,即使另有真凶,那个人的动机也一定是出自于对海德加的怨恨吧。我一直这么相信,不曾怀疑。毕竟就连我自己,也不只一、两次对那家伙涌上杀意。

但是到现在的处境以后再回想起来——“真的是这样吗?”

杀死海德加·利浦的人,真的是因为私怨才把他送去另一个世界吗?

……从这里开始,就全都是推测了。

……完全是“该不会是那样吧”的那种推测。

真凶会不会是利用囚犯制度,用冤罪把年轻、工作能力强的战场地鼠送来这个灵园?

我也知道这是个很夸张的假设。

但是不需我多言,这个灵园绝对是个异常的场所。外头的常识在这里常常一点用也没有,只能以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做为判断事情的根据。

卡拉斯的证言,其一——〖那个老头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为知道了恶魔的存在而吓破了胆,最后都没办法再工作下去。〗

即使只是雇来做单纯的挖洞工作,在这里也绝非易事。既然无法继续工作下去的例子很多,代表需要的是除了体力之外,万一之时也可以将其封口,不会坏事的人。符合条件的,不就是带上了囚犯颈环的战场地鼠吗?

……还有——

偷取了黑暗之力的守墓者,还是会死。

如果无法让复数守墓者同时存在,就得准备候补……就像梅丽亚是玛丽亚的候补那样。

可以的话,最好是即使知道怪物存在,也承受得住的人。要是还拥有能够负担严苛劳动的体力,那就更是一石二鸟了。而即使想逃,也因为化为了黑暗的一部份,离不开这个墓地。

也就是说,我会来到这里,是……

最后,虽然和这个假设没什么关系——

达利贝多尔总是“预先”要我挖洞。

卡拉斯的证言,其二——〖恶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于下风,所以现在若非被追赶或诱捕,否则很少会出现在人类面前。〗

在挖好墓穴后,肉块怪物就来到了灵园。也就是说,早就知道怪物会前来袭击。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做法,不过达利贝多尔那个老头和那群带面具的人,想必拥有引诱怪物前来的手段。

当然,既然唤来怪物,要是没有打倒怪物的手段,就和自己把手伸进狮子嘴里没两样。

但是,这个共同灵园里……有守墓者。

就算如此,刻意唤来怪物,让墓地和守墓者暴露在危险中,这又是为什么呢?总不会说是为了保护其他的人类吧?

向卡拉斯提出这个疑问以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啦,打倒恶魔的人,可以领到奖金喔。恶魔越大只,领到的奖金也会越多。那些带面具的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而提供奖金的并不是国家或神殿这一类的组织,令人惊讶地,奖金似乎来自私人奖赏。没人知道金主的身份,金主对那帮面具家伙来说也多半成谜。而因为神秘人是以个人身份做这件事,因此不会有任何审查,只要是打倒怪物的人,都会“非常公平地给予奖金”。

〖梅丽亚等人原本是孤儿,所以没有户籍,也就等于不存在。所以达利贝多尔要胡诲领赏人的资料根本是轻而易举。〗

自己听得笑了。这解释实在浅显易懂。不禁又想起了那间大屋里豪华的装潢及饰品。

——引诱出怪物,交给身为守墓者的梅丽亚解决,然后得到大量的金钱。

进行一连串的推测时,胸口涌起一股熊熊杀意,那温度和对海德加抱持的情绪完全不同。手中的新伙伴仿佛在叫喊着——我有比挖洞更有用的用途喔!

但是,自己若这么做,这次就真的要被判终身监禁了。当然,也没有机会洗刷自己的冤情,待在这个地方,无法证实自己刚才的假设,也没有钱可以拿去贿赂。我拥有的只有这个身体,以及渴望梅丽亚的心情。

4

穆欧鲁感觉到大气在震动。

定睛一看,夜晚来临的墓地尚未产生变化。林立的墓碑与黑森林的另一头,目前还看不见像是那大头怪物和多脚肉块同伴的异形。

是错觉吗?因为自己的斗志太高昂了?

(——……)

他看向脚下。

自己挖出来的,活像在开玩笑似地,一点也不像墓穴的巨大洞穴。这洞穴简直就像遗迹的考古现场或大规模的地下壕。如果那预定要塞满这个洞穴的怪物真的会来,那么在距离多远的时候能够察觉呢?不,要说的话,更想问的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玩意儿存在吗?

不过要是现在告诉自己那是开玩笑的,那可就头大了。它可千万得来才行——

“囚犯先生……”

沙哑的声音传来。

缺了鼻子的脸因失去血色而发青,颤抖的右手握着黑色手枪,枯枝般的手指搭在扳机上。

“回答我——你把守墓者藏到哪里去了?”

虽然被枪口指着,但少年却连看也不看达利贝多尔一眼,只这么回答:

“你找不到她吗?那还真是伤脑筋啊——”

少年露出浅浅的、挑衅似的笑容。

“毕竟这里那么大,可以藏的地方要多少就有多少嘛。”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个’已经快要来了。啊!这样下去——”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打断老人的话,穆欧鲁抬起头。

“要不然,你也躲起来如何?我觉得,怪物应该不知道怎么区分守墓者、囚犯,还有贪心的老头之间有什么差别吧?”

“——你……你的脖子……!”

老人终于发现少年“没戴着”颈环。少年的脚虽然沉重,但是利用自己跨步距离大,一下子便接近了老人。

不带感情的枪声连续响起。

射出的两发子弹,打进了穆欧鲁的肚脐右方和胃部正中央。

“……呜!”

像是被强力的钳子扭转般痉挛的感觉,以被打中的点为中心扩散开来。但少年还是忍着痛,一把揪起达利贝多尔的衣襟,然后就像前几天对卡拉斯那样,把老人驼矮的身躯丢进预先挖好的深邃陷阱里。

或许是因为憎恨,觉得老人的惨叫声真是难听。应该是落地的冲击让老人摔断了腿吧。

膝盖落地,捂住被击中的腹部,少年发出嗤笑:

“……真不好意思啊……你这种货色,妨碍不了我的。”

鲜血的泡沫由食道涌上,从口中喷了出来,体内像被刀割般疼痛。身体被开出小洞,胃袋大概破裂了吧,或许是强酸的消化液溢出,正烧灼着内脏。

在地面开出的深洞底部,不断传出叫骂声。虽然要把洞填起来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个洞挖得几乎像水井那么深,老人没有工具是绝对出不来的。

“……痛死了——”

少年横躺在地发出呻吟。

虽然说在一般状况下,这应该已经算是致命伤——

但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忍受不住,那后面应该也不用玩了。

好不容易能站起来以后,少年立即离开该处。风势似乎变强了,吹在被自己血液濡湿的衣服上,只觉得冷得想发抖。

抬头看夜空。

云以高速飘动着。

森林的树木几乎被吹得倾斜,树叶像合唱般发出声响。

时间虽有限,但现在也只能等。有没有什么该做却遗漏了的事呢——穆欧鲁独自思考着。

灵园某处,传来杜芬的远吠。

卡拉斯在白天的时候,就先把那只笨狗带走了。

虽然不知道卡拉斯对杜芬做了什么,但卡拉斯小孩般的手一抚摸,它就像被去势似地变得温颐。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黑色瞳孔的凶光也暗了许多。惊讶地追问卡拉斯原因,那家伙却只是笑而不答,还跳到狗的背上。自己要是那么做,胯下八成会被杜芬狠狠咬一口。

……卡拉斯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结果还是

没能弄清楚这怪人的真面目,觉得自己似乎被唬弄了。“被害者协会”这种东西,冷静下来想想,八成是为了脱身现场瞎掰的。

不过,自己要做的事,的确不能遭到杜芬妨碍。

为了从梅丽亚那里偷取力量。

为了让梅丽亚无力抵抗。

在自己将她……的时候。

风又变得更强了。

穆欧鲁转头眺望四周。

就像地震似地,大气震动起来。

本以为是自己错觉的微小现象,像爆发的水蒸气般逐渐膨胀。

就和那一晚同样的,让皮肤寒毛直竖,颤栗不安的感觉……

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袭来都无所谓。穆欧鲁做好准备。

远远传来刺耳的金属声。那绝不是澄澈的声响,而是像歪斜的齿轮互相摩擦旋转,令人听了就不舒服的声音。

一阵一阵的强风玩弄着少年。

在仿佛踩着风箱的少年脚边,影子一瞬间摇动了一下。

月亮像月蚀般出现一道黑影。

少年抬头看向天空。

……挂着月亮与星星的夜空,飘着烟雾般云朵、遥远的上空,“那个东西”虽然没有翅膀,却扭动着身体在天上飞行。

风强到几乎把少年吹飞,穆欧鲁像要激励似地揪住自己的脚,瞪视必须面对的那个存在。

飞在天上的,是由数万把剑构成的大蛇。

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远,比起不快的感觉,大蛇在空中游动的姿态反倒带着几分优雅。一开始像是要遮住月亮的极长异形维持着蛇行的姿态,但是速度像飞降而下的箭矢般直逼而来。随着距离缩短,落在地面的影子也无穷无尽地扩大。

那身体的形状,就像磁铁掉到无数缝衣针里,沾黏无数棘刺……不、不对。那真的由无数发着黑光,没有柄身的双刃剑构成。而从远处看去像针一般的剑,近看后才发现是一把把连穆欧鲁都挥不动的双手大剑,剑刃的部份还像链锯般高速振动,像头发般密密麻麻地组成巨大而细长的身体。每当怪物扭动身体,刀刃便互相摩擦发出雷鸣般高亢的声响,而在发出声响的同时还会像漏电一样激起火花。缠绕着蓝色的火花,由利刃组成的大蛇划破黑暗的夜空飞翔而来。

“那个东西”以尾部朝地面降下的光景,简直就像制裁的雷电从天上打下。

而穆欧鲁就在那正下方。

觉得自己像只被龙卷风吞噬的地鼠。

接触的瞬间,全身就像被丢人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四分五裂。在最初的意识远去之前,少年还以残存的右脸颊笑着。

……这个强烈到会让人发狂的痛楚。

一想到这原本会由少女承受,少年禁不住自己的笑意。

好喜欢梅丽亚。

如果自己和她所在的世界不同,那就过去她那一边吧。

即使因此要离开自己生长的阳光世界也无所谓。

不管用什么狡猾的手段,都要把自己与她联系在一起,把自己放在她离不开的场所。要“笼络”她这件事,之后再慢慢来就好了……

真的忍不住觉得可笑。现在才发现,不管是手段或目的,优先性和顺序都完全颠倒了。

……原本应该是为了离开这里,才要接近她。

……结果却因为想接近她,而选择了留在这里。

自己飞散四处的碎片缓缓地聚合。就连这个过程的时间也不放过,每当没有脸部的大蛇以身体冲撞,便带出无数剑光,像抚摸少年身体似地将其切碎。振动的双刃剑锋利无比,不管是肌肉或骨骼都像纸张一般被轻易切断。不过短短十秒,少年已经变成了数千块肉片。肉片缓缓地回复原状,然后又被迅速变成肉片,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再重复。少年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内容物。

看见藏在血的红色下内脏的颜色,看见骨骼的断面,看见大脑以及包覆大脑的果冻状物质。还好没有戴钢盔来——在一分为二的头盖骨愈合后想起的竟是这种事,少年不禁觉得滑稽。大脑被打烂之后,在一片赤红的黑暗中,感觉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但在那之后,意识又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清醒。这种疼痛,就像口中的智齿全部一起开始作怪。不过,大脑被打烂的这种经验,应该很宝贵吧?毕竟人类在体验过这种滋味后,就活不过来了。发出惨叫的同时,穆欧鲁也笑着。梅丽亚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才对。这么一来,自己离她或许又更进了一步。想着这种事的自己,奇怪地笑了。身体因为被切成碎片飞散的冲击而惨叫。要是还能发出声音,就会发出惨叫;要是还有能动的手脚,就会像发狂似地刨抓地面;而要是还能思考,脑中就全都是梅丽亚的身影。她头发的颜色、湛蓝的率直眼眸、隔着钢盔亲吻的滋味、脸颊贴在自己身上的温度,还有从背后传来的心脏跳动声。关于她的一切,让少年在这毫无止尽的致命伤所带来的痛苦中不至于发狂。就在脸部像被削苹果似地切成两半时,看见构成大蛇身体的剑已经有许多把像死了一样停止动作。这个地狱是会结束的。在意识回复之后,少年抱着这样的希望。伸出勉强还连在身上的右手,少年主动封住一把袭来的剑。指尖因为抓住振动的刀刃而像爆米花一般炸开,但是本应产生痛楚的这个部位,已经连右肩一起被从身体上斜斜切落。

(……我得……快一点才行。)

吐着血在地面翻滚,穆欧鲁仍想着这件事。大蛇的剑还有很多把,但是必须和它在天亮前分出胜负。这么想着的意识因失血而朦胧,就像要睡着了一样。不过如果是现在倒也无所谓,反正在下半身回来之前,自己也动弹不得。少年仰躺在地上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云已经散去。

真是一片美丽的星空。

“告诉我——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面对卡拉斯这个质问,穆欧鲁毫不迟疑地回答:

“任何事都行。”

那家伙露出微笑:

“嗯,真是个好答案……谢谢。”

现在这爽朗的表情和平常人小鬼大的模样相比……该怎么说呢?还真可爱。不过,这个可爱和梅丽亚的可爱当然是不同层面的意思。穆欧鲁板着脸说:

“我才不希罕你向我道谢。”

“哎呀,直率一点嘛,少年充满热血的心可是非常眩目的呢。”

“……你这家伙!”

被讥笑的穆欧鲁虽挥出拳头,却完全打不中卡拉斯。姑且不谈威力,少年是真的抱着打中卡拉斯一拳也无所谓的想法,结果却只能喘着气看卡拉斯嘲笑自己。接着卡拉斯又跳上墓碑:

“你有抛弃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的打算吗?”

卡拉斯笑容消失,像吟唱般说道:

“从她身上夺取一半的力量,连同那诅咒一起。”

才刚被问过是不是做好了觉悟,少年毫无犹豫:

“……那有什么问题。”

这样正如我所愿。

守墓者和地鼠——之间存在着难以打破的阻隔,使两者无法在一起。既然如此,改变自己的立场就好了。而这个方法,正是少年所企求的。

“但是,要怎么做?”少年向卡拉斯询问。

卡拉斯回答:

“守墓者的力量,本来是只有一个人能拥有。为了共享那个力量,让它折半——”

穆欧鲁仔细聆听盘着腿的卡拉斯说出的话语。

“——你必须先杀死她一次。”

“什……”

……说什么蠢话啊,这个笨蛋。少年一瞬间哑然无语,接着将手一挥加以否定:

“你难道是要我把她拖到太阳下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啊?”

看着慌张失措的穆欧鲁,卡拉斯笑了:

“要是那样做她也死不了的话,那我倒也没意见。”

“看吧!你果然是——”

“我说你啊……明明就不是个傻瓜,不会用脑子想一下吗?要封住‘拥有力量的黑暗’还有别的方法。虽比不上阳光,但即使到晚上也解不开——‘因为是人类灵魂长眠之处’才办得到的方法……想想看嘛,你明知道这个方法是什么才对啊?”

穆欧鲁瞪着卡拉斯,咬着嘴唇,然后进入思考。

回想和这家伙至今为止的对话。

再思考自己脚下的这一片墓地。

注视自己手上的铲子。

然后看向卡拉斯坐着的坟墓。

(共同灵园——……人类和怪物“共用的墓地”。)

“想到了吗?”

读出少年表情的变化,卡拉斯询问。穆欧鲁则点了头。

“然后,这个部份很重要喔。让她力量变弱以后,最后一个步骤是——”

卡拉斯挂着满脸的贼笑,说明了那个方法。

听完以后,少年满脸通红,激动得连口水都喷了出来:

“这种事我哪办得到啊!”

“有什么关系?而且,我猜你到时候肯定是开开心心地这么做~~”

“……”

穆欧鲁咬着嘴唇,因无法辩驳而感到不甘心。

他带着尴尬的心情询问:

“…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没问题,你放心啦……唔,我想梅丽亚本人一定也为了将你卷入这种事情而感到愧疚,会想为你尽一份力……但是——”

卡拉斯这么说着,表情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而扭曲:

“玛丽亚相当珍视梅丽亚,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一点绝不会错——只有这一件事,我保证自己没有说谎……只不过,玛丽亚不是那么能忍耐。不,该说她是个超级没骨气的人。对于成为恶魔的一部份感到恐惧,而且忍受不了不死之身带来的疼痛,所以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她会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但唯一让她挂心的,就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或许是她单方面的自我满足也说不定,但是她真的很担心梅丽亚,而且是担心到无法安心长眠的那种程度……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替她完成这个心愿,让梅丽亚得到幸福……”

关于这件事,自己的想法也完全相同。

之所以用陷阱对付卡拉斯,想要探出情报,也是为了这个。不论是怪物或守墓者,都远远背离了自己至今生活的世界常理,自己一介无名小卒根本无能为力。就算真想到能做什么,选项也少得可怜,而且一点也不觉得那些方法真的能拯救少女脱离这种处境。

但是——要是真的能让梅丽亚得到幸福,自己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要是自己为她除去了痛苦的根源,她会以什么表情面对自己呢?

可能的话——虽然知道非常难以实现,但少年这么祈祷——然后,若自己能够在一旁守护着她得到幸福……自己一定也会感到幸福。

做为代价,即使无法逃脱,即使再也无法踏出这个墓地一步,都无所谓……

(……自己的幸福吗——)

虽看不太出来,但穆欧鲁笑了。真奇怪——自己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来到这里以后,净是想着要逃走,在那之前则是过着每天光是思考如何苟延残喘,就已经费尽全力的日子。

而不管是之前或之后,自己做的事都只有一种,那就是挖洞。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卡拉斯说。

“我想,这个计划……应该会让你承受不少痛苦……”

接着以一脸歉意的表情向穆欧鲁低头。

“我说啊——”

穆欧鲁微笑。他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一些难为情。

“虽然很感谢你为我担心啦——不过对我来说,什么都办不到才更让我痛苦喔!”

最后一颗星星消失。

连月亮也看不见了。

然后,蓝白色的天空正准备迎接下一个星球——太阳的到来。在东方的地平线下,能感觉到那巨大天体的气息。早晨的第一道光……死亡的倒数计时已经逼近。

他的身体已经感受到这个征兆。

那是和身体被怪物切碎,完全不同类型的疼痛。

就像脊髓或脑干的中枢神经,被人以手直接用力捏住。

以无数刀剑构成的大蛇实在过于巨大,而且充满力量。可怕的双刃剑一把又一把地将他是身体分成两半,加以切割。为了封住他的行动能力,少年一整晚都在持续死亡与再生的过程。

当怪物最后一击贯穿自己的胸膛,随着吐血而渐远去的意识,然而感到一股安心。

(……我撑过去了——)他心想。

怪物延绵的巨大身体沉入洞穴。那个像刺猬般密密麻麻,构成怪物身体的剑上,全都沾满了穆欧鲁的血,一片鲜红。而它恣意的暴动,让四周的地面都像被锄头翻过一般,留下无数锐利刻痕。也有许多墓碑卷入这场事件,被扫得东倒西歪。

掩埋就等之后再说吧,不过是铲土而已,谁都办得到。反正这家伙会在太阳照射下根本就不可能行动。

(得快一点才行……)

单手拿起银色的铲子,他朝那里跑去。

朝玛丽亚的坟墓旁边,怪物老大沉眠之地的树下。

注入“拥有力量的黑暗”的影子无比沉重,就像一颗巨大的铁球锁在脚上。不管想要在脚上如何使力,都只能以摇摇晃晃的缓慢速度前进。光是要提升一点点速度,就得耗尽全力。

周围已经明亮到不需要煤油灯或电力提灯的照明。

太阳再多久就会升起呢?

虽然急得快发疯了,但是身体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赶着赶着,终于抵达目的地。乍看之下,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玛丽亚的墓,还有在那一旁的大树。大树的枝叶在少年头顶摇曳生姿。

但是就在树下,有一个最近刚被挖掘过的,新土的痕迹……

穆欧鲁非常慎重地以铲子插向那里的地面。

然后一铲、又一铲。

……到第五次的时候,少年抛开工具,再也忍耐不住地跪在地面,像一只真正的地鼠,开始以双手刨挖地面。

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的,和梅丽亚初次相逢的记忆。

在深夜中的墓地昏倒,差点被她埋在墓穴里的回忆。

——而现在,立场简直就和那时候颠倒了。

少年的手指拂上茶褐色的发丝。她的头发被泥土弄脏,污秽不堪。对那么美丽的秀发做出这种事,感觉真是抱歉,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啊……不过,这和自己之前做过的事相比,被讨厌的顺位应该低很多吧。

而和自己待会要做的事相比,至今为止做过的任何事都没什么了不起了吧。

在天色将亮末亮的破晓时分,他挖出被自己亲手掩埋的少女。

完全是自己的独断独行。

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

所需要的,是成为守墓者的力量。而那个力量只能有一个人拥有。为此,他必须从现任的守墓者——梅丽亚手中,将力量夺取过来。她既是人类,同时也是黑暗的一部份,所以要将她埋在这个共同灵园,封住她的力量使她变弱,也就是进入假死状态。不过……现在当然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下去。

将少女的身体完全挖出以后,将她的背部靠在自己弯曲的膝上。

〖这个部份很重要喔。最后一个步骤是——〗

仿佛能听见卡拉斯说出这句话时的窃笑声。

那惹人怜爱的脸庞上有几道泪痕,少年不假思索地将其拭去,但是被少年满是污泥的手指一抹之后,反倒更脏了。这个光景,仿佛暗喻着往后这种事也只会不断重复。一想至此,少年不禁感到一股悲伤。

他以左手环住失去意识的少女颈后,然后靠近。

——就像个盗墓者似的。

穆欧鲁偷走了梅丽亚的唇。

………明明是闭上眼睛这么做,但就在接触的瞬间,感觉眼皮内侧仿佛发出一道白光。感受到泥土与铁锈般的血味,也感受到像苹果酸酸甜甜的味道。

因为紧张及欲望,不自觉地想要就这么继续下去。但少年还是将手指搭上少女的下颚,然后扳开了她的嘴。

接着深深地、甜美地,把黑暗注入她的体内……

……微微地,感觉少女闭着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为了让被埋在封印怪物用的泥土里,陷入假死状态的少女苏醒所必须的处置。将已经融入自己体中的东西,还出一半给原本更熟悉它的那具肉体。这么一来就知道了,可以确定卡拉斯并没有说谎。只不过,这种方法实在是……

“早安,梅丽亚。”

“……!”

她恢复意识的同时立即抬起上身,和少年拉开距离,还附着在衣服上的泥土纷纷掉落。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已经知道少年对她做了什么。

“穆欧鲁……”

梅丽亚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少年。

然后又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地陷入沉默,接着脸红了起来。因为生气与害羞,两者都让血液集中到少女的脸部,但是分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比较多。

穆欧鲁的表情绽放开来。不管是哭脸、笑脸、困扰的脸或害羞的脸,他都已经全部见过,但是生气的脸或许还是头一遭。而就连生气的脸看起来都如此可爱,究竟是为什么呢?

瞪着这样的少年,梅丽亚生气地说:

“……我的脖子很痛耶。”

“对不起。”

少年一道歉,少女便低下头,然后牵起少年满是鲜血与污泥的右手。

……和那时候又相反了啊——穆欧鲁再次想到。

初次发现梅丽亚秘密的夜晚,口中请求她与自己做朋友,然后牵起了她的手。而当时沾满了鲜血的,是她。

“我好担心你……”

看见少年满是鲜血却毫无伤痕的手,少女便全都懂了。方才生气的表情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的脸庞。

(这张脸的话,还真不太想看到啊——)

但是在胸口扩散开来的却是无比的安心感。

“……我不希望穆欧鲁为我做这种会留下痛苦记忆的事。”

“我并不是为了梅丽亚喔。”

少年露出笑容。

“……是为了钱啦!”

打倒

怪物的奖金,会公正地支付给打倒怪物的本人。而因为“梅丽亚·玛斯·格布雷”是没有户籍的孤儿,所以奖金会被那个臭老头拿走,但就算只是被雇用,那一招要用在囚犯五七二二号身上可行不通。如果卡拉斯说的金额属实,那么就算要“买到”清白也不是难事吧……领到的钱搞不好都能盖起一座城堡了。

“……”

无视于咧嘴贼笑的穆欧鲁,梅丽亚对他投以尖锐的视线,同时朝少年的手背捏了一把。像是在告诉他——不要说谎!

(其实……这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是谎话啦……至少有一成是真的。)

没错,不是谎言。但是比起金钱,光是让现在握着自己右手的那只温暖的手不再沾染上任何血迹,作为行动的理由就已经十分足够了。不过,要在她蓝色瞳孔的注视下说出这种话——

……自己实在办不到。

“真是的,你这只地鼠有够不坦率啊!”

听见声音从天而降,穆欧鲁与梅丽亚都不约而同地抬头。

仿佛睥睨着两人,卡拉斯坐在一旁的坟墓上头。

然后向梅丽亚投以一个促狭的笑容:

“——嗨,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初次见面呢?”

认出那张脸的瞬间,梅丽亚吃惊得瞪大了眼:

“你……你,为什……?”

她吓得花容失色,声音难得发起抖来,“简直就像活见鬼了似的”。

“不……不对……说话的方式和眼睛的颜色都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脸会和玛丽亚那么像……?”

少女慌张着想站起来,但脚似乎是因为被埋了太久而麻痹,随即跌了一跤。然后卡拉斯从墓碑上跳了下来,带着愉悦的表情向梅丽亚伸出手。

梅丽亚带着困惑,将自己的手伸向那小手。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唰!手指挥了个空。

不管是梅丽亚或在后头目击的少年,这一次都吃惊到说不出话。

接着,连助跑也不必,卡拉斯又跳上墓碑,那动作就像地心引力并不存在似的。然后卡拉斯笑着说:

“抱歉喔,我是玛丽亚,但也不是玛丽亚——我是卡拉斯。”

然后,这名怪人终于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至今为止,已经有数十名守墓者以阳光自杀……而我,就是他们灵魂渣滓集合起来形成的幽灵。所以我是玛丽亚,但也不是玛丽亚。不过,就像她的外貌与我混合了那样,她的精神也由我确实地继承了……当然,包括她对你的重视与不舍也是。”

理解现在站在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姐姐以后,梅丽亚的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一丝悲伤,但是随即又说——

“……嗯。而你也同意她帮助我,对吧?”

说完,她向卡拉斯轻轻颔首。

然后胸口满溢的情感直接化为表情,在脸上绽放出平静的笑容。

“没错没错,就是想看你这个表情啦。”

卡拉斯满足地微笑。

“……真是的,什么‘被害者协会’啊,根本是在唬弄我嘛!”

心情终于平复,少年不开心地说道。

“再说,幽灵不是应该晚上出现才对吗?”

连少年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完全搞错方向的抗议。不过因为脑中现在还一片混乱,也只想得到这个了。

“我自己是也这么想啦——”

卡拉斯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在这里的我,是被恶魔所束缚灵魂的聚合体,而我们都死在阳光下,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我们的魂魄就这么停在那个时候,只能在看得见太阳的白天出现。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化成了幽灵,还是见不到玛丽亚心爱的妹妹。”

“一定是因为你体内的玛丽亚在闹别扭。”

梅丽亚说完——那还真是自作自受啊——卡拉斯自嘲地笑了起来。然后又转向穆欧鲁:

“啊,对了对了,顺便告诉你,因为乌鸦‘在晚上是瞎子’嘛。”

“……你这家伙要唬弄人到什么时候啊——”

正想臭骂,背后却突然传来激烈的痛楚,穆欧鲁蹲了下来。和被怪物切割的感觉不同,像是“身体的芯”受到残害一般……

“……呜……”

穆欧鲁回头看向那个东西。

朝阳投射在他的背上。

活到现在为止的十六年间,每天都会映入眼中的那道光,现在却觉得像是断头台刀刃反射出的光芒。

“——还有,我记得地鼠要是看到阳光,眼睛好像也会瞎掉,是吗?”

穆欧鲁当然没有忘记。取得黑暗之力的代价,让守墓者死亡的条件。但是——……

“啊……”

梅丽亚发出细微的呻吟。

她也在阳光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从袖中伸出的右臂。穆欧鲁还是站不起来,便直接在地面坐下。

他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处于严苛的处境。

和拿掉颈环的时候一样,那种失血过多而死的虚脱感——

(不过,这是……)

梅丽亚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眼睛眨呀眨地。

“变弱了……?”

“——好啦,我体内的玛丽亚的目的已经达成,就暂时让两位独处一下啰。我也差不多该去找那个可恶的老头好好报答他一下了~”

卡拉斯看着两人的模样,宣布自己要先行告退,站了起来。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感觉像是利用了你呢。”

然后手一挥,小小的身体便像飞走了一般消失,和出现的时候同样突然。

(有什么好道歉的……要说利用,也是彼此彼此啊。)

只能在白天出现的怪人。

死去的守墓者们灵魂聚集而生的幽灵。

卡拉斯这个荒谬的存在,对达利贝多尔来说应该是个天大的误算。不过,就算没有那家伙帮忙,自己一定也会独自展开行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像这样那么顺利。

(话说回来,这个身体真有点不方便……)

穆欧鲁缓缓握住右手,然后再张开。

映在地面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改变形状,而在影子下,还是能感受到成为少年本体的怪物巨大的气息。那个东西因为讨厌阳光,而想在少年体内停止活动。而那就是身体之所以产生让他起不了身的异变的原因。

……但是……

自己脚边的气息中,除了让人恐惧的怪物之外,还有一个不同的感觉。

少年知道那是什么……是梅丽亚。是和他分享了黑暗之果实的另一个存在。他与她身为人类的部份互相结合互补,抵抗着想要停止活动的“拥有力量的黑暗”……少年这么觉得。

“梅丽亚……”

正开口叫她,少年突然噤口。

梅丽亚面向空无一人的空间,忽左忽右地翻弄着自己的手。

然后像钟摆失去惯性力那样,渐渐停下动作。

她将手心朝向太阳。

“好怪喔。”——对着已经数年没见的太阳,她呵呵傻笑。

那是仿佛还不习惯笑容似的,有点僵硬的微笑。但却是让人看了以后,连胸口都会跟着暖了起来的幸福表情……

“这种疼痛……我不讨厌。”

在穆欧鲁注视之下,朝阳的光芒照亮了她的美貌。阳光下的她,远比在黯淡的月光下来得更有魅力。被泥土弄脏的头发、脸颊、手掌,都仿佛从内侧溢散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

真希望能一直看着这样的笑容——穆欧鲁如此许愿。

……但是就在下一瞬间,这个愿望破灭了。

因为,有谁看得到扑向自己的胸口,紧紧抱住自己的人的表情呢?

少年甜蜜地品尝着太阳带来的疼痛,抚摸少女的头发,然后对少女回以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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