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大略前后因果,隔了片刻后她才开口。
听起来不是那种充满威严的嗓音,但慧太郎还是忍不住有些畏缩。坐在厚重办公桌另一头的初老女性,隐隐散发言语难以形容的气息。
语气温厚,表情柔和,身穿整齐庄重的修道袍,露出优雅的微笑,看起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虽然拥有这些观感良好的特质,但总觉得这位女士的微笑,似乎另有深意。
该怎么说呢,就是能深深感受到,对方像是那种能够面带笑容刁难别人、迫使他人遵从己见的行事风格。事实上,站在慧太郎身旁的亨丽,早在来此的路途中便不断提醒他「那是个不好应付的老太婆」。
泰芮丝修女。位于不列塔尼地区边陲中的边陲地带,紧邻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苏,这座圣凯萨琳学园的校长,正是这位女士。
而听见泰芮丝发出的询问,亨丽一脸深得我意地点点头说:
「嗯,看来不用多费唇舌了,就是这个意思喔。对于迷途羔羊伸出援手,不正是侍奉上帝之人的重要职责吗,修女?」
来到这间只有桌子、椅子和书架,以及个人用祭坛,十分朴素的校长室当中,亨丽不但对于房间主人没有敬畏之意,连对于年长者的礼仪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但是泰芮丝并未深究她的态度,语气温和地回应:
「那也得看时机和状况而定呀,亨丽埃塔。倘若对方是待罪之身,我们仅仅只能悉心聆听对方的忏悔而已。罪行还是必须先接受裁罚呀?」
「所~以~说~我刚才不是解释得很清楚吗?慧太郎并不是犯人嘛。」
「嗯,你刚才的确是这么说。但是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坚称他清白无辜。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个论点呢?」
「我不是给你看过那件血淋淋的和服吗?那还有什么问题?」
「要让一位有杀人嫌疑的人,而且还是男性,成为这座学园的学生,光是这点证据并不足够。想让我点头的话,就拿出更诱人的条件来。」
「…………」
两人将当事人撇在一边,不停争论著。慧太郎听著听著皱起眉头。
离开庞马尔克数小时后,满脑子问号被带进这座学园的慧太郎,其实到现在还没办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情况。降落后马不停蹄杀进校长室的亨丽,对著泰芮丝一五一十地吐诉关于慧太郎的冤情,而且还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要不要帮忙藏匿的争辩。他实在是没办法再沉默下去了。
「那、那个……可以……问个问题吗?」
听见他战战兢兢地插嘴后,亨丽和泰芮丝一脸茫然转头望过来:
「怎样啊,慧太郎?」「是,请说?」
「……呃,只要请你们其中一人回答……只要一位回答就好。刚才你们两位……那个,到底在讨论什么?」
亨丽和泰芮丝仍旧一脸茫然互相对望。「你说吧。」泰芮丝随即伸手示意,于是亨丽又转过头来,一脸理所当然地开口: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讨论入学的事情。」
「???入学?」
慧太郎一头雾水猛眨眼睛。亨丽直截了当地肯定:「没错,入学。」
「让谁入学?」
「你。」
「……去哪里上学?」
「就在这间学校。」
「为什么!」
「因为比较方便。」
就算追问这么多,还是搞不懂她的用意。但没记错的话,根据之前亨丽向自己说明的内容,圣凯萨琳学园应该是一间女校才对。
「这、这间学校有收男生吗?」
「不,没有喔。」
「那根本行不通嘛!我是男生耶!」
「不过从现在开始,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个女生喔!」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彷佛在奉行所中被判处绞刑一般。
虽然在来这里的路上,心中已微微察觉,可是──这算什么?她偏偏要让自己、让这样的自己……啊啊,不行了!那副光景太过惨烈,实在无法想像下去!
「请、请等一下好吗?不,请务必稍待片刻!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啊,亨丽!」
「怎么会搞不清楚,这很简单啊,如果你进入我们学园就读,可说一举数得喔。」
「怎么会!我只看见对我而言有害无益的未来啊!」
才没有那种事呢。只见亨丽一手轻轻扠腰,另一手「啧、啧、啧」地摇著手指。
「听好喽!警察现在追捕的目标,是一个『东方人少年』喔!也就是说,即使是东方人,却是一名『女子』的话,也会降低被怀疑的风险喔。」
「而且啊,我们这边基本上是专收贵族子弟的学校。」
而不知为何,理应站在反对立场的泰芮丝,像是拥护亨丽的意见一般这么说:
「这里不仅是与世隔绝的完全住宿制名门学校,学生也都是贵族的千金小姐,如此一来,警方也无法随意出手。此外,在校期间也能获得『食衣住』等生活最低所需的保障,我觉得这样的条件还算不错喔,秋津先生?」
「呃,那个,修女?你刚才不是反对我留在这间学园吗?」
「那只是一种谈判的姿态,为了在与亨丽埃塔的交涉中取得上风,才这么做喔。一开始先装作毫不在意,接著慢慢软化态度,这是谈判的基本技巧呢。」
这位神职人员面带笑容,说出的话却阴险至极。亨丽闻言一脸无奈地补充「……她就是这种女人喔。」却接著对方的话说下去:
「要说到好处还有很多喔。也许你已经发觉了,我和修女也有点交情呢。算是互相帮忙的关系,我也因此在校内得到不少通融。所以呢,只要你成了这里的学生,就能透过我得到学园中最高权力者,百分之百的掩护射击喔。如何?帮你设想得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吧?」
「这、这……可是──!」
「不然你想怎样?去外面租房子吗?可是你又不能随意在外行走,这样就只能一直躲在房间里面喽。那你要怎么寻找犯人?还有钱怎么来?生活怎么办?啊,该不会这些全都要交给我负责?……哦──慧太郎小弟原来是这样的孩子呀。哦──」
「不要自己随便下结论啦!还有,你话中带有露骨的恶意耶!」
绞尽脑汁只能挤出这样的反驳,只见亨丽的榛果色双眸眯成弯月状:
「嗯……如果你愿意这样,其实我也无所谓喔。我已经说过要助你一臂之力,所以绝对不会中途放弃──但是呀,如果欠我太多人情,那就算你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再回到日本喽!」
全身寒毛耸立。目光飘向这边的亨丽,脸上浮现有些邪魅而蛊惑人心的笑容。让人有种冷汗直流的感觉。
「……为、为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最后你的人生就全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喽。」
「………………」
「呵呵。你知道吗,慧太郎?讲到雄螳螂和雌螳螂的关系呢──」
「不要不要,我不想听!接下来的内容肯定另有深意,打死我都不听!」
看著慧太郎按住耳朵浑身发抖的模样,亨丽彷佛打从心底感到愉悦而发出笑声。坏透了,根本就是坏到骨子里的魔女。毫无疑问就是魔女没错。
但是,此刻正是生死关头。要是在这里辩输了,就得等著接受比死还痛苦的现实。慧太郎下定决心,说出了至今一直不愿说出口的话。
「而、而且说实在的!就算讲了这么多好处,这个手段还是有个根本性的问题!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是男生耶!就算打扮得再像女……女孩子,肯定一下就会被拆穿!」
这时,亨丽和泰芮丝又露出茫然的表情,互相望著对方。片刻后,两人又同时转过头来──
「「没问题,完全不会被拆穿。」」
异口同声做出一点也不令人高兴的保证。
○
这次依旧先从结论说起吧,真的没有被拆穿。安全到让身为男性的价值产生危机。
「哎呀,真是漂亮的头发呀!黑发实在太迷人了。」
「人家是第一次和来自日本的贵客交谈呢,希望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容我直呼您慧同学,好吗?慧同学身材相当高挑呢。」
「请问您何时来到法国?想必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旅途吧?」
在第一节课结束后,一拥而上的少女们发出各种娇呼。被这些虽为同年代,却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围住,无路可退的慧太郎,光是忙著回应她们,一下子就产生了强烈的疲惫感。
「──啊、啊哈哈……是、是啊……」
一面小心地敷衍过去,一面暗自狐疑。自己明明只是穿上一套双腿凉飕飕、毫无安全感可言的制服,也不过是换了发型,披著长发坐在椅子上而已,为什么完全没有人发觉不对劲呢?心中涌起有些莫名的怒气。
一开始还在担忧何时会被拆穿,但是不管过了多久,从这群少女口中听见的,尽是些「好漂亮」、「好迷人」这种失礼至极的赞美。看来原本「以男性而言」过于纤瘦又不够高大,长相偏中性的慧太郎,到了这里似乎变成「对女性来说」略微结实而高挑的身材,再配上严肃的表情,反而显得英气逼人。得到这种与武士之子完全不相衬的评语,甚感遗憾。
换句话说,虽然自己被追问得烦不胜烦,但身分完全没有被看穿。
没有人怀疑「秋津慧」其实是叫做「慧太郎」的男子。
虽然在故乡总是遭人揶揄男子气概不足,但这个结果还是让自己受到一些打击。
「……怎么可能,至少也该有一两个人发现……」
但事与愿违,教室里的二十多名学生,包含远远观望的人在内,没有人觉得慧太郎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是金发白皮肤的缘故,所以注意力全在慧太郎黑发黑瞳的独特外貌上。此外,在场的学生都拥有不负贵族之名的美貌,周围飘荡的「女孩子香气」实在太过刺激感官,使得慧太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惶惶不安。
如果被发现是男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没有被发现,也十分心痛。
真是令人苦恼的状况。究竟要选择理想,还是选择现实?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唔、唔唔……」
「哎呀,慧同学,请问您怎么了?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咦?啊,没有……没……没事。嗯,在下身体无碍……」
「「「「──在下?」」」」
糟了。由于并没有遇上特别需要演技的情况,不小心就拿出故乡那一套说话方式来应对。
这下惨了。肯定会被拆穿,要是没被看穿才奇怪。慧太郎认命了,同时又有些期盼地观察周遭的反应,只见少女们围成一个圆阵──
「……欸欸,你们刚才听见了吗?」
「她说『在下』耶,『在下』!啊啊,语气好像男士喔。」
「明明是女生,居然自称『在下』!决定了,我以后要叫她『慧公子』!」
「但是,到底为什么呢?听到英气勃勃的慧同学这么说,总觉得不可思议地──」
「「「「是呀,好适合喔!」」」」
为何那么简单就认同了!慧太郎强忍著想要如此大喊的冲动,选择转头朝向后方,以愤恨的目光盯著让自己陷入这般窘境的元凶。
慧太郎的座位在前面数来第二排,在他的左后方靠窗的最后面,则是亨丽的座位。
果然,她的脸上还是挂著和前几天截然不同的忧郁神情,彷佛毫不在意周围的骚动,只是望著窗外。看来她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交情,但慧太郎觉得,她肯定在心里偷笑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
「唔……我要对于这种待遇,表达严正抗议……!」
即使在他小声抱怨的同时,来自同学的逼问攻势依旧连绵不绝。或许是对于双亲从小过于细心呵护,以及被送入这座拥有严厉校规的学园等等长年的压抑所引起的反弹,突然从天而降的「日本留学生」,在她们眼中成了珍禽异兽。
慧太郎开始沸腾的脑袋中突然忆起一段往事,是被哥哥强拉到游廓的那一幕。那时候自己也像现在一样,被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团团围住,因为个性腼腆,也被好好逗弄了一番,最后因为害羞到极点,喷出鼻血而昏倒,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被哥哥背回家。实在不想让自己再度露出此等丑态。
不过,总算是绝处逢生,救星终于出现了。
「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吧,她看起来很困扰。」
某人静静地开口斥责,咬字听来格外清晰。本来闹成一团的少女,全都立刻安静下来。这漂亮的一手让慧太郎感到讶异,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此人与其他学生一样是金发碧眼,存在感却与周遭明显有别,英姿飒爽地伫立在自己座位的正后方。
那是一名美丽的少女。不同于举止活泼独立而显露「坚强」气质的亨丽,她是一名堪称古代女骑士,举止凛然高洁而体现「坚强」气质的佳人。
同时完美展现娇柔与精悍的这副站姿,及精心编织缠于脑后的长发,让这样的印象更深刻。惹人怜爱的脸蛋,笑起来想必深具魅力,但可惜的是她现在眉毛高高吊起,露出些许不快。
「蔻、蔻依同学……」
其中一名女学生轻轻念道。似乎叫做蔻依的这名少女,叹了口气后回应: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她才来到法国不久,一下子面对如此深入而细微的追问,难保不会令她留下这个国家的贵族都不懂礼仪的印象。即使如此,你们也觉得无所谓吗?」
「不、不是的!绝非如此……!」
「那么还请谨言慎行──大家不用担心、不必著急。从今天起,慧就是我们的同学了,今后还有很多机会,能向她请教日本的风土民情。」
最后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蔻依露出请大家安心的微笑。少女们原先沉闷的情绪一下子消失无踪,变成欢欣鼓舞的表情。
少女们开开心心回到座位,此时站在慧太郎面前的人,换成了蔻依。
「──请见谅,慧。她们只是有点兴奋过头了。毕竟现在全欧洲都为了空前的日本热潮而疯狂。」
「咦?啊,好。当然没问题……不过,『贾澎尼斯姆』是?」
慧太郎思绪有点跟不上,结结巴巴地问著,蔻依脸色缓和下来回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喜爱日本文化的风潮。现在全欧洲都深深憧憬于风俗民情与西欧截然不同的贵国。就连法国也不例外。」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所以她们才会那么……」
「是啊,让你见到难堪的一面了。果然还是会感到不快吗?」
「不、不会不会。关于这件事,我完全不在意……啊~我更好奇的是……」
「嗯?请说?」
「那个,该怎么说,就是有点好奇你是谁……」
蔻依双眼睁得圆滚滚。这也让原本散发骑士气质的她,形成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可爱的公主殿下。但是也唯有这瞬间,能够瞥见她露出一点点女孩子的模样。随后她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红通通。
「对、对对对不起,慧!我竟然如此失礼!」
「咦?啊,你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
「唔,不行……!这样就和她们没有差别了!身为级长的模范也──啊!仔、仔细想想,我尚未得到你的许可,就如此僭越地直呼你的名讳!」
「所、所以我不是说没关系吗!你喜欢怎么称呼都可以啊!」
展现怒涛般狼狈模样的蔻依,好不容易终于冷静下来。总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十分亲近的感觉。隔了一小段时间后,她乾咳了一声说:
「……失、失礼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目前担任本班级的级长。」
虽然依旧有些害羞,不过她还是说出了姓名。
所谓的级长,大概是指班级的领导者吧。日本虽然有私塾,却没有能够称为学校的教育机构,所以也无法断定。
「承你如此悉心问候,实在不敢当──啊,刚才真是多亏你了呢,呃,罗休杰克朗?」
「慧,叫我『蔻依』就可以了。我同样愿意让你这样直呼名字,而且,我也希望能建立更轻松自在的关系。」
虽说希望能更轻松自在,但语气上依旧相当严谨,不过对于行事认真的慧太郎来说,反而更容易相处。他看见对方希望和自己握手,当然也伸出手回应了。就在此时,慧太郎皱起眉头「哦?」了一声。
因为蔻依掌中的肌肤比想像中更厚实。而且手指根部甚至长出硬茧,越往小指越粗大,和慧太郎手掌上的情况十分相似。
所以他能明白,而蔻依大概也察觉到了。「哦──」从她的双唇中传出感叹的声音。
「恕我冒昧,慧,难道你──」
「嗯。大概就如你所想。」
「──那么,你的确练过某些技艺?」
虽然仅用「某些」模糊带过,但是实际上练过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记得是叫做……武士?我曾听人说过,在日本是等同于骑士般的存在。能够在此相遇是我的光荣,慧。」
「我也是,蔻依。能够和真正的骑士缔结友谊,我也十分开心。」
使劲握了握手,两人一语不发地交换了「找机会切磋一下」的意见。虽然才刚见面,却感受到和她之间有共通之处,似乎能成为好友。
片刻之后,下节课的上课钟响了。蔻依留下一句「那么,以后再聊」便俐落地离去,慧太郎依旧沉浸在复杂的心境中,对于自己比想像中更简单融入班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不由自主又回头往背后看了一眼。
亨丽仍然盯著外头看,明明不太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和自己四目相交呢?不过,从她的侧脸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至少感觉上是这样。
「……难道,她打算一直把我当成空气吗?」
心中的不满无意间冲口而出。就自己以女学生身分进入学园就读这件事,站在自己现在的立场来看,的确是无奈之举,但是她那么执著地默默无视自己的存在,感觉实在有点过分。
但是直到最后,亨丽还是连瞄都没瞄自己一眼。
上午课程全部结束后,就是等待已久的午休时间了。
教师前脚刚走,慧太郎便迅速起身,当然,是为了找亨丽抱怨几句。但不知为何,那个少女却提起篮子,快步离开了教室。于是慧太郎连忙追了上去。
「亨丽!」
从门口来到走廊上,开口呼唤距离还不远的那道背影之后,她纤细的双肩瞬间震了一下。没多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面向这边。
再次于校内面对面对峙的亨丽.法布尔,看起来仍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难道是因为她穿著仿自修道服的黑色制服吗?打从相遇后便经常感受到的活泼印象,宛如销声匿迹,现在只散发著静谧而隐含冰冷的气息。映出慧太郎身影的那对透澈双眸,有种难以言喻的苍白感触,让他胆颤心惊。
「……怎么了?留学生找我有什么事?」
声音也不一样,完全感受不到温暖。刻意抑制感情的声音,和毫无顾虑地直呼自己「你啊」的那种开朗嗓音,既相似又不相像。
「啊,没、没什么……应该说有事呢,还是也不算有……」
「真让人心烦啊。如果没事的话,就请不要叫住我好吗?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
「等、等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说关于你直至刚才的态度……!」
「态度?」
亨丽一脸嫌恶,面露狐疑。我并不想理你──彷佛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看见这个表情的慧太郎,这时候终于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
该不会,也许她不是怀著看好戏的态度才对自己视若无睹。当秋津慧太郎陷入窘境时,她之所以一直假装没看见,并不是那天生爱玩闹的性格,才让她坐在一旁看热闹,其实不过只是她真的对自己完完全全漠不关心了?
直到这一刻,才想到这种让人心里发寒的可能。
「……我要走了。」
大概是看他没有回话的意思,亨丽语气生硬地告别,转身离去。慧太郎连叫住她的力气也没有,像只受冻的小狗,孤伶伶地伫立在走廊当中。
在港都里热心照料自己的亨丽。明明身材娇小却爱装大姊头的亨丽。亲切体贴又有点坏心眼,却十分讨人喜欢的亨丽.法布尔。
凝聚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物形象,一片片崩毁了。过去自己所见到的「亨丽」,该不会真的只是一场梦?现在自己甚至如此怀疑。
「…………」
渐行渐远的亨丽,不时回望因打击太大而一步也无法动弹的慧太郎,双眸泛起微微的犹豫。没多久,她垂下肩膀重重叹了口气,一个俐落转身,耸起肩膀迅速走了回来,和搞不清楚状况而讶异不已的慧太郎大眼瞪小眼。
「……唉~受不了耶!不要露出那种像是被拋弃的蚜虫一样的表情啦,慧太郎!」
在耳边悄悄传来的斥责声,毫无疑问就是「亨丽」的说话方式。
慧太郎开心到连自己也吓一跳,就像听令待命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得到饲料奖励的狗儿一样,猛然抬起原本低垂的脸庞。
「亨、亨丽!」
「吵死了闭嘴!我之后再跟你解释,总之现在先保持这样!听好喽,在校内的时候,只要还有别人在场,就不要和我说话。懂了没?」
「为……」
「我不想让你在转学第一天,就破坏了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就这样约好喽!」
不顾心中还有无数困惑的慧太郎,亨丽迅速就此打住,这次真的一下子就离开了。俗话说「遭狐戏弄,一头雾水」就是这种状况吧?
胸中的失落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上的喜悦。但是,现在慧太郎心中又浮起另一个疑问。为什么她要说出那种话呢?
他歪头苦思了好几次,觉得还是先回教室好了,于是转过身去。而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沐浴在同班同学的注目之中。
但这和先前不一样,从教室中投来的视线,很明显地除了好奇心之外,多了些其他感情,也就是戒备、疑惑以及嫌恶等负面情绪。慧太郎心中微微动摇。
「──慧。」
蔻依此时就像全班的代表,来到走廊出声呼唤。她走到因为接连异变而困惑不已的慧太郎面前,甚至忘了保持原本毅然果断的态度,支支吾吾继续说:
「你……那个,该不会,本来就认识亨丽埃塔.法布尔吧?」
「……嗯。刚进宿舍时偶然遇见的。是她告诉我房间的位置喔。」
因为事前亨丽已经先告诉自己,如果被问到和她的关系时就这样说明,不过自己倒是很意外能把藉口讲得这么顺。只见蔻依原先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而大概也听见对话内容的其他同学,同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没事,这样就好。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
「啊,对了,慧。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去食堂看看呢?本校提供的餐点都是精心制作而成。等你用完餐之后,我想带你参观整座校园。」
「嗯,那就先谢谢你了。虽然很感谢……不过,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蔻依反问了一句。而慧太郎为了避开同班同学的目光,带著她稍微换个地方。没多久,两人来到离教室有点距离的位置。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亨丽埃塔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他压低音量这么问。话声方落,蔻依似乎很困扰地皱起柳眉说:
「她……嗯,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不光是在学业上,在音乐方面的感性更是出类拔萃。而学园看中这份才能,以加入校内圣歌队为条件,免除了学费──」
「这些我知道,都从她本人那里听过喽。所以,虽然她出身于并不富足的家庭,却能和你们这些贵族一起在这间学园上课,对吧?而且她也参加了飞术社,在那里也留下优异的成绩。但是,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种事情。」
你明白吧?慧太郎透过眼神相询,只见她慌慌张张地在胸前摆摆手。
「因、因为我是级长,所以不能随意对同班同学加以论断……」
「还请你通融。只要说出你个人的感觉就好,蔻依。我想听你说真话。」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经过漫长的犹疑后,蔻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启薄唇。透过她沉重语气所描绘出的亨丽形象,是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
「…………她是个非常欠缺协调性的问题学生。我猜,她对我们这些贵族十分反感。」
○
亨丽将慧太郎留在教室中,一如往常来到图书馆。
该说真不愧是贵族千金所就读的学校吗?简而言之,圣凯萨琳学园幅员辽阔。在这广大的校地中,除了校舍之外,还有学生宿舍、自助式食堂,以及礼拜堂等等,许多建筑座落其中,甚至还具备了魔女扫帚的飞行场地。正因为学园的规模如此庞大,作为校舍增设建筑而兴建的图书馆,自然也不容小觑,藏书量只能用十分可观来形容。
亨丽之所以孤身闯入这座她看不顺眼的贵族聚集之地,一方面是看上免除学费,以及能够学习魔女扫帚的驾驶技术。但这座大图书馆才是她最主要的目标。利用秘密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入馆中,今天自己依旧静静沉醉于知识与学问的微醺之中。
踏进光线微暗,挑高两层楼的馆内,穿过整齐划一的书架迷宫之后,随即来到设有长桌和椅子的阅览区。拉开窗上的窗帘,阳光微微透入,宛如一幅画的景色之中,有一尊默默坐著读书的等身大素瓷人偶。
亨丽对著那尊素瓷人偶发话。毫不掩饰地以半分傻眼、半分叹服的语气开口:
「呜哇。今天还是你先到啊。你该不会又翘课了吧?」
「是啊。」
素瓷人偶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回应得死气沉沉。拜托,最近可是连自动人偶都变得稍微会说话了。亨丽耸耸肩,坐在她的对面。
「虽然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和修女私底下做了各种交易,但是教师那边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限度的呀,玛蒂娜。要是被其他教师暗中针对的话,我可不管喔。」
「已经太迟了。」
玛蒂娜.罗塞里尼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她和那个慧太郎一样,拥有在法国十分罕见的黑发黑瞳,是来自于萨丁尼亚王国的留学生,最讨厌的就是多余和无用之举。由于上课的内容她都已经学会了,觉得很多余,所以大多数时间都会待在这里,从早到晚埋首于书海之中。
她的态度也充分表现出自身的气质。娇小的身躯,配上戴著眼镜而惹人怜爱的五官。拥有如此出色的外貌,情感方面反而内敛到了极致,也因此让她看起来像个人偶。喜怒哀乐乃是无用的极致──这是玛蒂娜本人的主张。
「嗯,算了。如果你觉得无所谓就没差。」
「无所谓。」
「这样啊。那么我和往常一样,在这里吃午餐,也没关系喽?」
「没关系。」
「啊哈哈,就知道你会这样讲。顺道一问,你今天的午餐呢?」
「那边的三明治。」
「……为~什么你会指著我的野餐篮呢?」
埋首于书本,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竟然好意思要求吃别人的午餐,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不过,亨丽反而喜欢玛蒂娜这种不客气的作风,而且正好与她天生爱照顾人的性格一拍即合,于是只好把番茄三明治分给对方。
因为是留学生,而且还是个孤儿,于是不知不觉和她有所往来,但是亨丽直到现在还是十分疑惑,自己和玛蒂娜究竟算不算是朋友。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座到处都是有钱人的学园中,她是自己少数能够聊得来的对象。不过,她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了。
「喂、呜哇哇!你的嘴边黏了面包屑耶!黏得到处都是……!」
「无所谓。」
「不不不,拜托你注意一下啦!」
「那帮我擦。」
「我帮你擦?为什么我要帮你呀!啊~一直要别人照顾耶!」
为什么自己身边都是这种让人操心的孩子呢?亨丽打从心底发出疑问。
○
敲敲门进入室内后,一道开朗到让人觉得搞错地方的声音迎接了自己。
「欢迎光临~!欢迎欢迎,慧太郎。」
慧太郎双脚不小心绊了一下。亨丽现在的态度,和中午在校内遇见时截然不同,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再过两小时,就到了全宿舍熄灯的时刻了。放弃在外租房,刚搬入学生宿舍的慧太郎,此时造访亨丽.法布尔的房间。理由自然不用多说,就是先前约好,要对方说明关于中午发生的事情。
「……真是的,你这家伙,那时候果然是在戏弄我吧?」
「哎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呢。当然不是那样喽!好啦好啦!快点进来!」
「唉……无所谓啦。话说,我到底要坐在哪里?」
圣凯萨琳学园的学生宿舍全都是单人房。而亨丽的房间里,简单来说就是连脚踩的地方都快没了。各种文件书籍毫无秩序地散在地上,其中还有摆得歪七扭八的昆虫和花草标本。室内格局和家具基本上和慧太郎的房间一样,而既然亨丽占据了和书桌一组的椅子,还能够坐下的地方就只剩──
「坐在床上吧。」
「唔,我就知道……」
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用手示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床上浅浅坐了下来。其实光是在这个时刻造访异性的房间,便已违背日本男儿的作风了,更何况还接触到女孩子的寝具。总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失策都在法国用光了。
「啊,附带一提。如果你敢去闻床上的味道,我会毫不留情扣下这玩意儿的扳机喔!」
「谁、谁谁谁会去闻啊!不对啊,你干嘛拿枪!」
亨丽随意握著原本放在桌上的短枪,她身上穿著远比想像中更有女孩子气息的睡衣。从缀满花边而蓬松轻柔的单件式睡袍中,露出的白皙锁骨和小巧双峰间的纵谷,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反观慧太郎身上的衣服,则是男女皆适用的朴素款式。那是昨天在几乎算是学园的商业机能区──古都伊苏当中,连同其他生活必需品一起买下的。当然,钱全都先向亨丽借。
「……唔,在我的故乡,这样会被人叫做『小白脸』啊。」
「呵呵,能够让女性甘愿为你一掷千金,也算是证明了你的男性魅力嘛。哎呀,你这个花花公子!」
「我一点也不高兴!先、先不提这个……也差不多该向我解释一下中午发生的事情吧?」
「嗯,也是可以啦。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反正你应该从那个顽固女人的嘴里,了解大致上的经纬了对吧?你跟那家伙还满意气相投嘛。」
不知为何,似乎心有不甘的亨丽嘟著嘴这么说。她推测得没错。
「……根据她的说法,你缺乏协调性,不知为何总是单独行动,此外也常与其他同学发生不快,尤其是和级长蔻依更是频繁起冲突。」
「嗯,那种谨慎小心的说话方式,很符合那个自认为骑士的女人风格呢。还有呢?」
「还有……她在想,你可能很讨厌贵族。」
「才不是。我讨厌的是有钱人。」
亨丽的声音听来格外执拗。直到此时慧太郎才终于发觉,这方面的话题似乎是她的忌讳。而且也猜到她是为了自己著想,认为「如果和被排挤的自己在一起,可能会让慧太郎刚转学进来就遭到疏远」,所以,对于事前完全没和自己说明而造成的问题,慧太郎也释怀了。她应该难以启口吧。
因此,慧太郎开口时也更加慎重,因为他非常烦恼,不知该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问你喔,亨丽。那个……你该不会没有朋友吧?」
「粪金龟就是我的好朋友喔!」
「好歹也把对象放在哺乳类上吧!」
因为说不出口要她把范围限定在人类。
「不只是粪金龟喔,对我来说,昆虫和〈虫〉都是朋友喔。不过嘛,还不至于想和他们结婚就是了。」
「要是有这种想法,就有点可怕了。」
「哎呀,其实我小时候曾经有一点点心动过呢──」
还真的有。看来是一桩足以媲美自己「游廓昏迷事件」的往事呢。
但是,既然她这样回答,就代表亨丽在学校里的确被孤立了,这个事实让慧太郎有些难过。如果错在周遭的同学,那么为了对自己有极大恩情的她,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介入此事,但追根究柢,原因在于她心中对于有钱人的敌忾心。所以针对这件事,似乎无法随意插手。
因为慧太郎非常了解那种自己受到周遭目光轻蔑的心情。那种总是因自己的行为而自外于人群的问题人物本质。
在故乡被评为一事无成,难当家主大任的自己,非常明白。
「慧太郎,你怎么了?脸色变得好凝重。」
「……呃?啊、啊啊,没事……没什么。」
他摇摇头甩掉杂念,重整心情换了个话题。
「对了,亨丽。我刚刚才发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咦,什么事让你这么著急?」
「就是洗澡啊!我问过住在隔壁的同学了!虽然在这间学校每两天就能洗一次澡的样子,可是只有大浴场能用啊!而且还要按照年级区分,只能在规定的时段入浴耶!」
「这不是很好吗?赚到了、赚到了♪」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对,那也是另一个满大的问题。但是,更重要的是,一旦和其他人坦诚以对,自己的性别马上就会被大家识破了。
「嗯~你藏在衣服底下的那支鸟铳,要是曝光了的确有些不妙呢。好,我知道了。就帮你调点魔法药吧,简单的幻觉系配方应该就能瞒混过去喽。」
「幻觉?哦──真厉害。魔女连这种事情也能办到啊?」
感到佩服的同时,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在意的事,便试著问了一下: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从哪儿学到魔法啊?」
由于〈虫〉的出现,稍微博得世人好感的魔法师,除了消灭〈虫〉这项本行之外,也灵活运用自身所持有的秘术,为社会带来许多贡献。举凡〈虫〉化石转化为液态燃料,蒸汽机关的超小型化,更加接近人类的自动人偶,电力、用水、瓦斯的大范围供给系统──若是少了他们的炼金术,每一项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实现。
但令人遗憾的是,魔法师的数量很少。虽然大多数的秘仪需要利用血液才能完成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理由在于直到十几年前为止,他们仍然是受到十字教打压而无法见光的族群。
由于这是仅能传授给极少数人,过于特殊的技术体系,即使倾国家之力网罗拥有魔法素养的人,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熟习。而亨丽如此年轻便能自称魔女,得天独厚的天赋与环境皆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个优秀的师傅才行。
「你的家庭不是很普通吗?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学习魔法才对吧?」
「嗯~我算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案例吧。以前有段时间,我从圣莱翁的老家被送到位于瓦马拉韦的爷爷家暂住。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山或森林里去玩──」
「哈哈,你对于昆虫的兴趣,或者该说是偏好,就是来自于那段时间的体验吗?」
「──呵呵,大概吧?别看我现在这样,那时可是个野孩子呢。然后啊,有一天在附近的山里玩,不小心走得太深了,结果遇上肉食性的〈虫〉喔。」
那时候救了她的,是一位打扮超级华丽的魔女。
「因为当时的我,已经开始著迷于昆虫学和〈虫〉的学问了。所以很想学习对〈虫〉有效的魔法,求著那个人『务必收我为徒!』。幸亏我家在不知道多少代之前,似乎是个与这方面有关系的家族,所以血脉的问题也轻轻松松就解决喽。而且根据师傅的说法,我似乎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呢。」
「总觉得那是在形容你危险的程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由于看见亨丽默默伸手探向桌上的短枪,便马上见风转舵道歉了。本来心想自己偶尔也该反击一下,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算啦,既然你可以这样开玩笑,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因为你非常介意穿女装到学园上课的事情,我原本还有点担心你第一天上学会怎样呢~」
「我说啊,那样哪叫没事啊?今天弄得我心力交瘁,有好几次都差点以为要死了耶。」
「不过,你现在还活著嘛!那就没问题啦──好,决定了,还是明天就开工吧。慧太郎,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因为明天要早点起床。」
明天?有什么事要办吗?慧太郎用眼神如此询问。
「就是你醒来时的那个海岸,我想趁一大早去看一看。搞不好还有其他漂流物冲上岸。比如说船的残骸……还有,牺牲者之类的。」
讲到最后,就算是亨丽声音也变僵硬了。慧太郎也面色凝重,用力点点头。
没错,怎么能忘记呢。自己是为了洗刷冤屈,为了回日本才会来到这里。走后门进入圣凯萨琳学园,也只是为了等待展翅高飞的机会,暂时雌伏而已。为了抓出真凶,再细微的线索也不能放过。
「……亨丽,我实在很佩服你。」
「咦?」
「虽然你看起来总是在胡闹,实际上却早已想好下一步方针了。对于该怎么找出犯人,其实我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见慧太郎率直的感想,她一边害羞地说「这、这样啊。」一边挺起规模不大的胸部。
「是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认真思考,如何解决我的问题,我……我实在是──!」
「真是的,你太大惊小怪了啦。我不是说过吗?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到最后──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从床上下来?为什么要坐在地板上!啊啊,我才写好的原稿!」
「……不胜感激!」
「别再缩得像鼠妇一样啦!等等,喂!快把你的屁股从原稿上移开!」
他一意孤行下跪道谢,之后也马上得到了报应。
亨丽一意孤行的口头教训,著实持续了三十分钟。
○
隔天早上,慧太郎和亨丽在几乎还算是半夜的时刻,按照预定从学园启程。就从飞术社那些色彩缤纷的魔女扫帚中,将停在角落似乎格格不入的红色机体驶出机库之外,沿著滑行跑道一口气冲上云霄。
「呼啊~……」
形似蒸汽机车的轻型飞行机上头,跨坐在驾驶座后方的慧太郎,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虽然意识因此清醒不少,但是眼皮还是重到睁不开。
「喂──打哈欠的时候,嘴巴不可以张这么大!至少也该用手遮一下!」
「我、我知道啦……可是还是忍不住……」
位于慧太郎眼前,或者该说是紧贴在一起,握著操纵杆的亨丽,开口纠正他不合宜的举动,一下子就拿出了大姊姊的姿态。她这身令人熟悉的飞行装打扮,让抱住其腰部的慧太郎,陷入了睡魔和心律不整复发的双重煎熬。
附带一提,现在慧太郎穿上了男装。一袭价格略高的黑色夹克配上长裤,非常普通的服装。那是因为在飞术社找不到合身的飞行装,同时也是为了不要忘记本来的性别,所以觉得有必要再度恢复男儿身。头发也重新绑成一束,爱刀则收进板球用的球棒袋,背在背上。
「真是的!没想到慧太郎早上竟然会赖床赖到这种地步!就是因为你一直没下楼,我才跑去看看,结果你居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实在太离谱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狂风,亨丽毫不认输挺直了身子,看来她很罕见地真的生气了。
「…………实在是无地自容。」
「而且还因此害我看见怪怪的东西……!一大清早你是在斗志旺盛什么啦!」
「那、那是误会!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不可抗力啊!那只是男性的生理现象而已!而、而且你在庞马尔克的旅馆,不是说已经看过我的那个──」
「这是两回事好不好!那时候还只是鸟铳耶!只有这样的话,就和我弟弟的一样,早就看习惯了!可是变成长管炮的话,谁看到都会吓一跳呀!」
转头狠狠瞪过来的亨丽,眼角泛著泪光,脸蛋红得像是煮熟的章鱼一样。而慧太郎还是只能一直重复「实在是无地自容」。
之后两人又继续吵吵闹闹,沿著海岸飞行近一小时后,微暗的夜幕开始转白,在天空的彼端、高速流逝的景色之中,慧太郎突然看见一群微微发光的不知名物体,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后面呼唤亨丽:
「欸,亨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你看,就在三点钟方向。」
「咦,哪边?喔,那应该是『大马士革蝶』。我们靠近一点好了?」
亨丽将速度降到最低,让魔女扫帚在空中轻轻滑翔。拉近距离后,才发现是体长约一公尺的蝴蝶群。该怎么形容呢,它们拥有泛著复杂色彩与花纹的翅膀,在日出时分的微弱阳光照耀下,翅膀变得闪闪发光。
「好漂亮的〈虫〉喔……」
对于初次见到的〈虫〉,慧太郎不经意道出直率的感想。坐在前座的亨丽,听见以后也轻轻笑了:
「很美吧?大马士革蝶是欧洲在这时候最容易遇见的〈虫〉喔。他们能够飞到海拔八百公尺左右呢,有时候甚至还能远渡重洋,到大海的另一端喔。」
「还能飞越大海?真是惊人啊。在日本倒是不曾看见呢……不过,它们危不危险?」
「完全不会喔。只是摄取花蜜的份量有点多罢了。如果是同为蝶或蛾类的『枯竭蝶』,可就危险多了。如果数量够多,连人类这么大的生物,都会在数分钟内变成木乃伊。」
「哦──你真的懂很多呢。这两种你都调查过吗?」
「不只是调查喔,我还将研究整理成书出版喽,不过卖得差强人意就是了。」
之前已经听亨丽说过,她立志成为研究昆虫与〈虫〉的学者。明明和自己年纪相同,却早已出版过许多著作,大多为昆虫和〈虫〉的研究书籍,有时好像也会推出自创的乐集和诗集。此外,笔名全都统一使用「Henri Fabre」,而这似乎就是她和慧太郎在旅馆谈话时,执著于这个小名的理由。
「现在这个时代,完全是男性主导的社会,光是作者性别是女性就会受到轻视。我目前合作的出版社,基本上所有的讨论事宜,全都是透过修女从中仲介而进行。所以我在社会大众的眼中,是个神秘的蒙面作家喔。」
「不过,你很喜欢『亨丽』这个小名吧?」
「当然喽。一开始是师傅先叫我亨丽的,我莫名其妙喜欢上这个称呼,后来就直接拿来当笔名喽。啊,顺带一提,现在能叫我『亨丽』的人,只有你而已喔,所以千万不要在学园当中,不小心又把『亨丽』喊出口喽。听到没?懂了吗?」
她不厌其烦再三叮嘱。如此听来,的确意外地光荣,但也深觉不可思议,为何自己如此被她另眼看待?慧太郎眨眨眼,又问了别的问题:
「你目前从事的工作,就是解决有关〈虫〉的一切问题吧?所以,上一次也是透过那个修女介绍的工作喽?」
「没错。别看修女那么阴险狡诈,其实是个很开明的人喔。只要好好跟她讲道理,让她了解这件事有助于学生的个人发展,接下来就只看要怎么交易了。」
「既然说到交易,那么她的目的是钱喽?」
慧太郎想起三天前在校长室里,曾面对泰芮丝那不容小觑的笑容。本来摆明了就是不认可让他入学,连连拒绝了好长一段时间,却在亨丽提出愿意接受几次委托后,马上改口承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她,与其说是神职人员,反倒称为恶魔的仆从更为合适。
「……真的一点也不像圣职者呢。」
「嗯~对于修女没有修行人风范这件事,我也有同感,但要说她是为了钱,也不太对喔。那个人啊,通常只会抽取一点点仲介费用。」
「那是为什么?」
「主要是态度的问题喔。只是放低身段单方面接受施予的话,不就和乞讨没有两样吗?修女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为人很豪气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慧太郎感到理解的同时,也开始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只是单方面接受施予」,不正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吗?
「──也许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来,但我会努力回报你的恩情。」
「啊哈哈,不小心讲到你身上了吗?没问题,我绝对不会跟你客气,你就暂时担任我的『助手』吧。如果出现危险的〈虫〉,就要靠你保护我喽──」
「了解!秋津慧太郎手中之剑,便暂时托付予你!」
「哎呀,又换人啦?」
「是本人啦!我难得耍一次帅,就不能稍微──亨丽?」
双簧才唱到一半,却突然感觉到亨丽情绪变得不太对劲,于是慧太郎追著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刚才被两人拋在后头的那群大马士革蝶,它们的编队通通乱了,飞得七零八落。再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小黑点,不对,那是因为距离很远所以看起来很小,实际上体积应该相当庞大。同时还能听见某种炸开空气的声响,也是从那个黑点的方向传来的。慧太郎皱起眉头。
「……大概是……飞船吧。」
「飞船?那个小点?」
「是啊,他们靠枪声赶走航道上的蝴蝶。其实大马士革蝶很胆小,就算不做那种事,也会主动闪避……这些人就是缺乏知识,而且性格傲慢才会恣意妄为。」
真是让人看了不顺眼呢,亨丽轻声说著。慧太郎顿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但就在他准备出声制止的下个瞬间,魔女扫帚已经开始将机头转往飞船的方向了。
「等……等一下,亨丽!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呀?不过是看那艘飞船属于小型机种,我猜应该是私人用船吧──一定是一群死有钱人坐在上面吧──所以只是想去稍~微挑衅一下而已啦──」
「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吧!你为什么要这样闹别扭呢?喂喂,亨丽!」
「啪啦叭啦啪啦叭啦──♪」
嘴里哼著轻快的小喇叭音调,但是她的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
○
「……那架魔女扫帚到底在搞什么啊?是哪个没脑袋的贵族吗?」
一脸傻眼喃喃自语的负责担任照管员的机组员,前往驾驶室已超过十分钟。
那架不断耍出花式飞行的红色机影,早已飞出视线范围之外,销声匿迹。飞船的四周现在还弥漫著一片薄雾,这是那架魔女扫帚将推进剂当成烟幕散布的成果,当然,这种程度并不会对飞航视野造成太多干扰。对方应该是明知如此还故意为之,真的就和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有时也会意外引发大问题。
虽然这项行为本身连犯罪都算不上,但正如蝴蝶拍拍翅膀,有可能在地球另一侧形成风暴般,单纯的恶作剧,最后引发预料之外的大惨剧,也不是不可能。
法国外交部高级文官墨利斯.波伊冯,额头冒著冷汗这样想。因为先前那架魔女扫帚闹出的骚动,让那位坐在对面的男子心情变得很差。
毕竟对方乃是国宾层级的重要人物。虽是秘密造访法国,该享有的待遇还是不能少。一想到万一因为刚才的骚动,有可能让之后招开的会谈走向不好的方向,他的胃就像开了个洞一样。若因为小孩子恶作剧而闹成国家大事,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打造成雅座风格的奢华船舱当中,现在只有波伊冯和那位男子,隔著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真希望那个言行轻挑的机组员快点回来,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继续插科打诨该有多好。偏偏这时候他却不见踪影。
「──刚才那架魔女扫帚的飞行员,是魔女吗?」
至今一直沉著脸默默不语的男子,终于面带严肃地开口说话。
波伊冯强忍著冲动,不让视线从对方衣服上那刺眼的红色移开,用力摇著头回答:「绝、绝无此事!」
「我、我想应该只是哪家的贵族小姐,为了炫耀双亲买来的玩具特地绕过来玩闹而已。魔女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径……」
「哦?简直像是在说『所有魔女的行踪都尽在掌握之中』呢。」
「!不、不是,您言过其实了……哈、哈哈……」
魔女,或者是魔法师,是对抗〈虫〉的手段。所以只要被国家发现行踪,就会遭到强迫入伍。但是,如果国家毫不掩饰,公然驱使那些过去被视为异端的魔法师,虽然会使〈虫〉的力量衰退,却也有可能让现在依旧对各国拥有强大影响力的「那些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因此,军队魔法师只能视为一种非公开的存在,这是各国私底下的不成文规则。
换言之,这个男子说的话,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他将己方绝对不能说出「是的,没错」的公然秘密,拐弯抹角地讲了出来。真是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啊。
「算了,无所谓。话说,还有多久才会抵达伊苏?」
「很、很快就到了。而首相也预定在今晚会抵达该地。」
「好的。这次访问诸国,在澳洲和普鲁士实在是度过了一段不愉快的时光。真希望能从梯也尔首相口中,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应呢。」
男子气定神闲地说完之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明明有求于我方,态度竟然如此高高在上,真是让人看不顺眼。所以波伊冯暗自在心里如此咒骂──
对于您蛮横无理的要求,绝对不会有人给予满意的回应啊,主教阁下。
○
潮水声听来似乎很遥远。
打湿了皮靴前端的海水,明明没有浸透到内侧,却相当冰冷。
晨雾的残渣依旧在周围缭绕,和口中吐出的白雾互相融合,一下子便分不出彼此。
在不列塔尼地区峭壁林立的海岸线中,难得这附近有一段距离较长的沙滩。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在这个地方被冲上岸,而是和勒克莱尔号大多数乘客一样,沉眠于深海中。
「……我竟然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了呢。」
一个人伫立在沙滩,在这块自己首次踏上的法国土地上,慧太郎无意间将心中思绪脱口而出。化为言语后显得相当普通,但却是无可奈何的殷切感慨。
这片被亨丽说成一整年总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今天却像是例外一样宁静而平稳,不断撩拨著慧太郎的心弦。望著海浪徐徐打上沙滩,思绪不禁飞向位在遥远彼端的故乡。
自己真的回得去吗?──脑中忽然涌起这个想法。
被众人私底下嘲笑是不堪重任的下任家主,一天天几乎要被重责大任压垮,但除了难堪,也有不错回忆的那个母国,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萨摩之地。
自己真的回得去吗?能够活著再与他们见面吗?
再次见到甚至已开始心生怀念的那个地方,以及自己所爱的人们。
无论未来面临多大的波折,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
「……这样不行啊,又丧气了呢。」
慧太郎甩甩头,努力斩断从心中不停涌出的思乡之情。在距离日本十分遥远的土地上,无端被卷入难以挽回的大事件中,就算发誓总有一天会回去,不安的情绪仍然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再三浮上心头。
但即使陷入一时的迷惘,也不该产生那种「可能回不去」的想法。不然就太对不起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亨丽。
感觉鼻子有点酸,望了望周围,必须趁著体贴自己而暂时离去的她回来之前,让这张没出息的脸恢复原样才行。
但就在此时,慧太郎突然察觉有异。
不知不觉间,背后出现了一道人的气息。
某个人缓缓踏过沙滩,走向自己这边。从沉重的脚步声判断,绝对不是亨丽。体型相当庞大──没错,也就是一名男性。双方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
被其他人接近到这等距离却浑然不觉。虽然对于自己如此大意而有些傻眼,但更为迫切的问题是现在慧太郎身上穿的是男装。由于并未预料到一大清早在荒芜的海岸竟然会遇见其他人,心中也不免有些焦虑。要是这个人对于勒克莱尔号一无所知就好了。
「有时稍微丧个气,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这个男人的第一句话。他的嗓音粗犷豪迈,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亲近。看来对方听到了先前的自言自语,让慧太郎感到难为情,动作微微僵硬。趁著这个机会,男子走到慧太郎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这就是故乡啊。不管是谁,只要想起自己的心灵归宿,多少都会涌起感伤的情绪。而且,男人这种生物,不管到了几岁,都会怀念妈妈做的汤。」
「……你看得出来我刚才在想什么?」
「没错。按照我的经验来看,一个外国人站在海边黯然神伤,十有八九是在思乡。」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许有道理。慧太郎欣然接受这个论点,却不忘将头上的帽子帽缘压低,尽量将脸别开,斜著眼偷偷打量对方。
如同意料之中,是一名壮汉,身高可能在一百九十公分以上,身形相当精壮,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只巨熊。打扮十分得体而潇洒,嘴里叼著菸斗,是一位容貌富有野性气息的壮年。即使如此,却不会让人觉得粗野,大概是因为他脸上每个动作都显现剽悍气息,双眼之中也蕴含知性的光采。
此外,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徵──他的鬓角,看起来非常壮观。
只见那个男人搔了搔壮观的鬓角,像是一只友善的熊,开口对慧太郎说:
「你是日本人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慧太郎反射性地瞪住对方的脸。
虽然确实能从头发和肤色看出自己是东方人,却没想到对方竟能以半确定的语气说中自己是日本人。看到自己的反应,那个男人也露出大大的笑容。
「哼哼,果然没错。你背上那个……嗯,应该是板球的球棒袋吧。里面装了什么?那还用说,一定是球棒对不对?哈哈,难道还会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到处乱走,哪这么离谱,对吧?」
「你、你……!」
慧太郎跌跌撞撞向后退,愣了一下,才怯怯地问出口:
「……你是不是警官?」
「扣一分喔,小弟弟。」
「啥?」
「只是稍微被说中心事,马上就反问『你是警察吗?』不就等于是坦承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还有,你的表情也露出太多破绽。」
「…………」
「不需要这样提防我喔。我不是刑警,至少现在不是了。啊,你听得懂刑警是什么吗?就是穿便服工作的警察。不过,我现在改行做『搜寻业者』了。」
请多多关照。虽然对方如此亲切问候,但是脑中的理性不断催促自己快点逃走。这个男人相当有本事,或许已经粗略推断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了。
但慧太郎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题。
「所谓的搜寻业者……主要寻找什么呢?」
「来者不拒喔。包含下落不明的宠物、不小心弄丢的结婚戒指、丈夫的外遇现场,还有陷入五里雾中的事件真相等等,都有涉猎。我帮自己取了个『侦探』的头衔喔。」
「侦……探?」
「没错。在当今世上可能是唯一一个私家侦探,那就是本人。」
男子颇为自豪地这么说,接著粗声大笑起来。真是让人一头雾水,慧太郎脑中的问号越来越多。而就在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法兰索瓦.维多克!」
原来是亨丽。大概是看见有人靠近自己,所以慌慌张张赶过来吧。她微微喘著气,视线紧盯著男子不放。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是我要问的问题吧,亨丽埃塔小姐。你这个疯丫头。」
这名男子──维多克又笑得更深了,看来两人本来就是熟人。亨丽连忙跑到慧太郎身边,像是只炸毛的猫,和对方正面对峙。
「因为有架红色魔女扫帚降落在不远处,我想有可能是你就过来看看,结果猜得没错。虽然以前老是在工作上不期而遇……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亲自出马,难不成勒克莱尔号的沉没,和〈虫〉有关吗?」
听见维多克的话,慧太郎忍不住绷紧全身肌肉。这个男人,果然了解事件的内情,看来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嫌犯,才会藉机接近。
「你、你在说什么呀?我完全不知道……」
「喂喂,别装傻了。你大概也和我一样,认为船只残骸之类的证据可能会被冲上岸,所以才像这样沿著海岸搜寻吧?我说得不对吗?」
听见这个问题,亨丽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子,随即下定决心点点头:
「……没错。我也在追查事件,但出来搜寻只是为了调查上的需要而已,跟我往常的工作没关系。老实说,我对于整个事件的真相,也几乎没有头绪。」
「哦──只是因为调查的需要啊?」
用手指磨著下巴喃喃自语的维多克,拿著手上的菸斗指向慧太郎这边: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喽。听你的意思,那个表情很可爱的日本小弟弟才是当事人?」
「不是,等一下,维多克。你弄错了,虽然这家伙的确和这个事件有关──」
「我知道。他不是犯人,你是这个意思吧?根据我的调查,我也认为那个小弟弟是无辜的。」
「「……啥?」」
本来盘算好万一有状况,就马上抱起亨丽逃离现场的慧太郎,因为维多克出乎意料的发言,傻愣愣地喊了一声。亨丽也一脸像是被泼了冷水的表情。
「呃,这……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啊,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揭发巴黎黑暗面、找出一切事实真相、哭泣孩童看到我也会闭嘴的名侦探,法兰索瓦.维多克喔!」
虽然听他自信满满发出这样的豪语,但根据他先前的说明,从事「侦探」这一行的,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既然没有比较的对象,那么也很难判定是否「有名」吧。
「对了,亨丽,差不多应该请你介绍一下他是谁了。还有,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咦?啊,嗯……说……说得也是。」
难得看到她这样手忙脚乱。亨丽搔搔枯叶色的头发,面有难色地说下去:
「这家伙叫做维多克。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我生意上的对手啦。主要是在与〈虫〉有关的事件,我们常有冲突。他在巴黎从事和警察差不多的工作──」
「啊,这个已经听他说过了。另外我也已经知道他以前当过警察的事。」
「──嗯,确实如此,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警察喔。他年轻的时候可是监狱的常客,是个恶名昭彰的坏蛋,后来莫名其妙成为警方的密探,因此获得赏识,最后一路高升,坐上了国家警察巴黎地区犯罪调查局的第一任局长宝座,结果他竟然说了句『我腻了』就闪电辞职,改行做起侦探这种赚不到什么钱的生意。这位退役警官,毫无疑问是个笨蛋。」
「…………啥?」
听完亨丽一气呵成的长篇大论,慧太郎又傻愣愣地喊了一声。
罪犯变成警察?因为嫌调查局长的位子做腻了就辞职?这是在搞什么?太荒唐了吧?
「啊,看你的表情,你完全不相信对吧?嗯,我也了解你的心情啦,不过这全都是真的喔。这家伙的人生经历荒唐至极,在这世上可说是仅此一家绝无分号嘛。」
「这对我来说可是一种赞美喔。」
维多克十分愉快地晃著肩膀笑道,不过马上又脸色一正说:
「但是呢,说到荒唐的经历,那边的小弟弟也不遑多让吧?不但是勒克莱尔号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又被迫背上犯罪集团同伙的污名,现在成为警方通缉的东方人。非常希望能听你说说详细经过呢。」
只见亨丽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慧太郎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点头同意。若是遵照泰芮丝修女的信条,此时正是有付出才有获得的场面。
「没问题。不过要拿你手上的情报来交换喔。反正你一定是接了某人的委托,才会到处调查事件真相吧?听你刚才的口吻,似乎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基本上,主要由亨丽负责说明,而遇上有关船上发生的事,才改由慧太郎讲述。
此外,关于神秘男子临死前托付的宝石,以及落海后在岸边醒来时,身上的枪伤已经痊愈等等,则略过不提。那是因为亨丽用眼神示意「别讲!」。不过这本来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说出来也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一来,有很多疑点都说得通了。」
维多克鼻子哼了哼,静静抽著菸斗,紫色烟雾飘荡在半空中。亨丽双手抱胸说道:
「我们所知道的事情,大致上就是这些。好啦,接下来换你了。维多克,你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关于这个问题,刚才我不是说过了?理由跟你们一样啊。」
「那么,雇主是谁?那个人对于官方公开的事件梗概抱持疑虑,才会雇用你吧?若是这样,搞不好能和我们一起合作。」
「很遗憾,那不可能。」
要求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票,让亨丽颦起柳眉。
「那一位的确认为这起事件还有许多疑点,但是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犯案的集团──你们刚刚是怎么说……那群黑衣人?虽然那一位也觉得小弟弟很可怜,但是碍于立场,没有办法在台面上展开行动,所以我觉得,那一位不可能伸出援手。」
「……换句话说,是个份量相当重的大人物喽。是谁?」
「因为我有保密的义务,所以不能说。」
「你、你这个家伙!我们明明已经把情报提供出来了,你却摆出那种态度──」
「你们给我的是『大致上』的情报吧?总觉得好像有些地方避重就轻,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惨了,被看穿了。这样倒不如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虽然慧太郎这样想,但亨丽却默默无言,只是朝这边狠狠瞪了一眼。好像是在说,就算赌一口气也不能讲。
「……我承认我们的确隐瞒了一些情报。但是,那都是和你的工作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
「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们相信我。就算知道我的委托人是谁,对事态也毫无影响。那家伙绝对不会出手帮助那边的小弟弟。」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依据什么,才判断慧太郎是无辜的?」
「因为证词不值得采信。那个满嘴说著东方人的证人,在事件发生后没多久便下落不明,甚至也弄不清楚当初是哪位警官负责做笔录,虽然询问过其他的幸存者,但每个人都对那家伙了解不多,只知道似乎是个叫做塞尔吉的白人男性。」
有他的画像喔。维多克说著说著拿出一张纸递过来,上头有口述模拟画像。确实是个随处可见的白人面貌,缺乏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没有照片。坦白说,根本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拍,还是拍下来之后被某个人处理掉了。」
「以前你不是还自夸,因为磨出一身好本领,所以在警方那里很吃得开吗?难道就没有调查到更多线索?真是没用啊。」
「别强人所难了。就是因为我本来是个罪犯,最后却当上调查局头子,所以直到现在,上面那些混帐还在嫉妒我啊。就连这张画像,也是我找了以前的熟人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耶!」
该怎么说呢──他讲完这句话稍微停顿一下,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说:
「要说大失所望,我也一样啊。刚才也稍微提过,就是因为发现你亲自出马,我才认定这件事和〈虫〉有关,所以才会像这样找你交换情报。」
「哎呀,那还真是不凑巧呢~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扯到〈虫〉呢?」
听到这个回答,维多克不禁瞪圆了双眼。而亨丽看到他的反应,也不解地挑起半边眉毛。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那种可能性』喔!」
「???什么意思?」
「是大型客船的沉没耶!再加上乘客几乎全被杀光了。根据小弟弟的说词,嫌犯人数不过五、六个人,虽然不能断定他们办不到,但按照常人的身体条件,执行起来可是相当困难。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法国境内的确有一群『可能办到这种事的人』喔!」
慧太郎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虽然根据不足,但维多克刚才所说的话,明确表示他有了怀疑的对象。这实在让慧太郎感到振奋不已。
「……不会吧。不对,可是……等一下,怎么会……!」
反而是亨丽,突然变得狼狈不堪。看来她对于维多克所说的「那群人」也心里有数。但是,总觉得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知道你投注于〈虫〉的热情有多深厚。最近关于那群人的传闻在坊间广为流传,我可以想像得到,你私底下应该十分心痛吧。或许也是因此才让你在无意识中,将那些人也许就是小弟弟仇人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
亨丽默不作声,表情十分复杂。愤怒、悲伤、困惑和焦躁,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慧太郎虽然在意她的反常,还是打算问一问维多克,从刚才开始两人就讳莫如深的那个集团的来历。但就在他要开口之前──
「!怎、怎么了?」
突然间,从远方炸开一道巨响,撕裂大气而来,彷佛重击在腹部上。以慧太郎为首的三人顿时陷入混乱,一齐抬头望向远方。
爆炸声接连而至,一发、两发、三发,虽然断断续续,却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看来是从北边传来的声响。
「……是炮声,而且口径还不小呢。」
亨丽板起面孔喃喃道。维多克闻言后回问了句:「炮声?」
「海军演习吗?总不会是英国打过来了吧?」
「不是喔。炮击的位置相当高,炮弹的风切声也是。应该在……空中?」
光凭响声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吗?亨丽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同时宛如在向自己确认般喃喃自语。这时慧太郎突然想起一件事。
「欸,亨丽。我记得刚才那艘飞船,的确是往那个方向过──」
话还没说完,亨丽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在慧太郎刚讲到一半时,她突然脸色剧变,说了句「该不会……!」就急忙奔向自己的魔女扫帚。
「亨、亨丽!你要去哪里!」
由于不想一个人被留下,慧太郎向维多克点头致歉后,就追在她的身后而去。亨丽跨上魔女扫帚发动引擎的同时,回头望向慧太郎,神情焦躁地大喊:
「我想大概没错!开炮的就是刚才那艘飞船!」
「呃……可是,为什么?难道被战斗机袭击了吗?」
「那种巨炮对战斗机没用!如果对手也是飞船那还有点用处!」
因为担心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走,慧太郎将它收进上衣口袋,和来时一样跨坐在亨丽后方。只见她戴上了飞行帽的防风镜,嗓音透露著平生仅见的紧张,挤出一段话:
「是〈虫〉……!而且大概,被相当可观的数量包围了!」
○
为什么自己老是遇上这种倒楣事?缩在船舱角落的墨利斯.波伊冯脑中的思绪,全都塞满了对于世事无常的痛恨,以及所有想得到的恶毒谩骂。
「唔……快想办法解决!通通给我打下来!刚才到底在做什么,根本一点效果也没有!」
在视野边缘放声怒骂的人,就是那名一身红衣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同样也趴在地板上,根本只有自尊比常人多一倍而已,这家伙究竟要趾高气昂到什么时候?虽然对方那副丑态让他直呼痛快,但是精神上的紧绷并未得到抒解。
「波伊冯书记官!你要想想该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迁怒的矛头终于指向这边了。但是波伊冯也无可奈何,虽然自己确实接获指示,要负责护送国宾前往伊苏,但途中若有意外,负责处理问题的是这艘飞船的机组人员才对,更何况谁能料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波伊冯带著反讽的语气顶了回去:
「……要是我们能保住性命,到时候不管您想建议梯也尔首相,将我开除还是接受其他惩处,都随您的意。若是您现在能专心向上帝祈祷,或许还比较有用。」
「你、你这无礼的……!」
男子的脸上充满愤怒。不过就在下一刻,飞船遭受一波又一波的剧烈震荡。
某种物体从外面猛力撞上悬吊在气囊下方的船舱,而且正好是波伊冯等人所在的区块。慢慢将头抬起一点点的波伊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这瞬间还是吓到差点失禁。
它就在眼前。
是〈虫〉。
不知是蝗虫还是蚱蜢,总之外观形似这类昆虫,体长约两公尺的〈虫〉。
那家伙的脸──大得夸张的复眼,不断蠢动的大颚,像两只大角般耸立的触角,这些光是看一眼就会作恶梦的器官集合体──就在仅仅一窗之隔的距离。
刚才的冲击,应该就是这家伙攀上船舱时弄出的震荡吧。窗子爬满无数裂纹,窗框连同墙壁渐渐向内隆起,看来〈虫〉打算侵入船内。吓得直发抖的波伊冯,因为太过恐惧连站都站不起来,脑中不断闪过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自己对〈虫〉并不了解,也不愿为这种恶心生物浪费掉哪怕一秒钟的思考时间。但脑袋还是忍不住去想,若它闯进来会怎样?这家伙是肉食性的吗?难道自己就要被〈虫〉吃下肚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才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死法啊!
「噫、噫……!」
喉咙不由自主挤出哀号。因为他看见了,眼前这只〈虫〉的背后,在黎明即将到来的天空中,有一片如黑雾般的「某种东西」。
那片黑雾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飘忽不定,接踵射击过去的炮弹就像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威胁性可言。它的身影宛如变幻自如的颜料,将天空这张画布一次次染上污渍,又不时降低高度,将飞船上的大炮一根又一根拆了下来。
那状似迷雾的东西,实际上全都是和眼前这家伙同种类的〈虫〉。
有一千只,还是两千只?甚至更多?总之,数量难以估计的〈虫〉大军,现在正在袭击自己一行人所乘坐的飞船。正如同爬满蚱蜢的植物一样。
怎么可能会碰上这么不幸的事情!波伊冯按耐不住冲动,就要哭喊出来。
「竟然……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吃我!」
但是先喊出声的,还是那个男子。
「不过是只低贱的〈虫〉,不过就是《旧约圣经》中被人拿来当祭品的蝗虫而已!竟然妄想吃下高贵的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岂有此理!」
柯尔亚诺明明还蹲在地上,却在这种生死关头仍然不忘保持高傲的态度,口沫横飞地大声斥骂眼前的〈虫〉。真是个愚蠢的男人啊,就算对它们讲这种话又有什么用?仔细看看那无机的复眼吧,它们根本没有感情。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只是顺从本能行动,只在乎有没有东西吃而已。
这就是〈虫〉。当人类察觉时,已经像传染病一般蔓延全世界,眨眼间便从人类手中夺走了君临万物的宝座,不折不扣的怪物。
贴在窗上的〈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当著波伊冯面前张开大颚。暴露出来的口腔内部,那一个个宛如锉刀般的突起,原来就是它的牙齿。波伊冯恍然大悟后,自己被撕成肉片捕食的景象在紧闭的眼皮后方清楚呈现。
那光景没有变成现实,究竟是多大的奇迹呢?
突然间,一道横向飞来的青白色光芒,射穿〈虫〉的胴体,让它从窗外跌落。
「这……?」
仅仅哑然无言了一下子,便看见一道红色影子,从少了〈虫〉的窗边飞身而过。然而脑袋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想起那是什么。
「是、是那架魔女扫帚?」
波伊冯忍不住贴在窗边环顾周围,随即看见之前那团黑雾的中心,炸开阵阵闪光。
○
亨丽从腰带上拔出一支小一号的鸟铳。胡桃木制的枪把上装饰有圣甲虫的银雕,短枪型的鸟铳开火的瞬间,将慧太郎眼前染上整面薄薄的蓝色。
「!」
慧太郎眯著双眼看清了整个过程。亨丽单手抓住魔女扫帚的操纵杆,同时以短枪进行瞄准,枪口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浮现复杂的花纹模样。而射出的光弹,似乎漂亮地击中了攀在船舱外的〈虫〉。
「刚、刚才那是什么!」
「是魔法弹喔!将咒物和我的头发封进子弹,刻上特定的文字,就能大幅节省攻击魔法的发动程序!话说回来,你把身体固定好了吗?」
魔女扫帚掠过飞船的船舱后,接著一口气向上爬升。抓著亨丽肩膀的慧太郎,按照她的指示,将魔女扫帚座位上延伸的绳索,透过金属扣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点点头大声说:「好了!」
「那就……暂时撑住我喔!」
话声方落,亨丽竟然放开了操纵杆,将身体贴在慧太郎身上。由于两人从未如此紧密贴身,加上她在飞行当中放弃操纵自机的惊人之举,让慧太郎差点很没出息地发出尖叫声。若不是在此种状况之下,实际上可能真的会喊出些什么。
而此时亨丽拿出一个小小的筒状装置,卡在弹药用尽的短枪枪口,以掌心用力击打尾端,发出「噗咻」一声,释放空气的声响,这样或许就完成了装弹和装药吧。接著又将火药装入药锅,关上药锅盖,最后将击铁拉回原位。
「谢喽!我好了!」
亨丽道了声谢,声音听来认真专注,拿著短枪用另一手再度操纵起魔女扫帚。花在重新装填的时间仅仅不到四秒,堪称电光石火般的神速。
「你、你刚才是怎么同时完成装弹和装药?好像用了什么奇怪的道具?」
「那是气压式的携带型装弹装药器!我自己做的!还有,你从刚才就问个不停,吵死了!」
亨丽一边教训,一边瞄准接下来的目标,也就是像生物一样在空中呈波浪状飞舞的黑雾。此时已知道,那是集合大量的〈虫〉所形成的结果,有条不紊组成编队的样子,总觉得很像以前在故乡海上看见的鲣鱼群。
「────」
亨丽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懂,不过大概是希腊语吧,和以前听哥哥讲这种语言时的发音很相似。在脑中理解的同时,也同时明白了她的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因为亨丽刚才已经说过了,使用特殊弹头能节省攻击魔法的发动程序。既然如此,这时候她还要特地增加一道手续,就代表──
预感成真了。从短枪的枪口所展开的花纹,远比先前的更为复杂,甚至重合了好几层,巨大到将机身前方完全遮住。
亨丽随即放声怒吼。将击铁底下蓄势待发的獠牙,直直瞄准目标。
「『──以普罗米修斯之名为誓,解放源初之焰!开启吧,炼狱之灶!』」
爆发的光芒让世界风云变色。这次的光芒是翠绿色的,从枪口射出的魔法弹,没入挤成一团的〈虫〉群中央,迟了一拍后,绽放出盛大的烟火。
由于务求必中,所以与目标群的距离相当靠近,但是几乎感受不到冲击波所带来的热力,感觉这道攻击和纯粹的热量略有不同。不过机身却被吹得有些摇摇欲坠,于是亨丽连忙稳住机体,一脸紧张地静静等待自己出手的成果。
结果,依旧看见无数的黑影,从那片祖母绿色的爆炎中飞了出来。
虽然有相当程度的数量化为化石,开始坠落地面,但大部分的〈虫〉依然健在。不仅如此,它们似乎将我方认定为敌人了,雄踞于天空的浓雾一分为二,其中一方根本就是朝著这边冲过来。
亨丽啧了一声,迅速将魔女扫帚转往别的方向。只见她一面回头望著鼓动翅膀追上门来的巨大阴影,一面十分罕见地口出恶言:
「混帐,果然没办法呀!数量实在太多了!」
「亨丽!那就再来一发刚才的──」
「没办法!今天没有准备那么充足!不管怎样都没办法全部杀光!」
亨丽心有不甘地低语著,又想起不小心拉开距离的飞船,转头查看状况。
「本来想说稍微吓阻一下拖延时间,再来只要用药剂赶走就好……!看这个情况,我们俩姑且不论,但那艘飞船肯定保不住了!」
「你没有多带一支枪吗?上次那支长的呢?」
「你自己看也知道嘛!就是因为不是工作,我才没有带上那支大玩意!」
即使如此,为防万一你还是随身携带短枪啊?慧太郎忍不住碎碎念。
「……那些〈虫〉是怎么回事?数量怎么会那么多……」
「那叫做『暴食蝗虫』!是集体行动的〈虫〉……呃,真是的!一直说明有够麻烦!你至少也听说过『亚巴顿大冲击』这个词吧?」
慧太郎顿时不寒而栗。只要生存于这个世上,没有人不知道那一桩事件,就算是对于〈虫〉几乎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例外。
亚巴顿大冲击──一言以蔽之,就是世界最大规模的「蝗灾」。
如果是一般的蝗灾,慧太郎也曾在萨摩当地目击过一次,那是发生在藩内某个小村庄的事情。不知是蝗虫还是蚱蜢的虫海大举入侵,在晚霞如火烧般的天空中狂乱飞舞,将附近的农田化为一片荒芜。后来听说因为那次的损害,让那个村庄当年的稻作颗粒无收。
而所谓的亚巴顿大冲击,就是由〈虫〉所引发的相同现象。
根据哥哥的说法,在一七八七年,于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黑森林,出现了大量杂食性的〈虫〉,它们不只袭击帝国境内,甚至波及以法国为首的邻近诸国,几乎是在眨眼间将不可计数的人命和各种资源吃乾抹净。这是一桩将〈虫〉这种存在的负面意义极端展现,让它们的威胁性为世人所知的大事件。
引发那场亚巴顿大冲击同种类的〈虫〉,就是这群现在张著大颚试图撕碎他们的暴食蝗虫。就连慧太郎也止不住心中的恐惧。
「怎么会这样……偏偏遇上亚巴顿大冲击……!」
慧太郎忍不住大叫,亨丽却用力摇头:
「不对!虽然数量的确不少,可是和真正的亚巴顿大冲击还是不一样!这种程度的数量,应该还不至于引发〈虫〉的多态型现象!」
「多态型……现象?」
「意思是指个体数量增加太多,让生物在短时间内大幅改变习性的现象。亚巴顿大冲击的原因,就是因为工业革命造成各国大量排放废弃物,而暴食蝗虫为了避开这些废弃物,最后通通聚集在一起,这才是主因!所以说……这实在太奇怪了!如果要引发多态型现象,群体数量最少也要三万只才够呀!」
亨丽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她将魔女扫帚的性能逼到极限,利用稍具优势的速度,和后方的蝗虫群拉开了直线距离。
「而且,那群暴食蝗虫的行动也很怪异!为什么一直攻击飞船呢?不对,就算退一百步来想,真的有攻击的理由好了……那又为什么只攻击船舱跟炮门?『他们』根本完全不挑食呀!就算直接破坏气囊让飞船掉下去也不奇──」
情绪激动而讲个不停的亨丽,似乎察觉到什么事,突然不再说话。而在下一个瞬间,她急速回旋机体,带著大量暴食蝗虫追兵朝著飞船而去。
「你、你在干嘛啊,亨丽!这样一来追在后面那些家伙,搞不好又会跟另一群蝗虫会合!那艘飞船真的会撑不住耶!」
「不要担心,相信我就对了!而且,我想要确认一下飞船的气囊上面!」
气囊的上面?慧太郎感到狐疑,不过还是顺著她的话,从一口气拉升高度的魔女扫帚上头,望著高度略低,横向距离约三百公尺的飞船气囊。
不出所料,什么也没发现。一瞬间,慧太郎闪过这个念头,但就在此刻,他靠著优异的视力,从视野角落捕捉到奇异之处。能够感觉到有东西在动的样子。
「…………好像……有人?」
一个人类。从头到脚披著黑斗篷一般的衣服,用头巾遮住脸孔的不知名人士,单脚跪坐在装设在气囊上的尾翼阴影处。由于身高很高,八成是一位男性。不知道为什么像指挥家一样,高举双手在空中挥舞。
最让人疑惑的是,那个男人的脚边铺开一大片复杂怪异的花纹。散发淡淡光辉的那片图案,很明显地和亨丽射击魔法弹时,从半空中浮现的东西一样。
「亨丽,那边有人!脚边还有跟你一样会发光的图案。」
「……这样啊。果然没错,真的猜中了……!」
亨丽先是颤声低语,接著又像被点燃怒火般放声大喊。虽然尽是慧太郎听不懂的法语词汇,但看得出来她在骂人。
「唔,那家伙就是主谋!就是他利用魔法操纵那群暴食蝗虫!」
「这……?操纵〈虫〉?这种事真的能够办到吗?」
「我的确办不到……利用〈虫〉讨厌的气味,诱导行进方向,就是我的极限了!可是,有一群人能够办到!他们透过魔法随意操弄〈虫〉……把〈虫〉当作武器来使用,是这世上最恶质最低劣的混帐!」
「亨、亨丽?」
「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做出这种……都是因为维多克乱说话啦!所以这些人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我……!」
讲话支离破碎。但是感觉得出来,喜爱昆虫的她心有多痛。就算是自己迟钝的脑袋,也能理解。
慧太郎又望了望下方,由于两人在交谈时,魔女扫帚仍然在前进,已经与飞船大幅拉近距离,很快就会飞过飞船的正上方。
亨丽似乎还沉浸于打击之中,光是让魔女扫帚向前飞,就已经是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于是慧太郎下定了决心。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如果就这么坐视她继续悲伤下去,还算什么武士。
慧太郎从背上的球棒袋中,取出收入鞘中的无垢娘矩安,也解开扣在腰带上的绳索,接著呼唤她一声:
「──亨丽。」
「咦……啊,抱、抱歉啊,慧太郎。我心里有点乱……等我一下,很快就冷静下来……」
「我去去就回。」
咦?亨丽泫然欲泣的轻声惊呼慢了一步才响起。然而此时慧太郎已经跳出魔女扫帚的座位,开始朝著二十公尺下的飞船落下。
第一击没攻击到是在计算之内。
因为早已料想到,对方必定会对己方的动向提高警戒。
因此,慧太郎从二十公尺高空顺势往斜下一斩,即使被黑衣男子轻松躲开,心中也毫无动摇。不仅如此,身体动作毫无迟滞,在柔软的气囊上落地瞬间,为了缓和冲击而往前方翻滚一圈,正好与向后退的男子拉近距离,再藉著起身的动作──
「唔……!」
顺势由下往上劈出令人目不暇给的第二击。
闪电般的回斩,似乎也超出男子的意料。虽然准头不够完美,但是那道由下方袭来的飞速利刃,在男子向后仰的胸膛上留下浅浅的伤痕,同时将盖到眉下的头巾整个挑开。
当然,身为攻击的一方,此刻岂有停手的道理。幸亏男子已无路可逃,因为他原本就站在尾翼旁边,只要再往后退几公尺,立刻就会坠入虚空之中。眼见机不可失的慧太郎,正打算冲进对方怀中趁胜追击──
「!」
然而,准备使劲踢向气囊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冻结了。
理由在于男子的面貌。之前那一击挑开了头巾,而底下的容貌实在是超乎寻常。因此,慧太郎甚至忘了自己正在激战之中。
人类。
蜘蛛。
彷佛将两者混合起来,不应出现于人世的异形面貌。
他有著人类该有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但同时能够看见额头上有六只单眼正散发著黯淡的光辉,宛如獠牙般的螯角从口中伸出,皮肤也与常人大相径庭,冒出剑山一般的浅黑色刚毛,金色的头发也被红色斑纹染得一蹋糊涂。
虽然包覆在斗篷中,与人类无异的身体,上头竟是一副宛如恶质玩笑般的奇异面貌。整体的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讽刺画风格。
「怎……!」
怎么可能,他心想。这个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子的生物?
但是,眼见这边露出狼狈姿态,男子的螯角相互摩出声响,夸张地嘲笑起来:
「──哼哼,你那张脸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呢,让我有点受伤啊。」
难以分辨,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是,口中所说的无疑是人类的语言。
「小子,你是第一次看见〈裸虫〉吗?」
「……〈裸虫〉!」
的确听过这个名称。若是没弄错的话,过去哥哥曾经说过。
如果说,亚巴顿大冲击是〈虫〉这种生物所导致的问题中,最简单易懂的案例。那么〈裸虫〉就是最难界定、处理的问题,也因此衍生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惨剧。若要讨论到他们,便无法避开人权与歧视、伦理与宗教等议题。
他们拥有昆虫与人类混合的样貌,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
只是遭到寄生型的〈虫〉影响,让天生的肉体产生变异而已。
「哼,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吗?一下子就失去霸气,从战士变成一无是处的小鬼。」
「……」
虽然听说过他们的存在,但是,亲眼目睹的实体,却是远超乎慧太郎想像的亵渎之物。〈裸虫〉竟如此超乎常理?寄生型的〈虫〉竟然将其他生物蹂躏到这般地步?虽然斗志仍未消失,慧太郎还是心生畏惧而不禁后退了几步。男子反而跟著往前踏了几步,耸耸肩说道:
「真是让人失望啊。虽说是敌人,但我本来相当欣赏你的剑术,还有那永不放弃的斗争心。实在是让我失去兴致了,所谓的武士不过如此吗?」
「?你在……说什么……?」
听见男子莫名其妙的言论,仍未从惊愕中回神的慧太郎,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场面顿时陷入沉默。身处于一不留神就会被吹走的强风中,与自己对峙的男子脸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泛起些微的感情变化。双瞳露出感到莫名的神色。
男子随即捧腹大笑。我终于搞懂了──他弯著身子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认出我是谁,才会提著刀杀过来,结果竟然只是碰巧遇上啊!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走运!」
「???」
「哼哼,没关系。如果换成这样子呢?」
男子将手伸入斗篷状的外套中,弄出金属敲击的声响,拿出某样物品。
是枪,与一般的长枪不同,握柄和枪头没有明确界限,形状就像是用一大块金属切削而成。此外,枪尖虽然尖锐,却少了最重要的「刃」,整体看起来像是一根粗长的金属锥。单以枪的标准来衡量,长度反而显得短了一点。
但是,问题不在这些琐碎的小细节上。
枪。长柄的武器。印象中自己最近才和手持此物的对手交战过。
现在仔细想想,为何方才没有察觉呢?虽然当时天色昏暗,但是看看对方身上的黑色外套以及说话的语气,明明就有好几个明显的线索。
──小子,那家伙给了你什么东西?
更何况,会称呼自己为「小子」的人,在全法国想不出第二人了。
「是……你…………」
声音在颤抖。不对,已不知是欣喜或义愤的激昂之情,让自己浑身都颤抖起来。
「想起来了吗?这样才对。我也因为那时当著我的面发生的失败,而始终很在意啊。」
「你……这家伙!」
「好了,那就继续之前在勒克莱尔号甲板上的问答吧。」
枪声。哀号。爆炸声。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阵剧烈摇晃。
巨大的篝火,将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托付遗志后死去的男子。全部惨遭屠杀的无辜乘客。诬陷自己背下所有罪责,现在依然逍遥法外,堪比杀父之仇的那群真凶。
「──那家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小子?」
「你这个混帐啊啊啊啊!」
天空与大海。行进的航道虽然不一样,但依旧在船上。
慧太郎和自己不断找寻的仇敌之一,现在终于再度碰面。
此时不必多言。慧太郎心中没有一丝阴霾,早已决定要斩除眼前的奸恶。
消逝无踪的恐惧,激昂愤慨的决心。摆出示现流最为正统的蜻蜓架式。从师傅手中接下的宝刀无垢娘矩安,那润泽而冷冽的刀身,从自己的右肩直指天际。
慧太郎发出怒吼,同时冲向敌人。
「稍微有点干劲了嘛。不过──」
男子嗤之以鼻。从外套中又取出一支形如长锥的短枪,加上先前那把枪,分别握于两手之中。但是,慧太郎完全不在乎对手的战法为何,使出必杀的云耀。
前进时并不是以脚蹴地,而是有如流水般滑过地面。凝为一体的重心能够一口气移往特定方向,这就是云耀的其中一个诀窍「行云流水般的步法」。比起绝对的速度,抢得先机反而更为重要。宛如地面缩短一般,突如其来的加速动作,紧接著没有丝毫停顿而施展出的一招是──
「吼喔喔喔!」
由上段往下挥出朴实无华的下砍。那是云耀的另一个诀窍「雷之太刀」。
挥出锐不可挡的一刀,让对手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接招,不完全的防御等于毫无意义。这正是时而被赞颂为魔剑,所谓「无需第二刀」的云耀,也是示现流的象徵。
「──不过,果然还不算是个战士啊。这种举动和一只狂牛没有分别。」
面对险况依旧及时反应的这名男子,果然不简单。对于自己拿出绝对自信所施展的一击,男子则是交叉双枪,试图从正面接下。虽然上次是在视线极差的状况下交手,但是透过船上的那一战,慧太郎仍然察觉到对方的身手非同小可。
因此,在刀枪相触的同时,全身瞬间发劲,将斩完招式而伸直的双臂,像是要卷入腰部一般用力拉扯回来──
「喝!」
将摩擦力运用到极致的抽砍,便是俗称「断钢」或「斩铁」的技巧。
已然停止加速的刀身,从这一刻起威力更上层楼,将两支枪同时斩断的景象,让男子也不禁瞠目结舌。伴随著「唔……!」一声闷哼,他扭转身躯偏过头去,逃过了头顶吃下一刀的命运,但仍然无法完全闪过。斜斜入怀的斩击,这次在仇敌身上刻下了绝不算浅的刀伤。
由肩口斜斜往下,将一部分外套化为碎絮,飞溅的血沫洒落在洁白的气囊上。
这时候,从切开的外套内侧,可以看见某个物体闪著七彩的光辉。
那大概是饰品──不,应该是胸针。作成瓢虫外形,在鞘翅上镶有七颗不同颜色宝石的精巧胸针。戴在男性身上,实在不是很相衬的物品。
给我站住!慧太郎大喊。将饮血的爱刀指向按住伤口的男子。
「别小看我,恶棍!即使不耍小动作也能斩敌于刀下,这就是示现流!想说我是狂牛就说吧!即使如此,我手里这把刀也会将你斩杀于此!」
「……看来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太小看你了呢。」
这种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还没拿出真本事」一样。完全暴露出那可笑自尊心的发言,让慧太郎的脑袋越来越火大。很好,既然如此,就击碎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慧太郎再度摆出蜻蜓架式,正准备向前踏出时,只见男子突然抬头望向莫名的方向。由于对方破绽百出,使他无法一鼓作气攻上去,错失良机。
「啧,『虫的预兆』已经来了吗?竟然这么早。」
「?……你在说什么?」
「是军方。布雷斯特──这地方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位于菲尼斯泰尔省,海军最大的军港都市。军队魔法师似乎很快就会从那边赶来这里了。」
慧太郎十分讶异,心想为何能知道这种事。不过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个男子的面貌。回头面对自己的那张脸,已悄悄改头换面。
数秒之前的奇异面貌已经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张金发碧眼,具有成熟风范的白人男性脸孔。年纪约在三十岁后半,眼神中饱含异样的饥渴,让人感觉到此人似乎经历过严苛的前半生。
「难道是……拟态!」
「哦──你知道这个啊?」
〈裸虫〉最大的特徵「拟态」。被寄生虫型的〈虫〉所侵蚀的生物,无论是狗还是人类,都能获得变回自己肉体原本模样的能力。寄生后的〈虫〉所拥有的罕见生存能力,是为了让宿主融入环境,适应群体生活。像是要证明其活跃的生命力般,刚才慧太郎造成的创伤也已渐渐愈合。
「像这样模仿人类外表的举动,要是被人类发现,立刻就会出现一群『善良的人们』高举火把驱逐我们。而那些拿正义当作挡箭牌的人类,只会袖手旁观而已,你不觉得就是这样吗?」
「……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人类一样。」
「当然。那我问你,看见之前的我,你会觉得我是人类吗?」
男子语带嘲讽。但是,话中并没有「自己是超越人类的生物」那种优越感,只能微微感觉到有些冰冷的感情。
接著,男子提起手上其中一支短枪,仔细端详上头的切面。
「真是让人吃惊啊。只靠著钢铁制的刀剑,就能砍断由圣甲虫凯布利的甲壳所削成的这把枪。」
这段话让慧太郎皱起眉头。由圣甲虫凯布利的甲壳所削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所有的〈虫〉在死后都会变成化石,切下来的身体组织也算是「死了」才对,毫无例外可言。将〈虫〉加工成武器的技术,应该不可能存在。
「而且第一次进行攻防时也一样,就算底下是气囊,但是从那种高度跳下来挥砍之后,居然能够毫不停顿地挥出第二击,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连串行为,是多么超乎常人的壮举吗?我只是想问你这个问题。」
听见对方接二连三说著莫名其妙的话,陷入进退两难的慧太郎,脸上突然感觉到来自男子强烈的注目。不,正确来说──注视的目标是自己的左眼。
「──果然如我所想,真是幸运啊。这样一来,我也有脸面对赋予我重责大任的『三位大人』了。」
话中听得出喜悦,却令人费解。然而敌人之后采取的行动更教人匪夷所思。男子忽然间用力向后跳,一脸平静地从飞船的气囊上,跳入虚空之中。
看见对方的自杀行径,连忙冲上前去的慧太郎,呆呆望著本来应该头上脚下坠落地面的男子,在数秒之后,又上浮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不对,他并不是自己浮起来。男子大概是提前唤来了一部分的暴食蝗虫,让〈虫〉密不通风「铺满天空」,当作立足之地而伫立于空中。
慧太郎焦躁不已,因为他料到男子的下一步行动。
「等等!你想去哪里?」
「回去重整态势。看样子来了不只一位军队魔法师,就算是我也很难全身而退。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是有所收获。今天就到此为止。」
「开什么玩笑!到了这个地步竟然想逃走?快过来跟我一决胜负!」
「不要大吼大叫啊,小子。我也一样还有事要找你解决,不会太久的,我会主动来找你。」
男子拋下这句话渐行渐远。所有人的仇恨、为了重返故国的重要线索,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一瞬间,慧太郎涌起半自杀的觉悟,打算要跳向男子脚下那群暴食蝗虫。但率先跳出来阻止他的,则是逐渐接近气囊的红色魔女扫帚上──来自亨丽的怒吼声:
「慧太郎,那群暴食蝗虫全都开始撤退了!我想大概是军方有动作的缘故!我们也得赶快离开喽!」
「你、你在说什么啊,亨丽!犯人就在那里!只差一点点就能抓到他了!与其逃走不如用魔女扫帚去抓他──」
「别闹了!在这之前要是你先被抓起来,那就一切都完了!」
慧太郎悔恨地咬紧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但是亨丽说得没错。就算抓住那家伙,也不见得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慧太郎又抬头望了男子一眼,对方还未走远。因此,他使尽全力大吼:
「我叫秋津……秋津慧太郎!你也给我报上名来!」
「笨蛋!」亨丽哀号了一声。只见男子重新戴好的头巾底下,露出冷酷的笑容:
「通缉犯竟然自报名号啊?你有没有想过,这种行为会让你更加寸步难行?」
「…………」
「──我叫约瑟夫。好好珍惜你那只左眼吧,日本人。」
话声方落,原先袭击飞船的暴食蝗虫便一起动身,在慧太郎眼前形成一道铺天盖地的黑色河流,等到视野恢复清明时,乔瑟夫的身影早已飞向遥远的彼方。
掩不住焦躁情绪的慧太郎,也转身离开,急忙赶向驾著机体尽量靠近飞船的亨丽身边。
心中暗自默念男子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
「得救了……吗……?」
大群的〈虫〉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那架魔女扫帚也是。瘫坐在地上的波伊冯,呆呆望著平静的蓝天,直到刚才为止的那阵狂乱,彷佛从未发生过。
「…………得救了吗?我……真的……」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飞船到处嘎嘎作响,不过好像不用担心会立即坠落。
一下子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终于找回还活著的感觉。差点以为就要不保的性命,竟然又捡了回来。还能活著见到在家中等候的妻女,那澎湃的情绪让自己不禁流下泪来。
「……墨利斯.波伊冯『前』外交书记官阁下。」
但是一道低沉的声音,将他从这份喜悦当中扯出来,瞬间冻结在原地。
就站在眼前的柯尔亚诺,拍拍衣服下襬,居高临下看著自己。那冷淡的眼神,以及在自己职称前面多加的那一字,让波伊冯的心又寒了一截。
「主、主教阁下……刚才,您说了什么?」
「哎呀,您已经忘了吗?刚才您不是说过吗,要是我们能保住性命,到时候不管我想建议梯也尔首相如何处置您都可以。」
带著满脸笑容,如此装傻说道的柯尔亚诺,理所当然地,他的眼中一丝笑意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像这样获救之后,突然又舍不得被自己弃如敝屣的地位。脑中开始浮现在家中等待的妻女,痛骂自己「去死!」的画面了。
「真是想不到啊,您会如此乾脆。我一定会达成您的心愿,『前』外交书记官阁下。哎呀,虽然任期只剩下一点点时间,现在用『前』这个字似乎太早了呢,『前』呀……哈哈哈哈。」
「不、不是,请先等一下……请您高抬贵手啊,主教阁下。您不能如此不通情理,虽然我先前的确说得过分了点……还、还请您三思啊,柯尔亚诺枢机主教阁下!」
波伊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拉住了面露微笑试图离去的柯尔亚诺。就在这时候,通往驾驶室的门打开了,先前提到的那名多话的机组员,回到这间船舱了。
「哎呀呀~刚才闹得真可怕啊。两位都还好吗?」
虽然保住小命,但波伊冯的人生正在走上穷途末路。
○
「梵蒂冈的枢机主教,就在刚才那艘飞船里?」
「我是说,有可能是……还有,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亨丽埃塔。」
声音大到好像会引起回音一样,亨丽失态的大叫,让维多克苦著脸提醒了一下。
从事件发生的空域全速逃离的慧太郎等人,来到距离五公里远的地方,偷偷闯入周围仅有的一户农家仓库里。幸好该户人家都去下田了,没有人在。于是决定暂时在此藏身,等风头过去。
而骑著蒸汽机车的维多克从农家旁边经过时,两人正忙著把搬运过来的魔女扫帚用稻草盖起来。据说他是从亨丽的性格来判断,认为她不会在魔法师已经出动的情况下,强行从空中逃走,同时也锁定了可能逃离的方向而追了过来。不得不说,名侦探这个头衔还真不是盖的。
之后,想要了解当时详细经过的维多克,在听了亨丽说完事件的大略过程后,从他口中冒出了十分惊人的情报。
「这……先等一下,维多克!你从哪里得到这项情报?」
「并没有精确到是『从哪里来』的情报,这是现在官僚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主要是说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自不久前开始,动身巡访欧洲各国。」
「柯尔亚诺……?等等、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那个人应该是──」
「没错,他是梵蒂冈里的右翼人士。主张不只是〈虫〉,就连魔女也应该被排除于这个世界,不顾一切、特别热中于十字教复兴的大野心家。而你之所以听过他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就是恶名昭彰的〈圣乔治之剑〉创始人之一。」
自己对维多克口中的〈圣乔治之剑〉也有一点印象。记得应该是十字教内专门负责〈虫〉的武装组织。在〈虫〉刚出现时,虽然被他们认定为恶魔的使者,却迟迟拿不出有效的解决之策,最后,被他们视为异端的魔女反而咸鱼翻身,导致十字教近年来实力急遽衰退。〈圣乔治之剑〉据说就是教会为了取回威信而设立于教廷的机构。
但是慧太郎的脑袋,却拒绝继续深入思考,因为让真凶逃走的懊悔,仍在胸中挥之不去。悔恨不已的失误让他很不是滋味。
「不过,既然是据说他巡访欧洲各国……就代表他是秘密出访喽?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情报只是未经证实的谣传而已,所以我也不能拍著胸膛跟你说一定是如何如何……但是,据说那位枢机主教大人,之所以极为保密地和各国重要人物会谈,目的是为了对〈裸虫〉展开猎捕行动,就像很久以前的『猎捕魔女』那样。」
对〈裸虫〉展开猎捕行动?这实在没办法当作没听到啊。而原本低著头的亨丽抬起头来,表情僵硬而哑然无言,双眼立刻冒出熊熊怒火:
「这、这未免太离谱!〈裸虫〉可是拥有近乎完美的拟态能力耶!如果真的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知道会波及多少无辜民众……!」
「所以才说是『猎捕魔女』啊。这种计画根本完全疯了。」
「怎、怎么可能呢!只要还有一点理智的人,绝对不可能会同意呀!」
「是啊,听说其他国家都相当乾脆地拒绝了枢机主教。但──法国又如何呢?毕竟这里曾经一度禁止宗教自由,甚至引发了像『旺代战争』的大规模内乱。结果到最后,当拿破仑开始执掌国家大权时,又厚著脸皮假借上帝荣光博取民心。换句话说,等于是欠了十字教一大笔人情啊。」
而且啊──维多克停顿了一下,同时大口吐出口中的雪茄菸雾。
「『那群人』也在法国。那群恐怖分子这阵子活动如此频繁,想必会招致相当多人的不满。迫于教会的压力实在别无他法──或许某些大人物反而认为是个大好良机,可以利用这样的藉口起事吧。不过嘛,至今都仍是不实传言,就还能一笑置之啦。」
「但是,『那些家伙』真的出现了……」
「是啊,因为目前猜测中最有可能的会谈地点,就是伊苏嘛。事实上能够操纵〈虫〉的〈裸虫〉并不多,而在那艘小型飞船遇袭的那一刻起,硝烟味就益发浓厚了。」
「……和枢机主教进行会谈的人是?」
「阿道夫.梯也尔首相。也是一位有著各种恐怖传闻的大人物啊。」
亨丽的表情越来越严峻。虽然对于慧太郎来说,这些对话都是他所难以理解的事情,但现在他应该去留心的,并不是什么国家方针或是有点难懂的政治议题。
「──亨丽,告诉我好吗?」
「?慧太郎?」
慧太郎为了隐藏差点因为心中的悔恨而颤抖起来的声音,便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挤出口:
「你们说的那群人到底是谁?刚才袭击飞船的那家伙……也就是导致勒克莱尔号沉没的约瑟夫一伙,到底是什么样的团体?你们所说的恐怖分子,又是从事什么活动的人?」
「………………」
亨丽暂时保持沉默,没多久,她语气生硬地开始说明:
「……所谓的恐怖主义,是在法国大革命的『九月屠杀』后才获得定义,是指透过武力强行伸张政治主张的思想及行动。我们所说的『那群人』,为了让他们的要求得以实现,并非选择与军方正面交锋,反而在国内各地搧风点火。不管牺牲了多少民众都不在意,利用恐怖让法国一直处于威胁之中。」
正如同勒克莱尔号那时一样,也像刚才的飞船那样。有时甚至将〈虫〉当作武器来使用。
亨丽声音沙哑,语气严肃地说出了慧太郎真正的仇敌,必须斩杀的邪魔歪道之名──
「──〈烈日幻雾〉。由一群〈裸虫〉组成的秘密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