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收作业之后,移动到附近的酒馆,娜美她们高高兴兴地举起了庆祝的酒杯。
给店里坐着的工人们每人请上一杯喜欢的东西,倒空了许许多多的虎牌啤酒,放着音乐大肆欢庆。有不少赌了“石弓”的好奇的客人们来到酒馆,交口称赞着今天的战斗。
不知是不是终于慢慢有了获胜的实感,娜美也变得飘飘然起来。
“锵锵~~~~喝吧喝吧!今天全都由我们请了!”
“哦哦————!!”
连同雷蒙一起,所有人都红着脸,举起了手中的玻璃杯。他明明今天才头一次和这些人见面,却已经混得蛮熟了。
“……可是啊,达欧那混蛋的模样,真是别提有多傻了啊!”
“赌了那家伙的客人可是气炸了。扬言要杀了他的都有哦。”
“明明离进他期待已久的A等级就差一步了呢。真他妈的活该哟。”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呷着啤酒,大口吃菜。
由于是意外的压倒性胜利,相对的,奖金也相当高。不仅雷蒙投资的份全都拿了回来,娜美她们还得到了足够把旧式“野蛮人”,也就是“石弓”损坏的部件全都修好,还可能买几个高级零件的现金。
万事解决。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这样想不飘飘欲仙都不可能。雷蒙和整备队员们一起,闹哄哄地唱着不知是哪儿的国歌和军歌,把用便宜材料做成的地板跺得咚咚响。
“大将!拍了不错的照片吧,啊!?这下‘花生奖’也没跑了吧!?”
“啊哈哈哈!那个啊,光顾了看比赛,一张也没拍啦!”
“那就拍我们家卡米小姐吧!不是我吹,真的是个美人哦!”
“哦~”
这时,整备士阿修插嘴道:
“你这个大话精。体重80公斤的卡米小姐是美人?饶了我吧!”
“那顶多也就拿个‘金酸梅奖’啦!”(注:金酸莓奖,和奥斯卡同时颁布的年度最差电影奖。)
“那不是电影奖吗!?”
“怎么着都行啦!再来一杯!”
始终远离不断展开这种乱七八糟话题的那一圈人,相良宗介坐在酒馆的一角,手里拿着装了矿泉水的玻璃杯,一直绷着脸默然不语。
这个酒馆是用相当便宜的材料建造的,墙上到处都是用白铁皮堵着的大窟窿。天花板的状况也差不多,雨季的时候肯定会漏得很厉害吧。只靠悬挂的裸灯泡进行的照明,光是谁在厨房里使使电炉子,就会咔滋咔滋地微微闪烁起来。
不知是泰国还是哪儿的电影的陈旧的招贴画。同样不知其名的风景画的复制品。马马虎虎地摆来装饰的假花和小珠子。从仅仅一枚薄墙之隔的小巷子里,微微地飘来酸腐的恶臭气息。说老实话,这家店实在是够呛。但是,宗介似乎也也并不介意。
娜美离开歌舞升平的圈子,拐弯抹角地走到宗介的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背靠着墙,试探着问:
“开心吗?”
“Affirmative。”(肯定)
宗介回答道,啜了一口杯中的水。
“好奇怪的英语。”
“常被这么说。”
娜美笑了起来,不过宗介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受伤的样子。
“你是日本人啊。”
“是。”
“以前是日本军的?”
“不。既没有那样的经验。也没有那样的年龄。而且日本没有Army(陆军)。有的是所谓Safe Defense Force(自卫队)的组织。”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法律解释的问题。因为是战败国的关系。”
“哈啊。”
本来是以轻松的心情展开的话题,最终却奇怪地转向了一本正经的方向。虽然为此感到气恼,娜美还是接着问道:
“你那个操纵技术,是从哪儿学来的?”
“阿富汗。”
宗介直率地回答。
“最初就是今天乘坐的初期型‘野蛮人’。差不多是在六七年前了。之后又在各地学会了各式各样的机体的操纵。中期型的‘野蛮人’、‘密史脱拉风’、‘飓风’、‘丛林法兰绒’,到‘卡恩兹巴克’——”
“‘卡恩兹巴克’?你说的是M9吗?”
“骗你的。忘了吧。”
“…………?”
说到M9“卡恩兹巴克”,那可是美军开发中的最新锐AS。超高性能,超高价。可以自豪地说,它具有在那个斗技场里抱团打架的机体望尘莫及的力量与运动性能。要说专业杂志上发表的推定数据,娜美也是看过的。用一句话来说的话,M9的推定规格,保守估计也可以用“怪物”来形容了。
当然了,这样的最新锐机,那些佣兵之流是绝对不应该有乘坐的经验的。
“你刚才说阿富汗呢。那边也有日本人的移民什么的吗?”
“没有。”
“那,为什么身为日本人的你会?”
“发生了很多事。”
“但是,不是很奇怪吗。首先,你怎么看都跟我差不多大,其次,拥有‘野蛮人’的不是只有正规军吗?”
“那是错误的情报。游击队方面也一直在使用缴获的苏联AS。我就是从那个最初期开始的操纵兵。”
“原来是这样啊。呃,游击队?为什么,日本人又怎么会在阿富汗的偏远地带当游击队——”
注意到宗介一直低着头,娜美闭上了嘴巴。
“对不起。我问得太多了呢。”
“不会。”
这样低声说过之后,他望向娜美。
“我也可以提问吗?”
“什么?”
“你很年轻。我知道这个小镇就是这样,但是就算如此,AS也应该不是很容易就能到手的。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那台机体的?”
理所当然的疑问。这是任何人都会问的问题。也没有特意要隐瞒的理由,所以娜美就直话直说了。
“捡的啦。在故乡的村外头。”
实际上明明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但是,在她回忆起来,却像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把田里的水渠都堵住了,超级难看地一屁股蹲在那儿。油罐里的轻油流得到处都是,对庄稼也是个大打击。不过……在那之前,村里的人们已经不是跑了就是死了就是了。”
“战争吗?”
“嗯。政府军啦,反政府军啦,各个国家的军队进进出出的。男人们当了兵出去远征,从此就一去不回了。女人们……要么被其他的士兵抓走要么被强暴,要么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到这个镇上来。哎,也就是老一套的剧情啦。”
“亏得你还能没事啊。”
“运气好而已啦。村子遭到袭击的时候,我正好出门到邻村去了。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
那时所见的光景再次在脑中闪现。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能说得轻描淡写,但果然还是不行。她皱起眉,轻轻地摇了摇头,挥去那现在也会冷不防悄然靠近的恶梦的影子。
“那台‘野蛮人’,是把半个村子都烧了的一帮家伙丢下来的机体哦。虽说到处都吃了子弹,但因为还能动,我就把它捡回来了。不过呢,当时村里活下来的人都强烈反对就是了。”
娜美抬起头,凝望着天花板。
“但是,我想要重建那个村子。”
痛苦的记忆并没有消失。亲爱的人们走投无路的表情。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为绝望所摧残的人们的面孔。
“所以才到这个南桑来的。一个小姑娘能挣到的钱,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也是没多少的。即使像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样,试着站在街头——也顶多是在赚够必要的钱以前就弄坏了身子,然后像破烂抹布一样被蹂躏而已。可是斗技场就不同了。今天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你明白了吧?弄得好的话,可以赚得很多很多哟。特别是如果能升上A等级的话。”
“原来如此。”
“用在这儿赚的钱,把荒芜的田地恢复原状,道路和桥梁也都整好,这样的话,人们也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呢——还要把我以前上的那所学校也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就是现在的目标。”
“学校?”
“对。村子里唯一的学校。虽然被炸弹和AS毁掉了,温柔的老师也死掉了,不过,是很棒的学校哦。”
“很棒的学校,吗……”
不知为何,宗介低下头去,用漂浮着乡愁的声音,这样喃喃道。仿佛想起了某个非常、非常遥远的,自己也知道无论怎样挣扎,都再也无法回去的别的世界的事情一般。
“很棒的学校哟。混血儿的我也能很顺利地被大家接受呢。”
“日本人的混血吗?”
“果然,看出来了?”
“因为你这样的名字很少见。”
“老爸好像是日本的商人什么的吧。虽然没见过,不过,死去的妈妈是这么说的。妈妈在村子被破坏之前就踩到地雷死了。”
宗介一边将手中的玻璃杯倾斜过来,
一边用日语偷偷地嘟囔了些什么。“HI·TO·NI·LE·KI”(人に歴史……)……那之后的就没听到了。
“说什么呢?”
“只是说‘几乎所有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历史’而已。”
“这句话说得好耶。我喜欢。”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唔,虽然是这样啦。……喂!我说先生!雷蒙老爷呀!”
中断这边的对话,娜美朝整备士们和雷蒙那一圈人怒吼道。
“你工作放鸽子也没问题吗?在喝趴下之前,不是应该先取材吗?”
“嗯啊~?娜美小姐——,不行喔。这种时候这不是煞风景吗。啊哈哈。到这边来啦,这边这边。”
沉醉在美妙感觉中的雷蒙举起玻璃杯向娜美招手道。
“取材的话呢~,好吧,我下面就做。你的三围是多少啊~?不,这是开玩笑的,失礼了!”
男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不会呀,不是很不错吗先生!问吧!要不就量量!让我们量一下吧!”
“那可不行哟~。你看,我呢,还是比较绅士的~。相比起来,娜美小姐呀,你为什么会有那个叫AS?什么的机器人呢,这才是我第一想知道的事情呢~~。就拿这个取材。我是不是有好好工作呀~?”
“问问相良怎么样?刚才可跟他说了老半天啰。”
“啊,相良君,你好狡猾喔~。也告诉告诉我嘛!好不好?好不好?”
“倒是无所谓啦……不过你能不能记到明天早上才是问题。”
雷蒙冒着扑鼻的酒气逼近,眼看着就要抱上来了。宗介表情苦涩地将脸扭开。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连正经走路都有问题的雷蒙,由整备士阿修陪着回旅馆去了。其他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娜美和宗介回去的方向到中途有一段是相同的。离开当时仍然人流络绎不绝的繁华街,走到安静的公园——虽然最终荒废了——的旁边的时候,两人的归路就分开了。
“这星期已经没有比赛预定了。”
在告别之前,娜美说道。
“但是明天起也要忙啰。要买零件还有整备工作,你也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学习。中午之前到机体所在的格纳库来哦。记住了吗?”
“了解。”
“那么,晚安啰。”
做了个夸张的敬礼动作给他看之后,娜美向和宗介相反的方向走去。后来她又一度回头,看到他的身影在微暗的街头对面,逐渐消失在他投宿的便宜旅馆的入口处。
独自走了一会儿。
她所居住的公寓,在距离那里往南差不多四个街区的地方。虽然房间又破旧又狭窄,但就算这样还是等不及想要回去了。因为今天持续地紧张,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那附近又正好远离繁华街,回归的静寂让人觉得白日的喧嚣宛如谎言一般。有些脏兮兮的出租车从她身边开过,四敞大开的车窗里传出车载音响播放的民歌的声音,就那样逐渐远去了。
“…………”
忽然,感觉到有某种气息,她回过头来。
什么人也没有。不——
“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哟?”
突然从人行道旁边的小巷中现身的男人,一把抓住娜美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道。即使想猛力挣脱也不可能。男人的握力大得离谱。
“!?”
在些许的亮光之中,她看见了对方的面孔。由于伤痕而拘挛的脸颊。熟知的死乞白赖的声音和口气。
是达欧。
不知是从酒馆附近一直尾随过来的,还是还是老老实实地一直在这边埋伏的。鼻子上贴了一块巨大的橡皮膏,脑袋上也包着绷带。无论哪处都是在今天的比赛中受的伤吧。
出现不止达欧一个人。紧接着又有三个整备士模样的男子一同现了身,将她团团围住。表情耀武扬威的。明明只是抓住了一个小姑娘,却简直像是让百名敌人一同落入了陷阱似的。
“今天承蒙你关照了。那,我是来道谢的。明白吗?”
“……!”
“喔喔。你带着手枪吧。藏在哪儿了呢?这儿吗?嗯,还是这儿?”
明明早就找到了装在工装裤口袋里的小型左轮手枪,达欧却没完没了地在她的腰和大腿上摸来摸去。
“哦哦。有了有了。……真是的。小毛孩子别拿着这种东西走路啊。”
“落水狗怀恨在心,回来反咬一口吗?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臭不可闻!你这个卑鄙小人……!”
嫌恶、愤怒和强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娜美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一记锐利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
接着又是一记。她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呻吟声。
“先说好了。你每说一句‘落水狗’、‘卑鄙小人’这种下流的话,我就再抽你一下。自动地哦。就算你换其他的话,惹我生气了也照抽不误。就算你什么都不说,逆了我的意我也要抽你嘴巴。这儿就是这种规矩,明白了吗?”
“…………”
“在斗技场的时候,我说‘老早就看你不爽了’。那是骗你的。其实你那漂亮的脖子早就挠得我心直痒痒了。你懂吗?就像这样——”
达欧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向自己拉近。紧接着,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向她袭来。达欧的舌头顺着她的脖子舔了上来。肺部自作主张收缩,娜美的喉头挤出了细细的悲鸣。
“——啊啊。真是美味。但是放心吧。不会这样就完了的。药什么的全都使上,也要让你变成我的女人。”
“别开玩笑了!要我死都比——”
又一个耳光打了上去。
“!”
“规矩我说过了吧?啊。接咱们的来了。上去吧。”
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驶近了,大概是达欧的伙伴开的吧。车子开到他们身边停下,随从的一人将车后座的门猛地拉开。
“啊啊。还有喔。你雇的那个操纵兵小鬼。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我叫其他的人去跟着他了。”
“!”
“别担心啦。别的我什么也没说。只不过——嘛,那家伙就算是蠢得脑袋插进哪儿的茅坑里嗝屁了,那也不是我的责任。不过呢,巡警们又要增加麻烦的工作了,真是可怜。”
“你不是人!混帐东西!那家伙只是在比赛中出场而已,跟他什么关系也没——”
照样又是两记耳光。
“大有关系哟。居然让我遭到如此对待?他妈的活该!现在大概正亲着粘糊糊的小便斗,手脚乱挣呢吧。”
听到达欧的话,男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
“那是说我吗?”
听到新的声音,众人回过头去。在微暗的人行道上,挺立着相良宗介的身影。
“你叫达欧是吧。你的朋友,现在正亲着小便斗睡觉呢。”
“……什么?”
“我说放开她。坐上车,马上滚。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惹麻烦。”
达欧由于伤痕而痉挛的脸扭得更歪,笑道:
“想和我交涉吗?算你小子有种。一个人逃跑的话还比较——”
一方面想着确实如此,另一方面又想让他来救自己。娜美怀着复杂的心情,半是感动地这样喊道:
“危,危险啊。我觉得你还是逃跑比较好……”
“那可不行。因为你是我的老板呀。”
宗介一本正经地回答。达欧告诉随从的男人们:
“做了他。”
在亮出小刀和铁管,围上来的男人们面前,宗介发出了一声叹息。长长的,深深的叹息。
“真是的……第一天开始就忙得不得了啊。”
他摆开架式,如此低语道:
面前有四个人,车里还有两个。
虽然并没有枪,但却有小刀和钝器作为武装。似乎有好几个正都在军队中受训的样子。小刀是反手拿着,铁管则像棒球棒一样,两手分开一段距离握着。单纯的小流氓是不会用这种拿法的。
这一点连娜美都知道。
这个地区,由于长期以来一直持续不断地发生着内战和国境纷争的关系,年轻男性们绝大多数都能熟练地使用武器,还被灌输了大量的实用的杀人技术。与和平国家的街头斗殴是有本质的差别的。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吧?
宗介和达欧等人的对决,结束得比预想的要快得多。
“去死吧!”
宗介轻松地闪过达欧刺来的小刀,抓住他的手腕,用看不见的迅速动作将刀夺了过来。他扭住对手的关节反拧到背后,用夺来的刀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对手的脖子。
“…………!!”
刺进去的部位大概在耳下十五厘米左右。小刀刀身的一半都草草地扎进脖子里面去了。但是出血却很少。达欧也还没有死。丑陋的脸由于恐怖和惊吓而更加扭曲,瞪得大大的眼睛凝视着虚空。
“不要动比较好
哦。”
宗介告诉达欧和跟班儿的男人们。
“气管。神经。颈动脉。全都躲着扎的。只不过,要是我手稍微一滑的话……”
“咿……!?”
“明白吧?要么就是被自己的血淹死,要么就是一辈子只能躺着过日子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隶属热带的这个小镇的空气非常地闷热,但是,只有他们周围完全相反。
宗介开口了。
“放弃对她不利。也不许再对队伍出手。在这里发誓的话,就放过你们。作为利克被杀的我们一方来说,我认为这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如何?”
“……嘁。”
“慢慢地发誓。要伤到颈动脉啰。”
脸上冷汗淋漓的达欧挤出了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我发誓。……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其他人呢?”
男人们一惊之后,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纷纷带着非常低三下四的表情说:
“明白了。发誓就发誓吧。”
“是你赢了。”
“放了达欧吧。”
宗介边用小心谨慎的眼光注视着他们,边将小刀从达欧的脖子里拔了出来。
“去吧。”
他在达欧背上“嗵”地轻轻戳了一下。达欧摇摇晃晃地向前踉跄了几步,被男人们扶持着,一同向车子走去。突然,手上空着的一个人想要抓住宗介的空隙而摆开了架势。但是空隙之类的却是一星半点都没有。宗介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大概是感觉到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吧,男人用僵硬的步伐向后退去。
“……干什么嘛,你小子?”
那男的低声说道。
“恶……恶心的混蛋。”
连坏人退场时该留的那些台词都没留。男人们争先恐后地钻进车里,连门都不带关的就踩下油门,就那样朝着南桑中心街的地方加速开走了。
“抱歉。”
看着车尾灯的光芒消失在黑暗的彼方之后,宗介对娜美说。
“为……为什么要道歉?”
“果然,或许还是先杀了他们比较好。因为那帮家伙也不像是会老老实实地善罢甘休的人。”
看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言自语的宗介的侧脸,娜美感觉到了某种和迄今为止的截然不同的东西。
如果是某个习惯了和平的地方的街头的小混混的话,至少还会多骂个一句两句的吧。因为他们恐怕是无法理解宗介的强大的。但是,在战火中长大,在这南桑生活的娜美和达欧他们却很知道得清楚。
宗介很强。
亲历修罗场的经验是他人无法比拟的。亲手埋葬的敌人应该不止五个十个。
不是动作和语言,而是在上演如此的武打戏时始终保持放松的那种做派——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之色——这种自然的状态,才正说明了他的力量不是吗。
“谁知道呢。”
娜美一边压抑住兴奋的心情,一边说道。
“他们虽然都是些白痴,不过,你的力量,他们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就算如此,我毕竟是孤身一人。”
宗介说道。
“一个落单的士兵能做到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很奇怪地,他的声音有些无依无靠,带着些自嘲的感觉。
“作为自谦……来说,这话还真是相当软弱呢。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是吗。”
“但是,谢谢你,救了我。”
娜美发自真心地说道,脸上浮现出毫无顾虑的笑容。一直都对周围的人表现得很强势,总是怒吼着“帮忙?才——不要呢。”之类的自己,会这么向人道谢,连她自己都很惊讶。
“因为你是老板嘛。要保护雇主。”
“……只是这样?”
“也不是。你是个好女孩。”
“哎……”
被宗介以极其认真的表情这么一说,娜美毫无保留地吃了一惊。
“你,你这是,什么意……”
“就是说,你是个好人。在酒馆的谈话让我这么觉得。”
“啊,这样……”
虽然有些期待落空的感觉,她还是嘟囔道:
“果然,我还是搞不懂你。怎么说呢……怪怪的。”
“怪吗?”
“唔嗯。是很怪,非——常地怪。”
“以前也被这么说过。”(T_T)
“对——吧。哈,哈哈哈!”
娜美笑了一阵之后,假装正色道:
“……那么,因为夜路就是这么危险。能不能请您将这位柔弱的美少女送到家呢?”
“柔弱的美少女?”
“不行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异议。送你吧。”
宗介说着,先行迈开了脚步。娜美伸出双手,紧紧地缠了住他的手腕。
“谢谢。嘿嘿嘿。”
“没问题。”
自己的侧面正被她的胸部压着这件事情,也不知他是注意到了呢,还是没注意到。宗介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回答。
那之后,宗介把娜美送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就非常干脆地回自己的旅馆去了。虽然也没有特别想让他进屋什么的,但这样也有这样没意思的一面。
(哎,算了吧。)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自己也有点儿太兴奋了。还是让头脑冷静一下,赶快睡觉吧。
她脱光衣服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只穿着内裤和大背心,钻到狭窄的床上。刚关上灯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难道说,是达欧他们?
她挂着链锁提心吊胆地探头一看,是宗介杵在门前,怀里抱满了军用旅行袋、大书包等等一大堆沉重的行李。
“被从旅馆里赶出来了。让我住下吧。”
“啥?”
一问才知道,好像是因为宗介把达欧一方的一个人在便宜旅馆的厕所里打了个半死,刚回去就被旅馆老板命令说“滚出去”了。
“……可,可是。那个啊?我,总之……我可是一个人住的啊。”
想起自己的样子几乎和全裸没什么两样,她红着脸躲到了门后的阴影里。
“这个我也想到了。”
“考虑到那个达欧什么的那帮人可能还会回来找麻烦,这样反倒更方便。同时连你的护卫都做了。要从工钱里扣掉住宿费也无所谓哦。”
“哎?但是,因为,这样有点……”
“不满意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啦。可,可是啊?不会有点……奇怪吗?”
于是宗介绷着脸,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你是不想和我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吧?”
“呃?不,不是……唉,也可以说是啦。”
娜美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做出暧昧的回答,而宗介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你去准备换洗衣服吧。”
“哎?”
“到雷蒙的房间去。因为他的旅馆比较远,万一有什么事的时候也不容易找到他那儿。你也一起来。”
“哎哎?为什么我要特意——”
“那就让我住在这里。”
“啊啊,真是的!”
结果,娜美还是选了去雷蒙的住处,从而不得不边与睡魔搏斗边在夜晚的南桑大街上走了一公里左右。
第二天早上,米歇尔·雷蒙在自己的旅馆里从烂醉中醒来,刚一睁眼,就发现只穿着内衣的娜美正在自己身边酣睡,发出无邪的呼吸声。
“呃?难道说?哎?哎哎!?”
醉酒后强暴未成年人?脸色大变地从床上跌落下来的雷蒙,紧接着又发出了更加凄厉的惨叫声。
相良宗介钻在床底下,睡得正熟。
眼睛是半睁着的。
一只手里还握着把刀子。
就这样,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之后,最终,娜美、宗介和雷蒙决定在同一间旅馆里同居。
这与其说是宗介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娜美的任性。达欧等人伺机加害于她的担心还没有完全消除,雷蒙所住的旅馆在这个镇上又是相当高级的。也就是说,居心不良的人会很显眼。其次再说的话,住得又舒服。
“你看嘛,我很可爱是不是?”
娜美呵呵笑着告诉雷蒙。
“不过,我是不喜欢男女两人同居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主教徒哟。我是想啊,三个人的话就不会出问题了吧——。”
“你放心好啦。我可是完~全没那个意思。”
“那,把宗介赶出去咱们俩睡?”
“那可不太好。”
“你果然还是有不良居心的嘛。”
娜美贼笑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唉呀,这样不是挺好的嘛。因此呢,多多关照啦——。那,洗澡间借我一下啰。”
完全不许他再提更多的反对意见,娜美跑进了浴室。宗介默默地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在房间中摊开。雷蒙的肩膀颓然垂下
。虽然有预定今后要停留在这小镇一个多月,但娜美她们就像想永远赖在这旅馆里不走了似的。
就这样,三人的共同生活就开始了。
睡觉的时候,娜美占领了床,雷蒙割据了沙发,宗介则藏在床底下。
也不知为什么就如此决定下来了。
●
作为队伍的一员,宗介的正式生活开始了。雷蒙本来是享受所谓的赞助人待遇的,但是最后却变成了被娜美等队伍成员随心所欲地支使的杂工。
“斗技场”的比赛大多数都在傍晚举行。周末的比赛当然是最多的,平时也安排了与同样是B级以下的弱队之间的堆栈。
决定雇佣宗介的队伍——“石弓”,花了一星期左右将破烂不堪的Rk-91“野蛮人”彻底整备了一番,成功地使机体的状态大为改观。换掉老化得厉害的肌肉束(Muscle Package)——AS的肌肉,把到处坑坑洼洼的装甲板换成新的,漏油一直放着没修的油压系统零件也修好了。
因为手头也有了买油漆的余钱,为了图个好彩头,大家决定给机体重新涂装。虽然所有人一起讨论过到底涂什么颜色好,但是因为意见实在太多了,简直无法统一。整备场里吵吵闹闹僵持不下的时候,出去买东西的宗介回来了,慢慢地拎出了两种颜色的油漆桶。
“那是什么啊?”
“看就是了。”
就算娜美问他,宗介也只是这么回答。他将涂料和溶剂注入手枪式喷枪的漆杯里,戴上面具和护目镜,自作主张地开始给停在那里的“野蛮人”进行涂装。
底色是一色的无光泽的纯白。
然后,只有在肩膀、肘部和膝部,还有头部前额的部分,喷上了几乎接近黑色的深蓝色涂料。
虽然中间隔了中午饭,还是一直看着作业进行的娜美等人,抬头望着那台已经大体成型的“白色野蛮人”,歪过了脑袋。
“倒也不能说是恶趣味啦……可是,看起来会不会有点儿单薄?”
“这是我以前开的机体的颜色。”
“哈啊。”
“一点也不弱。也非常吉利。”
“是,是吗。”
“没错。虽然是我自作主张,不过今后请叫这家伙‘AL二世’吧。”(TOT)
宗介边满足地抬头看着那台白色的“野蛮人”——被涂装得像个英雄机器人一样的“直立大青蛙”,边自言自语地点头道。之后,注意到周围人微妙的表情,他突然又变得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了。
“果然很奇怪吗?”
“唔嗯。”
娜美等人异口同声地说,主张说“重新涂一次吧”,但就算如此,宗介仍然不肯让步。
因为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会这么坚持自己的主张实在是很难得,而且呢,涂装什么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最后大家就决定接受他的任性了。
稍后,雷蒙偷偷地跟娜美耳语道:
“原来他也有非常可爱的地方呢。那个颜色,跟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哦。”
“嘿——。什么机器人?”
“好像是叫‘Goldorak’。”
附带说明一下,那个是过去曾经在法国大热播的日本动画片。原名是叫做“UFO机器人克连恺撒”。(好像中译是……“圆盘万能侠”?抱歉,我对这个不在行。)还是在AS发明好久好久之前的作品了。
“根本一点儿也不像嘛。”
“是,是吗……咦?你知道的吗?”
“我们这边儿也有重播哦。啊,怎——么都好啦。干活干活!下一场比赛可就在明天了!在那之前不把这家伙准备完全可不行!”
娜美一手拿着活扳子,向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的“野蛮人”走去。
第二天的比赛也轻松地取胜了。
再下一场比赛也是。再下一场的下一场也是。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石弓”队已经作为有名的潜力股,逐渐为南桑的大街小巷所知了。
尖锐刺耳的警报音。
震动驾驶舱的引擎的咆哮声。
上下左右,纵横无尽地袭击过来的无数狂暴的震动。
正面的屏幕上,显示着作战对手的二代AS的大特写。
有棱有角的装甲、矮矮胖胖的体形。相当于头部的零件没有了。让人联想到坦克或者装甲车的躯体上,支棱着一个小小的传感器旋转台。
宗介流畅地操纵着自己的机体,以毫厘之差闪过了手里拿着格斗用的巨大锤子逼近过来的AS——“密史脱拉风2”的一击。
将手脚伸展开。
风景在流动着。
眩目的灯光,以及透过装甲传进来的观众们的狂热。
宗介扳动操纵臂,机体笔直地追踪过去,漂亮地扫中了“密史脱拉风2”的脚。
对手失去了平衡。没有看漏其试图恢复姿势的动作,宗介用左手抓住对方,将他往反方向拽倒。易如反掌地,“史密脱拉风2”背朝下摔在了斗技场的地面上。
虽然只是那种程度的冲击,但是对于操纵者来说,恐怕也相当够受的了。
趁对手还仰面朝天地倒在那里,动作变得迟钝的时候,宗介操纵的“野蛮人”毫不留情地挥落了自机的格斗武器——一把粗大的斧头。虽然说是“斧头”,不过并不是能把对手一劈两半的那种。其实是跟锤子差不多的一种武器。
伴随着震动大气的轰鸣,“密史脱拉风2”的腹部喷出了白烟。发电机的重要零件被破坏,立刻就因为过热而陷入行动不能的状态了。
“胜者!‘石弓’”
随着宣告声,斗技场的全体观众“哗”地一下沸腾起来。“白色野蛮人”根本就不回应那股狂热,迅速地返回了自己的整备场。
无线电里,传来娜美她们兴奋不已的声音。
说着,
(辛苦了!)
(你小子可真行啊!)
(离A等级也就差一点儿了吧?)
等等等等。
“没问题。”
这样回答之后,宗介将机体的动力水平调回到了“待机”状态。
没问题。
确确实实就是这种心情。什么感觉都没有。既没有威胁,也没有骄傲。无论受到多少人的极力称赞,都无法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这种程度的战斗机动。
只能让人这么想。
在这里的“战斗”并不是真东西。说到底,就是“体育运动”而已。与真正的战斗——在充满了杀意的空间的正中央,感觉到生死的界线的那种感觉——短短的一瞬间被延伸到永远的那种紧张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
才仅仅打了数战,那种焦躁感就已经在他心中慢慢地膨胀起来。现在明明不是该打这种战斗的时候啊。
但就算如此,这却是战斗的一环。离开东京,流落到这个小镇,参加这样的表演是有理由的。为了向更遥远的下一个阶段迈进而准备的战斗。能不能顺利地被敌人发现,他自己也无法确信。然而归根到底,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可是同时,宗介却在这南桑的生活中,感到了某种舒适的感觉。
完全没有刚开始在东京生活时的减薪。也用不着和古文与日本史恶战苦斗。可以非常正常地发挥AS的操纵技术和护身术,而且谁也不会对此感到奇怪。不用直面严酷的作战与恐怖的强敌,能够非常自然地生活下去。
关于娜美和雷蒙,还有整备员阿修他们也是。
比起从前学校的那些单纯的朋友们来,倒不如说他们与“秘银”的伙伴们更为相近。与那些同学们共渡的时间当然是很愉快的,但是和娜美等人的交往则要更简单——没错,要说的话也很快乐。并非因为所谓的日本式的“情”而是源自更加合理的关系。娜美是老板,雷蒙是赞助人,阿修他们是队伍成员,而自己是操纵者。在各自的契约成立的基础上,彼此也能相互接纳而交往下去。
这种生活也不坏。
东京那件事发生之后,明明还没过多长时间,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宗介暗暗地感到吃惊。
“宗介,听得见吗?”
听到无线电中传来的娜美的声音,宗介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
“真是的——!快点把引擎关掉啦!不要白白浪费燃料费啊!”
“了解。现在就关。”
确认过机体已经停在整备场的驻机线后面之后,宗介关掉了柴油引擎。仅仅利用电容器中残留的电力让机体做出着陆姿势,锁定关节。控制系统也按顺序关闭了。
他打开舱口,从机体中降落下来,阿修等整备队员们将他团团围住,喜色满面地吵吵闹闹。雷蒙在后面稳稳地举着照相机,正忙着拍摄宗介等人的样子。就在刚才他明明应该还在观众席那边拍摄比赛的,现在却已经飞奔回来了。真是热心于工作啊。
“啊——,你们闹得太厉害了啦!稍微让开点儿,让开点儿!”
拨开阿修他们,娜美走到宗介的面前。
“咳”地清了清嗓子。
“辛苦了。这是今天的工钱。”
“唔呣。”
宗介随随便便地接过娜美递过来的没有包装的纸币。
“嗯……刚刚蛮帅的哦。”
娜美翻着白眼说。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难为情了呢,她又急匆匆地跑回整备场的里面去了。
“爱上了。肯定没错儿。”
几天后,在整备场吃中午饭的时候,阿修说道。
阿修原来是东德军的整备兵。是九十年代初期,苏联发生巨变,东欧为肃清和镇压的狂风暴雨所席卷之前,奇迹般地赶上了统一的东西德国——只因为出身在其中的东侧,就失去了工作的“东德人”之一。他只是借着吹嘘自己在统一之前,曾经对华沙条约缔约军配备的初期型的RK-89有过差不多三天的整备经验,流落到东南亚的这条街,现在在娜美的整备队里干活儿。
“谁,对谁?”
“娜美,对你哟。”
“是吗。或许也不是没道理吧。”
宗介满不在乎地说,阿修瞪圆了眼睛。
“哦哟!?强悍的发言啊,小伙子!”
“我的操纵技能,以这个镇的水准来说可以说是极高的。身为老板的她会欣赏我是很自然的吧。”
“不,我不是说这个……”
阿修的肩膀颓然落下。
“我说的是,她作为女人喜欢上你了。别看那样,娜美可是很吃香的哟?虽然是又粗鲁,说粗口也满不在乎的类型,可无论如何,实际上人家品行可端正哩。我们的队员和其他的选手有好多都试过泡她——可是却一个不落地都碰了钉子。当然啦,我也是。”
“我不这么认为。她跟雷蒙说话的时间还比较长呢。”
还是没马上明白过来的宗介说道。
(插花:借用UNDO君的说法……木……木头君……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啊?)
虽然三人是在继续着共同生活,但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的几乎都是娜美和雷蒙。因为宗介原本就沉默寡言,除非你特意去找他搭茬,否则基本上就不会说话。娜美也只是偶尔会跑到他身边,递出点心啦饮料啦的,问他“要不?”之类的而已。
“只是因为跟雷蒙老爷说话比较轻松而已吧?和你说话的时候的娜美,实在是有点儿太冷淡了。这样反倒很奇怪。”
“不是单纯地因为讨厌我吗?”
“我可不这么想哦。”
阿修笑道。
“你不在的时候到整备场来的话,娜美肯定会问的哦?‘宗介呢?’对讨厌的家伙不会那么放在心上吧。”
“不太懂。”
“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娜美呀。你对她怎么想?”
经阿修一提点,宗介才头一次试着去想,自己对她是如何认为的。
自己喜欢娜美。
大概,是这样觉得的。在一起很快乐,和雷蒙一起三个人聊闲天的时候也能很放松。早上,去整备场之前,娜美在镜前扎头发的背影,也让人觉得很美丽。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其中的理由,是因为娜美和“她”很相似。精力旺盛,不知妥协,毫不留情地对宗介又是非难又是嘲笑。没有顾虑。给自己打气。
原本,自己对于这种类型的女人就比较弱也说不一定。
“也许是喜欢吧。”
宗介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如果认识他的女生听到的话,肯定会对宗介的这句话感到生气的吧。然而,对某个人专心一意是种美德这种宗教上的概念,宗介的身上原本就不具备。因为他是在与恋爱本身无缘的世界里生活过来的。进入“秘银“之前的战友们,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乘船的人。女人是港湾。虽然和这样的战友们的女性交际一直保持着距离(插花:11~15岁……你让他怎么不保持距离?)但从他成长的环境来看,对千鸟要的态度不如说是诚实得过了头。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在这里继续战斗的。
自己认为她是最最重要的。并不是被任何人强迫的,与美德之类的也没有关系。
所以那个圣诞夜,在用降落伞进行空降的AS的手掌中,被泰蕾莎·泰斯塔罗沙那样提问而做出那样的回答,对于他来说是无法逃避的事情。只不过,自己当时也是喜欢她的吧。现在想来的话。
那么,如果——
如果是娜美提出和那时候的泰莎相同的问题,自己会怎么回答呢?
不知道。
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自信,宗介又暗暗吃了一惊。
还不仅如此,自己已经渐渐想不起千鸟要的脸了。明明应该只是过了两个月左右而已。她的笑容——本应拥有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价值的那份记忆,正在逐渐变得模糊。
她常穿的鞋子的颜色,想不起来了。
她的手表是戴在哪边的手腕上,想不起来了。
只是这些的话那还好。最重要的是,宗介由于想不起系在她长发上的蝴蝶结的颜色这件事,而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那个蝴蝶结是红色的吗?
大概是红色的。但是,没有自信。或许是黄色的也活不一定。
为了工作,这种特征自己明明应该早就牢牢地记住了才对——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必要通过无线电向什么人传达她的体貌特征——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这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吗?
是能如此轻松地完全忘记的东西吗?
窥视着表情严肃地陷入思考的宗介的侧脸,阿修说道:
“怎么好像很沉痛的样子啊。你是把女人留在故乡来的吗?”
“不是。”
他凝视着沾满油污的水泥地板,喃喃道。
就在这时,变成了谣言根源的娜美走进了整备场。
“哦哦,来了来了。”
阿修装模作样地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好像是暗示“本话题到此结束”的暗号。
“阿修!午休已经结束了吧?快快快,干活了干活了。”
“是是是。”
阿修夸张地站起来,回去整备AS了。娜美大步走近在收拾午餐的空容器的宗介。
“宗介,这个。”
她递过来的,是一张便笺。用就算说恭维话也称不上好看的字体,潦草地写了一大堆东西。
“这是什么?”
“购物单啊。我们要先做好保养。你和雷蒙一起去。”
宗介表情严肃地看了一遍那张纸之后说:
“AS用的特殊零件很多啊。普通商店的话可是买不到的哦。”
“啊咧?你还没去过‘市场’吗?”
娜美皱起了眉头。
“市场吗。听说是听说过。”
“那儿就能买到。在沿着东大街走到头的地方哦。”
大肆举行着各种各样的比赛,集合了几乎所有机种的这个小镇,AS的零件比任何一个军队的前线基地都还要丰富。在南桑的一角,两翼展开大约500米左右的一块区域,人们在纷纷斗技场的近旁支起摊子,推销着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AS的中古零件。
娜美所说的“市场”,正是让南桑成为南桑的地方。
法国制的肌肉束。捷克制的光学传感器。德国制的钛合金骨架。以色列制的冷却装置。日本制的光纤。美国制的核心处理器。
有的摊子甚至把AS的整只手腕吊在屋檐上做装饰。旁边挂着的布告牌上,用粉笔潦草地登记着大型零件的在库状态。
《GTTO社纯正/C122系椎间板减震器/95年制》
《应力检查完毕/‘野蛮人’用大腿部骨架/中国制》
《IFAV规格/Rj23系扭力转换器/九成新》
同时,和AS部件混在一起卖的,还有从附近地区搜集来的电气制品和计算机零件,DVD软体和CD之类的卖的也非常红火。
客人也不止是与“斗技场”有关的人,以电气制品为目标的普通人和观光客也不少。
其中——恐怕是从哪个小的发展中国家来的吧,也能看到让人觉得是与军队有关系的一帮人。他们正通过翻译,笨拙地跟卖零件的人商谈着,拼命努力地想以极低的价格置办一批零件。
“简直就是秋叶原啊。”
宗介回想起了在东京时和同班的风间信二一起去过的电子一条街的景象。虽然没有那条街那么大的规模,但是,总觉得那种纷乱的气氛让人把它们联想到一起。
听到宗介的话,雷蒙挑起了一根眉毛。
“啊啊。我朋友说观光的时候有去过哦。是有名的色情一条街呢。”
“是电子一条街。”
“那好像是从前的事了吧。现在可只有卖变态漫画和罗莉控游戏的色情商店了。”
“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大概是误解吧。”
“是吗。”
雷蒙以没
什么太大兴趣的样子,咬了一口因为撒满辣椒而变得红糊糊的超辣香肠。那是刚才在市场外面的小摊上买的。
“呜呃,好辣……”
“你还真能吃得下那种东西啊。”
“也不是,但是很好吃哦。”
“可我听说法国人都是美食家。”
“那是偏见。跟刚才那个‘休叶盐’一样。而且我又是垃圾食品派。”
“是吗。”
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感想,宗介开始寻找要在市场里买的东西。
虽说已经多少听到过一些相关的评论,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个市场的繁荣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本应属于军用器材的AS零件,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贩卖。
(好惊人哪……)
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是全世界的战斗直升机和坦克的零件都可以被随便拿来卖的状态。根据娜美的说明,如果事先在暗中安排好的话,甚至连火炮和其弹药都能买到。如此的一条街,就算满世界找肯定也不会再有了吧。
宗介在东南亚这边做佣兵的时候——其实还只是两、三年之前而已——那时候,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一条街,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AS的零件,不仅是只有通过严格限定的武器商的门路才能入手的特殊器材,而且其价格也绝不是能随便就能拿得出手的。
还不仅如此——
“TI社的回转仪居然卖400美元?”
望着小摊的招牌,宗介半叹息地说道。
“太贵了吗?”
“不。正相反。我所知道的最便宜的价格是2000美元。一年前,还得是论打买的情况下。”
“嘿。已经变便宜了很多嘛。”
雷蒙满不在乎地感叹道。
“肯定是这个叫AS的机械正在普及吧?市场繁荣不是件好事嘛。”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宗介突然回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安德雷·加里宁曾经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是异常的——)
这句话久违地化作实感,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现在AS普及的速度,就连年轻一代的他看来,也是处于异常水平。特别是最近,更是有这种感觉。
和其他的武器系统的进化速度相比,AS的不会有点太快了吗。
或许,正是从掌握了这个市场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最新锐实验机——身为“λ驱动器搭载机”的“强弩”的驾驶技术的宗介的视角来看,才会这样也说不一定。正是因为从了解最尖端AS的立场上来看,才会感觉到这个市场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然感。
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不可?
他这么觉得。自己也知道,对于只是一个士兵,并没有和这个世界对抗的力量的自己来说,这是件即使想破脑袋也无济于事的事情。但是宗介却模模糊糊地——同时也可以说是必然地,感觉到了这种类似于“看不见的意志”一样的东西。
或许,“秘银”的大家也感觉到了也说不一定。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所以对谁也没说过。那种程度的不协调感——
这时候,传来了“哔哔”的电子音。
雷蒙用数码相机把宗介的侧脸拍了下来。
“……倒也不是说‘不许拍’。但是,你是不是不客气得有点过头了?”
被宗介用锐利的眼神一瞪,雷蒙耸了耸肩。
“哈哈。要是都那么客气,就拍不到好照片啦。”
“是说一行有一行的执著吗。”
“正是。有一半是作为艺术家来说吧。”
“用那种口袋尺寸的数码相机,根本算不上艺术吧。”
被宗介用不高兴的语气说了,雷蒙却诡异地笑了起来。
“在条件完备的工作室里,拍让人垂涎三尺的超级名模的话那是另说啦。要是满世界飞来飞去的话,还是这样比较方便。拿着个单镜头的光学相机之类的到处乱跑,很快就会被抢走,那就完啦。工具毕竟是工具。”
“这话说得有倒是理。”
“只要300万像素就足够啦,对于我的艺术来说。”
毫不掩饰地这么说完,雷蒙继续用好奇心旺盛的眼神注视着宗介的侧脸。
“所以才让我挂心啊。你的‘艺术’。”
“…………”
“我看了你迄今为止的比赛想到的哦。你不仅仅是个落魄的少年兵。也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糊口而战斗。你一直在看着更大的——更远的目标。如果不是那样,是学不会那种战斗方法的。我这么觉得。”
宗介的目光扫过雷蒙的眼睛。
那时候,他才第一次察觉到,米歇尔·雷蒙似乎不仅仅是个信口开河的记者。眼镜深处的那双瞳孔充满知性,看起来就像会自己牢牢地盯住对手对手作出判断一般。
“你那漂亮的战斗方法,我觉得已经不是‘技术’了。这是我作为摄影家的感觉。你的那个已经接近于‘艺术’了。正因如此,才连我这种AS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无论你自己怎么想。”
“……说不定确实是这样呢。”
宗介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喃喃自语道。
“无论如何,要说我得意的表现手段的话,也就只有这个了。”
事实上,确实也是如此。
摄影、绘画、雕塑、音乐。在东京的时候,宗介逐一邂逅了拥有如此多样的表现方法的人们。丰富地,精妙地,将令心情雀跃不已的事物展现给他人的种种手段。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呢?
本以为什么也没有。不过,改变一下视角的话,却也并非如此。
战斗。
只有战斗,才是能表现自己的唯一的手段。只有在铁火交舞的战斗和和破坏之中,自己才能表现出什么不是吗。
所以她才会。
所以那个时候千鸟才会对我——
那种黯淡的回忆,静静地勒紧了他的胸膛。
“啊……对不起,我的话没有那么深的意思的。只不过是——”
就在那时。
在他们背后的车道上,两辆发出尖锐的警笛声的警车停了下来。在夜幕降临的市场中来来往往的人群纷纷驻足,将目光投向那两辆车。
“?”
两辆警车中分别跳出两名警官,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了左轮手枪。以嵌入了防弹板的车门和引擎部分为盾,举起的枪口——指向了宗介和雷蒙。
“不许动!”
其中一个警官喊道。雷蒙吓坏了,想要躲到旁边的摊位的阴影里去,但是宗介却阻止了他。
“好像还是照他们说的做比较好。”
“啊,啊啊……”
雷蒙撅着屁股僵硬在那里,宗介则带着苦涩的表情将腰放低。在他们面前,年纪最大的那名警官宣告道:
“慢慢地把手举起来。就这样往后转,跪下,把两脚交叉在一起。好啦,慢慢地啊。”
“啊——巡警先生?我觉得,这个,大概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快点儿!”
“啊啊。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到底想怎么样,你倒是说清楚了嘛……”
雷蒙一边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一边按照警官的指示做了。宗介也一样。
就在这时,第三辆警车开来了。
虽然从已经被强制采取降伏姿势,脸朝下被按倒在潮湿泥泞的路面上的宗介他们的视角看不见,但是,从那辆警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
夸叽夸叽地响的皮靴后跟的声音。
那双皮靴绕到了两人的正面。靴子的主人静静地低头看着宗介他们。
锐利细长的三白眼。和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那种眼神完全相反,对方的脸颊就像发面大白馒头一样地丰满膨胀,整个脑袋都埋在根本分不清楚界线的脖子和肩膀里面。个子很矮。腰间的皮带上面赘肉四处横流。给一头喂得肥肥胖胖的猪赋予冷静而透彻的知性之后,再让它直立起来,估计就是这种感觉吧。
眼前站着的这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就是给人以这种印象的人。
“我们接到通报,有两个年轻的外国人,最近频繁在附近的市场里实施盗窃活动。是依据可靠情报呢。”
男人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
“能如此迅速地拘禁犯罪嫌疑人,可真是望外之喜了。不过,真可惜啊。那个犯罪嫌疑人居然是最近在斗技场崭露头角的队伍的一员……”
简直胡说八道。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雷蒙立刻表示反抗,以趴着的姿势怒吼起来。
“啥?你说的那是什么鬼话?那个叫利克的被杀的时候根本不闻不问,现在却……呜唔!”
被警官中的一人狠狠地抓住了脖子,雷蒙发出了呻吟声。
“保持沉默比较好哦,外国人。我只是纯粹地在执行公务罢了。”
那个男人冷笑着,如此说道。
“……这么热心于职务的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听到宗介用兴味索然的声音发问,男人紫色的嘴唇稍稍歪了一下。
“你没有知道
的必要,外国人。只要称呼我为‘署长’就可以了。”
“多谢,还真好记啊。”
“这又是一个望外之喜啊。”
“署长“的嘴唇又歪了歪。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露出的门牙。
“但是你还是先记住为好。从此以后,如果再对我采取不逊的态度的话——”
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皮靴,横扫在宗介的脸上。
“可就不会就这么算完了哟?相良宗介君?”
按着膝盖,弯下身体,署长对他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