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觉得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料理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一般人可能会认为欧洲料理具备悠久的历史,所以两百年前的欧洲贵族所品尝的料理应该和现代差不了多少吧?其实这都是误会,这个时代的欧洲就连宫廷料理都难吃到爆。
根据世界史老师的说法,西方的饮食文化之所以发达其实是受到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的影响。
「从法国大革命开始打破了贵族和庶民的藩篱,使得原先仅存在于宫廷的文化与技术流传到民间。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饮食。在那之前,庶民根本没吃过蔬菜。宫廷料理从此一点一滴地扩散至民间,日渐精致。」
换句话说,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料理一点也不精致。我第一次看到贵族的餐桌时也愕然而惊。这个年代的宫廷料理首重外表,其次才是味道。肉类和蔬果像复古的半屏山发型一样堆得老高,上面插满不能食用的木刻、纸雕和羽毛。品尝的时候以手抓食,基本上味道冰凉清淡。
「由于民间人士展现关于料理的崭新才能,才确立料理应当味道重于外表的思考。改革之后终于得以称为饮食文化的法国料理也运用于外交上,例如为了打倒魔王拿破仑所召开的维也纳会议就是以法国料理招待欧洲各国首脑。众人赞不绝口之后,法国料理因而流传至全欧洲,更加进步。」
虽然我不觉得凡事都应该扯上拿破仑,不过现状的确如同老师所言。我身处的一八〇四年距离一八一四年召开的维也纳会议还很久,因此位于北国的德国当然是缺乏食材的美食落后国家。
我之所以搬进皇帝安排的住处时会拒绝屦用佣人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因为我想自己做饭。
※
「YUKI,再来一盘,酱汁淋多一点。」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小路递来的盘子,盛上烤猪肉,洒上香草,最后从锅里舀出酱汁淋上。
「我看到你在烤猪肉和鸡骨,又把骨头、高丽菜和切块的萝卜丢进锅里煮的时候以为你疯了,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么好吃的东西……嗯嗯嗯。」
她三口就吞掉猪肉,又没礼貌地拿起红酒瓶直接灌酒,最后还大口咀嚼夹了起士的面包。娇小的身躯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的食物呢……不,重点不是她的食量。
「那个啊,小路!」
「干嘛?」她忙着剥开烫过的马铃薯,看也不看我一眼。不过就算像我这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也觉得差不多该把事情说清楚了。
「为什么你每天都跑来我家吃饭呢?」
小路仰望着我,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
「你每天不是擅自听我的演奏吗?」
「那是因为你每天擅自弹琴,而且我不刻意聆听也能听到!」
「那你擅自烹饪的香味也自然飘到我房里,我跑来吃有哪里不对了?」理由也太牵强了吧!「而且找遍全奥地利帝国也找不到比你煮得更好吃的料理。」
听到小路这么一说,我的确也满开心的。毕竟我对自己烹饪的技术还有点信心。由于这里的运输技术比我所知的欧洲历史更为发达,就连位于内陆的维也纳也能藉由发达的铁路交通获得不少食材。我煮起来也格外有劲。
……等等,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开心的时候。
「我在酒馆跟其他音乐家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大家也都对你的手艺很有兴趣。你干脆辞掉作家,改行开餐馆吧。」
「……然后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要叫我YUKI。」
梅菲以外的人叫我YUKI就好像又多了一个梅菲一样,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小路露出冷淡的眼科叵应。
「你就是YUKI,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而且你不也叫我小路吗?」
「啊……那是因为鲁道夫殿下这么称呼,我也才跟着叫。而且路德维卡又不好念。」
现在住在我隔壁房的是音乐家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可是我也不想承认这个矮小的女孩就是那个伟大的音乐家。
「那我也要照自己的意思叫你,希望我承认你是歌德就写篇剧本来看看。现在的你算什么?只会煮饭、当家教和写音乐评论。」
虽然不想被开心享用料理的贪吃鬼批评,但是我也无法反驳对方陈述的事实。可是我哪里错了?我只是做我会做的事啊。
「那些音乐评论就足以证明你不是歌德。就算歌德博学多闻,也不可能对音乐了若指掌。你还批判了弦乐和木管的配置不是吗?」
「所以说我只是借用父亲与祖父的知识而已,因为我出生于音乐世家。」
「你看!哪有听说过歌德一家是音乐世家的!不开口还好,越说破绽越多就是指你这种人。」
看来小路似乎不清楚现在社交界的传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熟悉沙龙之间流传的闲话。因此我无奈地向她耐心解释歌德召唤两百年之后的日本十六岁男孩来到十九世纪作为自己新的肉体,但是我不仅没有身为歌德的自觉,身心也依旧是日本的高中生。
「……总之你不是真的歌德对吧?」
小路听完之后灌了一大口红酒说道。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
「刚刚提到的音乐世家也是日本的家人对吧?」
「嗯。」
「那你就是YUKI,把你当作歌德的那些人才有问题。」
小路的话正确到令我无法反驳。果然是这样没错,一定是其他人有问题。我发现自己原本想要说服小路,结果反被小路说服而放下心中的不安。
「可是大家毫不怀疑我的身分,看到日本人的脸孔也没说什么。所以我至今都不需要耗费唇舌跟大家说明。」
「我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不过你的长相跟我们的差距没你想像得大喔。你应该有混到这一带的血统吧?」
「啊……是吗?话说回来,我外婆好像是匈牙利人。」
「所以啦。可是据说我所尊敬的大文豪歌德是出生于法兰克福,外表是坚毅的日耳曼风格。所以看到像你这样的小鬼说自己是歌德就让我一肚子火,为什么他不选其他人的身体呢……」
我也是这么想啊……不过这家伙都不觉得转换身体很奇怪吗?
「……问你喔,替换成别人的身体是常有的事吗?」
「你自己不就是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啊,嗯,是没错啦。」
「据说拿破仑之所以能只身与全欧洲为敌,也不需要担心暗杀者就是因为已经换了六次还是七次肉体。所以他才会被称为魔人或魔王,我真想见见他。嘻嘻嘻,他的身体里塞了几樽大炮呢?我也很想看看他实际作战的样子。」
小路简直就像孩子一样——不,根本就是孩子——流露炯炯有神的目光。
「教宗据说常常显示返老还童的神迹,印度和中国的皇室也会为了长生不老而替换身体。就算歌德做出一样的行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很奇怪吧?为什么歌德做就不奇怪呢?你以为我是魔法师吗?」
「你不是写了《魔法师的门徒》吗?威玛的家里是长了手脚的扫把帮你打扫的吧?」
「那是虚构的啦!」
小路大骂:「你破坏了我的想像了!」一般人对我的认识居然是这样吗……
我开始凝视小路,话题终于转换到这个方向了。那你呢?虽然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你也替换过肉体吧?
「喂,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啊,没有。」
我暂时陷入沉默。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开口,因为鲁道夫殿下、路易莎公主和周遭的人都不曾谈论过这个话题。大家似乎都觉得贝多芬本来就该是少女。所以尽管当事人就住在隔壁,我却一直无法问出口。
但是确认这点就是我来维也纳的目的,不能再逃避了。
「小路,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
她的褐色双眸流露迷惘的神色,皱起美丽的眉毛。
「你在说什么?」
……咦?
「这个以神童之名出道以来一直更新各方面最年轻的记录,人生顺遂到不行的我,为什么要返老还童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
没有返老还童吗?我面前的少女就是那个贝多芬吗?怎么可能?这太奇怪了。
「虽然我曾经因为年幼而遭到藐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礼貌的发问。」小路愤慨地说道。
「你几岁?」
「今年十四岁。不是我自夸,我的音乐生涯几乎和年龄等长。据说我出生时就已经在唱咏叹调了。」
我双手抱胸,回忆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经历。的确贝多芬是从一七八〇年代之前就已经开始创作,但是小路十四岁的话就表示她出生之前已经出现贝多芬的作品。难道都没人觉得很奇怪吗?
我怀抱疑问,站在厨房思索。
「非常厉害的魔法喔。」
耳边突然出现梅菲的声音。竖着黑色三角形耳朵的恶魔躲在餐具柜的阴影中,靠着柜子对我露出高兴的表情。
什么很厉害?我无声地询问梅菲。
「让路德维卡小姐化
身为音乐家贝多芬的魔法很厉害。不仅当事人认定自己是贝多芬,就连周遭的记忆也一并更改了。对方是比我的力量更强大的存在。」
我凝视梅菲的脸庞。
更改周遭的记忆?改成贝多芬是十年前出道的天才音乐少女?
有人办得到吗?算了,当我来到两百年前的欧洲和拿破仑空手打败两万人的军队时,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了。可是……
「YUKI大人,真是可惜。」
梅菲的双耳尖端分别画了两个圆。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法术,不过对方高超到让路德维卡小姐都记不得一切。看来没办法成为线索了。」
我不满地心想:这家伙看穿我的意图了吗?发现我为了逃离她和回到未来,寻找与我相同经历的人。
贝多芬几乎是我唯一的线索,现在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我举起手,放在胸膛上。
打击最大的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受到打击。我写着写着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不过最能表示我当下心情的就是这句话了。我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我真的回不去了。没办法,接下来只能在这里努力活下去了。
我并没有更加绝望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的不便。虽然没有瓦斯炉和电灯,但是已经有火车和电话。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瓦斯炉和电灯的生活。歌德在这里受人尊敬,也有很多人关照我,整体生活并不差。
「是啊,也有很多开心的事呢。」
是啊,还挺开心的。
「而且还可以听到贝多芬的现场演奏。」
嗯,这是最开心的事……
我回过神来,瞪视梅菲。
该死的恶魔,居然趁机攻击我的弱点。你就希望我放弃回家,适应这个时代。等到我满足于这里的日子之后,就会一不小心说出那句话。
「除此之外,热心服务的美丽大姊姊也在您身边。」
你这家伙只会性骚扰我吧。当我差点要说出声时,小路跑来厨房把我吓得吞回这句话。
「……你在跟谁讲话?」
对了,这家伙是顺风耳,可以听到梅菲说话的声音。恶魔瞬间消失踪影。我用自言自语蒙混过去。
「嗯?」小路歪了歪头,不过又马上改变话题:「鱼煮好了吗?」
我指了指厨房角落的盖上盖子的大盘子。小路巍巍颤颤地端起盘子,放到窗边的地板上。她打开盖子之后,打开窗户。
窗外传来路面火车行驶的声音、运河上引导货船的水手歌声和教会的钟声。维也纳悠闲的午后旋律流泻而入,但是屋顶上传来一阵打乱平静的脚步声。
黑色与白色的娇小身影一一穿过窗户,冲入屋内。它们盘桓于小路的脚边,开始发出喵喵的合唱。原来是猫。
小路从怀中取出指挥棒,首先指向最大只的白猫。
「全音符(GanzeNote)!沉重的G音!」
大白猫无视于小路的呼唤,大口咬下盘中的炖鱼。小路鼓起腮帮子,接下来指向只有尾巴尖端是黑色的稍大白猫。
「二分音符(HalbeNote)!以D音支撑!」
这只猫儿也无视小路,冲向大盘子。小路气到抖动肩膀,指向下一只全黑的中型猫儿。
「四分音符(Vierteinote)!清晰的G音!」
黑猫一样无视小路,一口咬住盘里的炖鱼。下一只是全黑的小猫。
「八分音符(Achtelnote)!B音的颤音!」
小黑猫继续无视小路,冲向炖鱼。最后是一只麒麟尾的幼猫。
「十六分音符(sechzehntelnote)!降D的装饰音!」
麒麟尾的小黑猫也只是瞄了一眼小路,就跑向盘子了。
「真是的,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小路把指挥棒丢到桌上。毕竟对方是猫啊,如果是狗还有可能。
「我已经照顾它们半年了。每次搬家都跟来,好歹也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吧。喂!那是十六分音符的份啊!全音符,你这么大只去旁边一点!十六分音符,不多吃一点怎么会长大呢?」
五只或黑或自的猫儿围着盘子,幸福地吃着炖鱼。小路目不转睛地凝视它们,露出彷佛阿尔卑斯山脉白雪融化的幸福表情。
「猫咪好可爱。猫咪和纯律是天主创造的事物当中最美的。」
「你真的很喜欢猫呢。」
「和猫咪玩起来就连截稿日都会志记……」不要忘记啊,赶快工作。为什么艺术家都这么不守信呢?
我趁小路和猫儿在地上玩耍的当儿清洗碗盘。多亏维也纳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具备完善的下水道设备,不过这也比我所知的历史普及得更早。
不知为何照顾小路和猫儿的饮食起居也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算了,反正我也没那么忙。一次煮一大堆钣,一个人也吃不完。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有人夸奖我的料理。每天和小路闲聊,也许会突然想起关于未来的记忆。我毕竟还没完全放弃回到日本的念头,现在除了小路之外也没有其他线索。
嗯,所以住在小路隔壁还是好事一桩。这样对我比较好。虽然经常传来的琴声常常扰乱我的情绪,不过隔着墙壁听还没有问题。
最近我愈来愈常说些鼓舞自己的藉口,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为情。
当我回到餐厅时,小路正把猫儿送出窗户。她一边拍去红衣上附着的猫毛,一边转过头来问我道:
「YUKI,赶快准备出门吧。我们要去美泉宫。」
「咦?为什么?」
美泉宫是离宫,位于维也纳市郊的丘陵。如果霍夫斯堡皇宫是政治的中心,美泉宫就是文化的中心。坦白说,其实就是为了举办舞会、演奏会或宴会的娱乐设施。路易莎公主平常住在美泉宫,但是今天不是我上课的日子。
「自从你开始写音乐评论,就出现一堆人跟我说想见你。所以我想让你见见他们,你最好趁现在了解随便插手龙蛇混杂的乐坛会发生什么下场。」
这是什么意思?音乐家找我有什么事呢?
不过……算了,同是乐坛人士,也许有人认识以前的贝多芬。搞不好我还能遇到记得小路成为贝多芬之前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应当试试。反正今天也很闲。
走向玄关的小路突然颤抖了一下肩膀,在大门前方止步。转过头来的她露出扭曲僵硬的表情。
「……那些家伙到走廊上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搬到哪里了吗?」
小路颤抖的手指指着玄关。
「那些家伙是哪些家伙?」
「我从窗户逃走!你想办法把他们赶回去,我们等会在马车站集合!」
小路说完之后真的从窗户逃跑,你是要从雨水檐槽逃回隔壁房间吧?
突然走廊冒出一阵喧闹声。
「是这里吗?」「情报是真的吗?」「没错,有她的味道。」「刚刚也目击到猫了。」「嗯。」「要冲进去吗?」
这一群男子发出的喧闹声,听起来应该不只两三个人,而且发言非常粗暴。小路的表情看起来也非比寻常。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门扉,转动门把。
「……请问是哪位……」
我从门缝往外瞧时,突然有股力量拉动门扉,害我差点跌出去。当我拾起头来,才发现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瞧。公寓走廊上挤满了打扮入时的男子,大家都身着当季法国格风的背心和斗篷。人员有老有少,共通点是属于贵族的高傲气氛。
站在队伍前方的高大青年突然接近我。对方端正的发型搭配精悍严峻的脸庞,宛如保护公主的骑士。对方俯视我说道:
「我是瓦尔舒泰伯爵,会员号码一号。」
「……啊?」什么会员?
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从瓦尔舒泰伯爵右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会员号码二号。」
接下来是年老的白胡绅士从左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洛布柯维兹侯爵,会员号码三号。」
他们身后的一行人也沸沸扬扬地大喊起来:
「荣誉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一位数的亲卫队!」
「自豪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二位数的突击队!」
这些人到底是谁……
「所以说你们是什么会员?」
瓦尔舒泰伯爵皱起眉头大声呐喊:
「路德维卡宝贝歌迷俱乐部!」
「……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请回吧。」我完全不想跟这群人打交道,于是关上玄关的大门。但是这些伯爵和侯爵硬是推开门,擅自跑进屋子里来。
「喂、喂!不要随便跑进别人家里!」
「路德维卡宝贝真的会跑来这个房间睡吗?」
「不可原谅!好羡慕!不可原谅!」
「闻味道!」「找头发!」
难怪小路要从窗户逃走。
「我们在路德维卡宝贝大卖之前就是她的乐迷了!」「会长在路德维卡宝贝还在波昂的时候就成立俱乐部了!」「路德维卡宝贝一搬家,会长就会搜遍全维也
纳!」会员每夸奖一句,会长就更挺起胸膛。这只是单纯的变态啊。警察都在干什么?啊,这个时代没有警察。
「到目前为止,所有接近她的男子都被我们围殴过!」
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就算是文豪歇德也不可原谅!你老实说,刚刚她在这里吧!」
我感受到生命的危机,简短地回答:
「她刚刚是在,不过不会在这个房间过夜,只是来吃午饭而已。」
「啊、啊,路德维卡宝贝刚刚用过那个盘子吗!」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推开瓦尔舒泰伯爵,指着盘子大叫。
「是。」我不该脱口而出的。
「让我舔!」「侯爵太过分了!居然一个人霸占!」「这是二号的特权!」「让我舔一口!」「我是第一个!」「我要这边的面包屑!」
十几名乐迷俱乐部的成员杀红了眼,冲向餐桌。已经忍耐到极限的我小声呼叫梅菲。
「你可以想个办法吗?」
「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吗?」出现在身旁的女恶魔露出愉快的笑容,甜蜜地询问我。我差点就要说好。
「当心不要让他们受伤——」
下一瞬间,血气方刚的男子们突然一同消失了。
之后我听说那天有十几名贵族在冰冷的多瑙河中载沉载浮,最后终于获得救援。他们全体异口同声表示:「有条黑狗咬住我们的脖子飞向天空,丢到河里。」不过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高烧感冒,证言完全不被采纳。
美泉宫建立于绿意盎然的山丘上,位于小路和我所居住的多瑙河岸地区的西南边,两地距离约五公里。皇宫两侧是金色的双翼,背后可见山影、蓝天与缕缕白云。原本是狩猎用的别墅经过多次增建,现在周围是广大的绿地,庭院中还附设动物园。
「我觉得宫殿就是一座动物园。」
小路从马车的小窗眺望远处的皇宫。
「贵族都跟猴子一样,你刚刚看到那些跑来公寓的家伙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想起乐迷俱乐部狼狈的模样,暧昧地回应。小路鼓起腮帮子继续说道:
「如果他们只是疯狂喜爱我的音乐就算了,还一天到晚做出那些跟犯罪没两样的行为。剽窃一定也是那些家伙的杰作。」
「咦……?」我望着小路的脸。「不,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那些家伙连我的垃圾都要搜,一定是想剽藕。想到他们在挖掘乐谱的碎片就生气。」
不,他们只是单纯的变态而已。不过想到说明很麻烦,我就放弃了。但是这家伙看来真的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而言多么有吸引力,真是麻烦。
美泉宫的角落是宫廷剧场,小路带我来到剧场的休息室。室内装潢是华丽的洛可可风格,架子和沙发都是曲线构成的美丽造型。房间角落放了一台打开顶盖的白色钢琴。
「喔,贝多芬你来了!歌德阁下居然也一起大驾光临!」
等待我们到来的是穿着高级的半老男性,看起来似乎很神经质。金色的妹妹头搭上圆滚滚的眼睛。对方走近我之后,握住我的手上下挥动。
「敝人竟然有幸能亲眼见到伟大的文豪,果然如同传言所说年轻!」
对方每句话都彷佛演戏般夸张。
「啊,呃……」这是哪一位呢?不过现在问好像很失礼,看起来似乎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我向早就坐在沙发上放松的小路求救,她却完全没发现我的暗示。
「敝人是安东尼奥·萨里耶利。就是那位萨里耶利!」
妹妹头露出满面的笑容说道:
「敝人就是奥地利宫廷乐长,同时也是音乐学院的院长,乐坛的重镇,萨里耶利大师!胡梅尔同学、莫谢莱斯同学、苏斯迈尔同学,还有站在那边的贝多芬同学都是我的学生!」
这种事情不要自已说啊。我低头凝视褪色的金发心想:原来如此,原来这个人就是萨里耶利啊……因为描写莫札特一生的电影「阿玛迪斯」的影响,现代人只知道电影中虚构的萨里耶利。「阿玛迪斯」由于采用莫札特的曲子作为配乐,完美呈现维也纳宫廷的华丽印象和创造崭新的人物形象而红遍全世界。结果身为音乐家的萨里耶利之后脍炙人口的理由并非音乐作品,而是电影中污蔑他因为嫉妒而痛下毒手杀害莫札特的形象。其实当时的他是超人气作曲家,也是维也纳乐坛的最高权威。
「故人莫札特的儿子也是敝人栽培的!莫札特本人也可以说是敝人栽培的!敝人与莫札特真的是朋友喔!敝人是受人爱戴、受人敬重的音乐家,同时也是教育家,萨里耶利、萨里耶利,下次院长选举请务必投给萨里耶利一票!」
对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则是因为对方的气势而无法动弹。
「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日本人的悲哀习性就是握了手还是忍不住要鞠躬。
「敝人拜读过歌德阁下的音乐评论,实在是太棒了!阁下的乐评可是目前乐坛的话题!」
「啊?是喔?」我当初是打算用来填报纸空间才写的。
「歌德阁下介绍的每首曲子都热卖,在销售排行榜上急速攀升!阁下真是独具慧眼啊!」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销售排行榜啊……「所以,咳咳,下次请光临敝人的歌剧新作公演,敝人会为阁下准备贵宾席,麻烦阁下美言几句。」
越听越有问题喔。小路靠在沙发上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无视于萨里耶利的发言。
「阁下的评论之所以好不仅是由于文豪的优美文笔,更重要的是放眼未来的观点。身为艺术家,必须创作出能够流芳百世的作品才行。」
对方夸张的赞美让我不禁缩起身子。评论的内容不过是根据祖父的评论,而且我本来就是来自未来的人。
「敝人的众多作品在两百年之后有哪部作品受人欢迎,经常上演呢?可以向阁下讨教吗?」
哇……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拚命掩饰表情以免被发现诃穷。因为我总不能老实说只有你和莫札特吵架的谣言越传越夸张,几乎没有人记得你的作品。
「呃、呃,您的作品以歌剧居多,毕竟歌剧公演比较困难,简单的独唱曲和钢琴曲比较容易流传后世……」
「嗯?嗯……」
萨里耶利双手抱胸,露出严肃的表情。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当时他的歌剧作品大受欢迎。 「所以只演唱咏叹调吗?我还是希望能够完整地公演。」
「YUKI,你就老实告诉他吧。」
坐在沙发上的小路露出厌烦的表情。
「萨里耶利老师没有任何一部作品留名历史。」
「贝多芬同学!」萨利耶利满脸通红地回过头来。「你、你、你、你毕竟还是我的学生,讲话注意一点!」
「老师虽然教导我配乐和歌曲的创作方法,却没有教我怎么创作永垂青史的作品不是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你说什么?」
「当然老师会以充分栽培贝多芬之名流芳百世,这就够了。」
勃然大怒的萨里耶利彷佛连耳朵都要冒出蒸气,我已经听不懂他在嚷嚷什么了。小路居然敢对恩师这样说话,如果不是女人应该早就挨揍了吧?
正当我觉得该介入的时候,休息室的房门猛然开启。
「请问!」
随着宏亮的声音进入室内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老人。狮子般的脸庞让一头丰盈的白发望似狮子的鬃毛。
「歌德阁下在吗?」
对方扫过房间的视线彷佛格林机关枪的扫射,过于恐惧的我甚至想躲到钢琴后面。萨里耶利放弃怒视小路,转过头回应对方。
「海顿师父!您也教训贝多芬同学几句吧!对于恩师毫不抱持敬意,您究竟是怎么教育她的呢?」
老人眯起双眼,拍了一下自己壮硕的上臂。
「不用多说什么,男人就该用拳头沟通!」
「贝多芬同学是女的!」萨里耶利以不耐的口气回应。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萨里耶利身上,他刚刚叫这名老人海顿吗?
我凝视老人的脸庞,对方的确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人,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应该和他颇有交情。他就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生涯中创作了百首以上的交响曲和八十首以上的弦乐四重奏,是开启古典派音乐的伟大作曲家。
「……您是,海顿吗?」我一边后退一边询问对方。与其说我因为遇到伟人而兴奋,不如说是看到可怕的人而恐惧。那一身超乎一般音乐家的肌肉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凝视我之后点点头。
「是的!我是约瑟夫·海顿!」啊,果然。「是一名格斗家。」
「是作曲家吧!」我忍不住吐槽。
「我发明了一百零八种交响曲型的必杀技和八十三种弦乐四重必杀技,是创立奥地利式格斗海顿流派的伟大拳师。」
海顿师父握紧拳头,热切地说明。可是我已经想回家了:
对方的拳头突然朝向我。「阁下是剑豪歌德吧?」「我是文豪。
」自己讲真是害羞。「你够格当我的对手,拔出剑吧!」「听人说话!」
「你也差不多一点,师父。」小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天到晚净做这种事,当心哪天连脑浆都练成肌肉就得放弃作曲了。师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有事想问YUKI吧?」
「嗯,的确如此。」
海顿师父松开拳头,重新面向我。
「听说阁下来自两百年后,因此想请教我的——」
「海顿拳法并没有流传后世。」
我抢先在海顿师父说完之前回答。海顿一听就倒在地上。打击有那么大吗?
「我的最终必杀绝技〈灭世纪〉也没有流传后世吗……」
是〈创世纪〉吧?给神剧取这种好像遭到天谴的名字,教会会生气吧。
「早知如此,就多教一点格斗技给最心爱的弟子路德维卡了!路德维卡,为什么你不来我的道场了呢?」
小路耸耸肩膀。
「我明明是去学作曲,结果要我对着稻草人一天打一千拳,我当然不想再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海顿师父听到小路的回答,挑起眉毛。
「你这样也算男人吗?」「我是女的!」
休息室的房门再度开启,这次是一群年轻男子推推拉拉地走进来。
「歌德大师!」
「听说歌德大师大驾光临是真的吗?」
「喔,温泉的力量造就青春的少年容颜!那位一定是大师!」
看来这群人也是一票音乐家,每个人的眼睛都散发危险的光芒。
「欢迎大师莅临和评论我的演奏会!」
「我下个礼拜要出版新乐谱,请大师多多指教!」
「我希望下次能进入销售排行榜前四十名!」
「老师,我愿意支付收入的两成,麻烦您为我美言几句。」
我以眼神向小路求救,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在钢琴前方摊开乐谱,与萨里耶利认真地讨论:「所以说歌剧序曲的调性……」「老师的想法太古板了!如果是我的话……」
「求求大师帮助,我希望能推出人气作品!」
「我想大赚一票盖豪宅!」
「我想永垂青史,建立我自己的铜像!」
年轻的音乐家包围着我,你一言我一句。面对大家逼近我的热切贪婪,我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年代还没有唱片,所以唯一销售的商品只有乐谱而已。要是能推出一首人气曲,不但可以出名还能拿到许多新工作,藉此大赚一笔。
「……呃、呃,海顿师父曲曲大卖,所以麻烦大家请教海顿师父吧。」
我拚命地转移众人的焦点。对方听到之后突然冷静下来,面面相觑。
「师父吗……」
「师父的确是畅销作曲家……」「呃,可是……」
「嗯,有问题就请教我。」
海顿师父以大拇指指着自己厚实的胸膛。
「那么?」其中一名音乐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是畅销的秘诀呢?」
「这个问题很好!秘诀只有两个。」师父用粗大的手指比了个V。「只要做到这两点,就能成为畅销音乐家了。」
「是哪两点?」「请您告诉我们!」男子的双眸发亮。
「嗯,第一条,」师父蹲马步,手臂握拳拉回。「大方踏入对方的空间范围,打穿敌人身体的正中心!」大家想问的不是那种畅销(注:日文的畅销曲和击中发音相同),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第二是并发充满气势的发声。我来示范给你们看。就是你,咬紧牙关站稳了。」
「咦?等、等一下!师父!」正巧站在海顿师父正前方的音乐家吓得一脸惨白,双手挡住睑。
「嗨——吨——!」
海顿师父大吼一声的同时,拳头也落在作曲家的肚子上。对方瞬间高高地飞向空中。
……刚刚那声大吼是怎么回事。
海顿师父以铁拳一个一个教育想逃命的年轻音乐家时,我趁乱逃出宫廷剧场。此时已经夕阳西下,阳光隐身于美泉宫的背后。我们在广大的庭院角落等待马车时,傍晚的寒风带走我们肌肤的温度。
「怎么样?你实际感受到乐坛过度的俗气了吗?」
小路在身旁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说道。红色的裙摆随风飘扬,打在我的小腿上。
「啊,嗯……」我回想今天认识的音乐家们,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很拚命呢。」
父亲的同行聚在一起通常也是在聊钱的事情,十九世纪的音乐家比他们还夸张。果然生活很辛苦吗?
「我每次一推出新曲就是当周第一名,所以不是很懂那些凡人的心理。」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就算是人气畅销作曲家——萨里耶利、海顿还是贝多芬,大家也都不是正常人。也许乐坛才是动物园也说不定。
结果今天发生太多事情,都忘记要打听以前的贝多芬了。今天一点打听的时间也没有,还是下次吧。
我们一搭上终于来临的马车,小路立刻开口:
「我还想让你见一位音乐家,我们去皇家花园吧。」
「咦——还不能回家吗……」
我疲倦的叹气消失于马车的幽轧声。
美景宫位于维也纳旧城区的南侧,宫殿后方是一片苍郁的森林所包围的大型公园,也就是皇家花园。
我和小路在公园角落的红砖府邸前走下马车。小路穿过荆棘的拱型门和庭院,打开貌似沉重的杰木玄关门。
我们前来的路上,小路一直不肯告诉我见面的对象,只说我看到对方会大吃一惊。大吃一惊?而且是音乐家?毕竟我已经过过海顿和贝多棼,这个时代的维也纳应该已经没有其他会让我大吃一惊的音乐家了。这里到底是谁的家呢?
「擅自进门没关系吗?」我担心地询问小路。
「没关系,这里对外是没人住的空屋。」
没人住的空屋?
的确屋里没有生活的气息,走廊冰冷黑暗,空气中散发稻草的气味。烛台上也没有点燃蜡烛的痕迹。
最令我惊讶的是小路从厨房的地板门直接进入地下室。正当我想开口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细碎的乐声传入我耳中。
楼梯下方传来钢琴的琴声。
我追逐小路娇小的背影,走下楼梯。小路打开楼梯尽头的门扉,一道温暖的光线和轻快的旋律一同流泻而出。我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听到尖锐的旋律在一连串急躁的A小调和音上跳跃。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编号K310。
小路在入口前方回头皱眉,红色的洋装在逆光之下彷佛在燃烧。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过来啊。」
我咽了一口口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梅菲不是说过吗?就连恶魔也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生死。
可是和第一次听到小路的琴声时一样,我的直觉应该是对的。每个音符都刺穿我的肌肤,流入我的血管。A小调的钢琴奏鸣曲在发展部时突然转调为大调,我也跟着全身起鸡皮疙瘩。这是单簧管五重奏曲最终乐章的新变奏,但是下一瞬间又突然转变为布拉格交响曲的主题。旋律下方出现一群不应当存在的蝴蝶翩翩起舞。要是继续前进一定会完蛋,梅菲的笑容开始出现在视线的角落。我的心灵又被音乐所感动了。
「YUKI!」
小路烦躁地呼唤我,我也只能屈服于诱惑,走进房间。
这是一问宽广的地下室,墙壁漆成淡奶油黄,天花板上插满蜡烛的烛台照亮整个房间。房间正中央是巨大的撞球台,老旧的沙发放置于墙边,墙壁上悬挂了大量的弦乐器与管乐器,右后方是定音鼓。我四处张望,继续寻找琴声的来源。
不断突然转调的演奏突然在一连串强烈的下协调音——大概是手肘粗暴地撞击琴键声中结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
原来钢琴位于房间的左后方。演奏者站起身来,从钢琴翼型的盖板阴影中冒出头。对方是一名年轻男子,肌肤紧致、五官端正。柔软的银发未经修饰,直抵肩膀。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浴袍,脸上浮现夸张的笑容。
「路德维卡!你今天也好可爱!看起来彷佛处女一般楚楚可怜,真高兴你一直为我保留你的第一次!」
一开口就是如此过分的性骚扰,连身为旁观者的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小路一脸淡然,指着旁边的我说道:
「我依照你的愿望把歌德带来了……YUKI,你知道这个低级的男人是谁了吧?」
小路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而我则凝视男子的脸庞,无意识地点点头。虽然我的理性一直否定,但是内心深处却很肯定自己的直觉。
「喔,这位就是歌德吗?我听过传闻,不过看起来比传言更年轻。原来如此,连外表都变成东方人了。印度?中国?啊,日本?嗯,是日本对吧。日本人是怎么说?『青色的蒙古斑』吗?该不会屁股真的有青色的斑痕吧?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看吧!哇哈哈哈哈!」
男子走近我,毫不客气地打量我。对方毫不顾忌的失礼发言让我连生气都来不及。
「唉呀,我都还没跟你自我介绍。不过我本来就没必要特别报上名字吧?你是来自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对吧?那时候的人应该还记得我是蒙受天主之爱的最强音乐家吧?」
对方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凝视对方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低声说道:
「……莫札特……」
「对,我就是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歌德,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的确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了。」
莫札特躺在藤制长椅上,忧郁地告诉我。
音乐史上最灿烂的天才明星——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在一七九一年因病过世,享年三十五岁。最离奇的是他最后一首未完成的作品恰好是为了死者所做的弥撒曲〈安魂曲〉。由于长久以来这首曲子的委托人一直都是不明,甚至还流传出「莫札特是受死神委托而创作自己的安魂曲」。
「我能够复活也都是托安魂曲的福。」莫札特笑着说道。
复活……吗?虽然这个时代的确很混乱,不过发生复活这种事情也太夸张了。梅菲之前不是说生死有命,无法改变吗?
不过谜底马上就解开了。莫札特继续向我解释:
「因为天主对我说不准抛下未完成的安魂曲来到天国,要我回到人间完成曲子。」
面对仰头大笑的莫札特,我哑然无语。虽然不知道何者为实,何者为虚,事情倒是兜起来了。正确来说,梅菲当初是告诉我就连恶魔也无法控制生死,只有天上的那位——也就是天主才能裁定。
「这都是因为我啊。天主为了我所开的特例。」
是的,无论这名男人多么低级傲慢,他都是受到天主所爱的男人(阿玛迪斯)。所以复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歌德,麻烦你别告诉其他人我住在这里。」
莫札特翻身仰躺。
「要是被人发现了,一定会有一堆人跑来。像是我太太康丝坦兹要是知道我在维也纳,一定会冲来逼我工作。我好不容易才合法地离开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另外,萨里耶利一定会跑来找我抱怨。例如叫我澄清毒杀的谣言或是要我还钱……」
「啊,我明白了。」
我环视宽广的房间,这里根本是个游戏间。房里虽然摆了乐器,但是没有纸笔也没有乐谱…誓更没有任何作曲的迹象。
「你如果想劝他难得复活了就继续作曲是没用的。」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小路似乎察觉我的视线而说道:
「我也念了好几次,因为莫札特师兄是我的憧憬、理想和目标。但是师兄现在已经没有作曲的心情,只是单纯游手好闲的人。」
「呃,啊,嗯、嗯……」
可惜的情绪和安心的心情在我心中发生奇妙的磨擦。未完成的安魂曲根据弟子和后世的研究者等音乐家增笔完成,但是没有一首作品能让听众满意。所有人都想听莫札特自己完成的版本,所以我能理解天主的心情。另一方面,听了完成版搞不好我会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那句话,导致被梅菲夺走灵魂的下场。
「我已经不想执笔,更别说是完成安魂曲了,哈哈哈!」
莫札特大笑说道:
「完成了不就得回到天堂吗?难得回到人间,又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我要一路享受到世界灭亡为止。」
最想要的东西?
「这个呀。」莫札特举起左手,弯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之后右手的食指在圈圈进进出出。我皱起脸来。「我初恋的对象呀。」
谈到初恋的时候做出这么猥亵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初恋的对象?难道是——
就在此时,钢琴旁边的小门打开了。
「沃尔夫,有客人在吗?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好寂寞喔。」
走出房门的是一名身着睡衣的年轻女性。凌乱丰盈的白金色头发围绕夺目的美丽容颜,违遢的衣物包不住她细长的手脚。对方呼唤沃尔夫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她口中的沃尔夫当然不是我而是莫札特。沃尔夫冈在德文区中是非常普遍的名字。
「唉呀!」
对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小路就挑起了眉毛,小路也吓到站了起来。
「路路你来玩啦!我好想见你喔!」
她冲过去抱住小路,脸贴脸抵着小路磨蹭。被压倒在沙发上的小路慌乱地挥舞手脚。
「你真是可爱到让人想把你做成标本!皮肤又这么有弹性!」
「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不能呼吸就吃蛋糕啊。」
「你牛头不对马嘴喔!」
「牛头不对马嘴就吃奶油蛋卷啊。」
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我不禁凝视压倒小路又亲个不停的女子。
「玛莉,你是女生所以我才原谅你对我可爱的小路出手。不过你先把衣服穿好吧。从刚刚开始歌德就用充满性欲的眼神盯着你的美腿瞧喔。」
「我才没有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莫札特怒吼。
等等,你刚刚叫她玛利?莫非这名女子就是那位——
「我来向你介绍,我的初恋情人,玛莉·安东娃妮特。」
今天我受到无数的惊吓,但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玛莉·安东娃妮特……
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的悲剧王妃,在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生命。
「……呃,你不是上断头台了吗?」
「是啊,」玛莉起身回应。「所以我脖子美丽的肌肤因此留下了伤痕。」
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的确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等一下,问题应该不是脖子上的痕迹吧。
「所以我们一起复活了啦。」莫札特笑着说:「我要求天主如果希望我复活完成安魂曲,就要赐给我最爱的女人玛莉。」
我吃惊到无法阖上嘴。据说六岁的莫札特入宫时对七岁的玛莉一见钟情,还向她求婚。四十年之后,居然和初恋情人结为连理。而且这还是对天主颐指气使的结果?
「沃尔夫!我好高兴你让我复活喔!我也爱你喔!虽然在那之前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
「喔!玛莉,要抱我就等到上床全裸的时候吧!因为我只对你的身体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求天主让我以二十岁的模样复活!多亏有你,我才能永保二十岁!真是太幸福了!」
「喔,我会永远爱你的身体,安魂曲什么的我一个音符也不会写的,就这样一路怠惰到世界的尽头吧!」
这对情侣到底在干嘛……
「胡闹就到这里。」
小路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梳理凌乱的发丝一边说道:
「师兄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带YUK来这里?不是有事情要问吗?要问就快问。」
「嗯?」
莫札特从藤椅站起身来。
「是啊,玛莉你先离席一下。你太有女人味,待在这个房间只会让我讲出色色的话题。」这不是玛莉的问题吧。
「路路,来卧室吧!我找到好几件适合你的衣服喔。」
「我不是你的纸娃娃!」
「不是纸娃娃就吃千层派啊。」
「你也稍微听我讲话啊!」
「不听的话就吃牛角面包啊。」
玛莉皇后把小路拉进卧室。反正对方不会伤害小蜷,而且也终于安静下来,应该没问题吧。我转身面对莫札特,他望向卧室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小路比起小时候更加楚楚可怜,但是这十年来却连半点女人味也没增加,真希望她学学玛莉。」
「啊,对了,我有事情想请教。」
我想请教莫札特无法对刚刚那些音乐家开口的问题。就我所知的历史中,莫札特应该见过一次年少的贝多芬。
「小路,呃,从一开始……就是女孩子吗?」
这种问一半的问法连我自己讲完之后都觉得奇怪。果然莫札特听完之后歪着头问道:
「你是问我她原先就有生理期吗?」「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那你是要确认她原先就是处女吗?」「她当然是处女啊!」「你这么确定,难道你确认过了吗?」「你不要老是满脑子黄色思想!」
因为不停遭到莫札特行云流水般的有色发言打断,我意外地真的发起脾气来。我试着深呼吸,坐下来让自己冷静。
「……啊,对不起,我重新说明。」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开始仔细地说明:我发现贝多芬是小女孩的时候非常惊讶,怀疑她跟自己一样是被召唤来的新肉体。
不过我没有告诉莫札特在我的世界里,贝多芬是名为路德维希的男子,毕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没听说过贝多芬返老还童。」莫札特说道:「她应该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吧?从那时候就开始作曲,据说大说欢迎。原本神童是我的代名词,现在都被她抢走了。」
「……你在那之前不就过过小
路了吗?」
「怎么可能,我在小路还是婴儿时就死了。第一次过到她应该是几年之前的事,总之是我已经死了之后。海顿师父说非常想引荐我一个人,于是带着小路来。那时候的小路简直就像天使一样,我跟玛莉都一见钟情……」
面对莫札特之后的告白,我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果然和我所知的贝多芬生涯完全不一样,而且贝乡芬也没遇过生前的莫札特。
看来历史已经大幅度更改了。
下次问问看海顿师父吧。既然他曾经教导过年幼的小路,也许会知道什么。但是海顿师父愿意听我说话吗?好像会直接马上带去道场,以比赛为名义痛揍我一顿。越想心情越沉重。
「接下来可以轮到我发问吗?」
「呃,啊,是。」
对了,小路带我来这里原本就是因为莫札特有事想问我——
「发问是指?」
「当然是两百年之后的事。」
我也想你会问一样的问题。
「我的安魂曲结果怎么样了呢?我连一半都还没完成就撒手西归,结果发表了吗?」
「啊……呃。」
莫札特果然还是很在意。我搜寻记忆深处:最后由弟子和研究员一一加以提案补充,两百年之后也是经常表演的曲目。莫札特听完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果然我没写完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可以毫无牵挂地继续玩耍了。」
你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向我确定,早知道就骗你说会遭到天谴。
「另一件在意的事是萨里耶利老师。」
莫札特露出更加愉快的表情询问:
「还有人在流传说我遭到他毒害的谣言吗?」
「如果复活的话,好歹帮大师澄清吧。萨里耶利老师很在意呢。」
「这就表示谣言流传了两百年的意思吧,哇哈哈哈!」
毒害不仅止于谣言,还成为电影或戏剧的情节。萨里耶利还真是可怜。
「……嗯?什么是电影?」
啊,对了,这个年代还没有电影。
就是进化的看图说故事,还有配音和配乐喔。听到我的说明,莫札特发出敬佩的惊呼。
「我的音乐用在那个叫电影的东西里吗?他们不是使用歌剧的曲子?交响曲和协奏曲也会拿来当配乐吗?嗯,可是我当初又不是为了配乐而创作那些曲子的。他们只听曲子的片段吗?两百年后的听众用这种听法还能理解我的音乐并且感动、挣扎和赞美吗?他们该不会因为这种奇怪的听法而藐视我的作品吧?」
莫札特的口气透露出执着。结果你也一样吗?我抬头仰望地下室的天花板。你也如此在意后代的评价吗?音乐家果真个个都是渴望名誉的俗辈。是时代的问题吗?还是窥视父亲、母亲和周遭音乐家的内心,就会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呢?
可是我在莫札特孩子般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一抹不安。海顿师父、萨里耶利和包围我的年轻音乐家也都流露相同的不安。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安呢?为什么要在意死后的事情呢?
看来我是为了解决大家的疑问而来到十九世纪的小丑,所以讲一些事情逗大家开心吧。
我努力搜寻回忆,挖出祖父告诉我的逸事。
「……呃,法兰西有一位作曲冢叫莫里斯·贾尔,」
「嗯?好像没听过。」
「啊,他一百年之后才会出生。」
莫里斯·贾尔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是知名的电影配乐作曲家,凭藉「阿拉伯的劳伦斯」等电影获得三次奥斯卡的电影配乐奖。
「他凭『印度之旅』这部电影得到第三次奥斯卡电影配乐奖,在发表得奖感言时说了这样的话。」
「好险没提名莫札特。」
……那一年除了配乐奖以外几乎都是「阿玛迪斯」大获全胜。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札特仰天大笑。
「歌德,你真是有趣!」
莫札特以大拇指抹去笑过头而流下的泪水。诸多赞美莫札特的逸事当中,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不过有趣的是莫里斯·贾尔而不是我。
「那我得活到那部电影上映好领奖!」居然来这招。
※
当我们走出莫札特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府邸完全没入树林的浓密影子当中。原来莫札特为了避免世人发现,所以只好躲在地下室生活。不过食物要怎么办呢?还是因为天主已经赐予长生不老的能力,所以就不需要饮食呢?
「真是的,每次来这里就会搞成这副德性。」
小路鼓起了腮帮子。她被玛莉皇后拉走之后,被迫试穿十套以上的礼服和被玩弄发型。现在她头上还保留刚刚玛莉皇后摧残过的痕迹——红色的头发上别了白色的花朵。好险玛莉皇后品味不差,这副打扮很适合小路。
「那两个人究竟怎么过日子呢?他们说复活之后每天『做个不停』,到底是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演奏二重奏吗?怎么可能呢?玛莉弹奏乐器的技术又不怎样。」
「耶?」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喂,「做个不停」只有一种意思吧?就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知道喔。难道小路完全听不懂这类的话吗?所以面对莫札特的性骚扰毫下在乎不是因为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单纯因为听不懂吗?这么说来,她也误会乐迷俱乐部是为了剽窃而接近她。
「十年不曾走出地下室一步,难道不问吗?虽然我听说莫札特师兄很爱玩。要我每天过这种日子的话,我大概会抓狂。」
「完全不出门……吗?」
「据说完全不出门。海顿师父也是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吧。就算不想被世人发现,半夜也会想散个步或是远行好放松心情吧。
「算了,我实在不懂莫札特师兄在想什么,每次都只会说一些奇怪的笑话。」
小路一边眺望府邸,一边叹气地低语:
「那个人如果不那么低级、罗嗦、怪笑、自吹自擂、好色又可以热心工作的话就好了。」你这不是完全否定他吗?
由于莫札特家距离公寓不远,所以我和小路一同走在夜晚黑暗的街道。每走一步就觉得疲倦一点一滴渗入鞋底。
「你觉得今天如何呢?」
走在前头的小路回头问我。
「你终于明白平常你评论的那些家伙真正的模样了吧。你幻灭了吗?感受到你的工作有多么愚蠢了吗?」
「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满愚蠢的……可是为什么你要特地带我做这些事呢?」难道拖着我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
小路停下脚步,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告诉过你吧?我是歌德的书迷,看到你把力气浪费在彷佛挖掘乐坛烂泥的工作上就生气。所以希望你赶快放弃这样转违的工作,回到真正艺术的道路。」
我抓了抓头。
「所以就说我不是歌德了,你自己不也这样说——」
「所以我叫你要赶快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小路又转向前方,大步往前。我也只好提起无力的脚步追赶。
有意见的话就去跟之前的歌德抱怨!我才想问他为什么要挑选像我这样跟诗词戏曲都无缘又缺乏文采与创作热情的小鬼当新的身体。
「你心里真的一点热情都没有吗?」
小路背对我说着:
「你难道都没有想对世界发表的歌曲或思想吗?我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沉默地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路说的话当中,就属这句最刺激我。明明加快脚步就能追赶上小路,可足我却没有勇气窥探她的表情。
「和你比起来,那些俗气的音乐家好歹还为自己而活。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流传后世呢?」
我一边前进,一边凝视小路黑暗中微微发光的红发。照亮我们的明明只是月光而已。
「你也许会觉得他们贪图名誉或只是无聊的虚荣心。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很害怕,害怕自己的音乐被忘却,再也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作品,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感动。」
小路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中提琴的拨奏。
「没人听见的音乐不算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
不可思议的是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是父亲还是母亲呢?音乐家们都思索同一样的问题,抱持同样的不安,却还是继续创作吧?
「……小路,你也会不安吗?」
我终于问出了口。
红色洋装的背影停在沿着森林铺设的道路转角,穿越树梢的月光照射在她转过来的脸颊上,散发银色的光芒。
「当然会不安啊。无论我多么信任自己的才能。」
她举起手来,放在胸口低声说道:
「就连如同大海般的巨匠约翰·赛巴斯丁·巴哈现在也已经被人遗忘,只有像我们这些音乐家才会收集他的乐谱。观众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一想到不管什么音乐都有风化的一天,我就觉得整颗心
都要冻结了。」
小路沉默地低下头来,打了个寒颤,露出一副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种话的神情。
于是我脱口而出:
「没问题的。」
但是面对双眸往上瞟的小路,我却口吃了。
我接下来想说的不也还是转述听来的知识而已吗?就像她说的一样,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热情,也没有发表言论的欲望。我的发言没办法传达到任何人心中。
可是小路凝视我的湿润眼眸比月光还冰冷,于是我又开口了。故事内容是父亲和祖父送给我的知识。
「你不用担心。马上就会诞生一个叫做费利克斯·孟德尔颂的人,非常热心研究。他将来会召开演奏会表演巴哈〈马太受难曲〉,并且大获成功。」
小路瞪大了眼睛。
「马太……?那么难的曲子吗?」
「嗯,还因此带动全欧洲重新重视巴哈的风潮。所以音乐家是不会被遗忘的,好的音乐也不会就此消失。」
「我也想听〈马太受难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路褐色的双眸闪闪发亮,我不禁移开视线,沉默了下来。
「呃……还要很久以后,所以……你大概听不到吧。」
「嗯……是喔,真可惜。」小路嘟起嘴巴。「为什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呢?明明好音乐一直存在,永不改变的啊。」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又开口:
「祖父告诉我音乐每一百五十年会进行一次改变……所以表示不经过一百五十年无法产生下一个世代的音乐。虽然音乐不变,但是人类会变。所以为了重新理解古老事物的价值,人类必须耗费那么漫长的时光吧。」
小路抬头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月光中飘荡。
「一百五十年吗?巴哈出生以来才……嗯,还没满一百五十年。原来如此,是我们跑得太快了。也许真的是我们冲得太快,不过我不打算慢下脚步就是了。我好想赶快看到之后、之后再之后的世界。」
小路凝视自己打开的掌心,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变得怎样呢?还有我的音乐又变得怎样呢?」
小路纤细的手腕紧抱自己,低声问道。
原来如此,你也想知道自己的评价吗?原来你也很不安。
我明白了。为了让你偶尔也能放松,我就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这只是从某人那里听来的知识,应该是父亲认识的一位吉他手吧。
「……以后会出现一个名叫厄尔·帕玛的人。」
沉默的小路紧盯着我的嘴唇,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虽然他现在还没出生,之后会成为在美国纽奥良活动的鼓手。所谓鼓手就是专职打击乐器的演奏家。」
帕马于一九四九年参与钢琴家费兹·多明诺所录制的专辑「The Fat Man」,他在录制时第一次敲出史上首次的「Back Beat」。
「……Back Beat?」
小路反覆念着不熟悉的名称。
「嗯,这是位于纽奥良的鼓手们发明的节奏。他们自己的叫法更简单,就是『2&4』。这个名字比较好懂,就是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以小鼓加强。整首曲子一直维持这种节拍。」
小路瞪大了双眼。你会如此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是从没听过的音乐,你能想像吗?
「Back Bea一转眼间就入侵所有乐曲,不是我夸大喔,几乎所有曲子的基础都是Back Beat。」
「所有曲子吗?一直吗?那不会很吵吗?」
「很吵啊,可是心却会变得很兴奋喔。」
你只要听了就会明白,二十世纪的音乐为了更快速深刻地打动人心,一心一意钻研节奏。你还不知道距离现代一百五十年之后所诞生的新音乐叫什么名字,就叫「Rock n' Roll」。
「原来如此,我都没想过。嘻嘻,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人聚集在什么灯光和旗帜下聆听那些音乐呢?」
小路的笑容彷佛河面反射的灿烂星空。
「其他呢?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还有其他进化吗?」
我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小路身上转移到公园幽暗的树林。让兴奋感消散于黑暗之中,但是另一股更加幽暗的兴奋又从更深的某处渗出。
「只有这个。」我低声说道。
「……只有这样吗?」
「嗯,唯一的进化只有这样,唯一诞生的崭新事物就只有Back Beat……其他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
我发觉小路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是吗?她问了我之后又转身背对我,向前迈进。我面对她的背影无声地继续说道:除了节奏之外,无论是和声、旋律或曲子的起承转合都没有任何进化。这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完成了一切。所以查克·贝里唱了,米克·杰格唱了,乔治·哈林斯和杰夫·林恩都唱了同一首歌——〈摇滚过贝多芬〉(Roll Over Beethoven)。你在下一个百年和下下一个百年依旧君临乐坛,这都是因为你建立了如此伟大的丰功伟业:九首交响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六首弦乐四重奏、五首钢琴协奏曲、唯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跟歌剧与数不清的变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后,然后——
死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
一股强烈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拉紧大衣前襟,小心翼翼地轻声追赶小路。贝多芬离开人世的时间比歌德早很多。如果真如梅菲所言,人类的寿命在这个世界也是不会改变的。我该如何度过小路死前的日子呢?继续借用祖父和父亲的知识,撰写无聊的评论,埋没在维也纳的尘嚣中吗?小路死后我又该加何度日呢?失去说话的对象,如同残渣股的人生该如何度过呢?没人接收的话语不是语言,不过是嘴唇和喉头的震动。我能忍受这种空虚的生活吗?
唐突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涌上心头。小路之后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我,她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她连结在一起呢?
进入公寓,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时,小路从半开的房门阴影中低声说道:
「我要为刚刚的事情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咦……?」
我手握在门把上,转头望向小路的脸庞。她真的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刚刚的事情?
「我批评你的评论只是转速听来的知识……其实你改写得很好,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抓了抓头,心想:别说啦。为什么要在我心情一团乱的时候跟我道歉呢?像平常一样继续瞧不起我还觉得比较爽快。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不要再写音乐评论了。」
「嗯……」
「因为你写评论是为了避免面对音乐时太感动对吧?」
我的手心从门把上滑落,只有站在走廊上的小路双眸闪闪发光。
为什么会被你发现呢?我无声地询问。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为了避免梅菲接近我的灵魂,为了避免感动,我选择了评论的工作。如此一来我就能以面对玻璃柜中标本的心态接触音乐,也不需要一直拒绝鲁道夫殿下的邀约。
「只要阅读你的文章,马上就会发现了。」
小路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讲话才会如此温柔呢?
「而且……你从那之后不都没来过我的演奏会吗?」
说完之后,她露出些许害羞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啊,我怎么可能去听你的演奏会。无论我多么努力武装自己的心灵,以工作的心态去参加演奏会,都会被你优美的旋律所吞噬。其实我真的很想去,想坐在第一排聆听你的琴声。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小路似乎看透我内心的挣扎。
「既然你住在我隔壁,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晚安。」小路说完这句话之后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窗前有道人影。对方背对夜空,三角形的大耳朵影子彷佛寻找风声般摇晃。
「那个女孩很危险呢。」
梅菲望向窗外低声说道。坐在窗框上的她把脚挂在窗外,一阵夜风梳过她的发丝。
「她轻轻松松就踏入YUKI大人不让我进入的内心……啊啊,我好嫉妒啊。请您拥抱我,镇定我的思绪吧。」
「你可以去玩水啊。现在的多瑙河应该很冰冷吧。」
我把脱下的鞋子丢向墙边,倒在床上。
恢复成原本的歌德?别闹了,不要管我的心灵了。我可不想失去灵魂。
梅菲飞到我身边,躺在我身边。
「可是不见得都是坏事喔,您也差不多该抑制不住聆听贝多芬演奏的欲望了。」
「才没这回事。」
「也抑制不住性欲——」「滚出去!」
我一脚把梅菲踢下床。
「我本来以为SM对YUKI大人而言还太早,不过既然您希望的话……」「不要再来烦我!」「啊
,您居然还要求放置的玩法。」「烦死了!」「YUKI吵死了!」小路破口大骂,还敲了一下墙壁。我瞬间安静了下来。
梅菲窃窃地嘻笑。
虽然很生气,不过梅菲说的没错。结果我每天晚上都靠在墙壁上,聆听小路的演奏。琴声因为墙壁的阻隔而模糊不清,而她练习时经常反覆弹奏相同的部分或是突然停止。我因此无法好好欣赏她的演奏,说起来也算是万幸。
如果放弃回到日本的机会,选择居住在维也纳的话……
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诱惑。现在的我大概就已经无法抑制坐在舞台前方聆听小路演奏的欲望了。
「如果您知道她现在创作的曲名,一定会兴奋的无法自已。」梅菲向我呢喃。
「我才没兴趣。」我对梅菲撒了谎。现在小路在写的曲子?是哪一首呢?我不是真正的音乐评论家,并不熟悉音乐家的创作经历。可是梅菲的话却令我非常在意。每次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令我介意的心情。这女人跟恶魔没什么两样……虽然她的确是恶魔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