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绝息无声祸 十 万物之敌•四季

在道路之中,有一盏营地的火光。

即使不骑马,只要行程分配妥当,前往黄都的旅程就没必要露营。不过他们那天的计算稍微有些失误。

远方钩爪的悠诺还不习惯旅行。她与不熟悉常识的「客人」,柳之剑宗次朗结伴同行,在黄都的命令之下往来各地。

宗次朗这次的任务似乎是代替攻打欧卡夫自由都市失败的漆黑音色的香月。他们前往面见负责指挥该场作战的第二十七将哈迪。然而当悠诺等人抵达时,高层似乎已经谈妥了,宗次朗连参加进攻作战的机会都没有。对悠诺来说完全是白跑了一趟。

与她一同旅行的宗次朗正裹在简易睡袋里躺在不远处,旁边则随意地摆著拿冈的训练用练习剑。

「……早知道就多用功一点了。像是认识露营的必要工具,或是学习植物的采集……我从来没离开过拿冈啊。」

「唔,有什么关系嘛,又没有野兽。只要能安心睡觉就好了。」

宗次朗对这场出乎意料的露营活动似乎驾轻就熟。对于听说「彼端」的文明比这个世界还要进步的悠诺来说,这个事实让她多少有些意外。

悠诺突然脱口问出脑中浮现的问题。

「……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边怎么样?」

「啊?」

「你之前告诉过我吧。M1艾布兰……是其他国家的战车。包含这些东西在内……『彼端』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地方?」

「是这个问题啊……该怎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耶。」

「……?」

二十一年前。

那是「真正的魔王」出现,绝望蔓延了整个世界。但是人们还抱持希望,相信终会有人出面结束那一切的最后时代。

「不、不要……不要啊!快死了!我会死啊!会死掉啦!」

那是活人的声音早就绝迹的废墟。疯狂的蛇龙追逐著少年。粗糙的鳞片像一把锉刀,粉碎了城市的残渣。一小月前还活著这个地方的住民已经变成外表虽然为人,内心却不再是人的东西。

不断逃跑的少年被崩塌的瓦砾堆挡住了去路。

「啊啊啊啊!」

他猛抓著鲜艳的红色头发。

「要死了!我会死在这里吗!」

已经完蛋了,他确信会如此。

蛇龙张开了散发血与腐肉臭味的大嘴……不可能有人来救他,因为这里是「真正的魔王」的支配地区。

「──啊啊……真是够了!我要死了啦──!」

远在蛇龙展开捕食前,光的轨迹奔驰而出。长枪前端看起来只是擦过交错而过的蛇龙大嘴。

少年著地时,溅到身上的血液拖出一小条痕迹。巨兽维持前冲的力道撞进地面,停了下来。

它死了。

那是从没有被鳞片包覆的嘴里穿过头盖骨的缝隙,戳入大脑一个点的神速绝技。

「呼……呼……呼,混帐……!要是死掉了该怎么办啊……!我很努力了喔……应该很努力了吧……?每天都像这样……!总是有人想要我的命……!没道理会这样啊……!」

结束攻击的他倚著红枪,猛喘著气。年轻的枪术天才,无明白风艾雷那。当时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

「嘻哈哈哈哈哈!」

石墙上有位一直观看整场战斗的少女。她坐在石墙上,拍手大笑。

「还是一样厉害呢!你真的是人类吗?」

「露……露梅莉……难道你看到了?看到我快死掉的样子?」

「你哪像快死掉的样子啊。」

少女晃著给人沉稳印象的黑发,嘴角露出促狭的笑容。

她是名为秽地露梅莉的森人少女,看起来年纪与艾雷那差不多。不过森人是能长保青春的种族。事实上是否真是如此,就连一同旅行的艾雷那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露梅莉是一位实力已臻化境的词术士,也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出生的故乡放逐。

「不管是出现老鼠还是龙,你都会嚷嚷著快死了快死了。谁都不会当真啦。至少真的死过一次吧。」

「我说啊……我每次也都很拚命耶。就是因为不想死,所以我每天努力锻炼,在危急状况下出尽全力,最后才终于能发挥出这种速度。感觉每次都少了两三年寿命啊。毕竟我又不是露梅莉那样的天才。」

「哦,你竟然说我是天才?太有趣了!不过被这样认为好像也不错!嘻哈哈哈哈哈!」

秽地露梅莉毫无疑问是天才。

她与被称为最强最凶恶的魔王,色彩的伊吉克之间的词术大战已成为一则传奇,如今所有西王国的人民都知道这件事。能够造就这项丰功伟业的人没有第二个。

艾雷那看过她所释放的那种具有腐蚀力的黑色热术光芒。

少女使用一种无法重现的特殊能力,可以介入并且改写他人的词术命令。

「既然你来了,表示其他人也到了吗?」

「啊,伊吉克那混帐又在唠唠叨叨说什么要做准备,我就把他拖过来了……这下总算──」

她坐在石墙上弯著身体,瞪著一座堡垒。

她比队伍中的任何成员都憎恨那个存在。

「──总算可以杀死『真正的魔王』了。」

那位少女对正义或道德之类的普世价值观都冷笑以对。就像艾雷那一样,她也不是基于身为英雄的理念而战斗。

为什么露梅莉打算挑战如此可怕的「真正的魔王」呢?

如果打倒了魔王,未来是否有一天能让他询问那个理由呢?

「……嗯,蛇龙死了。」

另一道声音出现。

「艾雷那,你又被卷进打架事件啦。」

巷子里冒出了一位带著圆框眼镜,看起来为人朴实的男子。

他叫星图罗穆索,也是他们的同伴之一。

「不是啦,老师。那才不是打架!正常的人类会和蛇龙打架吗?大家都说别跟魔王军扯上关系,我才会想逃跑……我今天……真的差点死掉耶!」

「都是一样的。」

罗穆索的身后倒著一整片失去力气站不起身的住民。

他是能在不伤及对方的情况下,制伏化为疯狂魔王军的人们的高手……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不会被任何疯狂所吞噬。

「无论是在郊区打架,还是遇上魔王军暴徒。如果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内心紊乱,就会煽动对方的感情之火。所以你才这么容易被卷入不幸事件。」

「这、这两件事又没有关系。不过我真的会怕啦。要是和赛阿诺瀑一起留下来就好了……」

「是啊,你可以那么做。既然如此,为何你仍想挑战『真正的魔王』呢?」

「那是……」

──为什么呢?这个世界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这点无庸置疑。

不过无明白风艾雷那真的具有那种足以称为英雄行径的信念吗?

即使到了今日,明明他已经来到「真正的魔王」的前面,他还是会如此怀疑。

「那么,我们三个一起走吧。伊吉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好的,走吧。」

「让那个混帐一直等下去算了!看来不好好揍死那个垃圾一顿,他就不会学乖……!」

二十一年前。曾经有一群名为「最初的队伍」的七人。

凭藉弓术从奴隶晋升为英雄的,天之弗拉里库。

将部族传承的武技发挥到极限的狼鬼斗士,彼岸涅夫托。

被世界遗弃的邪恶词术士,秽地露梅莉。

被骚动与厄运缠身的不世枪术神童,无明白风艾雷那。

因其无比邪恶的所作所为受到世人惧怕的魔王自称者,色彩的伊吉克。

使用异世界黑暗之技的「客人」,移形枭首剑勇吾。

理解所有人体经脉的医疗技术先驱,星图罗穆索。

他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的希望。是第一批心中怀抱挑战「真正的魔王」勇气的七人。身为具有能互相抗衡之力的超级英雄,他们时而敌对,时而联手共抗魔王军。如今终于在这天展开最后的战斗。

以黑色围巾蒙住嘴巴的男子前来迎接露梅莉等人。

「──露梅莉。提利多峡谷之战以来就没见过你了呢。」

「勇吾先生……!我还记得那时的约定喔。我一定能成为助力。『隐藏心中刃』。勇吾先生曾对我这么说过呢。」

移形枭首剑勇吾轻轻地对昔日的敌人点了头。

不只是他。除了赛阿诺瀑以外的全体成员此刻都聚集于魔王的居城之前。

只有一个人盘腿坐著。那是一位披著绿色大衣,看似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子。

他透过手指摆出的方框望向眼前的堡垒,带著他平时那副洒脱的态度。

「嗯~哎呀哎呀哎呀,很不妙呢。这次会很难搞喔。」

「喂,伊吉克!混帐家伙!」

「好痛!」

露梅莉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背后踢下去,与对待勇吾的态度完全相反。

「我不是叫你别说一堆废话吗!那还是今天早上的事耶!你

怕个屁啊!」

「哎呀,露梅莉妹妹,我才没有怕喔。啊……不对,我说谎了。老实说,我可能真的怕了。很奇怪吧?我可是没血没泪的色彩的伊吉克喔?」

只是存在就让这块土地染上疯狂的「真正的魔王」。

谁也没见过他的样子。因为无论是靠近他,还是被他靠近的人,全都发疯了。

面对未知的恐惧时,就需要勇气。如果无法像聚集于此的七人那样具有支撑自我的真正力量,就无法抵达此地。

眼前有著让人想掉头逃跑的恐惧。

明明只是毫无异常之处的领主堡垒,却一眼就能看出「真正的魔王」在里面。

那里就是潜藏著如此强烈,具有确切实体的恐惧。

「你怎么看,弗拉里库?要攻进去还是算了。既然伊吉克那种强者都那么说,那就是事实,这次可能时机不对。我是都行。」

勇吾双手抱胸如此询问。

「……唔。」

天之弗拉里库只回了短短的一声,自己则是注视著堡垒。

他的喉咙自从小时候坏掉后就失去了作用。这名男子只能用这种方式传达意志。

「啊。」

「──弗拉里库说要去,那么我也会跟上。」

「哼,哼……也只能选在今天动手了。再过去就是城市。如果让魔王入侵,那里将会被摧毁。如此一来就有违你们的本意了。」

彼岸涅夫托。逐渐受到人类排挤的狼鬼村庄的最后英雄。

伊吉克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虽说我也是无所谓啦~反正我早就坏事做尽,什么时候死都不会后悔!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不是被杀就是杀了对方,那就来个精采的结局!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大干一场吧!」

「嗯。」

弗拉里库露出微笑。虽然他无法言语,却总是这一行人的核心人物。

──于是他们踏入堡垒,前赴死地。

是的,那就是死地。

正如同往后的时代人尽皆知的事实,「最初的队伍」战败了。

就像日后众多前仆后继的英雄,他们太过脆弱无力,连同当时所有人的希望一同被击溃。当然,这时的他们无从得知那样的未来。

「……我能确定,『真正的魔王』……就在前面。」

伊吉克以他制造的造人(homunculus)探查前方,引导著一行人。只到脚踝高度的造人光是靠近那个房间就彻底发疯了。即使是魔族,有心之物都会变成那样。

七个人全都感受到了一股无法捉摸的死亡预感。

首先伸手搭在门上的是无明白风艾雷那。

「我来开门。」

他判断应该这么做。这样才能确保弗拉里库的箭矢与露梅莉的词术不会受到阻碍。

此刻所有人都接受了罗穆索的点穴,能够发挥出非比寻常的集中力。但是,没有任何点穴技能让他们承受这股常人早已陷入疯狂的恐惧重压。

心脏剧烈跳动,口乾舌燥。

好冷,呼吸不过来,好可怕。

艾雷那害怕地浑身颤抖。他会来到这里只是情势所为。其他不是如此的英雄们一定不会有那些想法吧。

(……「真正的魔王」。)

门开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刺激著神经。

露梅莉咏唱起烧毁一切事物的词术。她手指上的宝石散发光辉。照理来说应该是如此。

「『露梅莉号令于哈雷赛普托之瞳(rumeyry io halese)。拨起的翠绿涟漪(hamsuwaka baal)。光之虚无的(morteka zuorurg)──』」

咏唱停止了。

攻击速度理应快过任何人的弗拉里库没有拉动弓弦。

应该潜入影子中斩断一切的勇吾,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为什么……)

艾雷那一边对自己体内狂跳不已的心脏跳动感到胆怯,同时寻找著那个原因。

寻找那个不明自白的原因。

──因为很可怕。

「啊,是客人吗?」

听起来是一个悦耳的声音。那东西在寝室中,稀松平常地坐在椅子上,稀松平常地如人类的学士读著一小本书。

微风吹起。这股风与外面的世界的风一样……与这个没有巨大的恐怖存在的世界所吹的风一模一样。

黑色长发轻轻摇曳,墨黑的眼眸望向他们。

她露出了微笑。

(插图012)

可怕的魔王,蹂躏一切的荒芜恶魔。

或是不具形体的毁灭现象。

她两者都不是。

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女。

「真正的魔王」与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差异。

缝在剪裁单纯的黑色布料上的白线,胸口挂著显眼的红色领巾。

……是比任何地方都遥远的异世界文化服装。

「……午安。」

那称作水手服。

「不知道?那不是你自己的世界吗?」

宗次朗那句听不出重点的回答令悠诺十分疑惑。

宗次朗连自己的世界都不认识吗?

「……怎么回事?」

「该怎么说呢?我的国家在很久以前就变得乱七八糟,有许多国家的人跑过来,一直都在打仗。详细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啦。」

「那就是……那个,战争……吧。你的国家已经……」

「嗯。就是那样吧。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是啊,仔细想想就会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宗次朗曾与异国的兵器战斗。就算不用他说,也会知道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情况。

悠诺所经历过的迷宫都市毁灭,这位异世界的剑士早已见识过了。

「听说那里被一个叫相原四季的家伙摧毁了。」

太阳落下,代表欧卡夫自由都市繁华的灯火逐渐在底下亮起。

逆理的广人从中央堡垒俯视这片景象,低声说道:

「水村香月小姐说过。」

漆黑音色的香月也死了。

十三年前。已将活动据点转移至其他大陆的广人相中了她,将枪械托付给那位英雄。

「有山盛男先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现在,我已经明白她在畏惧什么……也知道她想问你什么。」

「……漆黑音色的香月直到最后都是我最棘手的敌人。事到如今,我不可能跟那家伙做交易。」

「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以敌人的身分与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事情不可能永远照著广人的想法走。

他暗忖著,如果与香月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就准备好这场谈判,那该有多好。

这几十年来,没有失去的事物比失去的少太多了。

「所以那家伙想知道什么?」

「提示非常少:为什么最近出现的『客人』都是来自我们国家的人──她的脑中可能有个我连做推测都有危险的情报。」

「……是啊,或许是如此。虽然你不是,但我和香月,还有黄昏潜客雪晴都是这二十年之中出现的人。」

「所以我就请那位雪晴先生做了一番调查。」

他拿出一片碎布块摆在桌上。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应该无法一眼看出那东西是什么。

盛男以说不上是愤怒或憎恨的复杂表情看著那块布。

那是一件烂掉的学生制服──水手服的一部分衣领。

「从『最后之地』拿到这东西的经过应该不需要我多做说明吧。四十万雪晴先生、基其塔•索奇。就是我派出了这两位,还配合了欧卡夫的作战。」

「……『真正的魔王』的情报……香月的目标就是这个吗?」

「是的,有山盛男先生。你就是想要确保那一条情报不被『任何人知道』的事实不会被改变吧。正因为如此,才会使『最后之地』被所有人畏惧。还时时绷紧著神经,不惜介入小农村的驱敌委托──」

广人顺手以烛台的火焰烧掉了那块布。

「你烧得很果断呢。」

「是的,我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

这项物证的存在,是让他能与魔王自称者盛男面对面谈判的最后一步棋。

但现在已经用不到了。那是一个不仅对盛男,对广人自己也是极度危险的真相。

「『真正的魔王』是『客人』吧?」

从某段时间开始,转移到这个世界的超凡者全都变成了他们国家的人。

……广人脑中有著「彼端」流传的超强之人相关知识。

在「彼端」的战争中,留下不可思议战果的驾驶员或士兵;或是在历史上留下超乎常人奋战事迹的武士。不必举出个别的具体例子。即使那种异常程度未达超凡于世的领域,那都是能够诞生超越人类智慧之超人的环境。

无论是哨兵盛男,或是漆黑音色的香月,他们在「彼端」都是士兵。唯有带来死亡与混乱的战乱,唯有失踪之人不会受到关注的混沌时代,才会诞生出修罗

,诞生出超凡于世界的人物──「客人」。

若是如此,「彼端」想必正在发生一场超乎广人想像的严重战乱。

「我先声明,就算在这个国家,这件事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至于在『最后之地』负责封口的那些家伙,他们不知道任何在任务范围以外的事。想知道的人都被除掉了。毕竟这件事与『我们』所有人都有关连。」

「我明白。」

「真正的魔王」是「客人」。

光是揭露这个事实,就会让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将「客人」从异世界引导至此,开天辟地的词神;已经以各种形式融入这个社会文明的「客人」知识。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价值观将会从根本上受到惧怕,遭到排斥。

至少,在那之后这里将会成为「教团」或「客人」无法生存的世界。

(水村香月小姐也没有对别人说出这件事呢。)

──我只是对世界尽到身为英雄的责任。

见识到真相后,她打算以什么方式对这个世界赎罪?广人已无从得知。

不过他知道,面对「真正的魔王」那种巨大无比的灾厄,还能有那样的想法是非常困难的事。

(……水村香月小姐,你果然是如我期待的英雄。)

当不成英雄的逆理的广人终究无法达到那种程度。

(虽然你一定会否认。)

(「真正的魔王」。)

移形枭首剑勇吾知道该用什么行动消灭这个敌人。

投出宛如滑行于地面的短刀,砍断脚踝。从几乎趴在地上的压低投掷姿势瞬间跳上天花板。吸引对方注意下半身,直接劈开天灵盖。这是名为「烟」的招式。以此招杀了她。

即使对方从正面进攻,他也有办法取得先机。以看起来就像纵砍的动作挥剑横扫。是名为「眩」的招式。又杀了她。

他在脑中模拟著那些行动。「开」、「熏」、「眠」。勇吾学过的无数技术中,没有一招杀不死这位少女……

(──我应该能杀死她才对。)

移形枭首剑勇吾的双腿却一动也不动。

他没有受到拘束,也不是正在承受肉体的痛苦或体力耗尽。他只是单膝跪地,站不起身。他应该比其他人更快采取行动,却没那么做。

「话说……话说啊──」

在他的身后,色彩的伊吉克口中喃喃自语著。

「让我说句话!我啊!一直都很奇怪耶!」

虽然那个声音一如往常地带著笑意,却充满了明显的恐惧。

「为什么……谁都没有注意到?太奇怪了吧。我……为什么在知道敌人所在地的时候……没有用蝗虫尸魔之类的东西把整座城市毁掉?我应该那么做吧!应该那么做啊!」

「……伊吉克。」

「简直、简直就像……哈哈……就像我怕了似的……害怕一旦出手就会完蛋,一切都会结束似的……喂!别开玩笑了!」

他从袖子中甩出肉触手。那是腐蚀生命,毁坏生命的生物兵器──但就连这个攻击都在碰到少女之前就停住了。

她什么也没做,阻止攻击碰到对手的是伊吉克自己。

触手没有意志,是使用者害怕那个东西。

「……不会吧……骗人……」

露梅莉茫然地看著那个景象。现场有著多达七名的英雄,但能试图进行攻击而失败的人竟然只有一位。

没有人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愚蠢的笨蛋。

「用词术!」

艾雷那奋力大喊。

「快改写词术,露梅莉!如果是词术,你就可以应付!」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该怎么做才能这样……!这不是词术!」

勇吾拚命调整呼吸,努力思考著。

(没错。这不是词术,也不是其他任何技术。这种现象没有强制力。只不过是……内心感到恐惧,仅只于此。)

他们可以活动身体。也可以对「真正的魔王」抱持敌意。

(只要指尖能动就好。只要动两根指尖射出针就好。这样就能杀死她了。「真正的魔王」没有战斗能力,我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就是大好时机。现在……得赶快杀掉她才行。)

以勇吾的体质,他知道这不是血鬼(vampire)的感染或毒、幻觉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是词术。没有任何杀不了「真正的魔王」的道理。

「……吶,我说你呀。」

「真正的魔王」蹲在他的面前,望著勇吾的眼睛。

极为普通的少女就这么走到他的身边。她从椅子站起身走过来的这段期间……眼睁睁看著这段过程的勇吾到底在做什么呢?

纤细的指头握住他的手,交给他一根小小的金属棒。

她将那个东西放到以快到眼睛跟不上的速度为傲,谁也无法接近的移形枭首剑勇吾的手中。

「你要不要用这个戳戳看?」

勇吾望向自已手掌上的物体。那是前端已被弄坏,沾满血液与髓液的某种东西。那原本是被称为钢笔的器具,但就连认识「彼端」器具的勇吾也难以分辨。

(在这个距离。眼睛。我手上有武器。只要……动一根手指就好,就能杀了她。黑色的眼睛。声音。杀了她……杀了「真正的魔王」,真正的。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呼吸变得很急促,无法维持呼吸节奏。耳朵听不见世界。眼睛明明看得见,却只能看著那黑色的眼眸。好可怕,好想逃。至今发生的事明明没什么好怕的。她正在看著,正在微笑。脑中像是正在被什么东西撕扯。好可怕,好可怕,可怕到要疯了──

「噗叽」一声,手中传来具有弹性的触感。

他在不知不觉间拿起钢笔戳向自己的眼窝,活生生地挖著眼球,亲手将它掏出来。

他明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意识不断呼喊著要他住手。但这毫无疑问是他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举动。

好可怕,好可怕。为什么自己非得要这么做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太好了。呵呵呵呵。」

不知道「真正的魔王」觉得哪里有趣,她看著那副模样笑了出来。

那不是安心也不是感到愉悦,而是孩童般的天真无邪笑容。

「你……你是什么东西啊……!可恶,用这种卑鄙手段……词术……只要我能用词术!声、声音,哑掉了,可恶……可恶啊啊啊……!」

露梅莉的声音实际上并没有沙哑。

只不过是就像常见的情况那样,恐惧得发不出声音罢了。

「真正的魔王」悠哉地走在无法行动的英雄们之间。

「我是人类喔。」

接著将眼神投向涅夫托。

「别担心,不用害怕喔。放轻松就可以了……好不好?」

「别过来,吼噜……别过来……!住手!不、不要看著老夫──!」

涅夫托以自己的手撕开了腹部。连斧头都没用,是空手撕开。他吐著鲜血,用自己的生术进行再生,继续拷问自己。

活生生的内脏滴在地板上,涅夫托亲手缩短自己的细胞寿命,同时不断受到不死体质带来的痛苦与恐惧的折磨。

「啊啊──!嘎,咕啊,嘎啊……啊……!」

「啊,你想怎么做呢?」

「啊……噫……!」

深邃的黑色眼眸接下来望向艾雷那。他手上握著长枪,连瘫坐在地都办不到。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真正的魔王」。

「真正的魔王」轻笑了一声,牵起他的手。

「来吧。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喔,毕竟你们是客人嘛。」

「我想把……弗拉里库先生……」

艾雷那举起了长枪,他根本不想做出那种行为。明明只要刺出这把长枪,就能终结「真正的魔王」带来的恐惧。

之所以没在她的面前那么做……是因为他身上还没有沾满自己所能想像到最强烈的绝望与悲惨,这让他感到惊骇无比。

「杀、杀掉……救救我……请让我杀吧……」

「……这样啊。那么,你只要动手不就好了吗?」

「真正的魔王」温柔地笑著。

她一句命令也没说过。

例如「杀死伙伴」、「杀死自己」。如果「真正的魔王」如此强迫他们,不知有多少人能因此得救。

色彩的伊吉克以自己的尸魔触手塞住他的气管,不动了。

移形枭首剑勇吾拿交到他手上的那支钢笔继续挖著两颗眼球。

星图罗穆索打碎了动弹不得的露梅莉的骨头。

所有人都在哭喊。他们被自身的意志逼疯,伤害著自己。

「呜呜……!呜……呜……」

就连发不出声音的天之弗拉里库也在哭泣。

割开自己尊敬的他,将其化为永远无法表达意见的死肉。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简直就像一场恶梦。艾雷那感到无比的恐惧。

──啊啊。为什么,

人们「会想拿出勇气呢」?

为什么他们明知恐惧的存在,却仍打算面对恐惧呢?他们自己应该最清楚,那个地方有著恐惧呀。

他们执意来到这里。纵使生命的各种本能都在呼喊著,要他们避开,要他们不要接触。

「对不起……对不起,弗拉里库先生!噫、噫……!」

「呜~~!呜、啊啊!啊!喔!」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到枪柄的触感不是来自其他的东西,正是弗拉里库的血肉,是脂肪。脊髓与血管都被他的红枪绞断了。

艾雷那有著让目标留著一口气不致死亡,尽可能延长折磨时间的杀戮技术。

这是地狱。他想向总是能提出正确意见的罗穆索求助,期盼他再开导自己一次。

「啊啊……啊啊啊……轻而易举,轻而易举,轻而易举,轻而易举,轻而易举。」

向那个早就将露梅莉的头颅打得与身体分离,却仍持续殴打不肯罢手的罗穆索求助。

在他所知之中曾是最强大词术士的那位森人,什么也没做到就死去了。

涅夫托持续著永无止尽的死亡苦行,也听不到伊吉克的咒骂了。

恐惧,只剩下了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对了,我得继续看书呢。」

「真正的魔王」若无其事地说著。

在这幅彻底的地狱景象中,唯有她看起来像一位普通的少女。

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

那不是极为高明的心理暗示,不是属于不为人知的词术系统,也不是特殊的能力。

他们想要相信一定只是自己力量不够,「所以」才会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费解的手法,她一定出于某种邪恶的动机,故意让整个世界都陷入恐惧。

必须是如此才行,一定有什么原因存在。

若非如此,「他们该怎么办才好」?

「……赛阿诺瀑。」

过了壮年的年纪却仍保持著青春的肉体,在那一天就达到极限而变得衰老。

罗穆索、艾雷那、伊吉克。即使带著还有救的人逃离现场,它仍然成功活下来了。因为「真正的魔王」根本连击败他们的企图都没有。

但是它这一生永远也逃不了。

「真正的魔王」带来的恐惧无时无刻啃食著它的精神。

那是永久地玷污英雄的心灵与骄傲……让人不敢说出口的真正恐惧。

「你千万不能挑战她。你赢不了她。那东西……」

它测量了以生术不断进行复活的细胞寿命。两年。不对,可能剩不到一年吧。

「……谁、谁也赢不了……」

彼岸涅夫托。它待在苟卡歇沙海,持续守护著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伙伴。

不是保护它不受外敌欺负。而是不让它挑战毫无胜算的敌人,避免其遭遇与它同样的绝望死亡。

有个矮小的男子徘徊于艾次耶鲁贵族领地的外围区域。

「别开玩笑了……哈哈……!我……我可是魔王伊吉克喔……!呜咕,怎、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

过去曾有一位被称作世上最凶恶之人的魔王自称者。

他一边呕出被自己的词术烧烂的内脏,一边漫无目的地走著。

即使不放弃,他又能办到什么事呢?谁也不知道。

「我还活著……杀、杀了她……我会杀了她……哈哈……我要做出最强的魔族……!这次一定……这、这次一定……!呕咕,咕恶──」

从山路中出现了穿著与他相同的人们。

那是沾满自己亲人的血,涂著血泪与绝望,挂著与如今的伊吉克相同表情的怪物。他们原本都是人类。现在也是人类。

「哈哈哈……别开玩笑喔……?」

他露出抽搐的笑容。

就像被那股恐惧所吸引,魔王军朝他围了过去。

「来啊!来啊,吶!就凭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垃圾,别开玩笑……呜、咕,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轻而易举。没想到如此轻、轻而易举……呵呵,呵呵呵呵呵。」

星图罗穆索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城市。

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只是不断反覆低喃著同样的话语。

只有他一个人未受任何外伤,从与「真正的魔王」的战斗中回到了人类城市。他和彼岸涅夫托被合称为「最初的队伍」之中唯二的幸存者。

但是他所遇到的状况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精神出现了异常。

即使经过了三年,表面上看似取回了理性,实则不然。

「竟然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从那时候开始,他的思考已失去了人类该有的一致性。

他再也无法相信任何正义或信念,沦为没有秩序的野兽,舍弃一切过著隐居的生活。

「杀、杀死伙伴,竟是如此……呵呵呵。」

罗穆索的眼中总是看著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在人迹已绝的废墟之中。

他的嘴满是污秽的人肉与人血,说明了此人再也无法回头的堕落。

他的下场与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样。缠上脏器的红枪被拖在手中,发出喀啦喀啦的空洞声响。

「好可怕……好可怕,救救我,谁来……谁来救救我!」

挑战「真正的魔王」的英雄们,除了两人以外都不被视为幸存者。那些人全都变成了他这副模样。

那些是具有真正的勇气,因此见识了真正恐惧的人们。

「好可怕……好可怕啊!好可怕!魔王正在看著!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所以,关于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谁也不知道无明白风艾雷那最后的去向。

此人毫无一切的过去或动机,并不具备力量或特技。

此人没有词术或异能,甚至未持有魔具的力量。

此人只是一介普通人类,不存在产生各种现象的原因。

那不过是早已败北的昔日残影。她已经死去。

魔王(archenemy)。人类。

万物之敌•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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