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南桑的城镇被一种异样的气氛包围着。
直到傍晚时还与常年无异的气温,在几个小时内下降到了摄氏10度左右。这种在热带地区通常不可能发生的降温,在气温观测史上也属于屈指可数的几次异常天气之一。
盘踞在夜空中的厚重乌云,仿佛居高临下地威压着城镇一般,放出隆隆作响的不祥的雷声。这不过是由于这一年太平洋上气压分布异常,受其影响而出现的现象,但是普通百姓们却从这股寒冷中预感到了某种凶兆。
异样的不仅仅是天气。
在结束了比赛本应夜深人静的斗技场,10架Arm Slave正在启动着发电机。柴油引擎和燃气涡轮引擎的咆哮声摇动着大气,震撼着南桑略带寒意的夜空。这里没有了平时的比赛所带来的,那种粗野但却欢畅的狂热气氛,而是充斥着更加阴险、仿佛野兽般的杀气。
在耀眼的照明灯下,无数的机体正被不断地注入生命。
苏联制造的Rk-91“野蛮人”。其改良版的Rk-92“野蛮人”。Rk-92的北中国版复制品。法国制造的“密史脱拉风”及其后续机体“密史脱拉风2”。德国制造的“巨龙”A型。意大利制造的“飓风”。甚至还有以色列和南非制造的机体。
这些机体的涂装并非军用的橄榄绿色、卡其色和茶色的迷彩,而是全都像F1赛车一样涂得花里胡哨。还有很多机体上印着作为赞助商的地方企业的LOGO。
所有这些AS都是斗技赛的参赛机体,它们的操纵士全部都是受署长庇护的人。这些人被紧急召集到这个斗技场来,是来进行一项特殊的“工作”的准备活动的。
在整备作业和启动作业正在进行时,署长乘坐的巡逻车到达了斗技场。操纵士从预先得到无线电通知的副署长那里得知了“工作”的大概内容,正一边相互打着气,一边说着一些市井笑话。署长刚一从满是弹痕、大半的窗玻璃都碎掉的巡逻车里走出来,副署长立刻冲那些粗野的男人们喊道:
“注意了!”
署长环视着一个个挺起胸膛,表情严肃的机师。以一个刚从激烈的枪战现场脸色发青地逃出来的人来说,也算是有够威严了。
“……大概的情况你们已经从副署长那里听说了吧。很快应该会有一个人操纵AS,从北部来到南桑这里。那家伙是个危险的恐怖分子,而且还因为服用了药物而陷入了病态的被害妄想之中。这次各位的任务,就是和那家伙战斗。在那家伙侵入这个城市,危害到善良的市民之前,希望能借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将之手除掉他。要确实地杀死他。各位,就让我见识一下你们在斗技场上磨练出来的技术吧。”
机师们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用淡淡口吻演说的署长。
“老爷,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一个操纵士说道。他就是最早和宗介交手的的小混混,达欧。
“说来听听。”
“说实话,我们对要干掉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恐怖分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哟。我们感兴趣的是您开的条件。因为我们还没听你们说过报酬或支援什么的。拜托您说明一下这方面吧,老爷。”
“明白了。首先,无论战果如何,我都会给每个人3000美元。”
署长摆着架子说道,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还有人吹起口哨来。
“然后呢,我还会给送那个恐怖分子归西的人10倍的钱,也就是30000美元。此外呢,还有奖品。你们都知道上个月在仓库街的走私事件吧?就是那个中国(……请忽视)零售商被枪杀的事件。那时没收的50公斤海洛因,本预定于明天依照“法律程序”被焚烧销毁。,而明后天谁会偶然得到等量的50公斤“白粉”,又要在哪儿怎么处理它,我是不会表示兴趣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50公斤海洛因。虽然跟纯度有关,但那也是如果卖的好的话,即使用批发价也能轻松超过100万美元的量了。当然如果扣除中间的手续费,大概就到不了那么多了,但就算如此也算是破格的报酬了。署长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们他要把这些海洛因奖给送敌人归西的人。
“这确实是很吸引人啦……但是老爷,您是不是也太大方了点儿啊。”
达欧说道。
“各位无需介意。重要的是杀了那个恐怖分子。为此我已经准备了高品质的零件以及充足的油和燃料。并且……请看!”
这时,正好有五架拖车开进斗技场。拖车排成一列缓缓地以弧线转弯,在他们面前停下,打开了车斗。里面收纳着无数的AS用携带武器。
德国生产的三五毫米来复枪。同样是德国生产的五七毫米狙击炮。意大利生产的五七毫米散弹炮。美国生产的三〇毫米加特林炮。其中甚至还有好几挺瑞士生产的四〇毫米来复枪,是使用液体炸药,无弹壳式的最新锐枪型。
“厉害!是厄利康哎!”(技插:此处指瑞士厄利康公司)
“还有奥托·梅拉拉和毛瑟呢!!”(技插:奥托·梅拉拉,意大利军火制造企业。毛瑟Mauser,德国军火公司。以毛瑟枪闻名。)
“连博福斯都有!”(博福斯,Bofors,瑞典的防务公司,制造导弹等等的东西。)
每一件武器都拥有只消一发就能把汽车炸得粉碎的惊人威力。看够了男子们兴奋的样子,署长开口说道:
“这些武器没有进行火器管制系统的加密,选你们喜欢的东西,随便用吧。我们还有充足的弹药。”
“那真是谢天谢地呀。署长先生。真的可以到处乱放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吗?住在南桑的那些什么‘善良的市民’也会一起被打烂的哦。”
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从弹痕累累的巡逻车上,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库拉玛走下来,告诉AS驾驶员们:
“你们听见了吧。署长大人说了‘随便用’啦。”
AS驾驶员们审视着库拉玛和署长一小会儿,之后笑着扬了扬嘴角:
“看来是不用客气了哦。”
“我可是好久以前就想这样啦。”
“猎物可是‘石弓’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新人。”
“听说他没拿什么像样的武器。放心吧,我会宰了他的。”
达欧和其他人为了得到相中的武器,争先恐后地向自己的机体跑去。
你争我抢地抓住各自的武器、五颜六色的巨人们准备离开斗技场。目送着伴着震撼大地的沉重脚步声远去的10台AS,署长对库拉玛说:
“刚才有报告说,有一台白色的AS正通过距离南桑北部15公里的农村附近,朝南边来了。那小子果然是来真的了。”
“我说过的吧。”
库拉玛一边用右手揉着僵硬的脖子一边说道。
“我倒是怀疑那帮小混混能不能挡得住那小子。”
“怎么不能。那可是全副武装的10台AS。操纵兵也不是新手。那台M9是由于疏忽大意,这次一定能……。”
“但愿如此吧。但是,我也要提前作准备。”
“准备?”
“是我擅自决定的。此外,你去给我准备无线电。我必须告诉那小子终点在哪里。”
“终点?”
看都没看一脸惊讶的署长,库拉玛接着说道。
“就是这里哦。”
一边尝试着操纵油压系统,宗介的白色“野蛮人”一边沿着灌木丛生的平缓丘陵朝南方行进着。
无数次穿过平坦的道路,随着不断靠近南桑,可以逐渐零星地看到一些贫民住宅。要想从这里进入市区的中心地区,就必须渡过经过市区西北部蜿蜒向北的亲墩江。
(技插:Chindwin,亲墩江,位于缅甸西北部,或译更的宛江,伊洛瓦底江的最大支流。)
虽然“野蛮人”原本就具备渡河能力,但那种能力只有在装备了通气管(snorkel)等给排气结构时才能发挥。在机体多处遭受重创、供电系统的水密性也尚未能确认,而且连水的深浅程度都不清楚的现况下,进入河流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能让超过十二吨重的“野蛮人”通过的坚固桥梁,附近只有两座。接续着公路的布里诺克桥,和位于其往南一公里的瓦沙鲁桥。无论哪一座上都肯定有警队在待命吧。研究了一下在南桑生活时牢记在脑中的地形之后,宗介选择了布里诺克桥。最大的理由就是它是通往市中心的近路。
如果库拉玛急着逃跑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机场了吧。但是米歇尔·雷蒙收到的无线电报告说机场上目前还没有库拉玛的踪影。雷蒙现在稍稍落后于宗介,正乘车赶往南桑,但他的同伴DGSE的特工正监视着机场。
库拉玛还在南桑的某处。
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追到市区来,还是因为有什么变故而耽误了逃脱呢——
(不……)
不是那样的。他是在等我。
他已经做好相应准备,集结好战斗力,准备迎击,并且干掉自己。这次他一定下决心确实要杀掉自己了。
对此宗介心知肚明。这绝不是出于什么超自然的原因,而是理所应当的感觉如此。库拉玛很清楚宗介的愤怒。宗介也一样知道,库拉玛大概会籍由自己的怒火而有所行动。彼此都是专家,彼此都有同伴被杀。
如果是专家的话,或许不会在这里勉强硬撑,而是会避开危险等待下次时机吧。如果对手不是库拉玛的话,宗介可能也会这么想吧。
但是,这次不同。
在堆积如山的合理战术之前的,是不合理,也没有道理的超数学。一加一等于二这谁都知道,然而人们却不知道答案还可能会是除二以外的数字。能够理解这些的,只有徘徊于潜藏在数字深处的生死线上的人们。而且这些人,又无法将这一点向其他人说明。
以一种扭曲的意义来说的话,可以说宗介和库拉玛是“战友”。
当然,两人心中彼此暗藏的熊熊燃烧的憎恶之情,是绝对不可能和解的了吧。但是,在某一点上,两人却是相同的。就像九龙在香港的那间屋里准确地看穿了宗介的本质一样。
机体来到了布里诺克桥附近。
河的宽度大概有600米左右,黑色的水面在稀疏的路灯照耀下闪着粼粼波光。不,不止街灯,还有旋转着的巡逻车顶灯的蓝光。
在桥的前方停着两辆巡逻车和一辆装甲车。还设立了哨卡。装备的武器除了警官们手上的散弹枪和卡宾枪之外,只能隐约看到安装在装甲车顶部的回转枪座的机关枪一类。
宗介面不改色地调整机体的动力水平。仿佛仔细观察着疲惫的引擎的表情一般,微妙地、谨慎地,但却是坚决地。
油压计立刻小幅度地摇摆起来,原本就已经到了危险水平的机体温度指针眼看着开始继续升高。
没问题,还能坚持。
今晚的外部温度,以这个地区来说是异常寒冷的。
“野蛮人”的引擎轰鸣着,用力地踏着地面,开始加快脚步。
警官们警告说“停下来”。但宗介没有停。警官开枪了。然而对“野蛮人”来说,步兵用的来复枪子弹就像毛毛雨一样。机体进一步加速,一脚踢飞了装甲车。
突破。
装甲车倒在地上。警官们四散奔逃。
宗介再一次提高机体速度,向着桥的另一端奋勇冲刺。他想尽快从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桥上通过。
渡过桥后,他直接跑入低矮楼房鳞次栉比的市区,进行了紧急制动。“野蛮人”的后脚跟剜入柏油路中,白色的沙尘弥漫在道路上空。
将引擎的输出功率降低到极限值,放低腰部,警戒四周。
五、六个该地区的居民跑到街上来指着这里喊叫着什么。虽然在南桑,AS在车道上走来走去也不新鲜,但市民们或许还是觉察到了“野蛮人”的来历不凡,并没有特地跑近来看。
即使仔细倾听,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和M9的高性能传感器是截然不同的。宗介判断只有继续行动才是上策,于是又操纵机体站了起来。
就在那时他注意到了“敌机”。
两台AS正在通过街道对面,距此四个街区远的拐角处。是“野蛮人”和“史密脱拉风2”。手上分别持有散弹炮和来复枪。
不是军用机体。“野蛮人”涂有艳丽的紫色、“史密脱拉风”则是红色和黄色的阴阳色。
(技插:阴阳色本来是指二种以上颜料配制的漆,由于颜料分离而造成的一种漆病,不过现在有特意使用这种着色风格的上色法。)
是斗技场的AS。
是署长雇佣了他们吧。老练的操纵兵和充足的火器。真是棘手的对手。相对地,自己的武器只有一个HEAT锤子而已。
敌机注意到自己,开始折回这里。
宗介再次提升自机引擎的输出功率。让机体避开敌人的瞄准,跑到建筑物的阴影里。
“开始了么……”
宗介用冰冷彻骨的声音低声说道,解除了机体上HEAT锤子的安全针。那个动作,同时意味着一直牢牢地禁锢在他自身之中的安全装置也被解除了。
那台“密史脱拉风2”——登录名为“钻石头”(DIAMOND HEAD)的操纵者,并没有和跑在身边的同伴“野蛮人”采取特别的合作,他们只不过是偶然在附近摆阵,从布里诺克桥的警官们那里接到报告,而一马当先地冲向自己罢了。
倒是旁边的“野蛮人”——登录名为“超级巨星”(SUPER STAR)的,以两胜五负一平的差劲战绩,成为了宗介想一定要先打倒的目标。
“在呢,就在前边!”
“嘿!它还在那儿恬不知耻地走呢。白痴蠢货!”
“让开!那是我的猎物!”
三万美元和50公斤海洛因。
只要收拾了那台白色“野蛮人”——“石弓”,就能得到这些。依据场合,也必须考虑考虑给那个“超级巨星”后背一枪吧。
但是就在那之后,“钻石头”完全没有射击竞争对手后背的必要了。
一度像是要逃离自己一般,消失在楼群对面的“石弓”又再次悄悄现身了。
没有拿任何武器,距离大约为200米左右。
正当他想做出瞄准动作时,敌机却随意地将右手高举过头顶,以投掷战斧的要领,一边快速旋转着手臂,一边把什么东西很用力地投了过来。等他醒悟到对方扔过来的东西是HEAT锤子时,那东西已经砸在旁边的“超级巨星”胸口上,“超级巨星”瞬间炸裂了。
成形炸药爆炸的能量贯穿了“超级巨星”的装甲,将恐怖的高热灌入机体内部。这台“野蛮人”立刻就开始燃烧起来,放开散弹炮向前倒了下去。
“混帐东西!”
“钻石头”虽然全身被火焰包裹而摇摇晃晃,但仍然单膝跪在地上开了一炮。来复枪吐出的三五毫米炮弹带来的冲击波将街道上弥漫的黑烟以同心圆状冲散。
“你有两下子啊?!你这只臭癞蛤蟆!就凭你个小鬼还想咬我是吧!?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钻石头”一边极尽所能地痛骂着,一边不断开炮。但是,由于高热而扭曲,同时又由于爆炸的烟雾而朦胧一片的视野,根本就不能好好地瞄准。
炮弹徒然地划破天空,将几栋老旧的建筑物炸得粉碎。
没有打中。等他醒悟过来准备重新确认敌机位置的时候,“石弓”已经逼近到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它以胸部装甲几乎擦到柏油地面上的低姿势,一口气逼近过来。
“什——”
一记全凭蛮力的擒抱。
天翻地覆般的冲击袭来。
不,实际上机体确实跌倒了。雪花纷飞的屏幕上,显示姿势的罗盘指针开始剧烈地旋转。即使是与“野蛮人”相比装甲硬度、重量均在其之上的“史密脱拉风2”,也不具备能承受住这种冲击的稳定性。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呀!!”
由于冲击吸收系统的反作用力,“钻石头”的机师差点儿咬到舌头。他手脚并用地企图使机体站立起来。然而,当光学传感器捕捉到的影像终于恢复正常、机体回复水平位置时,他却看到一台白色的“野蛮人”叉开双腿站在自己面前,用散弹炮笔直地对准了自己。
敌人捡起了刚被击溃的“超级巨星”落下的散弹炮。闪着不祥光芒的炮口瞄准了驾驶舱。
敌机的“野蛮人”发了一发散弹炮。这发炮弹破坏掉了“密史脱拉风2”两腿之间所对人·对物用机关炮。
那台敌机的操纵士问道:
“说。还有几台。”
“那……”
“石弓”又开了一炮。“钻石头”的右臂被打飞了。
“住手!还有八、八台!”
“看没看到一个穿黑外衣的男人?高个短发的东方人。”
“看、看到过。在斗技场时他和署长在一起——”
敌机又开炮了。随着巨大的炮声和猛烈的冲击,他的机体在柏油路上滑出好几米,扬起一阵尘土后停下了。既然已经问出了需要的情报,那就没道理再让自己活着了。本来认定这次一定会被杀的“钻石头”的操纵士睁开紧闭的双眼,充满恐惧的泪水的眼睛不断开合。
“咦……呃……?”
敌机已经离开了。正向市区的中心跑去。
那一瞬间,在他的心中迅速膨胀起一股强烈的“追上去杀掉他”的冲动,但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机体的两臂都已经被打飞了,这样连站起来都很难。
“开……开什么玩笑!你是打算要对我大发慈悲吗!?下次再看见你的话我一定要宰了你!不,反正你也活不长了!活该!去死吧!最好在地狱里滚来滚去!”
男人用尚存的外部扩音器咒骂着。咒骂声回荡在南桑略带寒意的上空。
根本没在意那种咒骂,宗介操纵机体赶往市中心。
很幸运地,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武器立刻就能使用。如果是正规军的话这大概是不可能的。通常情况下,与人类的武器不同,为了让敌人捡到后也不能使用,AS的携带武器上都是给发射系统
加了密的。要想破译密码使武器归为己有,就连用配备了最强AI的M9也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
而且——
(真是有缘啊。)
宗介瞟了一眼自己的“野蛮人”拿的武器:奥托·梅拉拉公司生产的“拳师”五七毫米散弹炮,在心中暗自说道。那是他还在“秘银”驾驶“强弩”的时候,很爱用的武器。
无线电的开放频道上显示有人呼入。
“你听得到吗,相良?”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库拉玛。
“要我说听得很清楚吗?”
“我在斗技场。有意的话就来试试吧。”
“不逃跑吗?你会后悔的哦。”
“那可说不定。”
无线电到此就中断了。对现在的双方来说,根本没有必要进行多余的对话。对方想引诱自己上钩并杀掉自己。自己也要闯入敌阵杀掉对方。没有丝毫容得下谈判或妥协的余地。
没错,库拉玛。
你也想和我交手吧。我也一样。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思前想后。明确的杀意。明确的憎恶。“这就是生命”吗?只有这一点我也同意。我一定会杀掉你这混蛋——
警报音。
宗介的思绪被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机体的温度降不下来。油压系统的仪表盘显示异常。驱动系统到处都发出咔嚓咔嚓的怪声。应该是10分钟前才刚刚修正过的陀螺仪开始飞快地乱转。
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台“石弓”就会由于不断的超负荷使用而罢工,陷入不能行动的状态吧。
必须赶快。
这时,他又遭遇了新的警察车辆的封锁线。对方只有两台巡逻车。和刚才一样,他们只配备了小型火器。宗介判断交战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于是一炮也没发强行突破了封锁线。
在移动过程中,街区上的建筑物越来越高。街灯的数量也是。行人的数量也一样。那个署长一伙人明知这附近会变成交战区域,却没有让市民进行避难。
在格子状的街区中央,街灯和霓虹灯的阴影里出现了三台AS。
不知是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的,还是后来赶来的。对方是“野蛮人”、“巨龙”以及“飓风”。分别为苏联制造、德国制造和意大利制造。如此丰富多彩的机种组合,就连从中东起辗转于等各个战乱地区的宗介也几乎没见过。
敌人攻过来了。
炮弹在宗介机的周围炸裂开来,玻璃碎片和混凝土块四处飞散。完全就没好好瞄准。自己的火器管制系统基本已经没反应了,但对方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条件是五五对开。
“……!”
一边以熟练的脚法让机体进行回避,一边以完全手动的操作进行瞄准。散弹炮瞄准了正中间的“巨龙”。
开炮。
打偏了。光学传感器和瞄准系统的误差太大了。重新读取弹道、再次开炮。五七毫米炮的剧烈震动使得机体开始晃动。这次命中了。敌方的AS火花四溅、被打飞后倒在它身后的妓院上,扬起白色的沙尘。
敌方虽然很害怕,但仍然在开炮。
宗介扭转机体,藏在近处的建筑物后。当然,要防御敌人的炮弹,这种程度的遮蔽物是起不到丝毫作用的。在三五毫米的炮弹面前,这种简陋房屋的墙壁简直就像甜点心一样不堪一击。连续几枚炮弹后就变得粉碎了。
贯穿墙壁的炮弹变为碎片四处飞散,其中有几片击中了宗介的“野蛮人”。
哐当!一阵猛烈的冲击袭来。
还能撑得下去。打在建筑物上的炮弹变成了横弹,没有给自己的装甲造成严重损伤。宗介一边修正紊乱的陀螺仪,一边操纵机体跑动。
机体如此疲劳,即使一下子倒下去也不奇怪。但“石弓”却没有那样。
为什么?
宗介终于意识到,这全部都是托了这架机体的软件——操作系统(operation system)的福。
为了让破旧不堪的机体能够应付激烈的战斗,在原本的程序基础上又狠下工夫进行了各种创意性的设计。如果是宗介在阿富汗时使用的同型的“野蛮人”的话,一定做不到这样吧。那个应该早就跌倒或者无法瞄准了。而敌人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吧。
是谁改良了这个OS?
是谁一直在维护这架机体?
想到这一点,始终保持冷静的宗介的心中开始燃起某种火焰。不,并不是火焰那种弱不禁风的东西。他胸中迸发出的,是更加强烈的,能刺痛人眼的,电光石火般的激情。
别挡道——
宗介自言自语着,驱动着“石弓”。瞬间读取着屏幕上的所有数值和通过机体的骨架传过来的所有感觉,恰到好处地驾驭机体,将敌机引诱到死角。
在那个位置受到攻击的话,敌机会如何行动呢?自己应该移动到哪里呢?
即使传感器的性能降低了,宗介自己也理所当然地知道该怎么办。跑向敌人看不到的建筑物之间,宗介的“野蛮人”很快到达了预定位置。敌机——“飓风”就在和自己相隔一座楼的侧面。
停止。瞄准。计算时机。
他隔着建筑物开了炮。
五七毫米炮弹贯穿建材,命中了敌方的侧腹。“飓风”掀起火焰倒了下去。
这样就四台了。
残存的敌人的“野蛮人”向这里开炮了。依然是漫无目的的胡乱攻击。不仅如此,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宗介冷静地让机体跪下,将散弹炮的穿甲弹打进了“野蛮人”的机体。
五架。
大概是装载的喷射燃料起火了吧。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开始燃烧的敌机引起的爆炸冲击波,将附近建筑物的窗玻璃击得粉碎。
别挡道——
宗介瞳孔暗淡、边低声说着边开动机体。又出现了三台敌机。宗介不容分说地击破了两台。
别挡道——
他遭到了另一架敌机的反击。已经破烂不堪的胸部装甲被击中了。炮弹的碎片贯穿机体一直到达了驾驶舱,击碎了左面的显示屏。飞散的塑料片弹起,在宗介的侧脸上留下浅浅的伤痕。
别来挡道啊……!!
他完全不在意疼痛。确认机体状态。左半身的油压系统严重损坏。就算如此,“野蛮人”依然能动。虽然离不能动恐怕只剩几秒了吧。
散弹炮瞄准,发射。
命中。击破。
这样就八台了。
宗介匆忙操纵“石弓”的机体系统,左脚的油压总算恢复了。还可以。这台破烂机体还可以动。
散弹炮还剩下两发。用其中一发击中另一台敌机的同时,宗介驱使机体朝斗技场赶去。
九架。
在水银灯的亮光中兀自浮现的足球场的轮廓逐渐变大。虽然看到有警队的巡逻车合装甲车在斗技场前待命,但他们处于混乱之中,甚至无法调整为正经的迎战状态。大概是没想到宗介会如此之快地出现在这里吧。
宗介看到了正想坐上一辆巡逻车的署长的身影。他很明显地非常狼狈,向周围部下下令“攻击”。虽然以步兵的来复枪伤到AS几乎是不可能的——
冷不防地,从头上传来了怒吼声。
“噢噢噢!!”
通过外部扩音器传出的呐喊,一台配备了带单分子刺刀的来复枪的M6从埋伏的建筑物上飞身跳下,冲向宗介。
数发炮弹倾盆而降。“石弓”迅速地——虽然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以“野蛮人”的标准而言算是“迅速地”——一个前滚翻,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M6的攻击。四散的柏油碎片化作白烟、在机体周围卷起漩涡。
宗介机体的散弹炮几乎是在敌人的刀锋砍过来的同时捕捉到了敌机。
“……!”
宗介一扣下扳机,“野蛮人”的附近立刻迸发出爆炸性的闪光。散弹炮里剩下的最后一发炮弹将从头顶飞来的M6的右肩整个炸飞,那只手臂连同武器一起,在空中咕噜咕噜地回转着。被放开的敌人的带刺刀来复枪就那样垂直地插进地面,边剧烈地震动着边倒向旁边的巡逻车,将车的后排座位压垮了。
“你他妈的混帐东西!我一定要报至今为止的仇!”
这时,宗介才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声音。是达欧。他一边喷吐着污秽不堪的咒骂之词,一边用尚存的左臂拔出装备在机体腰部的单分子刀,向宗介的“野蛮人”挥了过来。宗介用已经没有弹药的散弹炮挡开那伴着极度的疯狂袭来的刀锋。
“死吧,相良!!去死吧!!”
警报音。
膝盖一下子没了力气。“石弓”的油压系统骤然失去了力量。机体的损伤和疲劳已经到了极限。
(竟然在这种时候……!)
宗介立刻放弃了油压系统的动力,仅凭肌肉束的力量驱动机体,在面朝上的状态下,将手伸向刚刚掉落的带有刺刀的来复枪。
“没用的!狗屁混蛋!”
察觉到他意图的达欧的M6,想要在“野蛮人”的手够到枪之前阻止他,而将单分子刀刺向宗介机体的胸部——驾驶舱。
“……!!”
宗介一边用右手摸索着枪,一边勉强驱动左臂当作盾牌。达欧的单分子刀扎在左臂上,迸出暴雨般的火花。手臂的装甲、肌肉束、以及骨架一个个被切断,接下来敌人的刀又开始侵蚀胸部的装甲。
“哈、哈哈哈!去死吧——!!”
达欧歇斯底里地叫喊道。
铸造装甲被切断的强烈震动和巨大声响。
自机的胸部被逐渐劈开,离驾驶舱就剩一点点了。再有几厘米,宗介自己的身体就要被劈成两半了。控制系统在逐渐化为碎粉。监视器基本上都停止了运转,脚部也完全不听控制了。已经无计可施了。
如果是普通AS的话,恐怕到了这一步,机体已经丧失控制机能,操纵者也只能等死了吧。就连M9,就连那台“强弩”也应该是如此。
然而。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可就算到了如此境地,“石弓”的右臂——尚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机械手臂却仍在运作。它顽强地继续摸索着掉落在地上的刀。
“野蛮人”那简单而坚韧不拔的系统,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都没有停止工作。这台Arm Slave史上万古垂青的杰作,无论到何时——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没有抛弃它的操纵者。
“!”
右手摸到了刀,紧紧握住了刀把。
将炮口朝上。不需要瞄准。将来复枪直接抵住压下来的M6。开启强制击发装置。四〇毫米炮弹朝着达欧飞去。中弹的机体激烈地震颤着。
沉默。
M6伏在仰面朝天的“野蛮人”身上不动了。企图把宗介切成肉片的单分子刀也停止了动作。机油从双方的关节和中弹的地方像血一样汩汩流出,周围飘荡着白烟和蒸汽。
达欧的咒骂声也停止了。
这样就是十台了。
“………”
宗介深深叹了口气,想推开僵直了的M6。
然而,机体却没有反应。
宗介的“野蛮人”已经完全丧失机能了。油压系统自不必说,供电系统和驱动系统也都死掉了。不知何时连引擎都停止了。这台机体已经不可能再次启动了。
“石弓”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宗介默默地拉动机体的紧急逃生控制杆。头顶的舱盖已被爆炸的气流吹飞了。宗介从驾驶舱爬出来,拿起事先放在舱盖内侧的卡宾枪和预备弹匣。
警官们早就跑掉了。没有人傻到会去近距离观看AS的战斗。只有骂声和悲鸣声从远处传来而已。
宗介忽然看到,在和达欧的战斗中被砸烂的那辆巡逻车中,有一具他认识的尸体。
是署长。
是想从斗技场逃走避难的时候,被卷入了自己的战斗吧。真是个运气不佳的男人。他的死连因果报应也算不上,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终结罢了。但是对宗介来说,署长已经不是关心的对象了。
踏过满是零碎瓦砾的地面,毫不大意地拿着枪,他朝斗技场的入口跑去。
库拉玛就在那里。
不管有怎样的埋伏,都必须进去。
对于在斗技场深处的警备室里,默默地进行着迎击准备的库拉玛来说,宗介的“抵达”快得出乎意料。
投入了10台以上的AS,居然连正经地挡他一挡都没能做到。
“一群没用的废物。”
他将装满涂了毒的五·五六毫米子弹的弹匣装填进德国制的来复枪里。
预备的弹匣有两个。
因为没有时间,几乎没能准备手榴弹一类的爆炸物。
陷阱也一样。充其量也只是在斗技场的一个地方,将仅有的一点点C4炸药设置成远隔起爆方式罢了。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巧妙地将敌人引诱到陷阱前面,之后按一下电钮就可以结果他了吧。只不过,那个相良宗介会不会那么顺利地落入陷阱,那就真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要逃走的话,大概还来得及吧。
绝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冷静地以战术的眼光来考虑,库拉玛反复地思量着,是否应该就此撤退。想不出什么非要逃跑的理由。倒不是因为看不起相良宗介的战斗技术,只不过,自己也不比那家伙差就是了。
先杀了他再说吧。
赶紧把事情解决了,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从首都的国际机场换乘到北美去的班机——对。订个头等舱的座位好了。打算在起飞时喝的上等的香槟酒,杀了那家伙之后再喝一定更美味吧。
库拉玛随随便便地抓起来复枪,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警备室。
宗介笔直地举着卡宾枪,快步跑进斗技场一楼的通道。
原本是作为足球场而建设的这座建筑物,有着围绕整个中央竞技场的巨大回廊。在回廊两侧,设置了各种各样的楼梯、厕所、商店,以及小房间。
还不知道库拉玛在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有陷阱之类的,但是,应该没有时间让他准备那么多才对。
右脚的靴子里全都湿透了。走起路来相当困难。
是被自己的血浸湿的。
AS中反弹回来的碎片,深深地插进了右大腿部。就是那里在出血吧。
每踩下一步,都会掀起火烧火燎般痛苦的波浪。原本就昏暗的视野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头也昏昏沉沉的。现在自己的身体状态,也已经和那台“石弓”差不多了。
回廊的天花板很高,街灯和火灾的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外面射进来,产生出异样纵长的影子。
宗介自己的身影也映在回廊内侧的墙面上,形状有些可怕,一边扭曲一边跳动着。那影子简直就像恶魔或者死神。幽灵般的身影,举着粗大的卡宾枪,在火焰之中边摇晃,边静静地前进着。
追寻着敌人的身影和踪迹的同时,在视野的角落瞄到这幅景象,宗介忽然心头一震。
恶魔。死神。
那不正是在说自己吗?
到这里为止,到来到这条回廊为止,自己究竟杀死了多少人?
自己为之奔走的理由,真的有与他们的死亡同等的价值吗?
杀死库拉玛这件事本身,并不能说是真正的理由。最终的目的是抓住那家伙,让他吐出“汞合金”的情报,原本,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为此,自己已经筑起了如此之高的尸体之山。现在,娜美的尸体也倒在了上面。抱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梦想,一直努力活到现在的娜美的尸体。
做到如此地步的自己,假如能和她——千鸟要再次相见,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来救你了哦。虽然牺牲了好几十个人,还害死了一个像你一样年轻活泼的女孩,不过你不必介意。”
不可能这么说的吧。这样的事实,会将她的心撕碎的。
她不希望有人为她而死。虽然平时动不动就找人的碴,嘴巴喋喋不休,满不在乎地用脚踹自己,但是,她本质上却是作为“争斗”和“死亡”的对立面而生的存在。是平稳和慈爱的象征。自己像这样出于憎恶而伤害他人,杀死他人的这种行为,对于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业。(技插:这是佛教用语,大体=罪孽)
这个日语词的意思,宗介终于慢慢地明白了。
自己背负着太多的业。
无论如何都无法修复的生命与世界之间的裂隙。像热力学第二法则一样的某种东西。自己即使能和她再次相见,也绝对——没错,是绝对——不可能得到幸福了吧。也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回到那所学校去了吧。
从一开始,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会这么想,只是出于单纯的事实。并非由于悲叹、绝望,或者悲观主义之类,而是出于俨然不可动摇的事实,才这么想的。狂暴汹涌的命运的激流,只能作为“既成的存在”让人驻足观望般地,既冰冷,又无情。
但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一方面是由于对库拉玛的斗争心。
另一方面也有对于“汞合金”的执着。
不,就算这一切的冲动都消失殆尽,他的细胞还是不会想要停止前进的吧。那已经和坚强的意志啦、激烈的愤怒啦等等这些要素不是同一级别了。而是更加根本的,某种自动的东西,无论到哪里都一直在推动着他。
“前进”吧。
拖着摇晃扭曲的死神的影子,他绕着斗技场的回廊走了半圈。
没有陷阱。也没有人的感觉。不——
他刚走到通往二层的一处大的楼梯前面的时候,感到楼上有人的气息。
就在宗介移动的下一个瞬间,从楼梯上方,枪口的火焰一闪。
刺耳的枪声与枪弹划破空气的锐利声音同时响起。宗介飞身扑向回廊的墙角,迅速地用警戒的目光扫过除了子弹飞来的其他方向后,蜷起身体。
他由于疲劳和负伤已经变得模糊的思维,短时间内又恢复了敏锐。
开枪的是库拉玛。虽然并没看到脸,但只凭那黑暗中浮现出的影子,和那身影的动作,就能判断出来了。
反击。从角落里将枪伸出去开枪。
虽然并没有打中,但是牵
制住了敌人的动向。他一边开枪,一边从角落中跑出来,试着朝有利的射击位置移动。库拉玛也同样一边进行牵制射击一边后退。直追过去是很危险的。
而且这种后的方式实在非常可疑。
他寻找着其它的楼梯,在左面十五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通往职员用的小楼梯的入口。它也兼作紧急逃生楼梯使用。
那里更加可疑。
简直就是在说“从这边来追我呀”。或许是看透了自己会有这种担心才采取的行动。又或许不是。是为了拖延时间吗,还是完全是多虑了呢。
无论猜哪个概率都是一半一半,那样的话就选路程近的好了。
宗介下定决心,飞身冲向第一条楼梯,一口气冲了上去。沾满鲜血的右脚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咕嚓咕嚓的难听声音。
一上二楼,库拉玛已经埋伏好等着他了。从二层的回廊深处,满是涂鸦的柱子的阴影中向己方开枪。这在宗介的预料之中。他藏到事先看好的遮蔽物后面,飞快地反击。周围火花四溅,被枪弹击碎的混凝土的碎片落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没有任何带有因缘感的对话。原本,所谓的战斗就是这样的东西。
他躲过敌人执拗的枪击,趁敌人交换弹匣的空隙跑向有利的位置。将将赶上了。稍后库拉玛的子弹就追着他打了过来。
从高大的柱子和花盆的空隙间开枪。
库拉玛隐藏起来,移动到己方的死角并逃向走廊深处。宗介确保住勉强的射角开枪。没有打中。
每次射击的时候,枪口喷出的火光就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走廊的墙面上。那影子化身为奇形怪状的怪物扭曲着,一顿一顿地像逐格慢放般移动。
库拉玛继续逃窜。
看到敌人向面向回廊的狭窄过道——与斗技场的观众席相连的楼梯逃去的时候,宗介几乎可以确定了。
他是在引我过去。
就这么追过去太危险了。观众席的视野很开阔,只要一走到那里,就会变成从哪里受到狙击都不奇怪的状态。要追上库拉玛的话,就必须找一个更好的,能将观众席几乎一览无余的位置。
(播音室——)
如果从为了给比赛做实况转播,而为播音员和解说员所设的那个小房间的话——
宗介当机立断,向职员用的通道——上面写着“非相关人士禁止入内”的那扇铁门跑去。抓住铁门的门把手,试着转了一下,门并没有锁上。他打开门,正要走进里面的通道——
就在那一瞬间,宗介醒悟到自己判断得太简单了。
对手可是库拉玛。
在那样后退的时候,他至少也应该预想到自己不会再那么笔直地追过来了吧。刚才那条楼梯已经错过了。如果要设机关的话,也只有在这里了。那么,一直警戒着库拉玛的陷阱的自己,在这里要去的目的地,要冲进去的门,是哪一扇呢?
就是这扇门。
“…………!!”
直觉化作电流沿着脊柱直冲而下,他飞快地退出打开的铁门。几乎同时,在门后面等待着的塑胶炸弹炸裂开来,将铁门连同宗介一起炸飞了出去。
惨白的闪光和冲击波。
充满视野的铁门飞过来击中了他的左肩,以压倒性的力量将他打飞到了走廊的另一边。
天地上下左右旋转了不知多少次。
全身猛地摔到了地上。
就算这样势头都没有停止。他翻滚着,撞到几个垃圾箱上,把它们全都撞倒了,直到碰到对面的墙壁上,才总算停了下来。
爆炸的火焰和白烟在走廊中扩散的速度,看起来异常地缓慢。连塑料瓶和空罐子从被自己身体撞翻的垃圾箱里飞散出来,在空中咕噜咕噜旋转的样子,都能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
完蛋了。
虽然这么想,宗介还是想马上挣扎着起身。虽然感受到巨烈的冲击和痛苦,但是手和脚倒是都还在。如果没穿着耐冲击和耐热性能都非常优秀的“秘银”造的AS操纵服的话,大概就不止这样了吧。
但是,左胳膊无法随意活动了。
不知是脱臼了呢,还是骨折了。烧灼般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完全用不上力。颤抖的两膝相互磕打着,他用还握在右手的枪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
他扬起头,把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使用的枪朝着正面。眼前模模糊糊。脑袋里还不断回响着爆炸的残声。
在火焰和烟雾的另一面,他看见了库拉玛的身影。
他正以完美的射击姿势,瞄准了自己的胸口。相对的,宗介只是想微微地转动身体,用枪口指向对手,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库拉玛开枪了。
身体正中传过一阵钝重的冲击。是子弹打中并贯通了过去。操纵服虽然有防弹性能,却还是挡不住来复枪的子弹。血花飞溅到了背后的墙上。
接着又是几发。由于摇摇晃晃的关系,不知身体是否被打中了。甚至连认识到那一点都做不到了。
到此为止了吗——
感觉到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漆黑,宗介向前颓然倒了下去。
炸药陷阱没能要了他的命已经是在预料之外,之后居然还能站起来举枪就更是出乎意料了。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刚刚喂相良宗介吃饱了枪子的库拉玛正毫不大意地举着来复枪,慢慢地向他靠近。不确实地给他头部一枪可不行。由于爆炸的火焰和烟雾遮住了视线,从这个位置是做不到的。
当然,最初的那一击应该已经是致命伤了。无论如何那家伙也是死定了。大概也已经失去意识了吧。
但是,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新的气息。
不止一个人。两个,三个,不,四个人吗。恐怕还有更多也说不定。能听到衣物摩擦和装备品的细微声响。还有如果没有相当的注意力的话是绝对察觉不到的,蹑足走着的感觉。
(是那些家伙吗。)
在那个姆那麦拉的山里,袭击他和署长的,不知哪里的特殊部队。总算是追到这里来了吗。倒不是想把他们全体都当成对手,但还是有必要确保退路。
对没干完的事情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也不能弄出响声。将宗介抛在身后,库拉玛迅速地移动起来。首先,他用来复枪对准不小心从楼梯下面露出上半身的男人的肩膀开了一枪。
走廊中回荡着尖锐的悲鸣与枪声。
缩起身体,对想来搭救负伤同伴的另一名敌人置之不理,他悄无声息地向着反方向——回廊的南侧跑去。
发现了两个正准备夹击自己而进行移动的敌人。
他比敌人更迅速地瞄准并开了枪。
单纯地用力量压倒他们就足够了。
一个人毫无抵抗地倒下了,另一个用冲锋枪还击。但库拉玛的防弹衣能防住大部分冲锋枪用的手枪子弹。他毫不退缩,手法漂亮地射杀了敌人。
在倒下的男人后背着地之前,库拉玛已经冲向他,从他胸前夺取了手榴弹。他用嘴衔住保险栓将其拔下,接着将其向对面的通道的角落——其他敌人潜伏的地方投了出去。在空中发出“咔锵”的一声金属声之后,手榴弹滚进了角落的对侧。
怒骂和悲鸣。接着就是爆炸。
在昏暗之中,拨开涡旋的浓烟,库拉玛向倒在狭窄通道中,由于痛苦而拼命挣扎的两个敌人毫不留情地射出了来复弹。
“……哼。”
虽然扑克脸还是一成不变,但是,对于这伙两次来碍自己事的敌人,库拉玛其实从已经心底里气炸了。虽然有点想照这个势头打下去,把那帮人全都打趴下,让他们把自己是哪的全都招出来,可已经没时间了。在不清楚敌人数量的情况下,再停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为了给濒临死亡,一动不动的相良宗介最后一击之后再离开,他快步折回原来的地方——塑胶炸弹起爆的那条通道旁。又黑又重的防弹衣在空中上下翻飞。
但是,那里却没有了宗介的身影。
在淡淡地飘摇着,逐渐散去的烟雾之中,地板上只留下了一滩血迹,本应在那里的敌人的身影却消失了。
不,还有染血的足迹。
那脚印以步履蹒跚的状态,左摇右晃,东倒西歪地,一直延伸到倒在回廊一角的一个大垃圾箱后面——
“糟……”
从那个垃圾箱后面,面色苍白的宗介直直地举起卡宾枪,开枪了。沉重的冲击击中了侧腹,库拉玛的身体猛地摇晃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发。步枪子弹贯穿了防弹衣,击碎了他的胸膛。
再也不可能站得住了。库拉玛向反方向踉跄了几步之后,单膝着地,手中的来复枪掉落下来,倒在了宗介留下的血泊之中。
这已经不是所谓“攻其不备”或者“勿失良机”的问题了。他只不过是还没死,只不过是还能动,还剩有扣下扳机的气力。
就只是这样而已。
宗介极为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倒在对面十米远处的库拉玛。
左手完全没有了反应。每呼吸一次就会有极其
恐怖的痛苦涌上来,身体到处都在往外流血。肚子上穿了个大洞。还能站得起来,也就是说脊髓还连在一起吧。但是自己之后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件事,宗介也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
但是,在那之前——
“库拉玛。”
绞尽肺中残留的所有气力,宗介说道。用颤抖的右手,将卡宾枪的枪口对准了对手。那枪口也是,边无助地摇晃着边慢慢下坠。
“告诉我。千鸟在哪。”
“……你问这个……是打算干吗?”
保持倒下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库拉玛嘟哝道。嘴里往外冒着血泡。
“救出来。”
“白痴啊,你?”
同样是濒死的身体,库拉玛的声音却令人吃惊地响亮。
“说啊。”
“对不起啊。还是咬紧牙关死比较好。”
是啊。肯定会这样吧。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是,就算这样,宗介还是问道:
“告诉我。”
库拉玛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他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不明白……你小子和我……相互战斗……是为了什么?”
“她。”
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宗介其实已经几乎不知道了。
“所谓的爱的力量吗?别逗我笑了。”
仿佛投注了全部生命般的嘲笑。如果要肯定那种肤浅的说法,那还不如在掉进地狱里受几万年的折磨来得好。库拉玛的语气里,就包含了那样的感觉。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宗介问道。既不是讽刺,也不是反驳,只是出于纯粹的疑问,而这样问道。
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不是吗?
我还站着也是。而你像这样倒下了也是。
这其中有偶然。也存在着不可测的因素。
但是从结果来说,是我站在这里质问你,却是俨然不可动摇的事实。
爱啦什么啦的,这种词语我不明白。
但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这样做,其中既有切实的理由,也有无法动摇的意志在干预。
就连这个结果,你也要否定它吗?
“说啊。”
“圣卡洛斯。”(San Carlos,菲律宾吕宋岛中西部城市)
库拉玛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不然的话就是尼可罗,或者格拉纳达吧。大概就是那些地方了。其它的就不知道了。”(尼可罗,古巴奥尔金(Holguin)省城市。濒临莱夫亚(Levisa)湾。格拉纳达,Granada西班牙安达鲁西亚自治区省分。濒地中海。)
“是吗。”
“真无聊。已经都无所谓了。”
“对我有所谓。”
“真不该戒烟。”
自此,库拉玛就再也不出声了。
宗介双膝跪在了地上。
“圣卡洛斯。”
不知何时,他已经放开了手中的卡宾枪。脚下是不变的一大滩血迹。肚子上的大洞出血不止。视野变得狭窄,意识也逐渐消失在远方。
“尼可罗。或者格拉纳达……”
他像梦呓一般重复着那些话。
必须要转告给谁才行。但是,谁又能替自己去战斗呢?谁能替自己把她带回来呢?
不知道。
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己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到底想转告些什么,就连那些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仰面倒了下去。
天花板也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米歇尔·雷蒙跑了过来,脸色铁青地低头看着自己。
他在喊些什么呢?
卫生兵。
插管设备。
肾上腺素。
阿托品。
还有很多曾经听过的词语。应该是从以前起就了熟于心的种种事物。
但是,那些东西都已经无所谓了。
最后残留在脑海中的,是她的身影。
本来以为是娜美,可并不是。不知为什么,她在生气。皱着眉头,紧握的拳头插在腰间,狠狠地瞪着自己。
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又缓和了表情,这么说道。“打起精神来!”
在南桑生活的期间,已经渐渐地再也想不起的她的面孔,再次鲜明炽烈地重现。这种生活或许也不错——自己居然曾经有过这种想法,现在想来真是不敢相信。
“千鸟。”
想见你。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想见你。
待在我的身边吧。
拍拍我的背,对我说些什么吧。
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啊。
“千鸟。”
好寂寞。
好冷。
至少让我再见你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
有什么声音传来。
从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彼方的天空之下。
那在起初的时候,只是稍微地吸引了在浅浅的睡梦之中无助地浮沉的她的注意力。身边是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渐渐破碎四散的波浪声。而那个声音,只是从波浪声的对面若隐若现地传来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声音而已。
在她的周围,朦胧的光不断地相互混合起来。还有更加朦胧的信息的碎片,一边化为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声音,一边不断地漂向远方。
她努力尝试着,想要拾起在那碎片对面旋转着的,即将逝去的朦胧的声音。
这种事情已经很平常了。她就是这样,听到很多很多的声音,将它们小心地收藏进某处的抽屉,然后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它们全部忘记。
那个声音的事情,她也已经知道了。
——遇到他了哦。
那个声音如此说道。
最初的时候,她并不明白那个声音的意思。
但是她马上又明白了。
在这里说到“他”的话,那也就是“他”的事情了。
那是谁的声音,她也模模糊糊的察觉到了。与声音的主人是一次也没有相见过的,而且恐怕此后也绝对不会相见了吧。
那是此刻,在另外一个不同的时空之中——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某个世界之中,本应和他在一起的人。一如从前的自己一般,因缘分与他相连的人。
缘分。
若是没有在这个完全的领域当中进行对话,这种事情,她们两个人都是不可能知道的。
于是,那个声音告诉她。
但是,还是与他分别了——
那个声音,如果严格地说的话,并没有人类语言中特有的“时态”这种概念。在那里面,既有“已经分别了”,同时也包含了“即将离别”的意味。
(分别了?为什么?)
她追问道。
——因为我死了。
果然,这也是包含了“已经死去”,同时也包含了“即将逝去”的意思。
——好遗憾。
——好悲伤。
——我没能替代你。
(他平安无事吗?现在在哪里?)
——不清楚。
——南桑。
——受了很重的伤。
不仅仅是如此,她还知道了很多很多别的事。他现在仍在继续战斗着的事情,他现在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的事情,还有他,大概,直到现在也还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事情。
胸口好难过。
好希望他能停下。
可是,又不希望他停下来。
到底该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清楚。
(居然能遇到你呢。他果然是特别的么?)
——我不这么想哦。
——你明白的吧?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那样,却能和我相遇,也和你相遇,还有她,以及他吗?)
——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原本,他就是我的人。
——会遇到你才奇怪呢。
(说不定真的是呢。)
——道歉也没有用了吧?
(嗯。但是,对不起)
——但是这样也好。
——如果是在不同的地方,
——或许又会有不同的结果吧。
——我必须得走了。
——那个耳语要来了。
(明白了。)
——再见。
——但是最后。
(什么?)
——如果能够再一次和他重逢,
——宽恕他。
——好好地包容他。
(那个,我可不敢保证哟……)
——我知道。
——但是我觉得这样就行了。
——只要你能想起来就够了。
然后那个声音,就那样逐渐远去,不久就再也听不到了……
“嗯……”
醒来的时候,和煦的光芒照射着她的眼帘。
好刺眼。
千鸟要闭着眼睛,微微蹙眉,在纯白色的床单上翻了个身。
能听得见波浪的声音。
带着潮湿气息的柔和海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温柔地摇动着国王尺寸的大床顶盖上的蕾丝花边。
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似乎做了什么梦,然而梦的内容却已经想不起了.总是这样。明明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一切却已经消失得不知哪里去了。
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梦呢。残留下的乡愁般的哀伤和寂寞,使小要的心情变得忧郁。
现在还是白天。
这里是位于某处的宅邸。在某处的海岸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窗外,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碧绿海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来。
因为稍稍感觉有些冷,她把被单拽近了些。现在的她,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女式衬衣和内裤而已。
配置了简朴但却高雅的日常用品的卧室的门口,有人在敲门。
“请进……”
“打扰了。”
一个身穿西装的少女走了进来。是个无论年龄还是身材都与小要差不多的少女。头发是褐色的,留着整齐的娃娃头,戴着一副土里土气的眼镜。
瞥了一眼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的小要,她轻轻地低下头去。
“您刚刚在休息吗?”
“没关系。什么事?”
“到三点钟的下午茶时间了。还有,主人吩咐我来问问您,今天早上送来的‘巨兽i’的数据评估怎么样了。”
“在桌子上。那个U盘里。”
“谢谢。”
少女将大吉岭茶(产于印度大吉岭一带的名茶)注入茶杯里,然后把茶杯和装有小甜饼的小瓷碟一起端了上来。
“您很疲倦吗?”
“没有。只是打个小盹儿而已。”
“好像梦见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少女注视着小要,用食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眼角。
“这里有泪痕。”
被这么一说,小要朝着卧室里面的镜子望去。正如少女所说的那般。
“真的呢。”
她一面擦拭着眼角,一面低声自言自语道。
“悲伤的梦。大概不只是我,大家也都在看着也说不一定。”
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待在他的身边呢。那样的心情毫无来由地沸腾起来,使她的双眼再一次充满了泪水。
她接过茶杯,放在唇边小小地啜了一口。
茶有着非常美妙的香气和味道。可是,尽管如此,她的眼泪还是滚滚而下,怎么也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