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然而怯立与荒野之前

那一天的早晨,少有的轻松醒来。

只不过,刚刚起床的感觉依旧与平日无异,糟透了。与低气温正好相反,睡衣被汗透。慧太郎依旧仰对着天,按着额头,在床上阴郁地喃喃低语。

「……感觉做了个讨厌的梦」

内容不太回想得起来。梦原本就是这样的东西,回想起来也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快,还是尽量不去强求自己为好。

话虽如此,首先要要起床。接着暂时离开房间,在宿舍学生公用的给水地刷完牙,洗完脸,再次回到房间,迅速穿好制服。校园生活的第三天,已经很快适应了女式内裤和裙子的自己,感觉有些可悲。

之后看看时钟判断好时间,走下一楼的食堂。或许离上课时间还很早的关系,整整齐齐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慧太郎在柜台处从舍监手中取过早餐,占据了最角落不显眼的位置。等候之人的现身,仅在须臾之后。

「早上好,慧太郎。今天早上似乎有好好独自起床?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是亨利。她发现自己之后,走过来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阳气的早上好。

「……啊~,嗯。早上好。不过,摸男孩子的脑袋是不是有点那个……」

「喔,今天是牛角面包?我们的宿舍餐点挺厉害嘛」

压根就没听自己说话。不过,她穿着制服做出开朗的举动,并不是常能看到,所以慧太郎多少有些忍让。

接着,亨利从舍监手中拿到早餐,在慧太郎对面的座位坐下后,在桌上展开了今天的报纸。报纸似乎学生都可以读,就放在柜台的架子上。

「慧太郎。话说,昨天你没被追问上学迟到的事?」

亨利的视线依旧落在报纸上,出声询问。昨天早晨虽然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对海岸进行过调查,但最后因军属魔法师的出动,导致返校时间大幅延迟。

「不,没怎么被追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留学可以比较随便、喂,别瞪那么大眼睛看我啊。话说回来,你的情况要更严重吧,一整天都没来上课没问题么?」

「没事啦。现在上的东西全都是已经掌握的内容,我和玛尔缇娜不一样,出席天数足着呢。两个人一起从第三节课来上学才更有问题啊」

会招致不必要的揣测吧?亨利如是说。话说,玛尔缇娜是谁?

「那么,问题还是浴场咯?我给你的扩散性意识篡改药有效果么?」

「……有效果。但关于这件事,我不太想提……」

想一想就觉得恐怖。遑论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女人,在全裸少女们嬉笑的大浴场里,唯独自己一个男人混在里面。讨厌的感觉早就将从容一扫而光。慧太郎为了不至猝倒,闭着眼睛随便洗洗身体了事,泡也不泡就一溜烟地逃回了房间。

「反正也看过骑士女的裸身了吧,又~变成大火炮了对吧?那家伙明明有锻炼身体,胸部却那么大,太不公平了」

「我说了我不想的吧!?再说,你为什么没来浴场啊!」

「那还用说。我怎么会用有你在的大浴场啊。我悄悄溜出学校,去伊斯的浴场洗的~」

「库……太卑鄙了……!」

「嗯?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有点期待么?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比起女骑士那没用的赘肉,慧太郎更喜欢姐姐那紧致得若隐若现的啊」

「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没那回事!再说,为什么你的说话方式那么大叔啊!?」

「——呵呵,慧太郎真可爱」

尤为愉快地玩弄了纤细的少年心后,亨利一时专注于报纸的报道上。不过,不就便好像接受了什么似的扭了扭脖子。

「嗯~,果然什么也没登呢」

「?难道是指……昨天的飞艇?」

「那个也算。不过,你的名字没有出现哦。昨天你大摇大摆的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还以为必定会以『雷克勒号沉没事件的最新消息』的标题大张旗鼓的登出来……奇怪啊。为什么呢?」

慧太郎自觉听到『约瑟夫』这个名字,表情便毫无理由地僵硬起来。

由于昨天的那件事之后,自己对贸然报上姓名以及让凶手逃走的事情一直心乱如麻,尽管挨了一顿严厉的说教,但现在一想到那个男人的事情,内心仍旧无法平复。没有在那里将他逮到,只能认为是自己的不成熟。

——『阳炎』(注7)之意,的秘密结社。

是目前轰动法国全境的恐怖犯罪组织,创设原委、组织规模、具体根据地,以及其他诸多情报,几乎完全不明朗。唯一明确的仅有他们的名号和目的。

※注7:阳炎为地面热空气蒸腾导致如火如雾一般的不规则光折射现象,汉语内并无此释义。

「……你昨天好像说过类似『没有人权』的话吧?」

对叠起报纸,将牛角面包送入口口中的亨利,尽可能压抑感情地问道。尽管她算准食堂无人的时间段过来碰头是为了商量今后的事情,但慧太郎希望事先能够打消有关的疑问。

「——对呀,没错哦」

亨利将牛角面包放回到餐盘中,表情严肃地正面注视着自己。

「虽然在法律上,终归只是被寄生的患者,但实际上,他们没有人权。一经发现,好的情况会被暗地处决,糟糕的情况会被特殊设施强制收容,一辈子都会接受以『治疗』为名目的人体试验」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应该不会被允许才……」

「从伦理上的确不容允许。但是,如今的社会允许了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

没能将故作镇定坚持到底,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喊,只见柜台里面的舍监吓得几乎跳起来。坐在对面的亨利,表情带着一丝阴霾。并且同时,眼睛里静静地闪现烦躁之色。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你准备让我将这种不愉快的事实挑明了干什么?——能够感受到她正如此冷颜相告。

即便如此,慧太郎还是等着她开口。不久之后,亨利先杠不住了。

「……少数派吃亏的现象,在任何时代都一样。人种、思想、阶级、价值观,这些因素创造了各种各样的隔阂,而这些歧视会在时机到来之时成为火种。慧太郎,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人类是立于他人头上才能彻底放心的生物。通过践踏并蹂躏弱者来得到快感的心理,是极为正常的」

「……」

「法国革命之后,处于民众的不满长期临近爆发的状态,枪声不断的这个国家,尤为需要忧愤的排泄口。外形怪异的正是合适的替罪羊。所以政府也不会拯救他们」

亨利说。世界第一个承认的国家,正是法国。

「曾经发生过一起被世人称作『热沃当怪兽』的事件。事件发生在十八世纪末,热沃当地区有未知的肉食野兽出没,出现了上百名牺牲者。当时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弄明白野兽的真身便草草了事了……但是几年后,寄生虫型的『西梅拉』在研究中被发现,世界被超越『亚巴顿的玩笑』的冲击所震撼」

最终经由人类之手被驱除的肉食野兽,从具备类似触手的器官的奇怪样子和尸体化石化两点来看,现在似乎可以视为由西梅拉寄生而产生变异的狼。

「之后,得知西梅拉能令各个种类的生物……乃至能令人类发生变异后,平时就没有和睦过的世界,甚至变得开始猜忌身边。遑论具备高度的拟态能力,甚至不知道西梅拉的寄生方式。所以人们认为,干脆将它们完全割舍掉才能得到社会的安定」

于是,最初施行这个『割舍』的,也是法国。

「昨天维多克将枢机卿的要求评判为魔女狩猎,微小的开端马上便能席卷欧洲。而开创这丑恶先河的,无疑就是法国。会认为『自己想要赢取权益就要先从这个国家开始』也很正常」

「那么你是说,你认同他们的做法么!?」

「怎么可能啊!」

之前一直用平淡的语气,兴许有意图堆叠着定式词句的亨利,此时头一次充满感情。她双掌拍在桌上,猛力地探出身子。

「那些家伙也会将大批无关的人卷进去啊!就像自己被一概当成『怪物』一样,正常人也会认为所有人都是『敌人』,继续上演恐怖活动啊!这样一来,包括没有负担的在内,社会压力将会愈演愈烈啊!」

啊,没错。的确是这样。慧太郎注视着亨利,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那帮家伙没有人性。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恐怖主义都是不可饶恕的。对于秋津慧太郎而言,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必将自己斩杀的对象。

但是——那么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和亨利争吵呢。

尽将明白得不明再明白的质问抛给她。然后,每一次都在心中不断膨胀的朦胧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也会招来难以言喻的不安?

就这样,两人的互相瞪视持续了许久。但是,率先逃开视线的,依旧是亨利。她的气势渐渐变弱,再次重重的坐在椅子上。

「……但是正本清源,最初犯下过错的,果然还是这个社会」

「在前在后,还能算问题么……!」

「慧太郎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啊,存在着『无法始终如一』的现实」

亨利依旧瞥向一旁,她的话语就好像楔进了自己的胸口,将自己的心挖掉一大块。

慧太郎不愿正视的事实,自己在心底连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丑态,感觉被她完全看透了。

「——两、两位一大早在吵什么呢?」

在气氛瞬间恶化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侧面插了进来。慧太郎转过头去,只见克洛伊·埃马纽埃尔·德·拉·罗修加克兰身穿酷似骑马装的衣服站在那里。她背脊挺得笔直,腰上不知为何挂着一把剑柄做工精致的西洋剑。

「……你为什么这个时间会来食堂?」

被亨利摆出臭脸一问,克洛伊为自己不分时宜的闯入进来感到自命不凡——似乎不是这个样子,她口齿不清的回答道

「我、我、那个……因为今天自主练剑,起得比较早」

「嗯~,是么。那么,找我何事?」

「不,也谈不上……只是,我在食堂外面都听到了声响,心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那、那个,绝没有打扰两位的打算……」

对着可怜兮兮畏首畏尾的她,亨利又扔下一句「……跟个笨蛋似的」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我只是被这个留学生找了点麻烦罢了。因为以前给她带过路,她就以为我对她很好似的。真是没救了」

「慢着亨雷特!你说的太过分了!慧只身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留学,心中会有一些不安也是在所难免的啊!」

「那你来安慰她好了。我就恕不奉陪了」

亨利用粗鲁的口气说完,拿着自己的托盘起身离开了座位。即便是能够分辨这是演技的慧太郎也对她的态度很反感。不,或许刚才的话里包含着她的心声。而且她在最后,还留下了多余炸弹。

「——啊,对了对了。反正你要安慰她,干脆就把你那自豪的胸部借给她哭怎么样?留学生似乎对你那放荡的胸部很感兴趣哦?」

「什!?」克洛伊哑口无言,就像油用光了的自动人偶,重新转向慧太郎。不知为何,她用双臂护着胸部。这样一做,反而更加强调了那对东西的巨大,实在危险。

「慧、你、你你你你这个人,难难难、难到真的有这样的兴趣!?」

「怎么可能有啊,冷静下来!为什么拔剑!?」

虽然她这个人很好相处,但或许还是应该考虑一下交往的方式。慧太郎一边从羞耻作祟而到处乱挥的剑下逃走,一边痛彻地想到。

上课的时间即将到来,拿起书包离开房间的慧太郎,在离开宿舍之前先去拜访了亨利的房间。就算简单一点也好,至少希望为食堂里的那件事向她赔罪。

「亨利,在么?」

短暂的犹豫之间,门的另一头传来一声「请进」。慧太郎一进屋就看到亨利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

「——快上课了哦,慧太郎。你来做什么?」

「其实,我想为刚才的事情向你道歉。……对比起,亨利。在食堂里,我头脑太热了」

站在关上的门前,坦率的低下头后,亨利睁大眼睛。没过多久,她扑哧一笑,好像看到可笑的东西注视着慧太郎。

「哎呀哎呀。还是那么直接啊」

「我不知道道歉要怎么绕弯子。我觉得,我大概也做不到」

「也对。那种东西的确也很麻烦,也不像你呢」

如清铃般动听的笑声过后,亨利的表情变得有些歉疚,继续说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刚才对不起。心眼太坏了点」

「你心眼最坏的,绝对是最后那句……」

「啊哈哈。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开不起玩笑的女骑士又失控了?」

「又!?我差点变成刺身啊!她总是那个样子么!?」

「嗯,时不时就会发作呢。别看那家伙平时那么要强,真要对上简直不堪一击。和我吵架的时候也是,一句黄段子就能让她脑袋充血,冲上来就要砍人呢」

打架之前,先发火的人会输哦——亨利说。你不用露出这么骄傲的表情吧。

「话说回来」慧太郎苦笑,让背靠在门上,用转折词试着将话题导向正轨。

「刚才没能决定,我想确定下今后的方针」

「?嗯」

「我也做了很多自己的设想。不过我觉得,果然还是找到梵蒂冈的枢机卿,做他的贴身警卫最为妥善。你怎么看?」

「……等等。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天维多克不是说过么?枢机卿和首相的会谈场所可能在伊斯。那里与这所学院近在咫尺。瞧,从你房间的窗户能也看得很清楚」

慧太郎摆摆下巴,示意亨利从对面的窗户去看街道。伊斯是法国最古老的港口都市,规模也相当壮观,而且还有很多与十字教有缘的建造物。为了会谈的隐匿性,还要不失迎接枢机卿的派头,伊斯的确两者兼备。

「可、可是,会谈场所就在伊斯的情报,终归只是官僚间的传闻啊?」

「可我们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可靠的情报了。试一试也不会吃亏」

「……不能保证那个叫约瑟夫的还会出现」

「也许吧。不过会谈内容对于们来说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昨天约瑟夫才会袭击枢机卿城所的飞艇吧?我不认为一次失败就会让他们放弃」

「啧、可约瑟夫可能是的一员啊!单凭两个人与歌颂恐怖主义的家伙们对抗……你认为能够全身而退么!」

看到语气越来越粗暴的亨利,尽管有些错愕,可还是垂下肩膀,点点头。

「啊,是的……我知道。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会开口让你帮我的。但是,我为了重回日本,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那帮人……」

根据情况,就算孤身一人也要试他一试。想必是自己的意志传递了过去,亨利的脸颦蹙起来,垂了下去,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被裙子包住的膝盖上。她的侧脸显示出她的纠葛。

漫长的静寂充斥屋内。忽然,犹如小石头投入水面一般虚无飘渺的声音零零散落。从那之后,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呢。

「我说,慧太郎」

「嗯?什、什么?」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害怕。我答应过你要把忙帮到底,我发誓这绝非虚言。若是你为了重返日本,无论如何也得和扯上关系的话,我也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亨利,那么——」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听我一句」

亨利抬起脸。她的嘴唇微微的颤抖着。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这句会,将是对自己最残忍的伤害。然而,语言仍确实的继续着

「这件事,能不能静观其变?」

「……?」

能够感受到不算宽敞的房间内,室温骤然降低。慧太郎全身的血气急遽回撤,简直无法理解。

静观其变?刚才,亨利对自己提议,能不能静观其变?

「亨利,你究竟是……?」

「……我并不说要你对坐视不管」

亨利的视线再次落了下去。那个亨利·法布尔竟然会感到歉疚和惭愧。

「找出枢机卿,在附近严正以待的想法,我也赞成。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紧咬着约瑟夫等人破坏会谈这种事。你想对吧?如果枢机卿的荒唐要求被答应的话……」

说到后面说不出来了。但不管怎样,都已经传不到慧太郎的耳朵里。

慧太郎很吃惊。同时也感到难以置信。怀疑她是否明白自己这番话的含义。

似乎要在伊斯的某处进行的会谈,虽说是非正式,但也是两位大人物相见的重要场合。绝不可能只是因为两三次的搅局而终止。由于约瑟夫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昨天才做出了那种过激的行为。静观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对科尔亚诺枢机卿或者蒂耶尔首相,抑或是对两者都——

「……你是说,让我见死不救么?」

「…………」

「亨利!」

犹如劈头斩下般叫到自己的名字,亨利也用争锋相对。

「是啊!如果只牺牲两个人便能解决的话,不如说太赚了吧!狩猎这么愚蠢的行为,如果有发生的苗头,就是应该尽早拔掉!」

「你是认真的吗……!」

慧太郎感受到令人痛不欲生的背叛。没想到从她口中竟会说出这样的台词。

「你不是在食堂说过,你不认同的做法么!」

「我不认同啊!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但是……我更不能认同的,是这样的世界啊!是社会啊!信誓旦旦的宣扬什么神的教诲,实际上就是个腐败不堪,污秽丑恶的梵蒂冈白痴,现在竟还想重演过去的惨剧!桎梏于故技重施什么的,根究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同……!」

「所以说,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不可饶恕的事情就是不可饶恕啊!」

亨利赫然地用她那榛色的眼神对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泌满憎恨。她站起身来,已经不顾及踩到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慢慢站在慧太郎跟前。

「我是魔女啊!如果出生在更早的时代,一定会被视作异端

遭受火刑啊!什么叫做活着就是罪啊!这种事情才更加更加不可饶恕吧!」

「可是……可是,果然见死不救是不行的!可能发生的悲剧和明确发生的惨剧,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是能够放在天平上衡量的问题!」

亨利的表情中闪过前所未有的急躁。不,或许应该用焦躁才对。

能够感觉到「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能理解我!?」的言外逼问。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呀,亨利。这种道理我也不想明白!」

「啊,这样啊!想也是呢!像你这种不谙世故的小少爷,我说的话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外语吧!」

「喂、慢着!我的教育和现在的问题没有关系吧!?」

「不,关系大着呢!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了!你那浑身散发出来的幼稚时不时的扑鼻而来,叫人无法忍受啊!抱着『正确』这张挡箭牌连自己的主见都拿不出来的人,真是痛心疾首无药可救啊!」

「……」

被人说成这样,就算是慧太郎也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此时在内心肆虐的,是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惨烈的愤怒。

在故乡被周围的人嘲笑作「只有剑术可取的呆子,不谙世事的小鬼」的事实,被亨利一语道破。这是一个原因。而且,昨天在飞艇的气囊上也被约瑟夫说过同样的话。两者内容出奇的相似,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后面便是激烈的互相争吵。当明白这句话越过了那条线的时候,慧太郎已经无法拉住愤怒的缰绳,任凭其发泄、冲撞。

「给我适可而止!满脑子尽是仇视有钱人的丑陋思想!就因为这样,你才一辈子只能和虫子做朋友!」

完全不给慧太郎为失言后悔的时间。紧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声音。

过了一会,脸上出现钝痛。辣辣的、辣辣的,像火烧一样。

被亨利掌掴了——等明白这一事态,已经花去了相当长的事件。

并且就在发呆的时候,亨利从摇摇晃晃的自己身旁穿过,快步离开了房间。是房门重重拍上的声音,令慧太郎隔了半饷才回过神来。

被独自一人留在亨利房间的慧太郎,按着挨了掌掴的脸颊,呆呆的杵在原地。

在离开之前,亨利用几乎隐却,但发自心底的悔恨声音,沉沉低语。临走之际编织出的这一语,比脸上的痛更是强烈上万倍。

——到头来,你也和那些把我当成怪人的家伙一样啊。

她,大概哭出了吧。

不能为自己献上剑的女孩斩除悲伤,还算什么武士。

昨天抱着亨利的背所下定的决心,今天却原封不动的化变成了苛责自己的棘刺,执拗地不断刺痛自己的心。上课途中,慧太郎也一直想着早上的事。

老师在黑板上用法语写着板书。然而慧太郎的意识却总是被自己身后,那个贴在床边的作为所吸引。本应坐在那里的人,今天不在。亨利连续连两天无端缺席。之后她也没来学校,去了哪里完全没有眉目。

必须向亨利道歉。自己将「找她说话必须选在避开其他学生视线的地方」的约定当做废纸,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她。

然而明明下定决心来到学校,但她却似乎对『道歉』这样的行为都无法容忍。或许今天早上的失言,是让彼此的关系永远断绝的决定性的话也不一定。现在的自己忍不住往这个方面去想。

「……可恶」

太差劲了。自己的低劣,令自己怒不可遏。无论脑袋再怎么充血,也绝不能够用如此没心没肺的话辱骂大恩于自己的她。

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呢?为什么不能更稳健的化解矛盾呢?

原因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亨利的指摘完全戳破了自己。

痛苦到只想随便找个避难港,连岔开感情这种事都做不到的地步。

抱着『正确』这张挡箭牌连自己的主见都拿不出来。秋津慧太郎正是这样的人。只能抓住事物的一个侧面,只有缺乏灵活性的信念,本质就是徒有虚名的自我慰藉。

想必就连对的感情,深度剖析之后亦会得出这个结果。

在食堂和亨利说话时,慧太郎尽会抛出明知故问的问题,到头来还是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到明确的否定而已。

想要听到亨利说,约瑟夫等人必定是错的。他们才是诸恶的根源。

他们身负深重的罪孽,手上沾满无数人的鲜血。但换个角度,他们何尝不是遭到这个社会抛弃的牺牲者。然而自己却不想承认。

只想将约瑟夫等人当做单纯的『敌人』来认识。将自己置于『好懂』的藩篱,用正义之名为憎恨开释,将对良心的伤害压制到最小。不问对方的凄惨遭遇手起刀落。这便是慧太郎曾经的想法。

懦弱得令人作呕。归根结底,自己和过去没有任何差别。

被兄长推着来看大千世界,千里迢迢来到法国。这几天里明明得到了那么多见闻,最终却还是选择走向了依赖『熟悉』的单纯法则所支配的天真道路。世间诸事,明明不应该如此简单就涂上黑白来分辨。

没有正确的人,有的只是『爱好』正确行为的伪善者。

这便是秋津慧太郎这个人的,虚伪的本质。

「……!」

咬住嘴唇,甚至要渗出血来,堵住不知不觉间懈怠值守泪堤。一旦变得不和心愿便哭出来的自己,与不负责任的孩童无异。慧太郎不想变得更加不堪。

总而言之,必须向亨利道歉。或许今天已经见不到她,就算熬过今天也没关系,但必须倾注自己的诚意,正式的向她赔礼。

昨天维多克说过。传闻中说,枢机卿和首相的秘密会谈似乎会在这两三天进行。

慧太郎将视线移向旁边,从校舍的窗户远远望见伊斯的街道。

与亨利和好固然重要。但与此同时,慧太郎也不得不去证明。这一次并非伪善,而是抱着明确的信念。无论有再大的理由,对人命视若无睹的事情,果然是无法原谅的。

亨利其实也应该明白。如果忧心的窘境,就更应该阻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企图。

迷茫仍未散去。但除了行动,慧太郎不知道其他能够表达自己的真意。

亨利趴在长桌上,徒然的浪费着时间。

这里是圣凯萨林学园的大图书馆,设置在其深处的读书区域。

早上和慧太郎吵完架离开宿舍之后,一想到去了教室又得和他见面,一下子就讨厌起来。于是便将目的地从校舍转移,来到了图使馆。随后,她或许了解到自己的失败。

在安静的场所漫无目的的发呆,就算不愿意,人的思考也会由外转内。

对慧太郎的痛斥发火之后,最后甚至还露出流泪的丑态。总而言之,早上那一幕在脑内被不断重现。如果这时有说话对象的话,也许就能稍许冲淡此刻的心情,但不巧的是,事情并不会如自己所愿。被集体所孤立,就是这么回事。

不,只有一个人。熟人以上,知交未满的,无法很好把握距离感的对象,有还是有。

从很早开始,翻书的声音就在偌大的这片地方响着。这个声音正告诉着亨利,自己现在并非孤身一人,但反过来说,也仅此而已。毕竟对方在绝大多数情况都是一尊只读书的摆设,是个比自己更孤僻的人。

亨利抬起脸。在对面的座位上,玛尔缇娜·罗塞里尼的姿势一尘不变。

和自己一样以加入学园圣歌队为条件得以免除学费的,来自撒丁王国的留学生。一年级的时候,在机缘之下认识的她,是一个有着浓密黑发的娇小少女。

她一直保持端坐,默默看书。自己来到图书馆后,别说动一动了,就连眼皮都没觉得她眨过一下。眼镜后面的黑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玛尔缇娜」

试图突然喊她,只会让她看书分心,不可能抱什么期待。

事实上,玛尔缇娜的眼睛也没有离开手中的书,仅仅发出空洞的声音。

「何事?」

「你……哎~。没有了……还是算了」

亨利摇摇头,再次趴在桌上。只因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说。「是么」玛尔缇娜也简单的低声一语,果然继续开始读书。

想来,自己和她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在同一学年却班级不同,因为玛尔缇娜总是若无其事的旷课,在校舍和宿舍基本都见不到踪影。唯独这所图书馆以及圣歌队练习的状况是亨利与玛尔缇娜仅有的交点。

以前,亨利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不会让自己心烦的确挺不错。

可是,最近净是些不顺心的事。能找她发发牢骚就最好了。

其实也并非想向她倾诉自己的烦恼。可如今这样半句话都说不上,实在叫人泄气。虽然想尝试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但这样的话,感觉玛尔缇娜只会给出「嗯」「是」的回应,出现其他内容的可能性很渺茫。

真是的,这该怎么办啊。正当亨利几乎放弃的时候,

「真不像你」

没有抑扬顿挫的干巴巴的声音对自己细语,亨利起初没能认清这是谁的声音。

「……!?这、难道是玛尔缇娜!?」

亨利猛地抬起脸。凝然一看,那位玛尔缇娜合上了方才在读的书,无机质的双眸转向了自己。

「为何如此惊讶?」

「不,因为……你、你竟然会自发的找我说话……」

不可能。太不现实了,好可怕。虽然很失礼,可亨利还是放弃不了这么去想。

「我讨厌听人发牢骚。因为浪费时间。但是,你今天似乎有话想说」

「啊……难、难道说,我打扰你看书了?」

「非也。你在我观感上的价值,并没有高到足以打扰我」

玛尔缇娜满不在乎的说道。竟然给出这么过分的评价。不过反观这一点,能让她违背自己的信条跟自己相互交谈,也算有意义。她冷淡的接触方式,感觉是那么的温馨。

亨利苦笑。苦笑,深呼吸,然后编织话语

「——我和那个人啊,早上吵了一架」

「是谁的错?」

「最后变成小孩子瞎吵了,所以双方都有错吧,不过……根本的原因,大概还是我造成的吧。不,肯定是我」

没错。正因如此,亨利才会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虽然慧太郎煞有介事的讲了很多很多的大道理,但结果,自己那时候只是单纯的任性妄为罢了。

「……我觉得,我必须道歉。可是,心里却毛毛的……」

「是朋友吧」

「嗯?咦?」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吧?」

不对么?——被她毫无感情的眼睛注视着,亨利一时呆住了,随后张开嘴

「不、不是的……可是,我和他才刚认识,这种事……」

「是朋友哦」

这一次被斩钉截铁的断言。虽然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然而却没了后文。

「想要道歉是因为想要和好。名知难以启齿却仍旧希望重归于好,因为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

「这种事,连小孩子都知道」

怀疑玛尔缇娜是不是把一个月的话都说完的长台词,令亨利再次目瞪口呆。而在这时,结束自己任务的玛尔缇娜,重新回到了书本的世界中。亨利一时呆若木鸡。

朋友——如此平凡的音色却开始膨胀,残留在胸口。

说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想要帮他呢?

所有课程结束后,社团也少有的旷掉的亨利,之后也一直赖在图书管理烦恼着。然而,闭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连玛尔缇娜也起身离席后,终于『将军』了。亨利混在少数其他借用者中,无奈地回到宿舍。

现在能够笔直的走向慧太郎的房间,果然还是多亏了玛尔缇娜。

虽然自己和那个烂好人的日本人的关系还不是很明确,总之想要向他道歉。按玛尔缇娜的说法,「想要和好」的心情并不浅。

然而,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到他的房间前面,却不知遭的什么报应,撞见了现在最不希望撞见的人物。对方也注意到了自己,而且马上变成了难看的表情。

「……亨雷特·法布尔!你今天也没来上课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在无端缺席的日子遇上克洛伊的话,显然会被唠唠叨叨说教个没完。

「早上被你稀里糊涂的指摘一番让我给忘记了,你昨天也没在教室里露脸吧!身为班长,面对此等劣行岂能一声不吭!你要给我信服的解释——」

「因为『女生的日子』来了。身体好重啊。现在也刚盥洗回来」

然而,亨利在对手开始唠叨的瞬间,使出绝招以速攻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果不其然,这一招令克洛伊嘴巴支支吾吾,脸上好像要喷火似的。虽然知道她很不擅长这种话题,但被说起女人的月事,殊不知竟会造成这种反应。

「非、非非非长抱歉!没、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好了啦。倒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来留学生的房间有什么事?」

「我、我担心慧,所以来看看。今天她的样子有些古怪」

真守规矩啊。如果是老师的要求倒还说得过去,就怕是自发的行为呢。

「听说在女多男寡的地方呆长了,有人会觉醒特殊的性癖呢」

「这、这怎么可能!?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喜欢男人』!我喜欢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查尔曼十二勇士』的罗兰大人那样的男人!」

「你刚才的发言像个装出少女情怀的痴女哦」

「是、是么?如果慧是王子殿下,心头多少也会产生钦慕之情吧……」

嚯?亨利一边用坏笑进行追击,一边痛彻的想到。慧太郎的真实身份是男人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特别是这个人。虽然不太明白,但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亨雷特。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到慧的房间来?」

「搞错了哦。我只是凑巧路过」

「凑巧?可是,你的房间应该在下面一层楼才对……」

「这个话题敬谢不敏。热忱的关心一旦过度就会变成小人的猜忌,这句话自己好好拿去理解吧」

克洛伊又变成了一张盛怒的脸。不过,她兴许是想到,如果此时生气的话,又得把事情闹僵吧。于是她垂下肩,叹了口气之后,就这么转过身去。

「……也对啊。真遗憾,看样子是白跑一趟了,那我就告辞了」

「?等等,班长。白跑一趟是?」

「我是指慧。她现在不在房间」

亨利的眉毛皱到了一块儿。慧太郎不在?可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啊。

他的行动范围目前十分有限。而且他身上藏有大量的秘密,所以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没有特别的事情就乖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等等——此时,亨利俄然脸色大变。

特别的事情,有的。明摆着不就有么。

「难道说,那家伙他……」

「亨雷特?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唔唔~~~~,那个笨蛋!」

大叫一声后,亨利急不暇择地冲了出去。克洛伊惊呼起来,然而理所当然一般遭到无视。亨利首先冲向自己的房间,有必要准备好紧急装备。

进入街道后,斜阳已经完全沉下去,慧太郎注意到了自己被人跟踪的事。

伊斯是法国最古老的海港城镇的同时,也是布列塔尼地区最大的港口都市。石制的古老街道,以及蒸汽机和电灯招牌照耀的五彩缤纷的新街,极其平常,极其混乱的并存着。正眼前是机车的轨道,机车从上面驶过,仰望被它吐出的蒸汽所模糊的视野远方,只见钟塔的威仪直比悬在空中的绯月。

几天前,为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和亨利一同来到伊斯的时候,自己被拥挤嘈杂的人潮与栉比鳞次的建筑物所震摄,在错综复杂的深巷中好几次迷路。慧太郎这一回是单独行动,所以尽可能沿着笔直的街道前进。

由于最开始是男性的打扮过来的,走起路来提心吊胆,但马上便适应了环境。由于行动方便女装只有制服,而慧太郎判断,如果制服暴露自己圣凯萨琳学园学生的身份,事情将会无法收拾。所以事出无奈,慧太郎只好作了一身男子打扮走上街头,但夜晚的漆黑与大量的行人,隐藏容姿的效果比想象中来的更好。

至于为什么要冒险,勉强一个人离开学院,这一点无需多讲。

到头来,从那之后还是没能向亨利道歉。回到宿舍之后在房间门前等了半天,最终也没能等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为了抓住与约瑟夫再次见面的渺茫机会,必须在会谈可能进行的这几天里在伊斯奔走。今天的情况,只能单独采取行动。

慧太郎自当明白此举不妥。遑论再如何毫不迟疑,独自冲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靠着半碰运气的想法遇上敌人,不管老天怎么偏心,也绝非明智之选。

然而经过与亨利之间争执,慧太郎认清了自我,挥除了心中的卑劣感,最想要阻止的便是无畏的流血。现在的情况,只能是分秒必争。

枢机卿这个人的确教人义愤填膺,但没有道理因为这个就让他去死。

人命应受平等尊重——这正是秋津慧太郎所信奉的武士道。

但是,由于这样的情况来到街上,向过路的行人也打听了两个小时有余。

慧太郎从屹立在中央广场上的圣戈诺尔曾经向民众布教的铜像前穿过,弯进百货店的拐角,踏入此前一直避开的胡同后,慢慢停下脚步。

「?」

在酸臭扑鼻的肮脏巷道身处,聚集着几名男人。靠近耳朵一听,只闻他们正小声粗暴地乱骂着什么。同时,每当他们踩下脚后都会传来钝响。朝人墙那边看去,确认到衣衫褴褛蜷缩着的身影后,慧太郎明白了大致的状况。

似乎是名流浪儿,从他瘦小的手脚来看,大概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然而他正被品行恶劣的男人们发泄暴力。

「喂、那边的!都这么大的人了,竟然对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慧太郎情不自禁的大喊出来,恶汉们闻声,像弹簧似的立刻

转过身来。怒声痛斥的慧太郎凭借令人吃惊的矫捷身手,将恶汉们驱逐出了这个地方。这是暗地里进行的,集体对弱者付诸暴行的情况。若说这是应有的反应,或许也没错。

虽说这种向没有保障,没有抵抗能力的人发泄忧愤而对他们造成痛苦,不讲理的事情稀松平常,但仅在这一瞬间,这幅情景压迫着自己的胸口。今天早上亨利说过,「任何人都理所当然的践踏并蹂躏弱者」。如今这幅情景就如这一说法的论证被提了出来。

忍受着咬破苦胆的痛苦与纠结,慧太郎跑向蹲在胡同里的孩子身边。

「……你没事吧?受伤的话我带你去看医生——」

然而,慧太郎说完这番话后伸出的手,却犹如遭受雷击一般收了回来。

因为从搭在头上的破烂衣服的开口露出的孩子相貌,绝非一般。

复眼、触角等昆虫的器官,胡乱的混进正经人类的五官里。年幼的孩子是这幅样子,是不是还不能很好地完成拟态呢,他偏偏就是这样一名少年。

被对方出乎意料的真面目吓到,无意识的感到避讳,收起手,做出这一连串的动作,令少年爬满青痣的脸扭曲起来。慧太郎被毫不遮掩的敌意所刺中,俯仰之间便动弹不得。

「……别充好人了,中国人。你就和刚才那伙人一样」

不符年纪的恶语与亨利的『那句话』重叠在一起,令狭窄的胡同变得更加昏暗。

少年呸地吐出混着血的唾沫,立刻跳起身,朝深巷中飞奔而去。看着被黑暗所吞没的脆弱背影,自己没能挽留他。

遭受莫大打击的慧太郎,不久垂下他冻结在伸出一半的手。

竟然毫不自觉的伤害了如此年幼孩子,自己的无情如疟袭身。要不是感受到背后的气息,就算跌跌撞撞的倒在墙上也不奇怪。

「被指责了呢。真是不成样子」

「…………」

转过身去,只见瓦斯灯暗淡的灯光下,伫立着一个犹如幽鬼的人影。尽管打扮和昨天一样,但对方已经脱掉了头巾,露出了面孔。

「……这样的兴趣可真糟糕啊。我明明都像这样来到没人的地方了,你却迟迟不肯现身,只是高高挂起看人出丑」

「喔?你注意到我在跟踪了啊。年纪轻轻,修为却不得了啊,小子」

阴险的长躯男人——约瑟夫低声笑着,随便拍拍手向前走来。从外套下伸出的手上,已经握着两柄短枪。慧太郎恶狠狠地做出回答

「真敢说。你一开始就想让我注意到吧」

「算是吧。如果愚钝到无法察觉的地步,兴许早就完事了吧。不过,事情太简单的话可就没意思了。不过,轻轻松松就能找到你,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呢。果然你就潜伏在省界……不,难道你期待着被我发现么?」

说对了。慧太郎所想到的是,比起寻找隐去身形的枢机卿与首相,不如用自己做诱饵钓出约瑟夫更有效率。在街上感觉到他的视线并引诱出来之后,殊不知遇上了这样的场面。

「虽然你说过会自己找上门来,但很不巧,我的性格没那么悠哉」

「哼,今天有了几分冷静呢。连小孩子都要欺骗的你,终于稍微审视自己了么。你正拼命压制内心怒火的事,早就暴露无遗了呢」

「……接下来要诛讨魔鬼!哪有功夫自折意志!」

慧太郎一声喝破,从板球包中取出爱刀,解放刀鞘。约瑟夫用放光的双眸望着无垢娘矩安的刀身,瞬间露出充满斗气的可怕样子。

「其实也不错。那我就在不杀你的情况下陪你玩玩吧」

开什么玩笑!叫喊声已经感觉不到作为语言的意义。下一瞬间,慧太郎放松膝盖,以向半倒的姿势疾驰,仅仅一步便打破两人之间的距离,急速逼近约瑟夫。相对的,约瑟夫只用左边的一把短枪回应。

「不会奏效的,你这招我已经领教过了」

约瑟夫判断正面接下会很不利,用高举的枪化解第一刀。

约瑟夫用力翻转手腕后,无垢娘矩安的刀锋在枪的表面粗暴的划过,黑夜之中撒开缭乱的火花。之后当即陷入剑锷相抵的状态,慧太郎一边以目不暇接的走位,从下方横砍腹部,将另一把枪用脚扫开——

看准的时机,就在紧随其后的一瞬间。慧太郎间不容发的扭动下肢,将脚探入保持双臂交叠的敌人胯下,转移重心至上半身,穿过相互咬合的武器一口气向对方『移动』。

「!?」

遭受意料之外来自零距离的推挤,约瑟夫脚下踩空,身体飘了起来。这招类似中国武术的寸劲,但能够在持有武器的情况下使用,是运用在双剑相抵时的高等技法。

约瑟夫应该感受到了强如身体冲撞的冲击。即便想要恢复倾斜的体势站稳下盘,但在极端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就连移动中心都很困难。结果,约瑟夫被逼无奈向后退去,而且只要一退就能创造足够的距离。

「——破!」

尘埃落定。剑尖重新指向眼睛,间不容发瞄准对方的右肩急速射出。

刺突。在已知的剑术与剑法中,这是最为神速的一击。约瑟夫的武器是短枪,利用攻击范围的硬伤,单手持剑冲出刺向敌之虚所。

慧太郎确信,现在的约瑟夫已经无力回天,不可能躲过这一击。

可是这一刹那,慧太郎养成的战斗嗅觉,突然鸣响激烈的警钟。

他的直觉让他毫不顾忌必杀的突刺偏离轨道,遵从警钟扭动身体。几乎同时,某种东西猛然在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上擦过。

「什……!?」

短暂的一瞬间,还以为约瑟夫将手中那柄枪作交叉状投了过来。

但慧太郎错了。武器依旧握在敌人的手中,但取而代之的,是约瑟夫的外套夸张的被拉开,从中伸向自己的某种东西。

是手臂。

第三只手臂。

然而,这并非人类之物。手臂闪耀黑光,宛如昆虫节足的手臂,带有利爪的扭曲指头握着楔状的枪。他在防御的途中,同时放出了这把枪向慧太郎刺来。

自己被太过荒谬的事情震慑住的时候,异形的手臂收回到约瑟夫身上。

「你不会以为的变异仅仅停留于脖子以上吧?」

说出这种话的约瑟夫,容貌已经是人和蜘蛛的混合体,不再认为是现实中的东西。接着他脱掉外套,从下面展现的敌人全貌,令慧太郎一时失语。

他的形态与人类截然不同。被感觉很结实的皮质衣物所包裹的身体,甚至连细小的地方都筋骨隆隆,只剩下称作『五体』的人类特征。然而,问题在于他背后生出的扭曲影子。

四只手。四只酷似昆虫节足的手,其中两只握着两柄同样材质的枪。那是比起人类使用的短枪稍长,应该被称作『中枪』的武器。

更为异常的还在后面。突然,从约瑟夫头上降下两柱暗淡的光打到脚边。

插在地上的是两柄崭新的枪。这两柄枪的材质与尺寸没有差异,是普通的『长枪』。慧太郎吃惊的向上望去,只见耸立在小巷左侧的百货店招牌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人影穿着与刚才约瑟夫脱下的相同的外套。

「同伙!?」

「别激动,我不会接受部下的助阵」

约瑟夫用空着的剩下两只虫臂拔出两柄长枪,缓缓张开架势。长、中、短,成对的六柄楔状枪,盘根错节的举过头顶。

与生俱来的人类四肢,加上变异的四只手臂,这样个样子仿佛就是八只脚的蜘蛛。

不——是阿修罗。

犹如一柱三面六臂的神佛,犹如武神一般可怕至极的立姿。

「由于不能随意显露真身,之前都只能用两只手,让我伤透脑筋……但既然正式命令下达了,那就另当别论了。要生擒你的话,就算是我也得拿出点真本事呢」

生擒?自己!?看着瞠目以对的慧太郎,约瑟夫仿佛将自己所有热度统统封禁,用平静口吻淡然发出再战的信号。

「——上了」

随后,六只单眼在黑夜中纵横飞跃,六道银光如爆破般炸裂虚空。

胜负的走势,实质三十秒便尘埃落定。

没错,仅仅三十秒。

仔细一想,花的时间可能更短,至多也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三十秒。这是慧太郎尝到败北所耗费的时间。

「库……唔噢噢!」

咆哮。示现流非常重视击在打时发出声音。根据特殊的发声可以极具效果的刺激膈膜,令肉体尽可能的随心所欲。以上是技术层面的原因,但更为单纯的原因,是因为雄吼能鼓舞自己,并且是压倒对手的『无形斩击』。

可是,如今从慧太郎口中迸出的绝喊,无异于被怯懦所凭依的犬吠。

他忍不住大叫。丝毫耐不住哭喊。对自己而言独一无二的特技,坚信不疑的高超本领,然而却连对方的痒都挠不到。摆在眼前的,正是如此残酷的现实。

「半温不火啊」

毫不避讳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先兆地右转踏实,用浑身的力气放出闪电之刃,然而只切开了虚无的空间。敌人在头上。他跳了上去,用

两柄枪插在建筑物的墙面,就像紧紧黏在上面一样。

接下来他间不容发地俯冲而下。由于将另外的两柄枪作为牵制先行,虽然不愿意,仍然在后退的时候以下落的姿态起脚扫向慧太郎的脖子。虽然即刻试过弯下身体,但由于姿势已经太过向下,已经退无可退。紧接着,上挑下劈与左右横剃同时而至,能够做出反应的就只有瞄准头部的攻击,而对瞄准下段的攻击束手无措。慧太郎腿被扫到倒在地上,用侧滚躲过追击。然而,好不容易摆脱困境准备起身的前一刻,

「别在地上爬,伟大的人类。这是我们的特权」

头部吃了绕到前面的约瑟夫沉重到毫无道理的一脚。

约瑟夫在上窜下跳之时,不是将武器按一贯的『枪』,而是当做『棍』来使用。手持六柄三种范围不一的武器各尽其用,足以将狭窄的小巷乱棍封杀,但他绝不会『等待』。不仅形成如暴风雨般的刃之结界,而且还能充分运用的运动能力,总是绕到自己前面。已经达到了无法估量的次元。

原本使刀者同使枪者对峙的情况,就需要对方三倍的实力。

而他使用六柄枪,单从武器优越性就相差了18倍。这样的情况,已与攻城战相差无几,怎样突破六枪所支配的空间并冲到对方怀中变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然而对方在坚实的城墙的保护下,同时速度远远超过本就身手敏捷的自己,飞檐走壁任其移动。

只要与剑相关,慧太郎都有绝对的自信。慧太郎曾经有过被门第森严的师傅赞誉为『麒麟儿』的经历。实际上,可以不夸张的说,慧太郎在故乡未逢敌手。在技巧上,已经确实感觉超越了师傅。

——好吧,那就彻底挫败你的锐气。

然而昨日一战中,在心中向口气狂妄的约瑟夫抛去的那句台词,如今原原本本的应验在慧太郎自己身上。

最初的五秒痛彻感受到战力的差距。再之后的五秒徒增绝望,经过二十秒的时候,慧太郎既已承认了败北。情况就是如此的一边倒。

「……我不明白。我能感觉你比昨天更加神速,然而……」

在以命相搏的漩涡中,约瑟夫张开嘴。换而言之,他就是这么从容不迫。

「没能十全的发挥左眼……不,与其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有自觉。难道你是带着迷茫踏上战场的?若是这样,我可真是被你小瞧了」

迷茫?迷茫的确有。强烈的迷茫盘踞在内心深处。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曾纠结于此。除了用行动扫除一切困难之外,自己再不知道其他的应对方法。

「令我很在意的还有一件事。遑论昨日的情况,今天站到这里之后我就隐约的发觉,你瞄准的部位全都避开了要害。难道,你没有斩杀人的经历?」

「……!闭嘴!」

没有。虽然道场上的经验十分丰富,但基本上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不用夺去对方的性命便能收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无法分辨这是幸还是不幸。

「怪不得。你的剑虽然锋利,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感受不到恐惧,所以我能轻松对抗」

「我说了让你闭嘴!少自作聪明!拿出真本事来!」

「真本事?无所谓……不过」

说完,约瑟夫的螯角与下颚夸张地张开,从口中猛然喷出某种东西。

完全中了出其不意的招式。虽然在此前一刻,下意识在白色块状东西碰到自己之前将刀挡在中间进行防御,但终究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白色的块状物在空中解开,放出无数细丝。蜘蛛用来织网的丝,就像撒网一般在自己面前展开,就这样将高举的无垢娘矩安,连同手臂、脑袋,全都盖在下面紧紧缠住。面对远远超过奇袭范畴的攻击,慧太郎进退维谷。

「再继续让我拿出真本事的话,武斗剧一下子就会落下帷幕哦」

约瑟夫发出嘲笑的声音。慧太郎连忙想要挥开蛛丝,却因为蛛丝具有粘性无法完全弄开。就在苦苦挣扎的时候,捕捉人类的巨大蛛网随后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颜色变暗。不对,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变硬。

「放弃吧。我的丝只要接触空气,短短几秒就会硬化。徒手岂能扯断钢丝?」

依然将刀立在身前采取防御姿势,却变得无法解放身体的慧太郎,不久便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在了石板路上。约瑟夫缓缓走向自己。

对决开始约三十秒,没有任何反驳余的完败。

束手无策的慧太郎,追悔莫及。

「——为什么!?」

即便如此,慧太郎还是下意识如追问般开口,但这断然不是为了续命而争取时间。此时的慧太郎的确抱着武艺优劣的二元性价值观,有着与对令自己背上罪名的私怨所不同的愤怒。更是被『无法始终如一』的冲动所驱策。

「为什么要进行恐怖活动!?为什么要弄沉雷克勒号,做出那么残忍的行为!?一味做出泯灭人性的行为,也会牵连其他啊!你知不知道!?」

「你的口气……是从某人口中听过的事情么」

约瑟夫停在跟前。慧太郎继续向他叫喊

「你以为这种做法,真的能够为牟得权利么!?」

「……天知道。我是个无赖。复杂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只有相信」

相信。因为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到。正因为被逼到此等境地,所以只有相信。

直到这一刻以前,慧太郎一直认为『相信』是更加积极的行为。

「至少我个人没有想过改变世界结构这种大层面的问题。人类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的生物。只是即便如此,也总比坐以待毙强」

「……我的国家也是一样。社会上蔓延着无数的不平不满,革命的热潮同样与日俱增。尊皇攘夷,倒幕、维新……可是!除此之外,一定有径可循!」

无问巨细,但凡引发战争都会有人牺牲。然而,为此流泪最多的,往往不是当事人。慧太郎最不能容忍人命被恣意夺去。在的恐怖主义之下,牺牲最大的便是无辜的民众吧。

「既然明白无法立刻产生变化的话就有点耐心!忍住!为了你们在真正意义上被社会所包容而不懈努力!如果现在就自暴自弃的话,会失去有朝一日将会降临的共存的未来——」

「有朝一日?未来?」

此时的慧太郎感觉到,毫无先兆的,约瑟夫全身就像被火焰所吞噬一般的错觉。

到达癫狂的悲愤以及无底的憎恨,化作数不尽的刀刃向皮肤一阵乱砍。令人窒息的感觉,忍不住想要喘气。约瑟夫突然显露的威吓,本质上并非针对自己,然而却蕴藏着令承受者为之胆寒的壮绝的热量。

「……像你这种人,满嘴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

但他的话语与这份热量无缘,只用平缓的舌锋予以回应。这究竟又是因为什么。

「『有朝一日』『总有一天』『一定』『必定』『未来』『明天』——就好像美梦一样,打开对未来无限的展望,却只是毫无根据,信口开河。不过,你真的这么想么?真的以为那种不着边际的『有朝一日』会来么?」

「什、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昨日在沙滩上一边眺望大海一边所想的事情,突然在脑海中掠过。

——哪怕遭遇多大的不幸,只要不放弃,就一定有实现愿望的那一天。

相信能够回归故土,除了相信别无他法。但与此同时,自己也的确抱有一抹不安。——秋津慧太郎,可能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土地。

自己真的相信未来么。所谓的相信,真的就是在向前看么。

难道不是和约瑟夫一样,只是单纯的『只能如此』而已么?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无法确认一定会降临的东西,有时看上去比什么都美丽崇高。难道『有朝一日』不是将豁达与憧憬挂在嘴边,实质上与消遣同义,无为的词语么?

「我曾经也等待过那个『有朝一日』。我焦急,我不断的等下去。然后等待结果就是,我失去了这个世界最无法取代的那些人」

约瑟夫扼杀感情,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将六枪中的一柄缓缓高举。

「你很真挚,所以我无法对你冷语相加。但你很幼稚,只会将肤浅的理解挂在嘴边」

「……」

「我不习惯长篇大论,喜欢简单而粗鲁。所以顺从内心,只为复仇而举剑便好」

约瑟夫丝毫没有粉饰自己行为的意思,但从约瑟夫的角度来看,自己或许就是一个只会说着一时的漂亮话,从安全区指责异国被害者,投错门的家伙。毕竟秋津慧太郎不是,只是个人类。

「已经等不了。已经阻止不了。我们是被毫无希望的未来所邀请,自甘殒身的飞虫群。既然是无法实现的梦,至少赌上用自己的手抓住它的可能性。来吧,对我们这帮愚者集团,你能否定么,你能回答么」

枪轻描淡写地挥了下去。瞄准的是腹部,故意避开了要害,但这一击造成的很难说是轻伤。灌入身体内的冰冷锐物的触感,以及接下来飞驰开来的剧痛,让自己几乎吐出来。

「——所谓的『

有朝一日』,究竟是『什么时候』?」

约瑟夫说到最后,话已经完全冷彻,然而,感觉他却毫无疑问正在叫喊什么。但是,慧太郎无法听懂他犹如吐血的叫喊,只能咒骂自己的愚钝。除了对错误大喊「错了」,除了对自己的无力咬牙切齿,什么也做不到。

夜晚的黑暗又浓了一层,视线急速关闭。不一时,意识渐渐远去。

但在此前一刻,一声优美的幻听传入慧太郎耳中。

「慧太郎!」

是牵挂自己的,亨利·法布尔的声音。

方才的爆炸声和闪光似乎聚集了众人的耳目,周围变得人山人海。

腾起的烟雾已经散去,然而巷道中果然空空如也,只留下血迹。

「……啧,让他给逃了么」

约瑟夫咋舌的同时放出骂声。拟态已经完成,肉体恢复到人的形态。

只差一点就能完成任务之一,但在一步之遥的时候闯入的第三者,强行夺走了那个目标——秋津慧太郎。受不了,竟然接连如此失态。

刚才来搅局的,是袭击飞艇时贴过来的那架谢尔瓦。虽然被飞行帽和护目镜遮住了脸,但应该是在野的魔法师。从空中向自己上方急袭之后,立刻放出夸张的声音和光亮,甚至还被烟幕彻底摆了一道。由于需要保证接下来的大任务的完成,一旦在街上造成不必要的注目首先必须暂且撤退,然而过了一会儿回到现场之后,果不其然,目标已经消失了。

「怎么办,约瑟夫大人」

约瑟夫被叫到转过头去。混入人群的两名部下肃然等待自己的指示。

这两人也参加过雷克勒号的强袭,本来加上剩下的两人合计五名成员,预定原班人马进行接下来的『枢机卿暗杀任务』。然而,那两人的悟性相当低,在雷克勒号上没有许可就开了枪,让本应到手的东西连同秋津慧太郎一起没入大海,随后因为大量的失误引人耳目,被送还了本部。由于已经没有余力等待新兵补充,如今只好由三个人继续执行暗杀任务。

「不追那个东洋人么?属下认为弃之不顾会很危险」

「……不,那家伙以后再处理。当务之急以抹杀枢机卿为优先。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遵命。二人短促的回答之后,约瑟夫命令部下们从眼前消失。为了最后的准备开始行动。部队本应多多益善,然而不巧如前所述,就像那两人一样,最近随着组织的扩大,能力低下的家伙也在增加。实在可叹。

「一旦忘记理想,『有朝一日』将会永远是『有朝一日』,么」

只有相信,这恐怕是这个世上最甜美的桎梏。

喜欢做梦的人能够心满意足,然而,也意味着每每『只能做梦』。相信是需要毅力的作业,不需要在意形式。

年青一代同胞的增加,自己固然欢迎。但是,他们是否拥有与自己一样坚定的决意就不得而知了。长年累月的磨耗,当年萦绕在自己内心的明确信念,如今只剩燃尽的残渣。

约瑟夫忽然涌起一阵感伤。这种近乎天真的想法,站在领军者的立场是所不能容许的。然而,如果真的能够实现,还是想要听听那个日本人的答案。

又做了个梦。非常望风捕影,却是身在故土时,经常折磨自己的恶梦。

认识的面孔,似曾相识的面孔,全然陌生的面孔。

人在眼前纷纷出现,将恶语砸向慧太郎。基本上都是诽谤中伤一类,内容主要是「继承族长云云」毫无斟酌的谩骂,听得教人耳朵生茧。

于是梦的终幕,依旧是一直以来最后出场的父亲。

但唯独这次,感觉又像师傅又像约瑟夫,然后还将兄长与的小孩子,最后是亨利的面影重叠在一起。

——没出息的家伙。

果然最后的结束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是,这句话却无止境的唤醒胸口的痛楚。

啊,我知道了。用不着任何人说,这种事情,自己是最清楚了。

反驳的念头已然消失,留下的只有敷衍。此时,忽然醒了过来。

「……?」

吊在天花板上的煤油灯用飘忽不定的亮光令房内的阴影懵然浮现。狭窄的区域摆放着又多又杂的东西,让自己明白似乎身处小屋还是其他什么之中。

自己睡在一角的小床上,腹部打着绷带。黎明将近的窗外开始发白,与约瑟夫一战之后,大概过了10个钟头吧。熬煮浓汤时扑通扑通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温馨、舒服。

突然传来嘎嘡一声。转过头去,只见穿着飞行服的亨利·法布尔打开门后迅速来到自己身边。木制的水桶掉在她的脚边,里面的水夸张的洒在地板上。兴许外面有口水井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是从那里打完水回来的吧。

「呃、嗨……Bo,Bonsoir(晚、晚上好)」

吵架之中的对象,又在危难之中拯救了自己——首先从状况看不会错——,实在颜面无存。慧太郎不经意地举起手,奇怪的打了声招呼。

下一秒,吃惊望着自己亨利立刻动了起来。她从房间中央的桌上抄起和自己上半身差不多长的规尺,二话不说打了过来。

「咦?不、这……痛!住、住手啊、亨利!这个很痛啊!」

「啰嗦,啰嗦!给我闭嘴挨打!」

啪叽!啪叽!亨利用规尺奋力打向自己的脑袋,肩膀颤抖起来。她的脸被兴奋所染红,气息越来越粗暴,最令人吃惊的,是她眼睛里豆大的泪珠。

「什么啊!你究竟怎么回事啊!?你就这么恨我!?为什么又弄得差点死掉!?为什么只会让我担心!看到你浑身是血,知道我有多么……总之你这个人真难伺候,太难伺候了!明明是只西瓜虫却只会给人找麻烦!」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错了……好痛痛痛,痛啊痛啊!」

「饶不了你!叫我怎么能够饶过你!?又喜欢消沉又喜欢乱来又喜欢道歉的,还喜欢露出没出息的脸!你是想激发我和那个胸部骑士的母性么?你成功了,我是被你钓上钩!有错么!?」

「等、等一下等一下,这是哪儿跟哪儿!?太莫名其妙了啊!」

面对亨利仿佛决堤一般的混乱,慧太郎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停道歉。当然,又是那个跪地磕头,得意的跪地磕头。然而,抽打的声音超过了三十下。虽说完全错在自己身上,但这个样子还感觉有些蛮不讲理。

不久,也许是冷静下来,亨利垂下肩膀缓了口气,放下规尺。

「……真的,让我很担心啊」

短短一声,感觉好像在闹别扭。话音刚落,虽然无尽的歉意不断涌上来,却相反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快乐。脸上不由自主的绽放笑容。

「嗯,抱歉。我擅自一个人乱来。还有……早上的事情也」

亨利的脸鼓了起来。这张好像在说「就会道歉」的表情,愈发有趣。接着,她转过身去回到门口,捡起掉在地上的桶。

「……我再去打桶水」

「咦?啊、不,这个还是我来——」

「不行,笨蛋!你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么!?少废话乖乖躺着!」

慧太郎遭到了激烈的反驳。然而,腹部的刺伤却完全不痛,心想大概基本痊愈了。是亨利用魔法为自己治疗的么?

这一点先且不论,她提着桶走向外面的时候,害羞的说道

「——慧太郎」

「?」

「我也要为早上的事情说声对不起。那个……我们和、和好吧?」

坦率的道歉令人吓一跳。然而,慧太郎这次大笑起来。当然,之后一时间又受到了亨利的规尺之刑。

想要让她接受自己的伤已无大碍,是个非常辛苦的任务。

据说,这里是圣凯萨琳学园东侧的大森林外围的一个地方,是亨利进行大规模研究和修行魔法时使用的工房。听说小屋也是她自己用半年时间建成的。

于是,在这间略微狭小的小屋里,慧太郎坐在中间的桌子上一边喝着倒好了的咖啡欧蕾,一边讲完了街上发生的事情后,坐在对面的亨利这样说道

「……于是,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

「我知道你想阻止约瑟夫的企图。对这件事,我不会再出言相劝。只是,现在要谈谈『打算怎样阻止』」

怎么样阻止么。慧太郎也明白,这自然不是指手段方面的问题。

「……我不知道。在我心中燃烧着正义。但却是一份毫无价值的正义。挥刀时,不愿至们于死地的事实,没有丝毫改变。就算再怎么对那些无法拯救的人说『你的方式是错误的』,也无法让传达到他们心中」

「你想得太复杂了。这种事情你再怎么探讨也是白搭。所以你这个人难伺候啊」

「……嗯。约瑟夫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只用想着复仇就够了』」

说的没错,这样一来事情确实会简单不少。毕竟是复仇,不需要什么借口。但对于只为这种理由而举剑的行为,慧太郎内心有着某种强烈的抗拒。

一定是因为与约瑟夫刀剑相向之后,稍稍接

触到了他的内在。

的全貌犹未可知。然而,至少约瑟夫个人明白自己的行为并非正义。慧太郎用自己的皮肤感受到他的感情流露,体会到他既已完全判明恐怖主义的狠毒与残忍,却依旧不得不做出艰难决断有多么痛苦。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一口咬定自己毫无感触。

还是说,自己果然太没出息了?

既然反正思考也得不出答案,是否该干脆对一切的『无法始终如一』大吼一声「那又怎样」,用自己得意的剑来决定所有一切呢?

父亲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师傅也定当如此。兄长或许会在了解情况后选择旁观。

但是,慧太郎做不到。这些都不是慧太郎会做出的选择。

慧太郎讨厌作壁上观。遭到迫害的们的心情,身为常人的自己可能无法真正理解。即便如此,还是不愿意做个看客。然而慧太郎能做到的,只有挥刀。而且,虽然敌人无疑是存在的,却并非单纯的『恶』。所以迷茫无法消失。大概自己唯一的手段,就是选择后者。

如今自己无法用行动来阐明任何东西,或许不配被称作武士。待到已经失去一些东西之后,也会忍不住露出半笑的表情。

「——我说,慧太郎。要不要出去一下?」

经过漫长停顿的对话最后,此时亨利说出了其妙的话。

「我想让你看看我自豪的庭院。好啦,快起来快起来!」

「诶?庭、庭院?不,我不明白……等、亨利!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

然而慧太郎的抵抗毫无成效,被亨利强拉着手带出小屋外。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展现在门外的风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太阳已经探出头来,从头上的树冠中透下微弱的光斑。

被亨利带往的地方,是小屋的背后。听她说是自豪的庭院,能够想象到种植了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或是打理成类似枯山水(注8)的庭院景色,然而听着她「来、在这里!」披露出来的风景,着实令人目瞪口呆。

荒地。

在这片煞风景的森林里称得上毫无看点,徒有荒凉可寻的,一片空荡荡的广阔空间。

到处都是裸露的岩石,慢说漂亮的花了,就连大一点的树都没长一颗,只能称作真真正正的荒地。

姑且有人手打理的痕迹。不过,又是毫无修饰地将石头垒起来,又是将老树横放在上面,一点意思也没有。在繁茂的杂草下,到处长满好多种说不上漂亮的奇特植物,因此也并不需要设置藩篱。

※注8:枯山水是源于日本本土的缩微式园林景观,没有水,用砂石组成。

但是不知为何,能够从这里感觉到许许多多的微小气息。

这里潜藏着,远比周围幽深的森林中更多的虫儿的气息。

「呵呵,怎么样?很荒凉吧?」

在呆住的慧太郎身旁,亨利问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可是,她在自己思索着语言之时,用非同平常的平静语气继续开口

「这里呀,是我的第二个『荒石园』」

「荒石、园?第二个?」

「对。第一个在爷爷家的后山,我很早以前做的呢。这样的荒石园呢,对我来说是『乐园』。是个能让虫儿们自由生活,虽渺小但平和的箱庭」

「……」

「我在一年之中没有太大气温变化的地方,从各种地方搬来植物和矿物,创造出让许多种虫儿能够一起生活的环境。有时还会施点魔法呢。我喜欢静静地看着这片如此创造出来的荒石园」

慧太郎惊讶地看着亨利的侧脸。这并非吃惊她口中的内容,而是在说话的中途,她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这是一只冰凉的手。

「——慧太郎,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这个人,意外的丑陋呢」

亨利依旧平静的继续着。这是昨天早上对她抛出的一句无心之言。

「以前也说过,我家非常穷。爸爸和妈妈虽然是好人,但致命性的缺乏商业才能,所以家业毁掉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意,依旧是徒劳无功,而且还欠下了让人根本笑不出来的高额债务。于是,在想让弟弟吃上饭都很难的困境下,我就下定决心『好嘞,那么就让姐姐来努力帮助弟弟吧!』」

「所以,你就出了很多的书,还干上了和扯上关系的工作……?」

「对。虽然整天忙忙碌碌,但现在每月都能添补家里呢」

慧太郎一时陷入沉默,烦恼着是不是应该说些打趣的话。但是,亨利自己却温柔的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她的语气很轻松,也没有寻求一文不值得同情。

「但是,或许因为这样的遭遇,我就是受不了那些有钱的家伙。虽然讨厌袒露自己乖戾的性格,但我就是没法控制,『看不顺眼』的心情总是冒出来。……不,不仅仅是富裕阶层,我原本就对全人类都不抱信任。不过,贵族和暴发户在他们之中更是一生下来就带着某种东西,我一看他们就容易来气呢」

「对全人类?为什么……?」

「因为我是『爱虫女孩』啦」

你知道的吧?亨利用似乎觉得困扰的眼睛看着自己。这的确是个明确的答案。

避忌虫的人很多。对更是不遑多论。自己也有过实际的经历,所以明白这一点。

曾经,在故乡遭遇过形似青虫的。那只别说是吃人了,根本什么坏事都没干,然而结局却是死在同来的父亲之手。当时,慧太郎哭了,央求着父亲,放过那只可怜的。然而,却惨遭父亲愤然怒喝。

——放肆!留着这么恶心的怪物要干什么!?

您这是傲慢。除了傲慢什么也不是。您也不过如此。——于是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了这样的感觉。

「在玛拉维尔的爷爷家,附近没有同龄的孩子。所以,我总是一个在大自然中到处乱跑,于是在那个时候被虫和的生态所吸引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和周围的感性出现了偏差吧。拜其所赐,回到本家的村子里独自上学之后,情况就很辛苦了呢。有人说我是只会调查恶心生物的阴沉女,而小孩子总是不知道分寸,害我总是受人欺负」

「阴沉?欺负?」

无论哪一个词都和现在的亨利八竿子打不着,完全无法想象。

「我讨厌有钱人。也讨厌说坏话的人。所以我讨厌世上的所有人。只有虫儿是我的朋友。就这样,我二十四小时都逃进乐园中度过。果不其然,亨利·法布尔很快便成为了扭曲的女孩子。锵锵♪」

「不、就算你用开玩笑的口气也笑不出来呢……」

「——不过呢,就在这样的一天里,我遇到了。遇到了一个古怪的男孩子」

慧太郎懵然噤口,直勾勾地看着亨利。亨利单眼一眨。

「那个人为了列车上的大批人,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圣蜣的面前,但完美的回避了乘客以及的死亡收拾了事态……最后,甚至担心自己砍过的圣蜣,是个容易害羞,又同样直率的人」

亨利就像触到了痒处,笑了起来。牵在一起手,被传来温柔的力量紧紧环绕。

「怎么说呢,当初是稍微有一点发现宝贝的感觉。『啊、好厉害!感觉好厉害!』。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兴奋么?慧太郎」

「……那么,遇到我之后一下子就对我那么好也是……?」

「嗯,大概吧。其实我直到不久之前都没有意识到。不过昨天,被熟人指出『想要和好,因为那个人是朋友』,然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在你身负重伤替你看护的时候,我总算回忆起了那一天的心情」

亨利开心地讲述着。就像对美妙的歌剧看入迷的少女一样。可正因如此,慧太郎反而无法压抑心中的自我厌恶。

——就因为这样,你才一辈子只能和虫子做朋友!

痛觉层层堆叠。那个时候,自己将绝对不能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那是将亨利的感情,将她对秋津慧太郎这名人类的期待,糟蹋得一干二净的,最恶劣的背信弃义。

然而,她现在依旧像这样为自己展露微笑。她的这份感情,绝非心胸宽广这种简单的语言就能轻松带过的。

「抱歉,亨利。我……」

慧太郎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亨利突然将头拉近自己,埋在自己的怀中抱住。脸颊传来柔软的触感,脸上顿时腾起热气。

「没关系。不用道歉也没关系。因为,错的是我」

「可、可是……!」

「听我说,慧太郎。你一直都是对的。因为你实在太对了,有时候让我有些火冒三丈。可是,这些问题始于我的身边,绝不是你的错」

这是率直而又无法接受的话。慧太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就算我没有错,我也几乎无能为力」

「也是呢,目前还算吧。可是,倘若纠缠着『无能力为』而轻言放弃,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扭曲哦。就像我那『不需要人类的朋友』,将希望割舍掉一样。如果对任何事情都轻易失望、割舍、居高临下的冷笑,世界将会变成真正的荒石园」

亨利的声音有些湿润。她还是头一次散发出如此成熟的气息。

慧太郎不知不觉间阖上眼,用手环住她纤细的肢体。换做以前的自己,应该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触异性,然而不知为何,现在却如此自然。

「我喜欢,于是我成为了魔女。所以我无法原谅不由分说一律贴上『异端』标签,只为自己方便欲将踢落万丈深渊的枢机卿。但是,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着即便无法原谅也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对吧?所以你才拼命阻止昨天说出冷眼旁观这种蠢话的我。对于那件事,我认为你可以感到自豪哦,慧太郎」

说到这里,她有些害羞,恢复到平时那幽默的语气。

「第一,仔细想一想的话,姑且不说,但我特别讨厌。因为那些家伙把当做兵器来使唤」

「……嗯。飞艇被蝗虫群袭击的时候也是,你很少见的发火了」

在与虫为友度过孤独的年幼时代的她心中,对因变异而被逼至水深火热的境遇的们,还有利用报复社会的所抱有的感情,一定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这个社会是不是需要一个笨蛋呢?是不是需要一个对错误大声喊出『错了』的笨蛋呢?」

她轻轻颔首。仿佛在说「完全不用迷惘,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亨利放开慧太郎的脑袋。尽管一瞬间对远去的温暖感到依恋,慧太郎还是放开手。心脏激烈的拍打着,变得无法直视她的脸。

「可是,我讨厌总是这么笨下去。既然要否定别人的方法,就要好好提出其他的方法。否则就说不过去了」

「真是一板一眼呀。很有我的风格哦。那么,就让我们找到答案吧」

可是,事情绝没有说的那么轻松,毕竟是推翻『无法始终如一』的方法。这如同想要开口说出『没有恐怖主义的未来(有朝一日)』一般困难。

然而慧太郎现在强烈地相信着这个『有朝一日』。

「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呢。反正已经上了贼船,就让我也一同寻找吧」

「啊~……真的非常感谢,不过你不是绕着弯在说『反正你也一时回不了日本』么?」

「所以说,你又被我给救了不是?你的人生有一半已经归我了哦。就算你的冤罪昭雪了,在你彻底还清为止,我也绝不会让你回国哦」

螳螂么。果然自己的命运就是雄螳螂的末路。(注9)

慧太郎不由苦笑,于是将手贴在胸口。在里面依旧有着堆积如山的迷茫纠缠不放。但是,心却不可思议的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迷茫和觉悟,或许并不矛盾。这样的事情,如今才注意到。

慧太郎现在放眼面前广阔的荒芜庭院,亨利所说的『乐园』。

这个社会满是无法解开的问题,或许实际上就是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然而即便是在相同的荒地,慧太郎只要能够和许许多多的虫儿们共存,呆在她的那个平和的『荒石园』中就足够了。

※注9:雄螳螂在与雌螳螂交配后会成为雌螳螂的大餐。

「——亨利」

「怎么,慧太郎?」

微微吐出一口气。已经无需为继续说下去鼓起勇气。

「我想阻止约瑟夫,希望你能帮我」

「来自唯一的朋友的拜托,我乐意之至」

亨利如响斯应地给出答复。不久,两人看着对方的脸,害羞的笑着,不分彼此的再次牵起手来。不离,不弃,紧紧地牵在一起。

霍然仰观天空,太阳已经完全冒了出来。这里虽是森林之中,周围却没有数目,怡人的晨曦洒在全身,空气清新无比。

然而——

此时的慧太郎,突然发现视野另一头的奇怪东西。

「?那是什么?」

无云的苍穹完美地延伸至遥远的彼岸,而这幅壮景仿佛遭到妒忌一般染上了黑点。

是雾或者烟么,总之看上去就是与之类似的东西。虽然附近没有参照物,但应该相当庞大,犹如活物一般聒噪而蠢动,急速冲向西边。

难道!慧太郎站立起来。犹如脚下突然打开了坠入奈落的口子。

「那是……饕餮飞蝗!?」

亨利的叫声好似哀鸣。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那团黑雾极为庞大,密集的蝗虫数绝非袭击飞艇时所能比拟的。

一万、两万。不,明显更多。是超乎想象的规模。

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突然出现如此大群的饕餮飞蝗。无论是慧太郎或者亨利,对轻易认定为自然发生的这个现象都太过通晓。

错不了。,约瑟夫等人终于行动了。

若是这样,蝗虫群的目标就是伊斯了么?难道打算为了破坏一场会谈,打算连街道也整个毁掉么?

在战栗不已的慧太郎身边,亨利漏出非比寻常的紧迫声音。站在仿佛嘲笑自己的决意一般,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的事态面前,她的脸色如同死人。

「……亚巴顿的玩笑,又来了……」

恐怕接下来将是对自己最严酷的考验。能否为自己献上剑的女孩斩除悲伤?这一次终于连搪塞敷衍的余地都被轰得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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