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校长讲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当我们从蕴含全校学生的体温而闷热不已的体育馆回到教室,期待接着要开始进行校庆准备的第一阶段讨论时,我探出上半身对隔壁的千草说:
「好像会讨论很久,我们开溜吧。」
千草眨了几次眼后,笑咪咪地说:
「十分钟后,校门旁边见。」
千草在我耳边这么说,迅速收起东西,以非常不着痕迹的动作溜出教室。由于她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但她的态度极为自然,目击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释来说服自己。
只有坐在我前面的永泂产生疑问。「荻上是身体不舒服吗?竟然会早退。」
「也许吧。」我一脸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说不定只是跷课。」
「怎么可能?」永泂挑起一边眉毛笑了笑。「全班离这个字眼最远的就是荻上。」
「说得也是。」
我对永泂表示赞同,抓起书包站起来。
「喂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体不舒服嘛。」
我挡开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为了不被老师撞见,我经由与通向体育馆的走廊相连的楼梯下楼,把室内鞋塞进鞋箱,一手提着室外鞋,走不用从教职员办公室前面经过的迂回路线来到校舍外头。
千草明明先离开教室,却比我晚到校门。看见她一认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来的模样,让我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对劲感觉,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我迟到了。」千草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并肩跨出脚步。由于校舍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带也能够微微听见从窗户泄出的鼓噪声与笑声。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学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数里,跷了就赢了。」
「深町同学真是个坏人。」千草一脸看似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谁知道?我还在想。」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两个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们看到公车等候处就走了进去。这个有屋顶的老旧候车处,正适合用来边躲太阳边想事情。由于一、两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我们也不会被误以为是要搭车的乘客而造成司机的困扰。镀锌波纹铁皮制的墙壁上有很多破洞,到处都贴着二手车收购业者与小额信用贷款的传单,还有马口铁制的招牌,贴得整面墙仿佛成了一幅镶嵌画。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双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虽说比平常要短,但顶多只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这种长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里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制服可说是一板一眼、绝不马虎的千草这么穿,就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过膝盖这个部位的美丑,只做出粗或细之类的概略分类,但在看到千草膝盖的瞬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想法。膝盖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是个人差异极端明显的身体部位之一。区区几公厘的差别就会给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个纤细且表现力强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盖在我过去所看过的膝盖当中,有着最理想的形状。她的膝盖没有一丝皱纹,描绘出优雅的曲线,让我想到烧制得极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为了『让爸妈失望』的行动一环吗?」我看着她的膝盖问道。
「啊,原来你发现啦?」千草像要隔开我视线似地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就是这样,我故意弄短的,但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感觉好新鲜。」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千草按住书包,像鸽子喝水似地连连低头道歉。
「你的脚这么漂亮,应该要多点自信。」
「会吗……谢谢你的夸奖。」
千草仍然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道谢,始终不移开放在膝上的书包。
「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极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们攻击的那一晚,桧原离开后,千草对我说「请你带坏我」。我原本以为她要跟我绝交,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从嘴上掉落的香烟踩熄,在脑海中重复一次她的话。
——请你带坏我?
「对不起,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吧?」千草撇开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脸颊。「我照顺序解释。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了解……」
于是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说到在她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去上面试技巧的讲座,结果促使她发现,原来她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这个人,不由得惊愕不已。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只是听爸妈的话度日,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一次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说穿了,我是个空壳子。」千草的声调像在念已经写好的文章。「虽然我从来不曾失败,但也从来不曾成功。虽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当然,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形,只是程度不一。可是在众人之中,我的平庸极为突出。每当朋友们说起过去的经验,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指责,似乎有人指责我说:『你从各方面来说都缺乏人生经验,只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来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痛苦,语尾微微沙哑。
「我身边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内涵的人。我以前就读的参叶国中,简直是一间搜集了过着无趣人生的少女之标本的学校。学生们都是些这样的人,对于走在事先铺设好的轨道上从未抱持任何疑问,只是决定要坐在第几车厢的哪个位子上,就误以为自己做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觉得自己是颇有个性的人。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她们暗中有了协定,彼此间强硬地形塑出一种『我们很有个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担心她说了这么多,我会不会觉得无聊,频频窥看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要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变升学的志愿学校。我觉得只要去到别间学校,也许会有些改变。双亲当然反对,但我扯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说动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妈的意思,满心雀跃地觉得自己总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头来,即使我进到美渚第一高中,我这个人最根本的部分还是没变,只是从一个随处可见的开朗女生,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文静女生。」
千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深町同学,我想跳出这个框架。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胜过别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让人皱眉的事、做些会被老师责骂的事、做些会让爸妈失望的事,来逃脱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脏的颜色都行,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变成更纯粹的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她这番话多得是反驳的余地,毕竟我从不曾觉得千草是个平凡的人,她比别人优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举得出来。何况真正有个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那么一小撮,而且找我这个比她更平庸的人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是错得离谱。
但我吞下这几句已经冲到喉头的话。那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千草彻底思量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不是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论评断的问题。既然千草说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使她是错的,经过彻底思量后才犯下的错误,仍有着媲美正确答案的价值。
「好,我帮你。」我答应了。「可是,要我带坏你,具体来说要做什么才好?」
隔一会儿后,千草说:
「明天——只有那么一天也没关系,可以请你把我当成你国中时代的朋友看待吗?我想体验看看深町同学以前和朋友们度过的那种不健全的日子。」
我心想,这点程度应该没什么关系。说老实话,我根本不希望千草跳脱框架,而且担心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越多,离别时会越难过。但如果只有一天,应该差不了多少,以后多得是机会可以平反。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陪她玩玩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说的「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就是这件事。
「你想到什么主意了吗?」千草把放在膝上的书包轻轻挪到一旁,对我问道。
我摇摇头。「临时想做坏事反而想不到。」
「我们先限定一下状况吧。」千草迅速竖起食指。「深町同学在国中时代,曾经和朋友擅自溜出学校吗?」
「多得数不清。」
「其中有没有哪一天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溯记亿。
「啊啊……对了,我国二的夏天时曾经装病,第五节课就早退。我和朋友挑了不同时间各自早退,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在学校外面碰头。」
千草立刻追问下去。「请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
「记得我避开旁人耳目,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然后在桧原的房间里喝酒。啊,桧原就是昨天晚上唯一对你道歉的那个男生。他家是开居酒屋的,所以有很多酒可以喝。记得当时我们连酒该怎么喝都不太懂,也不考虑步调就一直喝,两个人都转眼间就喝醉,还轮流在厕所呕吐。」
「好好喔,听起来好开心。」
千草莞尔地眯起眼睛,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们就来做这件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说,来我家喝酒。」
「你是说真的吗?」
「是。不用担心,我想我家应该有很多酒可以喝。」
千草站起来,轻飘飘地跳到候车区外的太阳下,转身对我小小招了招手。
「我们走吧,深町同学。」
走下一条长而弯曲的坡道后,海潮的气味渐渐变浓。千草家位于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里。
昨天送她回家时我也想过,她家就是典型小有财富的人家。砖造风格的建筑、整理得工整的草皮、洗得光亮的高级车、各种工具齐备的车库、摆放很多有品味小东西的玄关,尽管每一样都超出平均分数,但由于花费的金额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反而清楚突显出房子的主人有所妥协。这里就是这样一栋房子。当然如果拿来跟我家相比,他们家肯定是相当有钱。
我在千草的带领下从后门进到她家。这栋房子盖在斜坡上,一楼和二楼都有玄关,面向宽广道路的二楼玄关被当成正门使用,面向狭窄人行道的一楼后方玄关则似乎很少使用。若要不被千草的家人发现而溜进她家,这样的房屋构造可说是再合适不过。
走廊上没开灯,我小心不要碰撞出声响,跟随千草的背影在走廊上前进。看来一楼与二楼的配置颠倒并不只有在玄关这个部分,像客厅和厨房等等都在二楼,寝室与小孩的房间则似乎在一楼。虽然就只是这样,却让我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
进到千草的房间、关上门锁好后,我深深叹一口气。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很舒适。她说「请坐」,于是我在咖啡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包括桌椅在内,整个房间的摆饰都以深咖啡色的家具统一。以十六岁女生的房间来说,也许太沉稳了点。还是说最近女生的房间都是这样?
「我偷偷带了男生进家门。」千草说。「要是爸妈知道,事情就严重了。」
「我会祈祷事情不要弄成这样。」
「而且我带进家里的男生,还是曾经是坏人的深町同学呢。」
「我姑且先问问,要是被发现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只是会变得非常尴尬。我想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一定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才好吧。这种情形也不坏。」
「也是啦,对于一切都太过和谐的家庭来说,也许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点混乱。」
「是的,所以深町同学什么都不用担心。」
千草打开小柜子的门,拿出两个纯白的小酒杯,又从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水蓝色的三合瓶(注8:即容量为三合的瓶子,一合为一百八十毫升。)。画着人鱼图案的瓶身标签上,以毫无特色的字迹写着「人鱼之泪」,那是美渚町居民无人不晓的地方特产酒。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常常收到别人送的酒,但家里谁都不喝酒,所以越堆越多。厨房里还有六瓶一样的酒,想喝的话请自便。」
「谢谢,不过我就别喝那么多了。」
我们互相在对方的小酒杯里倒酒,然后不约而同地在咖啡桌前跪坐好,小声干杯。千草一口气把整杯酒喝下去,皱起眉头说「滋味好怪」,接着又从瓶子里倒了第二杯。
「瓶子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滋味应该更清澈一点。」
「是啊,意外地辣口。」我也喝干第一杯,斟好第二杯。「那么,沾染未成年饮酒的恶习感觉怎么样?」
千草正要端到嘴边的小酒杯在胸前停下,她静静地微笑说:
「非常兴奋。」
「太好了。」
「……啊,对了,请你等我一下。」
千草说完再度拉开小柜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咖啡桌上。
「请你当烟灰缸用。你不是有在抽烟吗?」
「谢谢,可是我不是抽得那么频繁。而且要是在这里抽,房间会沾上烟味……」
「请你抽烟,我也想抽抽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香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千草。
「若叶。」千草念出烟盒上的字。
「是三流货色,难抽但是便宜。」
我把打火机的火送到千草面前,她战战兢兢地叼着滤嘴,把香烟前端往火凑。我指挥她说「吸气」,香烟的纸卷微微发出红光。
千草吸进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呛到了。她眼眶含泪地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怨怼地瞪着夹在手指上的烟。然后她吸了第二口,这次没被呛到,慢慢地把烟吐出来。我也把自己的烟点着,两人默默抽着烟。
「我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
千草边学我用香烟敲敲瓶口边缘甩掉烟灰,边这么说。
「你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你身上会有的气味,原来是这个啊。」
「我身上的烟味那么重吗?」我不由得嗅了嗅衬衫的衣领。
千草嘻嘻一笑。「不会,气味真的很淡,一般人不会发现。」
我们抽完烟后,再度将酒倒进小酒杯里。
「你其实不必勉强自己喝很多。」看到千草立刻把第三杯喝光,我这么说。
「可是,既然都要喝,不就会想喝醉一次试试看吗?」
千草说着,斟好第四杯。
油蝉在纱窗外鸣叫。由于室外很明亮,房内就相对的令人觉得昏暗。这是个典型令人感到慵懒的八月夏日午后,我们边天南地北聊着边一直喝酒。
千草看似文静,酒量却很强,我跟着她的步调一起喝酒,却早她一步开始觉得意识变得模糊。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想睡觉吗?」
也许是受到酒精的影响,千草心情非常好地对我这么问。她明明应该是坐在我对面,不知不觉间却来到我身旁。但也说不定挪动位子的人是我,我对时间先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我好像有点醉了。」我说。
「我可能也是一样,总觉得好开心。」千草眯起眼睛,说话有点咬字不清。「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人喝醉酒以后通常会怎么样?」
「每个人不同,有人会变得极端不一样,也有人完全不变。有人会爱笑,有人会爱哭。这就是所谓的酒品吧?有人会突然开始训话,也有人会温和得像是变成另一个人。有人会睡得很甜,有人会变得很爱找碴,也有人会爱乱摸别人……」
「那我就是这种。」
我尚未反问她是什么意思,千草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朝我的肩膀倒过来。
「你这是?」我掩饰着动摇问她。
「这就是我的酒品。」她以未能完全舍弃难为情的声调回答。「我喝醉了便会想乱摸别人。」
「我说啊,荻上,酒品这种东西不是自己决定的。」
「不用担心,事后我会跟你道歉。」
我被她用这种听不太懂的逻辑辩倒,为了掩饰微微上升的体温又点了一根烟。
「深町同学,你是那种喝醉了也不会变的人吗?」千草问。
「不知道。我以前顶多只会喝太多而呕吐,但都不曾好好喝醉过。」
「你想哭、想生气都可以喔!就算你乱摸我,我也不会在意……啊,要是对我训话就有点讨厌呢。」
「荻上好像是喝醉了话就会变多。」
我用这种说法把她的改变当成玩笑,千草不满地用头往我肩膀磨蹭。
没过多久,眼睑越来越沉重。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看样子我是属于喝醉了就会想睡觉的类型,就这么被吸进午后的瞌睡当中。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房间里变得相当昏暗。小酒杯里的酒干了,发出冲鼻的气味。
脸颊有种碰到粗糙东西的触感,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在千草的房间睡着了,赶紧跳起来,就听到耳边有人小小叫了「哇」一声。
「早、早安。」千草露出生硬的笑容。
经过四、五次思考后,我总算理解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看样子我是拿千草的大腿当枕头睡着了。
「原来我睡着啦?」我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尴尬,揉着眼睛这么说。「其实你大可以叫醒我。」
千草微微清了清嗓子说:「……话说在前头,是深町同学倒到我膝盖上的喔。」
「我吗?」我试着回想自己睡着时的状况,但记忆有些空白,到了某一段便中断。「不好意思。你的脚会不会麻?」
「不要紧。深町同学的酒量很差呢。」千草看我慌了手脚,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荻上的酒量太好。」
我抬头看看时钟,时针指着傍晚七点半。
千草的视线仍然盯着咖啡桌上的小酒瓶。「深町同学,那个……刚才很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我们互相低头道歉后,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我为了填补沉默想要点烟,但又在即将点燃时打消主意,把烟收进口袋里。
「差不多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这主意真不错,就这么办吧。」
千草露出一脸得救似的表情同意。
夜晚的住宅区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气味。鱼、酱菜、味噌汤、马铃薯炖肉等各种晚餐菜肴的气味,以及从浴室窗户流泻出来的香皂气味,各种气味接二连三乘着夜风飘来,刺激我的鼻腔,
千草走在我身旁,脚步有点虚浮。虽然不到踉跄的程度,但重心会左右摇摆。
「该不会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一直在喝吧?」我问。
「谁叫深町同学都不醒。」
「我不是怪你,是佩服你。」
「这样啊?要是想睡了,请你尽管说喔,酒量很差的深町同学。」
千草说得十分得意。
「好,夜晚终于到了,是坏人表现的时间。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你不要太期待,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自然而然走向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觉中走上通往常去的商店街的那条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朝同一个方向的人格外地多。每次有人追过我们,就飘来一阵止汗剂或防蚊液的味道。
「是有什么庆典吗?」千草说。
「也许是站前商店街的夏日祭典。这么说来,印象中每年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的。」
「难得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目前我也想不到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们顺着人潮前往会场。平常商店街没有什么人,到了夜晚就令人心里发毛,但这一天却被多达数十个甚至数百个红灯笼点缀得光鲜亮丽。道路两旁有着整排的摊贩,四周挤满镇上的年轻人。
「所以美渚町的庆典不是只有『美渚夏祭』啊。」千草稀罕地看着摊贩这么说。
「是啊,人好多。」我踮起脚尖,望向商店街最里头。「不过到了『美渚夏祭』,大概会有比这多好几倍的人来参加活动。」
千草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们暂且忘掉要做坏事这回事,从头到尾逛过一遍摊贩——炒面、大阪烧、膨糖、捏糖人、棉花糖、刨冰、抽挂绳签、钓水球、面具摊、捞弹力球。千草在捞金鱼的傩贩前停下脚步,眼神闪闪发亮地看着在白色水槽中游来游去的金鱼。
一名小朋友在水槽前蹲下,以认真的眼神瞪着金鱼。他把纸网伸进水中,激起涟漪,水槽中许多小小的红色金鱼逃向四面八方。鲜艳的红色呈放射状散开的景象,让我联想到烟火。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有一只金鱼有点怪呢。」
我站到千草身边,往水槽里仔细一看,发现她说得没错。在许多小型的红色金鱼中,混进一只圆滚滚的胖琉金(注9:中国文种金鱼经由琉球传入日本,得名「琉金」。)
「真的,还真稀奇。」
我想和千草共享这种惊奇,视线朝她看去,但她专注看着水槽里的金鱼,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从旁看着千草的脸,在白炽灯泡的柔和灯光下盯着她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一种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幸福当中。而且,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事到如今才发现未免太晚,但我仍立刻感到身体发烫,越想越觉得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无可替代的珍贵时光。
但同时,我也无法不去想,如果和我一起度过这每一秒的对象是初鹿野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在我身边欢笑的是她,能让我多么满足?
无视眼前的女生,想着不在场的女生,这让我感到愧疚,于是从千草身上移开视线,转向捞金鱼的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巧妙地运用和纸制成的网子。他试图捞一只金鱼,但在即将捞到之际改变了纸网的角度,转而去捞另一只金鱼。遭他放弃的金鱼身上有着洒上白粉似的斑点,也许是生病了。
他之所以避开有着白色斑点的金鱼,多半不是想到它因疾病而短命的可能性较高,只是隐约觉得那些斑点令他不舒服,并非抱持明确的歧视心态。
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些躲着我的人,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是想到我基因上有问题,或觉得我罹患难以治疗的疾病而躲着我,纯粹是隐约觉得恶心、不想亲近。
为什么人类尽管脑子里明知这些事物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但就是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差异蒙骗呢?明知道在薄薄一层表皮底下,全都大同小异。
但要是真有一天,人类无视本质、只以视觉资讯判断美丑的愚蠢改善了,那么,我现在的这些感觉——无论是几百只金鱼在白色水槽里游来游去的美丽景象,还是看着千草的脸时内心油然而生的鲜明感受——都将从此消失。所以,我无法一概否定那种短视的想法。如果判断的基准只剩下本质,想必世界会枯燥无味得骇人。
千草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点看得出神了。我们去下一摊吧。」
「你不玩捞金鱼吗?」
「是啊,我不擅长养活的东西。」
我们把傩贩逛完一遍,两人各买一杯堆得高高的刨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在这时候,某个东西一瞬间闯入我的视野,让我下意识地耿耿于怀。
那是一种隐隐蕴含着不祥的预感,令我耿耿于怀。我想也不想就抓住千草的手,视线往四周扫动。我的预感是对的,前方几公尺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乾、三岳、春江,也就是昨晚和乃木山一起试图攻击我的那三个人。他们并排坐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乃木山之所以不在场,不知是不是被我打伤的缘故。
就他们谈话的情形来看,他们似乎不是为了报复在找我,纯粹是来逛祭典,令我暗自松一口气。但话说回来,要是他们现在看到我,也许会闹出麻烦来。
「请问怎么了吗?」千草看看她被我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的脸,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这么问。
「是昨天那些家伙。」我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看样子他们不是在找我,不过一旦撞见,多半会很麻烦,还是趁现在回头吧。」
千草踮起脚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原来如此,是坐在那边的那三个人吧?」
「没错,他们还没注意到我。」
「深町同学。」千草朝我手上看了一眼。「你这杯刨冰可以给我吗?」
「刨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千草未听完我的回答,迳自从我手上拿走装着刨冰的杯子,快步直直走向那三人。我来不及制止,下一瞬间千草就把刨冰往他们三人的背上泼下去。掺杂固体与液体的绿宝石色彩划出一道抛物线,洒到他们三人身上。那三人发出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吼声的叫声转过头来,千草面对他们显得一点都不畏惧,接着用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那杯加了柠檬糖浆的刨冰从正面泼过去。然后,她转身跑过来,抓住看傻眼的我一只手。
「好,我们快跑吧。」
的确,看来是没有其他选择。
*
我想我们应该跑了将近二十分钟,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一开始的商店街。庆典似乎早已结束,灯笼的灯光一个不留地消失,大部分摊贩都开始收拾,人影十分稀疏。
我最后再回头看一次,确定没有人追来后,我们在花圃边缘坐下来喘口气。心脏仿佛刚被钓上岸的鱼儿一样猛力挣扎,我全身喷汗,制服吸了汗水后那种硬邦邦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没办法责怪千草怎么这么乱来,甚至还对她的举动觉得感谢,毕竟那三人被她从背后泼刨冰而慌了手脚的模样实在令我痛快,而且,我好久没有尝到这种被人追得全力逃跑的兴奋感了。
「你下次要做奇怪的事情时,可要先跟我说一声啊。」
「对不起。」喘不过气来的千草回答。
「可是,刚刚那一下干得好,帮我出了一口气,非常有坏人的样子。」
「是吗?太好了。」
千草仍然低着头,眯起眼睛。
我渴得不得了,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
「我去买个饮料,你在这里休息。」
千草抬起头来,默默点了点头。我一路跑到几十公尺外灯火辉煌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罐有着纯蓝标签的运动饮料回来。千草要拿出钱包,我婉拒说「不用啦」,但她不肯退让地说:「可是,我刚刚糟蹋了你的刨冰。」
我接过她递来的五百圆硬币,说:「那我们等一下就拿这笔钱去买些可以用来做坏事的东西。」
「我赞成。」
我们喝完运动饮料、丢掉空罐后,走进一家即将关门的超级市场买了烟火。然后,我们为了尽可能找出最不适合放烟火的地方,到处走了好一阵子。
「干脆回去我们白天溜出来的学校,在运动场还是校内哪里放烟火,你觉得怎么样?」千草提议。「不觉得这非常像是坏学生会做的事情吗?」
「不坏啊。」我表示赞同。
要闯入美渚第一高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攀过校门,光明正大地往里头走,校内似乎没有装设什么保全系统。尽管校舍总应该上了锁,但如果只是在校地内游荡,多半不会遭任何人盘问。
或许是因为有着学校就是挤满老师和学生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夜晚的美渚一高笼罩在一种仿佛一切声响都被校舍的墙壁吸走似地过剩寂静当中。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牌,在窗户的另一头发出妖异的光芒。
走在体育馆后面的沙地上时,我脑子里忽然回想起结业典礼那天早上和永泂之间的对话。
「听说游泳校队的那些人,有时候会擅自在深夜闯进去练习。」永泂睁大眼睛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围篱那么矮,要闻进来并不难。晚上基本上也没有人在巡视,所以听说除非运气非常差,不然根本不会被抓到。我说深町,暑假期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闯一次看看?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游泳池里随心所欲地游泳的经验,在其他地方可没什么机会能体验。」
「的确,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点点头。「但是深夜的游泳池,水温可能会非常低,最好小心点。要是没想清楚后果就跳下去,可会尝到惨痛的教训。」
永泂沉思了一会儿。「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过来人啊?」
「我是现学现卖啦,我国中时有朋友做过一样的事情。」
这当然是说谎,我国中时代曾受坏朋友之邀,深夜一起溜进游泳池。那一天,天空一整天都布满厚重的乌云,游泳池里的水冰冷得无以复加。我们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去,十分钟后冻得嘴唇发紫,全身滴着水,急着赶路回家。
「水温的问题我倒是没想到。」永泂佩服地说。「看来有必要挑天气特别热的日子。这样一来,八月初大概比较刚好吧……」
我们说到这里时,笠井就开门走进教室,这段对话就此中断。到头来,我们也就只谈过这么一次溜进游泳池的事情,之后永泂也不曾提起,我则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我并不是想游泳,但这一天正巧是今年第一个酷暑的日子,正是个非常适合夜间游泳的夜晚,而且游泳校队为了方便训练,应该会维持游泳池水的清洁。但话说回来,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永泂,而是千草,我不能将她牵扯进深夜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这种疯狂的行为当中。
但我认为即使如此,光是在游泳池边走走,应该也够有意思了,于是就把永泂告诉我的事情说给千草听。结果她对这个荒唐的提议表现出非同小可的兴趣,催我说:「我们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我们越过不到两公尺的围篱,下到游泳池畔。理所当然,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游泳池染成深蓝色而看不到底。夜风在水面吹出小小的波浪,水波在边缘撞散而轻轻作响,不时还有学校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
脱掉鞋子打起赤脚,就感觉到池畔的地面有种要热不热、要冷不冷,带着微温而粗糙的感觉。我卷起裤管,把脚尖伸进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面,冰凉得刚刚好的水让我觉得非常舒畅。「这主意真不错。」千草说着也脱掉乐福鞋与袜子,打起赤脚用右脚拇趾在水面划着椭圆形。
我干脆在游泳池边缘坐下,把膝盖以下都泡进水里。刚才跑来跑去而发烫的脚得到均匀的冷却,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我全身放松,就像破了洞而不断泄气的救生圈一样,在游泳池边慢慢躺下。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就这么听着水声、看着夜空。唯一亮着的停车场照明灯照不到外围的游泳池,即使比不上废墟的屋顶,但这里也有着用来看星星还挺不错的环境。
当我再度想起星星,就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内心因而蒙上一层阴影,但我强行挥开脑海中浮现的她。已经过去的事,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我听见游泳池边传来轻轻的声响。我尚未想到那是千草把脱掉的制服丢到地上的声音,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水声。溅起的水滴洒到我脸上,让我赶紧坐起。
起初我以为是千草不小心摔进游泳池里,但看到她脱下来放在游泳池边的上衣与裙子,就理解到她是故意跳进去的,而且,既然这些衣服放在我眼前,也就表示现在从水面探出头来的千草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不,搞不好连内衣裤都没穿。
我太过震惊,说不出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滑倒了摔进去呢。」
「对不起。可是,水很冰很舒服呢。」
千草拨开浏海这么说。她白嫩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来,让我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才好。
我提不起勇气和她一起游泳,坐在池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千草一路走到游泳池畔,朝我伸出双手。
「请拉我上去。」
我小小倒抽一口气,小心避免视线交会地抓住她的双手。但就在我要拉她上来的瞬间,她却双手用力一拉。我双脚并未踩在地上,即使想站稳也是白搭,就这么失去平衡地摔进游泳池里。
夜晚的水中一片漆黑,让我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些什么东西。我胡乱挣扎了一会儿才总算踩到池底,接着从水面探出头,用双手擦了擦脸,四处张望想找千草,就听到背后传来笑声。
「我说你喔,要做这种事的时候,要事先……」我边说边回头,发现千草的脸近在眼前。
我们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交。
这时千草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欢喜也不是胡闹,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表情。如果一定要举出相近的例子,我想那多半是惊讶的表情。就像整理仓库时,找到一张以为小时候就弄丢的宝贵照片时会有的表情。
经过一段长而短的沉默,又或者是短而长的沉默。
我慢慢挪开视线,双手攀在泳池边。
「我去体育用品室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也对,如果有海滩球之类的就好了。」千草回答得非常自然。
我在七月上课时就查看过,知道体育用品室的锁坏了。无数浮板、助泳器、水道绳、地板刷等用品当中,掺进唯一一颗蓝色海滩球。我把海滩球拿到清洗区用水管冲干净,然后往里头吹气。把整颗海滩球吹饱气并塞住吹气口后,我为了镇静下来而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走出体育用品室。
我犹豫了良久,但总觉得千草只穿内衣裤,而我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有点不公平,于是也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跳进游泳池里。这一跳溅起了水花,哗啦哗啦落到游泳池边。我把海滩球高高往上拍起,千草就高高兴兴地赶去追球。
看着千草白嫩的背,让我又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但时而和她玩海滩球、时而随兴地游泳,过不了多久我就连那些念头也渐渐不在意了。千草裸露着在深夜游泳池里游泳的模样实在太美,让我无法把她当成情欲的对象看待。美这种东西一旦超越某个界线,就会跳脱各种欲念。
我们在游泳池里玩耍的时候,千草有几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阳介同学」。不可思议的是,听她这么叫我并不觉得突兀。以这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一体感而言,她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反而不自然。
我也试着叫她「千草」。我叫起来十分习惯,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随口而出。
千草要我再叫一次。
「请你再叫我一次。」
我照办了。
我们最后在自行车停放处点起线香烟火。我身上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在干燥的柏油路面滴出黑色的痕迹。浸湿的上衣与内衣裤夺走体温,让我觉得有点冷。由于没有点火用的蜡烛可用,我用打火机烤了烤两根长牡丹(注10:线香烟火的一种,将一根根用纸包住火药而成的烟火扎成一束,形状也较细长。)的前端。两根都点着后,我把其中一根交给千草。
前端的火延烧到火珠上,在黑暗中接连开出无数朵菌丝般的火花。历经牡丹、松叶、柳、散菊等各种烟火型态后,火珠结束了自己的职责,轻轻落到地上,碰到从我们身上滴落的水,发出「嗤」一声轻响。
我们就这么一直默默点着烟火。在游泳池里大玩一阵的疲劳,让我们两人话都变少了,但这不是那种会令人尴尬的沉默。
当最后两根烟火开始绽放火花,千草叫了我一声「深町同学」。不知不觉间,我们又变回叫对方的姓氏。
「你现在在想初鹿野同学吧?」
我不否定,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千草嘻嘻一笑。「会是为什么呢?不过,我不好的预感通常很准。」
我认命了,老实回答说:「荻上的直觉是对的。」
「你看,我猜中了吧?」千草用笑闹的语气这么说。「说得再深入一点,不只是现在,今天你和我一起的时候,应该曾有好几次想起初鹿野同学。」
「对,这你也猜对了。」
「『如果我眼前的女孩不是荻上千草,而是初鹿野唯该有多好?』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千草的烟火火珠在烧完之前就掉落,唐突地迎来结束。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做这些任性的事。」她不等我回答,又说道:「能和深町同学一起度过这一整天,让我非常开心。」
我的烟火依然持续在绽放火花。
「可是,深町同学,如果有事情让你挂心、有人让你挂心,就请你不要管我,先去解决这些问题。你还放不下初鹿野同学吧?所以才会像这样,明明眼前有个女生却频频陷入沉思,不是吗?」
她捡起已经完成任务的烟火,收进袋子里,再把袋口绑死,慢慢站起来。
我们默默走向校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论我说什么,听在她耳里多半只觉得是借口。
「……你应该还没把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吧?」千草忽然这么说。「那么,你就应该先把这些事情都做完。」
我们走出校门后,千草停下脚步朝我一鞠躬,像在告诉我说,送她到这里就好。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妙的一天。」
「我也很开心,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谢谢你。」
千草听我这么说,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深町同学,我们约定过,我要做奇怪的事情时要事先告诉你,对吧?」
「是啊。」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图何在,总之先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我尚未回问,千草就整个人倒向我似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微微躯起脚尖,嘴唇轻轻往我脖子上一碰。
我感觉得到血液往上冲,脸立刻开始发烫。
「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你尽管跟我说。」千草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哪怕会变成送盐给敌人,但只要能帮上深町同学的忙,我就无所谓。等你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后,如果还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到时候,请随时来找我,我会耐心等着。」
千草说完这几句话,就逃跑似地离开了。我宛如稻草人般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即使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我还是一直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候,我才懂得之前千草所说的「残忍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在说笑,我是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这个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现的新事实,让我除了窘迫还是窘迫。虽然我早就猜到她对我颇有好感,但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一种如此具体、对异性而生的好感。
我花了足足五根烟的时间,一直在脑子里反覆想着千草的话。但至少现阶段,我对她的心意还没能那么简单就得出答案。
但我想到有一件事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并不是已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的心中还留有小小的可能性。
我下意识地不断去想这一点,却又迟疑着不敢让这个想法浮上意识。我害怕执行这件事的过程中自已必须背负的风险,所以故意把这件事排除在选择之外。
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可能性,必须将这个躲在意识角落的选择挖出来,让它见光、从正面看向它。
千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晚上,我前往位于美渚一高旁边的神社公园。
我一阶一阶踏稳脚步,沿着很长的石阶往上爬,坐到了之前初鹿野所坐的秋千上。生锈的铁链尾端发出咿呀的声响。初鹿野绑在秋千横杆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也说不定是她自己来收走的。
我在这里想了一整晚。
我能做什么?
初鹿野在寻求什么?
当天空开始染上淡紫色,我得出一个结论。
*
即使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仍然听得见蝉鸣。耳熟的声响中,掺进了直到昨天都还不曾听见的寒蝉鸣声。
我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飞机云。拖成直线的两条白色直线,正好将被窗框裁切出来的长方形蓝天分成两等分。
过一会儿,当白天的蝉鸣声中止,暮蝉开始合唱,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起身。桌子上放着一把老旧又沉甸甸的不锈钢熨斗。我把从供电用熨斗架延伸出来的插头插上,把旋钮转到最大,等待熨斗加热。
花了足够的时间加热后,我抓住熨斗柄,把熨斗面朝向自己。整排的蒸汽排气孔让我联想到水果的种子,仔细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从下方仔细观察熨斗。盯着这有如西瓜切片的不可思议形状看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浏海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蒸发,冒起一缕轻烟。
房间里染上淡淡的夕阳色彩。
以前我因为覆盖半张脸的胎记所带来的自卑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反过来说,也就表示只要没有胎记,我就能得到受初鹿野喜欢的资格。
但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误会。四年前固然有可能真是如此,但至少就现阶段而言,胎记消失这件事,从不曾有助于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不,岂止没有帮助,胎记消失更成为妨碍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进展的要因。
我为了确定笠井那番话是真是假而去初鹿野家拜访的那一天,她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再揉搓地抚摸我的脸,就好像是在寻求本来应该存在的胎记。搞不好初鹿野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温言安慰她的人,而是有着同样伤痛的同伴——我回顾那一天的光景,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往这方向一想,就觉得电话中那女人创造出来的这个状况,在很多方面也说得通了。她说她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而我一直以为就现况而言,我的胜算实在太低,但说不定她说得没错,赌局真的很公平。也就是说,她有可能确实已为我这一方准备了获得胜利的途径。
起初我一直认为,胎记消失便去除我与初鹿野之间的障碍,但事实有没有可能正好相反?胎记消失,会不会让我和初鹿野之间曾经存在的红线也跟着消失?如果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在于我「能否透过去除障碍的方式,成就本来无法成就的恋情」,而是那女人「能否透过增加障碍的方式,让本来不会挫败的恋情挫败」呢?
这场赌局给了我一张暂时没有胎记的脸,只有主动放弃这张脸,我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才会有所进展——那女人故意营造出这种状况。她是在考验我,能不能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已经得到的理想容貌。如果试着这样去想,又会是如何呢?
假设这个想法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再度找回失去的丑陋。我必须对电话中的那女人证明,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放在比初鹿野更优先的位置。
但说要找回胎记,如果只是跌打造成的伤痕,转眼间就会痊愈。我需要的是会半永久留存的丑陋刻印。于是我想到的,是用熨斗恪印的方法。
在曾经有胎记的地方,制造出一大片烫伤。
如果这时候的我还剩下一点正常的判断力,多半能够站在客观的立场,明白企图透过用熨斗烧伤脸的方式来吸引初鹿野的注意,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但赌局剩下的期间之短,加上昨天千草带给我的混乱,让我的视野变得相当狭隘。说是错乱也不为过,我被一种天真的想法给蒙蔽了,以为伴随强烈疼痛的挑战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汗水让我握着熨斗的手变得滑溜,频频颤动。我想疼痛的高峰多半一瞬间就会过去,之后才是问题。要是太快做出冰敷之类的适切处置,好不容易弄出来的烫伤马上会痊愈。如果要让烫伤像以前那片胎记一样,变成我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必须以最高温度确实地烧灼脸颊,然后至少一个小时置之不理,不去冰敷烫伤。一想像那一个小时的情形,就让我腿软。
即使如此,我的决心仍未改变。虽然进展不快,但我已渐渐将自己融入烫伤脸颊的景象当中。当这种过程进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忽然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情形而接受。或许也可以说,我是合理地发疯了。
我闭上右眼,正要将已经加热到足够温度的铁板贴上去时……
电话响了。
要是铃声再晚个十分之一秒响起,我想熨斗应该已烙上我的脸颊。我在几乎把眉毛烫卷的惊险距离停下手。
铃声是从位于一楼走廊的屋内电话发出的。虽然我无法断定,但从这个时机与铃声的响法来判断,多半就是找我参加这场赌局的那女人所打来的电话。
我把熨斗放回熨斗架上,跑下楼去接电话。
「喂?」
没有回答。
换成是平常,她都会单方面说起自己要说的话,但这次话筒却未传出任何声音。即使听不见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人在,我从电话另一头确切感受到活人的声息。这个人似乎一直不说话,在倾听我的呼吸声。
沉默持续良久,正当我等不及而准备开口时,话筒另一头的人以就像CD播放完最后一个音轨十分钟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播放出隐藏音轨那样的唐突,出声说了话。
『你……是谁?』
不是每次打电话来的那女人的嗓音,但这个嗓音我并不陌生。
一瞬间后,我的脑子里填满问号。
「初鹿野?」我问。「该不会是初鹿野吧?」
我听得出对方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让我确信打电话来的人就是初鹿野。
『你是怎么……』疑似初鹿野的人说:『怎么打电话来这里?』
我重复想着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打电话来这里?这个说法很奇妙。这岂不是说得像是我打电话给她吗?
『回答我。』初鹿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人在附近吗?』
看样子我们的认知之间有着某种致命的出入。我边整理思绪,边为必须弄个清楚的各个事项订定出优先顺序。
「初鹿野,你冷静下来,仔细听我说。」我以安抚的语气这么说。「刚才你不是问我『怎么打电话来这里』吗?该不会说,你没打电话,只是接起电话吧?」
初鹿野的回应是一阵像是在思索的沉默,我把这种沉默假设成肯定的答覆,继续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是待在自己家,听到电话铃响才接起电话,」接起来却听到初鹿野的声音。对了,你现在人在哪里?不在家里吗?」
『……茶川车站。』
「茶川?」
『几年前废弃的铁路上其中一个无人车站,简单说就是阳介同学不知道的地方。』初鹿野说明得心不甘情不愿。『我在这边游荡,结果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一接起来,就听到你的声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原因我当然知道,是那个找我参加赌局的女人搞出来的把戏。虽然我对她这么做的方法和目的都不清楚,但总之这种不合理的状况能够发生,唯一可以想见的原因就是她从中安排。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做出这样的安排,说不定是那女人看不下去我试图为了初鹿野而找回自己的丑陋,才决定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
但即使我把这些臆测说出来,肯定也只会加深初鹿野的混乱。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卸下她的警戒心,初鹿野就说:『所以你也不知道原因吗?』接着似乎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算我求你,不要挂断电话。」我恳求她。「一下子就好,请你听我说。你不是快要转学了吗?有些事情我要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只要两分钟就好,你也不用回答,只要愿意听我说就好。」
我没得到回应,但她也没有要挂断电话的迹象。我松一口气,靠着走廊的墙壁在原地坐下。从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小窗照射进来的夕阳,在另一边的墙上照出我的影子。
「你也知道,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切入正题。「本来这胎记是治不好的。我找过很多位医师,他们全都放弃了,还不约而同地说些『你只能和这片胎记一起活下去』之类的话。我脸上的胎记就是那种胎记……可是,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仔细倾听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还听得见些微的杂音,电话并未被挂断。
「要说清楚这整件事会非常费事,而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正确把我所经历的种种告诉你又不让你误会。总之我遇见了一个人,请这个人帮我治好本来应该治不好的胎记——只是,我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来交换。再过一阵子,我就必须把一种再宝贵不过的东西交给这个人。当然,这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因而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以右手摸着以前胎记所在的那一带。
「可是——说来奇妙,坦白说,最近我已不再觉得自己的胎记有那么不好。这胎记足足跟了我十六年,我也差不多渐渐开始接受胎记的存在,甚至对它有了感情。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不惜付出莫大的代价来去除胎记?」
我短短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因为我希望初鹿野喜欢我。」
一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微微多了些滋润,飘出一种像是小小果实裂开的气味。耳朵后面那一带渐渐发烫起来,心脏脉动的速度加快。尽管初鹿野并不在我眼前,我却用没拿着话筒的手遮住嘴边,掩住发红的脸。
「总之,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告诉你。」我加上这几句话。「只是从你的反应来看,我觉得只要没有胎记就能让你喜欢上我,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我闭上眼睛,窥探对方的反应。电话依然维持在通话状态,但我听不到任何声响。说不定初鹿野并不是默默在听我说话,只是没把话筒挂回去,自己就先离开了——当这样的不安开始从我脑海中抬头时,我忽然听到一道微微清了清嗓子的声音。
『你听得见吗?』她问。『你还在吗?』
我立刻回答。「在电话挂断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管要等多久。」
『这样啊。』
一阵像是思索的沉默过后——
『我不懂。』初鹿野以蕴含着不解的声音说。『我一直以为,阳介同学是怜悯现在的我才会对我那么殷勤,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同情和过去的你面临同样问题的我。』
「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嗯,真的是这样呢。』
她的声调并未改变,但我脑海中浮现初鹿野在话筒的另一端忽然露出微笑的模样。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这种个性。』初鹿野认命似地这么说。『我并不是讨厌你了。至于我为什么讨厌待在你身边,这全是我个人的问题。』
「个人的问题?」
『看着阳介同学,让我嫉妒得发疯。』初鹿野仿佛觉得自己可耻似地浅浅叹一口气。『我不是指我羡慕你的胎记治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能够接受胎记活下去;而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接受胎记,不到半年就沉沦到底。伤我最重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件事实。我若待在你身边,永远会被迫察觉到自己有多么软弱。我就是讨厌这样,才想跟你保持距离。』
初鹿野说到这里沉默了几秒钟,我仿佛看得到她紧闭双唇,用指尖揉搓着自己脸上胎记的模样。
『现在,这个胎记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种只因为一个胎记就毁掉自己人生的软弱才是问题。看着现在的你,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因为自己实在太悲惨。』
这时我插嘴说:
「首先,我想初鹿野误会我了。如果我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胎记活下去,那只是误会。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自卑感折磨。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就觉得要是可以投胎转世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我把话筒换到左手,右手把玩着电话卷线。
「我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克服的。对当时的我来说,你一直是我心灵的一大支柱。因为你接受了我,我才有心思接受自己的胎记。以前我一直觉得脸上的胎记脏得不得了,是从你碰触过的那一瞬间起,我才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片变色的皮肤。对我来说,初鹿野唯这个女生就是如此重大。」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初鹿野的语气显得怀疑。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在你面前,一直尽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和别人交流。而且,我更害怕自己对你的暗恋之情,被你本人或旁人看出来。我觉得有人会嘲笑我说:『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唯吗?』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对我来说,深町阳介不能喜欢上特定某个女生。他必须是一个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独自照自己的步调活下去的人。
「可是我一旦和你分开、回到家后,就会一次又一次在脑子里反刍那一天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烙印在记忆当中。如果当天发生了特别开心的事,我还会特地写到日记里,日后再回头来看。这样听起来多半很傻,但当时的我,就是透过这么做,才好不容易撑过那段差点被自卑感压垮的日子。我们上了国中后分隔两地,但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所留下的回忆,仍是我的心灵支柱。要不是认识了你,我想我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形迟早会撑不下去吧。」
过一会儿,初鹿野说: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这时,我听到话筒另一头传来一种像是警报的小小声响。
「什么声音?」我问。
『电话的警告音,我想应该是告知硬币快要用完的声音。』她回答。『这通电话也许快要结束了。』
「喔,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我想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了。
「谢谢你没有挂我电话。能和你说到话,我很开心。」我对她道谢。
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通话结束后,我仍然一直待在电话机前不动。
我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沉浸在与初鹿野谈话的余韵中,久久不能自已。
接下集《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