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四季流转
*
过了几天后,彩香才想起当初交给Itsuki的钥匙,包括备份钥匙在内总共有两把——但跟信放在一起的只有一把。
所以,他还留着另一把吗?是要告诉我他有一天会回来吗?
接着来临的冬天,彩香只能失魂落魄地熬过。
靠着Itsuki留下来的食谱笔记,勉强撑住了生活步骤。
就算他不在了,但他留下来的、他留给我的,我什么也不想再失去。
包括已经被他的菜给养刁的味觉。
尽量写得浅显易懂的笔记里,把味噌汤的做法放在最前头,Itsuki把彩信的程度摸得一清二楚。
虽然比起他来还差得远,但至少要能做出连自己也能接受的味道,为了这样,彩信每天下班后只做味噌汤。
配菜总是纳豆、梅干、生鸡蛋与海苔之类的,这样形似旅馆早餐的菜色已经被无数次地密集重复。
Itsuki的料理没有名字。几期粗略地分成了「炖煮」与「油炸」等,分类底下罗列着各种食谱。
彩信一模一样地做。
最初真的好辛苦,煮焦或煮过头成了家常便饭,彩信甚至还买了简易灭火器来放在厨房里。
要是炒菜时连锅子都起火了,肯定会被禁止煮饭。
便当的层级也只好下降,里头塞进了粗糙的饭团,剩下来的就用乱七八糟的配菜来填满。
最后又重新回到了外食组,晚餐也改吃超商或便当店的便当比较快。龟速进步的厨艺真让人很想放弃。
但就算这样……
我也不想失去这个让我学会了享受食物原味的味觉。觉得外食虽然好吃但口味却太重时,才发现自己的标准已经是以Itsuki的手艺为准,那份新奇的惊异感我要永远记得。
所有跟他有关的回忆,我都抱着不想失去。
一有空就翻开图鉴。
啊,这是那时采的植物,这个我们看过,那时那个季节。
脚踏车停车场里还停着他的车,定期擦拭灰尘,可是没人骑,最后轮胎都凹陷了。彩香还是不想丢,只是把它移到不会挡住别人的角落。
这种滋味,是所谓的失恋吗?
我不晓得,因为根本连分手也没说。
对方只是留下了让我知道他也心存不舍的痕迹,就这么——消失了。
虽然还比不上Itsuki,但彩香总算是把料理的基础学了起来,做出来的东西至少还有点模样。
正是她「捡回」Itsuki的那个季节。
有一天竹泽约她吃晚餐。
「不好意思,我都在家自己煮耶。」
尽量不在外用餐,仿佛抱持着一个模糊的期待。
竹泽不知如何是好地抓抓头。
「那可以喝杯茶吗?」
彩香接受了。
虽然直觉知道他想讲的是什么事,但彩香没有逃避。
时间到了便离开公司,去他约的那家咖啡店,那是家以前每一阵子就会来的店。
竹泽外出办事后便直接过来,已经等在店里头。
点过了饮料后,提起主题前一直维持着普通同事间无关紧要的闲聊。
饮料来了之后,竹泽的话愈来愈少。
啊,来了来了。这么一想,马上出现。
「请问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竹泽什么错也没有。
「嗯,现在没有。」
他一定不知道彩香要做出这种回复,心里有多伤心,他也不可能知道。所以——竹泽什么错也没有。
「那……」
缄不作声了一会儿后,竹泽才下定决心说:
「可以跟我交往吗?」
虽然之前对你很不好意思,可是我真的就是喜欢你。
这个人总是笑笑闹闹地、偶尔没神经,一被生气就沮丧地反省。要是交往的话肯定会是个温柔又有趣的男朋友吧。
不好意思……
自己的口气里似乎已经泄漏出来了什么,他低下头去。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再说得更多的话,情感肯定会无法控制睇直接溃堤。
虽然不知道害能不能见面,但我喜欢他。
虽然已经过了四个月,但思念一点也没褪色。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连他几岁也不知道,不管是生日或来历。
我知道他给打工那边的履历表上写的是我家的地址跟电话,所以没笨到追去打工的店里。
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跟他度过的每一天有多快乐。
只知道这些就够了。
与其贸然闯进他的禁区,还不如一知半解地一起生活。
一知半解也没关系、不想说的事就别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好。
可是他一定觉得这样不行,所以做出了决定。
对不起,后会有期。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眼头发烫,泪水满溢了出来,彩香赶紧拿手帕遮住眼睛。
先前买的跟Itsuki成对的手帕。
竹泽仓皇失措得拿了纸巾给彩香,等她情绪舒缓后才苦笑着说:
「一般都是被拒绝的人哭吧,应该哭的人是我耶!」
那份隐藏在打趣口吻背后的心意,更叫彩香内疚。
「听了你的回答后我也轻松多了,谢谢你。」
从座位起身时,他一把拿走了账单。
「啊,我的份……」
彩香赶紧掏出零钱来,但却看见他落寞的笑容。
「你也留点面子给被拒绝的男生把……」
先回去吧,他又体贴地对彩香补了一句。
「要是跟流眼泪的女生一起走啊,男生一定会被瞪啊。」
他不可能开心得起来把?可是却还是开着玩笑,这个人很温柔。
彩香接受他的好意,先离开店内。
*
天气渐渐回温,春天慢慢降临。
彩香像等不及似的走到了河畔。
第一次跟Itsuki散步时拔的蜂斗菜,应该差不多已经冒出头了吧。
那个地方长得跟去年一模一样,在背阳处看得到蜂斗菜花,在向阳处,蜂斗菜花的雄株已经挺直了腰杆,然后还有茂密的蜂斗菜。
只要把蜂斗菜剥开,就会看到混杂在当中的笔头草,这也如同印象般。
不同的只有Itsuki已经不在身边。
「我都记住罗。」
笔头草很麻烦,而且味道也不值得那么费工,所以只采了一些。
接着采要做八恺味噌的蜂斗菜花,以及要做味噌渍菜的雄株,这里离家里不远。
回家后盯着笔记,边回想Itsuki去年做菜的样子,把采回来的菜煮好。
彩香不喜欢吃蜂斗菜花的天妇罗,所以跳过,此外Itsuki做过的菜全都照做一遍。
也许是因为练习了一个冬天,彩香做的菜虽然外貌不佳,但总是做了出来。
把味噌渍菜腌一个晚上,明天再吃 。当天的晚餐有蜂斗菜饭、八恺味噌、煮蜂斗菜、笔头草佃煮及天妇罗。然后在加了豆腐及海带的味噌汤里,洒进了一点切碎的蜂斗菜花,造成蜂斗菜花苦味来源的花苞,如果只加一点的话别有风味。
至少在印象所及处,除了少了蜂斗菜花天妇罗外,其他菜色都与第一次采野菜时一样。
蜂斗菜饭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可是其他菜色不是味道太重就是太淡,不然就有焦苦味,还生疏得很呢。
至于笔头草佃煮,则因为去涩去得不够,笔头前段还有点苦。
就这么追着季节的足迹。
模仿这去年的模样、模仿他还在时的模样。
做了山蒜芥菜意大利面。
挖山蒜的过程真是千辛万苦,搞不好花了他当初的两倍时间吧?有几次往扛起来像山蒜的细长绿草底下挖,可是怎样就是挖不到白色的球根,只冒出了须根。把分辨的心力也算进去的话,这些挖回来的菜所耗费的心力让她煮菜时紧张得不得了,心里一直接着要淡一点、淡一点,才好不容易成功。
彩香也学会了调味轻重一定要清一代女才有可能在失败后挽救,调味太重的话,像彩香这样的生手一失手是不可能念念咒语就就救得回来。
可是调味淡一点事后还可以加,心情上也会比较轻松。
常备菜伽罗蜂斗也试着做看看,她炒时火候太强弄出了焦臭,可是至少能吃,就第一次而言算是很不错的成果。
当河畔开满花时,彩香编了花环。当天准备的晚餐食材有西洋蒲公英、葶苈跟风花菜,采时拿着图鉴区仔细比对。之前Itsuki要她别靠着一点点模糊的印象就出手,也是在这阵时期。
为了要让西洋蒲公英的花朵天妇罗连里头也能熟透,彩香用低温炸。幸好家里的瓦斯炉是自动控温式的,真感谢科技。笔记本里注明叶子要高温油炸,只炸一下下。茎杆则挑长的摘,切成了适当长度后泡水,最后
用奶油炒。
把葶苈过烫时,因为烫得太久使得葶苈凉拌的辣味跑掉,不过风花菜拌芝麻倒还普普通通。
餐桌上摆着Itsuki当初用的同一个盘子,在里头放了花环。他说过,每天换水花就会活得就一点。
他早就料到我今年也会去采野菜吗?笔记本里,Itsuki去年做过的山菜料理全都写在了上头。
真的料得很准,彩香苦笑。
喂,你现在在哪里啊?我在这里哦。照着季节的顺序去了去年跟你去过的地方。
喂,你口袋里还放着我的钥匙吗?
蕨菜跟虎杖的季节,我还骑着脚踏车去隔壁城市的小镇山脚呢。
高知人根本就不觉得蕨菜好吃,他们喜欢虎杖对不对?你还说业者在边界上争夺?
喂,这些无聊死了的话我都还记得喔。
我还沿着没有铺面的堤岸啊,骑去采虎耳草跟豆瓣菜喔!这两种不用在乎季节一整年都采得到,实在太好了,我采虎杖跟蕨菜时有次落空呢。
一开始时,还担心虎耳草到底能不能吃呢,毛那么硬。可是现在毫不犹豫一采就一大把。
去年摘豆瓣菜时我一只脚掉进了水里,那时候你拿出的名牌手帕,现在想来算是我们的媒人吧。
先同居,后交往,这真是少见的情况,当然把你「捡回来」的事也有关系。关系改变了后我送你的手帕,你带走了吗?
我们用西餐吃法吃山菜的事,我也照做了喔!可是啊,自助三明治大餐一个人吃很快就吃饱了,我做的闲聊都剩了一堆。
虽然拿去干啥当便当吃,可是却好寂寞。
竹泽跟我表白后一副没事吊儿郎当的——大概也很努力滴跟我对应吧,说什么「如果心意改变了,我还有空喔」。
然后他就自己笑了。玩笑话让我轻松许多。
梅雨季快开始时我还去才野莓,也带了被你称赞说是好办法的保鲜盒去。
现在野莓里就算有虫我也不怕。
毕竟是一个人住,所以没采太多,我忍住看到了就想采的冲动,才采了两袋。不过一个人吃,这些量也够做一大堆果酱了。
你说春天时苹果薄荷还会发芽,还真像你讲的,它们慢慢在庭院里拓展了势力范围。
果酱凉了后我马上涂面包,泡壶薄荷茶就来份优雅的茶点时光。
一个人住不是也很愉快吗?我尽量让自己这样想。空下来的那个心理的洞,我也已经习惯,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填起来。
人不管如何难过都死不了,寂寞是死不了人的。
虽然想哭得累到就此死去,但总会停止哭泣、总会肚子饿、总会想上厕所。失恋是死不了人的,很可笑,但身体确确实实地活着。
进入了梅雨季后,上下班时都会看着花水木的底下走路。也差不多是采野苋菜跟马齿苋的时候了。
放假时去采,用跟你一样的做法做菜。可是我没办法把野苋柳川风的鸡蛋做得半熟,整个变硬,味道是还可以啦。马齿苋拌芥末醋味噌的醋,我加得太多了还差你一截。用醋调味的轻重实在很难拿捏耶。
不久夏天到了,采野菜的活动到这季节也差不多中止。
不晓得怎么回事,部长竟然要我陪他出门去拜访客户。
平常都做内勤,偶尔有这种机会刚好可以转换心情。
但是啊,天气要是没这么热就好了——才行不耐烦地看着泊油路上弄黑的影子。
「唉,好热。」
部长好像也热得不想说话,不停地拿手帕来擦汗。真羡慕啊……瞄着他那样子,才行想。男生什么都可以不用担心就这样擦脸,真好。女生要是那样擦汗的话妆都花了,只能轻轻地按着脸吸汗。当然最好是有机会去厕所之类的地方,把吸油面纸拿出来用。
脚很自然地走向行道树的阴影。
那时候眼角注意到了某种花草,现在真没想到那居然会种下丢脸的因果。
月租停车场的围篱上爬满了铃铛状的小花,竞相争艳,那正是彩香印象深刻的鸡屎藤。
去年围篱看它的第二张脸留了一株下来,后来连结满了圆滚滚咖啡色果实的第三张脸也看见了,今年也与去年一样,在围篱上留了一株。现在正是花期啊。
「哇——!好漂亮。」
部长好像也在看同样的东西。
「不晓得是不是地主载的?」
「哎呀,部长!」
彩香失笑地说:
「那是野草啦。」
「野草?」
部长惊讶得双眼圆睁:
「可是长得这么漂亮耶!」
「虽然昭和天皇好像说过『没有什么草叫做野草,每株草都有名字』,可是,这至少不是什么园艺品种喔!」
接下来的话完全无意识地由口中逸出:
「中文名字叫做鸡屎藤。」
「鸡屎……?」
「是呀,一搓它的茎叶就会臭得跟鸡屎一样喔!虽然也有人以花朵的可爱模样跟特征,给它取了早乙女葛跟炙花的别名,不过,最后还是印象让人深刻的名字被留了下来。」
在把从Itsuki哪里听来的事原本照说完一遍之前,嘴巴没停下来过。
接着突然意识到部长愣在一旁。
「怎么了?」
部长苦笑着说:
「你这么年轻亮丽的女生突然轻轻松松讲出了这种字眼,我吓一跳而已啦。原来这叫做鸡屎藤呀……」
部长突然「啊!」的一声。
「这不算性骚扰吧?」
「不,不算啊……」
完了完了!彩香后悔莫及,不管自己还算不上「年轻亮丽」可是那种字眼的确不是女性随便就会说出这种话。
我怎么会这么蠢!
「明明长得那么可爱怎么会被叫这种名字呢?太可怜了。」
部长的想法直接又宽厚,这又让彩香更不好意思。
都是你啦!Itsuki!
迁怒的对象指向——那个偶尔出现在梦中时,还让自己泪湿枕苏醒过来的人。
分手前告诉男人一朵花的名字吧,花儿年年绽放。
高中上国文课时,老师把川端康成的这句话拿来当成小轶闻。女人分手时跟她的男人说一朵花的名字,以求对方的记忆中有自己。这种听来无限女性思维的做法,其实对女人而言很不可思议。因为要是想把自己琢刻在对方的心上,女人会采取的是更激烈的做法,不然就直接翻页。
我到此刻的此刻为止,一直都这么想,没想到摔了一大跤。
就算只有一种花,它也会每年绽放,问题是——Itsuki到底在我脑海里塞了多少花啊草的名字啊!
记忆被琢刻得这么深,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Itsuki,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啊!
时间还不到一年,就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可是从今而后,每年每年,Itsuki带我认识的、我自己在后面追着他去了解的,那种种花草年年都会绽放、盛开、结果。
连分手都不算,因为他什么也没讲就不见了。
在这样的他与我之间,究竟有过什么?
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但现在已经不敢肯定了,就算有人告诉我那时错觉我也会相信。毕竟——
对不起,后会有期。
只留下了这两句话。要我怎么去相信曾经发生过什么?
你啊,只留下这么短的信息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食谱也许是基于一片好意,可是我学会了煮饭后才发觉,
那时你教我的味道啊。
既然什么都不讲就这样默默地消失,为什么要把我的记忆琢刻得如此之深?
我那样子已经够幸福了,你走时干嘛还多此一举?
后会有期?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河野,我们该走罗。」
部长这么一说后,彩香赶紧重振精神地回了声「是」。
*
某天,来了封挂号。
寄件人是彩香本人,可是却不是她的笔迹。
是每天每天看着的食谱上的笔迹。
瞬间胸口波涌了起来,可是一碰到信封时的手感让她凝结住。
打开信封,从里头滑出了房间钥匙及一张简笺。
对不起,不等也没关系。
「——王八蛋!」
要我死心的话技巧也好一点啊!
Itsuki不太会说谎——连这种时候也写不出「再见」。
就这么一张草率的简笺也充满了留恋,还说什么不等也没关系。
你别撒这种谎好不好?
事隔许久,彩香那天又嚎啕大哭了一场。
*
想起自己还没摘艾草后,彩香骑着脚踏车出门。
摘完艾草后耶顺便去小河里摘点虎耳草跟豆瓣菜,然后今年就这样吧。
想着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今年就这样吧——今年?这什么意思啊?我打算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
好像在按着季节走,复
习着跟喜欢的男生间的问题。这不太像女人的做法吧?
我再这么下去会不会太病态?
你啊,连寄托一丝希望的钥匙都已经被退回了喔。
「吵死了啦!」
反正又没人经过,干脆大声怒吼。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没办法把他尘封在回忆里,既然如此——反正我又不是给谁添麻烦——
直到我放下前,就让我追着跑把!
Itsuki说别摘的那些虎杖,今年也开着清爽的白花。当初说好像装饰七夕活动的花朵时还被称赞呢。
又骑了一阵子,看见Itsuki拔艾草的那个塑胶棚温室。
刚好有人推开了温室的门——是当初那位伯伯!手中抱着收获用的箱子,里头装满青椒。
「你好!」
自己毫不犹豫就这么打招呼,好像是被Itsuki附身哦。
伯伯惊讶地抬头看着堤岸,好像不太记得彩香。那也是当然的,因为之前跟伯伯讲话的人是Itsuki,彩香只是像附属品一样站在一旁。
彩香立起了脚踏车的脚架,连忙点头招呼:
「去年跟男朋友一起来时,谢谢你的艾草跟红萝卜。」
伯伯好像回想起来了,晒得黝黑的脸庞漾起了笑容:
「喔,你是那时候的小姐啊,怎么了,今年也来摘艾草啊?」
「是啊,如果可以的话。」
「那种野草你要多少都尽量拔!」
「谢谢!」
彩香内心回嘴「伯伯,没有什么草叫野草哦」边笑着边走下了堤岸。
「你男朋友今天没有一起来啊?」
彩香听到这话时突然傻眼。
接着——笑着说,至少希望对方看起来自己是笑着说:
「嗯,他去旅行了啊,那个人很喜欢流浪。」
「那很麻烦耶,也要考虑一下在家的人嘛。」
听到这回应,彩香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啪地解了开来。
「对啊,好麻烦的人喔。」
「对了,你打开一下塑胶袋。」
他要彩香打开带来的塑胶袋后,从箱子里抓了几把青椒丢进去,滚动着掉进来的青椒搞不好有二十个。
「我们的红萝卜都出货了。」
「不好意思,这么多……我一个人好像吃不完耶。」
「没关系啦,皮皱掉之前要是你男朋友已经回来的话,那当然吃得完,要是还没你一个人也可以吃光喔!我教你。」
伯伯开始得意地说:
「先把青椒籽挖掉切成条,不是有青椒肉丝吗?就切成那样,然后烫一下。」
「青椒也要烫?」
彩香惊讶的反应好像正中他的下怀,伯伯看起来更开心了:
「只要烫一下喔!烫太久就不脆了。然后把水滤掉拧干,再拌进捣碎的芝麻。白的或黑的都行。」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吃法耶。」
「这边务农的都这么吃啊,夏天的青椒啊怎么摘都长不停,批发出去还剩下一堆,所以把它烫一烫拌芝麻的话可以把量跟味道都减少嘛。也很容易入口,有些小孩子嫌青椒苦吗?这么做的话连小孩子也会吃。」
「那我回家马上就做!」
好啊好啊,说着伯伯又回到田里。
彩香看着伯伯的背影走远,开始摘起艾草的嫩芽,也折了一些还连着叶要泡茶用的茎杆。
回到了堤岸上时,伯伯的身影已经不在田了。彩香快快地往田里的方向点个头,接着骑上脚踏车出发。
随我的心情等下去。
要等是我自己的事。
想等就等,不想等了就放弃。
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也许我突然掉进了一场心的恋爱。
明天的事谁也不晓得,所以就这样吧。
他写的是不等也没关系,不是不要等。
也没写再见。
彩香骑到去年碰到伯伯时uranium间看见了红心藜的地方,停在堤岸上看,中间有着独特红色叶粉的植物今年也还在,大株的茎杆旁好像新长了一些瘦弱的小茎杆。
看到时想起Itsuki的话——
别采啦,这种植物最近愈来愈少了。
白心藜也是,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这两种植物真的愈来愈少见了哦。
——那你现在走到了哪里呢?去那里时有没有看到很多呢?
这里今年也还好哦,好像新长了一些。
彩香再度骑着脚踏车离去。
从一向去的小河里摘了虎耳草跟豆瓣菜后,骑上回家的归途。
当天马上试做了伯伯教她的芝麻拌青椒。捣碎的白芝麻跟黑芝麻,从Itsuki还在时就已经成了家里常备的调味料,彩香也承袭了这个习惯。说起来,Itsuki留下来的那本食谱里,芝麻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不准备都不行。
黑芝麻搭上亮绿的青椒好像比较漂亮,所以彩香用了黑芝麻。
接着她战战兢兢地尝尝味道——青椒的苦味转淡,形成了一种有趣的风味,这种味道的确连小孩子也可能喜欢喔。
人家说苦味是味觉中发展得最迟的一项,如果这样慢慢让小孩习惯青椒的口感,也许不吃青椒的孩子就会变少呢。
Itsuki,我也有一道菜可以教你喔!你来前三餐外食的我,居然也有菜能教别人!虽然你肯定会做得比我好吃就是了。
这道菜啊,是去年那伯伯教我的喔!
*
决定想等就等之后,心情上耶轻松许多。
后会有期。这句你最初留下来的话。
你说走就走,那我也可以随我高兴选择我想相信的吧?
其实你根本想要我等你对不对?被我看穿了吧?
闷热的盛夏与残暑过后,秋天到来。
花水木的行道树又结实累累,鸟儿从果实先成熟的树啄起,树被啄得光秃秃。
当所有花水木都秃光了头后,第一波寒流来了。
已经到了不穿外套就出不了门的时候,冬天已然来访。
早在Itsuki来前彩香就跟家里渐行渐远,不管是盂兰盆节或年底都不回去。
之所以这样,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亲戚里有位爱做媒的太太,只要看见有机会啊妈妈就会跟她连手,骗彩香相亲。
这种情形从工作第一年就开始,彩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不回家。
「所以我跟你说我不回去了啊……你看,说溜嘴了吧?我才不要相亲咧!我过年已经排了节目,就先这样吧,你多保重喔。」
彩香也拒绝了同事邀约滑雪的提议,要是出门旅行时,Itsuki就在家里没人的这段时间回来……这么一想就不想出远门了。
就这么地来到了新的一年,躺着过年的感觉也没想像中坏。
夜晚愈来愈冷了,冬天快结束时的某个放假前一晚。
白蒙蒙的夜空中悬挂着一抹迷蒙月。
啊——那天也是这种晚上,也是这种晚上。
可以把我捡回家吗?
我不会咬人,而且教养很好哦。
喝醉酒回家的彩香被他逗得花枝乱颤,最后把他捡了回家。
彩香习惯性地打开了公寓玄关的信箱,里头虽然常常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色情广告单,但有时电话费跟信用卡的转账明细表也会寄来,所以每天都会检查。
那天有个奇怪的茶色书籍小包躺在了里头。
自己没有在网路上订书啊,彩香歪着头睇看着收件标签。
拿出来翻到背面一看后——当场就这么拿着小包愣住。
好像是被那寒冷给冻结了一样。
日下部 树
没有寄件地址,只有手写的寄件人名字。
彩香慌张地当场就撕开了小包。
里头是一本书,由不同于彩香手边图鉴的出版社所处的口袋图鉴。《日本的野草·春》——巽淳三著。
彩香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去看,像这种小图鉴都会在最后一页刊载作者与编辑的名字。
连找都还没找,Itsuki的名字已经映入了眼帘,就在图片提供者的栏位上、作者名字的下一个就是日下部树。
——找到了!
只要跟这间出版社联络,至少可以得知他的联络方式吧。骗出版社说我是他见人或未婚妻好了,说他已经失踪很久可是突然寄了本书来。
反正初次见面时他真的倒卧路旁,宣称他失踪也不算夸张。
星期一马上就办——公室也干脆请假算了,反正还有很多年休还没请。
彩香一直瞪着图鉴的封面,直直往自己的房间走,结果——
「被你那样踢到的话一定很痛。」
突然有人这么讲话,吓得彩香尖叫!那个坐在房门口的人是自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你捡了心的小狗吗?」
彩香摇头。不要——不要问我这种笨问题好不好!
至今我是怎样的心情。
在梦中也梦见你、泪湿了无数次枕头、还说什么心的小狗。
「
怎么可能会捡回来啊!白痴!」
景色慢慢地涣散,世界朦胧起来。
彩香奔入站起身来的Itsuki怀中,紧抱住他不放。
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虽然一年就这么不见了,可是我说生日时一定会告诉你。那个约定还有效吗?」
都订过了那种约定——你居然默默地走掉!
彩香哇哇地哭着点头,Itsuki抱住她的肩膀安慰:
「你要是还愿意让我进门的话,我们进去把?不然会吵到邻居的。」
这提议很实在。彩香抽抽嗒嗒地打开了包包,拿出钱包。
在钱包中,一直放着像护身符般的东西。
「你自己开啦!白痴!」
用力地怒吼着将护身符放在Itsuki的手上!
是被他寄回来的钥匙。
「……对不起。」
Itsuki嚅嚅地低下了头,事隔一年后再次用它开门。
*
「房间还跟以前一样耶。」
望着开了暖气的房间,Itsuki低声说。
「怎么可能不一样?我后来还是一个人住啊。」
彩香说不出口的,是自己一直等。等了又等的心情让她无法启口,到底等了多久,根本不是一句话可以陈述完的。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啊……」
Itsuki让噤口不语的彩香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身旁。
「对不起,那时候我觉得再那样下去根本没办法跟你永远厮守。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事全部做个了断才行。可是如果跟你说,我一定会舍不得走。我也知道那些事会费上不少时间。虽然很想叫你等我,可是那时候那么窝囊根本开不了口。就算你说没办法等那么久,那也很正常,所以我不敢讲。」
你什么都没讲就走了,可是我还是等,那我的心情呢?
彩香低声抱怨,Itsuki又低下头说:「对不起。」
「是我没种、懦弱、胆小,我没用。」
「那后来你做了什么?」
「嗯,总之那本书是我最初的成果……写那本书的巽先生是大学教授,后来让我在他的研究室里当助理教授。」
「是这一带的大学吗?」
「嗯,也是我毕业的学校。」
Itsuki说出来的是家私立的农业大学,算是从彩香家到得了的地方。
「那在有那本成果前呢?」
「我回去自己最害怕的地方。」
Itsuki闭口不语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毅然地吐出了「家」这个字。
「彩香,你还记得之前你拿回来的花艺展览票吗?」
彩香从这件提示里,已经察觉出了一点端倪。
「当时的那位花艺家就是我爸,我是长子。」
「那位雅号很吓人的花艺家吗?听说他很有名呢。」
「虽然很吓人,可是本名叫日下部卓,普通到不行吧?」
轻声笑了一笑。
「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全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花道。后来我爸决定要让我继承流派,可是从小我就对花艺没兴趣,比较喜欢随便长在地上的花。我外婆外公家在务农,所以每次我都躲到那边去。」
小时候还没关系……Itsuki的声音一沉。
爸爸不能接受比起花艺、更喜欢生长在地面上花朵的Itsuki,wield让他疏远外公、外婆,甚至还搬过家。可是对Itsuki来讲,这些确实莫名沉重的负担。看在弟弟妹妹眼中,这是欣羡不已的待遇。对他这个不太想继承家业的哥哥,弟弟妹妹开始疏远。
「那你妈呢……?」
「我妈就像那种家庭的典型模式一样,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人。她从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嫁给了有成就的我爸,所以夫唱妇随,完全站在我爸那边。」
一到了该考虑将来出路的年纪时,既然哥哥志不在此,弟弟妹妹甚至还去找爸爸谈判,要他从几个人中选出继任者。
可是爸爸执意要由Itsuki来继承。这恐怕时考虑到才能吧?神太爱捉弄人了,最有意愿的不见得能拿到第一名。
「大学时我还故意逃到外地的学校,可是研究所上到一半就被抓了回去……铺在我眼前的路愈来愈清楚,厌恶地看着我的弟弟妹妹的姿态我也看得很清楚,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一想到这里我就受不了……」
结果我就跑了。Itsuki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外公外婆支持我,所以我把存折什么都交给他们,连户籍也迁到他们家。如果再迁出去的话就会被找到,暂时就先维持那样。接着我把改缴的税什么的,全办了自动转账,不过……我户头里钱不多,万一不够的话外公外婆一定会帮我缴,所以就忍着不要动里头的钱,等打工薪水一下来我就存进去,我外公外婆他们也不是多有钱。」
于是就在一个像今天这么冰冷的夜晚,倒在这栋大厦前。
「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太走运了!」
Itsuki诚实地全盘托出:
「至少有一段时间不用担心没地方注,也可以存钱,而且捡我回家的女生长得很可爱、人又好,对我做的菜全都高兴地吃光光,也陪我做我喜欢的事。甚至还自己买图鉴回来,最后居然还喜欢上我。」
被直截了当地这么和盘托出,彩香不禁缩了一下肩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嗯,大概很早时就发现了,掩藏自己的情感也藏得很辛苦。」
结果后来掩饰不住,就演变成那样了。
「我住得很舒服也觉得很幸福,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幸福的时光过得愈久,幸福的角落里蹦出来骂完的声音也愈来愈大,骂我再这样缩头缩脑下去,怎么可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呢?」
一回家后就是要不要继承的争执战。Itsuki苦笑着说:
「最后我放弃了所有关于哪里一切事物的继承权,才获得了自由。可是光这样就已经耗掉了半年。」
「这种事……放弃真的没关系吗?」
我真的值得让他付出如此之多,来回到我身边吗?彩香不安了起来,但Itsuki如释重负地笑了。
「就是因为放弃才能自由啊!以后我不管在哪里做什么、跟谁在一起做什么都没有人会限制我。而且外公知道了这件事后,说田地跟农耕的工具都要留给我。那些东西虽然也没有人想要啦,可是我很期待以后继承那块被照顾得很好的农地呢。我外公家附近啊是很棒的山林喔!」
接着Itsuki带着至今为止拍的一大堆照片,跑去找自己的恩师,帮忙他出书。
「人家不是说有兴趣就会做得好吗?大概是那样把。很多地方的人承认了我的实力,尤其是照片好评不断。我年纪轻轻就放荡地在全国流浪,所以照片的量多得吓人,少见的植物也有足够的照片可以挑选。后来在老师帮忙下,也有了稳定的工作。」
我想,应该算是有资格了吧……Itsuki不敢看彩香,嗫嚅说:
「我是三月一日出生,再过十天就满二十八岁了。」
「咦,那不就跟我同年?」
「可是我算前半段,所以比你早一年上学喔。」
「你生日想要什么?一年都过了,我可以送好一点喔!」
「我想要的不花钱,可是很珍贵。」
说着,Itsuki转向彩香。
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被正面突袭了……
「……我的薪水不多、也没钱,生活不宽裕,更不能提什么享受……」
他很不好意思地这么补完,彩香脸上泛起了微笑。
到底在说什么啊。
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保持什么样的心情等他,所以才这样说。
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只有想起那晚哭着觉得自己一知半解也无所谓,只要能一辈子在一起……
而现在他就在这里。
「一张纸就能解决的话那礼物还满便宜的——这个房间啊,只要好好准备一下初期物品,两个人也可以住得很舒服,所以这次你一定不可以买临时充数的用品。床要丢掉,棉被要买双人份的,也要买可以放两个人衣服的衣橱。反正便宜点耶无所谓,要买就对了。」
彩香稍微瞪了一下Itsuki。
「总之我们两个人住的屋子啊,要布置成不能在资源回收的早上随便就能把自己的东西丢掉、走得不见人影的样子喔。」
「……你果然还在记恨?」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记恨啊?」
接下来,换彩香让他好好听听至今为止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