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真的既冰凉又舒服。我觉得只要这样做,就能忘掉许多事情。如果你愿意暂时保持这样,我会很高兴的。」
老师一边从左右两旁压住我的手,一边说。
他当时的表情似乎真的很舒服。
彷佛一个被哄得很乖的孩子。
我想不起来,上次掐住老师脖子时,他露出了什么表情。
因此,我要记住老师现在的表情。
记住这张感觉很舒服的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理由为何。
「嗯,你要问『我为什么原谅你』啊……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
听到老师终于肯回答问题后,我松了一口气。我的心情变得很平静,刚才叫成那样,感觉像是假的。
这种将双脚靠在床边,大幅向前弯腰,朝著躺在床上的人伸出双手的姿势——
相当不自然。不久后,腰部大概会开始痛吧。
不过,既然老师希望我这样做,所以我打算在他放开温暖的手之前,继续忍受这种姿势。
今天,我会让一切做个了结。
至今让我苦恼了一个月以上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好好吃饭。今天中午我也只吃了一点便当,然后就什么都没吃。
茜女士刚才曾那样说:
「要是成功突袭房间的话,晚上就去吃烤肉庆祝如何?」
她似乎知道哪里有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店家。
现在明明处于这种状况,我脑中却浮现出两人开心地穿著纸围裙的景象,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脑袋。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我一边掐住老师的脖子,一边对他说。
「谢、谢谢你。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得清就是了……」
拚命思考答案的老师,不知不觉减缓了双手的力量。我想他大概是无法专注在脖子上了吧。
如果我想要让手从脖子上松开,现在已经做得到。不过,我没有那样做。既然他说我那双冰凉的手很舒服,那么我就会继续把手贴在他脖子上,直到他说停为止。
腰会疼又如何?
「那个,我啊——」
接著,我听到老师说:
「觉得自己是个『就算死掉也不会在意的人』。我认为这就是原因。」
我无法理解。
不过,要是不努力去理解的话,就无法得知答案。
为了理解他的话,我竭尽全力地发问。
「老师……那是指……『无论何时死去,都当作宿命』的观点吗?」
「嗯,也许是那样,也可能不是……」
虽然这句话不算回答,但我不会放弃。
「我要问一个不太好的问题,不过请你告诉我——老师,你曾经自杀未遂吗?」
我下定决心问了。
这问题,是我认为说不定会有需要而事先准备的。
如同在写给老师的那封读者信中所吐露的那样,我曾经好几次想要自杀,也曾在网路上找过自杀的方法。
不过,我完全没有尝试过(当然也没有失败过)。
我甚至连尝试的念头都没有。
结果,我依然不了解尝试自杀的人是什么心情。
因此,即使老师回答「Yes」——
我也无法认同「所以,即使差点被杀死,也能够原谅对方」这种想法,也不会想认同。
我原本就没有「我曾经自杀过,所以觉得死了也无所谓」这种想法,也不打算抱持这种想法。
于是,老师瞬间愣了一下后,便很乾脆地回答:
「自杀未遂?当然没有喔?」
接著又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认为活著是件很棒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要自杀喔。」
这句话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演戏。
我原本就不认为老师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老师在医务室与视听教室内说谎时,即使扣除内容,我觉得听起来还是很假。
「那么——」
为什么你差点被我杀死,却轻易地原谅我呢?
我把即将说出的话吞了回去。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了。
我想起了当时在视听教室发生的事。
「老师……你记得在帮忙摺传单时,远藤老师说过的话吗?」
「嗯?——那个……你是指故事抄袭『岩屋城之战』那件事吗?」
为什么会想起那件事啊,不对。
「不对!我所指的是,远藤老师察觉到『《VICE VERSA》作者的生死观有点奇怪』。」
「啊,是指那个啊,嗯,我记得。」
「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没错喔。」
事到如今,我内心才初次感到非常疑惑。
老师看起来相当冷静。
他看起来宛如已经决定好要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而且,我总觉得「他虽然不会说谎,但在回答时,却会避重就轻」。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既然不知道,那就只能问了。
不过,事先准备好的几个问题似乎已经起不了作用。
我该说什么才好呢?
我应该问些什么呢?
事情明明已发展至此,我明明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正当我脑中面临这种「危机」时——
『请想起我的脸喔!』
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曾向我求婚的人的长相和话语。
虽然只是一剎那,但我清楚回想起他当时说过的话。
「老师——」
我决定问这个可怕的问题。
「在差点被我杀死前,老师你有过差点被人杀死的经验吗?」
「咦!」
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那、那个——这个嘛……」
亲眼见到老师眼神游移不定地语无伦次后,我确信老师有过那种经验。
他以前也曾经差点被人杀死。
而且还不是一两次。
经历过那种痛苦的经验后,他对于差点被人杀死已感到习以为常。
那么——
那是何时?
在何处?
被谁?
我大致知道老师的过去。
这是因为,他本人在列车上对我说过。
我怎样都不认为老师当时在说谎。
只不过,他心中有块地方,不愿让我踏入。
而且,那里险些致他于死。
那是何时?
在何处?
被谁?
不——
知道这件事,我又能怎样呢?
去追究他不愿说的痛苦过去,又能怎样?
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得知老师有无法告诉任何人的痛苦过去。
因此,我做出那种行为后,他的感觉也异于常人。
这样不是就够了吗?如此一来,我就想得通了——
之后,我应该只要一味地道歉就行了吧。
当我这样想,内心吹起一阵安心的风时——
『真的既冰凉又舒服。我觉得只要这样做,就能忘掉许多事情。如果你愿意暂时保持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我鲜明地回想起老师刚才说过的话。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件事呢?
为什么这件事不停地在我脑海中打转呢?
为什么——
「小艾莉。」
我觉得有人在叫我名字。
「喂——」
我,
「请回答——」
把内心想到的事,
「老师——」
直接,
「以前——」
说出口,
「是不是——」
询问,
「曾经——」
眼前的人,
「差点被被伯母——」
这个问题。
「杀死呢——」
快说不是。
快说不是。
快说不是。
「真奇怪啊……我在回给读者的信中,有写到这件事吗?」
说不是——
「也许有写吧,只是我忘记了……」
说不是——
「哎呀……应该没那回事吧……怎么可能会写呢……那个,似鸟,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是——超能力者?」
老师带著宛如恶作剧被发现时的惭愧表情说。我一边俯视著他,一边回想起我和茜女士之间的对话。
『你认为已经一度成为恶魔的人,还能成为天使吗?』
『可以喔,而且反之亦然。』
***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
我像个死人般地坐在椅子上。
「是被母亲掐住脖子。」
我看著坐在床上的老师生动地讲述。老师刚才松开我的手,促使我回到椅子上后,他自己也起身坐好。
「是两岁还是三岁,或者是四岁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唯独触感记得很清楚。脖子旁边感受到非常温暖的触感。」
老师跟平常一样。
跟过去那个在列车上一一回答我的提问,说明过去经历的老师,丝毫没有两样。
那是当然的,毕竟他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记得了,所以难以说明。不过,母亲以前常对我说:『今天不能到外面去。』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每到那种时候,我的脖子旁边就会出现形状像蛇的瘀青,我当时感到很不可思议,想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师开心地继续说,宛如在说明昨天看过的电影情节似的。
「不久后,脖子也较少出现瘀青了。大概是技术变好了吧?」
老师并不是镜子,所以我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
「我记得某天最后一次被掐住脖子的事。我当然想不起来是何时。我想大概是在五岁之前吧。不过,当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喔。我到了晚上就会想睡觉,毕竟是个孩子,所以我在八点左右就睡著了——」
我不想听。
我由衷地那样想。
『那是什么眼睛啊,在耍帅吗?』
『那是天生的吗?真恶心。』
『你是本国人还是亚洲人?选一边吧!』
『你的眼睛不小耶,有动过手术吧?有钱人真好。』
接著,我回想起以前别人对我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话,并觉得那些话的确全都是儿戏。
今后,不管我回想起什么,应该都不会比现在更害怕吧。感觉就像疼痛的擦伤处被刺了一刀。
「睡著后,我发现脖子旁边变得很温暖。一开始我以为是在作梦,但不久后,我开始能够稍微睁开眼睛,并看到那幅景象。在昏暗的家中,刚说要去上班的母亲,出现在我眼前。接著,世界又再次迅速变暗,这次我真的睡著了——似鸟,请帮我一下,把那边的茶拿过来,我好渴。」
老师在讲违那段关于自己差点被杀的独自时,以及请我帮忙拿茶时,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语调。
我用机械般的动作,从超商购物袋中取出尚未开封的瓶装茶交给老师。
「谢谢。似鸟你要是想喝就一起喝吧。瓶装水还没开过。」
接著,老师津津有味地喝了约三口,便关上瓶盖。
「当我第二次察觉时,已经早上了。我模糊地觉得,好像有人在打我的脸,一睁开眼睛,警察先生就出现在我眼前,吓了一大跳。母亲当然也在,她好像哭得很厉害,我已经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不过,警察先生对我说:『你知道晚上有人来吗?有没有人摸你脖子?』」
老师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我认为老师至少诚实且正确地说出了他记得的事。
「所以我回答:『不,我什么都不记得。』这当然是在说谎。接著,警察先生对我说:『你妈妈以为你被别人杀死,很著急喔。』啊,原来我之前曾差点被母亲杀死啊。母亲在我睡著时,掐住我的脖子好几次。当天,母亲真的想要掐死我,然后以为成功了,于是藉由去上班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甚至还报了警。不过,我没有死。接著,自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曾感到脖子上有手指的温暖触感。我被正常地抚养长大,然后开始上学、看书……之后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所以省略——似鸟?」
「是。」
我有在听。
「啊,太好了。我以为你睁著眼睛睡著了。」
那么灵巧的事情,我办不到。
只不过,我觉得如果这是梦就好了。
「哎呀,事情就是这样,似鸟的推理完全命中喔。真的很厉害耶。我完全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不过,从结果来看,我也成功清楚回答了似鸟的问题,所以就算了吧。老实说,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这件事,而是在思考『若不说出来,要如何蒙混过去』这种挺过分的事。不过,幸好有说出口。很痛快喔!」
老师如此说道。他的表情确实很开朗。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差点被母亲杀死,我想今后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不过,租了现在这间房子后,能够锁上自己的寝室,总觉得会让人比较放心一点喔。这样做能够让我静下心来睡觉喔。我的内心某处也许觉得『母亲很可怕』吧。」
老师一副事不关己地说。
我了解到,昨天那时他为何会锁上房间的门。
我也了解到,他之所以要支付高额房租来租那间房子的理由之一。
另外,我过了一天后才察觉到。
昨天伯母展露出令老师感到惊讶的高涨情绪——那肯定是在演戏。当时我并没有察觉。
老师的母亲已经演了多久呢?
老师没有体会到我那逐渐坠入深渊般的心情,而是一如往常地说:
「不过!今天告诉你的事,请不要让别人知道喔!啊,我知道似鸟会遵守我的秘密啦,所以讲这个也是多余的,嗯。」
老师的母亲为何会想杀死老师呢——
我不知道。
因为是单亲妈妈,所以孩子成了她的重担吗?还是变得讨厌抚养小孩呢?虽然只要去想,就能想出几种可能性,但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我也不想知道。
无论理由为何,企图杀害一个人都是不可原谅的事。
不可原谅——
「老师。」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
「我借一下厕所。」
「咦?啊,嗯。」
我通过床边,走向整体浴室。
在那里,我一对著打开的马桶跪下——
就吐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我只吐出了令人毛骨悚然、黄澄澄酸溜溜的胃液。
我明明感到非常难过、不舒服,想藉呕吐纡缓,但除了少许胃液以外,我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即使身体痛得咯咯作响,发出呻吟,我还是持续地吐。
「喂!没事吧!」
由于门没有关上,所以我听到老师的声音从正后方传来,背部则感受到温暖的手掌触感。
「似鸟!要是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话,是不能吐的喔!据说胃液会伤害喉咙和牙齿喔!冷静点!好吗!」
他一边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部,一边那样说。
「嗯……」
我瘫软无力地坐在冰冷的磁砖地板上。
慢慢抬起头后,双眼各流下了一道泪水,呕意宛如被泪水冲走似的逐渐消失。
「要好好漱口喔!这个杯子还没用过!」
老师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出,将水装进杯子递给我:
「给你。」
我慢慢起身,接过杯子。
「谢谢你。」
我对著一脸非常担心且不知所措的老师那样说,将水含入口中。
漱了口后,我慢慢将水吐到洗手槽,然后再次装水——我重复这个动作许多次。
最后,我喝下少许水后,喉咙似乎一下子就被洗乾净了。
「太好了——挂著的毛巾也可以用,你就慢慢让自己镇静下来吧。」
大概是从镜子中看到我的脸吧,老师如此说道,然后还到浴室外。
「说了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抱歉。」
最后,他说了这句话来道歉。
明明没有必要道歉啊。
大概是故意的吧,老师离开浴室时,没有把门关上。
用毛巾擦拭嘴巴和手后,我一抬起头——
就看到宽阔的镜子内出现一个脸色很糟的人。
这个女的板著一张脸,而且左右两眼的虹膜颜色不同。
看到那家伙的蠢样后,我笑了出来。
镜子中的那家伙也在嘲笑我。
我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原因在于,我在剎那间真的很憎恨老师的母亲。
无论理由为何,她都想要杀人。
接著,在下一秒,我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事。
不是一样吗?
我不是也曾经想杀死老师吗?
而且还是因为很过分的理由。
我没有权利憎恨老师的母亲。
倒不如说,我和她一样都是应该受到憎恨、谴责的人。
不过,老师却笑著原谅我。
老师的母亲有发现老师已经察觉此事吗?
假如有,她会跟现在的我一样,尝到痛苦的折磨吗?
如果没有,在今后的十年以上,她会继续感到痛苦吗?
我不知道答案是何者——
我觉得我明白了伯母决定要搬家时的心情。
她现在绝对再也不会想要杀老师了吧。
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我很自以为是。
我这个人是有多愚蠢啊?
我这个人是有多自私啊?
自从那时开始,我内心某处就一直这样想:
「老师之所以会原谅我,肯定是因为他喜欢我。」
我认为对老师来说,我是个「很特别」的人物。
我实在太自命不凡了吧!
我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
对老师来说,我并不「特别」。
在这世上,老师才是「特别」的。
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居然是差点被亲生母亲掐死。
老师以前的生活环境远超乎我的想像。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啊,所以我不是只能原谅你吗?」
期待他那样说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似乎做了太多一厢情愿的幻想,变得无法承受残酷的现实。
这大概要归咎于,我太爱作梦了吧?
那个梦就是《VICE VERSA》。
在我最难过时救了我的,就是这个幻想故事。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可怜的声音对著镜子喃喃自语。
我已经不需要再演戏了。
我不用再念「Time to play 」这个咒语了。
我对著镜子问:
「还会有……下一个魔法吗?」
我觉得镜中那个安静对我微笑的某人,似乎在这样对我说:
「自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