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会过后五天,维也纳的市民们怀抱著复杂的心情,目送往东北方离去的法国军队。
如果报纸新闻属实,法国军队的目的是为了威吓以维也纳为目标、正在进军的俄国军队,希望能将他们赶回北国去。明明奥地利都已经脱离了对法同盟军,各家新闻皆异口同声地说难道俄皇亚历山大一世是白痴吗?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唯有这回不得不感谢俄国的愚蠢举动。拿破仑会从维也纳离开,确实是因为感到犹豫。
卡尔的行动实在很快。迅速地就将奈涅特小姐工房里的设备全都搬移到郊外的房屋中避难。
那个家位在距离维也纳的中心地约一个小时马车的车程,是葡萄田与漆黑的厩房屋顶不停延伸出去的郊外地区。原本好像作为藏酒还是什么的用途,用石头建造了坚固的两层,地下室与地上部分有相同程度的宽广,适合进行秘密作业。
「原本是为了让我们家那群人,在维也纳有个能住的地方才准备的。」卡尔说道。「因为去师兄的宅邸受他照顾,所以就没用上了。」
还真是个未雨绸缪的人。
「为什么我非得躲起来不可呢!」
最初奈涅特小姐虽然有满腹不满,不过当她听见,同为同伴的钢琴职人们的工房一间接一间地受到法军调查,就闭上嘴听从卡尔的指示了。说是要她将工房的业务暂时交给业务员,让她在隐藏的那间房子专注在钢琴的开发。
因为不能被法军发现,试作品的确认程序就交给路轮流以列车与马车运送到隐蔽的家中。该说是顺便还是什么,为了教奈涅特小姐料理,我也一起同行了。
「喂,浮士德,你的本业到底是什么?」
卡尔不耐烦地问道。
「厨师?还是家庭主妇?你不是歌德吗?写作的工作丢哪去了?」(神奇吐槽:轻小说男主角人妻化现象……)
因为很久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对我吐槽,我稍微缩了一下。
「喔……那个,虽然有很多执笔依赖,不过没什么进度。」
没什么进度,不如说根本毫无进度。因为这边的事情跟路的音乐相关,不知不觉地就跟著路过来了。
地下室那临时赶制而成的工房中,使用了真空管制作的扩音器试作品排成一列,在从取光窗照耀而入的光芒下发光,那是十分幻想般的景象。
「然后,为什么法国军队要阻止奈涅特开发新的钢琴?」
坐在被无数玻璃管包围的作业桌旁,路开口问。
「没错,拿破仑到底想干什么,我只会为了路德维嘉工作而已,军人什么的我才不管。」
一边做著发电机的调整,奈涅特小姐不开心地说道。卡尔用直言不讳的口气回答。
「所以说,你正在开发的那个技术,对他们而言一定会造成什么麻烦。萨尔茨堡的钢琴职人也彻底地接受了调查。法国军会到维也纳来,也是因为路德维嘉的钢琴曲成了调查对象。」
「那是什么?明明就是还没完成的曲子?真是意义不明。」
「我才不知道,去给我问拿破仑。」
「就为了这种不明确的理由,非得离开工房吗!」
我畏畏缩缩地插嘴。
「那个,我觉得应该就跟卡尔所说的差不多。」
奈涅特小姐那险恶的眼神越过眼镜射向我,卡尔也不甘示弱地看了过去。我缩到桌子的一角,继续说了下去。
「拿破仑曾经说过,他害怕新科技的出现。」
那时的会谈他说过,他知晓未来、拥有超人般的肉体,却还是战败——因为他被科技的进化给追著跑。
他对囚禁著自己、那绝望的『反覆』感到无力。我有种感觉,他似乎只有对我说过这件事情。所以,我没办法很好地传达拿破仑那份对科技的恐惧是正确的这件事。卡尔与奈涅特小姐,还有路都用讶异的目光望著我。
「呃、也就是说……奈涅特小姐正在研究的新技术,在这之后,很有可能会被军队使用。成为可以对抗拿破仑的兵器或者某种东西。」
「为什么乐器的技术会变成能够对抗拿破仑的东西?」
「真空管原本也是电灯泡吧,但是制作电灯泡的那群家伙,恐怕根本没有想过这会变成增幅器吧?技术不就是这种东西?」
「还真是知道的很清楚呢……」奈涅特小姐的态度稍微软化了。
「只要有在调查拿破仑的动向,这种程度的事情也会知道的。」
稍微移开了脸的卡尔说道。看起来好像在害羞的样子。
「总而言之,对我而言拿破仑会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切都是为了路德维嘉。只要路德维嘉在的话就好,没错,路德维嘉就是我的一切!啊啊,路德维嘉、路德维嘉!」(神奇吐槽:该吃药了)
「怎么了?就算不这么大声叫,我也在这里啊。」
「啊,也是。路德维嘉,为了你,我一定会完成你渴望的钢琴!」
「关于这件事呢,奈涅特。」
路露出有点难以启齿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能在拿破仑回到维也纳之前作出来吗?」
奈涅特小姐吃惊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呢?」
「我想让那个男人听听看。」路凝视著从取光窗照到地面上的菱形。「因为他也想听听看呢。毕竟之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那并不是想听吧。」我脱口而出。「那只是想确认新钢琴的技术究竟完成了没。」
路浅浅地笑了。
「你听起来是那样的意思吗?我、还有我的耳朵,听见的是他心底发出的声音呢。那股渴求著音乐的声音。」
她望向远方。
「他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英雄。但是,他的伟大却超越了我的想像。虽然我觉得会是太阳那般的形象,但却是更巨大的。那是——宛如夜空一样的男人呢。怀抱著一切的黑暗。」
你全都知道吗,我感到一股寒意地想道。
「所以我想试著让他听听看。我想确认自己的琴声究竟会在那片黑暗之中发出怎样的回响。」
卡尔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朝著向上阶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留下持续进行著试作品改良的奈涅特小姐,我们三人回到一楼。距离来迎接我们的马车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
这个隐密之家的宽广餐厅,也放了几台钢琴。是为了当作开发的参考,而从其他工房借来的制品。但其中却没有路所说,声音最大的艾哈尔社制钢琴,无论哪一台都是德国的产物。看琴盖上面盖满了灰尘,应该是因为无法作为参考,就这样放置著吧。
「不觉得那种制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吗?」
卡尔看著路说。
「为什么?」回问的路的声音听上去相当没有精神,是因为就正如卡尔所说吗?
「因为,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女的,根本就完全不清楚怎么样的音才是自己的理想。只是做出试作品,让你试奏,一次又一次地说著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你们打算花上几千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因为被彻底反驳而沉默的路。卡尔耸耸肩,坐到钢琴前的椅子。因为还是下午,外头十分晴朗,十一月的阳光从窗户照入,甚至还能听见急著迎接冬日的鸟儿鸣声,但只有钢琴的周围像是蒙上了乌云。
「我真的不知道。」
路靠近了别台钢琴,用虚弱的声音小声说道。
「那该是台怎么样的钢琴?我的脑中只有火热的乐音像漩涡般打转。但每当奈涅特将那化为现实,却总是有哪里出了错。也许我不应该写那首奏鸣曲。」
「并不是连其他曲子的音都无法接受吧?那么,你为什么不弹钢琴了?把那种麻烦的曲放下,去写其他曲,不就好了?」
「只要我坐在键盘前,就会没办法去思考其他曲子的事情。」
我想对疲惫的路说些什么。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总觉得,她会将视线从钢琴上移开的理由,与我无法面对原稿的理由是一样的。而且,我是知道的。在贝多芬实际的奏鸣曲作曲历程上,《热情》写完后,整整空白了四年。直至那之前她都不停写著,贝多芬而言也是最亲近的一种表现法的钢琴奏鸣曲那脉流,第一次出现了龟裂。
那样的曲子——具有魔性的《热情》,路却想要写出来。
「真是啰唆,到底是怎样的曲子?已经出版了吗?让我看看。」
卡尔毒舌道。
「还没有,那种未完成的东西怎能拿到人前。」
「别管那么多,快给我出版。距离上一曲奏鸣曲,都让人等多久了?」
路微微地歪头。
「让人等多久?什么意思?玛丽亚买了我的奏鸣曲吗?」
卡尔闭上了嘴,转开脸。
「……当作练习用。」他毫不友善地回答。路露出心怀不满的表情。
「什么叫作练习用?你还真是失礼。老实说是我的粉丝不就好了吗?」
「你说谁是粉丝!以前的曲子因为太过简单,已经不能练习了!最近可以成为我练习用曲
子的小有难度的作品,就只有你在写而已,我是逼不得已才买的。到现在为止的二十一曲都已经可以轻松弹出来了,所以我才要你快点把下一首出版!」
「这是种毁谤!你还真敢说,可以轻松地弹我的奏鸣曲?全部二十一曲都行?哼,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当然已经把所有乐谱都记下来了对吧?」
「这不是当然的吗?」
「那现在开始就立刻给我弹出我指定的乐章,我会立刻让你后悔居然敢说那种胡言乱语!」
「求之不得。」卡尔打开琴盖。我总感觉变成了什么奇怪的发展。
不过这里我却有著一个疑问。……二十一曲?
「吶,路。」
「YUKI先给我闭嘴。嗯嗯,要从哪一曲的第几乐章开始呢……」
「二十一曲?钢琴奏鸣曲只有这些吗?」
「从刚才开始就怎么了?」
「《热情》是第二十二首吗?」 (神奇吐槽:话说回来不是没有订上这个标题吗,为何YUKI还是对路用这个称呼,虽然马车上有提过,但感觉路不是很满意这名称。)
「要是出版的话就会变成那样吧。」
好奇怪。我所知的《热情》是第二十三曲。还差了一曲。在《热情》之前的F大调奏鸣曲还没出版吗?我才正这么想著,卡尔就在路的催促下以高速弹出了那首F大调的第一乐章小步舞曲。咦?这样的话是哪里差了一首?……差了一首?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那细微的疑问,被路的声音切断了。
「好。先给我从第十四号升C小调的最终乐章开始弹起。」
卡尔停下手,稍微动了动椅子,闭上双眼。那眼睛张开的瞬间,上升分散和音的激烈风暴从正面往我袭来。像是要直冲天际般地绽裂,又像是从大地的底部开始隆起而碎裂,导音如火之细雨般四散。甚至连休止符都完美计算好的旋律之刃将我的皮肤撕裂。甚至连喘息都无法。
啊啊,这个人——我深痛地感觉到他是一名音乐家。到现在为止都在不停战斗与奔波杂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即使失去了歌声,他胸中的律动也不会停止。只要像这样出现了切口,那股热情就会随之溢出。无论作什么都无法停止,这不就是音乐家吗?
卡尔挥洒著额头上的汗水,壮大的华彩乐章雪崩般地进入了尾声。八度琶音从天顶被拉至地面时,以主和音的二连打——第一次高亢地叫著,第二次则是踩踏著大地回应——猛烈地斩断。
残响之中,我在终于来临的静寂里找回了自己的喘息。偷看路就能得知,兴奋的神色染满了她的脸颊。
「嗯……下一首就第七号D大调的慢板到小步舞曲!」
卡尔的手指再度沉入键盘。朝著深邃的泉水底部而去,炽热的块状物开始渐渐融解并沉下去。数量愈来愈多、愈来愈多。而我就这样沉浸在许久未尝到的那份感觉之中。时间冻结了。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化为结晶、闪著光芒。音乐跨越了漫长的暗渠,在清澄的森林空气中被解放而出。小步舞曲那毫无边界的简单旋律飘散在朝雾中。路所说的话的意思,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知道那是渴求著下一首音乐的声音。又或者那是我自身无法成声的声音。
所以,音乐戛然而止的那时,有种独自站在倾盆大雨中,目不转睛地盯著天空等待放晴的感觉袭向我。从脸庞到下巴,朝著颈部落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抑或是汗水,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路大大地喘了口气,用有点难看的姿势坐到餐桌旁。
「……真是输了。还真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擅长钢琴。」
卡尔将手从键盘拿开,用有些得意的表情面向这里,擦起汗水。
「要是知道的话,就快点给我出更难的新曲吧。」
「不管哪个演奏的水准都不错。玛丽亚居然是我这么热忱的粉丝呢。」
「所以我说了才不是粉丝!无论哪首都至少花了一个月研究,所以弹得还不错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不是热忱的粉丝以外的人了……
「不过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让你看那首F小调的奏鸣曲了。」
「为什么啊!让我弹会有什么损失吗!」
「因为可以弹出那首曲子的钢琴还不存在啊,要是你的话绝对会不满的。」
卡尔避开了路的视线,小声说著。
「我才没有对你的曲子没感到不满呢。要是没有不满的话,乐谱买了之后顶多看一看就了事了。」
我在这句话中,嗅到了并非隐瞒自己的害羞,而是真实的味道。路大概也一样吧,她认真地生气了。
「什么叫不满!不过只花了一个月来研究我的曲的人在说什么,那种夸大的话,等你继续弹到成了一个一首歌要花三年的老人再来说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快点把要让我花上三年的新曲交出来吗!」
将两名音乐家那毫无进展的对话给中断的,是在窗外响起的马鸣、车轮声,以及男子的豪壮声音。
「代理师傅!」「我们来接您了!」「斗魂——!」「路老师久等了!」
卡尔一往窗外跳,就将刚抵达的蓬马车驾驶座上的斗魂烈士团大猩猩给踢倒。
「别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要躲起来,混帐东西!」
围成两圈的巨大团员们一踏上地面,卡尔就用锐利而低沉的声音说道。为了别因为被法国军尾随而造成奈涅特小姐的开发环境被泄漏出去,特地用了自己的马车来接送。要是发出巨大骚动的话,一切就毁了。
我们三人坐到货架上,马车一向前出发时,同乘的一名烈士团团员立刻朝卡尔耳语。
「拿破仑的妹妹似乎回到巴黎了,说是有严重的情况。」
卡尔的眼中散发著冷峻的光芒。
「可以掌握拿破仑大约多久会回到维也纳吗?」
「虽然还得看俄国军,不过目测应该是今年年中。」
卡尔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手摸了摸腰间的枪。我打了一个颤。完全无法想像他与数分钟前和路一起愉快地碰撞著彼此对音乐那股热情的音乐家是同一人。
我偷偷看了看路,她也是一脸想说什么的样子看著卡尔。但她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在蓬后之间隐约可见的葡萄田的土色。马车晃动的节奏,让我不禁想起卡尔所弹奏的D小调快板中,那毫无停息的三连音的流动。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要与恶魔订下契约啊?明明就如此会弹钢琴。明明就如此深爱著路的音乐。明明胸口就隐藏著难以表现的热情。
*
奈涅特小姐与拿破仑两人都离开维也纳后,我空出了许多时间。以前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教她料理,但到隐蔽之家避难后,却只会每几天一次和路一起去探望她。现在也没有因为拿破仑的事情而被弗朗钦陛下传唤到宫殿。
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坐在房间靠窗的桌子前,面对一片空白的原稿。羽毛笔的尖端搔著墨水壶,却还是什么也想不到,在第一页写下的『浮士德』这标题似乎正在哭泣。
不得不写下这个故事,这份焦躁感随著日子逐渐增强。
冷静之后仔细想想,当我混入波莉娜与卡尔的战斗,还真是有些危险。幸好『葛兹』的铁腕有出现。如果没有出现的话,我已经死了吧。而且最后赶走波莉娜的,也都是多亏了卡尔的魔弹。真希望可以有其它保护自身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拿破仑所说的话一直梗在我的喉咙深处。要是从作为歌德的道路上离开的话,就会没有性命的保证这件事。
我说啊,歌德,我在心中不争气地呼唤著他。果然选上我是一个失败吧?在这个广大的地球某处,应该有更接近你、有经验、有教养、又有文采的浮士德在吧?
没有回答。约翰.沃尔夫冈已经存在我的体内了。(神奇注:这句真心有点卡,ヨハン.ヴォルフガングは、仆の中に染み込んでしまった后だ。)
要是还在日本的时候有读过『浮士德』的话该有多好,我已经不知道这样后悔几次了。就算不是原作、看过漫画或电影也好。把『浮士德』作成歌剧的是夏尔.古诺吗?因为不怎么喜欢歌剧,所以完全没看过啊。(神奇注:Charles-François Gounod,1818年6月~1893年10月,法国的作曲家。)
明明要是可以知道一点头绪,只将那些写出来就可以完成了。
因为束手无策,我只好走向书棚。
这边我常常读过的是歌德的日记。因为是个很爱记叙的人,从魏玛带过来的大约有占了两层书柜的量的日记本。上头写著一堆本人以外根本看不懂的略称、记号,而身为本人的我并没有阅读困难的困扰,偶尔会为了想找找作品的点子而来读这些日记当作参考。『浮士德』好像是相当年轻时写下的故事,我正在期待里面可以留下一些情节或是其他的什么。
不过却没有找到,又回到了原点,我疲累地将日记本放回去。
一回到椅子上,就有种酸苦的违和感从腹部的
底处传来。
有什么搞错了。
有一种我搞错了什么的感觉。
拼死地朝著没有陆地的方向前进,有种模糊的恐惧预感。
『不觉得那种制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吗?』
『你们打算花上几千年?』
卡尔的话语——明明就不是对著我说的——现在却在耳中回响。
此时,窗户突然发出噪音。
因为不断地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我抬起头来一看,窗户的对面有著小小的白色身影。是猫。全身雪白而肥满的猫正从窗外使劲地推著。是路养的猫。不不,也不是养的,原本就是野生猫,而且给它饲料的人是我。反正只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过来吧。
由于现在没有心情想陪猫,所以我放著不管,但过了一阵子,传来的噪音却更大。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小猫爬到最初的那只猫上头,发出刺耳声音地刮著窗户。就在厌烦的我持续看著时,又有一只黑色的登场,爬到更上面。刮擦声变成了三倍,第四只的黑色小猫突然又出现在最上面开始碰撞窗户。看著第五只,也就是最小的一只、有著分岔尾巴的黑猫十分辛苦地打算爬上猫塔时,我终于有了打开窗户的念头。
猫儿们一边喵喵地叫著,一边进到房间里。这大概就是路深信布来梅有著动物乐队的理由吧。
「你们肚子有这么饿吗?好啦好啦,等我一下。」
我点起火,将锅内温度提高时,第六只的大只红色猫咪从玄关进来了。是路。
「好香的味道!难道你知道我什么要回来吗?」
我实在很想说难道不是你闻到味道,所以才回来吗。路与五只猫瞬间就将我拿过去的料理扫平。看著趴在桌上的她发出「呼……」的声音,看上去很困的样子,以及她脚边那群已经睡著的黑毛与白毛,一种「该不会这六只都是我养的猫吧」的可怕想像突然涌出,我赶紧收拾餐桌。
「快累坏了,今天一整天都在弹奈涅特的钢琴。」
将脸贴在桌上的路筋疲力尽地说道。
我没有询问成果。如果我有点反应的话,路应该会比较高兴吧。
路微微地将头从桌子抬起,看向我这里。
「……怎么了?」
「……没有。」
虽然她觉得难以开口,不过最后还是问了。
「在你原本身处的时代,钢琴是什么样子的?」
「……啊……」
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与其说是对问题本身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到了现在才被问这问题,更令我感到意外吧。
「是要我告诉奈涅特小姐,未来的钢琴是怎么样的吗?这样做好吗?」
「嗯,说的也是呢……」
这么不乾不脆的样子,说实话很不像路。但我知道理由。
「这样就好像告诉她正确答案,应该会伤害到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吧。」
「我就是这么觉得,才会想著还是别问你好了。」
路让自己的头在桌上转来转去,蓬松的红发晃动。
「不过想想的话,奈涅特应该也不介意这种事情吧。以她现在的技术,都可以把父亲的钢琴拆掉后再组回去,也常常进货其他公司的钢琴,然后分解并研究吧。」
这样说也对啦。毕竟她说过想要艾哈尔社的钢琴啊。
我弯起手臂,虽然还有点困惑,不过还是试著想起现代钢琴的模样。
「……首先,键盘还要更多。有八十八个。」
路抬起脸,睁大双眼。
「……八十八个?」
路所使用的艾哈尔钢琴,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最新技术了,即使如此键盘数却连七十都不到。八十八这种数字完全是在想像范围外吧。
不过从此开始,我的声音又逐渐说下去。
「一个音有三根弦,踏板有三个,制音器是毛毡制,还有呢,呃」
到了琴锤的构造,我还真是完全不清楚。
「想不起来更能作为参考的细节吗?」
「嗯……」
我一边想著,一边看向路所坐的椅子下方。五只猫叠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正在睡觉。
「啊,对了,跟这个时代的钢琴相反,白键是在下面,黑键在上。大概是这种模样。」
我指著猫群,路也看著自己座位的下方,然后立刻又抬起头。
「这种模样?是拿猫当作键盘吗?」「我才不是这样说!」「难道是那种踩下去后就会发出喵喵叫声的钢琴吗?这不是很可怜吗!好可怜……好可爱!好想要!」到底是哪边啊! (神奇注:日文当中,可怜与可爱的发音皆为kawaii。)
「材质是木材与金属,跟这时代没什么差别。」
「……不是拿八十八只猫排在一起吗?」
差不多该给我忘记那个了吧!别一副要哭的模样啦。
「抱歉,专业的部份我不清楚。大概帮不上奈涅特小姐的忙吧。」
不过小时候,好像有过去打扰分解钢琴的母亲,结果惹恼她的事情。要是再更有勇气的去偷看就好了,我现在才这么想。
「嗯……这样啊。」路稍微思考了一阵子继续说道。「不过,你是用魔术,才从两百年后的世界来到这里吧?」
「是那样没错。」更正确地说是被歌德召唤出来的。才不是因为想来而来。
「这样的话,不就可以用同一种方法,将两百年后的钢琴带过来吗?」
我靠在墙壁,刻意叹了口气。完全没有去考虑这个可能。
「要是我知道穿越时间的方法,早就回到日本了。」
我用厌烦的口气这么说道。一说完,就发现路突然用深刻的眼神看著我。
「要、要回……去吗?」
「咦?」对著路那就像在暮色之中迷茫的猫一般的声音,我吃惊地反问回去。「这件事的话,要是可以回去,我当然是想回去」(神奇吐槽:小光明星系统的男主角绝对智商都不高,笨过头了。)
「呜……这样吗。毕竟你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嗯……」
「我回去的话会很不妙吗?」因为觉得路的样子很奇怪,我试著问问看。她的反应就好像那头红发瞬间变成烈火一样。
「你说谁!是、是谁说只要你不在的话就活不下去!」除了你以外没人这样说了。冷静一点啦。「就算你不在,我也能自力更生!只要我哭一下的话,想照顾我的人就会有数十个飞奔过来!」「这不是自力更生吧。」
奈涅特小姐的料理也相当不错了,大概会跑去那个人的家里吧。就算变成如此也没差就是了。
「我也没有说现在就要回去吧,又不知道方法。」
「哼,问问梅菲不就好了吗?」
看上我灵魂的梅菲不可能告诉我回去的方法,不过我并没有对路说明过与梅菲的契约。毕竟因为说明很麻烦,而且她也与梅菲不知不觉间交情变的不错,就算不说也无所谓吧。
「……呃,你想让我回去吗?」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真是莫名其妙。再说我早就决定好了。要看著路的音乐所能到达的前方,就算要回去也是在那之后。就算回到日本,说不定我也会变成浦岛太郎的状态。反过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年纪变动的话,周围的人可能也认不出我吧。我作为日本人的人生早就已经没了。不过,关于这件事情,我并不恨歌德与梅菲。因为如此我才会在这。待在最喜欢的那位音乐家的身旁。
「不过,你也不是我的家人,就算回去也没关系。」
「不不,已经很像家人的感觉了吧?」每天都来我这里吃饭,还说这种话。「没关系啦,我是因为喜欢才跟你在一起的。」
路盛大地让椅子发出噪音并站起身来。脸色就好像泡在热水里的番茄一样。猫儿们也因为惊吓而看著她。
「你、你又、又又又又说那种丢脸的话!」
「哪里丢脸了啊。」因为喜欢才待在维也纳,这哪里错了吗? (神奇吐槽:所以才说你是呆子啊)
不过路抱起最小的两只黑猫遮住脸,说完「真、真是够了!我吃饱了!」之后就离开房间。剩下的三只也尾随在后,玄关的门关上的那刻,寂静来到了我的房间。
搞什么啊。因为话题好像变得很脱线,感觉都要忘记是什么了。
对了,是钢琴的事。路的提案是从二十一世纪将钢琴召唤过来,让奈涅特小姐当作参考。确实这么作的话,开发进度可能会有剧烈的进展。
不过,我想著。
假设真的能够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哪里出错了。那是与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心不同的问题。虽然没办法好好地化为言语,但我知道这种感觉。没错,这与我自己所怀抱的是同一种东西。与我在日记本中寻找『浮士德』的情节时,所尝到的「有什么错了」的感觉是一样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与奈涅特小姐,都有著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达到自己所渴求的作品这种强迫观念吗?不过,自己的力量又是什么?钢琴的制作技术是靠著无数的改良堆积起来的。即使是歌德,也是从希腊文学或者莎士
比亚等等他人的作品中进行研究,再生出自己的作品。完全没有校仿其他人的作品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才会想著,什么叫作自己的力量。
既然如此,这种在满是水藻的泳池当中游泳所感到的触感是什么?有一种这是核心的预感。是重要的钥匙。
钥匙?
什么的钥匙?
我的胡乱猜测,因为门被粗暴打开的声音而中断了。
「YUKI,你看到新闻了吗?」
跑进来的人是路。刚才的红脸不晓得跑去哪里,现在则是青著一张脸并拿著报纸戳我。
「拿破仑封锁英国了!」
「咦……?」
我看向报纸的头条。法国对英国的贸易全面禁止,想要用大陆封锁的政策来孤立英国……上头如此写道。
这个在学校有学过。对拿破仑政权下的法国而言,最大的敌人就是英国的经济能力以及工业能力,所以才要禁止贸易,强硬地将欧陆的经济中心拉往法国。
不过我记得,这个确实是有破绽的吧。欧陆如此广阔,北欧、俄国、德国北部、荷兰、西班牙,大家都是与英国有著持续贸易,要是叫他们停手会造成困扰的。最后大家还是无视禁止令,擅自开始了贸易,拿破仑为了贯彻禁止令而在欧陆掀起战争。
「然后呢?这个怎么了?」
这是需要慌张地跑过来给我看的新闻吗?路抬起眼睛说。
「真让人惊讶!你到底有多么悠哉!不管是真空管还是艾哈尔的钢琴,都没办法进口了喔?」
「啊……」
对啊,不管哪个都是英国的输入品。
要是禁止输入的话,奈涅特小姐的钢琴制作就要被迫停止了。
*
久违地回到工房,看了新闻的奈涅特小姐,显得相当失落。
「虽然听说英国那边出现了许多新的技术……」
坐在被分解的钢琴前的作业椅子上,奈涅特小姐倏地垂下肩膀。工具也好像要从手上滑落的样子。是在熬夜赶工吗,脸色看上去很差。
「除了英国以外,就没办法买到真空管了吗?在奥地利做做看呢?」
路一问完,奈涅特小姐就虚弱地摇头。
「现在,真空管的制作技术,除了英国以外没地方有了。」
不过她却立刻紧握拳头说道。
「既然如此,只好盖一间可以自力生产真空管的工房了!」 (神奇吐槽:不愧是这角色啊……)
我觉得卡尔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要是在的话,他大概会用比「打算花上几千年?」还要再辛辣十倍的言语表现对奈涅特小姐这么说吧。
「师傅,擒纵装置的调整就拜托您了。」(神奇注:擒纵装置,貌似是一种用在时钟里的零件。嘛钢琴构造的专业部分咱个人不熟就是。)
年轻的见习职人从工房伸出探出头来说道。虽然奈涅特小姐也很年轻,但却是这间工房的师傅。要是只顾著替路进行新钢琴的开发,工房可能会就此倒闭,所以偶尔似乎还是会到工房来,只进行一些重要的工作。
「还有啊,师傅,果然还是有许多客人希望能让师傅来修理……」
见习生用一张困扰的脸离开作业厂所,将顾客管理用的档案交给奈涅特小姐。奈涅特小姐叹了口气,立刻开始看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因为要将一切都奉切给路德维嘉,所以不要再给我新的工作依赖了吗?」(神奇吐槽:你也没救了)
「虽然师傅说过,但是师傅老是在说那种话,所以客人们都当作是平常那样,大家都无视掉并提出依赖。」老是在说那种话?到底是谁太过放松啊,真是的。
「奈涅特,要是你继续把普通业务丢给其他人的话,维也纳当中上百位的钢琴家就得继续弹上未经调整的钢琴好一段日子喔?虽然很可惜,不过还是给我好好工作。」
真是过份的说法。奈涅特小姐垂下头。
「但是,就算继续下去,也因为禁输而无法得到材料。开发会没有进度的。其他的工作根本也无法进行。」
「嗯……关于这件事,奈涅特。」
路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
「独占你那样的技术,害我都有些罪恶感了。」
「没有必要因此而感到罪恶,路德维嘉的罪就是一种魅力!」
这对话没有接起来对吧……
「啊啊,因为太爱路德维嘉,都感觉头晕目眩、肚子也咕咕地叫、身体都使不上力气了。」「这只是睡眠不足还有空腹吧。」我将手上的包包拿给她。「我带了午餐过来。因为听说奈涅特小姐最近太集中在工作,都忽略了饮食。」
「呜哇,传说中的歌德老师的料理!我开动了!」见习生很高兴地从旁将包包拿走。奈涅特小姐红著一张脸生气了。
「这、这是什么!这样不就好像歌德老师是我的情人一样吗!」我没有这种意思。
「情人是指什么?」(神奇注:这是路说的。老实说「通い妻」咱不太晓得要怎么翻,意思大约是非正式的妻子。)
「路就算不知道也——」「就是路德维嘉大人也在作的事情唷。」喂,梅菲,不要又出来啦!「有两位情人呢,这是重婚,是犯罪。」「什么、YUKI你、你又!」
我还在想怎么让暴跳如雷的路安静下来,庆幸的是工房门口的铃声响起来了。是客人。
「慌迎官零。」(神奇注:欢迎光临。)
见习生吃著我作的三明治,双颊鼓鼓地走向工房门口。客人是二人组,穿著年轻服饰的男性。是有看过的脸孔。
「这不是胡默尔大人与修泰贝尔德大人吗?许久未见。」
见习生一说完我就想起来了。两个人都是在某次的竞演大赛中,在路的面前弹钢琴的钢琴家。
「听说今天奈涅特师傅有来?」
「希望钢琴可以重新调一次音呢。」
「果然那种高价物还是想让师傅亲自检查呢。」
两个人一边说著,走入了放置著各种钢琴的展示空间。
奈涅特小姐一副冒犯到人的模样看向工房入口的方向,对路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路德维嘉」后,就穿过各台钢琴之间的缝隙,往展示间过去。
「两位,欢迎光临。」
「嗨,奈涅特小姐,最近似乎很忙呢。」
「果然我们还是决定要这里的钢琴,已经试弹过很多种的了。」
两人忽然间停下脚步,因为注意到了从作业场中露出脸来的我和路。
「……哎呀,路德维嘉也来了吗?」
「喂,路德维嘉!你最近完全都不参加竞奏会,赢了就想逃跑吗!」
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到展示间。
「是谁逃走了?赢了就逃这种事情,是赢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胜算的弱者才会做的事。就算你们将无聊的人生中一半的时间都奉献给练习,也赢不了我的一个音符。」
「咕呜呜呜呜呜」「还还还还还真敢说啊!」
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两人因为太过愤怒,整张脸看起来就像虾子一样。
「别瞧不起人了,路德维嘉!我可不是完全没有对策的!」
胡莫尔氏指著路喊道。
「每天用手指伏地挺身五百回、还仰卧起坐一千回、甚至编出了大回转演奏法、跃动的虾奏法以及爆炎连击奏法!下次的竞奏会,我绝对能胜出!」啊啊,记得这个人确实也是海顿大师的弟子吧。维也纳音乐界的未来真是一片黑暗。
「哼?既然敢如此夸下海口,那就在这里弹给我听吧。」
「求之不得!」「可别吓到了!」
两个人一打开手边最近的钢琴琴盖,奈涅特小姐的声音就飞了过来。
「请不要擅自乱来。」
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两人缩起来了。在别人店里擅自开始钢琴决斗的话,店主会生气也很正常吧……我才这么想著,奈涅特小姐就指向展示间角落的钢琴给胡默尔氏。
「胡默尔先生按键较重,而且是装饰音偏多的演奏方法,所以请弹这台99年型的钢琴。修泰贝尔德先生擅长细微的经过乐句,所以是04年D型!请不要乱决定自己要弹的钢琴!如果想更接近路德维嘉的技术,请照我说的作。」
为什么你兴致这么高昂啊。好像变成奇怪的发展了。不过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的演奏,前一阵子就已经听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就算再听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原本这么想的我,却在流泄而出的钢琴声不禁屏了口气。
一瞬间,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胡默尔氏所弹的钢琴。但是,在键盘上舞动著手指的确实是他。曲目也与当初那场竞奏会相同,是克莱门蒂的奏鸣曲。然而,为什么会如此澄澈而鲜明呢?就宛如每一个音符都化为湿濡的火花,一个接著一个绽向空中。正在演奏的胡默尔氏脸上也泛起红潮。乐句法更添鲜艳,装饰音变得更加华丽。即使如此,和声的流动却依旧没有生出一丝缝隙。
总觉得我已经懂了路为什么会选择奈涅特小姐。她真的、真的是一位相当特别的制作者。无论
在多么深重的迷雾之中,都能替人照耀出几公里后的路。
一鼓作气弹完第一乐章的胡默尔氏喊著「怎么样啊!」,一边看著路。
「哼,只不过是变得比较像样了而已。」路走向胡默尔氏。「是因为奈涅特的钢琴很优秀,跟你的技巧没有关系。这台钢琴给你弹实在太浪费了,我来让你见识一下。」
「哦哦!你终于要露一手了吗!」
因为路一股干劲满满的模样,事情又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就连奈涅特小姐都打算阻止的时候,工房门口的铃声再度响起。
「奈涅特小姐,听说今天您在!」「奈涅特师傅,啊啊太好了您在啊,想拜托您帮忙修理」「奈涅特阁下!我可是等很久了,今后的型号想要一个也不剩地全买下来,所以请务必告诉我往后的行程表!」
不管是音乐家还是业余者,一大群人如雪崩般涌入工房。奈涅特小姐瞪大双眼,向后退了几步。
「您看,师傅,太久没回来就会变成这样喔。」见习生耸了耸肩。「只有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正忙于路德维嘉的工作,才没有修理或者接受预约订作的空闲——」
电铃毫不中断地响著,客人一个接著一个进入电脑,一发现奈涅特小姐就大声喧哗。
「奈涅特师傅!」「想请您帮忙把钢琴漆成红色!」「拜托您制作一台可以提高财运的钢琴。」「可以变得受女孩子欢迎的钢琴也——」
奈涅特小姐的背颤抖了一下。
我还想著难道她要像平常一样,将客人全部打出店外吗,但却并非如此。她拍了拍柱子,大声叫道。
「请排成一列!」然后又对见习生喊著。「把订购单与报价单给我!」
我愣在一旁,看著奈涅特小姐那惊人的待客手法。订购单与行程表一瞬间堆了起来。见习生正在将客人用马车载来的钢琴搬入作业场。最后,奈涅特小姐对著站在一旁好像很闲的我说。
「歌德老师,仓库里的存货确认就拜托了!」
……咦?我?为什么?虽然有著疑问,我却没有问出口。被奈涅特小姐的气势压倒,我开始拿著帐本,无数次往返仓库与工房。趁机瞄了一眼路,她还在与胡默尔氏他们高谈阔论著钢琴,似乎没有帮忙的时间。
客人逐渐减少,我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作业场时,奈涅特小姐将画得一片黑的行程表留在备忘栏上,趴在桌上。(神奇注:原文是cork board,直接翻软木板似乎有些奇怪,于是这大概是那种可以用小钉子钉些纸条上去一类的东西,咱就这样翻了,有更好的翻译欢迎指教。)
「……我又来了……明明还在忙路德维嘉的事,又接了一堆工作……」
我看向展示场。路还在与两名音乐家同僚切磋钢琴。还真不会腻。
「没问题吗?这样的工作量。」我畏怯地问。奈涅特小姐在几乎没有空白的行程表上,又追加了自制发电机与自制真空管的行程。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减少路那边的工作的意思。
「我会减少吃饭与睡眠的时间!」
「对身体不好,不行啦!」
「不然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将我在床上看著路德维嘉的照片翻来覆去的时间给减少吗!」先给我减少这个啊!
对著筋疲力尽的奈涅特小姐,我再次悄悄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紧紧地逼迫自己呢?」
最初,我只是以为她因为太喜欢路,喜欢到束手无策而失去基本判断能力而已,不过看了今天的状况似乎并非如此。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逼迫自己呢?
「钢琴如果只是钢琴的话,那样并不算完成。」
奈涅特小姐就这样趴著脸小声说。
「……咦?」
「如果只是放著的话,钢琴就只是木材与金属块而已。要交到客人的手上、确实调好音、让客人弹,这样才是确实完成。如果只有我的话是不行的。」
虽然奈涅特小姐的回答好像跟前面的话题接不起来,不过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事情了。这个人与路是一样的。是一名艺术家。将火焰传达到人们心中的喜悦,比任何一种麻药都还要更加强烈、更加甘甜。只要尝过一次这种味道,耳旁那渴求的声音就不可能停下。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奈涅特小姐太过耀眼了。她已经决定要将自己的生命的一切,燃烧在钢琴之中。那是祝福,也是诅咒。但是,却没有人可以要她别这么做。因为这就好像叫她别活了是一样的。
所以,我能说出口的,就只有一句无聊的话。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做一些有营养的食物带过来的。」
「非常谢谢。我对歌德老师的炖南瓜其实相当喜——」说到一半,奈涅特小姐突然站起身。「您、您都让我说了些什么!这样子歌德老师不就好像我的情人吗!」又来这个啊!
离开工房时已经过了中午。虽然天气晴朗令人开心,但划过耳旁的风却坚硬而寒冷。德国那一点也不温柔的秋天已经早一步来到了维也纳。
「真是的,原本只是来和奈涅特说几句话,时间还过得真快。」
路说道,一边围起围巾向前迈步。就在我正打算追上她的时候,身边突然飘出一阵气息,黑发在秋风中飘荡,碰触到我的肩膀。是梅菲。
「奈涅特.修特莱雅大人……一如既往地是一位可爱的人呢。」
梅菲回头看向工房说。在玻璃窗的深处,隐约可以看见作业场里的黑色围裙身影。恶魔发出色情的笑声。
「太过紧绷而有些脆弱的人呢,真想好好欺负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才问出口,梅菲就消失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像烟雾一般消失了。
「梅菲说了什么吗?」
路皱起眉,看向前一秒恶魔还飘浮著的空中。现在只剩下冬日那冻结的晴天。
「因为是恶魔,所以喜欢看人类烦恼的模样吧。奈涅特小姐没问题吗?看上去很疲弱的样子。」
「我也有点后悔说了那种好像要她赶进度的话。」
「路没必要为此后悔吧?毕竟你是客人,决定要不要接受工作的又是奈涅特小姐。」
「嗯……虽然是那样没错……」
我们通过满是枯叶的街道,走向运河的方向。倾斜的阳光将两人长长的影子往石路面拉了过去。
「看到她这么紧迫的模样,就有种想要取消委托的想法。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蹋糊涂了,而且要是被法军知道,好像又会变成麻烦的事情。」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一边看著自己影子的边缘,一边配合路小小的步伐,踩著枯叶向前踏步。马车追过我们。运河的船坞传来了通知到港的声音。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取消委托了。这是矜持的问题呢。」
路嗫嚅道。
就算可能会牺牲些什么,也贯彻著自己音乐的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正在做著相同事情的奈涅特小姐。
吶,也就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停滞了脚步吧?我不出声地询问。因为,就拿钢琴曲来讲,最近不是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写吗?是《热情》让你停滞的吗?是打算用奈涅特小姐做不出钢琴为理由,让那首鬼子一般的曲沉入湖底吗?(神奇注:鬼子,查到的意思只有不像双亲的孩子、以及诞生时就有牙齿的孩子等意思,这边大概懂意思却不晓得怎么翻比较好,日文高手麻烦指点。)
我的确讨厌那首奏鸣曲。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默默看著那首曲子被这样舍弃。为了路也好、为了奈涅特小姐也好,我应该还有什么可以做到的事。因为我知道未来。要是有什么……可以想起来的话……
我弯起手臂,一边踏步一边翻搅著记忆,那段母亲所告诉过我的钢琴制作历史。
「……啊。」
我突然想了起来而停下脚步。路回头看著我。
「怎么了?」
「我想到一些事情了,还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先回去吧。」
「跟奈涅特的钢琴有关的事情吗?」
「是那样没错。」
「那我也要去。」
「等等,路还是别来会比较好吧。因为我要去玛莉那边。」
路立刻露出了「呜欸」的表情。(神奇注:总之想吐吧)
*
维也纳旧市街的南方,有著名为美景宫的、美丽的夏色宫殿。这个宫殿的后面,有一座名为史怀哲庭院的绿色公园。从我们居住的公寓前往,大概是十几分钟的距离。
在显眼高大的树木生长茂盛的角落,有一间用红色砖头盖起的屋子。门上蔓延著藤葛,庭院的草更是茂盛得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来是人住的地方。基本上也不会有访客。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里的居民是幽灵。
不过那一天,我在门的对面看见了人影。我弄响玄关的门环,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在满是杂草的庭院的绕来绕去。那是曾经看过的身影。穿著衣领很高的黑色衣服,以及那白金色的头发。
在我朝他搭话之前,卡尔先注意到了我的气息,
转过头来瞪著我。
「为什么你这家伙会在这?」
那句也是我的台词。
「卡尔才是……怎么了吗?找莫札特有什么事?」
「这里果然是叔父的家对吧?」
「叔父?」
「莫札特的老婆是我堂姐。」
「咦……啊。」
对耶。莫札特夫人康斯坦的旧姓是「韦伯」。原来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的亲戚吗?
「家中那群老头老是对我用『伯母』来称呼康斯坦。年纪也有点差距。我也一直以为莫札特就是叔父。」
「啊、没有见过面吧?」
「接下来就要初次见面了。真的住在这里?虽然照师兄给的地图,的确就是这里没错,但是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住在地下喔。就算敲门也听不到吧,大概。」
我脑中想著卡尔究竟有什么事要来,一边带他进入屋内。
从厨房的地板进入下方那漆黑的楼梯,打开尽头的门后,立刻传来簧风琴那不规则的乐音。
「……玛莉,键盘与踏板的配合再好一点。从刚开始就乱七八糟的,难以入耳。」
「啊嗯,沃尔菲,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不如自己踩踩看。」
「喂喂,我的脚消失之后可是还没回来啊,虽然玛莉重要的第三只脚早就复活了呢,呀哈哈哈哈哈!」
「真是太棒了,沃尔菲,不过要是你这样从后面恶作剧的话,就没办法踩踏板了唷。」
我与卡尔两人呆站在门前。
大量的灯光所照出的是一间游戏室。桌球台有两桌,桌子与松软的沙发,藤制的摇椅并列在一起,墙壁旁还有好几种乐器。定音鼓、钟琴,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与中提琴,占据角落那小台而美丽的钢琴,在那旁边则是脚踏式的簧风琴。
风琴前的椅子上坐著一男一女。蓬松的金发摇晃。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好像是让女人踩踏板,男人来弹钢琴的样子。我还以为这就是刚才声音会零碎成那样的缘故,但看来原因不只如此,男人将手从女人长袍的接缝中伸进去,好像在摸著什么的时候,就会有甜美的娇喘声——
「哦呀?是客人呢。怎么办,玛莉?要停止演奏吗?停止互相爱抚吗?」
「啊嗯沃尔菲,别停。反正都已经不当人类了,乾脆什么都别停吧。」
「先停止那猥亵的谈话吧。」我不自觉地应道。
「呀哈哈哈哈,这不是歌德吗,好久不见了呢。」
男人轻轻地将女人用双手抱到长藤椅上,朝我走来。不管是那头银发,还是浴袍一样的衣服,都十分凌乱。这位看起来好像二十岁左右的轻浮男,就是(已故的)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
「好久不见。虽然想问问近来状况如何,不过看刚才那么精神的样子,似乎是完全没问题了呢。」
莫札特在路的演唱会那晚因为太过乱来,而差点完全消灭。我把视线转向他的脚下,长袍下透过凉鞋看到的脚尖虽然还有些透明,不过想到他是下半身几乎完全消失,这样看来应该是回复的差不多了。
「多亏你,让我跟玛莉可以再两天内做大概七次呢。」莫札特猥亵地笑道。
「那还真不错呢……」要是完全恢复的话,他的性欲会变得怎样啊?会成为造成公共危害的等级吧?
「沃尔菲才厉害呢。」
在睡椅上一身凌乱的女性笑著说,她是莫札特的爱人,那位有名的玛莉.安托瓦内特。
「每个晚上都汇爱抚人家唷。好几次都差点升天了呢。」「早就升天了吧。」
这两个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如果要省略一些详细过程来说明的话(或者该说其实我也只略知一二),就是由于神明的特别允许而让他以灵的模样回到地上。这件事,卡尔已经从海顿大师那边听说了吗?我这么想著,往背后窥去,他从最初的惊愕恢复并将我推开,站到莫札特面前。
「呃、这位是是卡尔.玛丽亚.范——」
在我介绍完毕前,卡尔先开口询问了。
「就是你吗……你就是莫札特吗?沃夫冈·阿玛迪斯?」
「正是如此。为神所爱的史上最强音乐家。你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失去声音,而专注于钢琴及指挥的一名音乐家的样子。」
卡尔惊讶地说不出话。我一边吃惊于莫札特的眼力,一边想著就算别这么明白说出来也可以,然后悄悄地看著两人的脸。
「我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倒是你。」
卡尔立刻又重新站到莫札特面前。
「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并没有活著喔,这没有实体。」莫札特指了指透明的脚。「所以不管怎么和玛莉干翻天也生不出孩子,哈!正合我意!」
「不是能碰到乐器吗?」
「那又如何?」
「那就作曲啊!」
莫札特睁大眼睛。我也吓了一跳,看著发怒的卡尔的背。
「因为听说你是死人,还以为你只能像骷髅一样卡搭卡搭地说话,不过这看起来不就是人类吗?活蹦乱跳的啊!既然如此就给我搞音乐,给我完成安魂曲啊,新的歌剧也快点写出来!」
有话想说的莫札特眨了眨眼,耸了耸肩,重新坐回风琴前的椅子。
「为什么我非得这样被你说不可呢?」
「都是因为你早死,德国歌剧的发展才陷入停止。看仔细了,现在的歌剧界全都是义大利人。」
「我才不管这些呢。而且路德维嘉不是也在写歌剧吗?」
「那家伙本身就不是一个歌剧的作家,你也知道的吧。就算写了也不过是一两出而已。」
事实上,贝多芬最后完成的歌剧,只有之后所写的『费德里奥』一出而已。一名音乐家应该可以好好地看出来,她究竟是不是在往歌剧发展吧。
……话说,那个啊卡尔,你现在是在说什么?是为了对莫札特抱怨而来的吗?
「你写的才是最正统的。要是你写的话,国内肯定会欢声雷动。」
「我已经写了『魔笛』吧。那可是凡夫俗子花上一百年也无法彻底理解的杰作,给我就此满足吧。」
「脚本莫名其妙,大规模的合唱也太少,从你死掉的时候就这样被说了。」
「唉呀唉呀,真是任性的少年。光是僧侣们的大合唱还不满意吗?要是你这么喜欢德国的话,我的义大利歌剧不管哪出都好,都用德语演出吧。」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因为你用义大利语作曲,要是转换成德语的话,在韵律之类的地方都一定会出现漏洞的吧。那首『女人皆如此』,脚本没有个明确方向,换成德语之后整个不堪入目。」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毒舌又热心的粉丝呢。真是太有趣了,好希望生前能遇到你啊。」「谁是你的粉丝!除了你这家伙以外没有其他人的德国歌剧能让我更广阔涉猎,所以才把你所有作品都研究过了而已!」不,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大粉丝吧。
「总而言之,因为很麻烦所以我不写。我可是引退之身。」
卡尔咬了咬牙。
「我还真没想到叔父居然如此固执……」
「沃尔菲不写的话,那你来写不就好了吗?」
玛莉小姐,能不能别突然说出这种正解呢?
「我不是作曲家。」卡尔说道。「……有试过写了几曲,但却无法成形。」
「那真是可惜啊。呀哈哈!比起憎恨我,不如先埋怨自己的无才吧!」
「要是没有才能的话,吃巧克力不就好了吗?」(神奇注:名句,应该不用特别讲了吧?)
卡尔一脸被冒犯的样子,沉默了一会。
「你的要事只有那个无理的宣称吗?是这样的话就快给我回去。」
「……我忘记正事了。」卡尔抓了抓银发。
「居然另外还有正事吗……」莫札特叹了口气。
「在叔父认识的范围内,帮我弄来一张贵族之类的有钱人的介绍书。伪装成遗言书,这是为了让我们乐团可以快点在维也纳接到工作。」
我吓了一跳,看向卡尔的侧脸。莫札特也楞在原地。因为突然被要求这么麻烦的事情吧。
「……介绍书?……虽然这样的贵族我要找几个有几个,不过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再说你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介绍的吧,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当然有。你是我的堂兄弟。」
莫札特稍稍挑起了眉。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吗?我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
「韦伯……」
注意到这点,莫札特张大眼睛。
「你的女人是我的堂姐,既然义理的堂兄弟,替我介绍也可以吧。要是了解的话就快替我写。」
「什么,打算威胁我吗?要是不帮你写的话,就要对康斯坦斯告状吗?想告诉她我还在维也纳的事情吗!」
「我并没有那种打算,只是想让你帮我写而已。」
「这不是拜托人的态度吧,这是
威胁吧,是吧!」
「我打从生下来就没有那种圆融的社交性,好了,快点帮我写。」
「虽然表面上说这种话,其实康斯坦斯早就知道了对吧!」
「不可能吧,根本就没见面。」
不晓得平常那傲慢的态度跑去哪了,我用冷淡的眼神看著狼狈的莫札特。看来是个很严重的妻管严。只是他和玛莉同居的这个状况,难道不是不伦吗?因为基督教的婚姻是「直到死将两人分开」为止,实际上又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婚姻关系结束……我思考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莫札特用求救的眼神往我看来。
「对、对了,我先听听歌德的要事吧,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啊……」
完全忘了。又不是特地为了替卡尔带路才来的。
「不过,我的事情是要找玛莉小姐,不是莫札特先生。就请专心在那边的事情吧。」
我带著欺负人的口气说道。
「找玛莉?为什么、这到底?」「好了,纸张我也拿了过来,快点给我写。」卡尔把莫札特往桌子那拉过去。
我看向躺在寝椅上的玛莉。
「……魔法师先生有什么事情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会应对这个人。而且我也确信未来直到永远都会一直不擅长应对她。
「呃,有些想要请教的事。是关于玛莉待在法国时的事。」
「还真是让我不太想想起的事情呢。是什么?想知道被断头台斩断头的那瞬间的感触吗?」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个。
「你知道艾哈尔社的钢琴职人吗?」
玛莉歪了歪头。「钢琴职人?」
「是革命前的事情,被玛莉选进宫庭里的御用职人们。还记得吗?」
「……艾哈尔、呢……这么说的话,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想著「到手了」,一边探出身子。刚才注意到的就是这个。我曾经从母亲那里听过,艾哈尔是因为在宫廷中受到玛莉.安托瓦内特的赏识才能闯出一番事业的。
「因为人家多少也挺喜欢的,所以就让他把许多钢琴当成礼物了呢。」
「对,没错,就是那个人。那个,有办法取得联络吗?」
「不可能的吧?人家啊,又想不起那一位的长相,也不确定是不是有对话过呢。要是哪一位随从的话应该会知道吧。」
这倒也是。
「这样的话,那,从艾哈尔那里有拿到钢琴对吧?有带到维也纳吗?」
「人家吗?那个在法国被处刑后,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与沃尔菲两人都在维也纳醒来的那个人家,要怎么样才能把钢琴带过来呢?」
也是呢……我深刻地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神奇吐槽:那你恐怕得羞耻到死了)
因为我的事情不过才三十秒左右就结束了,之后就只好在原地看莫札特一边哭喊著「真的没有对康斯坦斯讲对吧?话说回来她会愿意与你见面吗?那家伙像野猫一样很敏锐的!」,一边写著介绍书。
离开时,十一月那短暂的白天已经化为一片黑暗的落日了。史怀哲庭院里巨大的树木影子覆盖住道路。这里离大街的路灯光芒还有一段距离。
「受你照顾了。」
卡尔收起卷成束状的介绍书,走到街上,跟我是同一个方向。因为突然有个疑问,走在他旁边时我开口问道。
「那个,为什么介绍书是必要的呢?」
卡尔锐利地瞪了过来,害我吓了一跳。
「啊、不是,那个、也就是说,海顿大师之类这种还活得好好的、也可以写介绍书人不是有很多吗?为什么还特地要装成遗言书的模样?」
「已经从师兄与萨里埃利老师那里拿到介绍书了。」
「这样啊。」
「光是这样可能还不够,所以才去找叔父要。」
「还不够……?」
「我们乐团的家伙没有人可以去找到工作吧,都到了像这样的连接有多少都不够的程度。」
我有一下子不太能理解卡尔说的话。直到通过大街的交叉口,街灯的光芒照在脸上的时候,我才理解了。
这个人,只是考虑到自己离开以后的乐团,所以趁现在全力协助关于工作的事情而已。
「……真的打算要杀了拿破仑吗?」
「又是这件事?」卡尔咂了咂舌。「看来是说了太多事情了,这跟你没关系吧。」
正是如此。我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理由。再说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照卡尔说过的契约内容来看,他的灵魂无论如何都会是萨米埃尔的东西。交给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使如此我也该说出口吗?放弃杀了拿破仑、别再使用魔弹,随便扔到海里也好,直到寿命结束前都别终止无法歌唱的人生,这些话,我说得出口吗?
用余光瞪著沉默的我的卡尔开口。
「比起我的事情,先关心你那边吧。拿破仑已经发布大陆封锁令了吧?」
「……呃,是啊。」
「这就代表贸易路线全部都被控制了。法军也有可能经由真空管的购买途径来查出奈涅特的所在,小心点。」
对耶,我都没想到这。
「奈涅特那里,我会派两个人随时跟在一旁护卫。」
「为什么有做到这样的必要?又不是奈涅特小姐的亲人或什么。」我脱口而出。卡尔沉默了,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那是、……那个,要是那女人能开发出吓死拿破仑的技术的话,也能帮上我的忙吧。」
这个人还真不擅长说谎啊,我这么想著。你早就已经预订在那之前就要从这世界退场了吧?你只是希望奈涅特小姐的钢琴可以完成吧?只是想要听路的新钢琴奏鸣曲吧。
为什么啊,看著大街那侧卡尔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差点大喊出口。明明这么喜欢音乐,为什么要将灵魂交给恶魔而去复仇啊。为了其他人而那么努力著,为什么自己的事情就能够轻易舍弃呢?
但是我却没能将其化为言语。
歌手丧失了歌声。那究竟是何等的绝望,我完全不清楚。我没有说出口的资格。我目送他越来越小的身影。就在他转过路口而看不见的时候,一股寒意突然朝我接近。我拉起大衣,蜷起身子。吸了口气后转过脚步,往公寓的方向前去。
就是在我踏入史怀哲庭院的树木们所围起的那片黑暗时。树梢突然开始骚动,冷峻的风就好像要撕裂我的耳朵。寒气穿进了大衣底下,直接刺痛著我的肌肤。
我的背后有著什么,我十分清楚。但我却没能转过头去。那个东西的影子笼罩住我,皮肤可以感觉到,脚完全动弹不得。震慑住我的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从生命直觉所发出的警告。
有敌人。
就在我打算吐出气而开口的瞬间,难以想像是自己声音的咒文从喉咙深处溢出。赤红色的光灼烧著视野,好像要将肩膀扯下的重量出现在右腕,手肘的前端覆盖著炽热的钢铁,葛兹的铁腕由于我无意识下喊出的咒文而具象化了。
我屏住气,转过身。
那家伙就站在我的正后方,还没失去热度的铁腕所放出的光芒,将他那细长的身躯从下照耀出来。
是男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异型。身上满是好像小丑一般、浓绿色与金色的豪华装饰,衣服的表面偶尔会有火焰流过,不停闪烁。土色的险峻面容上,两眼散发著不吉的青白色光芒,竖起的头发用扇状的帽子装饰,像是要威吓一般。
喘息在我的喉咙深处扭拧著,刺穿我的肺。
男人的嘴咧到两耳附近,露出锐利的牙齿。他在笑。
「你好,浮士德。老朽那可爱的卡尔受你照顾了呢……老朽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好像刮擦著生锈的银器一般,让人不愉快的声音。浮士德。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老朽可爱的卡尔』。这样的话,这家伙是——
「……萨米埃尔……」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恶魔这次清楚地笑了出来。绿色的鳞装饰像羽毛一样发出波动。这模样害我全身寒毛直竖。
「作为一名地狱的住人呀,自己的名字能被人知晓,既有喜悦、亦有悲叹。真不愧是穷尽森罗万象的博士——是想这么说的。」
萨米埃尔的身影撕扯著我的肌肤。
「有储存起来的只有知识吗?嘻嘻嘻嘻。」
奇妙的笑声穿刺著耳朵。下个瞬间,围绕著萨米埃尔的绿色与金色的火焰遮盖住视野。我的背部撞到树木。
「——啊!」
从喉咙里吐出有著铁味的吐息。萨米埃尔的指甲刺入喉咙与肩膀。恶魔一般灾祸的双眸就在我眼前,流动著青色的光。
「还真弱吶、好弱、太弱了。所谓的魔术师也不过是名大于实的小鬼头吗?」
指甲撕裂皮肤,我感受得到血流了下来。耳朵满是恐怖,呼吸也停了下来,肺好像被烧灼一般。混杂著杀意、有著硫磺臭味的吐息扑面而来。会被杀。为什么?为什么魔弹的主人要杀了我?
「现在那只啰嗦的小
黑狗可不在呢,乾脆痛快地杀了吧。」
黑狗——是说梅菲吗?我用无法成声的声音呼唤梅菲,却连气息都没有。明明平时都只会在没必要的时间突然出现,这种时候却不在。我尝到一种血液都要冻结一样的感觉。
「浮——士德,你在阻止老朽将可爱的卡尔榨乾至尽吧?嘻嘻嘻嘻、不会让你得逞、不会的哦。」
这段话语,将热度带给了快要崩溃的我。
我举起有著沉重铁块的右手,总算抓住了萨米埃尔的手,将那抓著我喉咙的手给压回去。即使是葛兹的铁腕之力,在真正的恶魔之前也如同洗衣夹一般无力。我的肩膀开始发出悲鸣。
即使如此,我还是看著恶魔的两眼。说出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
「……卡尔的命是你救的对吧?」
看来并没有想著这样的事。抓著我的手,可以感受到流入了一股唐突的感觉。萨米埃尔眯起眼。
「哦,你知道吗?虽没有力量,却有著小聪明的浮士德。」
血色的舌头舔了舔薄唇。
「没错。老朽从很久以前就想要可爱的卡尔.玛丽亚了。不停地等、持续地等。这十九年间一直看著他。嘻嘻,然后那个战斗的夜晚终于来了!老朽救了倒在火焰与浓烟之中的卡尔,救了他哦,虽然只有命呢。」
萨米埃尔扭了扭身体笑道。
「绝望让人类的心乾枯、使之僵硬,再将微小的希望从那龟裂放进去。然后灵魂就会到手上。这是老朽们常用的手段。老朽可爱的卡——尔,是自己决定、自己订下契约、将灵魂交出来的!」
所以那又怎样。我忍著拼死要将他的手给压回去的疼痛,顺势瞪了萨米埃尔。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早就从卡尔那听过了。
「不过啊,浮士德。光是得到手而已,你以为就能让老朽满足了吗?」
萨米埃尔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浮起了青黑色的血管。
「与那只黑狗订下契约的你应该知道吧。所谓的得到灵魂,就是永远在停滞的时间中滞留。既然如此!当然要将其冻结在最棒的瞬间啊!懂了吧?」
恶魔的声音满是兴奋。虽然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萨米埃尔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与梅菲斯特菲蕾斯是一样的。就像那家伙要将我的灵魂在得到绝顶满足的瞬间给拿走一样,萨米埃尔他——
「老朽要将卡尔的灵魂推向绝望的深渊。朝著憎恨的拿破仑击出子弹,将他打到地面,瞄准了心脏,不给藉口的杀了他——但却没能完成而败退,被自己的魔弹给贯穿的瞬间,老朽就是想要这个啊!就好像虫子被关在琥珀中的那个瞬间,永远地将其放在掌心中爱抚!嘻嘻嘻嘻嘻嘻」
恶魔锐利的牙齿之间,充血的舌头蠢动著。
「浮士德,你可在阻止老朽的愿望啊。」
我的喉咙发出声响。
「……所以就要杀了我吗?」
「你的死,对老朽或是对老朽可爱的卡尔来说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啊。卡尔也说了你很碍事吧?」
被说出这种不想想起的事实,替我的愤怒点燃了火。我紧咬臼齿,瞪著萨米埃尔的双眼不放,将全身的力量聚集到右手。钢铁再次发出热度,灼烧著眼睛与肌肤。好像只要继续握著就会崩溃一般。折断他的手腕、将他打到地面,杀了他——
恶魔的身影突然间消失无踪。
我粗鲁地大口喘气,离开那棵树木。左肩的疼痛与右边的沉重混杂在一起朝我袭来。有一股好像肉烧焦的味道。紧张一解除,汗水就涌了出来。萨米埃尔怎么了?跑哪去了?
「——真是弱呢。真弱、真弱。」
我的背脊冷不防地颤了一下。声音是从正后方传来。但我连转过头去的空闲都没有。被绿色火炎装饰包覆的两只手抓住了我,长长的指甲刺向我的喉咙。
「那就是葛兹·冯·贝利欣根的铁腕吗?打倒了帕格尼尼,所以就相信它吗?嘻嘻。」
萨米埃尔的声音直接流入耳朵,我又感到一股恐惧。心正在逐渐枯萎。覆盖著右手的炽热重量——葛兹的铁腕正在蒸发。
「想杀了恶魔吗?恶魔就是靠著纯粹的欲望而存在、而存在、而存在的啊!杀不死的,杀不死的哦。会死的人,是你,浮士德。」
萨米埃尔长长的手指刺入我的气管。血缓缓流下的感触,好像要将我的灵魂扭来捻去。会被杀。会被杀会被杀会被杀——
就在这时,从眼前的黑暗,以好像要将天空劈开的气势分奔而出的黑影,掠过了我的脸颊,贯穿了在我后方的萨米埃尔的脸。抓著我身体的恶魔的手终于拿开,化成绿色的火焰散去。取回身体自由的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转过身去看。浮在空中的萨米埃尔的身体化作数千的火粉,被风吹走,散落在黑暗之中。
「……十分抱歉,YUKI大人。」
耳旁传来声音。我的喉咙发出感到安心的感觉。真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声音而感到如此放心。
黑影进入视野。长而柔顺的黑发碰触到我的手。三角的耳朵因为怒气而竖立起来。
「因为有些私事而离开,还请原谅。」
梅菲说道,朝著我的面前走出一步。现在才注意到她的右手整个消失的我吸了口气。从树木的深处发出翅膀拍动的声音,有什么小小的黑影群从黑暗中倾巢而出。是无数的蝙蝠——我注意到这个瞬间,那群蝙蝠就缠向梅菲的右半身,互相挤压融合在一起,塑造出细长的轮廓,之后固定。梅菲的右手回来了。我才发现,刚才打向萨米埃尔的炮弹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对了,萨米埃尔呢?
嘻嘻嘻,奇妙的笑声在树木间回响。我畏惧地抬起眼睛,互相交叠的树木间,有无数的绿色与金色的火焰在发著光。可以看见是好不容易才聚集在一起的。
还活著,他还活著。明明头都被打飞了。
「……还真是个像样的招呼啊,黑狗。」
完全恢复到无伤状态的萨米埃尔,在黑暗之中笑道。头上的装饰夸张地摆动,就像火炬的火焰一样。
「不是使用了同样的产汤的伙伴吗?那在地狱沸腾的硫黄泉……」
「并不想被你这样的下种当作同乡呢。」
梅菲用我至今从未听过的乾燥的声音说道。
「在我不在的时候,对YUKI大人做了些过分的事情呢。不会再让你碰他一根寒毛了唷。」
「哦?你打算怎么作?杀了老朽吗?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吧。」
「你才是,知道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吧?」
两名恶魔互相沉默了一阵子,瞪著对方。我一边越过梅菲的肩膀看著萨米埃尔那黑色的脸孔,一边拼死地在自己体内寻找著力量的残渣。但却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完全消失了。
杀了萨米埃尔。杀了他。没错,只要杀了他的话——这与契约什么的没关系,我要帮助卡尔。
对于自己有这么明确的杀意,我感到相当意外。再说,要杀了恶魔?该怎么作?
「……哼。看来闹过头了啊。」
萨米埃尔说道。绿色的装束失去了光。
「现在没有时间陪浮士德耗,赶快杀了他就了结了。黑狗,你也选了个契约的契约者,这不是没什么力量的小鬼头吗?」
梅菲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光是在一旁看著都能感到一股寒意传到肝上。是恶魔的笑容。两眼散发著鲜血色的光芒。
「萨米埃尔,总有一天你那平凡的眼睛会成为一种耻辱呢。YUKI大人是魔术师中的魔术师,是甚至能统率魔女之夜的人。」
「这是笑话吗」
吐出的声音化成金色与绿色的火粉散去,萨米埃尔的身影被吸入黑暗,完全消失。
我松了口气地倒向树木,无数次反覆著深呼吸。梅菲朝我接近,手腕搭上我的肩膀。
「您的伤势……啊啊,是血。」
梅菲的手指从我的喉咙一直滑到锁骨那附近。我决定暂时让她这么做。萨米埃尔的话语一个接一个在耳中强烈回响,引起了类似头痛的东西。
「我没事……梅菲。」
「事的。」
「如果我的愿望是杀了萨米埃尔的话,你会替我实现吗?」
她从正面看著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最后对著我摇了摇头。
「那并不是YUKI大人的欲望。」
是预料中的答案。如果是为了其他的谁,恶魔是绝对不会出手相助的。
「不过,能告诉我的事情拜托尽量说吧。只要杀了他,卡尔的契约就算无效了对吧?」
「是的。只是,如您所见。要杀了恶魔什么的,是不可能的。」 (神奇吐槽:YUKI你有注意到吗?这代表你也打不赢梅菲唷?)
梅菲看向萨米埃尔刚刚还在的树木之间的阴影。
「恶魔是纯粹意志的灵魂。是因为想要存在这一类欲望的形体。无论拥有多强大的魔力,也无法透过他人的意志而让其消失。」
要是可以的话,我们早就互相杀戮而消失了对吧,梅菲如此自嘲。要说为什么的话
,大概是因为关系很差吧。
我像是要隐藏起肩膀与喉咙的伤口一样,拉起了大衣后走出公园。梅菲很少见地用两脚行走跟在我后面。明明平时都飘在空中的。大概是想走在我旁边而已吧。我打从心底感到疲累,将乘在夜风中的狗叫声、马车马的嘶鸣声以及醉汉的歌声,全部都当成众人在嘲笑我的声音。
走到可以看见大街灯光的地方时,梅菲突然开口。
「YUKI大人并没有同样地看待我的事情呢。」
「……咦?」
我停下脚步,看著梅菲的脸。
「都那样激动地说著要杀了萨米埃尔,却放著我的事情不管呢。」
我不是很清楚她在说什么。这该怎么回应呢?
「啊啦,无法理解吗?我也是恶魔。与YUKI大人订下了契约。要是我死了的话,那份契约就无效了。」
「啊……」
在不注意的时候,肋骨间被刺了一刀——就是这种感觉。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只要杀了梅菲就能被解放什么的。
为什么我会没有想到呢? (神奇吐槽:你还真没想到啊,喂)
「……不是、但是……反正也杀不了吧。」
「是的。」
我看著自己的脚边,以比刚才更加微小的步伐开始迈步。为什么、为什么、心中不停地反问自己。
「YUKI大人是不是忘记了我也是恶魔的这件事呢?」
「啊啊,说不定是那样没错。」
明明有两个人走在一起,能听见的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因为是恶魔。
「该怎么说,平时这么受你照顾,除了说一些性骚扰以外也没有什么被害。没什么恶魔的感觉是真的。」
不知为何,梅菲露出了相当寂寞的微笑。
「YUKI大人很快就会知道的。……我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恶魔。」
*
在我知道她那谜之话语的意思时,已经是十一月最后的星期五了。一大早就有电话,卡尔那沙哑的嗓音将我的睡意全部赶走。
「被法军抓到了。没办法取得与奈涅特的联络,我现在立刻就去那边。」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冲出房间,咚咚地敲著路的房门。她穿著睡衣来到走廊上。 (神奇吐槽:岸田怎么没来张插图?坑爹啊)
「怎么了,这么一大早的……」
「奈涅特小姐的事情被法军知道了。」
路一瞬间呆住了,之后青著一张脸,回到房间里面。好像可以听到倒下的声音、撞到的声音还有跌倒的声音。门很快又再次打开,出来的是换好衣服后披上大衣的路。
「奈涅特呢?在工房吗?还是在那边的家?」
「有给工房打过电话了,但是说不在。见习生好像有说法军闯入工房,四处搜索的样子。」
路的脸色转为苍白。
「去那边的家吧。」她推开我走下走廊。我点了点头,跟上去。
军队闯入工房调查,也就是说已经盯上了奈涅特小姐。这样的话,就有隐蔽之家被调查的可能性。
那个预感中了。我跟路给了三倍的马车费,要求快一点赶路。不过在那前面已经有了大台的马车停驻在那,是斗魂烈士团的马车。我跳下马车,冲向敞开的大门。左手边的食堂有著人的气息,我首先跑向那边。
随后进入的路也失去了话语,呆站在原地。坐在桌子边卡尔与三名烈士团团员看了过来。就算对上眼神,卡尔也什么都没说。不过,就如眼前所见,他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看食堂。
非常凌乱的模样。排在墙壁旁的各种钢琴,无论哪一台都被掀起琴盖,被折断的琴槌还有绽开的钢琴线,以及扭曲的骨架。就好像肚子被剖开后、内赃被取出,化为石砾的骸骨一般,甚至让我有了想吐的感觉。再我一旁站著的路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
「十分抱歉,路老师。」
团员们低下头。
「奈涅特师傅似乎是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离开工房的。明明才被说要好好护卫。」
瞒著护卫离开工房?然后悄悄地到这里来吗?为什么?
「那奈涅特在哪?有来这里吗?」
路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卡尔微微地摇了摇头。或者也有可能是点头也说不定。
「不知道。总之不在这。」
「地下呢?已经好好找过了吗!」
「下面那边……你还是别看的好。」
卡尔那种暧昧的口气,反而让路转身离开食堂往地下跑去。我也跟在她的后面来到往地下室的阶梯。满是灰尘的阶梯里,明显有著最近才留下、上上下下的众多足迹。
地下室是比食堂又多上一轮的惨状。放在作业台、地板与棚架上的零件与试作品一个也不剩地消失了。被撬开的棚板不堪入目地散落在地上。放在墙壁旁的三台钢琴比起食堂放置的那几台,更彻底地被毁了。连侧版与键盘都被拆下,拾音器与电子回路也被连根拔起似地消失了。
从高处的取光窗照入的光芒,由于那残破不堪的轮廓,看起来简直就像线钜的刀刃一样。
走下阶梯的路才踏出一步就踩到钢琴线,一阵金属音扰乱了寂静,害她背后一颤、停下脚步。
「……真过份……」
路小声说道。大概是除此以外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吧。
看来是有大批人马闯入,将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发电机、真空管、扬声器,无论哪一个都是拿破仑所畏惧的新技术的新芽。只有机械吗?要是奈涅特小姐当时也在这的话……我咽下口水,滑过乾燥的喉咙。回头看见路的两眼散发著好像大海被打碎一般的不安。
「……要是当时、奈涅特在这的话——」
在这之后的话语,路说不出口。我也只能紧咬嘴唇。没办法点头同意、也无法摇头否认。要是奈涅特小姐真的在这,不是被法军带走,就是,被杀了——
「——不,她平安无事。」
我与路两人同时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是我们很熟悉的声音。不是在耳旁,而是从地下室那昏暗的角落传来,这让我感到一股不吉利的惊恐。
从那黑暗的角落,走出来一名细长的身影。被黑色的毛发所包覆的三角大耳,好像是在嘲笑著似地拍动著。
「奈涅特大人平安无事。」梅菲又重复一次。
「梅菲!在哪!在哪里、奈涅特在哪!」
路立刻跑去。梅菲弯起嘴唇,高举右手。
「就在这。」
……在这?
最初,我还以为玻璃管是在梅菲的右手里。但却并非如此。那个玻璃管——发现里面有三根电极后才知道是真空管——在梅菲右手所指的、什么也没有的空中。就好像被看不见的钉子定住,连些微的移动都没有。
路停下脚步,凝视著真空管。
「……你在……说什么?」
「所以说,奈涅特大人就在这里。内部是停滞空间,无法移动它也不会被毁坏,法国军队那群无礼之徒也因为束手无策而放弃了。」
空气好像一瞬间替换为冰冷的油。什么啊这个,我心底想著。这个恶魔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我与路同时走向真空管,吸了口气。
再玻璃管的另外一侧,可以稍稍看见谁的头。整齐的短发与眼镜。我靠近真空管,就好像要从镜头往另外一侧看去,终于看见歪曲的全身像。清洁的白色女用衬衫,以及腰上黑色的围裙,有著短发与眼镜的年轻女性。毫无疑问,是奈涅特小姐。
我离开真空管,来回看了房间内。只有我、路与梅菲三人而已。但是照真空管所映出的画面,奈涅特小姐应该要在墙壁旁才对。我眼也不眨,来回寻找。然后我才注意到,玻璃管的另外一侧是不同的世界。停滞空间。
路畏怯地将手伸向真空管。不管怎么推它、或是握住后拿走,都一样完全纹风不动。
我们已经困惑到了极点,只好重新望向梅菲。
「……这是怎么回事?」我用乾燥的声音问。
「奈涅特大人已经入手了她所期望的永远。」
这是我见过的场面,我感觉一阵回响好像穿入我的精神。梅菲眼睛的红色增加了。从浑浊的血色,变成炽火的颜色。
「奈涅特大人的期望是时间。为了做出能让路德维嘉大人满意的钢琴,但无论如何时间都不够。于是我给了她一点建议。」
诱惑的建议。
「要是我的话,就可以在钢琴完成之前让时间静止——问她是否要与我契约呢?」
路用两手握住浮在眼睛高度的玻璃管,来回看著冻结在永远之中的奈涅特小姐的侧脸,以及梅菲的微笑。她的眼神就像一个人被丢在陌生街道的孩子一样。
「……作出、契约了吗?奈涅特小姐?」
「是的,确实是出自她的意志。由于开发的资材因禁输而无法入手,这造成了近似绝望的状况呢。」
我忽然间想起萨米埃尔的话语。绝望会冻结人心。然后再将微小的希望从那龟裂放进去。
然后,恶魔们就会撬
开人心的壳,直接触碰灵魂。
「……但是、怎么会、奈涅特小姐那样的人居然会出卖灵魂。」
「这并不是买卖契约。」
梅菲的微笑扩散到整张脸上。
「因为是非常优惠的无偿契约,奈涅特大人也烦恼了很久,才在今天订下。」
无偿?
「我可以提供一个世界,不会受到任何人阻挠,直到钢琴完成前,时间也会持续停滞。仅此而已。我并没有要求什么。」
「……没有要求是——为什么?」
一边询问,我一边看向旁边的路。她还是在真空管前呆著。
「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这样就足够了。」
梅菲吻了吻路手中的玻璃管。
「因为,无论奈涅特大人作好了什么样的钢琴,我也无法理解那就是所谓的完成。这个时间的停滞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她的灵魂会永远在这玻璃管中,变成了我的东西。永远、永远、永远……」
我跪在地上,弯下腰,指甲深深刺入了好像要被折断的膝盖。头痛在我脑海引起一阵漩涡。这就是梅菲的私事吗,所以那个时候才会离开我吗?是为了与奈涅特小姐商谈这件事吗?为什么,我心里想著。为什么我忘记了啊。这家伙是彻头彻尾、毫无疑问、如同字面上所说的——
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