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继母挟怨
拒喂继子以食
致其饥饿而死
此继母自身产子后
后颈竟生一口
进食时盘发成蛇
夹食入此口
数日无喂食
则痛苦难当
可见继母善嫉
足不可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壹拾柒
【壹】
还真是桩难应付的差事呀,角助说道。
角助是根岸町损料屋——阎魔屋里的小掌柜。
损料屋从事的是出租物品,并依物品减损程度收取损料的生意,论性质或许与租赁铺相当,但阎魔屋可有些不同。
私底下,阎魔屋还干些与其他同行不同的生意。
阎魔屋就连客人的损失也代为承担。
况且,阎魔屋代遭蒙损失的客人担下的还不是普通的损失,而是以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当然,也从中收取与损失相应的费用。
担下后,客人的损失,就成了阎魔屋的损失。
为此,阎魔屋克尽职责地为客人填补损失。遭蒙损失者仅需向阎魔屋支付损料,便得以弥补这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
承担的损失可谓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为人所知——即有违法理者。当然,此类损失须支付的损料并不便宜。
又是桩野蛮差事——?又市问道。
此处是一家位于根津权现前(注1)的茶馆。
若是如此,可还轻松多了,角助将本欲吃下的丸子串(注2)置回盘中说道。
「轻松多了?」
当然是轻松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蛮差事指的,就是挟暴力——有时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补损失的差事。
「野蛮差事无须动什么脑筋。倘若需要高人,咱们店家也养了几个,况且还有长耳这名大将哩。」
没错,阎魔屋旗下的确不乏高人。
例如过年时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个手无寸铁都能取人性命的高手。
长耳指的则是一名日仲藏的玩具贩子,有着一身善于打造道具行头的高超本领。须堂堂正正决胜负时或许派不上用场,但碰上得要点手段的差事时,可就不可或缺了。
「总而言之……」
又市啜饮了一口茶。
这天冷得直教人难受。
「该不会是要杀了哪个地痞流氓,还是要整一整哪个作威作福的旗本罢?」
「当然不是。」
角助再次将丸子送向嘴前。
「若是这类差事,目标如此明显,可就容易多了。哪管是寻仇泄愤、还是诈欺窃取,都还算是容易的差事,凡是看得出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的,大抵都不难办,只消去除多余的、补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任何损失,也是不难填补。不过……」
「不过什么?角助,你这混帐东西怎么老爱把话说得不干不脆的?我虽是武州(注3)出身,性子却是比江户人还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几杯酒也就罢了,这下咱们可是在风吹日晒的摊子上吃丸子。若是没什么损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头巾做点儿生意,我可要饿肚皮了——」
又市以贩卖双六营生。
但又市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摆。
「急个什么劲儿?瞧你们这些个年轻小伙子,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你以为自己长我几岁?不过是生得一脸老气横秋罢了。那么,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有人在盯着咱们瞧哩,角助悄声说道。
以余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馆的老太婆正一脸狐疑地望向这头。
「甭担心,这老太婆耳朵不灵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样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这回来找我商量,想问的究竟是差事该如何办,还是该承接与否?至少先把这给说清楚。」
「这,也是个问题。」
「喂,凡是受托的差事我一定照办,至于是否该承接,可就没我的事儿,是你们那头的责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决定,一旦承接,就竭尽全力把事儿办妥,你们不过是为咱们卖命的小棋子,对任何差事均不得抱怨分毫——你们那吓人的大总管不是常这么说?」
差事已经接下了,角助说道:
「正是因已经接下了,才会如此困扰。」
「接下了?那么硬着头皮办妥不就得了?大总管是怎么吩咐的?」
「就是大总管差我来找你商量的。」
「找我商量?商量些什么?」
这我比你还想知道,角助皱着眉头回答:
「大总管只表示——这回的既非害命强夺,亦非哄骗巧取,如此麻烦的差事,就数又市最是拿手。」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罢。不,也不是高估,这分明是推责。我不过是个雇人,哪做得了什么主?」
又市一脸不悦,再度在红毡毯上盘腿坐了下来。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老是嫌不该有人丧命,得多动点脑筋的,不正是你自己?与其不动脑筋糊涂蛮干,不如交给我这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的小股潜,保证能圆满收拾——可记得老爱如此自夸的是什么人?」
「还用说?不正是我?」
没错。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又市对取人性命都是极端厌恶。哪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义名分、或任何爱憎——只要布的局里必得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来就怎么也提不起劲。但这既不是为了什么节操矜持,也不是出于善心,不过是感觉如此做法未免流于简易粗糙。
当然,有时还真是别无选择。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再怎么讲节操,对于自己干的活原本就见不得光这点,他也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害命终究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天真。
大总管阿甲与山崎都如此形容过自己。
又市自个儿也感觉,或许这天真的矜持,不过是对自己从事这或许为世间最低贱的行业的垂死挣扎。
你们不都说我天真?又市说道:
「每回见到我都是满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当只小鸡似的。」
「瞧你这小伙子,还真是爱闹别扭。好罢,你若是无意,我就去找那卖吉祥货的商量吧。先告辞了。」
「且慢。」
这下轮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
「你真打算找那京都来的混帐东西?包准教他给大敲竹杠。」
「唉呀,你这话说得可真狠。阿又,那卖削挂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档,不,你的弟兄么?」
谁是他弟兄了?又市狠狠地诅咒道。
又市与吉祥货贩子林藏结识于大坺。两人结伙在京都招摇撞骗了一段时日,由于出了点纰漏,只得双双沦落到江户。算来两人的确是搭档,但又市自认两人不过是一丘之貉,可从没认他作弟兄。
在京都时,林藏曾有霭舟林藏这谭名。
霭舟意为亡者操驾之幽冥船舟,相传此舟自大津琵琶湖现身,一路攀上比散山。起这译名似乎就是借用这典故,比喻自己的花言巧语功夫了得,吹嘘起来犹如陆上行舟。
林藏是个借阿谀逢迎度日餬口的不法之徒,至于又市,有的则是小股潜这不雅的诨名。总之两人是物以类聚,但这点更是教又市不服。
他哪成得了事儿?又市说道:
「找上那混帐东西,包准成个烫手山芋。不出两句话就满口钱呀财的,实在烦人。那家伙老是得意洋洋地自称霭舟,但有谁这么称呼他了?唤他作破舟林藏还差不多。同样是出自大圾,大黑伞要比他可靠得多了。」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离去,这下角助又坐了下来。
「不过,阿又。若你不愿谈,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是别无他法。别忘了这桩差事,咱们已经接下了。」
「你这对耳朵可真不灵光呀,角助。我哪说过不愿谈?不过是嫌你话说得不得要领罢了。」
只怪此事难说分明,角助拉拢起衣襟说道:
「我都试着将如此难说分明的事儿解释清楚了,你也少打点儿岔用心聆听。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儿,背后原委还颇教人心疼。」
「那又如何?」
况且,其中也无损失——角助说道。
「若无损失,此事与损料屋何干?这种差事打一开始就不该接下,回绝了吧。」
「不,应说损失确实是有,只是无从填补。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妥,其实咱们不出头,损失也能填补。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
「少这么磨磨蹭蹭的成不成?」
「菊坂町那条大街——」
角助指向那方角说道:
「那条大街对头住有一旗本,名日西川俊政。此人石高(注4)不甚出众,算不上什么大官,但家系堪属名门,为人严谨正直,行事亦是一丝不苟,从未有任何恶名。这回的委托人,即为其妻阿缝夫人。」
「是他老婆委托的?」
「没错。阿缝夫人乃其后室,原妻名日阿静夫人,已于五年前之秋病逝
。」
「病逝——?」
「似乎是产后体衰,产下娃儿后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辞世。」
「有产下娃儿?」
「是的。产有一子,名唤正太郎。丧母后,娃儿暂由俊政大人之母——名日阿清夫人的严厉祖母代为照料。不过……」
「此人又娶了个后室?」
没错没错,角助颔首说道:
「旁人极力劝说娃儿亟需母亲照料。想必不论出身武家、商家抑或农家,凡是娃儿都该有个娘。俊政大人虽本无此意,但仍为众人所说服,在距阿静夫人辞世两年半后的前年春天迎娶了阿缝夫人。」
梅开二度,时节还真是凑巧呀,角助突然来了一句岔题的闲话。
「这和梅开不开有何关系?」
快把话给说下去,又市催促道。
「至此为止,此事尚未有任何损失。但据传这武士,对这桩亲事似乎颇为犹豫——其中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又市对近似诈欺的煤妁亦颇为擅长,不时以粲花般的口舌将徐娘半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给嫁出去,或竭尽手段为娶不到妻的家伙娶个老婆进门。
此类诈欺媒妁中,不少是为了觊觎财产地位而干的投机勾当,但又市玩弄的技俩可是略有不同。又市最擅长的,就是助人抹消不宜张扬的隐情。
他懂得如何为人遮掩伤悲过往或不堪内幕,以顺利牵成红线。
「是有哪儿不讨人喜欢么?那名叫阿缝的后室。」
若是为此,又市那套技俩便派得上用场了。
没这回事儿,角助挥手否定道:
「唉,想必俊政大人应是对原妻心怀愧疚罢。噢,也不知是愧疚,还是难忘旧情。据说两人曾是一对鹅鲽情深的鸳鸯夫妻。但娶进门后,发现这阿缝夫人竟是性情良善、勤勉持家,器量过人。娘家虽不过是个不甚显眼的小普请组(注5),但毫不违逆、安分守己、勤而不怠,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天赐良妻——」
「这不是好事一桩?」
「看似是好事一桩。」
至此为止,的确是好事儿,角助略事停顿,啜饮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
「婆媳相处亦甚为融洽。如此一来,当然又要为家门添丁了。进门一年后,阿缝夫人便产下一子,去年春天产下次子正次郎——即正太郎之异母弟。」
「喂,该不会——是为了争家产罢?若是这位夫人试图将原妻所生之子踩在下头,好让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儿继承家产,这种差事我可不碰。」
「并非如此,家产归谁,已没什么好争的了。」
「已没什么好争的?」
「长子正太郎,已于去年夏日夭折。」
据说死时年仅五岁,角助含糊其词地说道。
「是么?」
又市霎时哑口无言。总不能回角助一句节哀顺变罢?
「是因病,还是意外?」
「表面上——是因病。」
「什么叫表面上?难不成是教人给杀了的?」
这就无从得知了——角助别开脸说道。
「无从得知?这点可是非得查个分明才行呀。」
「的确得查个分明。不过,怎么查也没个头绪。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怎么说?」
「这……」
角助似是欲言又止,就此闭上了嘴。
「把话给说清楚呀。你要我用心聆听,我不都奉陪了?听到这头,的确听不出个中有任何损失。就连委托这桩差事的夫人,似乎也未遭婆婆欺凌,夫婿亦未有亏待。这下唯一殷人疑窦的,不就剩那原妻之子的死因了?」
「无一处启人疑窦,表面上无人有任何嫌疑。话虽如此,问题就出在的确有人有嫌疑。」
「什么人?」
「不就是委托人阿缝夫人?」
「这不就奇了?连委托人自个儿都这么说,那么就有些问题了罢。难不成你认为委托人的自自教人质疑?」
角助转头面向又市回道:
「没错。」
「那就更不该接下这桩差事了。就连委托人自个儿都撒谎,这差事还有什么好办的?难道你们连代人圆谎都要承接?难道只要有银两可收就放下原则?唉,我也没啥资格装体面,也知道当然是图利至上,欺瞒世人也是咱们的差事之一。但——倘若是委托人自个儿撒的谎,不就等于连同你们也受骗了?」
稍安勿躁,角助蹙眉说道:
「依阿缝夫人的说法,正太郎这娃儿是饿死的。况且还不是普通的饿死,而是教人给折磨死的。」
「教人给折磨死的?」
「没错。阿缝夫人表示——是她自个儿将娃儿给折磨死的。」
「意即,是教她给杀害的?」
这番话——听得又市惊讶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坦承自个儿杀害了继子?」
「若依她所言,正是如此。」
「而你——认为她这供述是谎言?」
「所以我想说的,是这番供述不能全盘采信。不论横看还是竖看,阿缝夫人看来都不像是会杀害娃儿的凶手。」
「这、这是你自个儿的判断罢?人不可貌相呀。即便如此——」
喂,角助,又市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怎了?」
「倘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究竟会是什么用意?这种事儿为何要找上损料屋?难不成是要咱们帮她把证据给抹除?」
「有什么好抹除的?根本没人察觉。」
不过是坦承自个儿的罪状罢了,角助说道。
「若要偿罪,理应恭恭敬敬地上衙门自白才是,找你们这古怪的店家忏悔哪有什么用?既然将一切都给供出来了,表示她既后悔,也有了觉悟。即便是武家之妻,杀害娃儿应该也得定罪吧?」
「若是蓄意将娃儿给折磨死,应该也是得偿罪的。」
「那么……」
「因此,阿缝夫人才会倍感困扰。首先,不仅是夫婿,婆婆与其他家人均不知情。实情至今无任何人察觉。」
「真可能无人察觉?」
丧命的是住在自己家中的娃儿,饿死前必经一段衰弱时期,家人岂会看不出?
「他人的家务事,总是难为外人所察觉,武家尤其是如此。」
「即便如此……」
应也偶有外人出入才是。
至少婆婆应是常在家中。
「总而言之,倘若娃儿遭折磨致死确是事实,的确至今仍无人察觉。若是东窗事发,早就万事休矣。正因无人知情,阿缝夫人方能平安度日至今——」
「那么,这是怎么着?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那就该上官府自首才是。」
「向官府坦承自己杀了继子,你认为后果将是如何?」
「还会如何?当然是被论罪。」
「若被论罪——虽不知武家可能遭处何种刑罚,或许若非死罪,便是流刑,总之必然遭论罪。但如此一来,对夫人百般信任的夫婿、善待夫人如己出的婆婆、以及对夫人景仰顺服的雇佣们可会高兴?是会夸她真是个正直的妇人、还是将她视为杀子仇人?阿缝夫人还有个襁褓中的娃儿,虽说两个娃儿非同母所生,但知道实情后,这家人可会善待杀了自己儿子的妇人产下的娃儿?」
「这罪应是不及娃儿。」
「娃儿当然无罪,这点道理武士应也知晓。只不过——待这娃儿长大成人,哪天问起自己生母的下落,家人该作何解释?该向他明说你娘杀了你哥哥,已遭国法惩处?」
「这——」
「这实情,只怕再想隐瞒也是隐瞒不得。家人或许能避而不谈,但外人的口风哪守得了多紧?想打听绝对探得出真相。即便无意究明真相,一家人真能毫无隔阂地将这娃儿扶养成人?」
或许真是如此。
「况且,或许阿缝夫人的愧疚可借偿罪弥补,但一家人可没这么简单。出了个罪人,对家门清誉不可能毫无损伤。」
「何必拘泥于体面?」
「阿又,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咱们蒙羞大可一笑置之,但武士可是得靠体面吃饭的。武家一旦蒙羞,不仅可能得偿命,甚至可能是灭门或切腹哩。」
「这……」
这下又市也无话可说了。看来即便忍得再辛苦,或许终生隐瞒下去方为上策。但角助也说了,长此以往,对阿缝夫人将是一辈子的折磨。
「看来—这是个心境的问题。」
「因此可说是不愿隐瞒便无从解决,若欲解决,便得如你所说,上衙门伏法。但如此解决——可就有损失了。」
「难道——现况无任何损失?」
「当然没有任何损失。不,即便有损失,只要继续隐瞒,也能自动弥补。但真该继续将此事隐瞒下去?」
角助抱头深思道。
【贰】
有人杀了继子?长耳露出一嘴巨齿说道:
「看来又是一桩麻烦差事。爹娘儿女什么的,我对这类差事可不擅长。」
「瞧你生得这副模样,当然是注定与爹娘儿女无缘。若是
生下同你一样长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对你这祖宗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这家伙,想必对你爹娘便已是一桩灾难了。别说是爹娘生下你时给吓得魂飞魄散,只怕就连产婆瞧见你这张脸孔,都给吓得魂归西天了罢?」
给我闭嘴,这下长耳的一副巨齿露得更是狰狞:
「我出生时,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哩。据说生得一脸洁净无瑕,就连产婆见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时常被人误认为女娃儿,夸我将来不是成个男戏子,便会是个男扮女装的戏子。唉,后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长大成人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过,毕竟是渐渐变丑的,想必是没让爹娘多吃惊。」
以唱戏般的夸张口吻说完后,仲藏便高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臭秃子,给我认真听好。」
「还不都得怪你爱揶揄人?总而言之,有个稚嫩幼子夭折,着实教人心疼——而且这位委托人,看来似已无退路。」
「你认为她已无退路?」
「没错。唉,这位阿缝夫人,似乎这辈子就仅有继续隐瞒,勿让夫婿儿子察知,将杀害继子的真相带进墓中一途。唉,担罪而活,或许较伏法受罚更是煎熬,但这也是因果报应,自作自受。若对遇害之继子心怀愧疚,也就只能拿这充当惩罚了。」
真得如此?又市双手抱胸地应道。
「难不成有其他法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长耳的,我不懂亲情是什么东西。我娘在我还小时,就随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则是个成天喝得烂醉又不肯干活的窝囊废。一次也没感激过他们俩将我给生到这世上,怨倒是不知怨过几回。但即便如此,我竟没恨过、也没诅咒过我爹早点上西天。」
这是理所当然,长耳说道:
「毕竟是同一血脉的父子。」
「我想问的,正是这与血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长耳一脸纳闷地问道。
一每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头也算血脉相连我就作呕,至于我娘,别说是长相,就连生得是圆的还方的也不晓得。」
「即便如此,你也没诅咒过他俩早点上西天不是?」
「是没有。不过这可不是为了血脉相连什么的。证据是每当我想到爹娘,既没半点儿怀念,也没半点儿思念。我爹死时虽没诅咒过他活该什么的,但也没感到丝毫悲痛或寂寞。想来我还真是没血没泪呀。」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生父?」
「没的事儿。若他是个外人,或许我还较容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若无血缘关系,也就无从恨起。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没打从心底怨恨这糟老头,并不是为了什么血脉相连,不过是看在和他毕竟有点儿缘分的份上。」
「缘分?」
「至少他也同我过了几年日子,让我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这家伙哪懂得怎么把小鬼头拉拔长大?就连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同情他都来不及,哪来的力气恨他?」
缘分?仲藏耸了耸肩,蜷起硕大的身躯说道:
「谁说有缘分就无从生恨了?」
「那还用说。对一个人是好是恶,都得有缘分。相憎或相恋,都得先相识。之所以从没把我娘当一回事,反而是因为和她没缘分。从没认识过,想怨她也不成。」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
又市朝地板上一躺。
此处是仲藏位于浅草之外的住处。
「不过是憎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人与人相处,不是藐视便是景仰。但遭藐视便要动怒的,唯有藐视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动气。相反的,景仰他人者一旦教人景仰,反而要骇怕。想示好却突然挨顿揍,当然教人生气,但若冒着可能得挨揍的觉悟,却见对方示好,可就没什么好动怒的了。」
小股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仲藏叼起烟杆问道:
「虐待继子这种事时有所闻,但一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真有人能恨到将他给杀了?」
「当然可能。没人爱非亲生的娃儿,即便将娃儿抱来摸摸脑袋疼惜,教娃儿的小脚给踢个一记,也要火冒三丈罢。」
这只能怪你自个儿生得丑,又市揶揄道:
「但——真会恨到痛下毒手?」
「没人会杀害别家的娃儿,或许得将娃儿视为己出才做得到。」
「我倒认为视同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这——似乎也有理。」
「是不?血脉是否相连,根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长耳拉长语尾说道,双手朝胸口一抱:
「如此看来,血缘什么的或许没多少关系。爱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残,本就非罕见之事,何况世间亦不乏屠害亲生子女的爹娘。反之,也不乏对养子养女疼爱有加的父母。总之,看来情况是因人而异。」
「并非因人而异。」
或许是鬼迷心窍罢?又市回道。
「我——是如此认为。这与血缘应是无啥关系。真要杀人时,哪还分什么亲生子女还是他人子女。怀胎十月之苦、样貌相似之情,遇上这种时候,悉数要给抛得一干二净。」
「意思是,这阿缝夫人——也遇上了这种时候?」
「正好相反。」
又市——对此依然质疑:
「怎么看都是鬼迷心窍。」
「难道是认为,咱们该相信角助那家伙的直觉?」
我可不相信什么直觉,又市回答:
「不过是再怎么也无法信服。娃儿大家都宠,但桀骜不驯的娃儿谁都不宠。我儿时便是如此。不过,做娘的真可能不宠娃儿?」
「这……」
长耳蹭了蹭耳朵,点燃一管烟说道:
「我和亲娘没什么缘分。」
但也不记得亲娘对我有哪里不宠。话毕,长耳将火使劲抛入烟盆中,接着又开口说道:
「也不知武家会是什么情形。也算不上继母,但代我娘照顾我的人可就没多宠我了。不过,过继给人家时,我已有十二岁了。」
「瞧你这副庞然巨躯,十二岁时大概就生得像头熊了罢?但魂归西天的正太郎年仅五岁哩。哪管是五岁还是四岁,疼惜娃儿毕竟是人之常情。虽说或许他正是个桀骛不驯的娃儿,也或许阿缝夫人对他没多疼惜。但即便如此……」
「怎么着?」
别忘了阿缝夫人才刚生了个娃儿,又市起身说道:
「有了个自己生的娃儿,身旁又有个人家生的五岁娃儿——不,即便是别人生的,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娃儿,真可能凭血脉有无相连,就判哪个生,哪个死?」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这么一问,长耳感叹一声说道:
「两相比较,认为自己生的娃儿最是可爱,想必是人之常情罢。」
「她自个儿生的娃儿可还没长到可比较的年纪。」
「噢——?」
「长耳的,娃儿可是才刚出生,看起来还像条虫哩。待多长个几岁有个人形了,或许还能做个比较。比出个差距了,自己会独厚其中一个,疏远另外一个。如此一来——」
便难保不鬼迷心窍了。
甚至可能化身痛下毒手的厉鬼。
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
「照料甫出世的娃儿,可是很累人的。不同于长屋那些个生一窝子娃儿的人家,这家人贵为旗本,宅邸内或许聘有女仆、奶妈、保姆什么的,并将娃儿委由这些仆佣看顾。但若是如此,岂可能将自己生下的娃儿交由奶妈照顾,自己则照料原妻遗留的娃儿?」
「这——理应无此可能。」
「你说是不是?秃子,你想想,这委托人可是宣称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将他给活活饿死。若就此判断,不就表示娃儿的照料与喂食,都是委托人自个儿打理的?」
「的确是如此。」
「那不就表示娃儿一生下——立刻又开始干活?委托人没说活儿是委由他人代办,而是自个儿来的。」
杀害继子这种事儿,想必无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下女或仆佣,听到须杀害将继承主公衣钵的长子这种命令,想必也是难从。总之,下女谋害少主这种事,理应是绝无可能,更遑论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来,必是本人所为无误。
「农家的妇人一产下娃儿,当天就得下田干活。难道武家之妻也是一产下娃儿,就得立刻下厨?」
「这种规矩——想必是没有。」
「是不是?倘若咱们这委托人是个受虐待的媳妇儿,或许还说得通。但既受婆婆疼爱,又为下人所景仰,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媳妇儿,为何刚产下娃儿便得看顾原妻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妇儿,不就是因产后体衰才辞世的?这回哪可能不细心呵护?」
的确有理,长耳端正了坐姿说道:
「如此听来,其中必是有什么蹊跷。」
「蹊跷——那还用说?当然有蹊跷,我可是完全无法信服。自己产下了娃儿,便看继子碍眼,将他
给凌虐杀害——这种事儿的确是时有听闻。但我认为咱们极可能是遭这种稀松平常的情节蛊惑,因此看漏了些什么。」
「看漏了些什么——」
那不就代表大总管也看漏了些什么?长耳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总管也——?」
阎魔屋的阿甲——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损料屋老板娘。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长耳说道。
「我生得这副块头、这副长相,平时没什么人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婆娘。阿甲大场面见得可多了,可不是会看漏了什么的天真姑娘。」
「这我当然知道。」
因此……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将问题抛上我这儿来的罢。」
「抛上你这儿来——」
——没错,抛上我这儿来。
想必——是要我用这对天真的眼睛仔细瞧瞧罢。
哼,长耳先是一声嗤鼻,接着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块小东西。
原本还以为是个小玩具,但看来竟是团松松软软、有如洋菜般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是个伤口,长耳短促地回答。
「伤口?这是哪门子的伤口?这回的虽然没什么臭味,看来还是同前回的东西一样古怪。」
里头掺了许多材料,仲藏说道,并将这团怪东西朝额头上一贴。
「先像这样贴上去,再打上一层白粉。如此一来,不仔细瞧,便看不出额头上贴了东西。」
「都打了一层粉,当然看不出贴有什么东西。反正戏子都得上妆不是?登台时,每个妆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人。为了让远处的观客也能瞧个清楚,他们都得勾脸谱、描眼线什么的。就连原本生得一脸扁平的,也能给扮得漂亮抢眼。是不是?」
「是没错,但像我这种天生独特的面底,可就是上什么妆也没用了。」
看来你倒还挺了解自己的哩,又市揶揄道,那还用说?只见这大汉精神抖擞地回答:
「难道不知我带着这张脸活了多少年岁?唉,这就先不谈了。这块我仲藏大人特制的伤口,就是像这样——」
仲藏以指头朝贴上额头的东西一按。
这团怪东西便从正中央裂了开来,裂缝中被涂成一片鲜红。
「如何?看来像不像额头被敲破了?其实这东西里头藏有一只小袋,伸指一压,便能将袋内的血糊挤出来。」
「你这死秃子,怎么又做了这么个思心东西?难道是扮亡魂时用的?」
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仲藏自额头上拨下这只假伤口说道:
「扮亡魂哪需要这种东西。」
「不需要么?」
「当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经死了,哪可能还鲜血直流?妖魔鬼怪并非人世间的东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亡魂不会流血?总觉得曾看过这样的画还是什么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想必是记错了,仲藏一对小眼紧盯着又市说道:
「看来你是与无残绘(注6)什么的混淆了罢。那是另外一种东西,用来满足嗜血的偏好,但亡魂可就不同了。世间根本没亡魂这种东西,倘若宣称看见畜生成精是出于错觉,那么人化成鬼也是谎言。倒是看见死人化成鬼这类传闻,近日仍不时听说——」
「的确常听说,听得我都要一肚子火了。那已不单是疑心生暗鬼可以解释了,错觉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亡魂的传闻,悉数是出于错觉,仲藏说道:
「既然纯属错觉,目击者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就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了。」
「或许正是如此。」
「因此……」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戏子扮亡魂,基本上是什么妆也不上的。既然扮的是不在人世的亡者,世间法则便无法通用。如此一来,既没有喜怒哀乐,也无法以言语思绪与人相通。不过是魔由心生者将一己心境反映于眼中所见,错觉自己看见亡者生前面影罢了。」
「取决于目击者自己的心境?」
「没错。因此亡魂非得扮成怎么形容都成,却又怎么也无法形容不可。若见扮的亡魂乃含恨或含冤而死,就演得哭哭啼啼的,不仅代表这戏子仅有三流功力,也代表撰写这脚本的戏班子作家实在窝囊。扮亡魂求的,并非投观客所好。粉施得一脸苍白、身子某处烂了塌了、扎起衣摆如漏斗状,这些个手段并非为了迎合观客,不过是为了表示此人非人。从前的戏子,可是连这些个手段也不要哩。总之,亡魂身分该凭演技诠释,用不上这种血糊假伤——」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这行头该用在什么地方?」
「用在武打戏上。阿又,活人挨刀可就该溅血了,但在戏台上总不能真砍下去。戏台上的武打戏,总是不见半滴血。」
「有哪出戏真溅血了?」
「所以才该张罗不是?比方说,有人被一刀劈死。倘若被砍在右侧,死前总会转个身让观客看个仔细。试想,此时额头上若淌下一道血,会是什么模样?白粉脸上一道红,看起来可是分外抢眼,想必观客都要看得乐不可支了。」
「观客只会作呕罢。」
「会么?」
恐怕要把人给吓得纷纷离席哩,又市说道:
「用不着流什么血,大家也老早知道演的是什么情节。看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改以这种不雅的方式作戏,只怕要把观客们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定有些还真以为闹人命了,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哩。再者,倘若你这血淋淋的玩意儿真受到瞩目,难道不怕奉行所以蛊惑人心之名前来取缔?」
「你认为不行?」
没想到长耳这回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原本料定可能要激起一场激烈争辩,又市这下完全扑了个空。
你今儿个怎这么平心静气?又市问道。因为我也是这么想,长耳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那还造出这种东西做什么?」
「唉,上回用的那蛤蟆,充其量不过是传统行头的改良品,虽然壮观好用,对情节或作戏的法子根本毫无影响。但这东西可就不同了,凭它包准能完全改变作戏的方式。如此一来,戏子斗剑也非得斗得更逼真不可。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东西实在是不雅。」
看来真是不行,长耳自言自语似地感叹道:
「或许是阎魔屋的差事干太多了。」
「损料差事也算不雅?」
「当然不雅。常得装腔作势,况且老得投观客所好。」
「的确没错。」
「倒是——阿又,那阿缝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欲认罪悔改,却又无从偿罪,岂不是根本无路可走?角助所言不假,至今为止,任何人都没损失,反而是将真相公诸于世,损失方会露见。原本以为儿子是病死的,这下发现竟然是受虐致死,夫君哪平得了心、静得了气?婆婆就更不必说了,大家想必都要恨死这个恶媳妇。不过,话虽如此,家中又还有个次子,还得顾及武家的体面。这下还真是左右为难。」
「的确是左右为难。」
「通常,打这儿开始才算是损料差事,夫君的爱子、婆婆的爱孙遇害而死,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损失哩。」
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又市应和道:
「所以呀,委托人若是婆婆还是老公,还容易理解。代咱们报杀子之仇——这才是常情。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愁找不到法子。」
「且慢且慢。即使如此,咱们还是要无计可施,因为情况根本没半点儿不同。次子仍在,家门体面也仍须顾及,有哪儿不同了?」
「不——当然不同。」
「是么?好罢,娃儿的仇是不难报。只要除掉这媳妇儿,体面便得以保全——不过,这可不像你会考虑的点子。」
「你可真了解,这等下流手段的确不投我所好。倘若委托人是老公,不就代表这媳妇儿在装傻了?」
「想必是如此。」
「那么,只要媳妇儿好好认罪、虔心悔改,或许便可使大家心服;根本无须公然定罪,便能在家中解决。虽然难保事后一家能毫无疙瘩和善相处,但只要这媳妇儿打从心底悔改,仍可能有大好前景,抑或双方可达成谅解平顺离异,总之还有几条路可走。只是……」
如今这情况……
「先是——媳妇儿有心悔改,但悔改后,又不得不担心夫君与婆婆的心境。这,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主意不是?长耳以急促的口吻说道。
他这焦虑,实不难理解。
「这委托人,是来委托阿甲代为办些什么?」
「——帮忙想个法子。」
「想个法子?」
「每每思及自己施虐致死的娃儿,便彻夜难眠。不仅无颜面对家人,欲伏法偿罪,亦不知该如何为之。望能真心悔过,虔心凭吊娃儿在天之灵,但又不知该如何向夫君与婆婆坦承此罪,如此以往,根本是无计可施。故望阿甲能代为想个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
闻
言,仲藏高声大吼:
「如此委托,根本是无理取闹。阿又,完全不值为此事绞尽脑汁。我看就由你亲自登门劝说,以小股潜的舌灿莲花为此事做个了断罢。」
「这——要如何做个了断?」
「就劝这媳妇儿——继续忍耐下去,并告知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偿罪。不,该说除了为一己之罪所苦、终生饱受折腾,别无他法可告慰可怜娃儿的在天之灵。还说什么彻夜难眠?她连无辜娃儿的命都敢残害,这么点儿折腾哪够偿罪?」
「正是为此……」
我才得在事前……
稍事调查。
哼,少用这来搪塞,长耳说道,接着先是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看来——你心中仍有质疑。但阿又,倘若这阿缝夫人果真未吐实,会是为了什么缘故?为何非得撒这种谎不可?而且为何得找损料屋来行骗?这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透。真相根本还未为人所觉,总不至于——需要包庇某人罢?」
「所以,我才吩咐那卖吉祥货的先就此稍事调查。」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哪查得了什么?」
「你说谁吊儿郎当了?」
门还没开,便传来这么一句。
粗陋的门喀喀作响地给推了开来,只见林藏就站在门外。
「这是在搞什么鬼?天寒地冻的,我忙着在外四处奔走,孰料你们俩竟然窝在屋内烤火取暖、说人闲话。你们究竟还有没有心肝?」
「提起你这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夸的家伙,除了闲话,哪还能说些什么?」
「你哪来资格说这种话?」
「别伫在那儿唠唠叨叨的,快给我进屋里。」
难不成想将我们俩给冻死?长耳说道。
这温度的确能将人给冻死。这屋子不仅造工粗陋,屋内还没什么可生火的行头,一旦冷下来便难再回暖。光靠一只小火钵,根本于事无补。
快被冻死的是我不是?好歹也该为我温点儿酒罢,卖削挂的林藏发着牢骚关上门,一在座敷正中央坐下,又一把将长耳抱在怀里的火钵抢了过来。
「这儿别说是酒,连醋或开水也端不出来。除了与其他民宅有段距离、也宽敞些外,根本一无可取。或许适合商量奸计,若想取个暖,根本连门儿都没有。倒是,情况如何了?托你探听的那件事儿,可采着了什么眉目?」
「阿又,你这是在急个什么劲儿?难不成是对我的能耐有所质疑?唉,但年老早过完,我那些个讨吉祥的行头还真是卖不出去。总之,消息是采着了。」
好罢,林藏搓搓手,耸了个肩说道:
「首先,那委托人阿缝夫人——可是个大好人哩。」
「喂。」
又市挺直了原本慵慵懒懒的身子问道:
「这干咱们什么事儿?」
「哪会不相干?这可是则重要的大消息哩。这阿缝夫人是个穷御家人(注7)的千金,父亲是个石高只称得上聊胜于无的小普请。嫁过去的西川家即使不是什么显要,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至少也是个二百石的旗本。或许咱们看不出这两家有何不同,但对武士而言可是门不当、户不对,依常理绝不可能结为姻亲。这桩亲事之所以能成事,也是看在大家对阿缝夫人赞誉有加的份上。」
「难道是不逊于小町(注8)的国色天香?」
不不,林藏猛摇手回答。
「难道不是?」
「并非如此。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虽不是什么丑八怪,但长相也绝对称不上标致。大家夸的,多半是她的好性情,诸如勤勉持家、毫无怨言、孝顺公婆、为人正直什么的。」
又市原本老将她想像成一个趾高气昂的武家妻女,看来实情并非如此。
「如何?不都说这是则重要的大消息了?阿缝夫人并不是个会撒谎的奸人,倘若真有意图欺骗咱们,想必——」
「想必是有什么理由,况且还是个说来话长的理由?」
长耳把话接下去说道。切勿草率定论,林藏回答。
「草率定论?」
「是要你别急着论断。瞧你们这些江户人,性子急的像什么似的。总之闭上嘴仔细听我解释。总之,只要记得阿缝夫人是个正直勤勉的大好人,这桩亲事方能成事就得了。此外……」
林藏竖起指头,压低嗓音说道:
「那名日正太郎的娃儿,也的确是遭施虐致死的。」
「你怎知道?」
「同大夫探听来的。」
「大夫?」
又市探出了身子问道。
「没错。为西川家把脉的,是个名日西田尾扇的庸医。这家伙,其实是个贪婪无度的臭老头儿。」
「你直接同他问来的?」
「当然不是。我哪会傻得留下什么线索?若他是此事的主谋,我岂可能全身而退?」
的确有理。
有些大夫甚至不惜下毒害命。
「总之,虽然是个小大夫,但西田这家伙竟然存了不少银两,住的也是硕大华宅,手下还有成群弟子男仆。我就是从那伙人中打听来的。据说——那娃儿甚是堪怜,死时浑身是伤,死因则是身体衰弱,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的确堪怜,仲藏喃喃说道:
「记得——不是才五岁还是什么的?」
「有个男仆说看了直教人同情,他连泪都流下来了。总之,阿又,这阿缝夫人的说辞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谎言。」
「且慢,姓林的。」
又市伸手打岔道:
「意即,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娃儿是遭虐致死的?」
「并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西田似受嘱咐不得声张。」
「受谁嘱咐?」
「应该是婆婆罢。」
「婆婆?为何是婆婆?」
还不是为了保全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应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并非如此?」
「这……要说完全不是为了这个,或许多少有些。但这并非主要原因。这婆婆命西田缄口,并非为了保全家门体面,而是为了包庇媳妇儿。」
「为了保护媳妇儿?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媳妇儿可是犯了杀害婆婆爱孙、夫君承家长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哩。」
「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我问的是这婆婆为何要包庇仇人?」
「阿又,你还真是个傻子。」
林藏缩了缩鼻子,两眼朝又市紧盯了起来。
「为、为何说我是傻子?」
「人情这东西哪里这么简单?你想想,这婆婆可是对媳妇儿甚是钟意。明知门不当户不对,还是硬将这房媳妇儿娶过门的,其实是这婆婆。噢,或许夫君自个儿也有意,但没有婆婆的许可,亲事也绝无可能谈得成。别说是谈,媒妁连想提这门亲事,也是门儿都没有。此外,这名日俊政的夫君,也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孝子。老母若是不答应,绝对是恭敬从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缝夫人过门。」
「但——」
「别忘了,这媳妇儿不仅教婆婆疼爱有加,教夫君甚是合意,连下女小厮对其也是至为景仰。况且——还产下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回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媳妇儿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这已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娃儿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是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对其休妻、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娃儿?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媳妇儿?难道有办法扶养嗷嗷待哺的娃儿?」
这——的确不无道理。
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个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但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是无法泯灭的。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为非理法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
再者。
「这道理——说不通不是么?」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
「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
「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个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遭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娃儿嗷嗷待哺,一家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的有理,长耳说道:
「世
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娃儿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
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指头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
「因此,这媳妇儿的为人,才是最该考量的不是?倘若这阿缝夫人平日是个素行不良、性子别扭、人见人怕的恶媳妇儿,想必无人会轻易放下。这么个混帐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要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上媳妇儿娘家,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闹到自己颜面扫地也不足惜。因此,正如你所说,这道理才说得过去。之所以没这么做——」
不就是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家人么?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
「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俩想想,她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儿、爱孙的娘,何况一家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将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那么——总而言之,咱们这委托人将娃儿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
林藏如此总结道。
【参】
怎么又是桩麻烦差事?个头矮小的老人不住蹭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倘若下颚蓄须,这会是个自然的动作,但老人的下巴却是一片光溜溜的。
这下又市造访的,是久濑棠庵位于下谷(注9)的草庵——虽然不过是一户长屋。
久濑棠庵自称是个曾为儒学者的本草学者,但真正身分则无人知晓。虽然此人博学多闻,看来的确有学者的架势,但总教人无法参透他究竟是靠什么样的差事维生。
总之,此人虽身世成谜,但也和又市及长耳同样为阎魔屋干活。
「好罢。两位要老夫帮些什么忙?」
「你不是个学者?角助曾言只要不是正经事儿,你什么都清楚。故此——想向你借点儿知识。」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高尖的嗓音笑道:
「向老夫借知识?」
「否则还有什么好借的?瞧你这地方,看来和咱们一样一贫如洗,还生得这副寒酸德行。既没有怪力武艺,也没有万贯家财,看得咱们反而都想借你点儿东西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说得没错?」
「老夫是靠这个餬口的。」
老人伸出食指,朝自己的太阳穴上敲了敲。
「靠脑袋——?」
「没错。诚如你所言,老夫从未举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几乎要连两腿该如何跑也给忘了,饭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时尽可能维持不动。」
「听来活像条鱼干似的。」
「的确像条鱼干。动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补些什么。少了就得补足,若不补足,迟早消耗殆尽。此乃世间常理。人不都是饿了就得吃?」
「因此,你尽可能维持肚子不饿?」
你这家伙未免也太滑稽了罢,又市高声大笑道。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处流,黑夜无日照。万物皆是用了减损,存了增多。正因用了要减损,方有损料产生。」
「这不是废话?」
「不过,有两种东西是违反这道理的。」
话毕,棠庵睁大了双眼。
接着又朝太阳穴上敲了敲。
「就是此处。」
接着又指向胸口。
「以及此处。」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知,与情——」
「情——?」
「没错。容老夫打个比方;存货入仓,只要有进无出,终将被完全填满,无法容纳更多货物,哪管仓库再怎么大,都是同样道理。但知识再如何蓄积,也不至于填满。再怎么学习,脑袋也不会膨胀。累积新知,能够永无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至于减少。倘若使用过度将使知识减少,贤者的脑袋岂不是马上要空无一物?」
「你们这些学者还真是麻烦。」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
「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道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便是对此佯装视而不见,或行妥适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意即,老夫常时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什么的,仅以此处面对。」
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道:
「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言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是轻而易举,但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身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当然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
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
「是没错。」
又市最擅长的技俩——便是舌灿莲花以说服他人。
「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闻虚实,便对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虚实,哪还骗得了人?」
「人心本就暧昧难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觉、执著于自我、深信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这类话人人都说,实不过是自我欺骗,悉数实为错觉。不过是丝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实,故未察觉自己受骗而已。今回,两位想必也是代委托人行骗。总之,两位今回行骗,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确是如此。
「行骗并非老夫所长。」
棠庵说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将几个商人及同心骗得团团转的?还信口瞎说,罗织了那段寝肥还是什么东西的——」
当时棠庵的确煞有介事地编出一段说法,硬是将长耳布置的幼稚机关说成了真有其事。仅凭一张嘴,便让一伙人听得心服口服。
「那桩——的确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老夫并非信口雌黄,不过是陈述一己所知。老夫当时所陈,悉数是诸国口传、笔述之见闻。至于如何论断虚实、如何看待解释,就端看听者个人判断了。」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么听都像无稽之谈。
不仅是荒诞无稽,且未免过于巧合。
当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听来如此荒诞——岂可能真有其事?」
「正确说来,应说是一度被信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传说其事属实,有些人认为其事属实。然若理解天地万物之理,便可辨明实为荒诞无稽。」
——原来他自个儿也不信。
「意即,这并非你自个儿罗织的无稽之谈?」
「没错。若纯为老夫所罗织,外人只消一番罗列检视,纯属虚构便不辩自明。此类陈述之真伪,仅需略事调查,便能轻易辨明。如此一来,老夫不仅无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为学者之资格,甚至可能得面对国法制裁。毫无依据信口雌黄,终将使老夫信誉尽失。此类言说,或能投讲释师(注10)、戏作者(注11)所好,但绘草纸(注12)或舞台戏码,可无法视为证据。听似无稽却有史料佐证者,老夫这等学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学者之口,便较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他的招敷原来得这么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么——」
可愿意把这知识借给咱们?又市问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识借了也不会短少。只要有银两当酬劳,需要多少老夫都乐于出借。好罢,两位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
话毕,棠庵再度蹭起下巴来。
真希望他长了胡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两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为那一家医病的大夫?没错,就这名字。你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是个庸医。」
「大夫有哪个不是庸医?」
「绝无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此人医术尚称高明。」
「是么?这种家伙,不都和阴阳师、咒术师一个样?个个
阴阳怪气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难以理论断,但身躯可就不同。若有哪儿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将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于恶化。至于兰学(注13),则是将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诊治并非毫无疗效。不过,若理由为精神方面,便须假咒术之力,方能收效。」
「原来如此——」
听来和木匠没什么两样,又市说道。没错,老人回答:
「因此,坊间庸医,不是知识不足,便是技量不足,总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谙此病而无法诊治,便是技量不足而无从医之。即便如此,仍自称能治愈此病者,便是庸医。」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医术不够高明?」
「此人医术高明,知识甚丰。但独缺人情。」
「人情——」
「即认为大夫有义务医好病患、减轻其痛楚的同情与悲悯之情。事实上,身为大夫最重要的,就属这点。若以此为动机,有助于增长知识、琢磨医术。」
「分明说自己对人情极不拿手,这下怎说得像你很懂人情似的?」
「当然懂,也明白自己缺了这个。」
因此,老夫才无法成为大夫,棠庵说道:
「老夫——总无法压抑求知欲望,无法设身处地为病患着想。相形之下,尾扇则是以财欲填补人情短少之空缺,方能以行医为业。」
「他是个利欲薰心的家伙?」
是个守财奴,棠庵蹙眉说道:
「尾扇生性见钱眼开,故绝不为穷人诊治。即便习性如此,却甚重视名誉。故此,即便家徒四壁,若是武家,其便欲入门诊之。之所以爱财如命,想必亦非爱慕奢华、或物欲薰心使然,不过是错觉权力、名誉均可以金钱购之。或许——此人对武士身分甚是向往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意即,婆婆支付的遮口费用,正投其所好——?」
再怎么说,旗本家中耆老主动低头,甚至还奉上银两苦苦恳求。若西田真是这么个习性,当然要乐不可支。
「此乃人命相关之秘事,依老夫所见,西田索求的数目理应不小——倒是……」
棠庵突然摆出一脸纳闷神色。
「怎了?」
「噢,又市先生那操京都方言之同伙……」
「可是指姓林的?」
「此事——可是此人向尾扇本人打听来的?」
「不,是同小厮还是男仆什么的探听来的。据说,此人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仆佣。」
「这可就奇怪了。」
棠庵说道。
「有哪儿不对劲?」
「风声走漏了。」
「有哪儿——走漏了?这些家伙不都是尾扇的手下?」
「手下?又市先生,尾扇并非盗贼之流,而是个大夫。有的只是弟子男仆,而非手下。此人如此利欲薰心,对弟子或仆佣理应是毫不信任。」
「噢?」
「此人就连对妻室亦甚是提防,常时将财库钥匙挂于颈上,连就寝时亦不离身。生性如此,岂可能将此等有利可图之事告知下人?两位不妨想想,西川俊政无论如何,也是个旗本,石高必不下于二百石。而尾扇——碰巧抓住了这旗本的把柄。」
「意即,不可能仅讨个一回遮口费便善罢甘休,非得来个物尽其用不可?」
「不不。勒索强取,绝非能反复使用之手段,尤其武士并不似扮相般富裕。话虽如此,利用价值却不可轻忽。即便讨不了几个子儿,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可是多不胜数,例如委其为自己与大家牵线结识什么的,大抵都能成事。不过,欲提出此类要求,必得遵守严守秘密之前提。」
「不不——且慢。诊断娃儿死因时,同在现场的弟子不都亲耳听见真相了?」
「并无他人在场。」
「无他人在场?」
「一如和尚,大夫乃可自由出入达官家中之特殊行业。地位如尾扇者,出外诊治时或有小厮代为携行道具,但把脉时并不容许小厮一同入内,而是命其于门外待命。即便是弟子,亦是无从进房,仅可静候于门外。商家或许尚有可能,但武家可不是简简单单便能深入。」
「这——」
若是如此,如今这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依老夫所见——想必是尾扇门下某一弟子泄了密。至于究竟是在外窃听得来,抑或察觉事态有异而于事后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且慢。你所说的究竟是指——?」
「没错。」
意即,勒索者除尾扇之外,极可能另有他人,棠庵说道:
「自又市先生之同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探知看来,真相应是如此无误。不同于尾扇,弟子或小厮仅需赚得蝇头小利,便可满足。由于心狭志低,不仅不如尾勖小心谨慎,也极易泄漏口风。」
「不过——这些家伙有样学样地学主子勒索,究竟——」
目标是什么人?又市纳闷地说道。
「依老夫所见,目标可能有三。首先,是要求封口的始作俑者,婆婆阿清夫人;其二,是最可能因家门蒙羞而受害的夫君,俊政大人:其三——便是阿缝夫人本人。」
「最可能的——会是其中哪个?」
「这……」
棠庵蹭了蹭光滑无须的下巴回答道:
「第一位,阿清夫人,乃雇主尾扇之目标,这伙人理应避之。欲勒索,便得让阿清夫人晓得自己知晓这秘密。如此一来,阿清夫人当然认为尾扇已将秘密外泄,尾扇也将因此失去勒索之机——当然,一己所为亦将为尾扇所察。若欲恐吓取财之事为尾扇所知,自是不妙。故应不可能是阿清夫人。至于夫君——想必也无此可能。」
「怎说?」
「毕竟区区一介小厮,毫无可能面见旗本。此外,俊政大人对实情毫不知悉,理应不可能接受小厮这番说法。甚至怒斥勒索者欺官、当场将之手刃,亦是合于理法。即便不至于如此,俊政大人想必也将先同阿清夫人确认此说之真伪。如此一来,仍是同样结果,不,甚至将更形险恶。」
「如此说来——」
便仅剩此案委托人一个。
棠庵蹙着甚是稀疏的双眉说道:
「如此推论——答案似乎是如此。首先,阿缝夫人对阿清夫人恳求封口一事并不知情。亦即,对阿清夫人知道实情——亦是丝毫不察。」
林藏曾如此言及。
「如此隐情,尾扇家中竟有人知晓,着实教人诧异。此乃家中私事,依老夫所见——应是尾扇同阿缝夫人听取秘情时,碰巧为此人所听闻。总之,假定阿缝夫人不知婆婆要求封口,娃儿乃死于阿缝夫人之手一事亦属实情,那么两位认为,此事可作何推测?」
「能推测出什么?」
「噢,倘若此一罪行真是由阿缝夫人所犯下,既知实情,却似乎未试图守密封口,想必代表……」
「原来如此。」
——代表阿缝夫人认为,实情尚无人知悉。
棠庵颔首道:
「眼见无人调查究责,想必阿缝夫人以为,大夫于检视遗体时未察觉娃儿乃遭蓄意虐死。如此一来——」
「原来如此。有心人只消透露秘密早为一己所知——欲勒索便是轻而易举。尤其以阿缝夫人为对象,更有如探囊取物。」
「没错。自己遭勒索一事,阿缝夫人当然无胆向以阿清夫人为首之家人透露,亦无法与家人谘商。而此人之胁迫行径——亦不为尾扇所察。」
「原来如此。挟同一手段,尾扇可向婆婆、其门下之勒索者则可向咱们的委托人胁迫勒索——」
「想必正是为此——才前来委托吾等不是?」
「有理——」
不过……
「若是如此——依常理,应是委托咱们代为对付那勒索的家伙才是。」
依常理,多是如此。
这……棠庵再度思索了起来。
「或许是因自己确有遭人勒索之把柄,故难以如此言明。对自己犯的罪绝口不提,仅委托他人代为解决勒索,想必就连自己也难以说服;毕竟阿缝夫人似乎是位善人。此外,若是如此委托,阿甲夫人也绝无可能承接。」
的确有理。
「但如此以往——终将身陷万劫不复之境。」
「怎么说?」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人心之欲永无止境。有胆勒索他人者,一度尝到甜头,往后欲罢也是不能。」
一点儿也没错。
又市曾见过的这类家伙,可谓多不胜数。
「——即便对一己所犯之罪有再多悔恨,若是顺从恶徒胁迫,不论财力或精神,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这点道理,就连娃儿也懂。为求避免,必得将一己罪行公诸于世。如此一来,自己的娃儿、夫君、婆婆,恐全家都将被逼上绝路。想必——阿缝夫人正是为此困扰不已,仅能委托吾等这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行业代为料理。」
「原来——除了难耐良心苛贵,或许还有这个理由。」
若真是如此——这启人疑窦的委托方式,便不至
于无法理解。
这桩差事之所以启人疑窦,正是因此理应为一己之罪悔恨不已——同时还是个大善人的委托人,言行间总教人感觉似有隐瞒。
怎么看都不相称。
即便有着深深忏悔,似乎仍试图隐瞒些什么——
——倘若实情真如棠庵这番推想……
那么,这委托人便是撒了谎。但撒谎的目的,并非为了营造对自己有利之局面。
遭人勒索也是自作自受,故也仅能默默承受,但委托人之目的,乃回避更多勒索将于未来造成的不幸——不仅是一己,亦将祸及亲人之不幸。意即,此人欲借这番委托,一肩扛下或将殃及他人之灾厄。
的确——比起将银两交付勒索者,交给损料屋或许要好得多。
——不过……
这可真是桩困难差事。相形之下,强迫勒索者罢手要来得容易得多。但仅是如此,并无法将委托人之苦恼连根拔除。
——若是如此。
此番纯属假想,棠庵说道:
「毕竟,就连是否真是遭人勒索尚无法确定。方才所言,纯属老夫脑海中所作之一番臆测,毫无任何佐证。若无佐证,听来再有道理的言说也不过是虚构。身为一介学者,实不应仅凭此指点两位如何行事。若不进一步查明——」
「我这就去查。」
又市起身说道。
【肄】
一个暖暖冬日午后,担任冈引的爱宕万三前来造访正在市内巡视的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眼见平日总是滔滔不绝的万三,这回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志方也不由得忧心了起来。面带这种神情时,万三捎来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被如此一问,万三便要求志方能否前往番屋一趟。
万三表示——有个身分不明的伤者被送到了自己这头。由于情况甚是难解,教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将其迁往番屋。
小的实不知该如何裁定,万三双颊不住颤抖地说道。
「情况甚是难解——万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若是具身分不明的尸首,尚不难理解,但这下却是个伤者。难道是昏倒路旁,毫无意识?」
「并非昏倒路旁,是个伤者。」
「伤者理应还有意识,只需问出身分姓名不就得了?听取后,便可将之遗至该遣之处。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是有谁欲取其性命什么的——志方不禁纳闷。若是如此,可就草率不得了。
「并非如此。」
「那就给本官说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是。想必大爷也到过根津信行寺。那儿不是有段陡峭的石阶?」
「本官知道。记得该石阶绵延甚长。」
「那女子——依小的推测,似是武家之妻室或千金,看来似乎是自那石阶上跌落。」
「自石阶上——跌落?」
那石阶,少说也有五十阶。
「是的。总之,也不知是自哪一阶跌下的,正好摔在石阶下头的石子路上,一个碰巧路过的双六贩子见状,连忙上前相救。虽然获救,但这女子脑袋遭受重击,额头都裂了开来,一张脸血流如注。」
「伤得如此严重——」
竟然还救得活?志方说道,万三则是语带含糊地回答:
「没错,见此女满脸鲜血,路旁茶店的老太婆和寺内的小和尚全都赶了过来,先将她给抬进了寺庙里。众人发现此女虽是血流如注,但性命不至堪虞。至此为止,尚属顺利——」
志方心中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看来——似乎是桩麻烦事儿。
「此女就连自个儿的出身、身分,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自其打扮看来,似是正前去扫墓。」
「若是前去扫墓,便代表是个亲人葬于寺内墓园的施主。若是施主,住持理应认得才是。」
「然住持亦表示不识此女。不过,也或许是颜面肿胀,难以辨认所致。」
「颜面肿胀?」
可是撞伤了额头哩,万三蹙眉说道:
「胳臂及两腿仅有跌打小伤,但颜面可就——总之,大爷亲眼见了,便会明白。」
——压根儿不想看人这副模样。
「伤得连颜面都难以辨认?听来的确麻烦——」
「没错。唉,庙方法师也甚是无情。即便认不出是该寺施主,至少也该体现佛祖慈悲。谁知不过照护三日,便表示寺内无法继续收留。」
「这……若是就这么住下不走,当然困扰,但区区三日便要撵人,未免也过于性急。毕竟,此女伤势十分严重不是?」
这——万三略显畏缩地说道:
「其实——此女食量甚是惊人。」
「食量惊人?」
「据和尚所言,此女饭吃得相当多。一大早就要吃个三五碗的,其他时候更不消说。长此以往,只怕寺内米仓都将见底,只得将之劝离,便吩咐当初救助此女的双六贩子将人带走。」
「这贩子——也一直留驻寺内?」
「大爷,世间哪来这种闲人?此人乃一双六贩子,是个有一顿没一顿的穷人。光是出手相救,已属仁至义尽。总之,庙方似是考虑有朝此女忆起过往,或要向恩人致谢,故曾向此双六贩子询问其住处。唉,这双六贩子或许也是贪图谢礼才救了人,岂料竟没能如愿。」
「真正原因,就是为此——?」
「想必——就是为此罢。总之,那双六贩子的住处,是一距小的住处不远的简陋长屋,根本不可能收留外人,尤其是个伤者,更何况还得应付那惊人食量,怎么看都是毫无余力,只得将人送到我这头来。」
「那么,由你来收留不就得了?」
呿,万三以十手敲敲自己脖子说道:
「大爷别说笑话。小的这儿已有祖母、老妈、娃儿共五名,还得身兼二差,自个儿都拮据得自身难保了。」
这志方也能理解。除了某些特定的地回(注14),冈引的日子大多过得甚为贫苦。
「那么,万三。即便得由你收留,想必日子也不至于过长。即便此女伤得再重,若有如此食欲,想必不出几天便可痊愈。如此一来——」
伤就是好不了呀,万三以哭丧的语气说道。
「伤好不了?」
「没错。虽然站是站得起来,疼痛似乎也不严重,但额头的伤就是怎么也好不了。伤口反而裂得愈来愈大。一吩咐此女尽快忆起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好自理生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额头上还顶着斗大的伤口,教人哪狠得下心送客?她现在这模样,入夜后若有谁撞见了,包准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么说或许刻薄了点儿,但此女如今的模样,活像个骇人的鬼怪似的。活像——额头上又开了张嘴。」
哪可能如此夸张?志方回道。不过是据实以报,万三回答:
「那伤真的好不了,伤口还一天大过一天。」
「这——岂有可能?」
但就是真的碰上了,万三说道:
「而且还会一张一合。活像要答话似的,这保证是千真万确。眼见如此,小的不禁纳闷,该不会是上头那张嘴也要吃东西罢?」
不可怪力乱神,志方怒斥道:
「世间哪可能有这等奇事?」
「唉,小的原先也是如此认为。」
「既然如此认为,便是事实。伤口无法痊愈,应是因庙方治疗欠周,让什么脏东西给跑了进去所致,或许伤口里都化脓了。看来若放任其持续恶化,只怕此女性命堪虞,宜急远送医诊治。只消请个大夫来瞧瞧,不就得了?」
「这小的当然知道。说来或许有失厚道,但小的何尝不想尽快送走这个瘟神?只不过,不仅伤口古怪,此女食量亦不寻常,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人家吃得完的份量。故小的判断,普通大夫大概也不知该如何诊治。因此便请来——大爷应该也记得,去年调查睦美屋一案时,在场之本草学者——」
当然记得。
由于该案过程逸离常轨,撰写调书时,志方曾多方听取意见。
「记得该人——名日久濑?」
「没错,正是棠庵先生。想必近邻的密医注定束手无策,小的便邀了此人前来诊治。」
「那位学者与你熟识?」
「哪有可能?小的不过是个瞎起哄的,那位先生可是学识渊博,熟知不少奇闻轶事。打那回起,小的便不时造访那位先生。」
「噢。瞎起哄的,有时也立得了大功。那么,该学者如何论定?」
「这可就——」
在大街上拐了个弯,番屋旋即映入眼帘。大爷请止步,万三喊住了继续走着的志方。
「怎么了?自身番(注15)不就在那头?还要等什么?」
「噢。在见到该女之前——有件事儿得先告知大爷。」
「什么事儿?可是——久濑棠庵的诊治结果?」
「是的。或许伤者不在场时,较适于研议此事。但小的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邀其前来此处。」
「此处指的是?」
「正是此处。」
「邀来的,可就是久濑棠庵?」
没错,万三回道,并领着志方走向番屋旁的沟渠。
志方一跟着走进小巷中,立刻见到棠庵伫立于一株毫无生趣的柳树下。先生,我将大爷给请来了,万三说道。
棠庵深深低头致意。
「志方大人。上回承蒙大人关照,特此致谢。」
「先生多礼了,该致谢的应是本官——稍早已经听闻万三略述事由,不过……」
此疾名日头脑唇(注16),棠庵说道。
「头脑唇——意即脑门上长了第二张嘴?」
「正是此意。」
「这、这究竟……」
真有人生得出第二张嘴?
况且——世间真有这等怪病?
「此疾乃人面疮之一种。人面疮属业病,据传乃行止不正招徕之恶报,自古医书便有记载,乃一货真价实之疾病。不仅限于近世之吾国,此病自古便见诸于唐土。」
「病——不是伤?」
「此疾多以伤为发病契机。由于患病者多为性带贪婪、邪险、暴虐、荒淫者,故世间视其为业病。」
「意即罹患此病者,多为心术不正之恶人?」
「多见于心术不正、却不属凶恶之徒,即恶性内蕴而不外显者。举例而言,如无故对世间一切厌烦不已,不知不觉步入邪险者、虽不表露但贪念甚深,仅欲放荡度日者——总之,此类心性人皆有之,但某些人较常人更是强烈。大人说是不是?」
的确不乏此类人。
就连在奉行所内被视为食古不化的志方,自身亦不时起类似邪念。
诸如此类,即为病因,棠庵一脸严肃地说道:
「此类性情,平日深藏心中。此等念头毫不值得褒奖,故愈是刚正者藏得愈深。俗话说物极必反,愈是压抑,便愈易反弹。沸水生蒸汽,若过于强烈,甚至可能将铁瓶重盖喷得老远。事前压抑得愈强,喷出时便可能喷得愈远——」
「棠庵——这道理本官也明白。敢问,这与那头脑唇有何关系?」
恶念可能自伤口喷出,棠庵回答。
「什么样的恶念?」
「此疾生于膝或肩者,称为人面疮,亦作人面疽。万治年间,曾有某膝生一口者至江户就医之记载。据载此人原为一庄稼汉,某日因争执殴打其父,过程中跌伤膝盖,后于伤口生一恶疮,据传——此疮不时讨食果腹,若未能进食便痛苦难当——」
「膝、膝盖上的伤口,也能说话?」
「没错。说的即是深藏心中之欲念。问及因何与父相争,此庄稼汉端出诸多理由狡辩开脱,但其心性深藏贪念,此贪念将膝伤幻化为口,不仅能言语,还能……」
「不仅能言语,这伤——还能进食?」
伤口竟能言语、进食?如此荒诞无稽,岂足采信?
「此人面疮之说,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先生所言即便属实——如此怪病,必属罕见。何况今回之伤乃于额上,与此说不尽相同。」
「正是因此,现于颈部以上者并不以人面疮称之——」
而称之为头脑唇,棠庵回答道。
「额、额头上也生得出一张嘴?」
「当然生得出。又因其生于头上,故较生于四肢上者更擅言语。」
「更、更擅言语?」
闻言——志方惊讶得两眼圆睁。
并朝万三瞄了一眼。
只见万三默默不语,一脸仿佛饮下苦茶的神情。
「本官从未听闻额、额上也能生此怪疮——难道真有此类案例?」
这——老学究先是苦思半晌,接着突然双手一拍。
「果、果真是有?」
「没错。下总国曾有类似记载。某位居于千叶乡之乡土,一朝迎娶一后妻。」
「后妻——此人可是再婚?」
「是的,其原妻业已亡故,遗一幼子。此后妻持家甚是勤勉,故乡士将此婚事视为天赐良缘。孰料此后妻产子时,原妻遗留之子竟突然亡故。娃儿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此事看似或有因果关联——该乡士于屋外劈柴。还请大人想像,劈柴是副什么样的动作。」
「劈柴——?」
闻言,志方便老老实实地想像了起来。他这人就是如此古板。
「乡士举斧欲劈时,其妻碰巧打后方走过。」
老人摆出了个劈斧的姿势,继续说道:
「也不知是何故,乡士对其妻在后竟浑然不察,举起斧头时,便这么砍上了其妻的后脑勺,当然将妻子脑袋给砍破了,顿时血流如注。常人若遭此伤,往往一击便可致命,但也不知是怎的,其妻竟然保住了性命。不过——」
「不过——伤口却迟迟无法痊愈?」
正如大人所言,老人低下头说道:
「伤口迟迟无法痊愈,到头来,外翻的皮化为唇,露出的骨化为齿,胀出的肉则化为舌——」
志方试着想像这会是什么模样——不禁为之抱头打颤。
想必是十分骇人。
教人避之唯恐不及。
「果、果真生成了一张嘴?」
「是的,看来犹如脑袋前后各生了一张嘴,故人以二口称呼此疾。这张嘴,每逢某一刻便激痛难耐,止痛的唯一方法,便是喂之以食。只要送食入口,便能和缓疼痛——」
「这张嘴可是生在后脑勺上,岂能进食?」
「老夫推测,此应非实际进食。毕竟不论喂食多少,均无法填饱患者之腹。看来不论是人面疮还是头脑唇,进入伤口之食物应未入胃,而是于伤口内部溶解吸收。此一反应似有一时缓和疼痛之效,可谓以食代药,但纯属权宜之计。」
「噢——」
虽然这番说明如此有条理,志方仍深感难以置信。
后来——棠庵稍稍提高嗓门说道:
「乡士一家持续以此疗法对应,后来……」
「如、如何了?」
「竟听见伤口开始低声言语。只消竖耳倾听,便能听见伤口不断呢喃——一时失手杀害原妻之子,妾身之过,妾身之过——」
「原妻遗子——是这后妻杀的?」
「没错。虐待继子——乃人之常情。其人忙着疼惜自己的娃儿,疏于照料原妻遗子,怠于喂食,导致娃儿饥饿而死。此即这后妻长年隐瞒之实情。」
难、难道是冤魂作祟?万三说道:
「惨、惨死娃儿的冤魂,透、透过那张嘴——?」
「应非如此。」
棠庵斩钉截铁地回答:
「万三大爷至少是个持十手的捕快,竟轻信冤魂之流的愚昧邪说,难道不怕惹得志方大人动怒?」
志方大人,您说是不是?眼见对话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志方连忙佯装咳了一声。
其实,就连志方自个儿也思及如此推论。万三一脸不安地数度转头望向志方,并朝向棠庵问道:
「先生,难、难道并非冤魂作祟?」
「世间并无冤魂。」
「没有么?」
死者冤魂之说,纯属迷信,棠庵毅然说道:
「至于老夫方才所述之头脑唇,则属疾病。一如稍早所言,此疾乃深藏心中之邪念,借碰巧形成之伤口宣泄而出。深藏心中,连一己也不察之秘密,对躯体产生影响、变化、乃至操弄,脱口暴露一己之罪孽。」
「自己暴露出自身罪业?」
「正是。」
就此点而言,此疾确属业病——老人说道:
「志方大人,头脑唇为病非伤,乃一以伤为契机发作之疾病。伤口之所以不愈,乃病因起于脑使然,等同于有又一人——藏身患者心中。这又一人,即密告者,亦为暴露连一己也不察之秘密、或暗藏心中之罪业之心中阴影。伤之所以化为口形,不过是此疾之外在症状。」
故此疾乃一心影之病,棠庵说道。
「噢。若是如此——如何才能治愈?」
「想必得促其吐露缠身秘密。若病因为隐蔽之罪业,将之公诸于世,便可去影除病。方才老夫亦曾提及,喂之以食,不过为一时止痛的权宜之计。」
「噢——原来如此。那么……」
志方望向番屋的屋墙。
大人,万三诚惶诚恐地说道:
「情况便是如此。小的认为,大人面见此女前,对此疾应作稍事了解。」
「噢,本官已有些许了解。不过……」
志方丝毫不解,自己为何非得面见这妇人不可。
「此女现在何处?」
「目前正于屋后座敷休憩。其实并无休憩之必要,不过那额头……」
「伤势如此严重?」
万三皱起一张脸,以难以听见的音量嘀咕着些什么。
「事到如今,本官已不至于受惊。有话就说罢。」
「是。那张嘴,竟能蠕动。」
「嘴能蠕动——可、可是指其能言语?」
说了些什么是没听见,万三连忙否定道:
「但看它一张三口的,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此外,此女食量如此之大,或许确是因伤口疼痛难耐,须喂
之以食所致。若是如此,便证明先生所言果然不假。」
原来之所以将志方领到番屋来,正是为此。
志方再次凝望番屋屋墙,说道:
「倘若真如棠庵所言,此妇罹患此名日二口之病——则表示其必是心怀一己亦无可释怀之恶念,或曾做出不当行止、犯下难恕之罪——」
可有遣小厮陪同?志方问道。当然,万三回答:
「正是为此,方将此妇迁至番屋。同时还唤来双六贩子又市一同照料。若仅有一名小厮……」
只怕要给吓破了胆。
不过……
「不过,万三。即便本官面会此妇,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不知此妇身分为何,仅知是名武家妻女——咱们町回对商家固然熟悉,武家妻女却认不得几个。」
一如其名,定町回同心的差事,便是巡守市内。由于受町奉行之管辖,除非偶尔接受请托时得以进出藩邸,和武家并无任何关系。
「本官就连组内同侪之妻女长相都记不清楚。若不知此女身分为何、来自何处,本官也是爱莫能助。」
若此事——棠庵开口说道:
「老夫昨日曾于万三大爷住处见过此女。感觉——似乎曾在哪儿见过此人。」
「见过此人?」
志方回过头来,定睛凝视起棠庵。
「言下之意,是先生曾见过此女?」
「是的。虽印象薄弱,如今又面相大变,实难确证。但总觉得似乎曾在哪儿见过。老夫虽年迈糊涂,仍绞尽脑汁努力回想……」
「那么,可忆起了什么?」
「是的。彻夜回想,终得亿起。此女——乃受深川万年桥旁之大夫西田尾扇诊治之患者。」
「西田——尾扇?」
小的这就前去打听,话毕,爱宕万三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即便以最速脚程,自此处奔赴深川,回来少说也得等个四半刻。即便今日天候稍暖,毕竟仍处严寒时节,总不能任凭老人家伫立路边商谈过久,但又无法先行返回奉行所。这下逼得志方只得下定决心,先进番屋瞧瞧再说。
何况棠庵亦促其同行,还真是想走也走不得。不——该说就连这邀约也无法推辞。
步出小巷,穿过番屋正门的大木门,沿着矮墙绕过,志方不由得做了个深呼吸。
才踏上砂利敷一步,志方便听见一阵怪异的声响。
快步奔入屋内,来到式台前,只见两名脸色苍白的小厮,一脸惶恐地并肩而立。
「出——出了什么事儿?瞧你们俩吓成这副德行,是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大、大人,您来得正好。」
两人说道——满嘴牙还不住打颤。
「什么叫来得正好?你们俩挡在此处,教我怎么进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志方隔着小厮的肩头朝屋内望去。
心中——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东西说话了——其中一名小厮说道。
「什么?你方才说了什么?」
「对、对不住,大人!」
开口说话的小厮迅速闪向一旁,一股脑儿地在土间下跪,不住磕头。
「没什么好道歉的。好好把话给说清楚。」
志方朝屋内踏一步,望向另一名看来较为镇定的小厮。其实,对是否该直接人内,他仍有几分踌躇。
「此人方才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儿?」
「是、是的大人。万、万三大爷带来的那妇人,额头上的伤,竟然——」
三见然开口言语,是么?」
随志方步入土间的棠庵问道:
「想必伤口是开口说了些什么。」
「没、没错。方才此妇看似痛苦难耐,后来,此处竟然——」
小厮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
「竟然像只鲤鱼的嘴似的……」
「快说!是不是那伤口说了什么话?」
志方如此怒斥,吓得另一名小厮先是一声悲鸣,旋即又像泄了气似的跌坐下去。
看来那伤口——
果真开口说了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切莫慌张!志方推开两名小厮踏上座敷,走向同样缩在屋内一隅的店番与大家(注17)命令道。但最为慌张的,恐怕正是志方自己。
只见一名妇人躺在屋内板间(注18)的地板上。
妇人身旁蹲着一名肤色白皙、身穿彩衣的削瘦年轻男子。只见他身子弯得很低,却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朝妇人额头凝视。
——想必此人便是那双六贩子。
志方走向板间。
妇人背向志方,身子几乎是动也不动。
「喂——究竟是……」
「嘘。」
男子以食指抵唇示意。
「究、究竟是怎么了?」
「这张嘴——」
这张嘴开口说话了,男子先是低声回答。接着又睁大双眼抬起头来,一看见志方,突然高声喊道:
「这、这张嘴开口说话了!」
「什、什么——?」
志方在座敷跪下,双手撑地,将脑袋朝板间那头采了出去。男子先是蹦跳似的飞快起身,旋即又倒下身子,拉着志方说道:
「大、大人,此、此妇的……」
「想必你便是救助此妇之双六贩子。此、此妇怎么了——?」
「伤、伤口说话了!」
「你听见了?说、说了些什么?」
「是、是的,说妾、妾身乃……」
「妾、妾身乃什么?」
「妄身乃菊坂町旗本西川俊政之妻阿缝——」
「什么?」
果真报上了姓名?被志方如此一问,双六贩子不住点头。志方转头望向大家与店番,质问汝等是否也听见了,两人同样不住颔首,但毕竟屈居屋内一隅,没听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志方再度向男子问道:
「除、除此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是、是的。还说自己杀、杀害了继子什么的——」
「此话当真?」
志方攫起男子的衣领,激烈地摇动着说道:
「真这么说?」
「是、是的。虽然音量细如蚊鸣,但确实说了——深悔此罪、愿偿己过,还因此惨遭恶徒勒索——」
「这、这……」
志方松手放开了男子,望向伫立一旁的棠庵。只见这老学究二度颔首。
男子整了整衣襟并端正坐姿,浑身打颤地接着说道:
「还说——勒、勒索妾身之恶徒,名日宗八,及医者陆之十助——」
「此二人,为西田尾扇之弟子与下人。」
话毕,棠庵抬头望向志方。
「——此事当真?」
志方挺起身躯,转身朝仍在土间不住颤抖的两名小厮命令道:
「你,尽速前往西川大人屋敷查证此事。你,紧随万三前往西田尾扇宅邸,尽速带回宗八、十助两人。」
小厮们回声遵命,旋即奔出屋外,飞也似的前去执行。
双六贩子目送两人离去后,接着便哇的一声惊呼,飞快朝土间逃去。志方则朝躺卧板间的妇人望去。
只见妇人发出阵阵痛苦呻吟,颜面有一小部份朝着志方。
额头果然开了个口。
【伍】
真是教人羡慕呀,阿睦说道。
阿睦正看向一名由下女陪同、一身威严地走在大街上的武家妻女。只见同行的下女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只包袱,看来若非出门购物,便是外出送礼。
这妇人——正是西川缝。
阿缝亲切地同下女交谈,下女也毫无顾忌地回话。与其说是主仆,看来毋宁像对姐妹。
「真希望自己也能过过这种日子。」
「你是指哪个?那下女么?」
即便是下女——看来似乎也不坏。想必没几个妇人,能如阿缝这般亲切和蔼、毫无隔阂地与下人相处。这绝不是下人教阿缝给宠坏了,而是自己干起活来甚至比下人还要勤快,眼见主人如此,下人自然也不敢怠惰。
因此,西川家内的气氛总是一片和乐。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当那夫人,阿睦说道:
「你瞧她那身行头,衣裳上的花纹是多么好看。真巴不得能穿上那样的衣裳,仪态万千地在大街上漫步呀。」
别傻了,又市揶揄道。
「我哪儿傻了?」
「难道不傻?像你这种吊儿郎当的臭婆娘,哪当得上武家夫人?别说是当个一天,就连半刻只怕也撑不住。到头来不是哭哭啼啼地投河自尽,就是教老公给斩了扔进井里。」
「你这张嘴还真是恶毒。」
阿睦鼓着双颊生起了闷气。
此处是根津权现的茶馆——也就是当时角助向又市交代西川家这桩差事的地方。至于为何大白天的就和阿睦窝在这儿吃丸子,就连又市自个儿也想不透。
「哪儿恶毒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瞧你这口气,活像对武家内是什么模样有多清楚似的。武家宅邸可不是你这种双六贩子混
得进去的。想空口说白话,也别瞎猜得太过火。」
「里头的模样,我当然清楚。」
他与阿缝相处了十日。
阿睦伸长颈子嗤鼻说道:
「况且,你瞧瞧这位夫人,衣裳上那张脸蛋根本配不上她一身行头。这么个丑八怪,哪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生得可要比她标致太多了。」
人家哪儿神气了?又市回道。
阿缝如农家姑娘般任劳任怨,长相也的确是毫无惊艳之处。就脸蛋与衣裳搭不上这点,阿睦所言的确不假。但阿缝与生俱来的认真与开朗,要弥补不甚出众的容貌根本是绰绰有余。
「若是神气点儿,或许看来还能美些哩。」
的确是如此。
「想必是命太好,不需要神气罢?」
「武家也有武家的苦哩。」
又市喃喃说道:
「别说得像你对这些人有多了解似的。我说阿睦呀,像你这种成天只懂得诈骗他人、游手好闲、饮酒作乐的恶婆娘,当然不知武家也有武家的苦。这夫人走起路来或许有说有笑的,背后可满满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楚哩。」
真希罕呀,瞧你这下竟然为武家抬轿,阿睦两眼圆睁地说道:
「总是将他们骂得像杀亲仇人似的。你平时不是最厌恶这等人?」
「厌恶呀,当然厌恶。要逼我当武士,我保证是宁死不从,也不愿和这些心性扭曲的家伙打交道。」
「你这不是前后不一致么?瞧你这小股潜,到头来也不过是学娃儿闹别扭。怎么性子转得比四季还快?」
「少罗唆。」
又市说道,啜饮了一口茶。
只见阿缝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过街角,自他的视界里消失。
——想必早把我给忘了罢。
从此再也不会碰头了,又市心想。
又市这张脸——对阿缝来说,只会唤起一场灾厄的回忆。
——即便这回撒了个瞒天大谎。
又市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何其技穷。不论是横着看、竖着看,自己在这桩差事里,都没施展任何值得夸奖的身手。
这回设的,不过是一场赌局。
虽然亲手筹划了一切,但又市在事前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即便已作过一番仔细探查,但仍有太多东西无法预测。诚如棠庵所言,人心是再想厘清也无从捉摸的。
只不过。
又市自认为已谨慎循线厘清了真相——但也仅止于自认。
真的仅止于如此自认。
棠庵的推论大抵正确——但即便正确,仍有某部分错得离谱——这是又市事后仅有的感触。
毕竟一切均无从证明。
况且,这回所设的局,怎么看都是思虑欠周。
阿缝的确遭人勒索。
勒索者正是西田尾扇之弟子宗八,与下人十助。一伙人根据林藏的调查结果锁定嫌疑者,再循西田的行事之道进一步探查,两人的恶行很快便浮上了台面。既然雇主都是这副德行,弟子和下人也正经不到哪儿去,没什么戒心,毫不团结,况且还都没什么口德。
不过费点儿口舌稍事笼络,宗八与十助便开始夸耀起自己的恶举。看来这两个家伙的口风原本就不紧。
宗八与十助似乎在陪同尾扇前往西川家时,便嗅到了此事有几分不寻常。
西川家遗人来到尾扇宅邸,早已过了亥刻时分。不过,患病本不分昼夜,当时尚未有任何人起疑,大家都以为不过是有人患了什么急症。由于当时正好由十助应门,便赶紧拎起行头随主子一同动身。看在是个旗本之托的份上,尾扇并没有任何埋怨。
来自西川家的折助对情况似乎也是一无所知,据说一路上未发一语。
抵达屋敷时,一行人不是由正门,而是自侧门被请入宅邸。
果然如棠庵所言,十助奉命在门外静候。十助原本以为,之所以得自后门进入屋敷,是因时值深夜,得避免打扰其他家人。但似乎也没瞧见任何人醒着。
这种时候请来大夫,应是有人患了急症,依理应喧闹些才是——
下人不禁起疑。
至于宗八,则是偕尾扇一同入内。
但两人竟被领到了主屋外的小屋中。况且,仅有这栋小屋点着灯,主屋竟是一片静寂——
又教棠庵给说中了,宗八奉命于走廊上等候差遗。
但也开始起了疑心的宗八,岂可能安分静候。
他朝屋内窥探,竖耳倾听。
自没关拢的纸门细缝间,他瞧见房内正中央一床被褥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娃儿。
胳臂与双腿都瘦得仿佛一折就断,而且血痕、刮伤、血瘀随处可见。
这娃儿——已没有丝毫气息,远远就看得出他业已死去。
被褥边坐着一名有几分面熟的妇人。
是个神情严峻的老妇——
此人就是阿清。
宗八屏息聆听,将阿清与尾扇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
阿清询问是否可能使这娃儿苏生,尾扇回答已是回天乏术,并告知阿清娃儿死于饥饿,再加上身上留有严重施虐痕迹,可断言应是受虐致死。阿清先是沉默良久,最后才向尾扇低头,要求此事万万不得张扬。
——还支付了四份切饼(注19)哩。
宗八表示。四份切饼——即百两黄金。
据说阿清严词下令。
不论对家人抑或外人,皆不可透露此事。
步出门外的尾扇,吩咐宗八和十助忘了今晚之事。
这哪可能忘得了?
发现这桩继子谋杀案的两人,便瞒着尾扇找上阿缝,试图勒索。
一回讨了十两,勒索了两回,共讨得二十两,这个性轻薄的大夫弟子炫耀道。
——只消再摇摇这株摇钱树,还讨得了更多哩。
宗八如此笑道。
真是惹人钦羡呀——又市强忍着巴不得将这家伙痛揍一顿的怒气,随口应道。
接下来。
又市便前去找阿缝。
一报上阎魔屋的名号,阿缝便毫不犹疑地出门面会,并以几可以恭敬过头形容的恳切态度道出了许多细节。然而态度虽恳切,叙述内容却完全不得要领,尽管聆听良久,又市依然听不出半点直一相。
既然听不出真相——
又市顿时有所警觉,因此心生一计。
看来向委托人阿缝询问真相,似乎有违阿缝本人的意志。况且以胁迫逼勒索者封口,此时似乎也不再有多大意义。当然,还是得摆脱这班家伙的勒索,但光是惩罚这两名恶徒,依然无法完满解决此事。
既然如此……
又市先向棠庵不厌其烦地打听了许多或许用得着的故事。接着又配合相中的戏码——即名日头脑唇之怪病——找来长耳代制道具,再以那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假伤口为底子,造了个可开可阖的伤口。
不过是个骗孩儿的把戏。
哪管造得再精巧,只消就近端详,就连傻子都辨得出真假,更不可能瞒得过大夫的眼睛。
但除此之外,又市已是无计可施。
此外——又市还请求阿缝本人也帮个忙。
佯装跌落石阶,撞伤脑袋,忘了一切——并暂时不返回屋敷。
听闻此请求,阿缝甚是惊讶,想必完全无法想像究竟为何得演这出戏。
届时碰上任何人间话,都别回答,只须依小的指示将戏给演下去——
——保证必可补平损失。
又市如此断言。
即便完全摸不透理由,阿缝仍答应配合又市所设的局。或许对阿缝而言,这下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已是别无他法。
——其实当时就连半点保证也拿不出。
看来自己这张嘴还真是厉害,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阿睦朝又市背后使劲一拍,问道:
「好不容易能在大太阳下同我幽会一场,你竟这么吊儿郎当的。原本还在纳闷你怎么静下来了,突然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不怕把人家给吓坏么?」
「吓坏人家的是你罢?此外,别净说这种肉麻话,有谁同你幽会了?真要同你幽会,我还宁可讨个丑八怪回家当老婆。这顿就算我请客,吃完快给我滚,别让人大白天的就得忍受你这身I1粉味儿。」
还真是嘴硬不认输呀,阿睦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瞪向又市说道。
「嘴若不够硬,哪敢奢望靠小股潜这行混饭吃?总之快给我滚。」
又市活像在赶狗似的挥手说道。
阿睦愤然转过身去,朝与阿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
「人赶得可真刻薄呀。」
阿睦人才刚走,角助立刻现身。
不——其实正是感觉到角助来了,又市才刻意将阿睦给撵走的。
「我就是讨厌这些娘儿们,看了就教人消沉。」
我倒认为她生得还算标致,角助随口评了一句,便在又市身旁坐了下来。烦人的娘儿们,生得标致又有何用?又市抱怨道。
「算了算了。倒是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