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有那个必要吗?」
小岩井来实盐起眉头表示反对。
「不,佑树同学和世界确实是公认的一对,于情于理也不该过问恋人的交往情况啦。」
「简直莫名其妙。」
桐岛春子也持否定意见。
「虽然不情愿,真的很不情愿,但我也能够认同哥哥和神鸣泽小姐的关系。可是同居会不会太过分了?我无法接受那种颓废的行为。没错,男女关系要常保清白……咦?你说我哪来的脸说这种话?我当然有脸说啰。说对的事情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是在玩扮家家酒吧?」
千代也是严厉批评。
「主人就不用说了,佑树大人也是前途看好,老家更是具备充裕的经济能力。换言之,佑树大人想像的同居不过是摆脱舒适圈的富人消遣罢了。关于两位的未来,个人认为还是选择两家都能完全接受,并且合乎社会观感的形式为佳。」
「大家的想法我完全明白。」
佑树排除所有反对意见。
「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希望大家可以给予温情的支持。」
他的固执众所皆知。
最后来实、春子和千代也只好接受了。况且同居的费用是由佑树打工赚来的个人资金支付。法律上就不用说了,道义上更是无可非议。
「很久以前我就这么想了。」
佑树坦言。
「不光是经济层面,能够独力撑起各种生活基础才算是独当一面。如此一来,最后自然免不了离家独立。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我倒不认为依赖老家有什么不对。」
世界笑着说。
「不过这种想法很像阁下的作风。明明出身豪门,阁下却从以前就事事亲力而为。说好听是坚韧不拔,说难听点就是草根性重吧。」
「我的教养应该不差吧?」
「就这个层面来看,阁下跟妹妹春子一点也不像呢。」
「不用你多管闲事……不过不好意思,世界。结果委屈你迁就我了。」
「无所谓啦。反正我还年轻,身体也很健康。虽然过去不知人情世故,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也不排斥挥汗劳动喔。」
「未来注定有美酒、雪茄和书本相伴,坐拥万贯家财,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记得你好像这么说过喔?」
「哎呀,是这样吗?」
「顶多就参与慈善事业作为消遣——听说你还说过这种话喔。」
「阁下的消息可真灵通啊……的确,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不过我更看重某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将追随桐岛佑树直到天涯海角。在这个真理跟前,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一提。哪怕是什么都不缺的豪门家世背景,我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因为我喜欢阁下。」
「…………」
「怎么了?佑树。为何突然不说话?」
「哎,那个。」
佑树搔着头说:
「你突然这么说,我都觉得害臊了。」
「别脸红啊,真恶心。事到如今说这什么话啊?我们的关系才没那么肤浅呢。」
「不不不,这是两码子事啊……等一下,脸真的变红了。我不敢正眼看着你说话了。」
「……喂,别这样,笨蛋!连我都害臊起来了啊!啊——真是够了,刚才不算!保持平常心,平常心!」
†
从计划阶段就这样了。
到实际搬家之前更是困难重重。
首先是寻找搬家的地点。
「世界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这个嘛……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高级住宅区。」
「喔喔。」
「毕竟我一看就知道很有教养,以前甚至被保护到有点不知人情世故。不过身体还是会自然而然地习惯出生长大的环境呢。广大的宅邸栉比鳞次,高级轿车随处可见,人们面带笑容地互相问候,而且采光良好,犯罪率又低——若能住在这种地方,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无可挑剔呢。」
「对吧?」
「可是不行。」
「哎,我想也是。」
佑树和世界一同垮下了肩膀。
「毕竟我没那个钱啊。」
「只要有那个意思,无论多少钱都筹措得到,不过这并非这次尝试的宗旨吧。」
「是啊,我也差不多要离家独立,准备开始工作了。未来还是有可能的,你就拭目以待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这个嘛……」
世界抱臂思索起来。
「住在乡下如何?」
「喔喔?」
「搬到狸猫比人还多的乡下地方,过着深耕土地的优雅生活。晴天种田,雨天安静看书。听着风声遥想季节变化,为太阳的眷顾时忧时喜。亲身感受生物的生息,过得朴实而富足。不觉得这才是人类应有的样貌吗?」
「嗯嗯,不错耶。」
「虽然我是个大家闺秀,从未拿过比刀叉更重的东西,但我也可以舍弃威士忌酒杯,改拿农耕机具喔。有新鲜蔬菜和现采山菜相伴的生活也不赖呢。」
「是啊。在都市里生活也不一定好。」
「改建旧民宅来住感觉也很梦幻。把屋龄超过一百年的木造建筑改装成现代风格,变得既时髦又帅气。不然开间咖啡厅也行。用自家田地里的有机蔬菜作为材料,提供美味可口的咖哩,听起来就是一间很棒的店呢。哎呀,客人不必太多。只要有谁愿意偶尔上门光顾,跟我们分享喜悦即可。」
「嗯——好远大的梦想啊。」
「当然,我明白乡野生活绝非易事。乡村是狭隘的社会,人际关系可能绑手绑脚,作物也可能成长得不如预期。采用无农药耕种法可能导致虫害肆虐,甚至殃及附近田地,造成严重损害。旧民宅就算经过改建了,由于老房子容易透风,冬天可能冷得刺骨,夏天热得像蒸笼一样。」
「细节也太真实了……」
「不过这无疑也是一种魅力。怎么样啊?佑树。要不要选择到乡下生活?」
「不错耶,真是太棒了。话虽如此……」
佑树以手指揉着眉头说:
「世界,这边有个小问题啊。」
「……嗯,是啊。」
「可惜我工作的地点在东京都内,这样通勤会花很多时间呢。」
「果然。」
两人一同垮下了肩膀。
†
不过这个世界很大。
虽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选择变得愈来愈少,但继续找下去的话,总会找到适合的地方。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好酒沉瓮底。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平凡无奇的地方,既不在东京都内或都市里,也不是高级住宅区或可以种田的乡下。
那片土地上有条堤岸工程做得滴水不漏,看起来索然无味的河。
虽然逐渐没落,商家们却充满活力。
物件是屋龄五十年的公寓,格局1DK,面积四十平方公尺。
「抱歉啊,世界。」
「为什么道歉呢?佑树。」
「没有啦。要是我更有出息一点的话,就能租到更好的房子了。」
「有没有出息又不是只看财力。况且这房子绝不算差啊。」
「是吗?」
「首先是浴厕分离。这可是租屋的要点呢。」
「不过浴缸是几乎已经绝迹的金属浴桶。厕所也是罕见的和式厕所喔?」
「厨房也是有模有样。还有三口煤气炉,想煮什么都行呢。」
「不过水槽附近特别狭窄……选用颜色格外明亮的磁砖反倒令人哀伤。如果除去煤气炉,全面电气化的话,发生火灾的风险也会随之降低啊……」
「我说佑树啊,现在又还没实际住进来,在那边挑三拣四的也无济于事。而且往往都是搬进来后才发现根本不用那么担心啊。身为前大家闺秀的我这么说准没错。」
「是吗?也对。」
「嗯。就把这房间当作我们的根据地,一起白头偕老吧。」
「我知道了。好,那就重新打起精神——啊。」
「怎么了?佑树。看阁下突然默不作声,还别开了视线,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不……嗯——……」
「我俩之间没有任何顾忌,阁下无需隐瞒。哪怕是难以启齿的事,阁下也大可直说。」
「好吧,那我说了。」
「嗯,我在听。」
「刚才我看见一只黑色昆虫迅速横越房间的墙壁。」
「喔喔。」
「嗯,就这样。就这样而已。」
「佑树,是所谓的那个吗?老房子里必然会出现的生物,名字是蟑开头的——」
「喂,别说了,世界。话语带有言灵。要是说出口了,那家伙可能又会跑出来打招呼喔。」
「了解,我会小心的。可是啊——」
「真伤脑筋。」
「嗯,真伤脑筋。」
「虽然我已经做好某种程度的觉悟了。」
「不然现在立刻换一间如何?」
「合约都签了……」
「是吗?既然都签约了,那也没办法了。」
「唉。」
「呼。」
两人一同垮下了肩膀。
†
当然,也不尽然都只有坏事。
搬家过程中倒也有不少令人欣喜雀跃的事。
例如选家具。
「买家具果然就是要找二手商店呢。」
「嗯。凭我们的经济能力,买新的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最好还是低价买下谁用过不要的二手物品,好好爱惜着使用吧。」
两人花费大量时间跟体力逛了很多家店。
不过实际看到商品时,他们却变得三心二意,无法做出决定。
「佑树,这梳妆台怎样啊?」
「不错耶。感觉好像很少用,整理过后又会焕然一新。古典的欧式风格也很加分。原本应该很贵吧。」
「这个桐木衣柜也是罕见的珍品呢。」
「的确。虽然长年使用下有点变色了,却有种经年累月的韵味。价格……嗯——会不会有点太贵啊?」
「考虑到品质,这算合理的价格吧。」
「这么说起来,昨天另一家店里的衣柜不也很划算吗?螺钿镂刻制作得相当别致呢。」
「原来如此,那个也令人难以割舍呢。唔唔,该怎么办呢?」
「要选哪个?」
「干脆两个都买如何?」
「别闹了。我们的房间那么小,就算勉强掏钱出来买,也没空间容纳两个衣柜啊。」
「唔唔,的确……不过真是难以抉择啊。好,先保留吧。多逛几间店再决定。」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了吧。光是衣柜候选名单就有四个了。」
「唔唔……」
「而且就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东西有可能先被其他客人买走喔。」
「唔唔……」
「另外,我们的房间也还没决定要布置成铺榻榻米的和式风格,还是贴木头地板的西式风格。要买这个梳妆台就全部采用西式风格,买衣柜就采用和式——」
「够了,别一次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我脑袋都快爆炸了!」
例如选餐具。
「买餐具果然就是要找百圆商店呢。」
「我有同感。以前我也不知道百圆商店的存在,不过这种店真是太棒了。各式各样丰富的商品竟然都是百圆均一价。看到百圆商店企业努力追求物美价廉的极限,我不禁深受感动。」
「是啊。百圆商店买得到的东西就在这儿买,有缺其他东西再到二手商店补足。这计划简直天衣无缝呢。」
「嗯,安排得太完美了。」
「事不宜迟,赶快挑吧。首先是小酒杯。这个跟这个如何?典雅的瓷器。」
「感觉很特别呢。大口畅饮时用这个如何?仿琉球玻璃的气泡感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呢。」
「OK,就这个吧。还得买烫酒用的酒壶呢……嗯——大部分的设计都很朴素呢。」
「朴素才好啊。不然之后再自己画画点缀嘛。」
「这点子真有创意。虽然我不擅长画画,但画得不好也挺有梗的。」
「威士忌酒杯要买哪个?喝威士忌一定得用这个才行。平常我都是用水晶制的……」
「那种昂贵的东西跟我们公寓也太不搭了。就选这个最简单的吧。破了再买就是了。」
「威士忌兑苏打水用的酒杯要选哪个?可以的话,最好是铜制或锡制的。不仅导热效率高,外观也好看。」
「百圆商店不可能卖那种东西啦……二手商店可能挖得到,之后再去找吧。」
「哎呀,糟糕,差点就忘了大啤酒杯。这个反倒是有印啤酒厂商标的才好。虽然看起来有点俗气,却更能衬托出啤酒的风味呢。」
「说到这个,有些二手商店应该有卖厂商促销用的大啤酒杯才对。」
「原来如此,问题解决了。」
「解决是解决了……」
「怎么了?佑树。看阁下一脸微妙的表情。」
「没有啦。仔细一想,我们是不是尽买些跟酒相关的东西啊?」
「酒是人类永远的朋友。买跟朋友相关的东西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不不,问题不是这个吧。这样下去的话,我们的碗橱里很有可能都是装酒的容器了。」
「又没关系。料理也可以用酒器来装啊。像中华凉面就可以仿照水果圣代装进大啤酒杯里。」
「这样不太好吧……」
例如探索新环境。
「世界,你知道搬家后首先该做什么吗?」
「当然是得先熟悉那片土地啊。不了解自己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日子怎能过得安心?」
「答对了。那就赶紧出门探勘吧。」
「嗯。散步大会正式开始!」
两人搬到了所谓的下町。
约有半世纪历史的木造建筑栉比鳞次,窄巷纵横交错,到处都是阶梯和死胡同,路边不时可见聚集成群的猫咪。衣服洗完晾在外面是常有的事,路面有一半都被种在保丽龙容器内的盆栽所占据。货真价实的水井依然正常使用当中,三姑六婆围在井边闲话家常。
「虽然早有耳闻……」
「嗯,我也只知道相关知识。」
「我真的受到了文化冲击呢。」
「我也有同感,佑树。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城镇……不,有才是应该的吧。」
「感觉好像不小心闯进了主题公园呢。根本不像住在同一个国家的居民啊。」
「不过佑树啊,镇上居民看起来活力充沛呢。」
「是啊。真羡慕他们。」
两人在镇上到处闲晃。
毕竟是自己要住的地方,他们真的走遍了每个角落。
若是观光客也就算了,偏偏他们穿着家居便服。由于两人的行为举止格外引人注目,走着走着开始有人向他们搭讪,聊着聊着又受邀到人家家里喝茶。附近的男女老少逐渐聚集而来,不知不觉间开起了烤肉大会。见两人喝酒喝得爽快,居民们更是盛情款待,离开时还给他们一堆礼物带回家。
「……好夸张啊。」
「嗯,真的很夸张呢。」
两人带着微醺漫步夜色之中。
这天天空挂着红通通的上弦月。
当然,也不尽然都只有好事。
他们在搬家第一天,浴室就坏了。
「这下糟了。怎么马上就面临考验了……」
「这没办法马上修好吧。维修人员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来修理。」
「算了,反正一天不洗澡也不会死。」
「我们反倒化危机为转机才是。」
「啊,原来还可以这么想啊。」
「嗯,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来挑战公共澡堂吧。转祸为福也是让生活更加美好的智慧喔。」
其实最近大众澡堂也不怎么便宜。
考虑到出门花的时间,以及能否自由决定何时洗澡等等,在自家浴室洗反而划算多了——所以即便空间不大,两人还是选择租下附浴室的物件。不过遇到这种情况又另当别论了。
两人抱着换洗衣物,兴冲冲地出门前往附近的澡堂。
「佑树,我现在很兴奋呢。」
「单纯在外面洗澡的话,你也有过几次经验吧?大家不是一起去旅行合宿过很多次了吗?」
「这是两码子事。不是外宿这种特别的情境,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公共澡堂。这才是最奢侈的醍醐味啊。」
「这倒也是。」
「到澡堂后来玩那个吧。」
「那个是哪个?」
「朝隔开男女澡堂的墙壁上方空隙丢肥皂或洗发精啊。」
「你说情侣之间互相借用洗澡用品喔?很久以前的漫画或电视剧里是有这种场景没错啦……你到底是活在哪个年代的人啊?」
「我还想玩那个。就是潜进浴池底下,在男女澡堂之间来回穿梭。」
「虽然这已经是爱情喜剧的经典场景了,但时下的公共澡堂可没设计得这么简陋喔。」
「重点在于泡同一池热水的连带感啊,佑树。不然说穿了,两人一起来公共澡堂也没好处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
所以两人真的实际尝试了。因为没办法从浴池底下游过去,他们决定从墙壁上方空隙丢东西给对方。
「好——要丢啰,世界~~!」
「嗯,来吧!」
「再确认一次位置吧。我站在里头数过来第三个位置,我会慢慢把洗发精从这里抛过去。看清楚了,要接好喔?」
「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接!」
「基本上你就是个迟钝的人,所以要格外小心喔?」
「别担心!我会轻松接住的,快丢吧!」
「那我丢啰,——、二、三!」
啪。
咻~~~~……
砰。
「好痛——!?」
不出所料。
因为隔着一道墙壁,佑树无法确认墙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世界肯定是没接稳,被洗发精砸到了额头。
「喂——世界,你没事吧!?」
「呜呜呜呜……佑树,再挑战一次!这次我一定会华丽地接住的,再来啊!」
「算了吧,反正结果还是一样。而且这样会给其他客人造成困扰的。」
「我立刻把洗发精拿过去,有劳阁下了!」
「不,要直接拿的话,当初根本没必要丢啊。还有,不要从女澡堂跑来男澡堂啦。」
经过一番折腾,两人总算洗完澡了。
不过接下来才是乐趣所在。
「佑树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现在不开心更待何时?……瞧!这是瓶装的冰牛奶~~!」
「你真的很爱这种老掉牙的套路呢……不过洗完澡的牛奶确实好喝,这点我不否认。」
「对吧!?对吧!?」
「可是牛奶在家也能喝啊。」
「阁下根本什么也不懂。味道一半以上都是情境的产物。若是没安排好入口前的步骤,无论是再美味的珍馐佳肴,终究不如垃圾食物。反之亦然。步骤对了,单纯的牛奶也有可能成为超越万灵药的极致饮品。」
「我也知道很好喝啊,不过公共澡堂卖的牛奶有点贵耶~~」
「佑树啊,别这么斤斤计较。」
「我才不是斤斤计较,现在真的没钱啊……不过像这样奢侈一下也还可以容许啦。」
「嗯嗯,就是说啊。」
「顺带一提,我喝的是水果牛奶。」
「……啊~~?阁下真的什么也不懂!这种时候就该干脆地展现气魄,选择无添加物的牛奶才是正统派!水果牛奶什么的根本是邪魔歪道嘛!」
「这么说会激怒很多人喔?水果牛奶也好,咖啡牛奶也罢,都是适合洗完澡喝的饮料。我坚决反对歧视。」
「算了,别管这个了。赶快喝吧。」
「嗯。不然身体都要凉了。」
两人用复古的开盖针打开同样复古的纸盖。
然后右手拿着瓶子,左手插腰,将牛奶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噗哈!赞啦!这才叫醍醐味!这才是精髓!」
「哎呀,真是太好喝了。感人肺腑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发自内心觉得『活着真好』!」
「明明你出身有钱人家,从小备受呵护,却特别喜欢有庶民味的事物呢。」
「这是反扑啦。我年幼时父母便早早死别,一家老小也悉数死绝,只剩下千代留在身边照料生活起居。由于体弱多病,我几乎无法离开宅邸,唯一的慰藉只有读书饮酒——连续好几年过这种生活,自然会对外界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就是阁下口中有庶民味的事物产生兴趣。回想起来,那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后来我总算恢复健康上了高中,有幸结识包含阁下在内的许多人——」
「又在讲古了。」
「唔唔,干嘛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啊。好像嫌我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似的。」
「事实上,你的讲话方式也很落伍吧。」
「哼,不用阁下多管闲事。我也没办法啊。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开始我就是这样讲话了。唉——心情都被打坏了!难得开开心心地享受洗完澡的乐趣,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感觉你好像是故意闹别扭呢……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再多享受一下洗完澡的余韵,不过此刻已经没心情再多喝一瓶牛奶了。」
「不然要怎么办?」
「来公共澡堂的途中,我并未错过巷弄角落里挂着红灯笼的摊子。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不妨畅饮冰啤酒配关东煮如何?」
「洗完澡去路边摊喝啤酒,听起来不错呢。」
「岂止不错,甚至可以排进人生前三名的乐事呢。」
「可是现在我们没钱。」
「虽然没钱,却也不至于为明天的吃穿发愁。」
「……也对,偶尔也可以奢侈一下吧。」
「嗯!准备庆祝搬家啰!」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关东煮摊贩的小凳子上,开始了简单又豪华的续滩。
真的是欢乐不断。
不过就某种层面上来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两人带着微醺返回新居。
澡洗了,饭也吃了。
时间当然也晚了。该做的事情做完后,再来就是睡觉了。
新生活的第一天就过得相当充实。
「好,那就来睡觉吧。」
「嗯,是该睡了。」
「顺带一提,我们的新家很小。」
「嗯,看也知道。」
「这也表示没什么空间铺床,所以只好把两床单人用的小尺寸被褥并在一起了。」
「嗯,这点我在搬家前就知道了。」
「那就关灯吧。」
「好。不关灯也没办法睡嘛。」
灯关了。
室内一片昏暗。
狭窄的房间里并排着两床小小的被褥。躺下时两人紧紧相依,不光能听见呼吸声,甚至感受得到近在咫尺的体温。
「我说世界啊。」
「什么事?佑树。」
「我们是第一次单独过夜呢。」
「嗯,是啊。」
两人在高中认识后随即开始交往,至今也已经好几年了。一直以来都是吵吵闹闹、急急忙忙,不顾一切地在青春路上猛冲。
他们身边总有小岩井来实、桐岛春子和千代相伴。大家一起玩乐,一起学习,全心投入文化祭和体育祭,畅快地喝酒聊天,偶尔吵架也很快言归于好,每天都尽兴得忘乎其形。
在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
印象中不曾有一刻歇止。
跟大家相处真的很开心,每天都像庆典一样。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作了场梦。
当然,那是百分之百的正梦,绝不可能有任何虚假。不过作了这么久的梦,现在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我们从未做过任何情侣该做的事呢。」
「嗯,是啊……」
没错。
那段时光实在是太梦幻了。
简直转瞬即逝。
「不过我们很早就开始交往了。」
「嗯,是啊。大概才认识两个星期就交往了。」
「小岩井同学、春子和千代小姐都吓得不知所措呢。」
「这算典型的半路杀出程咬金吧。也难怪她们常借故挖苦那时候的事了。幸好最后没演变成以命相搏的情况。」
「不过我们会在一起也是必然。一看到你,我就知道这是命中注定。」
「我也是。虽然老套,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两人进展飞快。
可是……
「老实说,我们也面对了不少闲言闲语。还有人说:『你们是小孩子吗!?』」
「是啊。不过每个人前进的速度都不一样嘛。有人像兔子,也有人像乌龟。而乌龟也有乌龟的幸福。我相信我俩交往的过程是很幸福的。」
「我也是。所以谁也没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嗯,是啊。」
「不过冷静一想,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连想都不用想。阁下再过不久就要大学毕业开始上班了,租这间公寓也不需要监护人的同意。」
「之前我们有做过什么像是大人会做的事吗?」
「酒是喝了不少啦……」
「我倒不觉得这样就叫大人耶。不过我们确实从还不能明讲的年纪就开始喝了。世界更是从小就光明正大地喝。」
「雪茄也抽得很凶……」
「我倒不觉得这样就叫大人耶,以下省略。」
「还去过很多地方旅行。」
「大家也在啊。每次她们都很自然地跟着我们,玩得倒也挺开心的,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单独一起旅行过。」
「也约过会呢。」
「大部分的时候好像也都有其他人在。」
「…………」
「…………」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两人的轮廓浮现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夜色中。佑树和世界紧挨着彼此躺着,对方的脸就在眼前。
情侣该做的事情。
大人会做的事情。
「在我印象之中……」
「嗯。」
「我们至少亲过了吧?」
「咦?有吗?」
「没、没有吗?不,我记得确实在哪里亲过了……不过要说是喝醉产生了幻觉,我也难以反驳就是了……毕竟我也不晓得有多少次喝得烂醉如泥了……」
「那要来亲吗?」
「咦?现、现在当场亲吗?」
「没有啦,总觉得时机好像差不多了,我猜是不是该这么做。」
「可是我们有约在先……」
世界说的约定是开始同居前答应的交换条件。
也就是『绝不容许发生婚前性行为』。
这并非佑树和世界自行达成的共识,而是不赞成同居的三人——来实、春子和千代协商后决定的。两人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这个条件,如今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呃,所以连接吻都不行吗?」
「呃,可以接吻吗?」
「不是啊,以前也就算了,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这倒也是。不过我对这方面其实没想太多……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因为我没想到这样的生活还能持续到现在,所以每天都是全力以赴……」
自己仿佛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成为成年人这件事。
就像幼儿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天空是蓝的。
世界呢喃着说:
「是啊,我们都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当个小孩。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体弱多病、郁郁寡欢的我了。」
「世界啊,其实我有个好主意。」
「不愧是佑树,立刻就有办法解决眼前的紧急状况了。」
「你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什么好主意?」
「这个嘛——」
佑树清了清嗓子后——
接着干脆地说:
「神鸣泽世界小姐,请嫁给我吧。」
「好,请多指教。」
世界立即回答。
「…………」
「…………」
「啊,嗯。好的,谢谢你。」
「不会,别客气。」
「好像比想像中要轻松呢……」
「事情往往不就是这样吗?」
「不过这是求婚耶?这样真的好吗?不,求婚的我说这种话也有点奇怪啦。」
「没问题。身为被求婚的人,我不可能不答应。我的职责只有点头同意,不需要付出其他任何觉悟与劳力。反倒阁下刚才完成了男性一生一次的重要工作,我是该对阁下的功绩表达敬意。世上多的是不敢求婚的男人,相较之下,阁下大方得多了。」
「听你这么说,我是很感动啦。不过我是不是有点太偷懒了?虽然刚才顺势脱口而出,但现在仔细一想,还是应该更费心准备,让你有个开心的求婚回忆才对。」
「别担心。阁下的求婚一如其人,干脆俐落。反而让我觉得我俩必然会走到这一步。虽然世上不乏许多浪漫的求婚方式,但对我而言,这就是最棒的求婚了。阁下大可以感到骄傲。」
「啊,嗯。谢谢你。」
佑树突然感到害臊。
世界也害羞了。虽然她自然而然地脱口答应,但仔细一想,她的发言也十分大胆。
「话说回来,佑树啊。」
「喔,怎么了?」
「阁下是跟我求婚了,而我也答应了,不过——」
「啊,你说结婚登记申请书吗?抱歉,我没准备呢。还是订婚和场地的事?抱歉,其实这方面我也完全没想过。啊,难道是结婚戒指?真的很抱歉,这个我也没准备。」
「等一下。阁下做事常冒冒失失的,这样不好喔。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啊,是这样吗?不然是什么?」
「我要讲的没那么远。现在我们还有更迫切的问题要处理吧?」
「嗯——……」
这倒也是。
原本只是在聊什么大人啦、小孩啦、情侣该做的事情啊,却突然一口气跳到结婚的话题。从以前到现在,桐岛佑树鲁莽的个性一直都没变过。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是在聊这些啊。」
「对吧?阁下的行动和思考有时候突然跳得太快,我常常跟不上呢。」
「抱歉抱歉。所以说……现在的情况已经被我搞得一团乱了,我该怎么收拾才好呢?」
「阁下还好意思问我?」
「对不起。」
「总之——」
世界顿了一拍后说:
「既然我已经接受了求婚,无论做什么都不算婚前性行为了。阁下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呃。不,我没那个意思……」
「真的吗!?」
「呃,啊,嗯。对不起。」
「先促成形同婚姻关系的状态后,禁止婚前性行为什么的,那些麻烦事就再也不用顾虑了……我之所以立即答应,无非就是看在阁下深谋远虑的份上——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男女两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别人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呃,是这样吗?」
「啊!?不,刚才是骗人的,忘了吧。不,其实那些话都是真的,我显然是说溜嘴了——啊啊,不对,不是这样啦。啊啊,真是的,愈说愈像是在自掘坟墓!」
世界逃走了。
她一头钻进被窝里,脸上的红晕在夜色里依然清楚可见。
「呃……」
桐岛佑树就这样被晾在原地。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我说世界啊。」
佑树的经验并不丰富。
就算恭维也称不上会撩人。
虽然他身边百花齐放,但在花丛里生活不等于采花。没做过的事情不可能做得好。
不过桐岛佑树好歹也是个男人。
眼下的情况由不得他裹足不前。
「世界。」
「…………」
「来牵手吧。」
「…………」
「不要吗?」
「…………」
被窝里静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白皙的小手战战兢兢地伸了过来。
佑树先是轻柔地牵起那只手。
随后慢慢地用力紧握。
尽管力道远远不及佑树,对方也全力回握佑树的手。
「走到这步真的好漫长啊。」
「…………」
「之前都没做过这种事情呢。」
「…………」
「要抱一下吗?」
「…………」
「啊,不要就算了。」
「…………」
被窝里静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人才裹着棉被蹑手蹑脚地凑过来。
佑树连同棉被拥入怀中。触感纤细温暖,可能还带着微微颤抖。
「世界。」
「…………」
「你的态度可以视为同意吗?如果是,接下来我会吻你,甚至进行下一步喔。」
「……我说佑树啊。」
「喔。」
「想做什么不必说得那么清楚,我都快羞死了。心一横直接上吧。我现在的心情就好比被迫切腹自杀,却没有介错赏我个痛快。」
「啊,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这种事情双方同意是很重要的,我认为还是慎重点会比较好。」
「阁下小小的贴心却造成我大大的困扰。而且决定要同居之后,我大致上也做好觉悟了。事到如今,无谓的程序就省省吧。」
「是吗?也对。」
「嗯,是啊。」
「不过我还是要说抱歉。这是我的作风,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不好意思,麻烦你配合我了——所以我现在要吻你了。」
「…………」
「不行吗?」
「阁下——」
「喔。」
「阁下真的很蠢呢。」
「抱歉,我也有自知之明。」
「就是有自知之明才难应付啊。」
「不过请你连同我这些缺点一起爱吧。」
「别自己说啊,笨蛋。」
世界笑了。
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无奈地笑了。
佑树也回以微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再来只剩下行动了。
他的掌心贴上了世界的脸颊。
刹那间,世界浑身一颤,抿紧了嘴唇。不过很快她就轻轻闭上眼睛。
佑树吞了口口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尽管气氛缓和下来了,紧张的心情依然没有消失。全身的肌肉僵得硬邦邦的。即使如此,佑树仍无意回头,更不打算嘻皮笑脸带过。
世界像是在催促着佑树,用力地抬起了下巴。
接下来只能前进了——佑树下定了决心,慢慢地把脸凑过去,然后——
「我再也受不了了!!」
……这声呐喊并非来自欲火焚身的佑树。
砰!门重重地被打开,三个人影涌入室内。
「好甜!太甜了!实在是太sweet了,可惜So Bad!过于甜蜜有时反而坏事!身为打击调情行为的警察,这次我原本也打算忍耐,不过既然被闪成这种地步,那也没办法了!就让我光明正大地搅局吧!」
「深有同感!我也是忍住血泪保持沉默,一心想在这里守护哥哥的幸福,可是我的觉悟却换来如此无情的对待!神鸣泽世界小姐,现在立刻把那个位置让给我!我要代替老天爷惩罚哥哥!接吻就交给我来吧!」
「请姑且容我辩解几句,我已经阻止过了喔?今天是主人难得的大好日子,我也力劝大家克制自己,顶多窃听或偷拍就好。如果佑树大人能再更有气魄地主动进攻,应该勉强还忍得下去,可是您却愈来愈得寸进尺……这下我也无法责怪断然闯入的两人了。」
小岩井来实。
桐岛春子。
以及千代。
就是这三位老面孔。
「喝酒了喝酒了,拿酒来!既然如此,就把场子彻底砸了吧!哪怕变成被讨厌的坏人,我都甘之如饴!为了让你们今后一整年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要把你们彻底灌醉,直到隔天都还醒不过来!」
「麻烦顺便准备下酒菜!事已至此,只好硬起来了。毕竟要控告我们非法入侵,我们也无法辩驳嘛!今晚我也会喝喔。为了让哥哥隔天宿醉不醒,我早已做好不惜醉上三天的觉悟!我要抱着割肉断骨的精神借酒浇愁!」
「哎呀,这下正好。我猜想事情有可能变成这样,便带了酒和小菜过来。原本是打算等主人跨越最后一线时拿来当作红豆饭庆祝,但现在先以开酒宴为重,请容我为各位提供酒菜。」
「既然都决定了,事情就简单了!赶紧准备张罗吧!」
「High起来,叫起来!为了摆脱哥哥的白眼,我要尽力干活!先来准备杯子和餐具吧!」
「料理就交给我来吧。虽然这房子刚经历过搬迁,东西少得可怜,但只要我这个资深女仆一出手,便能拿出媲美三星级餐厅的珍馐。各位想吃什么呢?烤羔羊?油闷的新鲜海产?还是——」
「……被吓得目瞪口呆的我总算复活了!不不不,等一下,大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开门的!?我不记得给过你们备份钥匙啊!?该死!难得气氛正好,你们却跑进来搅局!什么禁止婚前性行为的约定,谁管它啊!经过多年单纯的交往,我们好不容易就要——」
「哎,佑树,别生气嘛。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挺喜欢这样的。」
「对啊对啊,世界说得真好!」
「既然你们都打破约定了,我们不遵守礼仪也是刚好啦!来喝吧,哥哥,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今天我一定要趁乱推倒你!」
「好了好了,说着说着,我已经把酒准备好了。有请各位举起酒杯。恕千代我冒昧带头敬酒,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可恶,干杯!既然如此,我也豁出去了。该死的浑蛋,今天我要喝个痛快!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一有事就喝酒啊,喂!」
†
于是宴会再度开始。
这些人最喜欢饮酒作乐了。他们畅快地喝酒聊天,宛如脱缰野马般闹到邻居忍不住怒骂:「吵死了!」接着又换地方续摊,就这样一直喝到早上。
这样很好。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了幸福。尽管玩吧,玩到尽兴为止。
然后太阳再度升起,开始了新的一天。
即便走得跌跌撞撞,迂回曲折,他们仍会用尽全力,认真愚直地活过无法重新来过的有限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