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雷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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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野国(注1)筑波一带

有雷兽栖于山中

每有雨云兴涌

即以猛不可当之劳狂奔天际

平时温驯如猫

但不时破坏稻作

故人见其踪必猎之

乡民谓之为猎雷

二荒山近边

亦曾有目击其出没者

白石子(注2)曾于随笔详载此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伍

【壹】

只听见那教人厌烦的嗓音愈来愈近。

还没看见那张脸,就嗅到一阵白粉气味。又市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唉呀,阿睦小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坐在对面的削挂林藏无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对林藏说:

「唉呀,原来林大爷也在。阿又,瞧瞧这个吧,你说可笑不可笑?」

给我来壶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后,高声喊道。

「给我滚远点儿。你这些无稽之谈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就是鼬放个屁还是獾倒立什么的。」

「和鼬呀獾呀没关系。你瞧,听说立木藩派驻江户的留守居役(注9)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哩。」

「噢?」

又市朝林藏一望。

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该不会是——切腹?」

「没错,正是切腹。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该不会——是认得这名叫土田左门的武士吧?」

哪可能认得?又市回答:

「我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顺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时今日,我从没同那些个腰挂双刀的家伙说过一句话,至死也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这卖削挂的也是一样。姓林的,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凡是做得成好生意的,我谁都不嫌弃。只要能让我赚到银两,哪管是武士还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

不过,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声说道:

「倘若切了腹,可就和我的生意无关了。」

毕竟,林藏可是靠贩卖讨吉祥的货物营生的。

说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说道:

「唉,像你们俩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些个上了瓦版的大人物,我看这就不必多说了。倒是这武士是个江户留守居役,算得上是个大官吧?」

「当然是个大官。官位多大我是不大清楚,想必只比藩主殿下小个两级吧。」

「我就说嘛。」

话毕,阿睦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阿睦小姐,有个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么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

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给捂住了。

林藏则是一脸纳闷。

瞧瞧吧,阿睦说道,将瓦版朝酒桌上一摆。

「嗅?难不成这瓦版,连理由都载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了?阿又,看来你是个睁眼聋哩。」

「睁眼聋?该说睁眼瞎才是吧?你这蠢娘儿们。」

「先甭管你是聋还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这幅滑稽的画儿吧——」

阿睦指向瓦版说道。又市对讽刺画什么的可没半点儿兴趣。

「据说这留守居役,还曾趁夜色潜入隔邻的大名屋敷同女佣幽会。原来不可一世的武士,也会干这种勾当哩。」

狗都能发情,武士干这种事儿哪有什么好希罕?林藏嘲讽道。

「说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长短双刀,武士和庄稼汉也就没什么两样,同样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时也会来个白昼调情,还是深夜幽会什么的。总之,这留守居役还没来得及翻云覆雨,似乎就赤身裸体地睡着了。你们说这滑不滑稽?一个一丝不挂的汉子睡在女佣闺房里,教人给撞见,当然要引发一阵骚动,立刻将这可疑的家伙给逮了起来。仔细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邻的留守居役?」

没错,阿睦笑道:

「这等事儿难道不教人痛快?你们瞧,这浑身赤裸、教一群武士给团团围住的窝囊家伙,就是这留守居役大人,谁看见了能不笑个痛快?两手朝胯下这么一掩,即便报上名号、摆出宫威,也没人要当真。一番争执后,只得半信半疑地自隔邻唤来一人,证明果然是本人无误。这下立木藩只能致歉赔罪,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前所未闻的家老幽会窘局,只得将之召回国内,仍在百般斟酌时,此人便切腹了断了。」

「喂。」

又市打岔道:

「上头真载有这些个细节?」

「这些个细节——阿又,你在说些什么呀?瓦版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一个板着脸孔的老爷子在哪里命令几个人切腹,可是一点儿也不滑稽。这下此人正是因幽会失败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载上这些细节,还有谁想读瓦版?」

「武士真可能为这种事儿寻死?」

「寻死?」

「切腹,不就是寻死?」

「当然是寻死,否则哪儿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确教人畅快,但我可一点儿也不感觉这事滑稽。见人丧命当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极。」

别把这当真,林藏插嘴道:

「这些个瓦版上载的,净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

阿睦两眼圆睁地惊叹道。

「那还用说?阿睦小姐还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个写文章的,就是靠在虚虚实实中胡诌混饭吃,否则哪可能天天发生这些个趣闻?正因是杜撰,才能写得如此引人人胜,若是事实,可就教人笑不出声了。若真发生这种事儿还胆敢据实陈述,说不定脑袋都要不保哩。」

的确有理,阿睦细细端详着瓦版说道:

「不过,即使是杜撰,写这种东西也不大稳当吧?」

「是不稳当。若是在京都,这种东西满天都是,愚弄武士是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但在江户,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锁(注4),就是得将生意规模减半,说不定还要给判罪哩。」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说道:

「如此说来,仔细一读,还真觉得不像是真实会发生的事儿哩。」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

「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多过实。喂阿又,你说是不是?」

又市仅是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小伙子心情怎这么差?我说阿睦小姐,千万不要教咱们这爱闹别扭的双六贩子给拐了。总之,别因是杜撰的就认为这没趣味。正因是杜撰,读来才有趣不是?像你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该为这些个现世阻碍所束缚,香艳如花、俏丽如蝶者就得自由飞舞,方能彰显美艳。」

一脸笑颜,方是绝世美女,林藏语气轻佻地说道。

「林大爷,你可真会说话。」

话毕,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

「某个小股潜似乎也是嘴上功夫了得。但再会说话,也成不了半件事儿。」

少罗唆,又市回嘴道:

「我可不会把唇舌浪费在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差事上。说一番肉麻的奉承话把你给捧上天,能得到什么好处?何苦为此把嘴给说歪了?」

「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

好了好了,林藏为两人斟酒说道:

「阿睦小姐,在眉间气出皱纹,可就要辜负你这张脸蛋儿了。阿又,你也别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说的那什么话儿?我说阿睦小姐,你就别把这臭双六贩子说的话当真。看来这小伙子今儿个心情欠佳,这回招待你喝碗糖饴汤,就请你别放心上。」

林大爷可真是体贴,阿睦语带娇嗲地说道。

「那还用说?有幸同小姐这般美人共处,根本是美梦成真。噢——这下时候不早了,可否明儿个再邀小姐共度?」

唉呀,我可是会当真哟,阿睦再次朝又市瞅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林大爷说的的确有理,看见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只会教人扫兴。」

「那么,就给我滚。」

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来,将酒壶递向林藏,说了一句林大爷,代我喝了它,接着便朝又市吐了个舌头,匆匆忙忙地步出了店门。

林藏抬起视线望向又市。

「这娘儿们还真是唠叨。」

「你哪来资格说?姓林的,我在一旁听得直作呕,什么美如天仙、香艳如花、俏丽如蝶的,你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女人不捧捧怎么成?林藏说道,接着便举起阿睦给的酒壶斟酒,什么嘛,就只剩这么一丁点儿了?抱怨一句后,才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方才我不也说了?反正这世间本就是虚实难分,谎撒得够大就能成真——这不是你的口头禅么?」

「只怕是恶梦

成真吧?阿睦从前可是个扒手哩。」

「干过扒手又怎么了?和撒谎成真哪有什么关系?」

「关系是没有。」

呵,林藏笑道:

「倒是阿又呀,那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下切了腹,果真是恶有恶报,着实大快人心哪。」

林藏直接举起酒壶,将壶中粗酒灌进了嘴里。

「这下领民的损失也都给填平了。」

「没这回事儿吧?」

「谁说没这回事儿?」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设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与林藏。当然,这也是桩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暗地里承接的差事。

阎魔屋是家租赁被褥等东西的损料屋。但其生意涵盖的范畴,并不止于出租这类物品。只要收下与委托人蒙受之损失相应的银两,便能代其完满弥补损失——私底下,阎魔屋也从事这类生意。

这回的委托人,据说是立木藩内某一大农户。

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性好渔色,屡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刻意刁难,强迫领民交出妻女,供其亵玩。

就其所知,受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内有六名业已自尽,生者亦无法回归原本生活,有些沦为饭盛女任人蹂躏,有些则是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这回须填补的,就是这种损失。

话虽如此,逝者不能复生,姑娘们所受的心伤亦难以痊愈,久久无法自土崩瓦解的人生中回复正常。故此——唯有迫使左门停止渔猎女色,并施以相应之报复,方为解决之道。

起初,两人仅打算自左门手中强取些许银两,平分予姑娘们的家人,但又感觉仅是如此,并无法弥补众人之损失。不幸毕竟无法以金钱换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之损失价值五两、还是千两?此外,仅是赔个几分银两,想必也改善不了土田的行止。

两人也曾考虑将其去势,但结果想必亦是徒然。只消看看世间不乏业已不能人道、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头儿,便不难明白。看来——左门位居藩内要职,有权有势得以恣意妄为——方为问题之所在。

这下——除了使其失势,别无他法。

光是使其失势还不够。看来必先将其好色行止公诸于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乌纱帽,方为良策。听见左门蒙羞后又遭剥夺要职,不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们以及妻女曾遭左门凌辱的家人,往后亦无须担忧妻女蒙受要胁。如此一来,众人之损失方能算是完全补平。

为此,又市一伙人设了个局。

由于目标身分显赫,一伙人行事格外谨慎。耗费足足两个月,方得诱使土田左门入瓮。

局本身倒甚是单纯,不过是下药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将之裸身置于邻家下女房内——

虽仅不过如此。但再怎么说,此人毕竟官拜立木藩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农家,而是门第高贵的武家屋舍,故这绝非一桩容易的差事。光是潜入府内,便得冒人头不保的风险。因此一伙人不仅得事先散播左门的不雅流言,也得四处制造一些骚动,无所不用其极地兴风作浪,只为将这场局布得更是缜密——

一个月前,左门终于踏入陷阱。

至此为止——

这损失便算是填平了罢?又市说道。

「角助那家伙说,眼见左门蒙羞,奉召回国软禁,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苦主见了,想必都要喜极而泣哩。」

这名唤角助者,乃是阎魔屋之小掌柜。

「话是如此,但看在妻女自缢身亡者眼里,那臭老头切腹自尽,也算得上是个划算的报应。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开始便将之诛杀不就得了?这等野蛮差事,根本不必耗上两个月,只消委托那鸟见大爷,那臭老头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了。」

此事绝非将人杀了便可解决,至少又市如此认为。

「咱们可没杀人。」

林藏蹙眉说道:

「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写得清清楚楚?那混帐老头是在等候裁示期间自我了断的。」

「结果不都是一个样儿?」

「哪里一侧样了?咱们做的不过是教他蒙羞罢了。倘若换成个百姓什么的,一丝不挂地潜入邻家女人闺房的被窝里,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

「但那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松?」

「对武士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个儿的选择。想必对那老头来说,这想必是个无从苟活的耻辱。」

「但……」

真有必要求死?

「这质疑的确有理。不过,阿又,若依这道理,咱们不也该质疑遭那老头蹂躏的姑娘们,为何非得寻死不可?这也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即便遭人摧残,只要不张扬出去,日子还是过得了。即便如此,对这些姑娘们而言,自己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缢了断方能平息。如今那老头也尝到同样的苦果,想必这下终能了解自己的恶行,对姑娘们造成的是何等伤害吧?」

「我还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是你自个儿的选择,林藏说道:

「这不过是你自个儿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听着,世间看咱们这等贱民都是一个样儿,但咱们同是贱民,看法却是南辕北辙。委托咱们的农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们连遭凌辱的姑娘们是什么看法都无从论断,更遑论土田这个干武士的。武士的看法,哪里是个双六贩子弄得明白的?」

「你难道认为就一个武士而言,这结果理所当然?」

老实说,又市压根儿没料想到可能会是这么个结局。

「这……藩主殿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我是参不透。但即使暂时不做任何惩处,我看迟早也得判他切腹。」

岂有可能?又市回道:

「方才你不也说过,这种事儿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我也知道武家不同于百姓,但区区这么个纰漏,真可能换来这等惩处?」

「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邻屋舍的石高俸禄可是有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给知道了,只怕还要遭到勒令撤藩哩。」

——就为这么件小事儿。

「为这么件小事儿,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像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消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哩。」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嘴道:

「或许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实乃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收拾纰漏,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收拾。」

「另一藩根本未遭蒙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个纰漏,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教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的纰漏,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自个儿的责任,而得由藩主殿下、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

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成不了什么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注5)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蝥居,想必不足以收拾这等纰漏。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

想必左门自个儿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气势汹汹地继续说道:

「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个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晓得这道理。那些个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会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此可能,林藏断言道:

「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反正报复这种事儿,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么?」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

「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都同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

认为还不够本哩,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在装什么清高?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收拾,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

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装清高,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儿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

仅靠这一来一往的,忿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得怪先闹事的一方起的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忿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

反正我就是想不透。

又市喃喃自语道。

【贰】

翌日。

又市前去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但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他事实上是个教人难以测度、难以应付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在读书。由一身模样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其究竟是靠什么餬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但说棠庵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实上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所欣赏的,正是他这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制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嗅,又市先生,留神点儿。」

棠庵罕见地扬声高喊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者入内似的,只见土间置有一个怪东西。

其看似一只倒卧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支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笼子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工也够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

又市凑近端详,这下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宪率作响。

「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么?若是鼻头给咬了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畜生来。瞧老头儿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猎师?」

并非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这笼里的究竟是獾、兔、还是鸟——?」

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动。

「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儿。」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甭同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生得一张活像大津绘(注6)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

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了门。

「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

又市将研钵以及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杨杨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可有谁肚脐被偷了?棠庵接着说道:

「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咱们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人没了肚脐才是。」

「甭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圾东多落雷,老人说道:

「上州一带有雷电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见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么东西?雷这东西——噢,似乎也不该说是个东西。」

棠庵抬头望向又市,接着便以娘儿们般的嗓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瞧你这么逗趣,当然引人发噱。没错,实际上是没落下什么东西,但还是有些个什么轰隆轰隆地从天而降。此外,雷发出轰然巨响,这声响是神明才发得出的。因此——雷才称作神鸣(注7)。」

「神明才发得出的声响?」

「声响传自凡人不可及之天际,咚隆咚隆像是敲大鼓似的。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着大鼓?又是为何要取人肚脐呢?」

雷可不会取人肚脐,棠庵再次笑道:

「此外,还会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确是难过登天。

「雷光这东西,不是写作稻妻(注8)么?原因是雷多现于水稻开花时期。」

那么,为何又有个『妻』字?又市问道。此乃因水稻与雷电关系如胶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胶似漆?聼得我更是不解了。」

「此言即指,多雷之年乃丰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见雷电宛如一道线连结天地,古人或许以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电形状还像条蛇。」

「但也有些分岔。」

「总之,中央确有看似一道线的骨干。故古来多视雷神为蛇形。与其说蛇,或许说龙较为恰当。噢,就说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

雷是个鬼呀,又市语带揶揄地说道。虽然这没什么好争的,但同这老头儿,就是聊这些个琐碎杂事才有趣。

聊着聊着,老头儿就会吐出些古怪的话儿来。

「我不都说了,那是大鼓啊?头长角、貌似鬼的,是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个题,远在神代时期(注9),传说唐国有种名曰夔的兽类。」

「夔——可是那畜生的名字?」

「没错。传说这夔形如牛,仅有一足,且吼声如雷。」

呿,又市不屑地说道:

「仅有一条腿的牛?开什么玩笑,根本无从想像这么个鬼东西生得是什么模样。又不是稻草人,仅有一条腿哪站得起来?」

「此形的确极欠安定。在任何文献书卷均可见,不分古今东西,兽类不是四足,便是双足,既无五足,亦无三足者,仅有一足者更是绝无可能存在。」

「代表这东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

「世间存在之物——若传说存在,便是实际存在。哪管如何极力主张不存在,仍是存在。今吾与汝均存在于此处,即便宣称不存在,存在亦是不争事实。」

「都存在了,还能说什么?」

「没错。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这不是废话么?」

「绝无可能存在之物——即违反天地法则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宁该说是绝不存在。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类,注定绝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又市答腔道。

这老头儿果然开始说些怪话儿来了。

「不过,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认为其存在之物,则是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

「噢?」

无须讶异,棠庵手抚着下巴说道:

「且以儒者称之为鬼的幽魂为例,依理,幽魂绝无可能存在。虽不存在,仍须视其为存在。」

「这是何故?」

「乃因视其为存在较有益处。儒学有言,待鬼神,敬而远之。亦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均非否定鬼神之存在,仅是教诲不宜议论其存在与否。」

「不存在的,议论又有何用?」

世间无神亦无佛,又市对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确不存在,棠庵说道:

「但仍可视其为存在。例如儒者应孝亲,对亲之祖更应尽孝。应视亲之亲为己亲,待亲之亲之亲则更应——」

「亲之亲?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个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衍伸而论,即为敬祖之心。祖先业已不在人世——即等同于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心,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础。」

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了磨蹭下巴的手。

「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但你想想,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虚言?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

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虚言。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即便佛家亦然。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注10)虽不示人,但可以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而作的安排。」

「噢。」

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这说法并非谎言?」

棠庵颔首回道:

「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单足的怪物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之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种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此即,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

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

「这叫做夔的兽类,出自一部名日《山海经》之唐国古籍。远昔之想像,与今日甚有出入。令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此类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之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于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岂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之记述。这些个东西,实际上绝无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个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之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是的,正是如此。即为——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儿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

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意即——此乃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所行的想像?」

「没错。」

老夫认为,夔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

「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突兀了吧?」

「的确突兀。总之,这名日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东西?」

乃唐国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

「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之想像成近乎神只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冒鼓,声闻五百里。还真是座惊人的大鼓。」

咳,又市揶揄道:

「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包准要给震破,敲鼓的包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是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这些个,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之乐人。以金属制成之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比喻造此乐器之人。」

「什么?指的原来是人?」

没错,老人阖上书卷,这下又白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

「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嗅?」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者,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得、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发出之鸣声。」

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呀,又市说道。

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也或许要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样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论如何,雷鸣毕竟非人力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因时变貌,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鬼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日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这家伙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甘心。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所视者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日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之兽类?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

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儿也不希罕,这算哪门子的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

怎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

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亦作驱雷、雷牝,信州(注11)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之兽类。」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什么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老人说道。

「果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噢?」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儿?」

「先生或许不信——」

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采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

又市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

「前人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注12)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

。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瞎胡诌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注13)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之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许体型较寻常的驰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惟有时兽性突发,逢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不过在常陆之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习。」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习于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问道:

「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的?哪远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风霜雨雪,雷亦为随天候变幻而生之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从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也是闹干旱时,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是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哩,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故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注14)围之。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一风习。」

的确是见过。

「那可非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之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之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活像——」

「活像乞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从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出入,既无须法力,亦无须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而代之,试图将之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是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之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言语,但与高僧则可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之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说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视又市问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将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之农户所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

——今年的确是没降多少雨。

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是气候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馑?」

「应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喂,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足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作如是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的确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彼等自何处打探到老夫之风闻,一问方知,原来彼等乃万三先生之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惟此人虽性子耿直,却好看热闹,自从于某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对这古怪的老头儿深为着迷,不时前来此处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注15)之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亦是无从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抑或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彼等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所长?那么这回又是怎么回事?驰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是飞不上天。」

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法子让驰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绝未行骗。」

「呿。」

干脆让我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

「总不可能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业已耗尽,老人说道:

「毕竟已自常陆(注16)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这么大老远的来到江户,还真是了不起。」

——且慢。

「喂,老学究。」

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

「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是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

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听我说,老学究——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儿?」

「此言何意?」

「咱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

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这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汝等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遭去职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白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

「较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

「孰料那家伙竟然切了腹,魂归西天了。」

「噢?」

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儿?早知如此,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是难以应付,老人说道:

「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咱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纳入考量。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可没看得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是——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仅我一人罢?又市放松坐姿说道:

「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算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

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

「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处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

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口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份儿绝不可超乎原本的损失,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份儿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是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为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

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两眼朝关有雷兽的竹笼定睛凝视。

【参】

一个梅雨云密布天际的午后,缦面形(注17)巳之八前来长屋造访又市。

巳之八乃角助之徒弟,亦于阎魔屋当差干活。较又市更为年少,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干的活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非小厮,亦非掌柜。

表面上,此人通常于店内帮佣打杂,但骨子里是个帮忙打理不可张扬的差事的小伙计。

由于既无武才、又无技艺,似乎从没挑过什么大梁,但由于脚程快、口风紧,故常被当作斥候或通报人差遣。由于阎魔屋的手下中就属又市最为年少,故两人近日常结伴厮混。

看来今儿个不是来找乐子的。

只见巳之八神情紧绷地伫立门外。

任又市再怎么探询,这小伙子也只要求尽快上阎魔屋一趟。

虽揣测着想必又是桩无趣的差事,但眼见巳之八神态如此坚决,又市也只得乖乖同行。

途中,两人又找上了林藏。

此亦出于巳之八的恳求。

幸好林藏正在长屋里呼呼大睡。这时节,也没多少吉祥货的生意可做。

既不冷,也不热,这天候说来算是舒适,但总是教人放不下心。依理,这时节应要开始热了才是。窝在江户混日子,是感觉不到什么兆头,但看来今年恐怕真是要闹饥荒了。

这天候——还真是不祥。

三人来到阎魔屋前时,也不知是何故,看见外头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

巳之八咽下一口气,旋即钻入人群中。

正当又市打算追上去时。

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臂。

转头一瞧,出手者竟是山崎寅之助。

「别过去。」

山崎说道。

「别过去?大爷,这究竟是——?」

别多话,过来,山崎拉着又市与林藏的衣袖,将两人领进了小巷中。山崎亦是个代阎魔屋打理隐密差事的浪人,原本是个当官差的鸟见役,虽貌似平凡,却有着一身不凡身手。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山崎一把攫住频频质问的林藏胸口,大喝住嘴。

「住、住嘴?鸟见大爷,也不先把道理给讲清楚,别这么粗暴成不成?」

「总之,闭嘴给我听好。」

山崎一把推开林藏,弯下身子说道:

「你们俩先自个儿找地方打发时间。一刻后到堀留町的庚申堂去,届时我会将事儿给解释清楚。」

「咱们能上哪儿打发时间?」

给我闭嘴,山崎使劲戳了林藏一记,说道:

「知道了么?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依我说的做。」

这个头矮小的浪人边朝大街窥探边说道。

不待山崎把话说完,又市早已转过身子,自小巷走上了大街。小心翼翼地佯装对身后的骚动毫不在乎,快步离开了根岸町。

的确不大对劲。

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气势,与平日的山崎迥然不同。

若山崎所言不虚,看来只要稍有踌躇,小命恐将难保——又市如此直觉。

依吩咐打发了一刻钟后,又市便动身前往庚申堂。

抵达时,林藏与山崎已在屋内等候。

你来晚了,一瞧见又市,林藏便一脸不悦地低声抱怨道。

山崎先是不发一语,仅以眼神示意又市将门掩上,接着才缓缓说道:

「昨夜,阎魔屋的老板娘与角助教人给掳走了。」

「老、老板娘?大总管教人给掳走了?」

山崎瞪着林藏骂道:

「嚷嚷个什么劲儿?你就不能安静点儿么?」

「噢,对不住对不住——」

「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是否知道两人为了什么被掳走?」

又市打岔问道:

「又不是娃儿,怎还傻傻地教人给掳走?」

虽是女流之辈,但阎魔屋店东阿甲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仅对情势的观察疏通毫无懈怠,干这门生意也让她养成了谨慎细心的习性。

至于角助,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至于毫无抵抗,就乖乖教人给掳走。毕竟也曾见识过不少大场面,而且不知怎的,侍主之心也甚是忠诚,碰上这种事儿,应该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阿甲才是。

依理,两人应不至于轻易教人给掳走。

打昨夜就没回来,看来——

——应是教人给杀了吧?

看来是如此推测较为合理。

两人倒是还活着,山崎说道:

「虽然直到方才仍是行踪不明。昨夜有个损料屋同行的集会,由于大掌柜喜助患了热伤风卧病在床,老板娘便与角助一同与会,出了门就没再回来。这下店里可急了,原本打算通报奉行所,但又担心教官府发觉自己暗地里干了些什么差事。除了老板娘和角助,店内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巳之八一个。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巳之八只得上我这儿通报。由于找上奉行所不过是自找麻烦,我吩咐他再等个一日,好好安抚一下店内众人,就先差他回去了——接着我便赶来探探情形,孰料竟是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

你瞧,山崎以下颚指指大街说道:

「方才——角助教人给送了回来。」

「教人给——送了回来?」

「整个人用草蓆裹着,扔在店门外。」

话毕,山崎便噘起了嘴。

「给送回来时——人可还活着?」

「说来凑巧,似乎是在被吓破了胆的巳之助上你们那头禀报,而我又尚未赶到这儿来时给送回来的。待我抵达时,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爱看热闹的家伙,惊慌失措的伙计自店内冲了出来,摊开草蓆一瞧,发现裹在里头的竟然是角助。」

「听来——人似乎还活着?」

勉强算是活着,山崎回答。

「勉强?大爷,他究竟是……?」

「至少少了半条命哩。教人给打得浑身伤痕淤血,一张脸肿到完全变了个样儿。虽仍一息尚存,但连话也说不了一句。稍稍挪个身子,便疼得仿佛要没了命似的。总之,只得赶紧吩咐掌柜将久濑老爷给请来。」

棠庵虽是个曾研习儒学的本草学者,却也略谙医术。

「久濑老爷不出多久就赶来了。正当大家将角助放上门板,准备抬进店内时——你们俩就来了。」

「大爷,这些我们知道了。但为何……?」

为何制止咱们上前?

山崎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头,默不作声地凑向两人,接着说道:

「角助的肚子上给人贴了这东西。」

「肚子上——?」

「是我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乘隙剥下来的。店内众人即便瞧见了,包准也看不出这是个字谜。」

林藏一把将纸头抢了过来。

「这……喂,阿又。」

似乎是一张瓦版。

「你瞧瞧,阿又。这——不就是先前阿睦拿给咱们瞧的瓦版么?快瞧瞧呀阿又。」

又在嚷嚷个什么劲儿?山崎喝斥道。

的确是那纸记载乘夜偷情的家老切腹缘由的瓦版。

「这——又是暗示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山崎两眼直盯着又市回答:

「还会是什么?角助被人给打得去了半条命,如今仍徘徊在鬼门关前。再怎么想,租赁茶碗、餐盘、被褥的损料屋,理应不至于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才是。角助那家伙,想必是因台面下的损料差事结下的梁子而遭到刑求。至于是哪件差事结下的梁子——想必就是瓦版上记载的那桩。」

「可是——遭人报复?」

难道是教仇家给找上了?

「报复——?」

山崎半边脸不住打颤地笑答:

「看来是可以这么说。」

问题是,这桩差事是阎魔屋所干的这消息走漏了。

「说得也是。天下如此辽阔,但料到一个偷情武士与损料屋之间有何关联者,理应是一个也没有,任人再怎么绞尽脑汁也猜不透。那么——是哪个人出了纰漏?绝不是我。阿又,难道是你不成?」

「没有任何人出纰漏。」

「那——是怎么了?」

「倘若直接参与这桩差事的哪个人在哪一处出了纰漏,这家伙理应立刻就教人给掳走才是,岂可能相隔这么久才出事?」

有道理。这桩差事都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

「而且被掳走的,还是坐镇幕后的阿甲夫人和角助。依此看来——应是委托人那头有谁走漏了风声。」

「是委、委托人泄了密?」

「想必是如此。」

「难道忘了这行切勿张扬的规矩?」

「委托人哪懂得什么规矩?」

又市说道。或许是收受了对方银两什么的,林藏喃喃说道。

「总之,也不知泄密者是遭人胁迫,还是教人买通,但你们俩仔细想想,真正干了这桩差事的我和你们俩,都还安然无恙,阎魔屋竟——」

「意即,对方察觉整件事儿是阎魔屋安排的?」

「没错。由此看来——应是委托人中有哪个泄了口风。」

「难不成——是土田家中的人干的?」

又市立即做出了如此联想。

倘若土田的家人察觉左门是遭人设计才丢了差——

当然要愤懑不已。

「我也不清楚。土田于母藩似乎有个妻子和一个刚出嫁的女儿。但据说这女儿在土田切腹后,被逐出了夫家。土田在家人眼中似乎是个良夫慈父,本性嗜色如命这事儿,家人想必是难以置信。眼见如此结果,心中必然存疑,想必也怀疑或是遭人嫁祸,当然是满腔愤恨。不过,阿又先生,其遗孀或遭夫家休妻的女儿,可干不出如此野蛮的勾当。」

「难道——是雇了帮手?」

「想必是如此,况且还不是什么简单的小瘪三。即便雇的是武士或黑道流氓,吃过土田亏的领民多如繁星,理应也找不着目标下手。倘若是从中揪出一个套出些话儿来,再循线找上咱们的损料屋——」

「难不成是咱们的同行?」

又市猜道。绝无可能,山崎说道:

「再怎么说,阎魔屋也是个损料屋,既有台面上的面貌,亦有台面下的嘴脸。这些家伙——绝非咱们的同行。似乎绝不在台面上露脸。将他们当同行,注定要吃大亏。」

「难道是些——仅在暗处跳梁的家伙?」

倒是。

又市忆起初次受邀为阎魔屋干活时,阿甲曾说过这么句话。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

——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

虽然又市也不知这两种人该如何区别。

「意即,此事可是——土田的家人还是亲友什么的,委托这些个家伙出手的?」

「虽不知委托的是什么人,但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况且,好戏可还没上场。对方的差事——亦即阿又先生所言及的代土田左门寻仇,这下才要开始哩。」

「光是乘夜掳人痛揍一顿——还不能善罢甘休?」

「想必对方——」

志在取咱们的性命,山崎说道。

「如此说来,阿甲夫人不就已——?」

已遭不测?

但山崎否定道:

「不。阿甲夫人想必还活着。」

「是么?可是大爷,对方可没取角助的命哩。虽然打得仅剩半条命,人还是给送了回来。难道不是认为将他修理一顿,便已足矣?带头的是放不得,但放了下头的喽罗一马,应是无伤大雅……」

亦非如此,山崎否定道:

「那些家伙可没放角助一马,虽然刑求时刻意避开要害——但对方毕竟将角助狠狠拷问了一顿。」

拷问?林藏回问道,接着便转头望向根岸町的方角说道:

「还真教人想不透。不过,就连角助这小喽罗都给修理成那副模样,阿甲夫人不就……?」

「倘若杀了阿甲夫人就能罢休,事情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只消乘隙偷袭、当场把人给杀了不就得了?为何还需要把人给掳走?更无须将角助给送回来。的确,角助不过是个小喽罗,根本无须留他一条活口,顺道将他也给杀了,那些家伙也不痛不痒。这代表即便杀了大总管,这些家伙的差事也不会就此告终。」

「原来如此呀。送回角助是个警告,老板娘则是——」

充当人质是吧?又市说道。

「若是当人质——那掳人不就是为了勒赎?这些家伙是打算向店家勒索点银两?」

又市朝林藏脚踝踢了一记。

「你踢个什么劲儿?」

「姓林的,你虽是京都来的,也别老把银两挂在嘴上。山崎大爷,你的意思是,对方打算拿老板娘当诱饵,好诱咱们现身?」

山崎点了个头。

「诱、诱咱们现身?咱们不也同样是小喽罗罢了?」

「谁管你是小喽罗还是什么的。想必——对方是打算将参与那桩差事的家伙铲除殆尽。」

「不会吧?」

我可不想死呀,林藏改个盘腿坐姿说道:

「若是如此——好戏还真是接下来才要上场。」

不仅是又市、林藏、山崎,就连巳之八也参与了这桩差事。其他尚有居于浅草的玩具贩子仲藏、鸢职辰五郎、以及不知靠什么行当餬口的喜多与阿缟两名姑娘,算是桩劳师动众的差事。

「光凭逮住大总管,并无法得知所有下手与帮手者的身分。不,想必对方正是为了查出有哪些人参与,才先将阿甲夫人给掳去的。但阿甲夫人也非省油的灯,不至于碰上三两句要胁就乖乖泄漏口风。」

「想必是不会松口。」

「那只母狐狸可顽强了。想必——角助也没松口。正因再怎么刑求也套不出半点话来,对方才将只剩半条命的角助送了回来。」

看来既非为了杀鸡儆猴,亦非是让人放了一马。角助是被当作要胁口信给送回来的。

「都给伤到这程度,或许难逃一死;即便活了下来,也随时能取他性命。从这纸瓦版看来,这也可能是对方设下的陷阱——或许打算借此观察出入阎魔屋者,一见哪个对这东西有反应,就杀。」

「难怪人爷要制止咱们进去。当时咱们俩若是傻呼呼地冒出来——可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对方想必业已将店内伙计、往来客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倘若与台面上的生意无关的你们俩惊慌失措地露了馅儿,十之八九要教对方给盯上。想必很快就要将你们俩给逮了,逼问其他还有哪些同伙、局是如何设的。」

这我可不愿意,林藏说道。

「哪有这种荒唐事儿?找咱们报复,根本是挑错了对象。阿又,你说是不是?」

「不——」

的确是干过了头。

土田的确是个恶棍。但对方绝没挑错对象。

「那么——咱们该如何因应?」

「在下已吩咐巳之八同其他人联系,叮嘱大家这阵子切勿在阎魔屋周遭走动。」

话及至此,山崎突然闭上了嘴。

感觉似乎有谁来了。

就在山崎弯低身子警戒的同时,有人推开了对开的大门。

曾几何时,屋外已是一片昏暗。

虽然还不到达魔刻(注18),但厚厚的云层将日照遮掩得昏暗不已。

来者似乎是巳之八。

「巳之——你……?」

然而巳之八不仅动也不动,口中也不发一语。

他这模样——看来不大对劲。又市还没来得及察觉情况有异,巳之八背后的黑影已开始蠢动起来。

不待身手矫健的山崎向前冲去,巳之八的身躯突然双膝跪地沉了下去,原本紧贴其后的人影顿时映入三人眼帘。

这黑影融入昏暗的天色中,不易看清。

「对——对不住……」

巳之八语带颤抖地说道。

背后似乎教把刀给顶着。

「教人给跟踪了?」

山崎简短地问道。并非如此,黑影回答道:

「追着一个小喽罗的屁股跑?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我可不干。」

「噢,原来不是跟踪,而是逼他带了路。」

喂,别动——黑影威吓道:

「胆敢动一下,我就要了这小鬼头的命。」

「别管我——」

但巳之八话没说完,旋即又打住。

这才发现他的喉头似乎教什么东西给缠住。原来巳之八不是教一把刀给顶着,而是颈子教一条细细的带子给缠着。

这下巳之八已是语不成声,只听得出他似乎喊了声「大爷」。

山崎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弯低了身子。

「倘若牺牲你的小命能助咱们脱身,在下是不惜送你一程。可惜——这似乎也是于事无补。喂。」

咱们被包围了,山崎望向又市说道。

「果然聪明。若想保命,就别轻举妄动。」

「在下是不爱白费工夫。咱们横竖都保不了命。反正——你无论如何都要取咱们的命不是?」

「果真是明察秋毫。不过,是不至于太早要你们的命,除非你们自个儿急着赴黄泉。」

「嗅——看来你手头似乎还有其他人质,咱们还是温顺点儿好。」

山崎跪坐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静候对方露出破绽。

山崎寅之助虽是个浪人,但并无佩刀。总是借不露杀气来松懈对手的防备,再乘隙钻入其怀中夺取凶器,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其性命——

不仅手法神乎其技,武艺也十分高强。

不过——

这下似乎是难以施展身手。

就连对方拿的是什么武器都无法瞧见。

「听你这语气,似乎早已知道我的来意。这下我可省了不少工夫。」

「没错。是为了代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

寻仇是吧?山崎说完,旋即望向又市。

「寻仇?呵呵,瞧你说的,还在说梦话么?」

话毕,黑影笑了起来,同时四面八方也传来一阵笑声。

果真教人给包围了。

「谁在说梦话了?」

林藏使劲朝地上踩了一脚说道:

「还在做梦的是你们吧?那色老头根本是自作自受,还不是因耽溺女色,才落得这般下场?丢了官位本是报应,腹也是他自个儿切的。找上咱们,根本是挑错了人。」

「喂,这下又说咱们挑错了人哩。」

四面八方的笑声,这回更是响亮。

「笑、笑个什么劲儿?虽不知你们是什么来头,但看来绝非泛泛之辈,干个差事也该把事由厘个清楚。土田分明是个下三滥,难不成你们愿为这下三滥抬轿?」

「臭小子,少给我穷嚷嚷。」

黑影朝堂内踏进了一步。

巳之八也随之微微哀号了一声。

「正如你所说,咱们并非泛泛之辈,别把咱们当同你们一样的门外汉。」

「门、门外汉?」

原来你们这些个门外汉自以为是替天行道?难怪差事干得如此荒腔走板。来者怒斥道:

「咱们可不在乎你们是损料屋还是什么的,看你们就是碍眼。也不懂得秤秤自己的斤两。若仅干些恐吓勒索什么的是惹不着人,但你们这些日子可是玩过了火。这些个差事,分明是咱们的活儿。」

「什、什么?原来是来踢馆的。难不成咱们抢了你们的饭碗?」

「少放肆。」

林藏闭上了嘴。

「以为自己有几两重?老子收拾起你们这群家伙,要比捻死只蝼蚁还来得容易。」

没错。

这伙人台面上下均不露脸,只消将与阎魔屋有关者悉数根绝便能了事。若真有这打算,想必不出三日便能完事。瞧瞧就连位居最上头的阿甲都能轻而易举地掳了去,这伙人的能耐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原本与咱们毫无关系。」

那么,何苦找咱们麻烦?山崎问道。

「因为你们玩过了火,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门外汉,只得算你们自作自受。若不是为人所托,咱们或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既然受了委托……」

就得做完这桩生意,黑影说道。

「即便听说了土田的恶行恶状——也不愿罢手?」

又市问道。

「意即——土田是不是个混帐,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没错。这不过是桩生意。」

「唉——果真是如此。看来咱们的确是门外汉,尤其是我,要比其他同伙更是天真。那么,身为门外汉,我倒想问问——是谁委托你们办这桩差事的?」

黑影不屑地嗤了声鼻。

「唉,看来高人是不会泄漏这点口风的。」

「将死之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就让你们带个忠告上黄泉路吧。你们做什么,都与他人无干。但虽与他人无干,讨得的终究是要还的,有时还得还个两、三倍。干一桩要了人命的差事,当然也可能落得自己小命不保。凡是高手,便得带这觉悟干活儿。不论碰上什么,都得紧守口风,只有门外汉才会四处张扬。」

巳之八仍在痛苦挣扎。

看来颈子上仍有个东西紧紧勒着。

「这觉悟,我现在有了。」

「小伙子,你还算懂道理。既然懂道理,就顺道将其他同伙都给供出来吧。」

「咱们岂能出卖同伙?」

林藏顶撞道,但为山崎所制止。

「若供出其他同伙的名字,就会饶过咱们一命?」

「大、大爷,你——」

山崎紧紧压住林藏,教他闭上嘴。

「说呀。还是横竖都不可能放过咱们?」

「当然不可能放过。方才不都说了?你们横竖是死路一条。只不过,若你们能老实招来,那婆娘就能尽早解脱。她还真是出人意料的顽固,不过再这么下去,想必也捱不过多久。那婆娘……」

此时,四下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都被折腾到那地步。想必已是生不如死。此外,倘若你们赴黄泉前不愿从实招来,逼得咱们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恐怕与此事毫无牵连的家伙都得遭殃哩。」

「这——还得白白耗费工夫呀?都说是做生意了,你们这不就等同于赔本?」

「呵呵,正因为不想赔本,才要你们从实招来。反正大家都难逃一死,说不说又有何差别?京都来的,你也不想孤零零地上黄泉路吧?既然要走,何不多拉些同伙作伴?但话说回来,此时还要逞强讲义气,届时伴也多些就是了。难道你贪生怕死到这地步,非得多拉几个伴儿才甘心么?」

林藏挣脱山崎的手回道:

「要杀要刚都请便。若要殃及无辜,到头来只会为你们自个儿引来更多怨恨。方才你不也说了?讨得的都是要还的。即使是门外汉,怨恨也不比高手少多少。」

「这咱们当然明白。」

黑影说道。

「若不明白,哪干得了这行生意?」

「好。」

又市突然如此应道。

林藏一脸讶异地问道:

「喂喂——你是好个什么劲儿?」

「你说的觉悟和咱们的立场,我都想通了。不过——身为一介门外汉,我倒想知道一件事儿。你们既然说自个儿是做生意的,不就是为钱干活儿?既然是为钱,我倒想问。倘若咱们愿意支付多过你们委托人一倍的银两——是否愿意放咱们一条生路?」

「你这是在讨饶么?」

当然不是,又市回道:

「我和这京都来的不同,虽说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就是没多少耐性。这下已打消这念头了。此外,虽不知你们能收到多少酬劳,但我哪来足以赎回这条蝼蚁贱命的银两?不过是出于好奇,问问罢了。」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黑影似乎稍稍放松了勒在巳之八颈上的绳子。

「做生意讲的是信用。哪管你支付两倍还是三倍的酬劳,业已谈定的差事还是不得反悔。此外,倘若咱们答应饶你一命,但一收下你的银两再将你给杀了——不就两头都赚得了?」

「若是教你给杀了,不就连谴责你背信的机会都没了?」

「当然是没了。反正,咱们可不是拦路打劫的,是不至于从死了的家伙身上讨些什么。但遇上讨饶的,可是完全不搭理。倘若原本的委托人多带点儿银两下令喊停,咱们还能就此收手,但除此之外——一旦出手,咱们就没

打算回头。」

「我懂了。」

这下又市铁了心坐直身子,摘下包在头上的头巾。

目不转睛地望向黑影。

只见他头戴遮住双眼的馒头笠(注19),身着褐色无袖斗篷,斗篷下露出黑色裁着袴(注20),扮相颇为怪异。

「喂。」

又市高声大喊:

「老子家住麴町念佛长屋,名日又市,是个卖双六的小毛头。」

喂阿又——林藏慌忙制止道:

「为何要报、报上名号?」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给我听好。五日——能否再等个五日?若愿意再等个五日,我将和盘托出所有同伙名号、住处,以及设局手法。待我招来,再将咱们给杀了也不迟。意下如何?」

「又市!」

山崎高声怒斥。又市看也没朝看山崎一眼,便回答道:

「大爷能否也等个五日再出招?此时此地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不划算。」

「但你——」

又市点了个头,接着再次喊话道:

「喂,你。没听过你报上名,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之,我和这京都来的家伙,你们只消放个屁就能解决。但这位大爷可就不同了。或许相貌平凡,身手可是十分了得,想必是不会乖乖把性命交给你们的。看来,你们应有四人,若大爷认真同你们拼拼,取个三条命应是没问题。若是运气好——或许咱们大爷还可能取胜哩。」

黑影以藏在馒头笠下的双眼朝山崎打量一番。

山崎则是默不作声。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不过……」

「且慢且慢。」

又市伸手制止道:

「若你们真是高人,今日放过我一马,来日帐还是算得成。想必咱们这位大爷——终将难逃一死。但姑且不论咱们的死活,你们也不希望自己有谁白白送命吧?如何?何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等个五日,到头来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可不认为五日后——这家伙就肯乖乖受死。」

「这,就由我来担保。」

大爷意下如何?又市问道。

山崎蹙起眉头,默默沉思了半晌,接着便回了声好。

「这——」

林藏惊叫道。

「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爷怎能轻易说好?这分明就不好呀。我可不从。有谁愿意乖乖受死?我绝不——」

「认命吧,林藏。」

又市使了个眼色,林藏仍是一脸不解。

真看不出你们究竟是认命不认命,黑影说道:

「小伙子,多苟活个几日,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抛弃同伙,独自为自己的小命求饶——岂不窝囊?」

四下又传来一阵抿嘴的笑声。

「别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比谁都清楚自己插翅也难飞,否则何苦报上名号?虽知报上我这名号也添不了多少信用,但反正咱们时时受你们监视,即使隐姓埋名,同样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活得够久,也不甘心赔上性命。别说是我,其他无名小卒也是如此。总之,咱们不过是你们随手一拧就能拧死的无名小卒,过个五日,就能将整件事儿完全摆平。五日后回这儿来,届时就听我和盘托出。倘若五日后仍不见任何动静,就动手将我给杀了,接着再来个大屠杀也不迟。咱们大爷也答应了,只要愿意等,届时他便是打不还手。不过——这五日内,谁也不许出手,并且得保证咱们给掳去的同伙的安全。不知意下如何?」

傻子才会相信你,黑影笑道:

「好吧,姑且还你这无名小卒自由之身,看看你变得出什么花样来。」

黑影同意道。

【肆】

又市叹了一口气。

虽未死心,但还真是束手无策。

山崎、林藏和巳之八均已被扣为人质。三人均是乖乖就缚,想必是出于对又市的信赖。

当然,又市亦非毫无盘算。原本就是略有把握,才敢夸下海口,但事到如今,已经再想不出什么妙计了。

当时不过是给逼得狗急跳墙,才急中生智地提出保证,事到如今——不过是多挣得了五日阳寿罢了。

其实,也不过是出于贪生怕死。

——不知同伙们是否也知道?

又市不过是个小股潜,浑身上下只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派得上用场,这山崎与林藏要比谁都清楚。眼见他抛下同伙私自逃命,想必也不会有多少怨言。

——要逃么?

即便丝毫没这打算,又市仍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这条烂命值不了几个子儿,况且再怎么逃,也注定逃不出那伙人的手掌心。即便真有运气逃过这一劫,往后也注定是走投无路。再怎么说,这都等同于输了。

——不过,这根本无关输赢。

打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似乎连派个人来监视都没有,就是个证据。一如那黑影所说,又市似乎完全成了自由之身。或许表示那伙人料想又市这么个小喽罗——不可能有任何能耐。

既然如此,何苦派人随时监视?

反正必要时——随时都能逮来杀了。

因此,又市这下才得以自由行动。

即便如此,又市还是不敢与仲藏一伙人取得联系。深怕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即便无人监视,也将迅速露出马脚。

何苦将尚未被揪出的家伙交到敌人手上——?

又市心想。

——真是窝囊呀。

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这下还真是走投无路。

——是哪里配了?

哪里配得上小股潜这称号?

真是引人发噱。分明没什么能耐,又市还胆敢逞口舌之快,夸口自己将有惊天动地之举。这岂不引人发噱?

当时——在庚申堂遭人包围时。

又市判断欲绝处求生,唯有请对方撤销与委托人之契约一途。

对方所言不假。那伙人干的不过是生意,其中既无遗恨,亦无情义。

若是如此。

这必为至上良策。不,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想。

根据山崎所言——嗜色如命的土田左门,在家竟是个良夫慈父。查采消息时,又市所闻亦不乏类似观感。藩士与领民中,甚至有不少对左门甚是景仰。

看来虽易为女色所迷,但此人办起职务却甚是干练。不,想必这土田左门,在许多方面的确堪称伟人,除了有那唯一缺点——

但即便生平、人望有多教人钦佩,一个人也不可为所欲为。反之,再伟大的人物,只要有些许不良行径,依然注定有人受害。既然有人受害,便得讨回损失。

——原来如此。

看来土田左门之所以自尽,并非因其武士身分。

如今,又市认为或许是在得出武家的裁决前,土田以死负起身为人的责任。或许是深为一己犯行所耻,方决定踏上以死谢罪之途。不过人既死,其动机已是无从查证。

即便如此——

又市认为左门所为之恶,必不为其家人所知悉。若是毫不知情,左门之死看来便甚是唐突,甚至是一桩悲剧。而其赤身裸体潜入邻家女佣卧房之行止,看来也显得像是遭人施计诬陷。

虽然这的确是施计诬陷。

左门是个伟人。母藩虽是个小藩,但江户留守居役毕竟是个要职。若是遭人诬陷而失势,家人当然要臆测是有人欲与其争权夺利所致,绝不可能想到或许是农户因妻女遭淫而行的报复。

若是如此,便不无可能说服其家人。

又市打的,就是这么个算盘。

倘若左门之妻或女便是委托人——

即便将其夫、其父生前恶行据实以报,想必也不可能轻易采信,甚至连此形同人死鞭尸之言都不愿倾听。不过……

又市自认必能将其说服。

毕竟是凭舌灿莲花混饭吃的小股潜,这点自负当然不至于没有。若是女人家,理应不难同意左门的行径是如何令人发指。

若能如此说服,便可能使其妻女打消复仇的念头。

至于撤销的酬劳,只需由阎魔屋支付便可。

原本——是如此盘算的。

无需设局,亦无需罗织花言巧语哄骗。

只需据实禀报,以真相说服便可。

又市估算,若能尽远行动,五日应是绰绰有余。

孰料——

这如意算盘竟打不成。

情况——还完全出乎又市的意料。

左门之妻早已知悉夫君的恶癖,况且还为此恶癖所苦,仅能默默忍耐。其女亦是如此。

仔细想想——此恶癖早已超乎厌妻纳妾、沉迷于寻花问柳的程度。

每晚强要与自己女儿同龄的不同妇女共度春宵,百般凌虐后再踢出门外,其色迷心窍的程度,已到了万劫不复之境。

左门的荒唐行径,在接下留守居役一职赴任江户前便已开始。家人岂可能毫不知情?

既然知情,便不可能毫无感觉。

夫君所为教左门之妻甚是痛心,曾

数度好言劝阻,惟左门仍是不为所动。

左门位高权重、颇有人望,故除家中亲人,藩内无人胆敢据理谏之,何况又得顾及武家、甚至母藩之体面,故家中无人敢与外人谘商此事。

赴任江户后,左门的行径变得益形荒唐。

左门之妻对夫君之恶行忧虑不已,据传曾向妻女遭左门染指者赔偿银两,尽可能弥补其夫犯下之罪。

这些银两——

似乎就成了阎魔屋所收下的酬劳。

真相——与自己的推估几乎完全相反。

左门之死,的确教左门之家人悲不自胜。本已出嫁的女儿,亦因此被遣回娘家。但同时……

又市发现左门一家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

——差人寻仇的究竟是何人?

这下,又市根本无路可走。

——时间仅剩一日半。

如今,已无余裕再前往下野。

只得快马加鞭赶回江户,先到立木藩的江户屋敷碰碰运气,但根本是无计可施。

又市朝立木藩藩邸内的梁树下一坐,再次叹了一口气。

——真要乖乖受死?

不。

死的可不只又市一个。阿甲、山崎、林藏、巳之八也将难逃此劫。既与对方有了协议,如今也只得将尚未被察觉的同伙一一招出。

如此一来,长耳仲藏也将遭逢杀身之祸。

——这不就等同于人是我杀的?

又市自怀中掏出包巾,朝头上一绑。

既然难逃一死,至少也该向仲藏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要是毫不知情就莫名其妙送了命,那秃驴想必也不服气。

又市感觉坐立难安。就在此时——

「小老弟。」

梁树后头突然有人这么一喊。

「小老弟可是有什么苦恼?」

此人嗓音颇为粗犷。回头望去,只见树后站了个彪形大汉。

或许因为生得满脸胡子,看不出他大概是什么年纪。

又市默不作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

「瞧老弟年纪轻轻却不住叹气,任谁见了都不免好奇哩——」

话毕,巨汉在树下坐了下来。

此人扮相称不上洁净,看来既非武士,亦非百姓,教人难以看透其出身。

「好奇我吃哪行饭的?噢,算得上是个工匠吧。」

巨汉说道。竟然一眼就教他给看透了。

「瞧你神情不大寻常。噢,但想必是不欲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知道,我也没打算多问。但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小老弟,该不是打算寻死吧?」

「是没打算寻死,只是有人要取我的命。」

又市回答。

这可是真话。

听来还真危急,巨汉说道。

「的确危急。唉,我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但还得牵扯多人陪葬,可就不合算了。根本不值得为那桩事儿赔上几条性命。」

怎么算也不值得。

「赔了性命,事情就能解决?」

「哪可能有?」

又市也坐了下来。

「我是没打算说什么大道理。但人命这东西除了一命换一命,还能用什么偿?」

「意思是杀了人,就该偿命?」

「但这不就成了单纯的以牙还牙了?」

报复根本没任何意义。

「你认为,人不该报复?」

「我可没这么说。但吃了亏就想讨回来,到头来对方还是要回头找你算这笔新帐。虽不知武家的决斗是怎么一回事,但复仇这种东西,是永无止境的。被人杀,杀了人,再被人杀,不等于是挟恨的你来我往罢了?双方都非得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甘心。除了换得满心空虚,这么做可赚得了什么?」

瞧你这小鬼头,说起话来还真逗趣呀,巨汉笑问:

「这么做真是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双方都吃亏罢了。一再反复地一命换一命,根本没半个赢家。杀人的和被杀的,都吃亏。不过,有时牺牲一条命,倒是可能救回好几条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若死一个能救回许多个,牺牲便是无可厚非?」

就是所谓一杀多生,是吧?巨汉问道。

「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哪儿说错了?又市怒斥道。

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

「切腹、决斗、复仇都一个样儿,也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除非如此,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

「哪管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法子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端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尚未死心哩。」

「何以见得?」

「稍早,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哩。」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死了任谁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教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是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伙。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来这志气?方才都说过,是不合算教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份儿,我倒是心服。况且咱们的确是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况且——

不仅讨过了头,对自己也没半点儿好处。

「小老弟。」

巨汉说道:

「不讲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就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借承受、遗忘,一点点儿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

故此——世人方须神佛。

棠庵曾如是说。

「不是惟有忍气吞声求损益两平,才是唯一做人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

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逗趣。」

巨汉简短地说道,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或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无神佛的世间——也不是全然无活可干。你这番话可点醒了我。」

「你——」

究竟是何许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

「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

又市剥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何许人——?

「土田左门的确是个贪恋女色不可自拔的畜生,但除此恶习,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所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号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儿,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土田任勘定方(注21)时,有监于藩内农民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

又市愈听愈是狼狈。

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状,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教又市毛骨悚然了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

「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天候还有欠安定,对庄稼汉而言,是个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亦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亦甚是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隐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的私意?」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从再行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哩。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遭严刑论处,巨汉说道:

「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

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凟,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故此——」

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哪管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之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

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哪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领民对土田依然是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遭人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子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

巨汉挺起胸膛。

接着又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向又市说道:

「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哩。」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

互汉颤抖着一脸胡须的脸庞说道:

「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是何其伤痛,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等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

只见低垂的云朵,在远方天际翻涌。

「不过,又市,心境本就是因人而异。有人认为爱妻遭夺,总好过死于饥馑。亦有人认为与其饿死,不如卖了女儿换口饭吃。」

人心不可度量,这话棠庵也曾说过。

「无人有资格指责他人。人均是以一己之基准衡量世间,若将他人基准强加于己身,仅会教内心扭曲。凡人者:心或多或少皆有扭曲。这扭曲,有人可忍之,有人则是捱不过折腾而为之击倒。有人含泪忍辱,有人则心生抗意。」

「你是哪一种?」

「我?正像如今的你,曾犹豫过。倘若自己忍下去,大伙儿便能得救。倘若自己抗拒了,大伙儿便难逃一死。因此,起初我是忍了下来,但到头来,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栽了下去。」

「栽了下去——?」

今年必将无雨,巨汉说道:

「委托损料屋干这桩差事的农户,不难理解。受托的你们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但很多时候,世间可不是单凭算计,便能度量的。」

「这下我比谁都清楚了。」

「土田左门之所以切腹,真正理由是储藏的私米教人给发现了。左门任江户留守居役期间,暗地将这些私米运到了江户。倘若储于母藩境内,只怕迟早要被察觉。交由百姓各自储藏,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儿。有监于此,最安全的私藏之处——」

就是此处,男人说道,敲了敲仓库的土墙。

「就在——这座仓库里?」

「没错。这座仓库,原本就是用来储米的,毕竟米都得在江户缴交。堂堂一任江户留守居役,竟然暗地里为百姓储藏私米——这种事儿,任谁也料不着。」

又市抬头望向仓库。

「孰料土田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遭人逮捕并送返母藩。眼见官拜江户留守居役的他因此失势,见猎心喜的绝非藩内农户。原本就虎视眈眈的各色人等,这下全一跃而上。土田颇有人望,而树大总是招风。想当然耳,立刻有人察觉仓内储有大量与帐目不符的米——当然要立刻禀报藩府。」

「是因此——才切腹的?」

「那还用说?和女人家私通,大可以遭人陷害搪塞之。但暗藏私米,可就是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些个米……」

巨汉再度敲敲土墙说道:

「如今仍储藏在这座仓库里。倘若教藩府查出这些米的来源,所有农户都将遭殃。私田一事也将为藩府所察。如此一来,一切努力便化为泡影。大农户们将被斥为渎职帮凶,当然要遭论罪惩处。因此,在藩府查出实情前,土田只得自我了断。」

「打算借此——一肩揽下罪名?」

巨汉颔首说道:

「土田寻死,并非为一己之罪心有所悔,而是为借一己之死掩饰众人之罪。」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一来,此处的私米——就能被解释成土田为中饱私囊,长年自年贡米中暗自扣下的赃物,私田的存在也不至于遭藩府察觉。为了救农户,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但是——」

巨汉举头望天,继续说道:

「说来还真是讽刺。今年不仅逢干梅雨,天候还偏寒。倘若这无雨寒天持续下去,今年注定将是凶年。去年、前年均歉收,如今铁定要闹饥馑。这下众农户当然要认为——」

「今年——这米就要派上用场了?」

「没错,对农户而言——」

即便罪不殃己,也将失去攸关生死的米粮,巨汉语带忧郁地说道。

「这——」

真是始料未及。

「这下立木藩的百姓,对耍点儿小诡计将土田大人这衣食父母逼上绝路的家伙心生忿恨,也是怨不得人。又市,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无话可说。

但……

「但——如此一来……」

不成不成。土田死了,又市一伙人将死,百姓们也难逃死劫。原本不该死的全得丧命,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不甘?

这下根本是无计可施,巨汉说道:

「正如你稍早所言,的确是走投无路。这下已不是顾此还是失彼,而是注定要落个两头空。但即使如此——又市,或许你仍有法可救?」

巨汉转过满面胡子的脸,以锐利眼神直视又市。

「若仍有法可救,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

「你——」

且慢。

只要将这些米送还众农户——

不过。

——倘若……

——倘若这真是天降神罚……

「不,这根本办不到。咱们既无人手,亦无时间。况且,对了,若是连雷都不打一个,根本是无计可施。」

「雷?」

只要落雷就成?巨汉问道:

「只要落雷,现世谎言就能转为梦境成真?」

话毕,巨汉满面胡须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伍】

一个天雨欲来的梅雨季节傍晚,爱宕的万三前来南町奉行所,造访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志方甚感心烦。

不住犹豫是否该带把伞,直懊悔没早点离开自身的番屋。今年天干雨少,真有天降甘霖倒也还好,若终究没降雨,志方也不愿带着一把收起的伞在城里巡视。干同心这行的,总希望自己时时都是威风八面。

万三一身淌着比平日还多的汗水,神情也比平日还要慌张。

这手下虽然办事认真,为人正经,但每逢面露这种神色,志方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一见到志方,万三立刻殷勤致歉。

志方完全不知他有什么该道歉的。

怎么了?志方问道。

连志方都感觉到自己的口吻满是不耐。

「大、大人。这该如何启齿……小的有个亲戚……」

先喝口茶罢,志方说道。

否则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的有个亲戚……」

「别老是亲戚不亲戚的,快把话说清楚。」

「是。」

万三一口气将茶饮尽,以两手揩了揩嘴。

「小的有个住常陆筑波村的亲戚,算是个远亲吧,不久前捕获了雷。」

「这亲戚是否无恙?」

这下志方益发对没早点出门巡视感到后悔莫及。

人是无恙,万三回答:

「他们那头本就有猎雷的习俗。只是没料到这回真的捕着了。」

「雷不是类似光线的东西?落雷或许能起火,但应无确切形体。无确切实体的东西,哪能捕着?难不成你那亲戚,捕着了一个披着虎皮腰巾的鬼?」

唉呀大爷,万三面带不悦地回道:

「请别揶揄小的成不成?」

「是你在揶揄本官不是?究竟捕着了什么东西?」

「捕着了一只畜生,一种叫雷兽的畜生。据传此兽栖息于深山之中。」

「有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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