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哀鸣。爆炸声。
怒喝声一浪高过一浪,伴着剧烈的摇晃。
特大的篝火,烧却夜空。
在昏暗的大西洋海面上犹如一座孤立浮岛的汽轮,如今化作地狱咆哮的坩埚。秋津慧太郎在这样的地狱中,打算照看甲板上的一名男子。
——快逃!不能让那个落到他们手上!
他浑然不顾自身受到的致命伤,在无比强大的使命感的驱策下这样说道。
——除了你,现在已经没人可以托付了!所以拜托了!拿着那个快逃吧……!
手中紧紧握住的物品,被大量的血与脂肪弄得又黏又脏。
他没过多久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弥留之际,仍在不断重复着「拜托了」。令慧太郎接受他遗愿的,归根结底是自己崇尚的武士道。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甲板上的黑衣男子们,将一切都断送掉。
——小子,他给了你什么?
平静的恫吓。宁静的杀气。不知不觉间,汽轮回归死寂。
因此,慧太郎理解到,理解到根本不想理解的事实。理解到到,这艘船已经成为亡者的住所,化作一艘幽灵船。
——是你们干的么……?杀害大家,杀害他的,是你们么!
——先提问的是我们。再问一次,他给了你什么?
无法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自己的答案,无疑是拒绝。顺应理所应当的发展,与黑衣男人们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夺。
剑戟。火花。嘲笑。咆哮。交错之影。剑戟、剑戟、剑戟。
最后是几发枪声。
胸口、腹部、还有左眼,传来刺痛。
——蠢货!谁让你们开枪了!?
与自己交涉的领队模样的男子,对未经许可擅自开枪的部下们破口大骂。慧太郎按着左眼,身体一个踉跄,撞到了背后夹板的护栏上。
慧太郎发觉不妙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身体翻出栏杆。体势在崩溃。重力在召唤。天地在颠倒。
右手之中是黄褐色的眼珠。非常烫,搏动的令人作痛。
自己坏掉的左眼,承受着某人渴望的视线。
之后,身体完全倒栽坠落。
〇
自己落下的地方,不是冰冷的夜海,而是温暖的床上。
「? ???」
慧太郎一头雾水,不知重复眨了多少次眼。这是哪里?我究竟是谁?不对,当然知道自己谁,自己是秋津慧太郎。问题在于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慧太郎蓦然起身,东看看,西望望。
这里是一个房间。大致上,应该是异国的便宜旅店之类的地方。这里算不上宽敞,家具也很少,但打扫得相当到位。如此感觉不到生活气息,便是这里没有特定使用者的证据。再看看身边,还有一张与自己身下相同的床。
「嗯?」
慧太郎扼腕低吟。不解地歪着脑袋。记忆相当模糊,只停留在自己从所乘的驶向法国的船上被抛向海中的那一段。
慧太郎在尝试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许多问题。首先是脖子和肩膀莫名的疲乏。似乎睡了相当长的时间,然后是身上的衣服不知为何变成了浴衣。不过所幸的是,爱刀就竖在旁边的墙壁上。拔出来确认刀身无恙之后,顿时松了口气。
「……似乎被什么人保养过了呢」
否则,无垢娘矩安一定会生锈吧。在这片一国的土地上竟然有人懂得日本刀的保养,令人有些意外。
于是最后,房间仅有一扇窗户。慧太郎打开窗,向外看去。
离海很近么,空气中有微微的海风味道。然而,实际映入眼帘的,是完完全全的内陆风貌,不算整洁的小道,以及对面耸立的建筑物外壁,剩下的就只有来往穿梭的人群了。俄然仰观天空,太阳已中天高悬,洒下灿烂的光芒。
慧太郎关上窗。躺回到自己睡过的床上。
慧太郎似乎注意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实不相瞒,慧太郎的睡眠质量很糟糕,已经糟糕到有些难以置信的地步。甚至在故乡专注每日必行的晨练中时,每天都在不为人知的与睡魔展开殊死搏斗。然而撇开这件事情,血液的循环竟会如此糟糕,着实让自己有些吃惊。
「掉进海里之后,来到这里之前,这段时间好像发生过什么……」
似乎还拼上了性命,但是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慧太郎急忙跑出房间,
『那个顽固的臭老头,真叫人恼火!看我是女孩子就给我缺斤短两!』
传来某人的声音。是法语。紧接着,气冲冲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这么小颗的草莓竟然卖15生丁一袋!?黑心总要有个限度吧!明明浪费了我半个小时,才给我便宜两个子!吝啬鬼!』
听起来似乎很愤慨的样子。慧太郎心想不对,便宜这么多已经足够了,估计那家店的人也不愿意被你这样的家伙喊成吝啬鬼吧。但这个声音成为契机,一幕幕情景在慧太郎脑中闪过。
海岸与草原。葡萄种植园。巨大的蜣螂。红色的谢尔瓦。
然而,还有那个勇敢而可爱的飞行员。
当他完全想起那位拥有奇妙色泽的秀发的少女时,房间的门被打开,本人随之登场。她还是一尘不变的飞行服打扮,怀里抱着大量的纸袋。
「——不过牛奶倒是砍了不少,今天就算打平好了。感觉最近的胜率在下降,我果然还、得……?」
开门之后转过身来,与慧太郎四目相交的一刻,少女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沉默的气氛降临此处。本想反正还在呼呼大睡的对方突然起床了,而且还被撞见自己好像小松鼠一样嘴里叼着法式面包上下摆动的样子。淑女形象全毁两次。
事实上,少女满脸通红,觉得就算就这样直接气死也不奇怪。
「……我当做没看到吧?」
慧太郎战战兢兢地提出建议。而后,少女迅速180度大转身。还以为她想做什么,结果再次打开门,走出了屋外。
要干什么?
慧太郎咽了口唾沫,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没过多久,门第三次打开,少女走进屋内。
「哈~,今天又到处撒钱了呢。我这人可真有钱啊。——哎呀,原来M.慧太郎醒了啊」
「重来一次么!?」
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唱这一出。她继续着她的闹剧。
「重来?那是什么?呵呵,先生真逗」
「不对不对不对!你已经穿帮了啊!嘴边都是面包屑啊!」
「真讨厌。我是为了给小鸟喂食才特地这么做的哦」
「照理说用手才对吧!那个……Mlle.亨雷特」
摸索着记忆的丝线不断收紧。似乎第一次被这样叫到的少女——珍妮·亨雷特·卡西米尔·法布尔,不知为何脸上写满了失望。
「……亨利」
「咦?」
「我在你昏迷之前说得很清楚吧?叫我亨利就可以了。还是说你没听见?」
「听倒是听见了,不过……『亨利』不是男性的名字么」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不高兴,慧太郎在床上转动身体。
「没关系啦。我挺中意这个爱称。好了,说说看」
「那我就说了……Mlle.亨利?」
「不行。Mlle.禁止」
「…………亨利」
亨利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心情有所好转。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拘泥于名字的叫法,不过息事宁人的慧太郎并不打算惹她生气。
接着,亨利走到屋子正中央,一边哼着歌,一边开始将东西摆在桌上。由于走到现在这一步,内心已取回了几分平静,慧太郎重新确认她的样子。
纵然一再思考,依然觉得她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少女。
而且她的美不同于温室中精心培育的蔷薇。
既不趋炎附势,亦不取宠献媚,即便如此,依旧展现出她绽放的意义,如荒野上一枝独秀。
由于适当运动的作用,身体十分轻柔。动作十分利索。这么一看,因为她那出乎意料的小个子,再加上其他一系列的因素,她的『自立』被很好的体现出来。
要说最显眼的地方,果然要数她那头光艳的枯叶色长发了。
她的头发断然算不得华美。就连身为日本人的慧太郎也很容易察觉到,惹眼的并不是发质和发色。惹眼的是那头带着微微红色的馥郁金发,仿佛无论混入何种人群之中,依旧彰显自己的存在一般。只是看着她的头发,心跳就会加速,难道是心律不齐?
「慧太郎,你睡了超过一整天哦?」
「……咦?啊、是、是么?」
突然被叫到,一心看着她背影的慧太郎,多少有些乱了手脚。而亨利本人露出微笑,转过身去,催促着慧太郎过来。
「嗯。没错哦。所以一定饿坏了吧?虽然对彼此都有满肚子的问题,但是等先填饱肚子再说吧。难得我买来了刚出炉的面包哦」
只见不知何时,桌上摆满了简单的餐点。面包
的确是新鲜出炉的样子,上面还腾着热气。怡人的香气刺激着胃袋,唤醒了慧太郎严重的空腹感,忍不住想要立刻扑上去。
可是动作做到一半,慧太郎注意到。亨利所言的确没错,琐碎的事情放在之后再做也没问题。不过,最低限度的礼节必须遵守。
慧太郎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慢慢地摆出正坐的姿势,并深深地低下头。慧太郎也感觉到亨利不明就里地瞪大双眼
「——感激」
「咦?」
「承蒙厚意,不胜感激」
感激之言一经脱口,感激之情便填满自己的胸口。
「在陌生的土地上迷失方向,还在一场灾难中失去了一切。……不妨直说,自己是又害怕又失落。然而,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还能遇到您这样温柔善良的人……!」
眼泪差点涌出来。撑在地板上的手,以及从浴衣中露出来的右手臂上,打着崭新的绷带。不难想象,就连在对圣蜣使出全力一刀时所受的伤,也是得到了她的治疗。不仅如此,甚至还提供住所和食物,如此的照顾自己。
「对自己这样来路不明的人还能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对您宽广的胸怀,实在不胜感激。这份恩情,今生今世——」
「好了,我开动了」
「——无以为报,至少听完吧!」
贴在地上额头倏地抬起,高喊起来。亨利已经坐在椅子上,已经将用切片的法式面包夹起各式食材所做成的三明治,把脸颊塞得鼓鼓的。
「可是,慧太郎干嘛突然把自己当外人啊。又没什么好怕的。啊,难道说真的是外人来着?那我该把慧太郎扔哪儿去啊!?」
「是我太见外了么!啊、算了,那些麻烦的话真是白说了……!」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她的性格真的很好。那双榛色的眼睛看着自己一脸不甘地碎碎念,好像找到乐子一样。这样的对白十分快乐。
「——反正你就放心好了。你比我想象中的好相处呢」
亨利将手中的三明治暂时放回桌上,继续说道
「在葡萄园里相遇的时候,总觉得你又阴沉,反应又冷淡,而且最重要的,还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是更加可怕的人呢」
「那、那个时候……因为没有余力在意周围,所以……」
说到最后字句变得含糊。事到如今,却对自己当时(如果相信亨利所言,那么就是昨天)的言行在意起来。是不是说过什么失礼的话,做过什么失礼的举动呢?
「不用担心,就算那你那只藏在那件浴衣下面的凶恶的滑膛枪,我也不觉得哪里失礼哦」
「刚才你把非常不得了的事情说漏嘴了吧!」
是这样啊。为自己换衣服的,果然还是她。换而言之,全都被看到么。
慧太郎突然好想去死。
「好了啦好了啦,怎么这么不镇定啊!那时不就说了么?该说谢谢的是我。多亏有你,我才不用对『他』下手啊」
「……那么,那只圣蜣呢?」
「那个啊,已经让『他』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去了。那一带岩石丰富,应该没问题吧」
据说圣蜣在铁食性的当中,是能摄取极大范围的矿物及岩石的物种。就算以没有开采价值的岩石作为主食,似乎也毫无问题。
「这样啊。你知道的真清楚啊」
「那当然。谁让我是专家呢」
专家?这个疑问呈现出没多久,亨利便有些害羞似的挠了挠脸,继续说道
「所以说,那个……你、你想想。你完全不用担心欠我什么哦。我救你,只是单纯的『礼尚往来』哦?」
「……是这样啊」
「好了,明白了就快点起来吧,慧太郎。你这个姿势在日本史最高的礼仪,这个我在书里读到过,不过我还是不想看到认可自己的人像西瓜虫一样缩在地板上呢。我喜欢一起开开心心的享受食物哦。明白么?」
既然道理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同时,慧太郎心里明白。她施恩不图报的直爽性格,令自己对她的好感不断增加。尽管性格上有一大堆的小毛病,但在异国他乡能够第一个遇上她,感觉实在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
「好的,不过在此之前能提个问题么?这里究竟是哪儿?」
「是庞马尔镇哦。位于布列塔尼地区的非尼斯泰尔省的一个沿海小镇」
虽然镇名不曾耳闻,但布列塔尼和非尼斯泰尔是知道的。慧太郎从日本起航,原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竟然能够达到目的地,这个国家果然——
「欢迎来到法兰西,与众不同的客人♪」
抢先作答的亨利,犹如歌声一般,唱出欢迎之词。
「哦~,独自一人到外国旅行呢」
吃完饭,缓过气来之后,亨利听完了慧太郎至此为止的来龙去脉,有感而发。在她手中是在旅店一楼弄来的咖啡。当然是收费的。
「我也知道日本无法完全应对大型的入侵,最近终于打开国门……不过你还真拼命呢。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冒险者呢」
隔着桌子,坐在亨利对面的慧太郎,第一次品尝到咖啡的味道而愁眉苦脸,一边摇着头。想方设法欲将口中弥漫的苦味驱赶出去。
「可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我是接受兄长推荐,勉为其难才踏上航程的」
「法语也是向那个哥哥学的吧?真能干啊。你哥哥是,那个……兰、兰花?」
「兰学者(注4)。兄长身体羸弱,但头脑很出色。还教过我很多其他的东西。家父和家母……那个,是非常顽固的人」
※注4:日本锁国时代通过荷兰传入的西方科学文化知识叫做兰学。兰学者指通晓兰学的人。
慧太郎出身萨摩藩的武家。由于兄长自幼多病卧床,慧太郎便作为家族的传承者,在家人的期待中长大。特别是父亲的教育之严,已经超过了蛮不讲理的理解。除了立身武士的要素之外,将其他一切的「不需要」彻底舍弃。
慧太郎在这样的家中长大,所以年纪并不相仿的兄长很担心他会成为气量狭小的人。于是从很久以前,兄长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向慧太郎介绍异国不同的文化和习俗,除了教授他法语,还教授过他英语和拉丁语。当然,这一切都是避开父母的视线偷偷进行的。
于是某一天,兄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慧太郎。机会难得,就去欧洲吧。欧洲是个好地方哦。所有事物都与日本截然不同。一定能增长不少见识。哇哈哈哈哈。
那位兄长身体虽弱,但出人意料的刚毅。
于是,慧太郎成为了船上的人。虽说国门已经敞开,但在闭关之风仍未散尽的日本,独自一人的短期国外旅行,的确算得上是某种冒险。不过,自顾自地兴奋起来的兄长已经办完了出航的必要手续。背负起日本的未来,宣扬攘夷思想,不失为开拓眼界的一手妙棋——甚至如斯云云,说服了父亲。
慧太郎可谓毫无退路。就连师傅也赠言「去成为男子汉」。
「结果,就在乘船的途中卷入了奇怪的骚乱之中,是么?」
「…………」
慧太郎终究无法释怀,表情僵硬起来。
在即将到达法国,等待靠岸的夜晚海面上,突如其来的爆炸动摇了汽轮。惊慌之下冲上夹板后,却在那里接受了濒死男人的遗愿。然后与神秘的黑衣袭击者们展开死斗。
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绞。没能诛讨那些泯灭人性的家伙,也没能实现一个男人在弥留之际的愿望。由遗憾孕育而出的愤怒就会涌上来。
「被那个将死之托付的东西,掉海里不见了么?」
「……我不记得了。周围太黑了,虽然到处都是血,难以辨认,但我想那大概是宝石之类的东西」
「宝石?不是『琥珀』么?用英语说叫做『umber』」
「um、ber?umber?」
没听过。不对,就算知道也无从确认。慧太郎在黑暗中能够确认到的,基本上就只有那是一块二指可摄的小石头。
亨利不知为何露出复杂的表情,一时沉默,而后马上又如是询问
「你当时被袭击汽轮的那帮人袭击了对吧?胸口和腹部都中弹了,还有——」
「左眼。但不知为何,在岸上醒来之后,枪伤完美的消失了」
依常识考虑,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一切都是千真万确。衣服上开的洞和黏上的血液,应该不会说谎。
「……说起来,现在左眼完全不痛啊」
在海岸上醒来与抵挡圣蜣的时候,左眼明明像火烧一样的疼痛,然而在旅店中醒来却并未如此。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亨利,你带着镜子么?有的话希望能借我一下」
「镜子?要砸碎么?」
「为什么!?我只想看看眼睛怎么样了」
亨利又沉默了片刻。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做出奇怪的反应。不过她马上从装备在腰上的小口袋里取出了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给」递给了我。
镜
子里面照出来的,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自己熟知的那个秋津慧太郎。在故乡不知被嘲笑多少次的童颜,虽然醒来时解开过,但现在又重新扎起马尾的,稍长的黑发。当然,左眼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
极为平常,一切如故,没有丝毫异样的地方。
那么,之前的疼痛果然只是单纯弄错了吧。
「……?」
将镜子拿远一些之后,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是光线的原因?刚才有一瞬间感觉眼睛的虹膜有些奇怪。于是想要更加仔细的观察,打算将镜子拿近左眼的时候,
「好了,看完了」
桌子的另一头伸出手,迅速拿走了镜子。
「啊,这、干什么——」
「男孩子照镜子照那么久干嘛?跟个女孩子似的」
被亨利开着玩笑,慧太郎不假思索地消沉起来。慧太郎对「像女孩子」「明明是男人」这种话很敏感。自己在道场上击败的示现流的弟子们,经常气急败坏的对自己容姿评头论足,所以被亨利这么说有些五味杂陈。
「唔、哼,你说的没错。武士不该娘里娘气的。啊,不应该。……我知道的,我知道到的啊,这种事情当然知道啊……!」
「???为什么突然哭出来?」
「谁、谁哭了啊!」
慧太郎认识到自己回忆起屈辱的日子,眼眶有些发热。
「哈哈,好像抉到老伤了。你还真是难伺候呢。来,给你好东西,你就别哭啦」
「都说我没哭啊!别用那种哄小孩的说话方式来……好东西?」
亨利从桌子上面拿起的是,刚才和咖啡一并买来的,惊讶其不知作何用途的,装入了温热的牛奶与砂糖的容器。她将二者适量放入慧太郎的茶杯中,用茶匙搅拌。转眼间,咖啡变成了淡茶色的饮品。「尝尝看」在亨利的推荐下,慧太郎鼓起勇气,试着将杯口压在唇上,
「……啊,好喝」
「这个叫咖啡欧蕾哦。不习惯黑咖啡的话就得下点功夫呢」
原来如此。咖啡的饮用方法中,也有这样的『技』啊。慧太郎表示同意,不过还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哎呀,我也觉得很奇怪啊。不管怎么说,那个也太苦了吧。那种恶魔的饮品,法国人究竟是怎样若无其事的喝下去的啊——」
「顺带一说,我喜欢黑咖啡哦?」
「……」
为什么?因为你的味觉太幼稚了。慧太郎有种被嘲笑的感觉。
「怎么又消沉了啊。你真难伺候啊」
亨利的心情与她口中的话截然相反,心情越来越高兴。她将轻握的拳头搭在嘴边,发出清澈美丽的笑声,如此美妙的举止,与她那强烈的感觉不大相适。不过,却是令人惊讶的可爱。慧太郎对自己不断恶化的心律不齐,愈发的担心起来。
但是——本想无论天长地久都愿意注视下去的这张笑容,突然陇上了一层沉痛的阴霾。
又来了。又是这个表情。她在前不久的沉默时也是露出这样的样子。慧太郎也已经明白,这个表情与自己有关。
怎么办?我该开口问么?正在慧太郎苦恼之时,亨利率先开口
「……那个,慧太郎。或许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唔、嗯。什么、事?」
「你今后的事啊」
今后。也就是说,今后旳立身之计么。
「啊……没什么,这件事不用担心。我不会继续给你添麻烦的。虽然现在身无分无,一时半会也无法自由行动,不过……嗯,只要肯找,应该有人原因雇佣日本人的。然后脚踏实地的挣钱,回归故乡」
如果情况允许,就尽可能的在此之前找出袭击汽轮的那伙人,将他们斩尽杀绝,完成责任。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虽然是这么回事,不过该怎么说呢,要找正经工作大概会很困难吧……」
「?我听不明白。怎么回事?」
亨利依旧是那副放不开的表情,似乎下定决心地站起来。然后从觉得碍事就移到床上的购物袋里,取出一叠什么纸。
「是报纸哦。是叫《费加罗报》的有名的日报。我刚才外出买的」
「啊、嗯。报纸我知道。兄长告诉过我」
「也对,我想稍微确认一下,你坐的船,该不会叫『雷克勒号』吧?」
嘎哒!慧太郎不由自主地提开椅子站起身来。亨利按着额头哼哼道
「……哎,果然是」
「为、为什么!?那艘船的船名我一次也没提到过!」
「事件刊登了哦,就在这份费加罗报上。而且刊登了整整一页」
她叹了口气,接着以之前从未有过的奇妙表情与声音说「我要读了哦?冷静点听哦」,随后开始缓缓朗读。
事件发生在前天深夜。雷克勒号在布列塔尼地区近海遭受不明袭击者的袭击,随后沉没。舆论认为,这起事件为多人作案。仅有少数生还者乘逃生艇逃脱——由于这件事情慧太郎已经知道,也预见得到,所以没有被义愤所驱策并不值得惊讶。问题在于之后。
「——据生还者的证言,汽轮沉没前,犯罪团伙在雷克勒号上对乘客进行了屠杀,在团伙中心有疑似『东洋人少年』被目击。另外已经证实,这位少年以普通乘客的身份在袭击前乘上了汽轮,国家警察将他视为『为犯罪团伙引路的共犯』进行搜查」
「什!?」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对自己所说的这些事情,无法用心去理解。
共犯?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和对无辜乘客下手的,那帮黑衣人!?
「另外,一名船员在避难之际带出的乘客名簿,因为被海水打湿无法解读,能够读取被认为是那名少年的名字只有「Kei……lou」的痕迹」
慧太郎(Keitarou)木讷地杵在原地,大脑好像无法接受这些消息一般。
不过是又被她戏弄了对吧?这样的想法在慧太郎脑中瞬间闪过。毕竟亨利·法布尔就是那种捉弄人的性格。难道不会在下一刻说着「骗你的~♪ 上当了?」,推翻前言么?若是这样,只能向她的淘气认输了。告诉我,是这样对吧。求你了,快说啊……!
脑袋里嗡嗡作响,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胸口突然破开的空洞中回响一般。慧太郎全身脱力,几乎要当场瘫软在地。
面对表情尽失,呆呆杵在原地的自己,亨利投来尤为怜悯的目光。
「……上面说的,那个……果然是指你吧?」
到此为止了。
慧太郎瘫软下来,直接坐到了地上。从手中滑落的茶杯仿佛暗示着毫无光明的未来,四散粉碎。
回不了日本。再也无法踏入故土。
这是纯粹的事实,降临在慧太郎身上的,回天乏术的现实。
「啊、真是的,烦死了!我也觉得这样的事很不讲理……但是,像这样闷闷不乐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吧!?打起精神来啊,慧太郎!」
打起精神?办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怎么打起精神啊。
慧太郎就在这半死心的状态下,被亨利拉到了街上。说完那件事后,也许是亨利看到自己意志消沉,于是提议外出转换一下心情。尽管无心逛街,但也没有剩下反抗的力气。
慧太郎现在穿着的是普通的厚衬衫和裤子,然后还戴着帽子。这些是亨利出去买午餐的时候,顺便买下备用的。所以尺寸很微妙,并不合身。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再穿那套浑身是血和破洞的衣服,而且最首要的是隐藏外貌。尽管相貌和名字并未公诸于世,但自己身为东洋人,已经无法融入欧洲的景色。
「……果然不该出来的啊。我已经是被搜寻的对象了……」
「所以说,一直呆在旅店就没问题?我说啊,慧太郎。你打算一辈子都住在那里?反正到时候,你还不是非得出来不可?」
她的话非常正确。但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不想外出。
来往穿行的人数不少,可全都是金发的白种人,上哪儿也找不到黑头发。这样的行动,感觉就好像只身站在敌阵中央,向众人展现自己一般。慧太郎重新深深地戴好帽子,尽可能的低着头走。
坦白的说,庞马尔的街道十分冷清。虽然石头铺成的地面与石头建造的民宅无限延伸的街道洋溢着异国风情,给人颇具规模的感观,可不知为何,走在上面感觉缺乏活力。与街道的宽阔相反,居民的数量似乎极端的少。
听亨利说,大概十五世纪以前,这里似乎是一条热闹的街道。然而由于某时出现了一名残暴的人,血洗了街道。从此以后,这段黑暗的过去永无止尽的蔓延下去,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这条街,与心中有愧的自己出奇的合拍。
只是,或许该说是果不其然,即便是这种晚期人口过稀的乡下小镇,粗犷的蒸汽机依旧随处可见。只要踏入偏离大马路的小道一步,便有地下的大型锅炉在运转,或是插在地面上的粗野烟囱不断地喷出滚滚浓烟,如同朝雾,给周围拉上了朦胧的轻纱一般。
十八世纪后半叶的英国发起的工业革命,获得了
名为安费宁与魔女的两个起爆剂,令技术得到了更高速度的飞跃。尤其是蒸汽机的发展越发显著,在欧洲大陆上无论走到哪里,大概都能见到与之相应的光景。尽管在故乡听兄长这么解释过,但真正置身于此后,却由衷的感到钦佩。
「话说,为什么你被当成凶手的同伙就不能回国了啊」
亨利的话将自己发散的注意力牵了回来。慧太郎温吞吞地抬起脸。
「真实身份还没有暴露哦?而且又不是完全没有日本的旅行者。想方设法存些钱,然后迅速动身回去不就好了?混在归国者里头是不会被认出来的」
「……办不到啊。虽然现在还好,但不知什么时候身份就会暴露,万一演变成外交问题的话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最大的问题是……父亲不会原谅这种事」
「为什么?你老爸不站在你这边么?」
不会。因为父亲是那种把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在他心中,儿子也不过是延续家业的道具而已。即便能够顺利的回到日本,事情败露的话,父亲必定会在暴怒之下扔下「既然要带着污名回来,为什么不在异国之地自行了断!」这样的话,自己甚至还会被当即斩杀。
「这算什么啊,不可理喻!就算说自己是冤枉的他也不信?连儿子的话都不信?」
「办不到啊。家父就是这种人,……而且,如果是冤罪,就必须证明。总而言之,不能因为我而让秋津家背上污名」
随后,一辆汽车粗鲁地从眼前飞驰而过。亨利用立刻用法语谩骂。尽管听不懂单词的意思,但不是应该出自少女之口的内容吧。
「哼,家族名誉啊。或许这个国家也有贵族们会去想类似的事情呢,不过我还是无法理解……嗯?难道说,慧太郎生在有钱人家里的意思么?」
碎碎抱怨着的亨利不知怎的,眨眼间不满地撅起嘴。但是慧太郎没有留心这种事情的余力。前方真的是一片黑暗。
不久,慧太郎被亨利带到了庞马尔街的一所小公园。
果不其然,周围几乎杳无人烟,视野所及之处,只有给鸽子喂食的妇人,遛狗的少女,另外就是两个神采奕奕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注意到散步的少女面向奇怪,毫无人味之后,亨利告诉慧太郎「那不是人类」。那个少女偶尔会表现出好似齿轮机关的举动,看来是自动人偶。
之后两人坐在长椅上,一时间什么也没做,消磨时间。
想来彼此都有许许多多不得不去思考的事情。虽然亨利在沉思些什么不得而知,然而被认作是雷克勒号沉没事件的凶手,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慧太郎脑中,只有关于今后的不吉思想与讨厌回忆层出不穷的情况,已经消失。
——他不是当族长的料。只是个除了拿剑,毫无可取之处的蠢材。
不知何时,父亲对自己下达了这样的判决书。那时并非面对面,是父亲在房间里饮酒时,偶然听到他对母亲碎语。
无论按长幼尊序或是才能,让兄长继承家督才是众望所归。只因见兄长身体日渐羸弱,无奈之下才立慧太郎为后继。父亲并不知道隔扇另一边的当事人正竖起耳朵偷听自己的话,更加艰涩地继续说着。
——不久之前。我带他走在深山里的时候,偶然出现。所幸并非吃人的种类,而且体型很小,速度也足以应付……但那厮没有置其于死地,说着「真可怜」,留下了那个的性命。对方可是哦?
——跟女人似的。能成什么大事。
——就算再有拿剑的天赋,也不过如此。不孚秋津之名。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兄长十分优秀。头脑也好,处世得当,所以招大家喜欢。那么自己呢?头脑与处世都平平无奇,相貌容易遭人侮辱,由于唯独剑法高人一等,只会遭人反感。显然在所有人眼中都难以胜任族长的担子,暗地里甚至还被骂『柜上牡丹饼(注5)的下任族长大人』。
「……或许,这样也好」
如果自己回不了日本,感觉一切都将得到应有的位置。
※注5:牡丹饼在日语中有丑女,臃肿胖妇的污蔑之意。
即使这次这件事威胁到了本家,只要兄长登上族长的位置,一切都能够顺利运转。即便身体羸弱,被医生宣告已时日不多,兄长也能破除万难吧——如此自暴自弃、一厢情愿的思想在脑中闪过。
到头来,自己还是只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兄长。
慧太郎明白,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但是,又该如何是好呢?在这片没有任何依赖,远离日本的地方,自己这般无能之辈,究竟能做到什么。
除了拿剑一无是处,只会消极的向后看,没出息。
「——嗯,果然只能逮到凶手了呢」
忽然,身旁的亨利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被阴暗的情绪所侵蚀的慧太郎,直勾勾地凝视起乐天的亨利。
「你这张鸽子挨了豌豆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为了洗清自己的冤罪,就要抓到真凶。你瞧,很在理不是?」
的确很在理。但慧太郎直至这一瞬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不,应该说,如此夸张的举动,有实践的可能么?
想必是从自己的表情中读出了自己的疑问。亨利哼了一声,断言道
「这种时候,与可否实行没有关系。因为,能走的只有这一条路。除此之外,你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回到日本」
「???为什么?如果警察——」
「你说或许警察能够发现那帮黑衣人?你就这么干等着?要是你被先逮到怎么办?秋津慧太郎也是嫌疑人之一哦?」
面对如响斯应的反驳,慧太郎结舌钳口。趁这个时候,亨利继续追讨
「虽然不想泼你冷水,我觉得还是不要指望警察比较好哦」
「你的意思是,警察不可靠?」
「是啊。但不是『能力上』的意思。……我试想了各种各样的情况,也比对了你的话和报纸上的报导呢。于是,我发觉了一些疑问。慧太郎,为什么你现在会被警察当做嫌疑人,遭到追捕呢?」
「什么?不,这……我觉得大概是我与那帮黑衣人战斗的事情被什么人看到了,然后被误会当成了他们的人」
「那我问你。你和那帮人交手的时候,甲板上可有其他人?」
慧太郎瞠目。被这么一问,确实如此。
「你不是说过么?甲板上只有自己和凶手,然后就是将宝石托付于你的那个死掉的男人。而且那个时候,乘客几乎被杀绝,报纸不是说,『仅有少数生还者』乘逃生艇逃脱了么?」
大致如此。毕竟在那个时间,船体已经开始沉没。若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乘客,必定会在更早的时期乘上救生艇才对。
「退一百步说,就算有乘客偶然幸免变成凶手的刀下亡魂,偶然在夹板上目击到了你,那又怎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何况凶手们还在船上」
「不……可是,如果距离够远,就算有声音也……」
「欸?那么远的距离是怎样分辨的?在那被托付的宝石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分不清楚的黑暗中,怎么知道你是『东洋人少年』的?」
这一次,慧太郎真的呆住了。随后,从长椅上猛然起身。
「这——这是怎么回事,亨利!?」
「喂、别靠过来啊……不要、脸太近了!我、我会给你解释的啦!」
肩膀被慧太郎抓住,一边摇晃一边拉近,亨利露出意外之中掺在害羞的表情。脸颊变得微红。不过,马上又干咳几声,继续说道
「听、听好咯?我想到的可能性有三种。第一是『你在凶手之中』的证言本来就是说谎的情况。知道证人为什么要撒谎么?」
「因为坏心眼?」
「你白痴吗!?因为他是凶手的同伙啊!」
「原、原来如此。不过,那么犯人为什么乘救生艇逃出还能得到警察的保护……」
「我谈下我的猜测。大致上,会不会因为那个人就是为凶手带路的罪魁祸首?因为是必须在最初时间登船的角色,当然会在乘客名簿上留下名字。为了防备名簿无法销毁的情况,一定是从最初到最后都作为『单纯的一名乘客』上的船,这样应该能够完成逃生之前的准备工作哦」
这番推论只叫人频频点头。慧太郎对眼前少女的聪慧大感佩服。
「但如果是这样,那种半吊子的证言意义何在?被警察问话的时候只用回答『凶手是东洋人少年』,将黑衣男人们的事情隐瞒下来就可以了吧」
「让对方深信谎言的诀窍,就是在九成的真实中掺入一成的谎言。弄沉大型汽轮,屠杀乘客,哪件事都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办到的」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又是?」
「凶手和警察勾结的情况」
慧太郎哑口无言。与此同时,也明白了她那句「不要指望警察」的真意。
「进一步说,就是凶手力量足以完全笼络权利盖过国家警察的官员的情况呢。当然,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会让你无法依靠国家以及警察。然后就是第三种了。嗯,第三种很简单。就是第一种与第二种两者兼有的情
况」
「就是这样了」亨利收尾之后,慧太郎已经无力追问。
竟然说,凶手与官员沆瀣一气?这算什么啊。这样的话,岂不是更加绝望么?自己被卷入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之中么?
「喂,难得我为你做了说明,为什么又消沉了啊?」
「……感觉日本越来越遥远了」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啊、受不了了!你这人真——难伺候啊!」
亨利从长椅上站起来,然后站在垂头丧气的慧太郎眼前,双手猛力拍打慧太郎的脸,然后就这样用手掌挤压慧太郎的脸,将脸拖到自己面前。
「振作起来,慧太郎!回不了家就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丢脸了啊!昨天那个挡住圣蜣的武士上哪去了啊!?」
在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被澄澈的榛色眼睛死死盯着,慧太郎不合时宜地倒吸一口气。不过,慧太郎马上摇摇头,任凭感情的冲动进行反驳。
「那个时候不一样。因为那个时候……当斩之物非常明确!」
「现在哪里不明确了!给我找出那帮黑衣人,把他们从头到脚砍成刀锈!目的明明都这么明确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废话!」
「别说得那么轻巧!就算想找,我一个人要怎么——」
「所以说,我会帮你啊!」
反驳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对方的提议是那么的难以置信,令慧太郎不知眨了多少次双眼。由于两人大声对吼,惹得那个自动人偶带着散步的狗也叫了起来。可是,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事。
亨利缓缓放下手。然后退开一步,再一次注入力量说道
「我,会帮你的」
「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特地让自己身临险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为刚遇见的东洋人付出这么多?就算是亲切也超出太多了吧。
「那、那是因为……就、就这样抛下你不管的话,我会睡不好觉的啦!把捡来的金龟子照顾到最后,是为人的基本义务吧!」
回答之间有着相当的停顿。尽管被比喻成金龟子有些抵触,这种义务也闻所未闻,但少女仅以睡不好觉为由,就一口咬定要为走投无路之人伸出援手。慧太郎直直的凝视着这位少女,仿佛要盯出洞来。
话虽如此,可自己还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
尽管慢慢掌握了一些她的为人,却完全不了解她的身份。昨天驾驶着谢尔瓦与战斗,在宿舍里说话的时候却零星感觉到学生的身份。本质上是从事某种生业的人么?目前还完全看不出来。
珍妮·亨雷特·卡西米尔·法布尔。
奇缘推搡的邂逅,踏上法国的土地,第一个认识的人。
即便如此,还是准备相信她。不,是想要相信她。
若是连她的善意都要去怀疑的话,秋津慧太郎就真的无药可救了。就算被凶手陷害,就算明白官员也许设下了陷阱,就算陷入无尽的疑心病,如果不能接受她向这样的自己伸出援手的这份纯粹,作为一名人类的自己就已经结束了。
所以慧太郎缓缓的在石板地上蹲了下去,就这样成正坐式,双手贴地,深深的低下头颅。慧太郎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充分表现心中涌现的感情。
「——不胜感激」
「咦?这、哇哇!你又……!」
头上降下亨利吃惊的声音。不过,慧太郎依旧额头贴地一动不动。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正在流泪,也是原因之一。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所以不要学西瓜虫了啊!大家都看着哦!?你这人,到底有多难伺候啊——」
不过就在此时。背后突然响起第三者的声音。
「喂、那边的小情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是男人的声音。听到有失温和的恫吓,慧太郎最终忍不住抬起脸转过身去。
心跳险些停止。身着国家警察制服的警官,站在大约20m的前方。而且还是两名。或许是公园太吵让他们注意到了这边,然后缓缓走过来。
「开始还以为在吃醋吵架……那边的,为什么坐在地上!?」
亨利的脸顿时铁青。慧太郎急忙打算辩解,站了起来——可是这样一来,视线的高度便会与对方相当,不过说到底,慧太郎还是太晚察觉自己已然注定的失败。
这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帽子戴的再深,也无法完全藏住黑色的头发,而且也无法隐藏肤色和面容。一旦被正面注视,很多东西便会立刻暴露。
「你这家伙……东洋人么?」
慧太郎和亨利看也没看旁边,转头就跑。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时。
「糟透了,你这大白痴!都怪你搞出那么显眼的举动!」
「对、对不起……不过,我也没办法啊!因为实在太感动了,一不小心就这样了啊!」
慧太郎一边丢脸的争吵着,一边和亨利一起冲进了小巷里。紧随其后的警官们发出怒吼。虽然没有追上,周围似乎传来相当大的加油声。不知是否要对发生沉没事件的海域附近的港口小镇进行全面搜查,似乎相当多的国家警察来到了庞马尔。
「不要『一不小心』就变成西瓜虫啊!别给我说那是没有办法!而且动不动就眼泪鼻涕,还莫名其妙的迟钝!好了,快过来!」
「我穿不惯这个叫靴子的东西啊……等一下,我可没哭哦!?」
现在还说这个干嘛!稍稍跑在前面的亨利,半回头地对着身后叫喊。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说话怒气冲冲的,不知为何却是一副开心的表情。慧太郎穿着穿不惯的皮靴,依旧不断提速,最终与「快点快点」催促自己的亨利并肩飞驰。
「噢,感觉突然变快了?难道是其他人!?」
「就是本人啊!先不说这个,你……那个,虽然对狼狈的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不过非常照顾我呢!现在也无微不至地给我关怀!」
「我有一个弟弟。你目前算第二个呢」
「咕……把我当弟弟……不、不是那样!我甘愿接受!不肖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真是的」亨利微笑起来,紧接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某个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球体。亨利在右拐冲入小巷之际,将它奋力向后方投掷。
「不可以看后面!继续跑!」
为什么?慧太郎心中没有冒出这样的疑问。这或许是自己对亨利的信赖,已经开始在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原因吧。可是几秒钟后,背后爆开剧烈的闪光之时,慧太郎还是被吓傻了。慧太郎以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反射性的转向后方的脖子固定在了前方。
「怎、怎么了!?刚才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是手投式闪光弹!携带方便对人使用!用那个争取时间!」
「闪光弹?没听过这种武器。法国连这种东西都有么」
「才没有!那是『魔法(Witchcraft)』!」
魔法——换句话说,就是魔女的创造品,魔女的技术,魔女的知识的总称。
「那、那么……你果然是魔女么!?昨天也驾驶了谢尔瓦!」
「对。但不是军属的哦。我是无所属的。所以不要到处宣扬哦。另外,谢尔瓦=魔女的公式,现在完全不准了啊——」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先不提那个,这也就是说……你是独自消灭么!?」
「不对,基本上只是驱赶。我是一边修学一边在做的职业克星。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态,军方很难出动贵重的魔女,很有赚头哦」
魔女,亦或者说魔法师,他们是对用的王牌。兄长曾经说过。
他们曾经被当做进行非正式仪式的异端存在,遭受周围冷眼。但在魔法对强大的特别有效的事情为世人所知后,他们屏退了教会威光,登上了表面舞台。当今时代,似乎欧美诸国无论哪只军队,都必定配备着复数的魔法师。
没想到来到法国,这么快就遇到了魔法师,而且是非军属的年轻魔女。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是军人,还要和……」
魔法师实在为数过少,因为魔法是用血来行使的技术。所以,魔法师一旦被军方发现,二话不说便会被关押起来进行驯化。换句话说,军属魔术师与战斗,终归只是服从命令。而自发与扯上关系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只是单纯的买卖,可以不用专门以为业吧?」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钱。毋宁说,为了满足学术上的好奇心才是我真正的夙愿」
「学术上的好奇心?那么,你是研究的——」
话说到一半,从巷道的拐角处突然飞出巨大的人影。
对方果然是警官。只不过是另外的男人,不是刚才遭遇的两人。慧太郎连忙停下脚步,在短暂踌躇中,下定决心从对方的身体上踏过去。
「对不起!我会尽量手下留情的!」
慧太郎一边道歉,一边对准备冲来抓捕自己的警官的胸口,首先用交叉法施以一发肘击。基本只用这样就能让对方晕倒,紧接着冲向从身后将亨利双臂架住的另一个人身边,朝着面对同伴被轻易干掉而露出惊愕之色
的脸上,放出威力减少到避免砸烂鼻子的掌底,从他怕的发软的双臂下夺回亨利。亨利也保护着自己的背后,不给敌人重整体势的机会,抓起衣领一记背摔。
没用多久,收拾掉两名顽强的警官之后,亨利毫不吝啬地对慧太郎给予称赞。
「挺、挺厉害的嘛,慧太郎!你没有刀也这么强啊!」
「还是快走吧,亨利!看这个阵仗,不知还有多少警官……」
可是话音未落,从小巷的另一头又出现了新面孔,这令慧太郎也不由表情抽搐起来。为了分散对手而选择狭窄的路,运气不好反而容易被包围。
「慧太郎,给我把他们碎尸万段扔掉喂狗!」
「怎么可能!他们都只是恪尽职守的善良警官啊!」
就算那帮黑衣人的黑手甚至伸向了国家警察,也不可能归咎在末端的警官们身上。慧太郎希望能够尽可能息事宁人的解决问题。
慧太郎望着小巷两侧林立的民宅,下定决心做一件荒唐事。
「亨利,对不住了!」
「咦?这、呀——」
慧太郎迅速抱起亨利娇小的身体,紧接着一段助跑之后跳上了右边民宅的墙壁。然后,鞋底捕捉壁面的瞬间,再一次向反方向的民宅墙壁跳跃,如此从右到左,从左往右之后,以三角跳的要领腾空而起的身体慢慢向上推进,没用多久便到达屋顶。将抱在怀中的亨利放下来后,亨利张口结舌,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抬头看着慧太郎。
「你、你刚才竟然,清爽地做到了超越人类的动作……!」
「嗯,我自己也有点吃惊,还以为抱着一个人会不会有些勉强」
「只是吃惊就完事啦!?刚才可是连蚂蚱都相形见绌的跳跃力啊!」
就算被这样评价,但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能够做到。不管怎样,脚下的情况不太乐观,这次慧太郎牵起亨利的手冲了出去。警官们的叫喊声从下面不曾断绝。为了远离这个声音,慧太郎沿着屋脊冲向旅店的方向。
不久,附近总算安静下来的时候,亨利突然轻声说道
「……你昨天也斩掉了『他』的足,是不是以前就做到过很厉害的事情?」
慧太郎小跑着转过头,只见她的表情不知为何阴沉下来。慧太郎扭着脖子作出回答
「不好说呢。我是头一次遭遇圣蜣。虽然在大概两年以前,出现了三只要吃人的蚂蚁一样的家伙,我没办法就只能干掉了」
「三只一组的蚂蚁型,肉食性的……大概是『小队蚁』呢。『他们』虽然也是超硬的物种,但是和圣蜣的甲壳厚度比起来,就完全……」
亨利不断低声念着。她对的造诣果然非常渊博。接着,她向慧太郎投去尤为认真的眼神。
「慧太郎。刚才在旅店里,我看你很在意左眼,它怎么了?」
「?也没有,只是被击中了却没有伤到,觉得不可思议罢了。昨天左眼还奇痛难当,今天就完全没事了,所以有些无法释怀」
「痛?没有受伤的左眼么?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
亨利抛来强硬的质问,慧太郎虽然惊讶,但还是点头承认。之后,亨利将手托在下巴上,露出思忖的表情低吟了一会儿,随后又以某种达观的感觉叹了口气。
「……哎,算了。这件事我也给你调查的一清二楚吧。总觉得放不下你」
「库,果然把我当弟弟……来到国外我还是弟弟……」
「好啦好啦,怎么又沮丧起来了!刚才还宣言过,自己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吧!」
亨利精神满满的叫喊,依旧没有放开慧太郎的手,随后走上前去。之前又是在消沉,又是忙着逃跑,没有特别注意到,但是与女孩子相互接触的事实,令自己突然害羞起来。掌心传来的温度,感觉痒痒的,又是那么舒服。
「等、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为了将涌现出来的心情糊弄过去,慧太郎高声大喊,只闻亨利纳闷的回了一句「问题?」。
「亨利·法布尔,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这个么?嗯~这个有点复杂呢。我是学生,又是魔女,还是专门处理所造成的麻烦的万事屋,还是诗人,还是作曲家,书也出得挺多的……最合适的头衔究竟是什么呢?」
诗人?作曲家?还出过书?她的才华竟然多到如此荒诞无稽的程度。亨利好不在意哑口无言的慧太郎,口若悬河地继续说道
「生业无疑是昆虫和的研究呢。我把观察『他们』的活动作为主要课题,所以——嗯,现在只是一位『爱虫女孩』」
「怎、怎么这么随便!」
「那么慧太郎看着我,随你决定咯」
将没说有出来的「期待你想个好听的♪」的这半句用眨眼传递过来,亨利身轻如燕的在屋顶上跑起来。被这样的她牵着手,慧太郎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律不齐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胸口越来越苦闷。
之后,慧太郎和亨利回到旅馆收拾好行李之后,急忙结完账,又跑向了远离街区的郊外停机场。所幸,这次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在与短程的跑道邻接的停机场上,停着数架谢尔瓦,亨利的红色谢尔瓦也在里面。慧太郎不曾想过,军属魔术师为了能够迅速赶到所在的地方,将谢尔瓦作为交通工具,所以对这样的情景稍显惊讶。慧太郎听兄长说过,飞行机械实用化的历史尚浅,基本上都是军用品。
「不久以前的谢尔瓦也是那个样子呢。毕竟名字来源于『飞天扫帚』。不过,谢瓦尔比以往的飞机要简单,所以曾经有人想过将它推广普及呢。不过因为价格高的荒唐,基本上是有钱人的专属座驾了呢」
原来如此,慧太郎恍然大悟。『谢尔瓦≠魔女』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你是富裕人家的千金么?啊,难道是用版税添置的?」
「……怎么会。我家一贫如洗,卖书赚的钱也少得可怜。这架谢尔瓦是我问学园的飞术部借来的」
亨利的脸上俄然陇上一丝阴云,于是慧太郎连忙开口「飞、飞术部?」转变话题。
「就跟名字一样哦。现在驾驶谢尔瓦就跟马术和钢琴之类的一样,成为了一门艺术。最近还有带彩的拉力赛呢。到底是起源于英国的东西,被叫做『马达体育』呢。现在在法国也非常盛行哦?」
慧太郎感到吃惊,亨利将备用的飞行帽扔给慧太郎。紧接着,她跨上红色谢尔瓦,在控制板下面插进钥匙,蒸汽引擎开始点火。
「好了,快坐到后面来。得赶快向这条街道别了」
「这个……就算我离开了这条街,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啊。不管在哪里我都太显眼了」
「没问题啦,我有秘藏绝招呢。——呃~,秋津慧太郎先生,能不能稍微把头发解开来看看?」
头发?慧太郎一阵木讷。身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头发的确有些长。白天,在旅店醒来的时候解开过一次,但之后又扎了起来,直到现在都没放下。
「为什么?重新扎一次很麻烦啊」
「多嘴!别废话了,快解开!回答呢!?」
「…………Oui(是)」
虽然有种被亨利骑在头上的感觉,但还是乖乖照做,解开扎好的头发。而后,马上让亨利知道自己的头发有披肩的长度。
「哇,滑溜溜的!你的发质像女孩子一样啊」
「别管我!你就会毫不留情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呵呵,慧太郎真可爱。……不过,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留这么长?」
其实这件事有些原因。在西方文化流入的环境下,萨摩维新派主张发髻是陈腐的表现。然而身为下级藩士的父亲,即便如此也不肯在发髻的问题上退让。慧太郎夹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结果不言自明。其实,慧太郎也恨不得马上剪掉。
亨利在飞机上频频看向自己,不久轻声嘟嚷「果然不出所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直言不讳的说,简直像个淘气鬼。
「嗯,或许能行」
「……亨利,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现在有种不好的预感」
「姐姐不喜欢直觉敏锐的弟弟~!好了,坐上来坐上来!要飞咯!」
「呀,但是要去哪儿啊!?」
被慧太郎急切的这么一问,戴好飞行帽的亨利毫不犹豫向北方一指。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我那该死的学舍,圣凯萨琳学园了!」
〇
结论来说,不好的预感不幸言中,中的天衣无缝。
和亨利一起逃出庞马尔街的两天后,慧太郎在圣凯萨琳学园的二年级的教室里,穿着酷似法衣的黑色制服,被赶鸭子上架,颤颤巍巍地站在了讲台上。
「好了~,请注意~。今天呢~,向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
伫立在身旁的女教师米雷修女,用慢吞吞的声音叫大家注意。然而不等她出声召唤,全班一致的好奇目光已然毫不客气的涌向自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如今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
「总之呢~,转
校生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哦~,大家请热烈鼓掌哦~」
稀稀疏疏的拍手声响了起来。米雷悠哉的继续说明。这段时间里,唯独只有坐在后排床边的一位女生,固执的不肯看向自己。拥有一头枯叶色秀发的她,索然无味地撑着脸,专心注视着窗外。她现在,一定在心里对冷汗涔涔的自己捧腹大笑。
「那么~,有请秋津同学给大家打声招呼吧~?」
在米雷的催促下,慧太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喉咙已经干涸不支,胃部痛如车碾。在注视着自己的无数双眼睛中,自己仿佛变成了藏头露尾的狐狸。只要呆在这里,就无法断定这是自我意识过剩的错觉。
圣凯萨林学园似乎原址是所修道院,然而如今旨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成为了贵族们进修的名门寄宿学校。不,更为正确的描述,应该是——
「……初次、见面。我是来自、日本的…………秋津、慧」
是瑰丽的贵族千金们所进修的,完全男子禁制的名门女子学校。
故而,教室之中,视野所及之处,唯有一片豆蔻少女的花海。如今慧太郎苦忍羞涩,站在这片秘密花园之中。
「…………请多、关照……呜、呜、呜呜呜……」
「怎、怎么了~秋津同学~!?怎么突然哭出来了~?」
秋津慧太郎。生于萨摩的下级藩士家的武士之子。
身为日本男儿,无时无刻不当雄姿勃发——虽尚未能付诸实践,也耳濡十六年。流落异国他乡后,殊不知落得此等奇态。
慧太郎无数次扪心自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