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世界史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他教导我们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时告诉我们:
「十八世纪的法国有位很爱讽刺的学者,叫做伏尔泰。他批评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这个说法有多过分呢?以他的说法来形容东京迪士尼乐园就是『既不在东京,华特·迪士尼早就死了,乐园也不过是一般的游乐场』。」
我们听了之后都大笑起来。老师又继续说道:
「长久以来,学者们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一直都像我刚刚说的一样差劲。帝国内的小国一点也不团结,输给拿破仑之后没三两下就解散,完全不成一个国家的样子。而且帝国存在的时候,皇帝也没什么权力统领每个小国的领主,帝国内的居民对于帝国也没有任何的爱国心。可是,这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名字过于雄伟,所以后代的人才擅自想像它是很了不得的中央集权政府。皇帝其实并非国王中的国王。日本历史中最接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人,大概是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注:日本最有影响力的工商企业协会)的会长。」
我听过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中,就属这位老师说的最贴切了。
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是从大企业的社长当中投票选出,神圣罗马帝国也是从有力的君王中投票选出。因此当选的君主原本就具备王权和领地,兴帝国本身没有关系。
「神圣罗马帝国没有明确的首都。」老师继续说道:「这也是它不被当作国家的原因之一。选举制度导致皇帝宝座不断易主,因此当时皇帝的所在地勉强算是帝国的首都。到了帝国后期,选举制度形式化导致哈布斯堡家的一家之主成为世袭的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在西班牙、义大利、匈牙利等各地都有领土,不过家族中心主要是奥地利。所以,帝国实际上的首都可说是维也纳。但是——」
老师环视我们一圈之后,放低音量说道:
「神圣经马帝国的首都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挺起胸膛回答:『罗马』。因为这就是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之所以能够延续千年的理由。」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老师有点可惜地抬头看看时钟。这段话和课本没有丝毫关联,老师大概也不想因此耽误下课时间,于是就这样走出教室了。
结果在意原因的我因而跑去办公室,问老师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为何是罗马。罗马不是教宗的领土吗?义大利还曾经脱离帝国吧?
老师把椅子转过来,很兴奋地问我:
「你觉得神圣罗马帝国为什么会诞生呢,又为什么可以维持千年呢?」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师拿出新的问题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就算帝国只是各个小国的聚集,没有统领的实权也不受民众重视,还是拚命延续神圣罗马帝国吗?」
我歪着头回想课本的内容,老师举起手来加了一句话。
「不需要告诉我继承东法兰克王国或是为了对抗鄂图曼帝国这种标准答案,这种程度的答案看课本就可以了,说说看你自己的想法。」
这个老师真是个怪人,其他老师也都露出「真是拿他没办法」的眼神。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追到办公室来,不过还是拚命挤出答案。
「……因为很帅气吗?你看,又神圣又统领罗马的皇帝……」
我本来只是想开玩笑蒙混过去,可是老师却用快把裤子弄破的气势,拍了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
面对兴奋的老师,我倒退了几步。
「我觉得延续帝国的原动力就是对于古罗马帝国的憧憬。帝国的命脉就是查理曼大帝的梦想,也就是皇帝一人掌握欧洲的天主教世界。梦想与憧憬是永无止尽的!所以历代的皇帝都梦想能掌握罗马,期望自己所在的城市有一天能成为新的罗马。神圣罗马帝国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因为浪漫而成立的!(注:日文中罗马与浪漫的发音相近)」
老师真是太会说话了。
※
我眺望笼罩于冬日夕阳下的维也纳街景时,一定会回想起世界史老师说的那番话。
梦想成为罗马的都市——维也纳。
耸立于夕阳残照中的是位于旧城区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直指天空的巨人手指。教堂下方是沉睡于黑暗中的住家、黑色多瑙河隔开了灯光闪耀的新城区。往左方看去,可以在暮色中看到感恩教堂的双塔。
多瑙河延伸进入旧城区的运河沿岸有些定期往返的短小光束,应该是路面火车吧。望向对岸,可以看到浑圆的飞行船从位于广大沙洲的机场起飞。
窗外冰冷的夜晚空气带来不知来自何方、佣懒甜美的小步舞曲节奏。维也纳是每晚都在举办舞会的热闹城市,而且皇帝所居住的霍夫堡皇宫拥有优秀的宫廷乐团。这应该是他们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威玛的时候,傍晚已经寒冷到得拉起百叶窗。维也纳的冬天如我所料,比威玛温暖多了。
可是,我的心还是一样冰冷。
来到繁华的都市,每天和一大堆人会面,受到众人吹捧之余又一直签名。这一切都让我好疲倦。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原来我如此怀念与弗里德在威玛的日子。
弗里德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废柴,和他在一起却很轻松愉快。仔细想想,他是唯一把我当作沃尔夫而不是文豪歌德的人。来到十九世纪之后,我只有和他聊天的时候才能放松。帮他煮饭和照顾喝醉的他,也是少数让我觉得回到现实生活的机会。
我现在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让他离开了。
结果害得我一个人待在这个彷佛梦幻般的不夜城。
「老师,我写完了!」
少女轻柔的声音呼唤我回到现实,转过头去看她。
手拿课本,站在书桌前方的少女有着一头带银白色的金发,身着巴黎风格的露肩奶油色性感洋装,绑起来的头发上戴着淡紫色的花朵。这可不是参加舞会的打扮,而是一般居家的穿着。不过没办法,因为她是皇族。玛莉·路易莎公主,也就是法兰兹二世的长女。今年虽然才十二岁,对于日本人的我而言看起来却非常成熟。不过一开口还是符合年龄的天真烂漫,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本来觉得抄写拉丁文很无聊,可是老师创作的韵文很有趣,光是抄写也很快乐。」路易莎公主笑着说道。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其实我只是把音乐课本里的歌曲〈昂首向前走〉翻成拉丁文而已,要谢就谢永六辅(注:〈昂首向前走〉的作词者)吧。
我检查完路易莎公主所写的拉丁文之后,一边夸奖她做得好,一边打了个大勾。
我当初虽然是以温泉大臣这种愚蠢的名目来到维也纳,实际的工作是担任公主与王子的家庭教师。每天大概花两个小时,教导他们古典文学和历史。
「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接下来!」
路易莎公主把椅子拉到窗边,坐在我身边。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期待说道:
「今天也跟我说说日本的事吧!」
我叹了一口气。
之前公主拜托我说一些有趣的事,于是我告诉她在日本的高中生活。听了之后,觉得非常有趣的公主开始每天央求我告诉她一点日本的生活。
「……昨天我说到哪里?」
「昨天说到郊游的时候装病请假,结果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听音乐。」
「啊,是……」这种话哪里有趣了?我虽然心里这么想,还是继续说我喜欢的CD和尚未出现于这个时代的音乐。
公主听了之后,露出陶醉的神情。
「日本真是一个美好的国家,不需要乐团也能听到喜欢的音乐。」
我心想两百年之后的奥地利也能做到一样的事,爱迪生是什么时候发明了唱片呢?
不过公主又露出黯淡的神情,也放低了声音。
「父亲大人一直不肯让我去参加演奏会,宫廷乐团又老是演奏一样的舞曲,我都听腻了。」
法兰兹二世不同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其他男性,子嗣众多。但是好几名公主都在婴儿时期过世(这个时代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于是他非常溺爱健康成长的路易莎公主。公主光是从离宫美泉宫移动至霍夫堡皇宫,法兰兹二世就会出动一个装甲骑马大队护卫。如此一来,公主当然觉得很厌烦。
「反正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政治婚姻而嫁到国外。」
路易莎公主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凝视窗外闪耀的夜景。
「因为哈布斯堡家族的女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挣脱父亲大人的束缚,好讽刺啊……」
这不是十二岁的女孩应该说的话,而且我还知道公主将来会嫁给仇敌拿破仑·波拿巴。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和祈祷公主转换话题。
「既然找非得嫁去其他国家,那……」
公主的声音稍微变得开朗了些。
「我想要去有趣一点的国家。例如,嗯……老师
的故乡日本之类的。」
我抓了抓头,果然我说得太夸张了吗?
「……没有啦,其实也没有那么有趣啦。」
这个时代的日本还是江户时代,而且还厉行锁国政策啊。
「不是那个意思啦。」
公主低下头去,可以看见发红的耳朵在金发中若隐若现,又不停上下挥动双手。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歌德老师在吗?」
「哥哥?」路易莎公主先跑向门口的方向。
走进书房的是身着军装和大衣的金发少年。他和路易莎公主宛如双胞胎,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姊妹一样,但是男孩子。欧洲的美女和美男子真是可怕。他是鲁道夫殿下,算起来是法兰兹二世的弟弟,也就是路易莎公主的叔叔。法兰兹二世是上一任皇帝的长男,鲁道夫殿下是老么,所以两人相差了二十岁。今年十五岁的他只和路易莎公主相差三岁,难怪公主会叫他「哥哥」。
鲁道夫殿下不是出现在历史课本上的重要人物,所以我并不清楚他之后的人生路程。他也因此成为宫中我觉得最能轻松相处的人物,当然我们年龄相仿也是理由之一(我不是说歌德,是和身为高中生的我)。
「老师,您不是和我约好要一起去听演奏会吗?」殿下跑了过来。「我把您的大衣拿来了,赶快走吧!马车正在等我们。」
「哥哥,你太狡猾了!」
路易莎公主鼓起腮帮子,拉住我的手臂。
「你明明早上就一直让老师帮你看功课,连晚上都想独占老师。人家也想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啊!」
请不要说得一副好像我跟殿下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样子。
「因为陛下不准你出门啊。」
鲁道夫殿下轻抚公主的秀发。
「我也想让你听听最新的音乐啊。宫廷乐团的乐手只会弹奏一些适合沙龙的无趣乐曲,可是你接下来要上社交课吧?」
「是没错啦……可是人家不喜欢上社交课,我根本不懂那些练习有什么意义。」
「因为一点惊吓而马上昏倒又不会撞到头可是身为贵妇必备的技巧,你也得早点学会啊。」
原来贵妇们经常昏倒也是技巧之一,公主们可真辛苦。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了!」
路易莎公主露出可爱的表情,拍了一下双手。
「就让哥哥代替我去上课吧!我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
「我怎么可能代替你?」
鲁道夫殿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两个交换衣服就好啦,反正哥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有人发现的!」
公主一边说,一边就要从肩膀拉下洋装。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反而抓住我的手说:
「人家不知道怎么脱衣服,请老师教我!」穿脱衣服都让佣人帮忙的皇族真是羞耻心薄弱!我来维也纳可不是成天在做这种事!是说鲁道夫殿下不要光看,也一起阻止啊!
可是鲁道夫殿下双手抱胸说道:
「你的头发颜色比我浅,我们不可能交换的。」
「还有更多理由吧!」声音跟身材也不一样吧!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打扮成男人,老师一定肯多注意我的……」
不知为何公主肯定地说道:
「听说老师喜欢男性,和席勒老师交情匪浅。」「等一下!」为什么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居然传到维也纳了?难道社交界的圈子这么小吗?
「老师,我们快走吧。」
鲁道夫殿下拉着我的手走出书房,算是救了我一命。
虽然我自己也觉碍现在才问很奇怪,不过当我穿上外套、搭上马车之后,忍不住问了隔壁的鲁道夫殿下。
「……我们今天有约吗?」
「有啊!您居然忘了!」
鲁道夫殿下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和公主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苗头不对了。
「我跟您说买了两张票,结果您不是说没兴趣吗?」那我们今天根本没约啊。我居然被骗了……「您明明来到维也纳之前还寄了封信来,指定要听哪些钢琴家的演奏。所以我才拜托宫廷乐长,好不容易拿到今晚演奏会的门票。」
「呃……」
我不记得我有写过那种信喔?而且我连在威玛的时候都一直拒绝演奏会的邀约,怎么可能要求参加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演奏会呢?
梅菲,是你搞的鬼吗?我一边瞪视窗外的路灯,一边在心中暗骂。那封信是你捏造的吗?你就这么想让我感动吗?
一名女子的侧面映照在黑暗的玻璃小窗上,毛茸茸的黑色三角型耳朵还晃了晃。梅菲瞄了我一眼,露出贼笑。果然是你的阴谋吗?我感谢到都要流泪了。
「所以到底是谁写的呢?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呢。」梅菲轻声低语。「也许是您无意识地写了那封信喔?稿子不是也常常不知不觉地就写好了吗?搞不好是您身体里的歌德擅自写的喔?」
梅菲这段话让我不禁毛骨悚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歌德就是逼我签下这种莫名奇妙契约的凶手,一个重视享乐胜于灵魂,轻轻松松就输给恶魔诱惑的家伙。
其实,我也因为演奏会的诱惑而稍微动摇了一下。
我把视线转移到门票上。这个时候的维也纳流行的演奏会形式是招集几名演奏家,互相竞赛。门票上也注明了今晚的演奏家:魏尔夫、舒泰贝尔、胡梅尔,最后一位是——贝多芬。光是抚摸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我兴奋得窒息。
是的,这个人,和我活在同一个时代,而我接下来就要去听他的演奏会。我当然想听他的演奏,想听得不得了。糟了,我己经掉入恶魔的陷阱了。
「呃、呃,老师?」
我大概表情很可怕吧?殿下很担心地望着我问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硬逼您来的。」
「咦……啊,啊啊,没事。」
我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一下情绪。
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贝多芬而来到维也纳的,因为他可能认识我在温泉乡遇见的少女。这都是因为我想回到未来,绝不是以乐迷身分去见鼎鼎大名的音乐家,当然也不想听什么现场演奏。所以我应该要感谢殿下给我这个机会才是。此外,身为作家的歌德也许容易因为小说而感动,音乐就不一定了。稍微听一点也不会怎样吧?如果觉得危险,只要走出会场就好了。我拚命对自己找藉口,心里却非常渴望聆听贝多芬的演奏。殿下因为我的沉默而不安,一边偷瞄我一边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想和您一起参加演奏会。您总是很忙,所以没什么机会和您两人单独见面。我没想到您会如此生气……」
「没、没有,我没生气。」
「还是像路易莎说的一样,我和她交换衣服比较好呢?」
「……啊?」
殿下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听说老师喜欢少女,我还是打扮成女人……」「所以不要再增加奇怪的谣言了!」
哈布斯堡家的人脑子里都有一口温泉吗?
钢琴在乐器当中,历史尚浅。它发明于十八世纪初,于十九世纪初期进行巨大的改革而进化为现今我们所知的横跨七个半八音度、共八十八个琴键的现代钢琴。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说钢琴在「产业的发达与钢琴家的要求之下急速进化」,是奇迹般的乐器。我遭梅飞掳来的十九世纪,正是钢琴家与钢琴都还在进化的时代。
因此演奏会非常无聊。
这都是因为钢琴本身、演奏的曲子和演奏方式都非常古老。这个时代的琴声细小无力,所以曲子净是震音和装饰音,非常俗气。因为我妈妈是古典钢琴演奏家,今天如果是她来参加一定会(基于历史的因素)非常感动;但是我听到第三首就已经烦腻到只能欣赏会场闪耀的水晶吊灯跟壁毯。
另一方面,我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
原来听音乐是不要紧的啊。早知道我就不要拒绝演奏会的邀请了。温泉乡偶遇的少女应该也是音乐相关人士,想找到她就应该拜托殿下多带我参加演奏会才是。我毫不在意演奏会的内容,一个劲的胡思乱想。
「……老师,差不多要轮到贝多芬上场了。」
正当演奏会即将结束时,隔壁的殿下兴奋地对我说道.我也因此回过神来。司仪才说「马上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现场的绅士淑女们所发出的掌声与喝采就吞噬了接下来的话。终于轮到最后一位演奏者了。
我咽下口水,坐挺身子。
听了也没问题——吧?虽然刚刚那些演奏都很无聊,我的不安却瞬间膨胀好多倍。毕竟接下来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
「——芬!」
司仪喊出了名字最后一个字,唯有这个字的声响一直残留于我耳中。喝采变得更大声了。
我和殿下的位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所以走到钢琴前方的娇小身影清晰可见。我的眼睛瞪大到快裂开一般,惊讶得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
那个女孩。我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那个女孩,口中哼唱〈快乐颂〉的那个女孩。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她的一头红发彷佛在熊熊燃烧。褐色的双眸骄傲地凝视观众,探出深红色礼服的手脚有如梦幻纤细地令人感到不安。
她不朝观众敬礼,就坐上钢琴椅。观众如雷般的掌声因为她高举的双手而嘎然而止。
我整个人坠入混乱的深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我当然期盼过她就在维也纳。既然她知道尚未发表的名曲,可以推测她与作曲者可能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但是——
我拿出门票,再次确认最后一名演出者的名字。
她娇小的双手落在键盘上。这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的黑白键位置相反,所以她白皙的手指仿佛蝴蝶般轻快的飞舞于黑键上。键盘上散落她所敲击出的旋律火花,而我的眼睛已经无法离开她的侧面。每一个声音都降落于我的肌肤之后又融化、滑落,彷佛置身于温暖的雪片降落的天空下。
虽然不知道她出场之前有几位演奏者出场,但是看气氛也明白现场的听众已经不记得刚刚那些演奏家了。每结束一首曲子,观众的掌声就更加热烈。
我缩起身子,心想对方究竟怎么了。在众人毫不保留的掌声与赞美中,心中的烦躁几乎要扭断我的身体。为什么她拥有如此高超的技术,却净弹一些无聊的曲子呢?
不过,我马上就明白她的用意何在。她是把之前每位演奏家最拿手的曲子,一首一首加上过多的装饰音而随兴演奏。结果就像在干巴巴的年轮蛋糕上洒满高级白兰地与巧克力一样,难怪大家如此开心。但是我越听越生气:为什么要把力量用在这种地方呢?
萨里耶利的奏鸣曲终告结束。她放下双手的瞬间就传来观众如雷的掌声,音乐厅的天花板彷佛要掀起。现场出现几名起身致意的观众,鲁道夫殿下甚至感动到双眼含泪。但是,我的心却愈来愈冰冷。
她突然转过头来凶恶地凝视观众,当时彷佛有一刻与我四目相对。
然而下一个瞬间,掌声和喝采嘎然而止。
因为台上的她正仰头朝水晶吊灯大笑。
笑声彷佛想起如何狩猎的野猫,高傲而残忍。全场的气氛也因此降到冰点。
「真是太可笑了!维也纳的贵族原来品味也不过如此!我刚刚演奏的曲子有哪里值得喝采了?不过是把敌手落伍的演奏轮流挖苦了一番。极尽可能地增加装饰音,极尽可能地拉长装饰奏,你们就像听到铃声的猫一般兴奋!所谓的音乐之都所流行的音乐不过是这点程度,真是可笑!只要舞会时听到华尔滋舞曲的节拍,就算是猴子演奏的也不会被你们发现吧?」
扫兴的沉默充斥演奏会场,听众们开始互望和低语。她又发出了一声嘲笑。
「接下来我要演奏的是真正的音乐。如果你们的灵魂还有一丝热情,就醒来接受我的挑战吧!这是宣战的钟声!」
她举起双手竭尽全力敲打键盘,开头彷佛将世界劈开两段的激烈C小调和弦,响彻我的意识深处。
我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非常确切地顿悟了。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极缓板—精神抖擞的快板」。一连串遭到践踏的宁静和弦,彷佛送葬的跫音。
没错,就是她,她就是贝多芬。
当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慢板开始时,我因为无法继续忍耐而离席。我朝惊讶的鲁道夫殿下点头示意,就快速地离开演奏会场。走在走廊上时,我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有几次差点被背后传来的琴声拉回大厅。
我走出歌剧院,坐在面对黑暗路面的石阶上。
她的琴声像血浆般附着于我的耳膜上,就连我低头呼出的气息都黏着她的曲声。
我拉平在无意识中捏烂的门票。
不管我确认几次,演奏者名单最后一个名字还是Beethoven。
我一边凝视倒映在莫尔道运河上的街灯,一边将白色的气息呼在自己手上。
居然是本人。
「为什么呢?」
我面对冰冷的夜空喃喃低语,白色的气息凝结于空气。
贝多芬在这个时候应该是三十岁的大叔,为什么会变成小女孩呢?真是太奇怪了。两人的姓氏相同,应该是妹妹或侄女吧?
但是,这样的自问自答也只是在我心中发出空洞的回音。因为我从心底深深相信,能够弹出如此撼动人心的琴声,又拥有贝多芬这个娃氏的音乐家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人。
「梅菲,你在吧?赶快出来。」
「我就在您身边。」
我身边传来女子的声音,视线的角落出现毛茸茸的大型黑色狗耳朵。梅菲不知何时紧贴着我,一起坐在石阶上。明明我们的手臂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漆黑衣物,我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那是怎么一回事?」
「问她到底是不是贝多芬吗?」
「不是,我用听的也知道她就是贝多芬。」
「果然是我亲爱的主人。」梅菲笑着说道。
「我不介意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火车、飞船、坦克车、电话和收音机,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为什么贝多芬变成一个年轻的女孩了。」
梅菲露出讶异的表情。
「YUKI大人,您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呢?」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变成东洋来的少年就不奇怪吗?」
「啊……」
我捣住嘴巴,想了一会之后抬起头来。
对了,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在找她。原来贝多芬的肉体也是像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陌生人。梅菲也说过这种事情很常见,恶魔的力量充斥于欧洲四处。
「比起这件事,为什么您半途就离开了呢?您听得见吧?安可曲好像是您最喜欢的F大调变奏曲喔。我们一起回去听吧。」
「不要。」
「为什么?」
「明知故问,不要推我。」
我推开梅菲的身体,站起身来靠在大厅入口的大石柱上。
「你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那么想让我赶快说出结束契约的那句话吗?那你干脆自己弹钢琴给我听算了。」
当我向梅菲恶言相向时,眼前的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低下头,寂寞地盯着脚边看。三角形的大耳朵也随之垂下,双手不安地抱陶。
「如果我做得到,我就会去做。」
她悲伤的回应让我吓了一跳。
「如果我能主动让您心动,满足您的欲望,让您迈向那一『瞬间』,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但是……」
梅菲幽暗的双眸紧盯着我。
「我是恶魔。」
梅菲又低下头去。
「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匍匐于地面,吞食尘土而已。」
梅菲的声音愈来愈小,让我的心情不禁动摇。正当我想安慰她而走近她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红通通的身影。原来是刚刚的少女。她推开歌剧院的双开大门,出现在我面前。身着露肩礼服的她因为走出户外而颤抖,不过还是大步朝我走来。
「你居然在我演奏到一半的时候走出去!而且还是在最高潮的时候!你到底对我的演奏有哪里不满?」
「……啊,不,我……」
我没想过对方居然会追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且对方似乎不记得我们之前在卡尔斯巴德已经见过面了。
「我为了迎合那些程度低劣的客人,刻意把萨里耶利和克莱门蒂的曲子添加一堆装饰音,只有你一个人露出一副好像干涸井底的无聊神情。你是在等我发挥真本事吧?结果只听了一个乐章就跑掉,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咽了一口口水。慑于她的气势,我一时无法呼吸。结果就在我闭气太久而开口时,竟然脱口而出老实到近乎愚蠢的感想。
「我不是不喜欢你的音乐,其实正好相反……因为你的琴声实在太美了,我怕自己继续听下去时间会就此停止,所以才逃了出来。」
这下子轮到对方目瞪口呆了。映照黑夜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不过对方随即转移了视线。
「……你、你在胡扯什么?」
她的手心不断上下交叠,以奇特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害羞。
「我、我的确是天才,也听过无数的赞美,但这么难为情的赞美还是第一次听到。」
「有这么难为情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要是一不小心太感动,梅菲真的会停止我的时间。
「你无耻不干我的事,坐在最前面却半途中跑出去是什么意思?演奏会的紧张感都被你破坏掉了。」
「啊,那是因为,嗯……对不起,因为你——」
我紧盯着她的双手,回想那双手弹奏出贝多芬最美的旋律——〈悲怆〉第二乐章「如歌似的行板」——的瞬间。
「——真的很美,美到好像灵魂要被夺走一般,把我吓坏了。」
这都
是梅菲的阴谋,不过受不了诱惑的我也有错。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嘴唇颤抖,脸蛋也变得通红。怎么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你居然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种甜言蜜语!」
「没有啊,所以说我只是说出我的真心话而已。」怎么从刚刚开始就怪怪的?
「你究竟是谁?我看你和鲁道夫殿下一起来到会场,难道是宫廷诗人吗?你就靠着对满脑子只想谈恋爱的贵妇人说这种话赚钱吗?」怎么可能有那种工作。
「我是家庭教师,是鲁道夫殿下的家庭教师。」
她皱起了眉头。
「少骗人了,殿下跟我说过他新的家庭教师是鼎鼎大名的文豪歌德啊。」
啊,原来你认识殿下啊?那么应该就已经听说过了,我也不想在这里随便蒙混。
「嗯,所以说我就是歌德……」
对方嘴巴半开,一时无法动弹。最后,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开口净是谎言!像你这种小鬼怎么可能是歌德?」
你才没资格说我!我也不想当他!
「最近流行假装文豪吗?之前去泡温泉的时候,也遇到一个自称是席勒的轻薄男子——」此时她突然闭上嘴巴,盯着我的脸瞧了一会之后又张大眼睛指着我:「不就是你吗?那时候和那个轻薄男在一起的家伙!」你现在才发现啊……「所以你也要宣称那时候的那个男人是真的席勒吗?」
「啊,嗯,他的确算是。」
不过你不相信也无所谓。
「我受够了,这下子你原本就荡然无存的可信度更是摔落谷底了。不要撒这种让人火大的谎言,我可是熟读歌德的诗集到可以背诵的程度,还为他作了好几首曲子。你怎么可能是歌德!」
是的,贝多芬也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着迷于席勒和歌德,并且为他们的诗歌谱曲。不好意思,我这种家伙就是你崇拜的作家。
「而且刚刚在这里的人不是叫你别的名字吗?」
我凝视她的脸庞。
我简直不敢置信,赶紧用眼角搜寻梅菲。仿佛化为柱子隆影而直立的恶魔,也瞪大眼睛看着少女。
「她刚刚叫你YUKI对吧?那才是你的名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听得到?应该只有身为主人的我才感受到梅菲的存在啊。
「嗯?你被我的顺风耳给吓到了吗?」
她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藉由音乐让世界臣服的天才,就连地球另一边的海豚叫声都听得到!」
我哑口无言,只能呆呆站着。路德维卡……路德维卡?
就在此时,歌剧院的方向传来慌张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少年的呼唤。
「——小路!小路!你在哪里?」
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观众一直鼓掌,都不愿意回家呢!还说要顺便开签名会——」
敞开的歌剧院大门中,可以看到一头金色的发丝。蓝色的双眸先发现了我。
「歌德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刚刚您突然跑出去都不回来,害我好担心。」
走出歌剧院的殿下,发现路德维卡之后瞪大了眼睛。
「小路跟老师在一起吗?」
可是路德维卡的惊讶不下于殿下,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问道:
「……殿下,您、您刚刚叫他歌德……?」
「对啊对啊,我之前有跟你提过吧!这位就是我的家庭教师,文豪歌德!」殿下得意洋洋地回答路德维卡。
「怎么可能!」
路德维卡发出惨叫声。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歌德?我绝不承认你是歌德!」
她最后瞪了我一眼,就快速地消失在歌剧院的大门后方了。最后只剩下我、不知所以然的鲁道夫殿下和白色的寒气。
「呃……」殿下看着我问道:「您认识小路吗?」
「不,我们也算不上认识……只是之前见过一次。殿下您又是透过何等机缘认识贝多芬的呢?」
「今年初我第一次听到小路的演奏,就完全迷上她的琴声了。之后我也参加了好几次她的演奏会,于是就熟了起来。」
殿下露出害羞的笑容继续说道:
「当我知道老师也喜欢小路的时候真的好高兴。可是小路很受欢迎,一直买不到门票。所以我之后想请她收我当徒弟。」
「……徒弟?」
「我没告诉过老师吗?其实我也会弹钢琴,不过还是业余的程度。如果成为小路的徒弟,不用去演奏会就能亲耳听到小路的演奏啦!」
「……啊!啊,啊……原来如此。」
我那时终于明了殿下的用意,同时也因为自己一开始没发现而难为情。
「……老师,您怎么了吗?」
因为我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担心地盯着我瞧。
「啊,没事,我没事。」
我终于想起来殿下是何许人也了——日后成为红衣主教的鲁道夫·约翰尼斯·约瑟夫·莱纳。他是贝多芬最亲密的赞助,不怎么会出现在音乐史以外的课本。关于贝多芬的文章中只要提到他必称「鲁道夫大公」,因此我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可爱的金发少年。
「对了,殿下不但会弹琴还会作曲,我记得……」
「是啊,不过小路是出了名不收弟子的。大家拚命拜托也不帮人上课,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收我当弟子。」
殿下不安地喃喃低语,然后又突然看着我。
「咦?我有说过我在作曲吗?」
「啊,没有,那是……」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发现反正是幸福的未来,说了也没关系。
「殿下会以贝多芬弟子的名义名留青史。」
殿下听完我的话,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不过原先茫然的殿下,突然瞪大眼睛,跳了起来。
「咦?咦咦咦?真的吗?那就表示,那就表示!」
殿下彷佛就要长出翅膀,飞向月球般兴奋。
「这是预言对吧?太棒了!您居然为我预言了!原来小路会教我钢琴!我得更努力练习才是!」
殿下一路兴奋地小跳步回歌剧院,只剩夜晚冰冷的空气包围着我。我将背靠在石柱上,凝视多瑙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灯光。
我重新思索原来殿下就是那位鲁道夫大公,所以今后身为家庭教师的我也会和路德维卡有所关连吗?
温度与黏度各异的种种情感在我心中融合、分离,然后交错。
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我还想向她请教是如何返老还童,又是来自什么时代和什么国家。她还记得变成贝多芬之前的事吗?
她是变成贝多芬……对吧?不过名字和原本的贝多芬有些不同,我所知道的贝多芬名叫蜷德维希。难道是因为转变为女性的肉体,连名字都改成女性的名字了吗?
一股人又是怎么想的呢?这时候的贝多芬应该已经成为知名的作曲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更换身体的呢?如果跟我一样突然返老还童,大家也能马上接受吗?如果是在这个世界,可能性非常大。
「……那名少女……」
梅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对歌剧院的大门投以热情的视线。
「她居然听到我呼喊您的名讳。」
「怎么了吗?」
「YUKI是我们签约的象征,不可以随便让别人知道!」
梅菲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可是又加上这句话:
「既然如此,我只好化身为YUKI大人的模样入侵少女的梦中,对她做出那种事情和这种事情。如此一来,她以后看到YUKI大人就只会大喊『变态』!」「变态的是你!不要把我卷进去!」「顺带一提,女人我也行,而且最喜欢倔强的红发少女了!」又没人间你。
正当我受够了梅菲的发言,转身走向寒风时,梅菲无声地滑动,抓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对我说道:
「接下来,鲁道夫殿下就会经常让您听到路德维卡小姐的琴声吧?那不是很幸运吗?我也很期待喔。嘻嘻嘻。亲耳听到贝多芬本人的演奏,契约马上就结束了。」
「哪里幸运了?这是你计划的陷阱吧?故意写信给殿下,通知他我喜欢贝多芬。」
「是吗?没证据就怀疑恶魔是不好的行为喔?」因为你是恶魔啊。
「首先,殿下成为她的弟子就不需要去演奏会。如此一来,我也不需要陪殿下去参加演奏会。你的如意算盘泡汤了。」
我不需要她的琴声,只需要返老还童的情报。我拚命暗示自己,但是刚刚听到的〈悲怆〉开头的和弦又在我耳中反覆回响,久久不断。
「您以为您和她的缘分这样就结束了吗?」
梅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抚过我的脖子带来一股寒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我变成贝多芬的弟子吧?
我走到莫尔道运河沿岸的步道时突然停下脚步,栏杆下方是货船浮在运河上摇曳。
那个恶魔看穿我的意图了吧?毕竟
诱惑人类是她的工作。
我当然想听贝多芬亲自演奏她创作的奏鸣曲、变奏曲、赋格或即兴曲。就连今天几乎完全错过她的演奏,都后悔到快印在心里了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没把握能战胜欲望。毕竟我身体里住着那个多愁善感的歌德。
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天天都有。我没有理由打扰殿下的钢琴课,贝多芬的演奏会门票又非常抢手,这个年代也没有唱片。
安心和可惜的情绪一同咽下喉咙深处,冒出奇怪的味道。我将情绪和叹息一同呼出,走上运河旁的街道,迈向旧城区。
结果天真的我没多久就发现命运的恶意。
※
我在维也纳的住处是皇室为我租借的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相当于现代的三房二厅。对于单身的我而言,简直是浪费空间。法兰兹二世原本邀请我一同住在霍夫斯堡宫,我想到和皇室一同居住的拘谨就慎重地拒绝了。结果皇室为我租借了皇宫附近的公寓。据说这里是哈布斯堡家的财产,因此毋须房租。当初原本还要为我安排照顾生活起居的佣人,我也一并拒绝了。这个时代的上流阶级(我知道之后也很惊讶,原来歌德在威玛当到宰相,一路晋升至下等贵族!)雇用佣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是道地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家里有陌生人就无法放松。打扫、洗衣和煮饭还是自己来比较好,假日也可以随心所欲的休息。
因此,当那个星期六一早,走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时,我还是继续躲在棉被里打瞌睡。没人叫我起来,也没人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吵死了,让我好好睡啊。昨天一直陪路易莎公主聊天,都快累死了。结果骚动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来愈严重。我可以感觉到有重物撞击地板,造成建筑物的摇动。之后又传来许多粗重的说话声:「搬的时候小心点。」「这个柜子放在这里吗?」「喂,先铺地毯。」
……好像是有人在搬家。这么说来,角落的房间还空着没人住。
由于情况不允许我继续赖床,所以我决定下床去抗议。房间虽然非常寒冷,窗帘的缝隙间所洒下的阳光却明显地落在地板上。看来已经不早了。
我套上外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间。眼前是塞满走廊的柜子和木箱。
「喂,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两名高大的男子似乎在搬运一个巨大的箱子进入隔壁房间。不,不是箱子,是个心型、折掉脚横摆的钢琴。
「当心不要撞到了!不要太倾斜!琴音会走调!轻轻地,轻轻地搬!就像搬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钢琴后方传来少女的叫声。我一时无法书语也无法动弹。等到钢琴搬入房间之后,我们之间终于不再有遮蔽物。
路德维卡和我四目相对之后,她也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先回过神来的是她。
「……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想回答却呛到了。
「因、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什么?」她摇动一头红发,耸起肩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明明交代殿下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当邻居的!不管搬到哪里都有剽窃的家伙!结果居然搬到你这个骗子的隔壁!」
我捣住自己的脸。据说贝多芬很爱搬家——因为曾经有过作曲中的哼唱和演奏遭人窃听且擅自出版的惨痛经验,所以变得对于剽窃非常敏感,经常搬家。不过现在我深深地觉得,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和房东与邻居的争吵。毕竟她是这种个性。接下来的邻居就是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介绍……我们居然还有这般缘分。
「我没撒谎,也不会剽窃你的作品。」
搬家工人的视线让我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如是回应。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
她说完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也因为搬家工人的瞪视和嫌我碍事的抱怨而不得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都还能听见对面走路、拖柜子和钉钉子的声音。
我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警戒。如果想多问问她,成为邻居反而是好机会。
但是,我该怎么制造询问她身世的机会呢?她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差,还说不承认我是歌德。
不过仔细回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承认我是歌德。
就算她不承认我是歌德也无所谓。我拉上床单,面对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话。我既没有当歌德的自觉,也没做过什么像歌德的事。
那你呢?
你原本不是女孩子吧?你也跟我一样是被人掳来的吧?搞不好你是因为恶魔的力量,才觉得自己是贝多芬。
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是贝多芬吧。回想起充满魄力的琴声,音乐中所饱含的热情与昂扬就是最好的证明。像我这样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是无法完成那样的作品的。她的琴声真的就像融化的蜂蜜般降落在我的肌肤上,甜蜜地灼伤我,撕破我的肌肤,传遍我的身体,直达我的心脏。就算我捣起耳朵,为心脏盖上盖子,她的音乐还是澡入我的体内而感动我。突强的乐声敲击我的骨髓,颤音震动我的神经。对,就像这样……
我回过神来,挺起身子。
现实生活中,我隔着墙壁就能听到她的琴声。那个女人,马上就弹了起来。口口声声说讨厌剽窃,却一点也不顾虑邻居。我一定要去抱怨。如果不肯停止这种噪音,我就要请鲁道夫殿下把她赶出去。
可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却连下床也做不到,反而是紧贴着墙壁,入神地聆听模糊的琴声。这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变奏曲〉,而且她还不停地随兴弹奏我所不知道的变奏。这样我哪能去抗议呢?我仰视天花板,呼出炙热的叹息。停留在胸口的矛盾情绪令我痛苦万分。如果我不离开墙壁,把脸埋在枕头里又捣住耳朵,时间也许真的会就此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