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慌张张泡出来的红茶,看样子似乎太浓了。起波纹的水面和雇主他们饮用的血液的颜色非常类似,自己映照其上的脸明显一筹莫展。平常很在意的粗眉这时宛如乱动的烛扭曲变形,操心的事超出容忍范围太多了。
杀人案的事,留下来的夏洛特小姐的事,洗衣的事,打扫的事,刚才的餐桌,充满谜团的说话鸟笼……以及现在,站在墙边的这名女子。
“请,请用。”
“谢谢。”
女仆吉赛儿递出茶杯与托盘,对方女仆驰井静句轻轻低头回礼。尽管接下,却一点儿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吉赛儿和坐在对面的阿尔弗雷特彼此互看。明明没喝下太浓的红茶,他还是一脸不满意。厨房旁边设了间简单的佣人房。虽说是佣人的休息室,但连静句也跑过来则是完全意料之外。
“请问,你也是东洋的人吧。一直和他们在旅行吗?”
“是的。从日本出发后我一直跟着他们。”
阿尔弗雷特一问,静句立刻以流畅的法语回答。
“一直跟着他们是吗?那可真辛苦……要不要坐下来?”
“不必了,请不必客气。”
吉赛儿虽然拉开椅子,却遭到坚定拒绝。冷冰冰的空气充满房间。
这个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至少看来并非是到这里开心闲聊的——沉默之中,吉赛儿斜眼看了看静句。
不同于自己这身黯淡穿旧的蓝色制服,她的衣服没丝毫皱褶。脸蛋也十分工整,在这国家陌生的黑色眼眸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和这外貌不相衬的,宛如铁块的气息是怎么回事?插在围裙打结处的长条状行李也是来路不明。年纪看来虽是相仿……
“你当佣人很久了吗?”
“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佣人了。”
难以判断该如何解读这回答。吉赛儿一边同样地附和“那、那真是辛苦了”,一边喝了一口杯里的红茶。唉,果然太浓了。
“我觉得两位还比较辛苦。”
突然,静句说道。听到她主动开口这恐怕是第一次。
中年管家与吉赛儿再度对看,像是在互相确认自己的“辛苦”。
“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辛苦。的确只能在夜晚活动的生活是有点难受,但放假外出还是能晒太阳,老爷也不是可怕的吸血鬼……总之,持续工作二十年之久也习惯了。”
“我是第四年,还没习惯就是了。虽然已经很擅长从野兽放血。”
“哈哈哈,只有在这户人家才能锻炼出这样的专长呀。”
笑着的同时,阿尔弗雷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已经一点了吗?我得去书房才行……”
“不行。请您留在这里。”
静句毫无畏惧的声音制止了准备起身的管家。
“我收到吩咐要和两位在一起。”
“咦……可是,我和老爷有工作的行程……”
“说到老爷。”吉赛儿说。“刚才他和真打先生一起去西边的森林了。”
“咦?去做什么?”
“不晓得。真打先生笑着说要去找东西。”
“找东西?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不好意思。”
将不满脱口而出的阿尔弗雷特,看到墙边的静句立刻噤口。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了你的主人的坏话。”
“没关系,请别在意。我并没有在服侍那种嘻笑胡闹烂透的人渣冒牌相声艺人混帐。”
本来以为大概已是冰冷到极点的房间空气,又掉了两、三度。
面对愣住的吉赛儿他们,静句一脸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过浓的红茶。
“我服侍的,只有轮堂鸦夜小姐一个人。”
“哈啾——!”
覆盖住月光加深了黑暗的枝叶,以及树木深处飘来的潮湿空气。仿佛是要破坏这样的氛围,暗夜的森林回荡着愚蠢的声音。
“怎么了津轻?感冒了?”
“没有啦,好像有人在用非常尖酸刻薄的话说我,让我突然全身发冷……”
“因为现在变得很冷,可能影响到身体了。要不要回去?”
“不了不了,没关系。”
即使受到爽快推辞,憨厚的绅士戈达勋爵也不得不担心客人的身体。仔细一看这位真打津轻,大衣底下也没穿厚重衣物的样子。进入森林后过了三十几分钟,自己虽是没有穿着防寒衣物外出也无所谓,但对普通的人类来说这环境应该颇为严酷。
“真的没事吗?虽说还不到下雪的季节,不过这一带夜晚气温会降到冰点以下喔。”
“请别担心我。比起冬天的函馆这里还温暖得多。”
“函馆?”
“日本北边的地方。熊都在乱跑。”
“啊,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两位是从日本来的……”
鸦夜且不论,津轻的样貌也和东洋人相距甚远,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了。
“不过您的法语说得真好。我以前在奥地利的时候,为了学习异国语言吃了很多苦头。”
“因为师父说这对旅行是不可或缺的,硬是灌输我。”
“你在说什么呀,津轻。我才没有灌输你。”
“是这样吗?”
“我没办法强迫你做什么。因为我是个替徒弟着想的和善师父。”
“哎呀,这次我可输一分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不适宜的笑声再度冲出提灯能照亮的范围,没入黑暗。
“先不管玩笑话,这位津轻明明是个蠢货——不,正因为是蠢货,所以脑子才好塞东西进去。半年就大致都记得了。”
“哦,半年就学会法语了吗?”
“只有法语还算轻松,但是其他德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希腊语、瑞典语还有荷兰语……呃,还有什么呀?”
“匈牙利语。你自己都忘了到底学到什么,我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鸦夜从鸟笼发出厌腻声音的同时,戈达勋爵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津轻说的一大串,几乎就是所有欧洲正在使用的语言。半年就全部学会了?十几个国家的语言?
还有,另一点令人在意的地方。
津轻说语言是师父教导的。要教导别人什么,意思当然就是负责教导的那一方已经事前学会了那方面的知识。
这么一来,在那东方的小国,能够完全网罗、理解和使用西欧十几国语言的他的师父——轮堂鸦夜究竟是何方神圣?此外,还对助手施以斯巴达教育然后远渡重洋来到欧洲,这样子到处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从事侦探业,在日本应该就足够了吧。
尚•度舍•戈达的脑海中,对这组客人的疑心再度抬头。助手所言的字字句句是认真或说笑难以判断,至于侦探自己说来也是真实身份不清不楚。搜查确实有道理,可是白色蕾丝的深处鸦夜在想什么依然不明确,午餐时甚至落得连家人都遭怀疑的下场……
“轮堂小姐,我想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什么事?”
“凶手不在城堡里的成员之中。”
戈达勋爵朝着鸟笼说完,津轻立刻止步。应该是踩到枯枝,脚边响起干燥的声音。
“我可以断言,城堡里没有杀害母亲,也杀害雇主妻子的人。请您不要做出用不必要的怀疑动摇我家人内心的举动。虽然是吸血鬼,但我的孩子们还年幼,他们的精神状态和人类一样。夏洛特那个反应您也看见了吧?拉乌尔从案发后就一直关在房里,就连库洛托也是表面看来平静,但内心一定是大受打击。佣人他们也是如此。”
他在心中低语“而且我也是”。
“既然您也看过那张照片,那么应该能直觉到吧?那种杀害方式是从以前开始就常见的吸血鬼猎人的手法。曾经和他们交手过好几年,我说的不会有错的。是我提出委托却还有这种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但希望您能用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
“我当然是以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我只注意理所当然的事情。”
“咦?”
“您上个星期被猎人偷袭的地方就在前面对吧?我们快点过去吧。”
听到鸦夜的话语,津轻再度迈开脚步。应当是在前方领路的戈达勋爵反倒落后了。戈达勋爵订正刚才的句子——不只是助手,侦探的言行也是到处移动变化,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不过,您还真是替家人着想昵。”
用双脚拨开枯叶海,津轻笑着说。
“该说是替家人着想还是什么呢……我不想再失去更多家人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因为,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
“您是说汉娜夫人的事吗?”
“她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但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已经碰过三次家人遭杀害的事情了。”
津轻只回了一声“哦”。是早就听说过,或者只是听了也不为所动?
“无聊的故事就是了。”
说了开场白后,戈达勋爵开始回想。
“第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说是这么说也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勃艮第地区和家人一起生活。家父被敌对的吸血鬼杀死。后来因为家里变得衰败,不得不逃往国外。在漫长旅行途中,家母和舍妹被猎人杀害,结果剩下我一个人……这是第二次。”
“真是祸不单行。”
“活得久就会碰到很多事吧。”
生硬附和的助手,还有了然于心这么说的侦探。
“第三次是最惨的。大约距今五十年前。我移居到奥地利去,结婚重建家庭,过了一阵子安稳的生活。但是某一天,和同族之间的口角成了导火线让我再度失去一切。对方是个名叫卡蜜拉的吸血鬼,两位听过吗?”
“没听过。师父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在我们这族里面是个有名的危险人物。一开始是对小女下毒手,然后接连对付我的家人……我虽然死命抵抗,但那家伙强得厉害。”
戈达勋爵的眼底深处,浮现最后见到的卡蜜拉身影。以燃烧的宅第为背景,独自伫立的吸血鬼。后来就没消息了,但也没听闻那个吸血鬼被打倒,也许依然在什么地方凶猛地活动着。
“所以您回到故乡去?”
“是的。我在深山里偶尔袭击小村子同时愁闷度日,那时偶然认识了汉娜。以当时来说,她面对吸血鬼十分诚恳简直难得一见。”
在名门父亲身边独自学习法律的汉娜,是个善于展现所知,仿佛将知识灌入那纤瘦身体的全身上下,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热情的女子。当时,乃是不敢处理怪物相关问题的各国政治人物正式开始筹备“宣誓书制度”的时代。汉娜的研究主题也是关于怪物与人权,或许是多次田野调查的恩赐,从邂逅戈达勋爵之前开始,她就丝毫没有对吸血鬼抱持敌意。
虽非美女与野兽般的罗曼史,但两人没有花多久时间便认定彼此。汉娜为戈达勋爵具备的丰富知识吸引,戈达勋爵则为汉娜诉说的理想吸引。
——人类和怪物可以共存。能够一起生活下去。
宛如口头禅,汉娜那么主张,仿佛是为了实践理想,主动成为吸血鬼之妻。法国也成立宣誓书制度,是在他们结婚四年后的事。
“那时我也开始觉得吸血鬼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并不抗拒在宣誓书上签名。全世界怪物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就我听说的,日本也在开放和外国交流后进行过大规模驱除……”
“您说的是‘扫荡离奇’吧。”
鸦夜回答。
“是在三十年前左右开始的,打着文明开化的旗子,只要冠上妖怪或是怪异一类名号的对象,几乎全都被杀光。因为日本的国民性就是一旦行动就会异常认真做到底,所以成了彻彻底底的扫荡。”
“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如持续敌对,迟早吸血鬼或狼人也会重蹈覆辙吧,如果所有人都能领悟到共存之道就好了。”
“共存,吗?”
“是的。人与怪物应当能一起生活。我们家就是证明。”
戈达勋爵在吊唁的另一面,以强力的话语重复妻子的主张。津轻说了句“真了不起”深深钦佩地点头后,说道:
“可是,我想吸血鬼没那么简单就灭亡。”
“没这回事。虽然得到怪物之王的称号,但我们并非那么优秀的种族。不同于人类,我们没有定期吸血就活不下去,最重要的是只要接触阳光就会被活活烧死。”
“可是身体的强度很不得了。”
“确实这个肉体是很方便……即使心脏被刺中也不会死,手臂断了只要有两天时间就能漂亮地再生。但并非万能。只要碰触银就立刻受伤。”
“哦哦——!”
突然,鸦夜以划破黑夜的高亢声音大叫。徒弟与戈达勋爵都大吃一惊转向鸟笼。
“怎,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我认为吸血鬼的再生能力的确非常完美。之所以为怪物之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
“是,是呀。”
话虽如此,是值得这样大叫的事情吗?
“但是,在再生能力方面,我们并不是第一名。还有更胜我们一筹的种族。”
突然,想起难以置信的某事,戈达勋爵看了看来自东洋的旅人。不晓得已经几年了,是父亲依然健在时听过的传闻。
“既然两位生于日本,可能知道吧。绝对不会死的怪物的事情。”
津轻再度停下脚步。接着看向在头顶上伸展开来的粗树枝,说了声“啊”,竖起食指。
“我曾偶然听说过,那是叫做‘不死’吧。”
“不死,呀。”
“这个词在日语当中指的是‘不死之身’的意思。这朴实的名字我也不太喜欢,不过要说正确倒是正确无误。传说是世界上只有那么一只,外表和人类相同但其实是长生不老,不朽不灭,绝对不会死而且也不会老不会衰败,不会有任何不利状态的怪物。据说年纪将近千岁。”
“千岁……那可真厉害。”
第一次听闻具体的年龄。足足超越了在欧洲被视为“不死之身”代名词的吸血鬼的寿命两倍。
“据我听家父说过的,那不死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立刻再生。”
“似乎是如此。听说就算是断头啦身体四分五裂啦被炸得粉碎啦,也只要叫一声‘啊’的时间就能复原。真令人羡慕。”
“银或圣水都没用吧。”
“那些对吸血鬼有用,对不死是没用的。而且日本那边没这种文化,即使拿出来使用,也只会因为滑稽至极落得遭人嘲笑的下场吧。”
“只是偶然听说的事情你还挺清楚的呢。”
鸟笼神鸦夜插嘴。徒弟耸了耸肩。
“除了师父教我的,其他的东西我都记得很清楚。”
“平常应该是相反吧。既然如此我再教你一件事吧。戈达勋爵,那个不死怪物也是现代童话故事的产物。我认为早就死了。”
“咦……可是,明明没有方法能杀死呀。”
“津轻说的是状态好的时候,老实说杀死不死的方法只有一个。尽管斩首、爆破、饥饿、老化、纯银,圣水这些都没效,但不死绝对不是不会死的。只有一个东西能杀死他。不对,与其说是一个,不如应该说是一种吧。”
“能杀死不死的……是什么?”
“就是鬼。”
鸦夜回答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鬼?”
“换成这边的说法就是恶魔或魔鬼。在日本意思是地狱的使者。这朴实的名字我不太喜欢,但要说正确倒是正确。”
说完和徒弟类似的话语后,鸟笼解说起那“鬼”的外表。身高几乎与人类相同,虎背熊腰。有牙齿和爪子,有的个体还长了角,依赖本能行动,袭击的对象不分人兽。
“我觉得,听起来确实是和这边的魔鬼或食尸鬼类似。那个鬼,为什么能杀死不死?”
“因为不管怎么样,鬼都能让再生能力失效。目前已经知道鬼的细胞对所有的怪物,皆具备绝对优势的攻击力。”
“绝对优势?”
“不久以前,日本有个叫做平贺的有趣男人,尽管还在锁国,那家伙却从全世界收集怪物乱七八糟实验一通。他把归纳结果写了一本叫做《百鬼百考》的书证明了这一点。那本书说不论是再生能力多强的生物,现存的生物里没有鬼伤害不了的。也就是说,只要一般的攻击就能生效。怪物被鬼殴打出血或是剜心就会死。”
“就算是吸血鬼也是吗?”
“当然。”
鸦夜的回答十分轻盈,十分自然,正因为如此,戈达勋爵就不认为鸦夜是在欺骗不了解日本情况的他。
“即使面对不死,那种能力也是有效的,所以鬼能杀死不死。简单来说,不死是最强的防御,鬼则是最强的攻击。怪物世界的强弱关系远比人类社会更符合逻辑得多了。要是最强的矛与最强的盾开战,赢的会是矛。”
“……”
往混沌的黑暗中前进,戈达勋爵再度说出那个奇怪名称的发音。
鬼。地狱的使者。
“从死之国直接来的使者,不死也好其他的怪物也好,应该都赢不了吧。日本人的取名品味似乎有点奇怪呢。”
“这就是所谓的日本主义呀。”
鸦夜以讽刺般的口吻说道。
“可是有趣的地方是,鬼并不是所谓的最强的生物。”
“怎么说?”
“鬼虽然在攻击力方面是最强的,防御却很弱。身体确实强韧,但再生能力跟人类差不多。面对子弹或炸药一下子就倒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智力很低。”
就像是食物链。戈达勋爵的脑海中强弱的关系图画成了圈。鬼能赢怪物,却输给人类的文明——
感觉有什么在晃动远方的树木。大概是小动物,或者是鹿?
“那就跟那边的野兽一样。”
“正是如此。鬼的身体颜色醒目,所以被人类抓出来,在扫荡离奇时已完全灭亡了。”
“现在,保有完整形体的鬼一只不剩。实在是诸行无常。”
津轻说道,鸦夜也发出“呼呼”的怪声。微风在森林里穿流,几片叶子飞起。戈达勋爵以寂寞的双眼,没来由地追着叶子的去向。
宛如一切都随风而逝。
东方也好西方也罢,怪物的时代正在终结。
“这样呀。果然,现在开始是人类的……”
闲聊在这时中断。
听见仿佛响铃余音般的“咿——”的声音。有什么要来了。与察觉到异状几乎同时,戈达勋爵将右手伸向身体侧边。一瞬间后,手里抓着支短箭。
皮肤没有烧灼感。不是银只是普通的铁。
“哎呀,是冷箭呢。”
以像是在说“下雨了呢”的闲适态度,津轻说道。好个完全不为所动的男人。
“是呀……看样子提灯的光太亮了。”
戈达勋爵丢箭的时候连续传来划风声,又射来了两支箭。一支刺中近在眼前的树木,另一支命中戈达勋爵的脖子。一面觉得闷痛,一面想着对方本领似乎还挺好的。
“真打先生,轮堂小姐,刚才关于吸血鬼的事情,我有点太谦虚了。”
他从大动脉用力拔出箭。几乎没有出血。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伤口眼看着迅速填平。
视线流向巨树密集的森林深处,双眼确实地捕捉到一个远离的人影。
“我不会主动袭击人类。但是,我会让拿刀对着我的人深深体会到恐惧即使腐朽了,我依然是‘怪物之王’。”
将提灯往津轻一扔,戈达勋爵为了追袭击者往上一跳。
津轻以戴着手套的手接到提灯时,早已不见戈达勋爵的身影。
背后,“沙沙沙沙沙”的极短滑动声逐渐逼近。
伴随被追踪的明确感受,一边踏过杂草,推开枝条,在泥泽的地面上差点滑倒,他一边在夜晚的森林奔跑。原先就不认为用箭能打倒。从装在左手的弩射出的三支箭,是为了引对方往这里来的诱饵。
他在傍晚时一进入森林,马上找到一块枯叶覆盖的小空地,在那设下了好几个“陷阱”。也没有什么,就是猎人常用的弹力捕兽夹。只不过用来对付吸血鬼而加强了夹力,所以应该能制造出敌人两、三秒的破绽。假如上了这道前菜后再打出主菜,胜利的一定就是自己。只要能将装填于左轮手枪内的六发银制子弹击中敌人。
虽然敌人的速度似乎快过预期,幸好在被追上前就先抵达那块空地。顺利跳越过设置“陷阱”的地点,他从腰带拔出枪,手指放在扳机上。银制子弹尽管贵重,不过在这个距离绝对不可能失手。快来吧,怪物。紧急煞车,转身准备迎击——
就在此一瞬间。
擦得晶亮的鞋尖,从男人的警戒范围之外——正确来说是斜前上方,以猛烈的力道冲入。
我、我飘起来了?为什么?可恶,完蛋了,是在树木之间跳跃移动吗?这个跟猴子没两样的可恶怪物。这样一来陷阱不就没意义了不对等一下没关系的这个距离能够轻松打中,伴随听来畅快的“喀喀”声,双手变轻了。被踢走的枪和弩飞过他的身边。
啥?
出声之前,胸部已经被重踢了。衣服底下穿着的铁制护具,勉强只能发挥防止骨折的作用。直接被脚压住狠狠地踩到地面上,感觉到帽子从头部弹飞。结果他能发出的就只有“呜咳”像是青蛙被踩扁时的呻吟声。
疼痛得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以右脚踩着自己,视线往下瞪视的敌人。瞳孔扩大的眼睛烙下强烈的印象。毫无疑问是吸血鬼的眼神。
“是你干的吗?”
“呜……咦?”
“我在问你是不是你杀死内人的。”
虽然想大喊“不是我”,可是由于胸口遭到压迫而说不出话。手脚挣扎。不行,脱不了身。
“算了。总之,你就接受报应吧。”
敌人平静地说,右脚加重了力量。压力瞬间变大,无比的重量袭击而来。啊,不行了会没命。他清楚领悟到自己的失败。骨头发出挤压声,意识远去——
“稍〜等一下。”
背后传来滑稽的声音,随即响起“喀锵”的金属音。戈达勋爵回头,猎人设下的粗糙陷阱启动了,一旁真打津轻边说“好危险呀”一边以单脚跳呀跳的。
“真,真打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自己用全速移动了数百公尺的距离。这个侦探助手再怎么行动,应当都无法如此快速地追上来……不,现在比起此事,脚下这个愚蠢之徒更要紧。
“无妨,来得正好。我现在要杀了这家伙。拜托你们之后作证我是正当防卫。”
“请恕我婉拒。”鸦夜的声音这么说。“这男人杀不得,我还有好几件事情想问他。”
“杀不得?为什么?他想要我的命呀!他一定是一边等待时机一边藏身在森林里。是这家伙杀了内人……”
“我认为他没有杀汉娜夫人。这个男人,是今天刚到这个城市来的。”
津轻带着的鸟笼,慢慢靠近依然在戈达勋爵脚下痛苦呻吟的褐发青年。
“衣服的右手肘沾了些微的煤烟,还有帽檐底下。恐怕这男人是搭蒸汽火车来的吧。火车的窗边常常堆积了煤烟或灰尘。他将帽子放在窗边,长时间以手托腮。但是我们搭乘的东部铁道保养得十分周到,窗边也干净。他搭乘的是更乡村那边,清扫随便的铁道。放眼所见,他的背心和帽子都是德国制,掉出来的枪也是外流的德莱赛枪。你们不觉得他是花了好几天从德国的偏僻乡村来到这里的吗?”
“丝毫没错。”
移开戈达勋爵的脚,翻找青年衣服的津轻,找出某张纸片拿到提灯前查看。
“我从他口袋找到车票的票根。弗里德里希•弗朗兹铁道,日期是三天前。”
“梅克伦堡吗,三天前人在柏林以北的男人,要在同一天在这座城杀害夫人,就物理层面来说是办不到的。他不是凶手。”
短短几秒就证明了青年的清白。受铁箭袭击时,戈达勋爵虽然毫不慌乱,但对这两个侦探感到的惊讶却和方才的感觉是不同性质。他不由得语塞。
“就,就算是这样,刚才他就是想取我性命。他是个罪犯。”
“他不是杀害尊夫人的凶手。光是这一点以证人的立场来说就够了——喂,你!给我等一下不准跑!”
终于恢复意识想起身的男人,这次被津轻的脚踩住,再度趴在地上。
“是、是我不好。救救我!”
“你愿意回答问题的话我就救你。首先,你叫什么名字?”
“……约瑟夫。”
尽管露出怀疑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表情,男人还是回答了。
“你真的是德国人呀。在这里的吸血鬼全都是‘亲和派’,你为何要动手?”
“我、我要帮雨果哥报仇。”
“雨果?是上个星期被戈达勋爵杀死的猎人的名字吗?哦,你们果然认识呀。”
“没错……可是,他却被这家伙杀死了。”
约瑟夫瞪着戈达勋爵。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被威吓,戈达勋爵也不觉愤怒。
“话都是你在说。先偷袭我的是那位雨果。”
“怪物给我闭嘴!”
“你也乖一点啦。既然如此,你似乎和刚死去的雨果先生很要好。你本来就知道他锁定戈达勋爵的事吗?”
“大、大概半个月以前他曾经提过。我跟他说‘对亲和派出手不是很不妙吗?’想要阻止他,他跟我说‘我一定能成功所以没关系’。可是三天前,我听到他失败的消息。所以我急忙赶来这里……汉娜•戈达遭杀害的事情,我是到这城市后才第一次知道。我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最后一次和雨果先生说话时,他是自信满满的吗?”
“是的。他说他得到非常不得了的帮手。详情他不打算告诉我,也不让我参加……”
“其实你跟他没有多要好吧?”
“烦死了!那个人是个很好的前辈!”
鸦夜说“我懂我懂”,提醒津轻别再讲多余的话。
“对了,约瑟夫,你知道雨果先生携带银桩的事吗?”
“咦……那个是银制的呀?我还以为一定是木制的还是其他材质……”
头还埋在枯叶堆里,吸血鬼猎人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你不知道那是银制的吗?”
“因为他总是放在皮革制的盒子里……可恶,那个桩子就是王牌吗?难怪我拜托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让我看。”
“你看吧,你们果然感情不好。”
“烦、烦死了啦!”
“你也很烦呀。已经够了。津轻,脚可以拿开了。”
“请等一下,轮堂小姐。”
戈达勋爵无法接受般地大叫,但鸦夜态度冷静。
“刚才我答应他,他肯回答问题就会救他。嗯,这次他应该深刻体会到自己和吸血鬼的等级天差地远,而且看来他本来也没有那么讨厌‘亲和派’。他应该不会再来偷袭吧。是吧,约瑟夫?”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猎人,被一喊名字更加惊慌失措。
“是,是谁在说话?”
“是谁都没差。重要的是,假如你们敢再踏上这块土地,他下次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顺着这话,约瑟夫看了看戈达勋爵。视线中也包含家人们的憎恨,戈达勋爵狠狠地回瞪他。
彻底畏惧的青年,连武器和帽子都忘了捡起便往市区跑去。他应该会感谢神让他这次逃走已经没有被追杀的惊险。
“这种情况,再让他多吃点苦头比较好。”
踩踏枝叶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戈达勋爵叹了一口气。
鸦夜“呵呵”笑了笑。
“别这么说,就饶了他吧。我并不是看他什么都可怜才放他走的,是他帮我们省了工夫才放他走当谢礼。”
“工夫?”
戈达勋爵看了一眼真打津轻,以及他右手提着的鸟笼。
森林里,提灯照着的那身影,以吸血鬼的双眼看来果然也是异样,与方才相比毫无改变。只不过,蕾丝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听来和先前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同。带着仿佛卸下重担,平静与放心的感觉。
“已经没有必要在森林里四处奔走。戈达勋爵,我们回城堡里去吧。然后请您集合所有人。”
以稳重的声音,轮堂鸦夜说道。
“来了结这出笑剧般的案子吧。”
8
位于居馆二楼的书房,是间铺了胭脂色地毯的舒适房间。
靠墙摆放、围绕房间的书架上是书籍或成捆的文件,让人得以窥见城主悠长人生的日常用品收藏。烛台自书架空隙探出脸,明亮地照着整间书房。虽然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以木板完全封住,不过能够感受到城主不惜这么做也要选择此处当书房,使人心服的稳静气氛。
然而那位城主——尚•度舍•戈达勋爵,现在处于和这般气氛完全无缘的状态。他不是站在书房深处的书桌前,而是门边的书架前,露出和背后装饰着的印第安人偶不分上下的可怕表情。
集合至此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在角落全身僵硬、忧虑地东张西望的,是管家阿尔弗雷特与女仆吉赛儿。坐在放于书房中央,因为很少访客而几乎没有使用机会的待客沙发上,坐着吸血鬼三兄妹——双唇紧闭的库洛托与拉乌尔,紧握抱枕边缘不肯松手的夏洛特。
他们的视线前方有张桃花心木制的办公桌,移走鹅毛笔和书立的那张桌子,上面由覆盖蕾丝的鸟笼占据。
“你刚刚……说什么?”
库洛托露出似乎就要扑上去的眼神问道。补丁大衣的助手倚靠桌边,背着神秘行李的佣人站在椅子后方,宛如护卫包围着主人。
“我是这么说的———杀害汉娜夫人的凶手就在各位之中,我接下来要证明这一点。”
鸟笼一重复,书房内立刻流窜沉默的不安,城堡里的人各自脸上笼罩阴霾。吉赛儿发抖地摇头,库洛托咂嘴。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无妨。我只是希望各位能听我说。我希望所有人听了我的说明后,能够认同我以其为基础推出来的极为离奇的结论,乃是没有歪曲、符合逻辑的事实。为此我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各位是不是准备好要听我说。”
“……”
“库洛托,就听她说吧。”
对着儿子,戈达勋爵严肃地说。
“她说她已经有结论了。我就是为此才找侦探来。我认为我们有义务听她说。”
“说是侦探,但这家伙是鸟笼吧!”
“就算是鸟笼我也是侦探。这部分在餐桌时也说过了。”
“不能跟那个时候相提并论!被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怀疑,我哪能闷不吭声!”
“就是说呀。不公平。”
拉乌尔插嘴道。和激动的兄长呈现对比,他即使在这种场合也保持冷静。
“我们明明有问必答,可是侦探却不露脸在那边推理。这不公平。”
“对吧?没有人会听鸟笼的推理啦……”
“你们好像误会了。在逻辑面前谁来证明都没有关系。不管谁来算,二加二永远一定等于四。就算来算的是贵族是穷人是小孩是老人是男是女是人类是机器是怪物,或是不露脸的鸟笼,答案终究是相同的。”
“即、即使如此你——”
库洛托还想说什么,但鸦夜用“不过”打断他。
“说不公平也有道理。我也不忍隐藏真实身份,单方面地滔滔不绝。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询问证词,我在各位面前露脸应该也没问题。”
长子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恢复成原本的白色肌肤。其他原本垂着眼的人们,也一同凝视鸟笼。
鸟笼老样子地喊了声“津轻”,徒弟回应“是”,抓住蕾丝罩子的两端。然后,缓缓地拿起。
无声无息,罩子完全移开。
鸟笼一如戈达勋爵的预期,是黄铜吊钟状的标准样式。正面的栏栅是附锁的一大扇门,轮堂鸦夜就在其中。
无视充满书房的战栗,津轻将手伸向那扇门,“喀哩”一声打开。没有蕾丝没有栏栅,阻隔之物全消失了。她终于在众人面前露脸。
和津轻说的一样,轮堂鸦夜十分美丽。岂止特别美,可以说根本是绝世美少女。年纪约十四、五岁。纤细线条勾勒出还残留着年幼气息的五官,呈现难以言喻的大人似的表情,散发着错乱的强烈妖艳。未成熟却成熟,柔软却能感受坚定,纯真却能看见魔性。神秘的姿色和另一个神秘的部分相辅相成,因为美丽所以恐怖。甚至让人身体冻结。
一时之间,每个人都看她看得出神,为紫水晶般发亮的大眼睛所吸引。浅浅微笑地樱粉色嘴唇令人专注得一动也不动。即使远观也能看清光滑的纯白肌肤让人入迷,长长的光泽黑发使人叹息。
然而,那看来应该是及腰的头发,只是直直地伸展到脖子,在鸟笼的底部盘绕形成漩涡。再下去就是无血的冰冷黄铜,黄铜底下是桃花心木制的办公桌,意即轮堂鸦夜脖子以下的部分并不存在。
在鸟笼里面的,是颗美丽少女的头颅。
“望着见到我的人们出现的反应,我每次都觉得开心。”
众人哑口无言之际,头颅打破沉默。
嘴角讽刺地歪曲,的确是那头颅在发出声音。
“虽然我已经自我介绍过许多次了,不过让我再说一次,我是轮堂鸦夜,职业是侦探。总而言之我是除了用头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状态。如果有疑问就先提出来吧。”
“为什么你还活着!”
最先是次男少爷站起来,睁大双眼大喊。
“这着实是个本质上的问题呢,拉乌尔。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没死所以活着。”
“哈哈哈。”
或许是中意师父的答案,津轻在旁发出笑声。拉乌尔似乎更加混乱。
“不、不可能。竟然只有头活着张嘴说话。就算是吸血鬼,只剩头也是必死无疑……对,这一定是人偶!是后面的女仆在说话。”
“静句沉默寡言,不会这样口若悬河喔。拉乌尔,如果你怀疑,要不要和我单独两个人关在某个房间里面?我知道很多日本的物语,可以彻夜说给你听。说什么好呢?《源氏物语》怎么样?里面的〈云隐〉那一卷我最爱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刺激了。”
应该是故意的吧,流畅地使用唇舌,鸦夜滔滔不绝。拉乌尔没有继续回嘴,跌坐进沙发。
至于戈达勋爵则是早在玄关大厅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腹语术。不过就无法理解这一点而言,他到底和儿子们是一样的。
尽管因为盘绕在鸟笼底部的头发而看不见头颅的切断面,但轮堂鸦夜没有身体是无庸置疑的——头颅,少女的头颅。真打津轻一直在搬运这个物体吗?而自己在边用餐,或是边在森林走动时,一直是和这个物体在交谈吗?
“为什么只有头?”
夏洛特说。那张脸已经恢复了明亮。对年幼的她来说,朝展现真实身份的可怕对象绕了一圈后,似乎已经转变为感兴趣的对象了。
“这也是个好问题。当然我也不是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副愚蠢模样。大概一年前我失去了脖子以下的部分。在那之后,我就这样住在鸟笼里了。”
“好厉害!”
“谢谢夸奖。”
失去了脖子以下的部分?怎么可能有这等蠢事。为什么只剩下头颅还能活动?心脏呢?呼吸呢?拉乌尔说得对,只有头还能活着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我没死所以活着。
戈达勋爵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就在大约一小时之前,在森林中交谈的对话。来自日本的旅人。外表和人类相同,世界上只有一只,不管是砍头还是怎么样都绝对不会死的生物。
“不死……”
戈达勋爵脱口而出的低语,让鸦夜的视线转向他。
“看样子您记住了一个日语词汇了呢,戈达勋爵。不过这种词汇,除了称呼我之外派不上用场喔。”
光是这样的回答就太充足了。稳重地微笑,唯有眼眸沉着地捕捉对象不放的鸦夜,其美貌具备了悄悄靠近的不可思议魅力,戈达勋爵心想她在鸟笼里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吗?
“你,你真的是不死之身吗?”
“如果您知道还有其他只剩头颅也能活动的生物另当别论,不然我也算是真的不死之身。今年我要几岁了呀?静句,我几岁来着?”
“九百六十二岁。”
“好惊人的老太婆呀。”
“静句,等一下你给我痛揍津轻一顿。”
“啊太过分了!师父太过分了!”
“可、可是为什么只剩头颅?不死不是被砍头也能再生吗?身体去哪儿了?”
“哦,戈达勋爵,您能注意到这一点真的太优秀聪明了。不过这部分晚点再说吧。眼前有更万不得已的问题。”
听到这话,戈达勋爵想起这混乱的一幕不过是正式演出前的暖场节目。没错。自己这群人真的会吃惊的事情,现在才要开始。现在开始更严重的恐惧将会袭击而来。因为这个不死的怪物,即将揭开案件的一切。宅第深处传来挂钟响起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凌晨三点。
钟的残响,城内的人们寂静无声。
“看样子各位也准备好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确认过众人的样子,在笑咪咪的徒弟与面无表情的女仆的中间,少女的头颅开始诉说。
诉说——是谁杀了汉娜•戈达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