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幕

我拖着脚步,踩着烧焦的野草漫无目的地行走。最初发现我的是磷火。

“咦?是人,是人,这不是人类吗!”

我听见响亮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耀眼的光芒在我周围转了几圈,火星四溅。一团白色的火焰正漂浮在半空中。看来声音的主人就是它了,真令人吃惊。

“人为何会在这里?”

“……我在找人。”

我老实地回答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会说话的火团。

自从闯入这奇妙之夜的荒野后,我稀里糊涂地走了好长时间。是梦的缘故吗,我当然会这般起疑,可吹拂肌肤的微风也好,刺戳脚踝的野草的触感也罢,还是映照夜晚的火焰之色,一切的一切都过于真实鲜活,很难想象是梦境。直到和磷火相遇,我才总算得以确信。

这里果然是我使之化为现实的故事之中,存在于歌德草稿中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场景。其中的确有磷火出现。

“请问,你是……磷火吧?”

真是愚蠢的确认。不知磷火是否生气了,它在昏暗中循着通常的W形路线飞舞。

“明知故问!”

“啊,嗯,真抱歉。”我停下脚步挠了挠头,“话说回来,这是哪里啊?”

“这是哪里?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问题。刚说要找人,现在立马就迷路了啊!”

“看来的确是这样。”

“这里是哈尔茨山,瞧,那边能看见的就是布罗肯山峰了。”

【注:哈尔茨山位于德国下萨克森州易北河和威瑟河之间,中央最高峰为布罗肯山峰,海拔1142米。本章中的部分场景主要改编自《浮士德》里的名篇《瓦尔普吉斯之夜》。】

说是“那边”,可磷火既没有手,也没有脸,让人弄不清它究竟说的是哪边。我环视四周,看来前方缓坡的隆起似乎就是。难道是这么低矮的山峦吗。想象中总觉得是悬崖峭壁连绵的岩石山。也许是因为布罗肯这个威严的名字如雷贯耳的缘故吧。说起来,对于日本人的我而言,德语听上去都挺威严的……

“不矮,不矮。”磷火飞来飞去,“你还真是一无所知啊,人类!布罗肯就像幼儿的小腹一样,缓缓的斜坡无尽延伸。”

“是吗……”

我姑且朝山丘的方向走去。磷火在空中不断循着S的路径跟上来。

此前曾有过多次用魔法将故事化为现实的经历。然而无论哪一次都限定于针对个人的影响。像这样出现另一个世界的情况还属首次。

难道是我在逃避现实?

莫非是因为有不得不别开视线的苛刻现实,为了逃避我才将这瓦尔普吉斯之夜召唤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被我摁在了意识的角落里,却又想不出那是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梅菲。

燃得正旺的磷火问:

“人类,你要去布罗肯吗?想找的人在布罗肯吗?”

“……我不知道。不过今晚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吧?”

“没错!”磷火兴奋起来,“是每年一度的狂欢之夜,地狱和人间互相重叠,布罗肯的雪会融化,大家能在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月下饮酒作乐!我们也会充分补给酒精和氧气,为来年的燃烧做准备。”

你连嘴都没有,要怎么喝酒?我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尽管这或许不是梦境,但也并非人类生活的领域。任何奇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倘若一一感到疑惑只会累垮自己吧。

“貌似在布罗肯聚集了很多魔女吧。我想在那里找人问问看,或许会有谁知道……”

“是吗?你找的是魔女?”磷火摇曳道。

“不,是恶魔。名叫梅菲斯特菲雷斯。”

磷火胡乱地来回飞舞,大笑道:

“梅菲斯特菲雷斯!你是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吗,人类!你找那位尊贵的大人难道是想要许愿吗?”

“磷火先生果然不知道梅菲在什么地方吧。”

“我怎会知道,我怎会知道,任谁也不会知道!因为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在地狱里可是首屈一指的怪人,始终在人间游荡。”

如今也不在人间了啊。我忍耐着不作声,迈步前行。

我的意识就好像枯骨般,坚定却又了无生气。尽管焦躁并未消散,但心底却犹如冻结般了无动静。

正如磷火所言,前方的山峰无论怎么走也不见靠近。只是因为昏暗的错觉而误以为低矮山丘就在那里,实际上却是相隔很远的高山。

“我不是说了吗,人类!”

磷火朝途中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的我说道。

“山顶可远,可高了,对步行的人类而言太吃力,快快在这里倒毙腐烂,放出沼气变成磷火吧。”

分明是团磷火,咒起人来却格外科学。

就在我再次打算迈开脚步时,听见有若干嘈杂的引擎声从身后接近。我回过头去不久就被无数的念叨声包围。

“快看,是人类哦。”“是个孩子。”“迷路了么?”

女人们的声音迎头传来。我环视四周却只见黑暗,最后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上方。当我抬头望去,正看见白色的机影依次降落。类似机动雪橇的交通工具正漂浮在空中。乘坐在上面的是年轻的魔女们,身着褶皱饰边的黑色礼裙。

“魔女,魔女,是魔女!要被吃掉啦!”磷火愉悦地说道。

魔女们的机动雪橇一共有七辆,我被完全包围。降落在最近处的一人仔细打量着我。

“你怎么了,年轻人。从人间的节日误入这里迷路了吗?”

这名魔女大概二十岁左右,从后面扎起卷曲的金发,并装饰有丝带和山楂的果实。虽然她语气和善,不过猩红的嘴唇间时而可以窥见那条可怕的长舌头。

“不,不是。我是自己来的。”我回答道,“来找人。”

“人类来找人?”降落在我身后的另一名魔女诧异地说,“来这瓦尔普吉斯之夜寻找?”

“难道不是梦游症?偶尔会有那样的人啦。”

“莫非实际上早就死了,自己却毫无知觉的那种情况?”

“不过肉体却依旧完好呢。”

魔女们一拥而上,用手触摸我的额头,捏我的脸颊,翻开眼皮窥视我的眼珠。

“不,不必担心,”我抽身后退,“我真的是自己来这里的。”

“人类应该是没办法自行来这里的才对……”

“谁,你要找的是谁?”

“一定是非常想念的人吧。”

“你们知道梅菲斯特菲雷斯吗?”

魔女们皱起眉头。

“你是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为什么?”

“年轻人,难道你想和那位不好应付的大人缔结契约吗?劝你还是放弃吧,有得是更好的契约对象。”

她们的反应和磷火一样。虽然我还想更多地了解梅菲在地狱的口碑,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不,我已经是契约者。只不过梅菲突然消失不见了。”

魔女们脸色苍白,嘈杂声逐渐扩散。

“契约者?……”“你就是?……”“等等,等等,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YUKI……啊,对了,德语是浮士德。”

“浮士德!”

若干的声音相重叠。数名魔女惊讶地令机动雪橇悬浮了起来。

“那位浮士德?”“是这样的小孩子?”“不会吧。”

由于她们太过惊讶,导致我都不由得慌张起来。

“请问,你们知道我的事?”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磷火胆怯地阵阵燃烧,躲在了最年轻的那名魔女身后。

“当然知道。”

将长长的黑发左右扎起的年长魔女无奈地说道。

“在这一带算是顶有名的魔法师。”

“你真是浮士德?”“啊,不过我听说他转世了。”

“对,没错。让我想想,好像是被谁召唤来了年轻的身体。”

“是被歌德。”我插嘴道。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人。”“那么说来……”“你真的是?”

魔女们面面相觑。我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浮士德是个这样的小鬼真是抱歉。

“凭自身力量闯进这里岂不正是货真价实的证据吗?”

金发魔女说完,其他人彼此张望,互相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她们的视线一齐朝我投来。

“那么浮士德博士,您为何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呢?”

若干双带有魔性的眼睛扫视着我。我感觉就好像脑海中梅菲身体四散飞溅的瞬间被人读取了似的,不禁低下头。

“她消失了……她被……教会的那伙人开枪击中。”

那不就是死了吗。我因没有听见这样的话而安心。魔女们对视了一番,最初搭话的金发魔女降下雪橇朝我飞来。

“坐上来吧,年轻人——不对,浮士德博士。”

“……什么?”

她指了指身后的机动雪橇。

“您不是要去布罗肯吗?关于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的情况,同

为恶魔的诸位大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吧。”

呼啸的疾风以及黑暗和光芒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脚下。机动雪橇的踏板很窄,坐席对于两人来说也很短。我使劲抱紧魔女的腰不断颤抖。瞥了一眼四周,只见其他魔女们或是单手驾驶,或是双手脱把自顾自化妆,驾驭得很是轻松。

飞越一座山岭后,山谷便张开了它的大口。可以看见谷底雾霭缭绕,树木到处都散发着金色光辉。看来是森林里涌现出了大群的磷火。岸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中间一带似乎就要断裂崩塌般。

最后山谷渐渐缩小,林木变得低矮稀疏起来,缓缓的坡面展现在眼前。似乎已经到布罗肯山麓了。

恐惧心理稍有缓和的我为了掩饰牙根的颤抖试着问道:

“魔女难道不是骑扫帚的么?”

“你应该是从未来被召唤来的吧?”

魔女无奈地说道。她那束起的金发打在我的鼻尖上。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要那么老土啊。有便利的机器当然要用啦。”

我不禁感慨,地狱也有技术革新么。反正是在天上飞,扫帚也好机动雪橇也罢,感觉没什么两样。不过我对魔女的情况了解不多,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随着接近山顶,也逐渐能看清庆典的样子了。斜坡到处设有舞台,华丽色彩的火焰作为照明,恶魔、兽神、魔女手持笛子、吉他和大鼓,演唱着热情的歌曲,围观的魔女们则跳着情色的舞蹈。水烟的烟气形成薄而长的雾霭。总算察觉到飞舞在火焰周围的黑翼影子原来是猫头鹰。

安息日。魔女们的飨宴。

然而该怎么说呢,这个氛围——就好像野外摇滚音乐节一样。不,考虑到历史应该反过来,野外狂欢节就好像安息日吗。

“已经开始了呢。”

“不小心迟到了。希望还有空位子。”

在旁飞行的魔女们遗憾地说道。附着在我肩上的磷火满心欢喜地早一步朝下方的舞台降落了下去。

“我们去主场地吧,得把浮士德博士带去引见给乌利安大人。”

【注:乌利安,Urian,《瓦尔普吉斯之夜》里出现的魔王。又翻译作乌脸先生、乌良先生。】

“也对。”“主场那边一定会大骚动。”“要是自称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的熟人,说不定会特邀我们入贵宾席吧?”“这主意不错。”

在我因寒冷和迎面强风而颤抖之际,魔女们却擅自商量妥了。就连问一句“乌利安大人是谁?”的工夫也没有,机动雪橇便向着大地加速驶去。我甚至觉得强风都要将头皮掀去了。我们在位于山顶的最大舞台旁边着陆。尽管大大地扬起了未融化的残雪,却没有观众留意到。

很快我就知道哪位是乌利安大人了。

“——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舞台上抱着大提琴扯着嗓子尖叫的年轻男子脚下,成群结队的魔女们以同样刺耳的声音呼喊着。

“乌利安大人!”“乌利安大人!我要不行了!”“乌利安大人看这边!”

“乌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男子披散着黑色长毛大衣尽情歌唱。大概是在唱歌吧,毕竟姑且还有伴奏。

“乌利乌利乌利乌利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兴奋达到最高潮时,男子不出所料地将大提琴砸在地上。琴板绽裂,琴弦散得七零八落。

“啊,乌利安大人,您今年依旧这么潇洒。”

带我来的金发魔女也在舞台边眼含泪水地注视着,接着朝我回头一瞥,得意地说道:

“那就是乌利安大人,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主宰者。今晚可是一年一度能听到乌利安大人歌喉的机会哦!”

其他魔女也满眼沉醉地说道:

“那声音简直响彻子宫!”“就好像直接亲吻鼓膜一样!”“兴奋得停不下来!”

那声音真令人想捂住耳朵,可刚从机动雪橇上下来的我,脚还站不稳,手也冻僵了,光是站着已经很勉强。

“乌利乌利乌利利利利利利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

在迎面而来的狂热最高潮,乌利安接二连三嘶吼着结束了演奏。他以飞吻回应鼓掌和欢呼,朝舞台侧面——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走来。他的巨大躯体接近魔女的两倍,显然不是人类。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主宰者,那就意味着他毫无疑问是个厉害的恶魔。

“乌利安大人,您辛苦了,太令人陶醉了!”

类似随从的女人拿着水瓶朝他跑去。乌利安一饮而尽,将水瓶砸碎在地。随后,他摆手赶走了靠近的魔女们,环视了一圈四周,视线停留在了傻站在机动雪橇旁的我身上。

我只得浅笑着点头示意。

“人类为何会混迹于今夜?”

乌利安用和歌声截然不同的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像涂了粉似的白脸,染红的嘴唇,饰以黑色皮毛和金锁的服饰,猩红的耳坠,这些都让人联想到视觉系乐队的主唱,充满了放浪无羁的陶醉感。然而他眼中燃烧的赤色火焰却不见丝毫的虚荣。那正是恶魔的证明。

他粗暴地推开围在身边的魔女走近我。我不由得后退,脚跟撞到了机动雪橇。

“乌利安大人,这位是来自人间的魔法师浮士德——”

载我来到这里的金发魔女如此介绍道,却因为乌利安的一瞪眼而闭上了嘴。他的视线立刻回到我身上。那份威严实在很难和刚才扯着嗓子乌利乌利嘶吼一通的人物联系起来。

“浮士德。哼。我听说过你。”

乌利安走到了我的跟前。

“似乎在维也纳和各色音乐家混得很熟的样子。听说你还使用歌德的笔名写些音乐评论之类。”

“……诶?啊,是的。”

虽说评论只是业余工作而非本职。

“你觉得我的歌如何?”

“诶,什么?”你指什么?我眨了眨眼睛。

“使人陶醉,令人感动吧?老实回答我。”

就算我看了看周围求助,魔女们也好,还是伴奏乐队的兽神们,都只管直勾勾地盯着我,等我发表感想。

我该怎么办才好。应该奉承两句么。可他让我老实回答他,恶魔能看穿我心中所想也不奇怪……

“……是的,没错,脑袋里确实醉得不轻。没想过竟音痴到如此地步。”

魔女们全都惊吓得合不拢嘴。兽神们则因恐惧而毛发倒竖。乌利安瞪大眼睛,半张着嘴僵了片刻。

“你,没事吧。”

“竟敢说音痴——————————————”

乌利安咆哮道。舞台、篝火、掺雪的泥土以及魔女们的身体都因冲击而被掀离大地,飞到空中。我瞬间趴倒在地,疾风从后脑勺呼啸而过。无数的惨叫声在背后远离。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一边大喊,一边等待风平静下来后抬起头。

不论是舞台,台前挤满的观众,还是机动雪橇,全都消失不见了。似乎勉强来得及俯卧的几名魔女也都被埋在了乌利安脚边的雪里。空虚的晚风吹灭了零星散落的篝火。

“我、我、我原来……是音痴吗……”

对不起。祖父曾经教导我,面对音痴最好的同情就是当面指出这点——感觉我要这么说一定会被杀的,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你们这帮混蛋!”

乌利安怒吼道。地上被埋的魔女们仿佛反弹般站起。

“你、你们是怎么想的,老实回答,不说就杀了你们!莫、莫非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音痴却还听得津津有味?”

吓软了的魔女们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是的……那个……虽然听见那声音让人头疼,不过我觉得这正是美妙的地方。”

那些魔女们一个不剩地全被揍飞了。老实回答结果还是要挨揍啊。

乌利安在舞台被刮跑后作为遗迹残留下的岩石顶上坐下。

“歌曲的事就不提了。”

他以让人怀疑周遭空气是否带电般的糟糕心情说道。

“那么,浮士德,你找我这个音痴、残忍又强大的乌利安有何贵干……怎么了,干嘛瑟瑟发抖不说话?”

还不是你把我吓到了。

“人类凭一己之力‘连接’上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定是有相当强烈的欲望才对。莫非你想和我缔结契约?”

我直摇头,挤出仅存的勇气切入正题。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在寻找梅菲斯特菲雷斯。”

乌利安紧蹙眉头。

“梅菲斯特菲雷斯不是死了嘛。”

我感受到脊背袭来一阵发冷般的冲击。为了不被看穿这点,我缩起脖子装作因寒冷而颤抖。

“她没有死。只是被圣遗物弹击中了而已。”我用哆嗦的声音竭力否认道,“你又没亲眼看见她死了。”

“看见了啊。”

我哑然失语,注视着乌利安那双冰冷的眼眸。

……看见了?

“你别小看地狱的大公。你才是。在梅菲斯特菲雷斯被击中的瞬间

,你因为被传送到了别处而什么也没看见吧。”

我想反驳些什么却无法出声。不,连呼吸也做不到。身体忘记了如何吸气。闷热难受。梅菲死了。死了?撒谎。

“瓦尔普吉斯之夜存在于这布罗肯山顶的同时,也存在于世界的任何角落。所以你即使身处维也纳,却也‘连接’成功了。我也是。我亲眼看见了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

“撒……撒谎。”

“真是愚蠢啊。那你就亲眼看看吧。”

乌利安无精打采地挥一挥手。岩石王座旁雾气渐浓,凝固,电流的火星在白茫茫的一片中飞溅。

我停止了呼吸。

雾霭中浮现出的是铁板装甲的军用马车,马车四周瘫倒在地的奥地利士兵,以及包围在其之外穿戴黑色祭服和兜帽的僧兵。这景象似曾相识。就在一天之前。头脑中的记忆是那么栩栩如生。我甚至发现了自己倒在马车旁边的背影。鲁道夫殿下在车门口叫喊着什么,被路用双臂倒剪着拖住。手举枪械的僧兵们正渐渐逼近。

有个黑影阻挡在我和僧兵之间。从她头发和衣服间露出耳朵、脖子和肩膀,那苍白的颜色令人心疼。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然而乌利安却坚持要我“好好看清楚!”我身体僵硬,眼睑也无法再闭上。住手。尽管这声音在我咽喉内侧撕裂,却并未流淌一滴血,也无法震颤现实的空气。僧兵们的枪不断喷出火舌。梅菲纤细的躯体变成飞溅的黑色光粒在空中扭动,渐渐缩小。她身边的我——无能为力的我——被无数乌鸦羽毛卷起的旋风吞噬,沉入了石板道路。我的脑袋消失在黑暗中与曾是梅菲的黑色物体粉身碎骨几乎就在同时。

僧兵们的祭服随风飘舞。数人手里的枪滑落,枪口朝着之前梅菲所在的位置被吸了过去,倒在了地上。马车也摇晃着朝梅菲所在的地方倾斜,差点就翻倒。我的嘴里断断续续发出莫名其妙的痛苦呻吟。

耳朵里传来乌利安的声音。

“好好看清楚。你曾亲手杀了萨米耶,见证了恶魔的死亡。和那时一样,你应该明白。身为巨大欲望集成体的恶魔在消失之际,就会产生这种试图填补空虚的气流。”

我紧咬无法抑制颤抖的嘴唇,好几次摇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颗粒卷起漩涡,被之前梅菲所在的虚无吸引过去,粉碎后消失无踪的场景。

骗人。骗人。

梅菲竟然消失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雾霭中浮现的影像失去光亮,消失不见。我跪倒在尚未融化的残雪上。尽管灼热的风吹在我的耳朵和脸上,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炽热和疼痛。

实际上早就知道了吧?

有谁问道。还以为是乌利安的声音,然而地狱大公只是盘腿坐在岩石王座上默不作声。

看来似乎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YUKI,其实你也已经知道了吧。梅菲已死,再也无法相见。

我才不知道。我回应道。我才不会承认。绝不承认。因为,瞧吧,眼泪也流不出来不是吗?

“没有恶魔侍奉的你竟还能够凭一己之力‘连接’这瓦尔普吉斯之夜。”

乌利安冷笑道。

“和传闻的一样,总算是个行家么。”

不对。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我觉得来这里就能见到梅菲。我以为受伤的梅菲一定会逃回自己出生的地狱故乡。我只是想见梅菲才召唤了这个夜晚。

然而——那却根本不存在。

乌利安从岩石王座上滑下来走近我。

“表情不错。我也能理解你颇受魔族吸引的理由了。”

恶魔伸出手,用锐利的爪子抚摸我下巴的轮廓。我所能做的只有注视着那双红色火焰般的眼睛。

“还真是双饱受丧失之苦者的眼睛。那份绝望和无尽的欲望对我们而言实在是至高无上的美味。”

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乌利安的手从脸上拂去。他的眼睛一瞬间充满了怒意,粗暴地从后抓住我的头颅。他的手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的头就像苹果一样轻易地被握在他的掌心。爪子嵌入脸颊,流淌出血痕。

“你是绝望这种美酒的中毒者,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让人无法自拔的味道不是吗?之所以不承认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也是因为能够借此永远舔舐尝尽沉浸于悲叹中的自己吧。”

“不,不是——”

“而只要沉溺于绝望,就能忘却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痛苦现实。”

另一个——现实?

“你在逃避。逃进了这个夜晚。为了不去正视现实。为了忘却……然而慈悲为怀的乌利安我会让你好好看清现实。”

乌利安轻易地扭过我的脸去。雾霭再次卷起漩涡,凝固,沙沙作响,孕育电光,最后成像。我倒吸一口气。画面中浮现的是红色的头发和因恐惧而浑浊的茶褐色眼睛。衣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的肌肤里嵌入了锁链。

“——路!”

我扭动身躯试图挣脱乌利安的手。爪子刺破脸颊,微温的血液味道在嘴里传开。雾霭中的影像逐渐清晰。是路。为什么我会忘记?路被抓走,还有两天就要被处死。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什么?

我在逃避。我不想正视现实。我试图忘掉一切?……

“哼。圣彼得广场么。还真是兴师动众的地方呢。”

只见捆绑着路的木桩立在石造的巨大广场正中央。数百根石柱和圣人像围绕着广场,在夕阳的斜照下,长长的影子甚至延伸到了路的脚下。大量薪柴牢牢地堆积在木桩脚下,上面浇满了油。沸腾的厌恶感从我的咽喉涌出。

手举火把身着黑色祭服的男人们列队进入广场后,把路围了起来。尽管我试图别过脸去,然而乌利安的手却牢牢地将我摁住,丝毫动弹不得。爪子甚至刺入眼皮,连闭上眼睛都不被容许。高举的火把各自拖着煤烟的尾巴。不要。我不想看。没错,正因为不愿直视这个,想要忘却哪怕片刻也好,我才沉浸在曾是梅菲的虚无之中逃进了这个夜晚。

那又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啊。

“这是不变的未来。不断丧失所有一切的你的命运。”

火把一齐投掷过去。油被点燃,路惨叫时的脸因为灼热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壮观。不愧是梵蒂冈,关于火刑比我们恶魔都要精通。为了不使之晕厥,为了不使之窒息,为了不断带给其长久的痛苦,那火候简直绝妙。瞧,开始烧到头发了。真美,真美啊。如玉的皮肤被火焰侵蚀熔解,桃色的肌肉爆裂,血液和油脂促使火焰燃烧得更旺……”

“住手!”

我大吼道。乌利安用力摁住我的头颅大笑。我被迫见证了路从断气到变成一块丑陋焦炭的整个过程,同时听着乌利安如同吟诗般的说明。当我终于从恶魔手中解放,被扔在融雪的泥地上时,便开始呕吐不止。

面对脏腑翻腾的痛苦,我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竭力忍耐。当我抬起被胃液和泥土弄脏的脸时,乌利安正愉快地舔着粘在他爪子上的我的血。

“心情如何,浮士德?”

乌利安歪曲着嘴角说道。

“你是为了确认自己不断丧失的命运才特地来到这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怎么样,心情绝佳对吧?”

不是。才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

我只是为了见到梅菲——

“就算你想要逃避也是徒劳。魔法最终将解除,夜晚也会迎来黎明。火刑的行刑时刻将作为现实降临——呵呵呵呵,只不过,你最终会将那红发姑娘的死也变作美酒吧。”

绝望会将人心榨干,凝固,而一线希望则会在其中产生一道裂缝——我想起了恶魔萨米耶的话。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乌利安的笑声在我心中划出最初的裂痕。伤口轻易地扩张,鲜血直流。

没错,还是承认吧。梅菲已经死了。路却依然活着。仅存的一线希望。

我——并不是来这里寻找梅菲的。

我试图欺骗开启通往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自己的欲望。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却可以编造它的意义,将其改写。不是为了梅菲。追寻已经逝去的她岂不是毫无意义。我拼命对自己如此说道。

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夜晚,是“为了获得力量”。

“乌利安。”

当我叫他的名字时,恶魔的笑容便从脸上褪去了。即便我忍住浑身的痛楚站起身,他的脸依旧在遥远的高处俯视着我。

“……和我缔结契约。”

“……什么?”

为了这句话分明那样折磨、逼迫我,乌利安却显得十分意外地挑起了单眉。我憋住气继续说:

“我想要得到力量。为此才来这里。”

“真会耍小聪明啊,浮士德。这次是利用那红发姑娘企图逃避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吗?你只会不断逃避,不断欺骗,不断伪装啊。”

你说得没错。但那又如何?你不也已经将手从我头上松开,放开刺入眼皮爪子了么。逃避现实又如何?

毕竟实在太过痛苦了。

“也罢,”乌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救路。”

“没用的。她必死无疑。你刚刚不就透视过未来了吗?”

“哪怕是这样。”

“你觉得自己面对命运能有所作为?”

并不是命运。仅仅是“预测”罢了。倘若明天无论如何都会下雨,那么我即使将自己用作燃料也要将乌云全部烧尽。只有在坚信着什么并为之挣扎时,才能暂时忘却绝望。

“给我闭嘴,把你的力量全部交出来。把这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一切全部交给我。”

“好大的口气啊,浮士德。”

恶魔意味深长的笑犹如远处的雷鸣。

“期限为解救那名红发姑娘脱离火刑台的那一刻或是死的那一刻。代价当然就是你的灵魂。这样如何?”

我点头示意同意。

乌利安从自己的双耳上扯下猩红的耳坠。些许白色的血滴随风散去。

他伸出双手,将耳坠摁在了我的耳垂上。灼热与痛楚贯穿耳朵。

“这是契约的证明。”

乌利安说着松开了手。我小心翼翼地触碰试着确认,耳坠已经与我的耳朵同化为一体。

接下来恶魔用爪子扎进了我的右眼。甚至连晃动脸部和闭上眼睛的工夫都没有,视野的一半便染成了红色。然而却没有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被直接捣鼓脑浆般令人难受的感觉。我吐出舌头喘着气,强忍着不知是恶心还是眩晕的感受。

即便在爪子拔出后,视野的红色依旧如故。我弯下腰呕吐。自己的手看起来也像是染成了红色。

“那是力量的证明。”

乌利安在我面前下跪,用爪尖抬起我的下巴说道。他苍白的脸上也覆盖了一层模糊的红色雾霭。

“你的右眼将一直存在于地狱这侧。现世和地狱将同时存在于你的体内——亦即你自身将化为瓦尔普吉斯之夜。这正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苦涩的唾液,微微点头。

“那么就赶紧醒来。时间不多了吧?”

乌利安戳了一下我的胸口。

我后仰着渐渐倒下,不知何时脚下的地面正在消失。包围我的篝火光芒和星光交汇,变得难以区分。重力也消失了。恶魔的身影扭曲着拉成长长的形态被卷入漩涡中。若干远去的高亢声音是魔女们的歌声。

意识开始流动。布罗肯的漆黑森林以及斑驳的残雪旋转着逐渐缩小。

重力化作痛楚突然回到身上。我全身酸痛,发出悲鸣在黑暗的水里被向上拖去。手脚似乎都要扯断了。

光芒刺入我的眼帘。我醒了。

我在昏暗中一跃而起,激动且凌乱的呼吸从内部粗暴地击打肋骨。

环视四周,只见厚厚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微光中,床和家具的轮廓隐约地浮现出来。摸索脚下的手指被地毯的绒毛所掩埋。

这里是霍夫堡皇宫的客房。回想起来的瞬间,我站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刺痛眼睛。尽管不知赤红的天空究竟是晚霞还是朝霞,不过当我看见太阳的高度后便立刻察觉到了。是我的右眼在作祟。

那并不是一场梦。我在身上到处触摸以期确认。虽说完全感觉不到脸上的伤和手脚的疼痛,然而惟独两个证明,耳坠和眼球的红色雄辩地讲述着我在瓦尔普吉斯之夜所经历的现实。

背后感到一阵异样。

“时间已所剩不多,只有一天了,我的主人。”

犹如丧钟般低沉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我耳际。我能看见恶魔半透明的巨型身躯浮现在窗外。

不,不对。并非透明或浮现出来,而是乌利安就存在于我的右眼中,在我体内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中。当我理解这点时,感觉全身冰冷。

因为我以灵魂为代价订立了契约。无论是否救得了路,我都将再也无法见到她。难道这是个愚蠢的选择吗?我不知道。卡尔先生也曾在同样的绝望引导下接受了恶魔的诱惑。无可奈何,誰让自己被恶魔的花言巧语怂恿,被洗脑了——要找借口再简单不过。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认真做出的选择。

紧咬嘴唇以至于渗出鲜血。评估就随它去吧。后悔也是,在地狱里任由乌利安敲诈时尽情后悔好了。自暴自弃反而让我头脑冷静下来。眼下必须首先考虑路的事。

闭上右眼再次眺望窗外。从阳光的角度来看,现在是早晨。我到底睡了多久?时间还剩下几何?

在我走向门口打算离开房间时,走廊传来粗野嘈杂的众多脚步声。房门被猛地用力推开,还以为门被撞飞了似的。彪形大汉们摩肩接踵地涌进了房间。

“博士!”“博士,你醒了吗!”

“为了救回路老师,我们一起去痛快地打一场吧!”

“要把臭和尚们一个不剩地全做成肥料!”“有博士在简直一骑当千!”

由于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们异口同声地自说自话,让我越发冷静下来了。

“……你们,知道路身在何处吗?”

团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只要把那些和尚臭扁一顿就能打听出来了!”

“打到他老实交代!”“打到他说不出话来!”“喂蠢货,说不出话怎么让他开口交代老师的所在地啊。”“说的也是。”“那就踹到他说不出话来不就行了!”“你真聪明啊!”聪明个鬼。

“不可以这么做,教会也不都是坏人。”

“那该怎么办啊!”

“路老师是我们的太阳!”

“所以说先冷静下来。”

“根本冷静不下来!”

“事到如今只有跟意大利开战了!”

“开战开战!”“打得它屁滚尿流——”

“哎呀!”“好痛!”“啊!”

从死死堵住房间入口的人墙后方传来惨叫声,人墙倒塌引起地面的震动。

卡尔先生猛踹团员的巨大身躯得以走进了房间。一眼看见我的脸,表情便阴沉起来。他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耳坠上。难道是作为过来人察觉到那是和恶魔交换契约的物品了么。

然而卡尔先生对此却什么也没说。

“教皇人在萨沃纳。”

由于话说得很突然,我茫然不解地注视着卡尔先生的脸。

“……教皇?”

“你没听说吗?他被拿破仑扣留了啊。现今人被关在萨沃纳的要塞里。在北意大利。刚才总算查清楚了。”

这件事的确曾听维也纳大主教说起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反应过来,不断眨着眼睛。卡尔先生叹息一声,挠了挠头。

“能阻止路德维嘉受刑的只有教皇了。姑且不论这群笨蛋,不会连你也想硬闯梵蒂冈,只管把她抢回来了事吧?”

喉咙发出“咕”的一声。说得没错。卡尔先生第二次的叹气甚至传递到了我的膝盖附近。

“就算这么做,下次对方也只会派人数更多的大军前来追捕。难道打算逃往英格兰吗?那样做也不能安心。说起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宗教法庭的做法强硬过头了。”

“呃……确实……觉得过于强硬了。”

卡尔先生咂舌道:

“你根本就没听懂我的意思。判刑的理由过分牵强了。判决也快得过分。行刑也是。那么又为何要在报纸上公布?我觉得除了亵渎圣灵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处死路还有别的理由?

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却觉得格外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实在有些可疑。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判处死刑之外,却又特地在报纸上大肆宣传行刑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在……引诱谁出现吗?”我低语道。

“也许就是你。”卡尔先生说,“因为你就跟这帮大块头笨蛋一样蠢,所以有可能是为了等你被新闻报道钓上钩,没头没脑地落入圈套。”

我咬着嘴唇垂下头。我的确也曾想过这种愚蠢行为。卡尔先生脚下,烈士们用手护住头,战战兢兢地仰视着我俩。

“所以硬闯法场也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利用更高的权力从根本上摆平这件事。也就是教皇。”

无力感袭来,我不禁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一切正如卡尔先生所言。即便借助乌利安的力量把路抢回来,那么之后又该如何?那时我已经不在了啊。想到这里,我感觉一阵冷飕飕的寒意经由胳膊窜了上来。停下,现在不要思考那些事。只去想路的事。

救出教皇,卖个人情给他,让他撤回判决……

“萨沃纳吗!”“要在萨沃纳大干一场吗!”“比梵蒂冈要近啊!”

“噢噢噢噢把法军杀个片甲不留!”“把教皇也揍一顿!”

猩猩们顿时恢复精神站起身,开始变得兴奋起来。卡尔先生只好再一个个把他们打倒在地,叫他们闭嘴。

“萨沃纳基地的地形和驻防兵力大体上已经摸清。”

卡尔先生说得很轻巧,这让我感到惊讶。

“是奥地利军方提供的情报。他们表面上不能采取行动,所以只能暗地

里搞些谍报活动。不过话说回来,确实大有帮助。”卡尔先生扫视了一眼倒在脚下的彪形大汉们,“就算是这群笨蛋,打架也是很管用的啊……剩下的事只能靠我们去做了。”

冷冰冰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你也来吗……已经‘斩获了什么’不是吗?”

我明白他的视线投向了耳坠。我用手遮住右眼陷入沉思。

我也认为只剩下这个办法了。虽说是法军的基地,但也并不意味着要去歼灭敌军或是占领。只需要救出被关押的一个人。斗魂烈士团是少数精英,而卡尔先生既然提出要干,就一定有他的胜算吧。

可是,我心想。

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宗教法庭不可能察觉不到。萨沃纳的基地既然是关押教皇的场所,那么理应受到严密监视才对。也可能觉察到我们的目的而提前行刑。

“喂,浮士德。你有什么打算。要是再不决定,我们可要出发了。因为已向军方借了飞行战舰,现在出发今晚就能到萨沃纳。”

“等,等等,请等一下!”

我跳下床跑到卡尔先生跟前,向他说明了我的担心。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不能排除那种可能性……那么又该怎么办啊。”

我用拳头使劲按住嘴唇开始思考。脚边的猩猩们面面相觑,开始交头接耳。

“喂,他们在商量什么?”“博士和代理师父的对话太过高深,听不懂。”“真想快点去踢馆啊。”

要是去踢馆就会被察觉。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瞬间解决问题,然后向梵蒂冈下达教皇的中止命令就行。

我抬起头。

“你知道拿破仑现如今人在哪里吗?”

卡尔先生皱起眉头。

“眼下应该正在埃尔福特出席莱茵邦联的领导人会议。”

埃尔福特。是座我所知道的城市,距离魏玛和耶拿不远。从维也纳启程,半天就能到达。

【注:埃尔福特,又译爱尔福特,德国中部城市,图林根州首府。马丁·路德曾经就读于埃尔福特大学,译者很喜欢的学者马克斯·韦伯也出生在这里。】

我闭上眼睛,整理思绪。原本就是一场形势不利的赌注。但是只有硬着头皮上。

“卡尔先生你们就去萨沃纳吧。”

我刚说完,卡尔先生还来不及回答,烈士团员们便立刻站起身。

“是!”“干他娘的!”“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不要立刻就闯进去。请在基地附近待命。我这就前往埃尔福特直接找拿破仑交涉,请他释放教皇。”

卡尔先生瞪大了眼睛。团员们则越加兴奋。

“了不起!”“真不愧是博士!”“连魔王也不怕!”

“我说你……是认真的吗?”卡尔先生叹息道。

只要让拿破仑与萨沃纳取得联络,请被释放的教皇立刻向梵蒂冈传达命令,就应该能在宗教法庭察觉之前令其停止行刑。

“你有什么交涉的砝码么?”

我咽了一口唾液,逞强地说道:

“有几样。”

基本上是在撒谎。在见面的瞬间就被拿破仑杀掉也不奇怪。然而值得一试。我用手将左耳的耳坠撕扯了下来。卡尔先生和团员们都铁青了脸睁大眼睛。鲜血浸湿了指间。

我强忍剧痛,将耳坠塞在了卡尔先生手中。

“这是联络手段。假如没能说服拿破仑——那时就请展开行动。”

当我回到自家公寓时,太阳即将时过正午。

由于右眼覆盖了一层红膜的缘故,眺望窗外,多瑙运河河面上耀眼的反射看起来就像是晚霞。我关上窗拉起窗帘。

看了一眼未完原稿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

然后视线转向书架。橱窗之内藏有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书包和教科书。

我已经无法再回这个房间了。必须要把这些处理掉。尽管心里是这样想,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我在床上坐下,一时之间浑身无力。

还有一天自己就将毫无疑问地下地狱,我却对此毫无实感。

“会体验到实感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和我们缔结契约。”

映在窗帘上的乌利安露出邪恶的笑容说道。难道每个附身的恶魔都能看透主人的内心吗。

“就和毒品一样,这么说就容易理解了吧?”

“……虽然没尝试过,不过我能体会你的意思。”

“不过,浮士德,你还真是有意思。拥有毫不犹豫染指恶魔契约这种最可怕毒品的软弱内心,同时却也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坚强。”

乌利安朝我的左耳伸过手来。血液凝固不久的撕裂伤一阵刺痛。

“实在没想到你会撕扯掉契约的证明。你不会以为那样做我们之间的契约效果就会减半,或是将另一半的义务强加于那个叫卡尔的男人来承担吧?”

“我怎么可能那样想。”

我拨开乌利安的手。

“那么你是真以为可以作为联络手段才那样说的吗?这东西不过是为了让你意识到契约的存在而感受痛苦的装饰罢了。就算没有耳坠也能随时和那男人取得联络。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让他二话不说地听从我的请求。”

我坦诚地回答道。

“诸如你要如何说服拿破仑之类。因为我不想听他那些麻烦的质问。心想只要见血,或许就能让他保持沉默按我说的去做。”

同时也是为了麻痹自己的罪恶感——为了拯救路的一己私心而让卡尔先生他们舍身赴死。总之我觉得流血是必要的表演。

乌利安咯咯地笑了。

“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所以才说人类的灵魂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具备此等坚强和冷酷的你,如今却为了无法处置这些废纸而发愣。这样的事实也同样有意思。”恶魔扫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写字台。

那又没办法。我不愿这样做。将原稿整理合订后收进抽屉或是读不了教科书就将其焚烧掉之类,倘若真这么做了,我就会感到已然承认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房间的事实。虽说无论是否承认都回不来了。

我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浮士德》。笔迹停在少女被教会囚禁的场景。正因为写不出下一幕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我才找梅菲商量。她当时说什么来着?似乎是说我还未真正渴求那个夜晚,所以无法带我去那儿。说得没错。真是讽刺。因为失去了梅菲,我才总算得以见到了期望的地狱。而《浮士德》无法杀青也已成定局。如果得知这书坑了,路也会感到伤心的吧。毕竟她是那样期待,也总是逐一阅读写到一半的稿子。

我不禁无可救药地回想起来。路和梅菲并肩坐在床上,在我写作时从一旁拿起原稿,竞相争抢着阅读的那番景象。已经失去的事物和即将失去的事物。一阵喷涌而出的热量灼烧着我的咽喉深处。不行。回想那种事做什么。可我却停不下来。形形色色的音容笑貌涌现出来。变身黑犬的梅菲和黑白的猫儿们在窗边的向阳处依偎着睡觉。我眺望着运河上往来的细长船影推敲韵文。路跑来将电钢琴连上发电机和扩音器,心情舒畅地开始弹奏D大调的钢琴奏鸣曲。所有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明明那些旋律,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低音部同音反复,领航员的船歌,以及猫儿们睡觉时的呼吸声听起来是那么得清晰。

【注:D大调钢琴奏鸣曲(Op.28),即《田园奏鸣曲》。据说贝多芬的原谱上并未写有“田园”的名称,而是汉堡的出版商给添加上去的。但在曲子的主题和内容等客观因素上,这首奏鸣曲也确实容易让人联想起《田园交响曲》。】

我睁开了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染成红色的房间显得空荡荡。音乐也好,生命的气息也罢,都已消失,就连钢琴也是。

钢琴。

路购买后擅自放在我房间里的电钢琴。

那琴去哪儿了来着?对了,是路把它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说是不可以让这钢琴受损坏。现如今这琴在哪里呢……一定是在南妮特小姐的工坊。取走时她怎么说的来着?真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在意电钢琴呢。

就在此时——

一阵犹如绣花针在血管中流过般令人打战的感觉触动了我。

我下意识地闭上左眼,在一片红的视野中寻找乌利安的身影。在我能看见的范围内找不到他。但他毫无疑问就在我附近。

不能让他察觉我的想法。但我也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

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拿起笔,开始书写未完成的《浮士德》后续,也就是我所看到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我打算以此来作为不让乌利安看穿我内心想法的伪装。在我琢磨描写和韵律的表层思考之下,我从记忆的缝隙间收集涌现出来的碎片,渐渐分割连缀组合为一个故事。你没疯吧。类似这样的自问试图浇灭我的热情。然而大脑的运转却并未停止,岂止如此,反而不断加速。我目光闪烁,好多次写错简单的词句。能做到吗?你真以为能够完成这种荒唐的事情吗?

当然。我自答道。

命运又能

怎样。就算失去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乃浮士德——讲述真实、欺瞒事实的魔法师。

就在写到由磷火带领开始攀爬布罗肯山的缓坡时,我放下了笔。感觉乌利安在右眼深处有所动静。成功瞒过他了吗?我不清楚。总之现在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我离开公寓,飞身跳上拦下的马车。

尽管施特莱歇尔的钢琴工坊门口贴出了歇业的告示,可是我却全然不顾地开门走了进去。我在狭窄空间中摆放的各式钢琴间穿行而过,跑进了店内的车间。

南妮特小姐正趴在工作台上。明明还是大白天,她却一身酒气。仔细一看,她脚下丢着三只空酒瓶。旁边则掉落着刊登有关于路行刑公告报道的报纸。洒出的红酒沾满了纸张表面。

“……呜……路德维嘉……我可爱的路德维嘉……”

南妮特小姐咕噜咕噜地滚动着脑袋呜咽道。

哭肿的眼睛又由于醉酒的缘故变得通红。而且她也没有注意到擅自闯入的我。

“南妮特小姐,是我,歌德!”

我跑到她跟前摇晃她的肩膀,她才微微抬起头。视线在我脸庞附近飘忽了一阵之后,眼睛这才总算对上了焦点。

“歌德老师?”

她站起身,猛地晃了晃,为了利用我支撑住身体而抱了过来。

“歌德老师,路德维嘉,请救救路德维嘉。有老师在,竟然还受火刑,我的,呜呜呜,路德维嘉呀……”

她本人大概是打算揪起我的衣领,不过因为酒醉,手脚都变得不听使唤,于是看上去就像是搂抱住我一样。

“南妮特小姐,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双手端起她那满是酒精气味的脸说道。

“路德维嘉存放在你这里的钢琴在什么地方?”

“路德维嘉,路德维嘉将……不要,怎么可以这样,路德维嘉她……”

“听我说求你了!路的那架电钢琴,在什么地方?”

“呜呜呜,咕,呼呜呜……路德维嘉……钢琴……那可爱的十指弹奏的钢琴,竟然将再也听不到了……”

我只好死心,让南妮特小姐在椅子上坐下,走进车间更里面的仓库。

很快我便发现了电钢琴。扩音器也放置在钢琴脚下。我跑到跟前,将扩音器后挡板的螺丝卸下。

打开后挡板时,我抱着祈祷般的心情。明明连应当祷告的神灵也没有。

里面并排竖着四根椭圆形的玻璃管。我小心地卸下其中一根。

“……这、这是在干嘛……您要用它做什么?”

我朝传来声音的方向回过头,只见南妮特小姐瘫软地靠在仓库门口。从她戴好了眼镜这点来看,也许从醉酒中清醒了些许。

“抱歉我这么自作主张,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不过……”

我用布包起真空管塞进口袋,站了起来,走近南妮特小姐,双手搭在她的两肩上。

“我一定会救出路的。”

玻璃眼镜的对面,双眼闪烁着泪光。

“那到底是什么?”

走出工坊时,乌利安闪现在我视野的右端,看着我装有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说道。我稍稍安下心来。他并没有觉察出来。

……不,还不能确定。毕竟是恶魔。可能早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却装作一脸不知的样子嘲笑我徒劳的努力。

即便如此,我也只有干到底了。

“为了救路所必须的。不久你就会知道。”

“是吗?”

乌利安的声音里明显传达出兴致勃勃的意思。

我试图欺瞒的并非只是不想让恶魔知晓策略这一个理由。另一个则是模糊的不安——因为我害怕一旦说出口,自己想做的事就会变为泡影遭遇失败。

“也好。那我就不多问了。”乌利安窃笑道,“能如此取悦我的契约者,你还是头一个。一想到能够永远压榨你的灵魂,我就等不及明天了。”

我用手掌使劲压住右眼的眼皮,让乌利安闭嘴。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祈祷明天不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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