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泽岛亚矢

如果能够把这颗石头沿路踢回家,我就能够上榜——我觉得经常做这种事的人好幸福。他们心中有神存在,或者说很懂得控制自己。如果那颗石头不慎在中途掉进河里,他们也会说:「刚刚的不算,再来一次。」因为他们把自己当作神。

对我来说,此刻的我就是神明。

这颗石头的形状凹凸歪斜,怎么踢都无法直线前进。喂,我说你啊,前进的动线可以不要一直歪歪扭扭吗?即使在一个人走起来很宽广的放学路上,要是踢着石头前进,就会觉得路忽然变窄了。喂,我又不是足球社的,没办法踢得很顺啊。干脆换一颗形状漂亮的石头好了。偷懒的念头才闪过我的脑袋,我的神马上就降下严惩。

管乐社的学弟妹骑着脚踏车超越我然后远去。「辛苦了!」他们用比我年轻一年的声音说,咻——地就消失不见。我知道脚踏车头灯在黑暗中快速前进。我将暂时取下的耳机戴回右耳,回到恰萌奇(译注:Chatmonchy,日本女子摇滚乐团)唱着「习惯只有两人的单独相处吧」的甜美摇滚世界。

季节大约还是秋天吧。夕阳一下了就西沉了,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以十一月底来说有点难以形容。以十七岁来说,也有点难以形容。已经过了能够随心所欲痛快大哭的年纪,我差不多也该习惯了。

我继续以笨拙的姿势踢着石头.只想两人安静独处,只想抽中奖的签——绘莉子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可爱呢?心里深处突然像被扎了一下。

脚尖有一点点痛。一点点。

咦?

不在。

「亚矢!」

我回头,嘴唇干裂。对方一定已经叫我好几次了。

「你到底要我叫几次!」

社长大人,别发呆啊。诗织一面说着,一面在我身旁坐下,把漂亮的褐色长发撩到耳后。她天真无邪地问:「个别练习什么时候结束?」诗织的头发就像春天里清爽流泄的小河一样。阳光落在她摇曳的头发上,让它像水一样轻轻闪耀。

「差不多该进行团练了。」

我望着窗外这么说。闲置许久的萨克斯风吹嘴和嘴唇,早已被外头吹来的风给吹干了。

「……最近你老是对着窗外练习耶。」

诗织如绢丝般滑顺的声音让我的心跳快了一拍。她靠着窗框,稍微眯起眼睛看着操场。光线将诗织映照得红红的;睫毛的影子落在她脸颊上的样子很美。

「对着外头吹奏,感觉声音也会哇——地开阔起来,很舒畅。」

说完,诗织用仿佛哼歌的语调说:「这样啊。」是啊,是啊,正因为这样,就是这样。隐约觉得诗织似乎看穿了一切,又或许她什么也没发现。天空自顾自地逐渐转为橙红。放学后的操场宛若钢琴乐谱,而来回奔跑的学生们就是一个个的音符,以棒球社的声音当作标准低音,加上足球反弹的声音,仿佛八分音符加上断奏的轻快节奏。网球社的笑声是过于强势的女高音。我像指挥着操场的指挥家一样,把萨克斯风伸出窗外。

而和高音谱记号一样偷偷立在角落、有点左倾的是破烂的篮球架。

烫了一头乱发又抓得更乱的那个人,平常都在那里。

「黄昏——。」

诗织的声音对我来说只是音标,我甚至想不起来那两个汉字该怎么写。「变冷了,关起来吧。」诗织擅自关上窗子。「快点来团练吧。」她也擅自集合社员。

破篮球架那儿,如果少了乱糟糟的爆炸头和没进的射篮,就会过于冷清。

窗子关上后,我依旧无法进入音乐教室内的世界。「社长!」但诗织的声音让心神留在操场上的我,重新拿好萨克斯风。

「好,比赛近了,大家振作点!」

我微笑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最不专心的人就是我呀。我的心就像昨天的石子一样形状歪斜,受到篮球架的吸引,在操场上吹着冷风。

指导老师体型微胖,挥舞指挥棒的动作却很轻盈。我们配合着他将音符变成音乐。我喜欢萨克斯风的声音。感觉它扎实地通过我体内,最能够表现再怒哀乐,或是四季的流转,所以我喜欢。我也喜欢合奏。各式的乐声交叠产生厚度,变成温暖的粒子流徒于空气之中,就像花田的花朵一口气全部绽放一样,心旷神怡。粒子在空气中流动碰撞,温暖了整个空间。乐声相当温暖。

我们反复练习布拉姆斯的《匈牙利第五号舞曲》和《布兰诗歌》的终曲(哦,命运女神)。小只造追逐着音符,而是必须想像正在演奏给某个人听,才能掌握每个音符——去年,一位学音乐家留着一头长发的胖子学长和我合奏时,这么告诉过我。他说的固然没错,不过因为他的外型太恶心,我实在很难同意他的看法。

比赛快到了,我知道音质必须沉稳安定。

即使眼睛追着乐谱、追着指挥棒,即使练习全部结束、吹嘴离开嘴唇,我的心仍旧遗落在操场上。

我的心,被那个穿着皱巴巴的白色T恤、对着破烂歪斜的篮球架跳起,说:「构得到吗?」的身影抛下。

「我去还钥匙哦。」诗织把焦糖色的开襟毛衣藏进西装外套底下之后,前往教职员室。每次社团活动的时间结束,就觉得迷你裙看起来好冷。我涂着护唇膏,在走廊上等待。外头已夜幕低垂。明明比赛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们却没办法住学校留太晚。

「结果今天因为裙子太短被警告,而不是开襟毛衣。」

我又没有给谁添麻烦,真是的!诗织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拉出折进制服里藏起来的毛衣。

校舍里只剩教职员室还点着灯光,充满神秘与冒险的味道。拖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听来格外清晰,让走廊显得比平常更冷硬,更神秘。

「我们今天居然待得比排球社更晚!」

出了门口,诗织说。体育馆四周一片寂静。

「比赛就快到了,今后我们应该都会这样吧。」

「哎又少了一个乐趣。」

「咦?什么意思?」我追问。「排球社的自由球员风助同学?好像是这个名字?他的座位换到我旁边来了!个子很娇小很可爱呢。」诗织微笑。折了两折长度的短裙在晚风中飘动,诗织轻盈迈步。「诗织喜欢小个子吗?」「才不是咧,居然这么说,你给我向风助同学道歉。」

自从告诉诗织我喜欢走路回家,诗织说「那我也一起走吧」,也不再骑脚踏车上下学。诗织有这一面。我将诗织的这一面称为「体贴」。

「两人的单独相处——」我开始唱歌,「我想要——」诗织也接下去。「不对!是『能习惯吗』!」我拍了一下诗织。「人家不想习惯两人的单独相处!」他大步前进。我边笑边追上他。诗织突然转过来。

「他们今天没打篮球耶。」

在暂停了动作的我面前,诗织微笑着,一只眼睛眯成四公厘。

昏晴的天色中,诗织的褐色头发微微发亮。无论是发丝或轮廓,线条都很美。诗织的双眸突然仿佛要贯穿我似地直盯着我。果然啊,这家伙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现,其实早就看穿一切。

「掰掰,明天见,晚安。」

诗织转身飘动裙摆,消失在小径上。诗织所说的「晚安」字面上虽是「晚安」,意思听起来却像是「我明天要请假」(译注:日文同音),仿佛以温柔的声音提醒我这个惯用词汇背后的真正意思。乡下小镇的路灯少,诗织的身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但她温柔的笑脸仍在我脑海中留下残影。全都被她看穿了吗?真伤脑筋啊,真的。我有些难为情,用完全冰冷的手指从包包里掏出MP3播放器。

无论世界多么黑暗,无论深夜或是严寒,只要耳朵里有音乐,就能够跨越一切讨厌的事物了。即使只有我一个人。

反应迟缓的MP3播放器终于转到恰萌奇。「说穿了,我讨厌努力,说穿了人就是人」绘莉子以苏打水泡泡般的声音唱着歌。

前进吧!前进!我的步伐。

我的心情也随着音阶一同高涨,开始找寻形状漂亮的小石子。

「嗯……什么?」

我没有听得很清楚,所以拿下塞往右耳的耳机。原来志乃早就拿下左耳的耳机了。

「恋是别有居心,而爱是真心。」

我们两人共用一副耳机听aiko的歌。离开耳朵的耳机仍持续唱着甜蜜的恋爱故事。

「我早就知道爱和喜欢不一样。」

志乃说完呵呵笑着。皱纹集中在眼角的眼线上。志乃最近似乎热中于刷牙。她的雪白牙齿足以证明这一点,用教室的电灯一照,会亮晶晶哦——当然没这回事。

「恋的底下是心,所以表示别有居心。爱的中间是心,所以代表真心。」

志乃,你的门牙卡着东西哦。我只在心中这么想着,什么也没说。

『这个啊,以前搞笑二人组『小南小内』的小南也这么说过吧。」

路过的男同学一边说,嘿嘿笑着得意地把志乃竖起的手指往下一折。

是蓬乱的褐色爆炸头。

他细长的手指不断搓揉着那头乱发。

「你们干嘛偷听啦!」

「是你嗓门太大好不好。」

几个男生笑了起来。「别偷听人家说话!」志乃一边说一边朝着那侧男生挥动毛巾。「超俗!毛巾的图案居然是本地造型的Hello Kitty!」说着,男孩子继续搓揉头发。袖口处隐约可见幸运绳的缤纷色彩,相当漂亮。为什么明明人家穿着同样的立领学生服,长得好看的男孩子穿起来就是比较好看呢?

我怦然心动。

昨天被抛弃在操场上的心,一瞬间又回到我的小小胸口,激烈鼓动着,让体温逐渐升高。深处的心喊像是绝不让人发现,却又比平常更快速地跳跃着。

「龙汰这个轻浮男!」

「不要乱摸啦!」志乃想要碰那颗蓬乱的爆炸头,却被龙汰严厉地制止。这种时候我只能沉默,安分地守着「志乃的朋友」这个身分,既羡慕、又嫉妒能够自在直呼龙汰名字的志乃。

「对了。」

志乃把Pocky巧克力棒从嘴里拿出来说。每次一说话,就会转动巧克力棒的顶端搅动空气。

「龙汰,你们放学后不是都会打篮球吗?不打了吗?」

志乃一边欣赏自己的指甲形状,一副不感兴趣地问道。我的心就像彼风玩弄的枯叶,沙沙沙地晃动着。也像那座破烂的篮球架一样,濒临倾倒。

「啊,那个啊。」

「欵,不过是蹩脚的球技嘛,看了也碍眼。还是别打比较好。」志乃装模作样笑了笑说。

「啥意思啊你!我们打球是为了陪友弘等桐岛的社团活动结束啦。」

他又动手胡乱搓着自己的头发。

「桐岛?排球社的?你们也让人家跟女朋友一起回去好不好!」

「吵死了,反正他去补习之前也要跟我们一起吃饭。欵,不过桐岛好像退出社团了,说这些也没用了。」

「咦?这样啊?」志乃抚弄着亮晶晶的指甲。「我想你也没兴趣知道。」说罢,龙汰就回到男生集团去了。啊,又开始抓头发了。立领学生服的背影稍微露出白色的衬衫,为什么会那么好看呢?

放学之后,他们不再打篮球了。

「果然还是龙汰、菊池、友弘那一群人最帅,对吧?」

——以我们班来说啦。志乃补上这一句,把镜子立在桌面上,涂起了护唇膏。蜜桃薄荷的香味轻轻飘过来,志乃的嘴唇上覆盖了一层水润的薄膜。

适合粉红色的女孩子一定会是胜利组。无论在任何事物上。

为什么高中的班级会以如此简单明了的方式,把人们阶级化呢?男孩子的上层集团、女孩子的上层集团,至于这些集团以外的,嗯,就是这集团以外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那类学生就连制服的穿法、使用的物品、字型、走路方式、说话方式也全都不一样。我好几次想摸摸看的褐色爆炸头,如果长在其他阶层男生的头上,只会让人想问:「湿气太重吗?」

略短的立领学生服、稍宽的裤子、尖锐的细眉、稍微露出来的白衬衫、手腕上的幸运绳,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的特权。

「我也想交男朋友!」

志乃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镜子。「你什么时候缺过男朋友了?」我问了。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想知道答案。

拥有出众容貌,就连制服穿起来也比其他人可爱,还能够与那圈子的男孩子们轻松闲聊,这样的志乃为什么会和我同进同出?因为原本也属上层集团的志乃被同个圈子的女孩排挤啊。仅仅是因为这样。

在学校时,时间流逝的速度非常快。「我想是受到地球自转的影响吧。我们只要在学校就会欢欣雀跃,全世界学生的欢欣雀跃加速了地球的自转。」志乃前阵子这么说。我觉得有点蠢,但没有说出口。总觉得要是说出口,似乎就会破坏我们一起上厕所、一起吃便当的亲密关系。

人际关系就像玻璃精工一样,外表十分耀眼美丽,会反射阳光,将光线朝四面八方散射,然而只要手指一碰就立刻毁坏了,光线一照:内部就会产生扭曲的影像。

人际关系就像这样的东西吧,我想。「——可是要从班上男生选的话,也只有那三个人可选了耶。」听见志乃小声说,哎呀,我才注意自己刚刚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

志乃啪地合上镜子,看着在教室角落围着杂志那群男生的背影。我则是一直凝视着志乃的侧脸。志乃的大眼睛里停驻着微微的光亮,脸颊描绘出滑顺的曲线。我的玻璃精工。

「选龙汰吗?」

志乃喃喃自语。

「那家伙真的很帅。」

志乃的双唇中有一泓泉水。清冽摇曳,将美丽的东西视为已有的一泓泉水。

「是吗?你不是说他很轻浮?」我若无其事地重新戴上耳机,摆出一副已经没在听她说话的态度。我含着Pocky,口中的巧克力逐渐融化。温热的唾液与巧克力混在一起,浓稠地裹住我的舌头。为什么我会觉得痛苦?aiko正唱到全新恋爱故事的起头——久别重逢的你,摸摸头发掩饰难为情。

「我超喜欢这首歌。」不晓得什么时候,志乃也重新戴上耳机。

窗外吹来的风穿过我们之间,吹拂过志乃制服的袖扣。

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

「我应该喜欢龙汰吧。」

我住aiko唱的情歌的空档听见志乃的声音。我只稍微转动眼珠,望向志乃。

当时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全世界最美丽的事物。

凝视着志乃微泛着粉红的双唇,我不希望那对唇提到他的名字。「这样啊,那我会帮你加油。」我说。残留在嘴里的巧克力余味不知为何让我想哭。从窗子溜进来的风拂动我的浏海,浏海顺着风遮住了我的友情。手心渗出的汗在风的抚触中逐渐消失。此刻他正看着朋友的杂志,说:「咦,这个不是比较可爱吗?」应该住谈论女模特儿吧。说话的同时大概也不忘搓揉头发吧。「我也去烫个爆炸头试试好了?」这样的想法,瞬间闪过我的脑海。

这首歌叫做《希望他没发现》。噢拜托,行行好不要这样。我觉得真是讽刺。不行。我果然一点也不适合褐发和爆炸头。

我第一个抵达音乐教室,当然那儿没有半个人。坐在不会弹的钢琴的椅子上,试着敲下琴键。高音La在音乐教室里迷了路。我晃动着比志乃稍微短一点、粗一点的腿,等待着La的声音完全消失。每人不停踢着石头,脚趾好痛。虽然每天每天持续,似我踢石头的技巧却没有进步,徒留脚趾的阵阵疼痛。

我心中的神一定已经缩小枯萎了。吃完的巧克力余味,只像是对无法如愿的爱恋的不舍。

校门反方向的操场上,棒球社早就展开练习。垒球社也开始慢跑。我隐约能听见对女孩子来说过于粗犷的吆喝声。网球社还是一副没干劲的样子进行准备。今天的操场看起来不像乐谱。因为角落的高音谱记号并不打算让乐章开始。

我缓缓移动视线。

篮球架那儿没有人在。只要没人投篮,篮球架就显得破烂不堪,就只像个碍眼又占空问的物体。每个放学后的夕阳下,我总会听见爆炸头以低沉的嗓音喊着:「没进!」立领学生服被他脱下扔在附近,裤子卷到小腿,白衬衫全都拉出裤子外。虽然看不见手腕是否戴着幸运绳,但我心里总想:「今天应该也戴着吧。」为什么要退出社团呢?桐岛。让龙汰他们继续打篮球嘛——我在心里迁怒起并不认识的桐岛。

教室里,志乃一面说着想交男朋友,一面把指甲涂得闪亮亮。一面涂上唇蜜一面说龙汰好帅。我只淡淡地说:「这样啊,你不是说他很轻浮?」便开始一点一点舔着Pocky上的巧克力。「我大概是喜欢龙汰吧。」志乃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我故作从容地回应:「这样啊,我会帮你加油。」

她真的很可爱。

志乃,非常可爱。

秋天的白天和夜晚似乎等长。国中理科课时曾经学过。这属于我最不擅长的天文学领域。老师告诉我们,春天和秋天的白天和夜晚几乎一样长,夏天是白天比较长,冬天则是夜晚比较长。

脑子里,小石子仍继续在狭窄的路上滚动着。我的脚尖不容许它停顿下来。

但我不认为这个季节的白天和夜晚等长。对我们来说,活动的时间就是白天,睡觉的时间就是夜晚。这一点,一年四季全都一样。只要一直在动,就一直都是白天,只要一直睡,就是没有黎明的永夜。似乎有人说过没有黎明的永夜不存在。若是我死掉,就是没有黎明的永夜了。

我持续在脑子里踢着石头。

夕阳逐渐从山的棱线上消失。慢慢地,山的轮廓线也逐渐融入空中。光让山和向晚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

我继续踢着石头。操场上传来天真无邪的笑声。不间断的脚步声。摇摇晃晃的篮球架,已经不在的蓬松凌乱褐发。小石子。天空。逐渐消失的太阳。吹拂的风。乱发。天空。小石子。

随处可见的日常景色里,孤立在其中的只有我的谎言。

「好、早、啊!不愧是社长!」

社长的干劲果然不一样呢!诗织边说着边走进来。「我今天和风助同学说了很多话呢!」一边说话一边转圈圈的诗织,好可爱。

「你明明不会弹钢琴,为什么坐在那里?」

嘿咻。诗织把包包放在地上。

「今天也没打篮球吗?」

我感觉心脏轻轻地飘了起来。稍微舔了自己干裂的嘴唇,想起志乃粉红色的丰润嘴唇。

「没人使用的篮球架,看来好寂寞喔。」

诗织敲下琴键。La到Do的小三度让琴声变得有些悲伤。「坐过去一点。」诗织说着,用屁股把我挤开,开始弹奏大塚爱的《金鱼花火》。「只用钢琴弹奏,听起来好像别首歌。」她说着,流畅地弹奏。Ti和Mi的低半音制造出的乐声真的很美。

「亚矢。」

我不希望那对春泉一般的双唇提到龙汰的名字。

「悲伤的悲,是一个心加上非字。」

诗织这么说。眼睛并没有离开琴键。

突然说出这种话的诗织,嘴唇明明更加可爱呀。

同学、学弟妹陆续进来,向坐在钢琴前的我们打招呼。虽然是一如往常的寻常景色,但有了诗织小声弹奏的叙事曲作为背景音乐,音乐教室不知不觉地成了情感充盈的空间。

仿佛因应着墙上挂的「距离比赛还有四天!」的文字,所有的人很早就集合了。大家不像平常一样随意闲聊,而是各自开始准备乐器。我也得振作点才行。我取回被篮球架与脏球网牵挂住的心。

铜管、木管乐器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一齐发出,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已逐渐高涨。我一边想着:「萨克斯风为什么是木管乐器呢?」一边试吹了一段《匈牙利第五号舞曲》。我想起学弟小声地问:「这首曲子该吹奏成什么样的感觉好呢?」诗织莫名其妙的回答:「裂开起司的感觉!」忍不住笑到颤抖。

希望指导老师今大能早点来,让我们多练一些合奏。「指导老师好慢啊」、「那个肥猪!」诗织偶尔也会口出恶言。「各位,在指导老师来之前,我们先进行调整吧。」我一说完,众人异口闯声地应「好。」我这才又重新体认自己真的是社长。

我必须振作点才行。

指导老师总算来了,人家开始进行比赛前的特训。平常总是温柔敦厚的指导老师对于音乐相当挑、剔,到了比赛前,嘴巴的严厉更是不饶人。「你们真的有心想演奏给人听吗?难听死了,快把自己当作世界第一!」每次听到指导老师这么说,总会让我惊讶。吹奏时想像自己是世界第一,的确会更有感情.甚至到了让人难为情的地步。

大家都变得更好了,然而这也让过去一直被掩饰的错误反而更加醒目。音乐缺乏深度,或是说服力。虽然这么想,但我也无法完全专注在萨克斯风上。一到这个季节,嘴唇干裂出血的情况就会趋于恶化,果然与丰润的粉红双唇相去甚远。

我明明不希望想起这件事,明明想更加专注,脑了里却不断出现蓬松的褐发、乱糟糟搓揉头发的大手、色彩缤纷的幸运绳、粉红的嘴唇,以及那一句「我大概是喜欢上龙汰了吧」。

Pocky上的巧克力隐约残留在口中。

我想起那瞬间的甜味。

外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学校规定的社团活动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每个人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不安的表情盯着时钟,指导老师也放下指挥棒。

「啊,已经这么晚了?」

「嗯啊——」诗织伸伸懒腰。「就快天黑了。」说着,她取下系着头发的红色橡皮圈,长发立刻轻飘飘地落下遮住西装外套。其他的学弟妹、同学等社员也一边开始收拾乐器,一边沉重地说:「糟了」、「我好不安」云云。始终无法专心的我则是满怀着罪恶感以及焦虑。

「老师!」

顺着声音望向旁边,诗织举起细长的手臂。

「真的不能再继续练习了吗?稍微留晚一点就觉得会被变态袭击,这样的我们也太蠢了吧?」

社员接二连三地开口:「我也想继续留下来练习」、「其实我的状况也不妙」。

「不行。必须遵守规定。而且每间学校都规定只能在一定的时间内练习。」

指导老师很干脆地打断众人的话,丢下了一句:「钥匙记得准时送还。」便离开音乐教室。指导老师说的固然没错,但我也没听漏诗织小声骂他「肥猪」!

指导老师一离开,音乐教室就变得莫名安静,最后众人的视线便很自然地集中到我身上。「社长,我们好担心啊」的气氛正朝着我来。我知道。

我舔了舔干裂刺痛的嘴唇。没事的,也已经没有巧克力的味道了。

「我们去KTV吧。」

除了诗织之外,所有人都露出「啥?」的表情。只有诗织雀跃地说:「哎呀,这样好像《摇摆女孩》(译注二00四年上映的日本电影)呢!」我心想,这家伙果然懂我。

「喂,大家带着乐器!KTV是隔音空间对吧,我们可以去那儿练习!」

学弟妹露出小朋友要去探险的表情,所有的人不一会儿就抱着乐器跑出校门。「为了吹奏乐器而使用KTV包厢,好像会被骂!」好像会被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学弟妹们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开心。打算干一件「好像会被骂」的事情之前的雀跃,总是助长我们的兴奋。

「马上就被识破了。」

「废话。」

「所有人都被赶出去,拒绝往来。」

「哈哈。」志乃把脖子伸向前,呵呵地笑。「那样不是很丢脸吗?哎啊,我喜欢这首歌。」说完,他就把MP3播放器的音调大。志乃一动,一人挂一边的耳机也稍微移位,恰萌奇的声音变得好远。

「KTV的包厢的确没办法完全隔音呢。以前我就被隔壁包厢很认真唱着小田和正歌曲的声音吓到过。」志乃笑着说。「『我想见你——』明明不是专业歌手还用上一堆抖音!」或许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志乃一个人开怀大笑。

打扫完毕后,我等待着今天最后的班会举行,一边同想那位远比预期还要生气的KTV店员。他大概不是工读生,身材像笨重的中年大叔:八成是店长吧。他发飙时,我旁边的诗织小声说:「肥猪。」我差点笑出来。那位店长还联络了学校。身为社长的我在打扫时间被指导老师叫过去。但指导老师没有生气,只以温暖的语气说:「我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努力的同时还是要守规矩。」我真的很高兴。

回到教室后,我察觉志乃瞬间对我露出了依赖的眼神。虽然她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然而待在没有半个朋友的教室里,对任何人来说比什么都可怕。

同班同学各个都以自己的方式打发班会之前的时间。今天的课都结束了,所以气氛很轻松。云沾染着橙色,飘向明天。夕阳透过窗帘,擅自将哀愁带进教室里来。

教室的门喀啦喀啦打开。

心情变成甜甜的。但我又没有吃巧克力棒。

「喔,你们在听什么?」

他啪地拿下志乃耳朵上的耳机,塞进自己的右耳。「喂!别这样!」「恰萌奇?我只知道《香格里拉》。喂,宏树,你们听过吗?」他今天也不停搓揉着褐色的爆炸头。

风从窗子吹进来,我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表情。我的心在流汗。

甜甜的,刺痛的。

「龙汰如果对恰萌奇很熟,反而奇怪吧。」

重新涂上蜜桃薄衙护唇膏的嘴唇还是一样亮晶晶。志乃为什么这么可爱呢?

我的脚尖有点痛。好像正在哭泣。

「菊池他们不是还在打扫吗?」志乃随口敷衍。「不会吧?真无聊!」他开始扰乱附近的男同学。勉强插进裤子后口袋的钱包,让人觉得很有男子气概。

「那家伙怎么搞的?」志乃嘟起嘴唇,再,次戴上耳机。她今天的指甲仍像镜子一样光亮,睫毛一根根漂亮地向上翘。「可以听《深夜的游乐园》吗?」志乃说着,没等我回答,就按下播放器的按键。哔、哔。在机器发出转动曲子的电子声空档,我听见志乃小声说:

「龙汰啊,有女朋友了。」

啪嚓。我觉得风突然停止了。

「我昨天问了他,他很干脆地说:『有啊。』感觉很差,对吧?」

而且那个幸运绳就是他女朋友编的。他还开始大聊自己的情事,好烦喔!志乃舔了舔嘴唇。不晓得是为谁而擦的蜜桃薄倚香气轻轻飘到鼻孔时,我感觉心中的神已经背弃了我。

「幸好我还没有陷下去。」志乃取下自己那边的耳机时,班导正好走进教室。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有人关上了窗。风完伞停止了,乌黑的头发像是要掩护我似地停止飘动。我用手指拨开覆盖在脸颊上的头发时,正好听见绘莉子唱:「明明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了幸福」。

我想我今天应该还是最早到的人。

脚尖还住痛。每踏出一步就会规律地抽痛一下。我把自己当作神,每天持续踢着石头。嘴唇也因干裂而阵阵刺痛。浑身上下都在痛,连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傍晚的光线让群山完全融入天空之中,乌鸦的身影消失在山傍。不为谁而吹动的风从我身后吹来,裙子微微膨胀起来。

走在通往音乐教室的熟悉走廊上,我的谎言更显单薄。

志乃说幸好自己还没有陷下去,亮晶晶的嘴唇马上就决定放弃。

而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真心喜欢上他的呢?

什么时候眼睛开始追踪着他的背影?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想伸手揉一揉那团褐色猫毛、想问问那个幸运绳许了什么愿望呢?实在想不起来。我羡慕和他要好并能够自在聊天的志乃。每次他和志乃说话时,我总任志乃的身后,摆出有些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上方,希望他多少觉得我可爱。我觉得这想法好丢脸。

脚尖好痛。石头在脑子里打转。在路边。

褐色蓬松的头发。伸长的影子。色彩缤纷的幸运绳。棒球社低沉的喊叫声。裤子后口袋里的钱包。掺杂着秋冬气息的风。抓住篮球的手掌。只有脚步声的走廊。被沙子弄脏的CONVERSE鞋子。好久没带回家的萨克斯风。始终投不进的三分球。在腰身打了两折、勉强符合校规长度的制服裙子。骑上脚踏车离开、仿佛背负这个世界所有自由的背影。

无论看见什么,无论想到什么,都会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既然有女朋友,我宁愿希望之前他曾与朋友大声谈论女朋友的话题;希望他能指着杂志上穿着可爱洋装的模特儿说:「我的女朋友比较正!」这样一来,我就能够偷听到那些话,自己一个人偷偷将喜欢的心情踢飞到比石头更远的地方去。

我又撒谎了。

那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让我放弃?

打开音乐教室的门,碰!我试着踢出右脚。大一号的拖鞋画出弧线飞射出去。此刻,石头一定掉到某个地方去了。我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难道我以为只要不断踢着石头,他就会转头看我吗?

放下包包和萨克斯风。墙壁上那张纸以要渗入眼睛的红字写着:「距离比赛还剩下三天!」

时间有限,每间学校一定都在加紧练习,光是我们想偷跑是不行的。我现任应该能够坦率地向KTV的店员道歉了。虽然他是肥猪。我们学校每年都拿下这场比赛的金牌,总不能到我们这一届打坏传统。我凝视着过去已吸收了万千声音的暖色系墙壁,拿起萨克斯风,试着把「三天」这两个字刻进脑里。身为社长的我必须加油。我闭上眼睛。

为什么无论看向什么地方,总能够看见那座破烂的篮球架呢?

我带着疼痛的脚尖来回走动,想把窗帘全部关上。即使被诗织说:「怎么了,亚矢?你脑子坏掉了吗?」也无所谓。我今天想待在漆黑的空间里,待在看不见歪斜篮球架、褐色头发、幸运绳的空间里。

我告诉自己,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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