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齐聚的MAKE MY DAY 3.Front·Toward·Enemy(正面交锋)

全身的肌肉正发出高亢的悲鸣。

好难受。好痛苦。

脚好重。好想吐。

下巴抬得高高的。激烈的呼吸使肋骨阵阵作痛。口好渴。非常非常地渴。

密林中潮湿的空气紧紧地缠绕着身体。大量的汗水如泉涌般喷出,每踏出一步,丛林靴就发出咕喳咕喳的令人不快的声音。背包的带子深深地勒进了肩膀里,痛得不得了。他想着,就不能停下脚步,手按双膝,休息个三十秒吗。反正也没有人在看着。即使偷偷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

宗介咬紧牙关,微微地摇了摇头。真是丢人。虽说是险峻的山路,但明明只跑了六公里而已,就成了这副模样。

脚向前。脚向前。

脚绊在粗大的树根上踉跄了一下。虽然差点儿就向前倒下,但他还是勉强保持住了平衡用力站稳了。虽然很想就此停下,他仍然拼命地忍住这股冲动,继续移动。不要多想。跑吧。

心脏发出嘭嘭的巨响,那股搏动顺着脖子一直响到耳畔。视野变得狭窄,意识也逐渐朦胧。

脚向前。脚向前。

战斗的基本是?士兵的基本是?没错。就是奔跑。

奔跑。奔跑。奔跑。

不能奔跑的战士是无法取得胜利的。说得极端点,技能和装备都无所谓。只要能比敌人跑得更远,战斗女神就会向你微笑。在战斗的极限时刻分清优劣的,就是这极其单纯的,仅此而已的差距。自己能一直活到现在,也是因为自己“曾经很能跑”的缘故。

多余的想法在一点点消失。

迷惑和疑问都不见了踪影。对过去的后悔,对未来的犹豫,也都渐渐地消失无踪。

向前。向前。向前。

作为标记物的奇形怪状的灌木已经临近了。马上就要到10公里的地点了。昨天无论怎么挣扎也没能抵达的距离,今天眼看着就要通过了。

全身的痛苦依然没有改变。

但是,明天大概还能跑得更远一些吧。

“还打算活动吗。唉呀呀,真是的……”

远远望着刚一回到训练营就开始做柔软体操,都没有正经地休息一下就走向田径运动场的相良宗介的背影,米歇尔·雷蒙嘟囔道。

这里是北美洲·佛罗里达北部的湿地。

这块地区距离最近的泰勒镇也有数十公里,从原始时代开始就人迹罕至。来的就只有特立独行的狩猎者,或者哪里的学术调查员之类,而且就连这帮好事者,每年来访的数量也是屈指可数。通行的道路只有一条公路。想到这种偏僻地方来的人,都必须经过泰勒镇的市区——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以宗介为目标而来的话,镇上的人们马上就会用无线电给雷蒙他们送来警报。他们已经做好了这种安排。

希瓦瓦岛的袭击,让雷蒙切身体验到了就连自己所属的谍报组织·DGSE也已经被“汞合金”的情报网所侵蚀的事实。若非如此的话,宗介的所在应该是不会暴露的才对。

虽然也想过把他带回法国本土去,但考虑到现状,那样做反而更危险。而且宗介大概会基于高层的判断而被强行带离自己身边吧。理所当然地,他可能会受到严酷的拷问,那样一来反倒无法获得宗介的协助了。那次袭击很明显地是发自“汞合金”的敌对行为。本国和组织的一部分人似乎认为可以对“汞合金”采取怀柔政策,但雷蒙却不认为那有可能。

所以,他决定只带着几名非常值得信赖的部下,独自将宗介转移到别的场所。因为作为直接上司的德尔库死了,雷蒙获得了相当大的裁量权,但这个判断仍然会威胁到自己在组织内的立场。毕竟是将重要的情报源自作主张地隐藏起来,高层不可能会认为这很有趣。真要说的话,雷蒙等人已经差不多和宗介一起变成了逃亡者了。

(管他的呢!)

雷蒙这么想道。

当然了,自己一直在为了祖国的利益而工作,而且现在也一样打算这么做。眼睁睁地把宗介交到敌人的手里——或者是交给本部那些光说不练的情报负责人,那不是反倒成了卖国了吗?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汞合金”这个组织有多么的危险,其影响力有多么的根深蒂固。

首先要让宗介恢复。

如果取回了原本的力量,他就会成为根本不需要什么护卫的战士吧。那样的话己方的行动会变得比现在容易许多,而且由于和宗介建立了共同战线,还能够更稍微接近“汞合金”的中枢。进一步地,也可以让祖国远离敌人的威胁。

在来这个训练营之前,雷蒙在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宗介的基础上,向他提出了要求协助的申请。宗介稍稍考虑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说:

(好吧。但是,只是为了这些吗?)

大概是感觉到了除去合理的理由之外,雷蒙对“汞合金”的某种执着吧。这很正常。如果是非常“公事公办”的那种特工的话,早该想把这种麻烦的重要人物推给本部的什么人,自己转移到别的任务上去了。

雷蒙用含糊其辞的口吻答道:

(要说“复仇”的话……这事情就变得奇怪了。不过呢,是有点那个意思啦。)

(是吗。明白了。)

仅仅这样宗介就接受了。再也没有就雷蒙的动机进行追究。

双方也约定了,关于“秘银”和“汞合金”的情报,还有为什么宗介会被敌人狙击之类的内情,等宗介恢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告诉他们。

问题是今后的潜伏地。

雷蒙也试着找过几条他个人的路子,但是哪个都只会提供一些难以称得上安全的地点和环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宗介自己向雷蒙提议道:

(如果是可能帮助咱们的人物的话,我有头绪。)

这样。

而那位人物——原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约翰·乔治·柯特尼(见《老兵们的赋格曲》)提供给他们的,就是位于这偏远地区的无人的训练营。

现在宗介也仍然无言地在运动场上奔过来跳过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往下冲。在一直默默地观望着他的雷蒙身边,问题中心的初老之年的男子——柯特尼出现了。虽然脸上已经刻上了与年龄相应的皱纹,但后背依然挺得笔直,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一看长相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褪色的橄榄绿色野战服现在穿起来也依旧合身。

“好像干得不错嘛。”

“是啊。都到了蛮干的地步了。”

听到雷蒙的话,柯特尼哼了一声。

“可是,那个小伙子有着足以支撑他蛮干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战斗的意志啦,或者目的啦之类的吗?”

“比那更简单。只不过是他妈的毅力而已。”

这位老人用指尖抚摸了一下浓密的胡须之后,嘟囔说。

“毅力,是吗……”

“错啦。是‘他妈的毅力’。”

柯特尼订正道。

“有什么不一样吗?”

“怎么,你不明白吗?真要是的话你他妈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不过嘛,你他妈的一个臭不可闻的法国混球,光是会说他妈的英语就算是够有出息的啦!”

“哈啊。”

甭管说什么都带着一大串下流的“他妈”开头的话的柯特尼退役中校是个六十出头的美国人,据说是从越南回来的。准备这块土地和这个训练营,将泰勒镇的人们拉拢为同伴,也全都是靠了他的帮忙。

这个训练营,据说是以前,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在苦于越战中的游击战的时候,用于训练密林和湿地地带中的战斗的设施。是以绰号“突击查理”而闻名的陆军将校,为了让只学过正规战的年轻士兵们体验一下越南的地狱而建造的。柯特尼据说是那个训练课程的第一期学员。听说这个训练营的训练十分严格,早上是被炸弹炸起床,被身穿越共风格服装的教官们连推带搡,每天连觉也不能好好睡地在训练场上爬来爬去。虽然这是闲话,不过据说正是这个某查理在陆军中创立了名为“三角洲部队”的特种部队。

宗介就是在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训练营遗址进行着复健的训练。

但是,柯特尼和宗介只有在今年年初,通过他的“长官”介绍,共同参加了一次酒席这一点交情。明明就只有这么点关系,这位老兵却替他们做出如此精心的安排,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的雷蒙,最初曾经试着向柯特尼询问理由。

于是,他只是很寂寞似地喃喃道:

(因为他是我们可爱的小姑娘所选择的男人啊……)

虽然其中好像有什么奇特的隐情,但因为不想搞得不愉快,雷蒙就没有再多加追问了。

就是这样,替他们准备了一切的,就是这位花甲之年的男子。但是——

“可是,柯特尼先生。训练这种东西是应该遵循相应的理论的。”

面对将宗介的蛮干用一句”毅力“来解释的柯特尼退役中校,雷蒙唱起了反调。

“他现在所做的,很明显就是超负荷运动,这不符合运动生理学。那样做是长不出充足的肌

肉的。不如说还反倒会变得更加消瘦,早晚一定会超过极限而倒下的。您也替我们说说宗介行不行?”

雷蒙说道。柯特尼动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根抽了一半的雪茄烟叼在嘴里,接着用火柴在浆得笔挺的野战服的袖口上一擦,用漂亮的手法点着了火。在等着回复的雷蒙面前,他把烟卷的前端点着,嘴巴蠕动了几下,很享受似地喷出了一口烟。

“那个,您有在听吗?”

又吸了第二口烟之后,老兵终于看向他,说道:

“当然听着呢。运动生理学是吧?”

“对。”

“好吧。我就劝劝他。”

这么说着,柯特尼向前迈了一步。向着正在刚铺过的简陋运动场上,大汗淋漓地在一根插在地面上的原木上爬上爬下的宗介高声喊道:

“中士!”

“是,长官!”

宗介气喘吁吁地答道。

“速度下降了哦!真是的,跟那些到疗养地钓男人的不三不四的小妞们似的,在那儿难看地扭屁股!难道你想用那屁股来引诱我吗!?”

“不是的,长官!”

“你实际上就没打算干吧!?只是在假装拼命而已!”

“不是的,长官!”

“那还不加把劲儿!就当是拿你小子的臭鸡巴去捅你喜欢的姑娘的那地方——动起来!动起来!你丫的动起来!”

“是,长官!”

发出几乎接近呻吟的声音,宗介驱策着全身爬上原木。雷蒙面带厌烦的表情,向不断喷出“对啦!受罪吧!疼得满地打滚儿吧!”之类的谩骂之辞的柯特尼中校抗议道:

“您怎么还火上浇油呀?按照运动生理学的理论——”

“去你妈的运动生理学!”

老兵双目圆睁,能吓得人直不起腰来的怒吼声向雷蒙砸来。狠狠地瞪着不由得蹒跚后退的雷蒙,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喷出遮天蔽日的浓厚烟雾,然后“咔——呸”一声,向地面上吐了老大的一口粘痰。

“毅力论过时了?科学的训练方法?那些玩意儿啊,臭小伙子。那都是瞧不起人类的生命力的家伙们说的话。”

“没……”

“在作战中孤立无援!”

柯特尼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

“周围到处是敌人!一旦被抓住就没命了!体力早就到了极限!没水没粮食也没弹药!怎么办!?”

“…………”

“说啊,怎么办?你会因为根据哪儿的老先生决定的理论,说医学上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就死了心,往自己的小命根子上放枪子儿吗?”

“这……”

“就在那之后。厉害的事儿要发生,永远都会在那之后。咱们全能的上帝,早就替咱们准备到那个份儿上了。可以说是上帝赐予人类的超他奶奶的充电器。”

柯特尼用力握紧拳头,抵在雷蒙的胸口上,咕噜咕噜地转给他看。

“一旦这东西发动起来,胆小鬼就会变成勇士,一群废物点心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精锐部队。更何况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一个濒死的伤员改造成像样儿的战士——就只有这么干才行啦。”

简直太胡来啦。雷蒙除了皱眉头之外别无他法。

适度的运动和适度的休息。以及周密安排的平衡膳食。为了塑造出理想的身体,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在科学上明明都已经很清楚了呀。

“你不相信吗?”

“哎,算是吧。”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看好了。喂,你!那边那个臭小伙子!过这边来!”

柯特尼向正在训练营的一角整备枪支的一个士兵——雷蒙属下的特种部队队员喊道。那位士兵面带讶异的表情,像在说“是我吗?”一样,用手指指着自己,走到了雷蒙他们身边。柯特尼拍了拍他的后背之后指指宗介,这样告诉他:

“去给那家伙打打气。揍他个两三拳,再把他摔在地上就行。什么嘛。不许留情。好啦,快去!”

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士兵偷偷窥视着雷蒙的脸色。雷蒙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像是说“按他说的试试看吧”似地,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那,就按您的吩咐……”

士兵耸了耸肩后,向在运动场正中央呼呼地喘着粗气的宗介走去。他一边挽袖子一边宣告说“别见怪哦”的声音就连这边都听得见。

“好啦,看着吧。他会让你看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反击哦。”

柯特尼叼着雪茄,自信满满地把双手一插。

士兵毫不费力地殴打着宗介。

两拳。三拳。

由于极度的疲劳而喘息不已的宗介,连大一点的反击也做不到就被打得踉踉跄跄,最后又吃了一记过肩摔,背朝下狠狠地摔进了泥里。偷看着仰面朝天,再也不动了的宗介的样子的士兵,很内疚似地回头向雷蒙他们高喊道:

“他昏过去了。”

“…………”

士兵慌忙地抱起宗介。雷蒙叹了口气,一看柯特尼,他正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吞云吐雾。

“唉呀。这种事情也是有的。”

老兵泰然自若地说。

“总而言之,男人就不能惯着。这是最最重要的。”

“现代战可不是沾满泥巴,汗流浃背就能取胜那么简单哦。”

“那当然了。”

柯特尼将雪茄丢在地上,用丛林靴的后跟将火苗踩灭。

“但是啊,年轻人。你说说,连泥和汗,血和泪都没有沾过的男人,到底能成什么大气候呢?”

坐在背阴的凉台的躺椅上,在太阳挂在天空的时间里一直一直眺望着大海,是千鸟要每天必做的功课。

就连下雨的日子,她也一样这么做。

出门去海边这种事,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每年也只有几回而已,所以像这样好几个月没完没了地看着同一片海也算是头一次的经验。

离开东京之后,在数块土地上几经辗转,最后被带到的,就是这座海边的宅邸。只是在广大的领地内绕绕圈子的话是没有任何限制的。把她带到这里来的雷纳德本人也这么告诉她,还说有什么事都可以尽管吩咐在宅邸内工作的人们,不用客气。

(你认为我会为这种公主级的待遇感到开心吗?)

小要这样说,雷纳德只是带点自嘲地耸了耸肩。

他在抵达宅邸的当天,就把她丢下,乘直升飞机飞到哪里去了。恐怕是作为“汞合金”的干部,也有许多许多要完成的工作吧。虽然每周大概会回来个一次,但除此之外他总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出差。

尽管曾经强行夺去了她的双唇,干脆利落地说过“我喜欢你”这种话,雷纳德却并没有想勉强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别说抱一抱了,就连碰都没想碰过。

也没有使用那个“共振”。

他只是很小心地将她关起来而已。简直就像把贵重的宝石什么的放进宝箱里收藏一样。

这一点小要也很意外。

这和为偏执的恋爱感情所操纵的年轻人执着于某些东西的感觉也不同,只是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而已。也没有被丢进怪怪的研究所里胡乱摆弄身体。除了软禁状态之外,小要的确是自由的。待遇就像豪华旅馆里的VIP客人一样。

在宅邸里住了几个星期之后,雷纳德交给她一部不算太新的笔记本电脑,这样告诉她:

(要是无聊的话,就玩玩这个好了。)

在那部删除了上网功能的电脑里,输入了“汞合金”目前应用的几种超级武器的设计资料和实战资料。全都是货真价实的超重要机密。

“地狱君王”型和“巨兽”型的λ驱动器搭载型AS各有几种。很不巧,就是没有雷纳德曾经搭乘的那台“钢铁堕天使”。

在实战数据中,也包含了几条和宗介的“强弩”战斗的资料。

“地狱君王”型的操纵者人数众多,但最能诱导出机体的性能的,果然还是曾和宗介战斗的那个恐怖分子——九龙。即使除去λ驱动器的机能,也能用超越常人的直觉和经验随心所欲地操纵机体,给敌机——也就是“强弩”以彻底的折磨。小要这才重新认识到,能和这个九龙打成平手的宗介的实力有多么恐怖。

其中也有和看来像是毛和克鲁兹的M9交战的数据,但这种的一般都是被M9完全击溃,搭乘者死亡的状况。普通型的AS和LD搭载型AS交战,只受到有限程度的损伤就完事才算异常。越是看这些战斗资料,就越能深刻地体会到宗介等人的顽强和谨慎。

反过来看的话——也就是从“汞合金”的角度来看的话——大概从来没有遇上过如此令人心烦的状况吧。

明明在硬件上确保着绝对的优势,可是这些敌人却绝不打算屈服。将经验与苦心,灵活性和野性的直觉全部动员起来,坚持抵抗到底,最后终于找到了己方的空隙的结果,就是没有放过那个机会,施展出致命的反击。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技术的差距”也说不定。毛和克鲁兹他们,虽然也是那样充满了人情味的普通年轻人,但同时却也是被千锤百炼到令人

毛骨悚然的地步的战斗机器。这个事实,全都在显示屏上的客观的数值中展现出来了。

雷纳德曾经说过的“‘秘银’努力过头了”这句话的意思,看过这些数据之后,小要也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

“汞合金”在宗介他们身上感到了威胁。

她也大略地扫了一眼“地狱君王”和“巨兽”的设计资料。以小要现在的智力,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看上去基本的部分虽然有雷纳德在帮忙,但是多数的部分似乎还是由一般的技术人员负责的。

“汞合金”的λ驱动器搭载型AS,都是靠向搭乘者投予药物来启动装置的。制造出某种“静止的兴奋状态”,产生出脑内特有的电波图形。这种图形通过称作TAROS的界面被转移,机体再将它的“力量”增幅。虽然只凭设计资料还无法断言,但“汞合金”的操纵者们现在使用的药物似乎也正被加以改良。像将近一年前遭遇的那名少年——“巨兽”的操纵者琢磨那般的不安感,从战斗资料上完全看不出来。现在的“地狱君王”的搭乘者,或许并没有罹患琢磨那时候那样的精神障碍也说不定。

“地狱君王”的λ驱动器的原理本身,恐怕和“强弩”是一样的,但是宗介却并没有摄取药物。宗介和“强弩”偶尔会发挥出戏剧性的战斗力,或许是因为某种无法靠投予药物来再现的精神状态——或许是只有身经百战的战士才能产生出的集中力和坚韧的意志,被某种情绪上的高涨增幅了的缘故吧。

“强弩”虽不安定,但是只要具备了条件就拥有压倒性的强悍。“地狱君王”倒是可以发挥安定的机能,而且虽然数量有限,还是有可能量产的。然而,它却无法发挥出像“强弩”那样瞬间性的强大。打个比方的话,“地狱君王”就是驱逐普通型的AS用的机体,而“强弩”却是为了和LD搭载型AS交战而设计的机体。这个差距在战斗数据中显示得很清楚。

虽然这说法很奇怪,但“地狱君王”也好“巨兽”也好,这些机体的构思都是非常符合常识的。然而这种“常识”却已经成了这个机体群设计上的枷锁。既没有设想过敌机会使用λ驱动器这种事,为了其机能而牺牲掉的部分也太多。再加上因为时常展开防壁很困难,如果存在熟悉λ驱动器这种装置的敌人——也就是指泰莎她们了——的话,用普通型的AS击破它们也不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超自然的力场发生装置,也不是无敌的。

依照小要的判断,λ驱动器搭载型AS和普通型的第三代AS的“战斗力比率”,如果假定操纵兵的技术相当的话,差不多是8:1。如果有八台练好合理对策的M9,打倒一台“地狱君王”大概是可能的吧。当然了,M9一方肯定也会蒙受相应的损失,实际的战术也还要更加地复杂和灵活,但单纯化起来就是这样。

现代战中的坦克车和反坦克直升机的战斗力比率,在极端的例子中被说成是16:1。与之相比的话,λ驱动器搭载型AS的存在,实际上也不是人们所忧虑的那样戏剧性的变革。甚至可以说,这从科学史上来看的话或许是件了不得的事,但在军事史上,火炮、通信系统以及洲际弹道导弹的诞生才是更重要的事件呢。

察觉到了如此程度的人,这个世界上究竟存在多少呢?恐怕只有极少的一小撮——这也正是他和自己还有泰莎、以及另外不知还有几名的同类这样的人吧。不过亲身经历实战的像毛她们那样的人,迟早也会察觉到也说不一定。

看过笔记本电脑里面的数据,小要就理解到了这样的地步。

雷纳德或许也是想让她理解这个事实吧。然后,在此基础上,他问她道:

“那,这个名叫λ驱动器的无聊装置该怎么用?是你的话会怎么改修改这台机体?”

——这样。

小要很快地做出一份将“地狱君王”型头部伸出的放热索增加两根,编成三股辨再系上蝴蝶结的方案的资料交给他。

(如果问你的朋友的话,她没事哦。)

这说的是常盘恭子的事情。雷纳德这样告诉她之后,说着“重来一次试试吧”,边笑边把资料还给了她。

从那以后,小要开始渐渐地将她在偶尔想到的情况下搞出的设计方案交给雷纳德的部下。虽然叫设计方案,也就是类似素描的东西。而且也没什么太大的实用性,内容净是些对雷纳德的冷嘲热讽。她还曾经设法特意在数值中混入错误,想要生成矛盾的规格。那都是些普通的技术人员难以察觉的陷阱。这是因为总是随便地被人试验自己的能力很不爽,所以她也在试对方的观察力如何。当然雷纳德注意到了她的意图,但只是将错误的地方指给她看之后,耸耸肩走出屋去而已。

要在这座宅邸里这样子做到什么时候呢。

是希望小要做些什么呢。

雷纳德并没有说得很多。那给人以一种并非只是为了组织的运营,而是为了某个更大的目的在进行准备的印象。恐怕,直到那个时刻来临为止,他都打算把自己留在这里。

失去了东京的生活,已经有点什么都破罐破摔了的意思的小要,完全没有了再多加追究的力气。

随他怎么样吧。她已经这样想了。

要如何发怒,如何微笑,她再也记不起了。就这样,在这间不知其名的宅邸里生活的期间,变成阿姨,变成老奶奶,最后不知什么时候死去。她已经觉得这样也不错了。

这里大概是热带或亚热带吧。

从二月开始就已经很热了。映入眼帘的树木也全都是阔叶树。领地内能视线可及的地方都见不到城镇或民宅,海面上也几乎没有往来的船只。甚至连飞机都没有。只有造访这座宅邸的人们的直升飞机,很偶尔地会飞来一下。

真是个平静的地方。

就像她现在的心灵一样平静,空虚的地方。

一旦太阳开始西沉就离开凉台,到领地西边广阔的庭园散步,也已经成了小要的日课。

那是一处整理得很好的庭院,那个时候四处都盛开着鲜红色的蓝花楹。(奇怪插:这里贺东老师把原来的淡紫色改成了红色,但是实际上蓝花楹没有红的……“蓝”花楹嘛。)但黄昏时分在淡紫色的夕空映照下,花儿却放出一种朦胧的暗淡色彩。从平稳的海面上吹过来的海风摇晃着庭园中的枝叶,沙沙的响声化作无数的细语,轻轻地搔痒着她的耳朵。

她听到那段对话,正是在那样的某天晚上,坐在庭园的一角,迷迷糊糊地打盹儿的时候的事情。

一个人是男性,另一个则是女性。

“……然后呢?就是说从LA往后的行踪就完全不明了是吧?”

那个男人的声音她认识。是雷纳德的部下,李·福勒。

他是个能让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为之心醉的黑发美男子。虽然不知道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但在那温柔而绅士的举止背后,却隐藏着有才干的士兵所特有的小心谨慎,炯炯有神的锐利眼光。他对雷纳德表示几乎绝对的忠诚,对小要的态度也很一直殷勤。平时似乎都作为雷纳德的右手在世界上来回奔波,但那一天他来到了这座宅邸。

“是的。很遗憾。”

回答福勒话的女子声音,小要也很熟悉。是莎比娜·莱夫尼奥。同样是雷纳德的部下。

她是事实上一手管理着在这宅邸内工作的人们的女子,总是穿着黑色的套装带着黑框眼镜。她的模样看上去相当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岁前后吧。或许还和小要的年龄差不多也说不一定。

因为莎比娜总是在这座宅邸里,所以碰面的机会很多。她好像也被吩咐过要恭敬地对待小要,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对她都很彬彬有礼。

但是,她似乎又并不只是一个纤细的弱女子。不仅是做这种管家一样的工作,还会与外部进行联络,并对组织的人下达各种各样的指示。以她那么小的年纪。与那礼仪端正的言行正相反,不知从哪儿总是飘出一股那种气息——以战斗为生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静静的紧张感。在宅邸里工作的其他人,好像也都有点儿怕莎比娜的样子。

可以称得上是雷纳德的心腹的两名部下,正在这庭院的一角偷偷地谈论着什么。

小要当时在距离石铺的小路稍远一点的树荫中,大屋的灯光也照不到的暗处。或许是因为在打盹儿,离真正睡熟只差一步的关系,随着意识消失连气息也中消失了也说不一定。福勒和莎比娜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LA——从洛杉矶往后的行踪,就完全不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是在说谁的事,但那两个人是这么说的。

“那件事你已经和雷纳德大人说过了吗?你自作主张地往希瓦瓦岛派遣了暗杀小队,那次作战失败了,而且还把那个人给搞丢了的事。”

“当然。已经说过了。”

莎比娜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这样答道。

“因为即使瞒着,那位大人大概也会猜测到吧。”

“他怎么说?”

“没什么。甚至反倒说了些慰劳我的话。”

“大人真是宽宏大量啊。”

“你是什么意思

?”

“按我想来,雷纳德大人即使会大发雷霆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的确,能操纵那个装置的,应该只有那个操纵兵而已。但是,就算那个什么ARX系统能够重建,‘堕天使’果然还是无敌的。这不是个值得提心吊胆的问题。”

“我可不这么认为。”

莎比娜的声音中包含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你是说他可能会失败?”

“不。他当然是无敌的。岂止如此,我还认为只靠我的‘地狱骑士’就足以解决了。”

“那么,为什么还尝试暗杀之类的呢。”

“因为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堂堂正正地迎击。麻烦的嫩芽还是趁早掐掉为好。”

福勒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大概也对吧。但是你不知道吗?你说不定已经伤了那位大人的自尊心呢。”

“总之就是和她有关是吗?”

“没错。”

小要花了一点时间,才发觉莎比娜所说的“她”就是自己。

“如果是的话那您才是杞人忧天了。因为雷纳德大人早就对那个人之类的不感兴趣了。将用餐中掉在地上的纸巾捡起来丢进垃圾箱——我只是在做这样的事情而已。”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女性的思维方式呢。”

“是吗。”

“不,失礼了。……无论如何,已经没有什么暗杀的必要了。”

“您是指?”

“因为已经掌握到从东京消失了的ARX装置的消息了。虽然好像还没有完成,不过我已经下令让三台‘地狱君王m’去袭击,并捕捉它了。就算是领教一下Mr.K的手腕吧。”

“这样才肯定会伤到雷纳德大人的自尊心不是吗?”

福勒哼了一声道:

“所以我才说‘捕捉’呀。接下来只要随着他的心意使用就好了。许可也已经收到了。”

“我明白了。”

“总之,可不能让‘秘银’的余党再多来骚扰咱们了。我认为应该集中到‘计划’上为好。”

“那当然了。”

“那么,拜托你了。”

福勒和莎比娜在那里告别,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到此为止的对话,小要一直都非常平静地听着。身体动也不动,也没有丝毫的紧张感,只是像听风声一样。如果她还是以前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女的话,肯定会在什么时候就憋足了劲儿导致呼吸紊乱,那样福勒他们就会发现到她的存在了也说不一定。

希瓦瓦岛。

暗杀小队。

ARX系统。

计划。

这些单词也并不是太能拨动心弦。问题在于“那个人”——也就是宗介。

福勒他们离开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分钟。小要在树木的阴影当中,没有对着任何人,轻轻地,细细地嘟囔道:

“那个白痴……”

他还活着。而且,虽然不知道具体地是在做什么,但是肯定还在继续做让“汞合金”看不顺眼的事情。

大概,他是在找我。

只为了把我带回那所学校的中庭去。

我们的生活明明已经被破坏到那种地步了。他还没有屈服,还没有举白旗,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啊?

那个白痴。

对我这种人。像那样,背叛了你的我这种人。在濒临死亡的你面前,抛弃了你,跟随了别的男人的我这种人。

那个白痴——

她没有流泪。倒不如说是从心底惊呆了。

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自己。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自己居然在想,就这样,在这间无聊的宅邸中,变成阿姨,变成老奶奶,就这样死去也不错。什么也不做。谁也不伤害。自己已经认定了这是在为某些事赎罪。虽然偶尔也会稍微挖苦他们两句——但也仅此而已。

那个白痴——

不要管我了。忘了我。慢慢地,找找别的生活方式吧。为什么要对我那么执着呢?

那个白痴——

快点来吧。现在马上就到这里来,对我说平常的台词吧。用你那一点不和气的紧绷绷的表情,对我说‘没问题’吧。

不行。

不可能的。问题太多了。

就在这树荫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待着是最好了。

那个白痴——

她变得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自己。不争气。太不争气了。抱着这种悲惨的心情,她在那里一直蹲了好几十分钟。

直到感觉到夜晚的寒气微微刺痛皮肤,她才终于站了起来。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出庭园,向宅邸里自己的房间走去。在那张大大的床上,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的话或许能稍微轻松一点吧——她这么想着。

但是,在进入宅邸之前,她正好从游泳池边经过。那是面对领地南边的,长约25米左右的干净的游泳池。到现在为止还一次也没有游过。

“…………”

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泳池。用漠不关心的眼神,凝视着在大屋的窗户中透出的灯光的映射下,亮晶晶地闪着光的水面。

要游游看吗——

她漠然地这样想道。其实不如说是想着要不要沉到这个水底,就这样永远消失掉。不,就算是跳进这种游泳池里,也不可能自杀得了的。但就算如此,她还是在自己本身都不明白理由的情况下,一直走向池畔。

她脱掉高跟的女式凉鞋,将光着的脚放进池中试了一下。

好冷。

她感到了一种这几个月都未曾尝过的,奇妙的新鲜感。

周围没有任何人在看。

小要穿着衣服在池边坐下,两脚踢打着凉凉的水玩了一会儿之后,哧溜一下将全身滑进了水中。

好冷。

穿着的连衣裙在水中轻飘飘地散开,每动弹一下就紧紧地缠绕在身体上。因为很不舒服,她在池中一边挣扎一边试着把它脱掉。身体变轻了许多。

只穿着内衣,她仰面朝天地浮在水面上,静静地随波漂荡。夜空看得很清楚。无数的星星在眼前闪烁。在这样做的期间,她渐渐变得想真的游游看了。

她慢慢地踢着水,仰着脸向前游去。身体在水中流畅地前进。虽然并不觉得难受,但水温的冰冷还是让她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再稍微游快一点儿吗。

她转换成自由泳的姿势,加强了双脚打水的力道,双手交替着进行划水。速度顿时加快了,击水的声音响彻了空无一人的泳池。

还能再游快一点儿吗?

试试看。

如同所想的一般,速度更快了。每次将力量注入手和脚,她的身体就劈开水面,一股脑地冲向前方。

为什么呢。感觉真不赖。

她继续加力。眼看着就接近了泳道的尽头。刚碰到池壁就是一个快速转身。接着向25米外游去。

并没有什么深远的理由,她只是继续游着。并不是以像在水中穿梭那样的,美丽的泳姿。而是更加依靠蛮力的粗暴的游法。狠命地拍击水面,猛烈地踢起水花,剧烈地扭曲身体的那种泳姿。气息马上就紊乱起来,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游着。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又在泳池中往返了好几次。为什么在做这种事,她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就是想游泳。想要活动全身,想要向前进。

向前。向前。向前。

或许是数个月的运动不足的缘故,她很快就开始累了。好难受。喘不上气。浑身的肌肉都在发出高亢的悲鸣。

就算如此,还是要游。

向前!向前!向前!

在黑暗之中拼命地打着水,发出小小的呻吟声,她一直游着。虽然动作一点也不美丽,简直像章鱼什么的溺水了一样,虽然每次将脸露出水面就要大大地喘息,总之还是继续前进。

游吧!游吧!游吧!

水温的寒冷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下热的感觉。被拍起,飞散的水滴在空中飞舞。她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儿想笑。与全身的痛苦相反,心情变得很好。明明难受得想吐,心灵的某处却得到了解放。

啊啊。是这样啊。

伴随着怀念的感觉,她想道。

简而言之,就是想的太多了。

即使迷茫,即使痛苦也都无济于事。不,那些或许也是必要的,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件事就是——

游着,跑着,前进。虽然说不定半天后就会累成一摊泥了。但就算如此,这样游起来也并不坏。

再向前!再向前!

就这样继续游着——到底往返了多少次已经连自己都不知道了——直到觉得再这样干下去的话会失去意识而淹死,小要终于停止了游泳。爬上泳池的岸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冒着蒸汽。

她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

“真少见呢。”

是莎比娜。因为自己刚才游的那么放肆,她不可能没注意到吧。

“是吗?”

小要边剧烈地喘息着,边转过身朝向她。嘭嘭嘭地响个不

停的心跳声,听起来非常舒服。她随随便便地提拉起几乎滑落到大腿之间的濡湿的内裤。虽然这是个风韵全无的动作,小要却丝毫没有介意。

“很舒服哟。你也来游一下如何?”

小要带着挑战般闪闪发亮的眼神说道。莎比娜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不必了。但是,您能恢复精神的话倒是件好事。”

“天知道。还是很糟糕啊。”

“是这样吗。”

莎比娜用谨慎的眼光盯了小要一会儿之后,这样说道:

“您都听见了是吧?”

光是这样说,小要就明白她指的是刚才庭园里的事情了。虽然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莎比娜已经察觉到了。

小要很干脆地这样告诉她:

“嗯,我听见了。抱歉。”

“那么您知道了吧?我曾经下令去杀死您的恋人。”

“没什么啊。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说呢,他本来就不是我的恋人。但是那家伙也不可能被你这种人杀掉。你是不是有点儿自我意识过剩啊?想说‘我曾经想夺走你最最重要的人。对不起啦——,瞧我有多厉害呀~’?”

莎比娜仍然面无表情。

“……差不多到晚餐的时间了。能请您去食堂吗?”

“太麻烦了所以免了吧。”

小要轻描淡写地说。

“不过呢——”

“无论如何也要叫我去的话,那就请你准备鱼沼产的越光米和碎粒纳豆好了。啊啊,还有——我还想吃脂眼鲱鱼干。拜托你啰。”

甚至没给对日本的习惯不甚了解的莎比娜留重新问食材名称的余地,小要就穿着湿答答的内衣,快步走回宅邸中去了。

确实现在问题还有一大堆。

但这并不一定会永远持续下去。

所以总而言之,向前,向前,向前。

原“秘银”情报部香港支局局长,加宾·亨特等人遭到袭击,是在他们通过康特威尔的市区后前进了60公里左右的路上。是在慌慌张张地从之前进行“机体”的组装工作的安克雷奇市逃出来,去往事先准备好的其他工厂去的途中被袭击的。

雨后的拂晓。一望无际的针叶树林。

已经是六月了,但阿拉斯加的清晨还是略微有些冷。装载着机体的大型拖车有两辆。亨特当时正在领头车的副驾驶席上迷瞪着。那是个除了偶尔会与夜间行车的运输车队擦肩而过外,几乎没有车辆往来的地方。

他们就是在那里遭到了埋伏。

刚想着前方道路的正中央是不是飘着轻轻晃动的蓝色磷火,霎时间就有一个巨人现了身。是ArmSlave。而且还不止那一台。亨特他们后面还有一台。然后左手边约三百米远处略微隆起的小丘上还有一台。就可见的而言,共有三台。每一台都有着修长的体形和菱形的头部。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敌人似乎投入了三台那种“地狱君王”型。这下子就算是有一个机甲中队陪侍在侧也抵抗不了了。

正面的“地狱君王”张开了双手。是在说“停下”。

“按他说的做吧。停下。”

亨特对由于突然出现的AS而目瞪口呆的司机说。这个司机只是在当地雇来的外部人员,当然也是不知道货物的内容的。

两辆拖车刚在路上停下,“地狱君王”就用外部扬声器宣告道:

“把引擎关掉之后举起双手出来。如果抵抗的话就射杀。”

他们遵从了。五、六名男子从道路左侧的树林里现了身,立刻就抓住亨特他们的脖子根儿,让他们到拖车旁边站成一排。虽然穿的是便服,但手里都拿着带有消音器的冲锋枪,动作和配合也统一得很好。全员都站在遭到抵抗而必须射击的时候,弹道上没有站着自己人的位置上。他们是专业的这一点昭然若揭。

司机们吓坏了。亨特觉得把他们卷进来是很可怜。但也正是因为预见到了这种情况才雇佣的外人。他不想让拥有高超的技能和经验的部下们遭遇不必要的危险——也就是说,他们这些雇来的司机就算被杀了,估计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

那样的话,为什么自己也和他们一起呆在这种地方呢?

合理的理由有好几个。考虑到他们不会想杀自己也是,被捕后有能设法逃脱的筹划也是,还有即使自己死掉也没有人会感到太困扰的事情也是。和香港时代深爱的妻子的关系,在“秘银”毁灭的时候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惨淡收场了。

唉,也罢也罢。原来是模特儿的只有自尊心高傲的女人啥的,去吃屎吧。以前和我这样的矮冬瓜在一起,肯定也只是想要Grand-Cinque的戒指而已……他已经渐渐开始这么想了。(技插:Grand-Cinque,巴黎著名的五大珠宝商之一。)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不冒这么大危险的话,敌人是不会接受的吧。

“你是加宾·亨特吧?”

袭击者中的一人毫不大意地举着枪问道。因为就算否认也没有意义,亨特承认了。然而敌人仍然很小心。

“说一下你母亲的名字和生日。”

大概是在防备自己是不是替身吧。他稍微回忆了一下之后——毕竟老妈啥的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黛比。六月四日。”

“很好。让我们看看东西。你去把锁打开。”

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反抗呢,亨特迷惑着。稍微显露一点焦虑的样子会不会比较好?不。那样的态度反而更会让对方起疑。他重新考虑过后,只是非常冷静地跟他们说了句“知道了”,就举着双手向拖车的后部走去。武装完备的两名男子从他背后跟了过来。

无论怎么垂死挣扎,这会儿也不可能抵抗得了。有接受过良好训练,以自动火器武装的男子们,以及三台λ驱动器搭载型的AS在看着哪。就亨特所知,这种状况下就算是对更加优秀而顽强的那群人——“秘银”作战部的西太平洋战队的家伙们,他们也不会输。

打开后门的弹簧锁,咔喳一下拉开粗大的拉手,双扇的门一打开,车箱里放着的是一大堆瓦楞纸箱。

“是烟熏鲑鱼啦。”

亨特说。

“是从同行那里廉价收购来的。预定就这样越过加拿大运到犹他州去——”

完全没好好地听他的说明,男子登上车箱,粗暴地将瓦楞纸箱的小山弄塌了。从车箱里掉下来的瓦楞纸箱落到地面上,大量烟熏鲑鱼的真空包装袋从摔破的箱子里倾泻而出。看着这一幕的亨特,明明在这个当口儿,却突然有了种想喝啤酒的感觉。

“闭嘴看着。”

男子挪开几个瓦楞纸箱,从那里面,露出了被带有曲面的装甲覆盖的,巨大的机械的一部分。

如果是军事领域的人马上就会明白。这是第三代AS的头顶部。

“这是烟熏鲑鱼吗?”

男子嗤鼻一笑,向拿着的数字通信机呼叫道:

“这里是蓝色一号。已发现探戈一号。蓝色一号顺利地实施了Alpha。探戈四号已经在控制下。请求指示……蓝色一号了解。”

男子结束了通信,对袭击者们下了撤退的命令。

顿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两架装备了ECS的大型直升飞机,在上空一个漂亮的盘旋,放下了结实的钢缆和钩子。地上的男子们开始以飞快的手法将钢索固定到两辆拖车上。

接着,又有一架小型直升机越过树木接近过来。是旧式的“小羚羊”。小型直升机以轻快的动作下降,在距离拖车30米左右的路上轻轻地着陆了。

从直升机上下来了一个身着便服的高个儿男子。

他摘下耳机放在座席上,用军人味儿十足的麻利步伐向这边走来。因为树木投下的阴影,看不太清男子的脸。只看见在风中飘舞的长大衣。头发和胡子似乎也是灰色的。

袭击者中的一人跑向那个“灰色的男子”,将脸凑近,用不输给直升机的轰鸣声的声音报告了些什么。那个男人恐怕就是指挥官吧。

简短地对部下下达了指示后,灰色的男子慢慢地走近亨特。他的身高大概得有190厘米左右吧。年龄看起来有五十岁前后,或者还要多。

“…………?”

那名男子走到了亨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是认识的面孔。而且,是绝对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不可能,你是——”

“在这个业界,这是常有的事。”

理所当然般地接住语塞的亨特的视线,那个男人——安德雷·加里宁说道。

“可是——”

亨特也不是个会为一般的事情大惊小怪的人,但只有这次不同。不会是有什么看错了吧,他反反复复想了好多次。

但是,确实没错。

站在那里,指挥着“汞合金”的部队的,正是曾经担任“秘银”西太平洋战队的作战指挥官的那个俄国人,安德雷·加里宁。

他走过亨特身边,确认了拖车里面的东西。

“这就是那台机体啊。”

“…………”

“即使造了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白费功夫而已。”

亨特的拳头自然地加上了力量。

“……加里宁先生。真想不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咱们并没有那么亲密,一起完成的作战也是屈指可数。但是。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当初那些优秀的年轻人会那么信赖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那真是高抬我了。”

“你应该有很多的同伴被杀了才对吧!可是,你居然,这么寡廉鲜耻——你的胸口就不会有一丁点点痛吗?”

对于亨特尖锐的言词,加里宁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然后,只是向旁边的部下命令了一句:

“撤退。”

“等一下,加里宁先生。你真的——”

瞄准想要继续上来追讨的亨特,加里宁漫不经心地拔出自动手枪开了火。感觉到腹部钝重的冲击,之后,烧灼般的疼痛流遍了全身。

“…………!”

按上去的双手的掌心,眼看着逐渐被鲜血染红。在格拉斯哥市(技插:苏格兰最大城市)那贫穷的少年时代,被打架的对手刺伤时候的记忆再次浮现于脑海。亨特双膝一弯,就那样向前颓然倒下。渐渐变得狭窄的视野的一角能看见的,只剩下潮湿的地面和加里宁的皮靴而已。

“人一旦失去大约35%的血液就会死亡。”

加里宁说道。

“按照这样的出血,你必须在之后的30分钟以内接受应急治疗。到有正经的医疗设备的城镇还有63公里。虽然我们接下来就会撤退,但就算运气好,正好有能捡起并运送你的车经过,竭尽全力地飞奔,能不能赶得上也恐怕还是很微妙吧。而我的直升机上就有必要的医疗用品包。”

“…………”

“那么,提问了。亨特先生。组装这台机体——ARX-8的人物在哪里?”

亨特试图往加里宁的靴子上吐混了血的唾沫。但是没吐好,唾沫落在了地面上。

“去吃屎吧。”

“这样啊。”

加里宁并没有显露出特别失望的样子。

“那么,好好地享受最后的30分钟吧。”

就那样丢下倒地的亨特,安德雷·加里宁离开了现场。他的部下们也开始撤退,司机们被跪着搁在了原地。

上空的直升机的涡轴引擎发出剧烈的呻吟声。直升机就那样吊着两辆大型拖车上升,像是在蓄力一样倾斜了一下之后,向着旭日初升的东面天空慢慢地加速远去了。加里宁乘坐的小型直升机也离开地面,很快就看不见了。

三台“地狱君王”看着这些完成之后,流畅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启动了ECS,跳跃着逐渐远去。残留下苍白的光的飞沫,三台机体消失在朝雾中。

“……怎么会这样。”

在复归的静寂中,俯伏在地的亨特喃喃道。司机们跑了过来,又是担心他又是骂街的,但那些话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西太平洋战队的诸位。

你们似乎不得不和那种玩具——λ驱动器搭载型的AS什么的,完全无法比拟的强敌进行对决啰——

(基本功教育得不错。)

到了演习的第二天,宗介渐渐开始这样评价作为对战对手的男子们。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雷蒙的部下。

搜索路线的选定方法,夜间扎营时候的阵地构筑,渡河的次序,关于追踪的几条铁则。好像也有相应的实战经验。不过,对湿地地带的经验恐怕还是有点少吧?

确实巨大的蚊子和蚂蚁之类会让人很不愉快,但是,胡乱涂抹在身体上的防虫剂因为数次的暴雨而被冲掉,正漂在四处的水坑里。这可是在这种湿地地区很罕见的人造物的痕迹。

这样的话,就算再怎么不留下足迹,小心地避开张在密林里的蜘蛛网而前进,也像是在宣传“我们在往这边走”一样。他们好像是分成两个小队在追击自己,但就地形来看,两个小队的搜索范围离得过远了。这样一来在一方进入战斗的时候,到支援过来为止耗费的时间会过多。收拾掉一方的四个人的话,留下陷阱再隐藏起来大概也不难吧。

(那么,紧急的时候怎么样呢……)

设计一下试试看吗。

宗介瞄准他们集中力下降最多的时间段,尝试着进行攻击。在他们到达特意预留下进食的痕迹的地点——大树的根部,前卫注意到那处痕迹的时候,从队伍最后尾的右翼悄悄接近。留下的痕迹有点太造作了也说不一定——他一边这样反省着一边接近到队尾的男人身边,不发一响地搂住他,用小刀紧紧地抵住了他的脖子。

“战死。”

宗介在他耳边低语后,让他在那里趴下。

剩下的敌人应该离得仅仅八米都不到,但是浓密的灌木丛很好地替自己挡住了视线。

接下来,再一个人,从这里并不难。

宗介并没有向前进,而是从左翼包抄接近敌人。感觉到最初那个人已经被“杀害”的敌人,边警戒着四周边呼叫着同伴。

对受过训练的对手,不出声音地杀掉已经不可能了吧。

这样判断的他,收起了小刀,端起冲锋枪,一口气向敌人逼近。拨开看来有四开纸那么大的叶子冲到前面,对手就在仅仅数步之遥的地方。正想向自己举枪。宗介抢先开火。枪声响彻了密林。从减量装药的弹筒中吐出的油漆弹命中了对手的胸和头部。就算如此大概也是相当痛吧,被击中的对手发出傻乎乎的悲鸣声——

“呜哇,疼……死了!”

“死人就躺着去吧。”

宗介马上进行移动。听到枪声和悲鸣的其余两名敌人在灌木丛的另一边做出了反应。很快就打了过来。接连不断的枪声在附近鸣响。

如果这是普通的来复枪子弹的话,或许已经贯通叶子之类的打到了己方也说不一定。但是不凑巧,减装药的油漆弹并没有贯通浓密的灌木丛的威力。而且对方因为没有掌握这一带的地形,行动很迟缓。而另一方面,宗介由于趁着昨晚四处绕来绕去把握了地形,已经记到了就连闭着眼睛都能跑步的程度,接下来的胜负就算是二对一也能想办法对付。

虽然也觉得这样稍微有点儿狡猾,宗介还是漂亮地收拾掉了剩下的两个人。

告诉和预想的一样抱怨起来的四人“老老实实地扮演尸体吧”,宗介开始兴冲冲地努力制作陷阱。

从最初的枪声起20分钟后,另一支小队的四个人干劲十足地冲了过来。

在那五分钟之后,他们全员“战死”,同样也向宗介这样那样地发泄着不满。

演习结束,宗介等全员回到训练营的时候,雷蒙和柯特尼老先生正在电风扇前隔着棋盘,左一句右一句地争吵着。

“所——以——啦!我才没有耍赖呢!”

“不!你绝对他妈的偷奸耍滑来着!到刚才为止我的卒子还不在这个地方呢!是你小子趁着我上茅房的工夫给挪了!你这个混账骗子!”

“虽然我已经说过了,不过呢,我的智商有150,还是巴黎大学出来的。脑袋非常聪明,而且又年轻。不可能会输给你这种别扭的老爷子啦!请不要再找奇怪的借口了!”

“你还真敢说啊你!我的叔父是在奥马哈海岸死的。就为了把你们这帮弱小的法国混蛋从希特勒的手里救出来!”(技插:奥马哈,二战诺曼底登陆的一处海滩。后面有介绍)

“哈!那我的祖先还是在200年前,为了把武器施舍给你们新大陆的可怜穷苦人们才渡海而死的呢!”

“骗人!绝对是骗人的!”

“反正你那边也是骗人的吧!?”

“你说什么!?要证据的话我有哦!在亚利桑那的家里有当时的照片——可恶,你给我在这儿等到明天!我回去一下去拿过来!”

不知是不是真的打算到2500公里外的亚利桑那州去,柯特尼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两人终于注意到了宗介等人。

“嗯,在干什么哪,你们?”

“演习结束了。八个人全部被干掉了。”

领队的准尉一说,柯特尼的眼睛瞪圆了。

“呵呵?”

“吓了一跳呢。我们可是自以为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的,可却被相良一个接一个地干掉了。”

“不。”

宗介否定道。

“实战的话在打倒第三个人的时候就完了。还没到原来的状态。”

宗介否定后,解下皮带,开始进行弹匣和通信机以及其他物品的整备。

“真是有自信呢。”

望着手法利落地将装备并齐逐一检点的宗介的背影,雷蒙说道。

“听你的口气,如果是原来的状态的话,岂不是就算实战也能把八个人全给杀了吗?”

“肯定。这点都做不到的话,根本不可能和‘汞合金’的家伙们战斗。”

宗介用一点不带逞强的口气说道。

“或许的确是这样呢。但是,形势似乎已经变得不可能慢慢地等你恢复了。”

“?”

“是尼可罗啦。你说过的地名之一。托你的福范围缩小了不少。就是这个。”

打开放在粗糙的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雷蒙将几个图表展示给他看。

是卫星照片。照的是墨西哥南部波楚特拉市郊外的一个小镇,尼可罗附近的海岸一带。是个一眼看去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设施,远离人烟的场所。只有一座面向大海的巨大的宅邸。

“这是20小时前的照片。用NATO(北约)军的监视卫星——虽然是分辨率有点低的那种啦,我侵入了它,让它替咱们拍的。”

“呼呣。挺机灵的嘛。”

从旁边瞄着屏幕的柯特尼沉吟道。

“所以我说我脑袋很好使了吧。就算不耍什么花招,也能赢你的。”

“烦死了。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儿!”

挡住想要去捅雷蒙的头的柯特尼,宗介问道:

“然后呢,这间宅邸是?”

“已经确定了这是某个实际存在的大富豪的所有物。一个靠IT业赚了大钱的,叫做蒙多萨的墨西哥人,是那种偶尔还会在‘华尔街频道’什么的上面露个脸的家伙。但是他却几乎没有在利用这里。这边的表格是资金的流动。注意一下去年的数字吧。仔细一看和他签约的建筑公司和代理商,以及银行存款的进出——”

之后的一段时间,雷蒙展示了几个文件并进行了专业的解说。全都是些对金融和法律完全不懂行的宗介等人几乎无法理解的话。

“总而言之?”

对钱之类的问题几乎一窍不通的、雷蒙以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一直得意地进行说明的他,一副稍微有些泄气的样子答道:

“也就是说——这间宅邸实质上是真实身份不明的什么人在利用着。就是这么回事啦。”

“是与‘汞合金’有关的人吗?”

“安排的方法和那个南桑郊外的‘特等席’很相似,大概九成是不会错了吧。”

“说不定是强盗或者贩毒集团的所有物呢。”

“不可能。作为强盗来说警备过于森严了。我要把卫星照片放大了喔。”

宅邸被放大,达到了虽然不清晰,但还是能看见在庭院里走路的人类的姿态的分辨率。这次全员都一起点头了。

“原来如此。是很森严。”

携带自动步枪的哨兵最少恐怕也有十六名。装备了重机关枪的回转炮台的轻装甲车有四辆。

“时刻是?”

“十七点过一点。夜里说不定还会再增加。大约有一个小队。我认为依据手段不同,还是能让他们沉默的。”

“不可能啊。”

宗介说。

“到处都有穿着双排扣大衣的壮汉在站岗吧。那不是人类。是超小型的自律行动性AS。”

“……是前面说起过的叫‘复仇天魔’什么的机器人啊。”

在这个训练营的生活中,宗介已经将“汞合金”的装备,以及与他们战斗的经纬大体上对雷蒙他们讲过了。

——但是他一直都没说过小要的事情。

“这是必须要强力的特殊弹头和五〇口径类的枪才能打倒的对手。必要的时候还会自爆,四处放射钢珠。我的部队也曾经相当头痛。”

“唔呣……。但是,这下子,这里是‘汞合金’的设施这件事倒是清楚了呢。”

“肯定。但还有问题。”

宗介指着卫星照片上的一点。

“领地内有六个集装箱。看起来像是仓库,但这其实是AS的伪装格纳库。”

“你说什么?”

“正像相良说的啊。”

柯特尼点头道。

“我从前在内华达的兵器展上看见过。屋顶能展开的。和那个的构造非常像。”

“正是如此。中校大人。包括装备类和弹药的话,每两个集装箱一台。大概有三台。”

“这样啊……”

雷蒙用指尖搔着太阳穴。

“机种呢?是‘野蛮人’什么的吗?”

“这里是‘汞合金’的重要设施的话,应该不会是那么简单的敌人。恐怕是‘地狱君王’型的吧。”

“那个λ驱动器搭载型AS吗……”

“这家伙一来,几乎就没有能对抗的手段。就算用上技术优秀的操纵兵驾驶的几台M9,还不清楚能不能设法收拾掉一台。而且还必须有受到相当大的损害的觉悟。”

压抑的沉默笼罩了现场。

“我投降了啦。这种怪物有三台的话,真是束手无策了。”

“要是那家伙在的话,要打倒它们倒是也不难……”

“‘那家伙’?”

“是AL。‘秘银’所有的唯一一台λ驱动器搭载型AS。”

“初代的AL呢。叫做ARX-7什么的。”

大概是想起了在南桑大破的白色“野蛮人”——“AL二世”的事情了吧。雷蒙感慨良深地眯细了眼睛。

就算到了体力和头脑都变得清晰起来的现在再试着去想,宗介在希瓦瓦岛遭到袭击的理由,也只能认为是和在东京大破的‘强弩’有关。被破坏到那种程度的机体是不可能再修好了,但λ驱动器的系统——包含了AI在内的核心组件却有以某种形式依然生存着的可能性。而能驱动那个系统的,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独一无二的宗介一人。到了这个时候,“汞合金”特地狙击起自己这样的野狗来的理由,也只能认为是这样了。

当然也有只是单纯的报复这种可能性。毕竟自己杀了九龙和库拉玛,还有其他复数的“汞合金”的干部。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是这样。甚至不惜特意向DGSE挑衅,尝试用如此可谓只重速不重质的形式进行袭击,这让人觉得极其不自然。

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也说不一定。

讨厌自己对雷蒙他们提供情报?指挥系统的混乱?雷纳德·泰斯塔罗沙个人的动机?库拉玛或九龙的家室的复仇?还是这些全都搅在一起的,更加错综复杂的什么内情呢?

真要想的话那就没边了。果然还是最初联想到的理由——与AL有关的什么最合适。

“……不,已经失去的机体的事情,就算想也没用。还是考虑现实的作战吧。”

挥开各种各样的疑念,宗介说。

雷蒙叹了口气。

“说是那么说啦。以这种战力根本没办法进行攻击。你所说的捉到干部或者VIP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在这里的我的部下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可不想把他们丢进没可能生还的敌阵里去。”

“我没有拜托你做到那个地步。我打算一个人干。”

“你又来了……。事到如今你还想装孤胆英雄啊,饶了我吧!”

雷蒙抬高了声音,柯特尼中校皱起眉头插了进来。

“啊——吵死了。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吱哇乱叫。”

“我才没吱哇乱叫呢!”

“闭嘴,偷奸耍滑的混账!”

“什……”

“简而言之呢。只要想办法偷一台装了那个什么羊肉(注:λ的拼音是Lambda,这里谐音为英文的lamb,即羔羊肉)的他妈的AS就行了吧?”

“所以说,就是因为做不到才头痛啊!”

“哼。甭管什么样的机体,如果没有操纵者的话也都只是他妈的垃圾。用AS准备好奇袭,在它出动之前就用四〇毫米弹操了它就行了吧。”

柯特尼古怪地充满自信地说。

“AS啊。但是,现在我也是不可能得到组织支援的状态。也没办法准备一台像样的AS。”

“就是说,有AS的话就行了对吧?”

“是啊。不过在南美的乡下或者南桑之类的地方来走去的破烂货可不行。”

“呼呣。中士,你怎么认为?”

柯特尼向宗介询问道。

“如果要用AS进行奇袭,至少也必须是静肃性和运动性优良的二代型。火器管制系统和通信系统之类最低也要现用水平的。比较容易入手的‘野蛮人’大概能力不足吧。”

因为被问了所以才试着做了回答,但依现状是不可能得到那种AS的。恐怕只有设法从海中靠肉身潜入,用C4炸药来处理了吧。大概会伴有非同一般的困难,而且成功的希望也很小——

但是,柯特尼却自顾自地一个人会意地点点头,这样说道:

“原来如此。那样的话好像能成啊。”

“?”

就在那时,远方的某处响起了奇妙的声音。是朦胧的引擎声,以及啪嗒啪嗒地叩击空气般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这是飞机——直升飞机的声音。它正在接近这个训练营。

“来得正好。”

转向面露讶异表情的众人,柯特尼说了一句“跟我来”,走出了简陋的宿舍。在这样做的期间,直升机的声音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震撼训练营的轰鸣。

“柯特尼先生,这究竟是——”

“好了,看着吧。”

包围着训练营的密林——它南侧的树木,受到强风的冲击剧烈地摇动着。枝叶被吹向空中,在它们对面

,一架大型直升机现出了身影。

涂装成灰色的箱形机体。大概是CH-53系列的改良型吧。是宗介等人在“秘银”使用的MH-67“PaveMare”的前一代的运输直升机。那架大型直升机的下面,正用钢缆吊着一台体型矮胖的ArmSlave。

深灰色的装甲,看似很坚固的粗壮的手脚。看上去很像一个穿着羽绒背心而变得胖鼓鼓的矮脚男子。

是M6“丛林法兰绒”。

而且那台机体还是面向特种部队升级过的最新的A3型,是俗称为“暗黑法兰绒”的机种。虽然赶不上超前一代的M9,但还是以良好的运动性为傲,短时间的话还能做到静肃性非常高的电气驱动。

初期型的话那还行,要得到这样的机体可应该不是件简单的——

“哎,小菜一碟儿啦。”

在惊呆的雷蒙等人面前,柯特尼说道。

“……我说啊,明明有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想回亚利桑那的乡下去吗,你。”

“呼呣。我说过那种话吗?”

有个人影从上空的直升机的舱门里探出身,向这边招着手。

这也是一位老人。是柯特尼的老战友,以前曾经共赴酒宴的罗伊·希尔兹上校。据说他原来是美国海军特种部队的高官,但宗介却只记得他对作为酒宴的宾客被叫去的泰莎一本正经地进行性骚扰的事情了。听说他本来是拥有相当的地位的。

放下AS之后,直升机刚一着地,希尔兹氏就一股脑儿地向这边走过来。他完全无视宗介和雷蒙等人的存在,视线在训练营里到处走来走去,之后向柯特尼怒吼道:

“文件我偷着给你拿来了哦!好了,小泰莎在哪儿?”

“她啊。没在啦。”

听到柯特尼的回答,一直剧烈地咕噜咕噜转来转去的希尔兹氏的脖子啪嗒一下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不是说她在这儿等着呢吗。拿M6A3来的话,她就会穿上南丁格尔式的优雅的古典护士装,对我进行这样那样的看护——”

“哎呀对不起。骗你的。”

在连线会议上成为主要议题的,是关于中东以及中亚,还有远东的军事平衡、资源平衡的“修正”。

意见归纳起来,对于中东,维持现状的意向占了大多数;对于中亚,关于地下资源的分配问题,一些恐怖事件被认为是必要的;对于远东,方向则是边维持紧张态势边增大各国的军费。

估算了能预想到的损害额和死者的数量,并将其转化为长期的利益的报告出来了。每个人各自研究了那份报告,并从自身的考虑出发,表示了积极或消极的赞同。

“征服世界”就快要完成了——

世界上的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当然了,也没有注意到的必要。这个组织正高效率地运用资金与技术,以及暴力,将力量逐渐分配到大多数人能接受的程度。

“征服世界”就快要完成了——

没有必要一手把握所有的财富。热带草原上的肉食动物没有必要去吃草,让草食动物增加或减少得太多也不行。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

“征服世界”就快要完成了——。

这股潮流是不可能改变的。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改变。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全貌。最重要的是不违背整体的意思,以及读懂潮流的变化。

不,蠢死了。

世界已经——

“Mr.Ag。你在听吗?”

在会议的末尾。干部中的一人用焦躁的声音叫了雷纳德。当然他一直都在听,不过却稍微等了一会儿之后,才摆出一副刚刚才注意到的表情。

“嗯嗯。什么事?”

“是关于计划的事。这个问题就算从规模上来说,也需要各方面的协调,这应该是已经定了的。”

用严厉的声音质问他的,是Mr.Au。在这里不互称姓名是铁的规定,但雷纳德其实是知道他的国籍和真名的。

“正如您所说。我认为我一直都将能提供所有情报,向大家公开展示了啊?”

“那样的话,你打算将那个小姑娘放置到什么时候呢。今天也想以一句‘调查中’收场吗。”

“十分抱歉。但是,这是因为要考虑到迄今为止的接触中尚未发现的要素。”

“又是平时的‘无农药蔬菜’说吗。”

几个人因为Au的嘲讽而笑了起来。雷纳德则只是露出沉稳的微笑。

“我们也需要新的‘黑色科技’。不是之前那个叫什么‘Omni-Sphere’的抽象的概念,我们想要的是结果。”

“是这样吗。结果的话,应该都充分地交给你们了才对啊。”

“原来如此。说不定确实是吧。”

只有声音的男子,在线路的另一端哼了一声。像是要转换话题般,Au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

“然后还有条情报。虽然无法特定下来,但好像有个什么组织已经查清了你女朋友的所在地。那个地方很快也就谈不上安全了不是吗。”

“头一次听说呢。必须要增加警备才行。”

当然不是说真的。他早就知道NATO军的监视卫星,遭到了从内部来的——是熟知其系统的人——的侵入,以最大倍率拍摄了尼可罗的宅邸的事情。资金关系被揭露的事情也一样。还不知道是谁,不过好像是个相当有能耐的黑客。虽然已经知道了是法国DGSE的相关者,但还没能连其所在地都掌握到。

还不止如此。还存在着从网络上持续不断地监视着这一类的入侵,并以坐享横福的形式从旁悄悄地窃取了同样情报的什么人。那不是人类,是非常大规模而聪明的人工智能的工作。

能做到如此鬼斧神工的,大概毫无疑问是那艘潜水艇的电脑——“丹努”的作所作为。即便是“丹努”,大概也没能抓到最初的黑客的所在地吧,不过不管怎样,应该已经掌握到目前必要的东西了。

正是如此。这座宅邸已经称不上安全了。

Mr.Au说道:

“要增加警备的话,我们也给些支援吧。已经让三台‘一五〇二’、三台“一〇五九”朝你那边去了。”

“那真是帮了大忙了。当初在美利达岛也非常活跃呢。”

听到雷纳德的讽刺几个人笑了起来。但是他却在内心想着:“终于来了吗。麻烦事。”,而在谁也听不到的情况下咂了个舌。

之后又讨论了几个没有争议的话题,连线会议就结束了。

走出建在宅邸地下的会议室,他的部下——波兰人莎比娜·莱夫尼奥正在等他。

“那台机体送到了。”

“叫ARX-8是吧。”

“是的。Mr.K也在等您。”

“是加里宁氏呢。走吧。”

雷纳德从地下出来,穿过宅邸的回廊,走向直升飞机的起落场。紧挨着起落场,有一个收纳着AS零件的货台,安德雷·加里宁就站在它的前面。

虽然是脱了外衣的衬衫打扮,但右手上还搭着灰色的大衣。大概是从阿拉斯加就那样直接过来的吧。

“初次任务的感想如何?”

雷纳德向加里宁询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您要看看机体吗?”

“是呢。稍微看一眼吧。”

被放置在大型的货台上的AS,上面盖着一块防水布。几个人一起揭下了那块布,露出了里面的AS。除了有几处装甲和细小的零件的样式不同之外,看起来和“秘银”的第三代AS,M9“卡恩兹巴克”几乎没什么两样。

无聊的机体。

“这就是他们的王牌?”

“是的。”

加里宁完全没有表情地答道。

“‘强弩’的外观之所以会有变化,是挪用了XM9的试作阶段的零件的缘故。听说这台机体使用的是通常的M9——E系列的零件。……您要看看λ驱动器的核心组件吗?”

“那,就看看好了。”

加里宁点点头,向部下中的一人使了个眼色。背部的装甲被打开,腰部的装甲也被几个人一起拆下,AS的内部暴露了出来。在驾驶舱的正下方——本来应该是收纳着动力源的一部分和电子兵装的地方,放着一个和M9系列所不同的电冰箱般大的部件。

雷纳德轻巧地攀上AS的骨架后,打开那个部件的盖子,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内容。里面放的是一个被缓冲装置固定着的强化玻璃圆筒,圆筒里充满了构造色——释放着金属光泽的流体。

这个圆筒就是λ驱动器的核心回路。通上电源的话,这个“流体运算单位”就会边发出DVD般七彩的光芒边运转起来。这个装置“地狱君王”和“巨兽”上都有搭载,不过眼前的流体运算装置的容积或许可说有“汞合金”制的数倍大。

“没错吧?”

雷纳德将手放在圆筒的表面,默默地思考着。

回路的本体,缓冲系统和冷却系统,从圆筒两端伸出的光缆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是——

不。不论哪一个也好。自己像这样仔细地思

考这件事本身,肯定就会让自己强烈地意识到这台机体和那个男人的存在。那个少年——巴尼·莫拉乌塔的侧脸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带点自嘲微微笑了一下。

“啊啊。处理掉吧。”

“了解。”

加里宁回答道,向部下们下达了指示。

数十分钟后,夺取来的机体被摘掉了动力源,烧断了四肢的关节部分,就那样丢在了领地的一角。用车来做比喻的话就像被切断了底盘,又被拽出了引擎一样。

刚刚的圆筒也被从机体中拆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砸烂了。里面的流体四下飞溅,原本掌管着机体的“心”的残骸被桶子和墩布刷掉了。

在那作业中,加里宁突然抬头望向宅邸三楼的窗户。

虽然一直也认为可能会在的——

那名少女,千鸟要,正隔着窗户,脸色苍白地俯视着被解体的Arm·Slave和监督着其状况的加里宁。因为离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目光刚一交会,她就退回屋子的深处去了。

西南面的天空正在被阴云所覆盖。

轰隆轰隆地,低沉的雷声阵阵传来。

(暴风雨要来了——)

他一面体味着沉重的心情,一面让思绪驰骋于即将迫近的战斗的种种。

严重的低气压毫不留情地摇晃着运输机。

上、下、左、右。

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了吧。本以为对这样的恶劣天气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却还是忍不住反胃。

搭乘人员的绝大多数,已经是每次一张嘴就会发出死人一样的声音。货舱的乘员,现在也是一边差点儿就要吐出来,一边隔着耳机拼命地高喊:

“Oneminute(一分钟)!”

空降地点接近了。

宗介轻轻地操作驾驶舱的操纵杆,进行了最后的确认。降落伞的机构没有问题。火器管制?OK。通信系统?OK。航法?OK。运动控制?OK。一切都OK了。

那么,要去了吗——

运输机后尾的巨大舱盖慢慢地打开。猛烈的暴风吹进格纳库。他驱动起滑轨上的M6A3“暗黑法兰绒”的发电机,为即将到来的激烈的工作稳妥地进行准备。

宗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运输机的乘员:

“这里是Uruz7。此后即将向目标地点空降。多谢你们送我一程。这里是代号·Uruz7。此后即将开始空降——”

“了解!”

运输机的机长越过无线电怒吼道:

“祝你走运,Uruz7!”

激烈的火花四散飞溅。

滑轨的锁被解除,宗介的M6被放出到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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