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岂料一片荒野横亘于面前

那天早上,慧太郎很难得一下子就清醒了。

但是起床时的感受比起往常还要差劲许多。虽然气温很低,睡衣却被汗水弄得湿淋淋黏在身上。慧太郎躺著没起身,按住额头在床上阴沉沉地喃喃自语:

「……总觉得好像作了一场很讨厌的梦。」

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感觉作过梦而已。若是回想起内容,肯定会破坏心情,所以还是尽量不去想了。

总之还是先起床。接著先离开房间一趟,到宿舍共用的盥洗室刷刷牙、洗洗脸,再回房间迅速换上制服。进入学园生活第三天,很快便适应了裙子和衬裤的自己,感觉有些悲哀。

接下来看了看时钟,判断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到一楼的食堂。由于距离上学的时间还久,一排排的座位上都看不见人影。慧太郎来到柜台,从舍监手中接过早餐,选了个最靠近角落的不显眼位子。而他所等待的人很快就现身了。

「早啊,慧太郎。今天早上你好像自己乖乖起床了呢!嗯,很棒很棒。」

是亨丽。她看到自己之后,走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充满活力的问候。

「……啊~嗯,早安。不过啊,你这样摸男生的头还是有点……」

「哦,今天是可颂面包呀?我们宿舍的伙食还真不错呢!」

她似乎当作没听到的样子。不过,穿著制服而开朗活泼的她,实在让人目不转睛,所以对于这种小事,慧太郎忍一忍也就算了。

接著亨丽也从舍监手中拿了早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在桌上打开今天的报纸。为了让每个学生都能读到报纸,通常都会放在柜台的架子上。

「话说啊,慧太郎。关于昨天你迟到的事,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的亨丽这么问道。昨天早上提早出发前往海岸调查,时间本来应该很充裕,结果就因为军队魔法师出动的关系,回到学园时已经迟到很久了。

「不,没有特别说什么。大概觉得我是留学生,还弄不清楚情况,所以校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讲到这个我才想问你,昨天一整天你都没来上课,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现在上课的内容我都懂了,而且我跟玛蒂娜不一样,上课时数还很充足呢。我们两个到了第三节课才一起出现,反而问题更大。」

肯定会招来不必要的联想吧?亨丽这么说。不过她口中的玛蒂娜又是哪位呢?

「那么,最重要的洗澡问题呢?我给你的扩散性认知窜改药,有好好发挥效用吧?」

「……有用。但是关于这个,我实在不想多谈……」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恐怖。虽然大家眼中的自己就是女儿身,但是在一大群全裸少女娇声嬉闹的大浴场中,只有自己一名男性混杂其中,心神紧张到连一丝丝桃色的幻想都没有。慧太郎为了不让自己昏倒在地,几乎是闭著眼睛随便洗一洗身体,连浴池都没有泡就直接逃回房间了。

「反正你一定是看了那个骑士女的裸体,结果又~变形成长管炮了,对吧?那个家伙,明明锻炼得很勤,胸部却那么大,实在太狡猾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想多谈嘛!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去洗澡?」

「这不是废话吗?你待在大浴场里,我怎么能去洗澡呢?我可是悄悄溜出学园,跑去伊苏的公共浴场喽~」

「唔……太卑鄙了……!」

「嗯?哈哈~昨天你是不是有点期待呀?这样啊、这样子啊,我懂了。比起骑士女那些没用的赘肉,慧太郎更喜欢姊姊我紧实又有弹性的身材啊!」

「我、我我我我我才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你那种语气很像中年大叔耶!」

「──呵呵,你好可爱喔,慧太郎。」

就这样,愉快地逗弄了纤细的男儿心之后,亨丽暂时埋首于报纸的报导中。没过多久,又似乎心有不甘地歪著头说:

「嗯~果然每个版面都找不到呢。」

「?找什么……啊,该不会是昨天飞船的事件吧?」

「那个也是啦。不过,我是说没有找到你的名字喔。昨天你不是让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知道你的本名了吗?所以我本来以为,报纸上会空出大版面,刊上『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最新情报』之类的报导……真是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听见「约瑟夫」这个名字,慧太郎便发现自己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昨天在最后一刻,一时冲动就自报姓名,还有因为让犯人从眼前逃走而一直苦恼个没完的样子,被亨丽好好念了一顿,不过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男子,心中仍无法维持冷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场就抓到他就好了。心中依旧留有遗憾。

〈烈日幻雾〉──意为「热空气折射现象」,由〈裸虫〉组成的秘密组织。

现在已是名声响彻全法国的恐怖组织,无论是创始由来、规模、详细根据地,以及其他各类关于组织的概要,几乎都不详。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名号和目的。

「……你昨天好像说过,〈裸虫〉他们没有人权之类的话吧?」

看著折起报纸,正要把可颂面包放进嘴里的亨丽,慧太郎努力抑制情绪开口询问。特地像这样约在没有人来食堂的时段碰面,是为了商量今后的计画,而慧太郎个人则是希望,能够先解决有关〈裸虫〉的疑问。

「──嗯,没错喔。」

亨丽把可颂面包放回盘里,神情严肃地从正面凝视这边:

「其实在法律上,〈裸虫〉只是被当作遭到〈虫〉寄生的患者,但实际上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权。如果被人发现,好一点的下场是被处以私刑。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强制送往特别收容所,一辈子都要接受以『治疗』为名目的人体实验。」

「怎么会……这个社会应该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道德上的确不能容许。但现在这个社会却容许那种行径。」

「为、为什么!」

听到最后已无法假装平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连柜台后面的舍监也吓了一大跳。坐在对面的亨丽,表情带著阴郁──同时眼眸中也闪过微微的责备之色。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呢?你到底是何居心,要让我亲口说出这种令人不快的事实?可以感觉到她隐隐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即使如此,慧太郎依旧等著她开口。不消多久,先服软的人是亨丽。

「……无论在哪个时代,少数派都注定被牺牲。人种、思想、阶级、价值观,人们创造了各种区别,而这些东西有时会成为争执的火种──而最根本的原因呢,慧太郎,人类是一种踩在别人头上,才会感到安宁的生物。透过践踏弱者得到快感──每一个人都把这种心态视为理所当然喔。」

「…………」

「自从法国大革命以后,这个国家的民众,总是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所以对于随时都会传出枪响的这个国家而言,更是需要一个能够宣泄郁愤的出口。而那些外观异于常人的〈裸虫〉,等于是送上门来的代罪羔羊。所以政府也不会出手拯救他们。」

亨丽道出了全世界第一个发现〈裸虫〉的国家──法国的真面目。

「过去有个俗称『热沃当之兽』的事件呢。在十八世纪末,有一只来历不明的食肉野兽在热沃当地区出没,造成超过一百名牺牲者。当时并未厘清那只野兽的真实身分……但是经过后来的研究,发现了一种叫做『奇美拉』的寄生型〈虫〉,在全世界造成了超过亚巴顿大冲击的震撼。」

最终遭到人类杀死的那只食肉兽,具有类似触手的奇异器官,以及尸骸化为化石的特徵,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可能是一只受到奇美拉影响而产生变异的狼。

「之后由于发现奇美拉能将一切生物……包含人类在内,产生变异,让本来就无法和平共处的世界,甚至连身旁的人也无法信赖了。偏偏〈裸虫〉拥有极高的拟态能力,再加上现在仍不明白奇美拉的寄生方式和途径,所以有些人认为,乾脆将他们排除在外,才能让社会稳定。」

而最先开始实行这种「排除」行动的国家,自然也是法国。

「昨天,虽然维多克将枢机主教的要求形容成猎捕魔女,但是在欧洲境内,早已兴起小规模的行动了。而首开恶例的正是法国。所以〈烈日幻雾〉认为『想要赢回自己的权利,就要从这个国家开始。』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认同他们的做法吗!」

「当、当然不是啊!」

在此之前,亨丽的语气十分淡然──想来应该是她刻意采用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吧,不过却在这时候初次显露感情。她猛拍桌面站起,双手撑于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那些人也波及了很多很多无辜的人耶!就像是他们自己被无差别视为『怪物』一样,他们也把所有的民众都视为『敌人』,不断从事恐怖活动!所以就连安分过日子的〈裸虫〉,都成了世人批判的对象!」

是啊,没错,的确如此。慧太郎注视著亨丽,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泯灭人性。不管有什么理由,从事恐怖行动都不可饶恕。对于秋津慧太郎而言,无论〈烈日幻雾〉有再多苦衷,仍旧是他斩奸锄恶的对象。

但是──那又是为什么?自己和亨丽现在又为何会针锋相对呢?

不断地问她一些不言自明的问题。而每一次的问答,在心中形成越来越不畅快的感受,又是从何而来?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为何越来越深?

两人就这样暂时对视了一阵子,但是先移开视线的仍旧是亨丽。她身上的气势缓缓减弱,最后咚的一声又跌坐回椅子上。

「……可是追根究柢,一开始先做错的,还是这个社会呀。」

「这并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

「慧太郎,这个世上啊,有一种叫做『不尽人意』的现实。」

亨丽转头看著别处对慧太郎这么说,这句话就像锥子刺进他的胸膛。

慧太郎试图避而不谈的事实,以及藏在他心底,连自己都尚未理解的那份丑恶,似乎完全被她看透了。

「──你、你们两位,一大早在吵什么呢?」

在气氛一下子跌落谷底时,突然有人从旁插了一句话。慧太郎转头一看,原来是穿著类似马术服装的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只见她抬头挺胸站得直挺挺的,腰间不知为何挂了一把作工精致的护手刺剑。

「……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食堂啊?」

被臭著一张脸的亨丽冷冷地质问,蔻依大概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而紧张不已,回答时也讲得含糊不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我、我是因为、那个……为了进行剑术自主训练,所以今天起得比较早。」

「哦~这样啊。然后呢,有事吗?」

「没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你们的声音都传到食堂外面了,所以我有点担心发生什么问题。那、那个,我绝对没有要打扰两位的意思……」

看著畏缩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蔻依,过了一会儿,亨丽啐了一句:「像个笨蛋一样。」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我只是被这个留学生缠到很烦而已。就因为之前在宿舍帮她带过路,好像误以为我对她很好的样子。真是没救了。」

「等、等一下,亨丽埃塔!你说得太过分了!慧她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土地留学,心里有些胆怯不安也是没办法啊!」

「这样的话,就交给你来安抚吧。我不想继续奉陪了。」

亨丽语气粗暴地说完后,就端著自己的盘子离开了。这样的态度,让就连在心中辩解这只是演戏的慧太郎都有一点火大。不过,刚才那番话,该不会也隐含了一点点她的真心话吧?而且,她最后还很多余地留下一颗未爆弹。

「──啊,对了对了。既然要安抚的话,那就让她在你最自豪的胸怀中,好好哭一场如何?留学生似乎对你那双放荡的胸部很有兴趣的样子呢!」

「什……!」蔻依一时语塞。亨丽则是浮起一抹邪笑,飘然而去。

场面暂时陷入沉默,接著蔻依像是没上油的自动人偶一样,慢慢转身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双手护住胸部,但其实这样做反而让曲线更突出。

「慧?你、你你你你你,该该、该不会该不会有那种兴趣吧!」

「我才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啊你冷静一点还有为什么要拔剑!」

虽然觉得自己应该能跟她成为好朋友,但似乎应该先设想清楚,该怎么和她相处才对。慧太郎一面闪躲害羞过头的蔻依四处挥舞的剑,一面深有体悟地这么想。

快到了上学的时刻,提起书包走出房间的慧太郎,在离开宿舍前,走向亨丽的房间。就算只是简单讲几句话也好,他想在上学前先为了食堂的事情向对方道歉。

「亨丽,你在吗?」

房里的人似乎犹豫不决,隔了一小段时间,才从门后传来一声「请进」。慧太郎一进入室内,便看见亨丽似乎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就快到上课时间喽,慧太郎。你来找我做什么?」

「呃,我想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亨丽。之前在食堂,我情绪太激动了。」

看见慧太郎站在关上的房门前,直率地低头道歉,亨丽眼睛都睁大了。但她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很可笑似地注视著对方说: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呀,你还是这么直接?」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迂回表达歉意,我想我大概办不到吧。」

「也是呢。那种麻烦到不行的做法,的确不适合你吧。」

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亨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才该向你道歉呢,刚才那种有点不怀好意的说话方式,似乎太过分了。」

「要说到不怀好意,我觉得你最后留下那段话才严重……」

「啊哈哈。结果后来怎样啦?那个外强中乾的女骑士,又失控了吗?」

「你说『又』?我差点就要被砍成生鱼片了耶!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她的一项弱点。那家伙明明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却很不会应付突发状况呢。我们俩吵起来的时候,只要来一段下流哏,她就会失去理智冲过来攻击我喔。」

吵架的时候先动怒的人就输喽,亨丽如是说。不对吧,你的表情有必要这么志得意满吗?

慧太郎露出苦笑,背靠在房门上说了句「话说回来……」试图将话题导回正轨:

「刚才还没有决定好,关于今后的行动方针。」

「咦?嗯。」

「我也试著自己想了各种方案呢,不过──我觉得还是得先找到梵蒂冈的那位枢机主教,守在他附近以防万一,才是最好的办法。你觉得呢?」

「……等一下,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昨天维多克先生不是说过吗?枢机主教和首相有可能在伊苏举行会谈。那不就正好在这座学园附近,你看,从你房间的窗户也能看得很清楚。」

慧太郎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片从正面窗户就能看见的街景。伊苏是法国最古老的港湾都市,颇具规模,同时也座落著许多与十字教有因源的建筑物。无论是为了会谈的隐匿性,还有符合枢机主教身分的接待规格,伊苏可说是两者兼具。

「可、可是,所谓会谈地点选在伊苏,只不过是官僚之间的谣传而已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其他可信的情报了,反正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也不能保证,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一定会现身呀。」

「我觉得不一定喔。会谈的内容对〈裸虫〉不利,所以昨天约瑟夫才会袭击枢机主教乘坐的飞船,不是吗?而且我不觉得他是那种失败一次就会放弃的人。」

「约、约瑟夫搞不好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耶!只凭我们两个人,就要杠上那群骨子里刻著恐怖主义的家伙……你觉得我们有办法全身而退吗!」

听见亨丽语气越来越激烈,慧太郎有些意外,垂著肩膀点点头说:

「是、是啊……嗯,我也明白。所以这一次我没办法拜托你帮忙。可是,为了能够回到日本,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够避开他们……」

视情况而定,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行动。或许是感受到这份决心了,亨丽低下头去,只是一直注视自己被裙子盖住的腿。她的侧脸隐约浮现挣扎与矛盾。

漫长的寂静充满室内。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宛如投入水面的小石子一般,静静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轻声细语:

「欸,慧太郎。」

「嗯?什、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害怕。先前和你约好,一定会帮你帮到最后,我发誓那绝对不是说谎。为了让你有机会回到日本,如果非得和〈烈日幻雾〉扯上关系的话,我当然还是会助你一臂之力。」

「亨丽,所以──」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劝劝你。」

亨丽抬起头来,嘴唇微微颤抖。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似乎伤害最深的还是她自己。但是,她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这一次,你可以袖手旁观吗?」

「…………?」

并不特别宽敞的这个房间,感觉温度忽然下降了。那或许是因为他全身的血气一口气倒流吧,但慧太郎已无暇去注意了。

袖手旁观?可以袖手旁观吗?──刚才,她是这样说的吗?

「亨丽,你到底在说什……?」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就这样放过〈烈日幻雾〉。」

亨丽的视线再度往下移。那个亨丽.法布尔,竟然会露出愧疚且不知所措的神情。

「找到枢机主教的位置,待在附近警戒,我也赞成这个想法。但是我觉得……约瑟夫打算破坏会谈这件事,其实我们也没必要去阻止啊。因为你也很清楚嘛!要是枢机主教那种蠢到不行的要求,万一被接受的话……」

后面她说不下去了。但其实慧太郎也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

哑口无言,同时难以置信,心中怀疑她真的了解自己所说出的话,代表什么意义吗?

有可能在伊苏某处举行的会谈,虽非正式性质,却是两大巨头面对面的重大会商,不太可能因为区区两、三次干扰而中止。约瑟夫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昨天才会发动那么大规模的攻击。对〈烈日幻雾〉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等同于是对柯尔亚诺枢机主教,或是梯也尔首相,甚至是两者同时──

「……你是要我见死不救的意思吗?」

「………………」

「亨丽!」

宛如对她挥出一刀般呼唤其名,而亨丽也回敬了锐利的一刀。

「是啊,没有错!只牺牲两个人就能让事情圆满落幕,反而能使更多人受益不是吗!猎捕〈裸虫〉这种愚蠢的行径,就该趁著刚出现一点苗头时,尽早扑灭才对!」

「你是真的这样想吗……!」

有一种痛彻心扉,遭到背叛的感受。没想到竟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在食堂不是说过吗!说无法认同〈烈日幻雾〉的做法!」

「我的确无法认同啊!现在还是这么想!但是……先舍弃他们的是这个世界!是这个社会!仗著神谕的威名,实际上却腐败不堪的梵蒂冈,现在又冒出一个蠢货想要重蹈覆辙!对于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的悲剧,谁有这个权力去歧视他们……!」

「即使如此,不管有什么理由,不能饶恕的事情,还是不能饶恕啊!」

亨丽睁著榛果色的双眸,突然怒目而视,大大的眼珠当中甚至透出一丝憎恶。她猛然起身,连踩到散落在地的文稿也毫不在意,缓缓站定在慧太郎面前说:

「我可是魔女喔。要是生在早一点的时代,我一定也会被当成异端送上火刑架!光是出生就算是一种罪行,这种观念才是不可饶恕吧!」

「可是……可是,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啊!可能会发生的悲剧,和已经明确确定会发生的惨剧,不能相提并论啊!这不是能够放在天平上衡量的问题!」

亨丽的表情从未如此焦躁过,不对,或许该用愤怒和不解来形容比较适当。

为何偏偏是你不懂我呢?彷佛能感受到这样的言外之意。

「……我不懂,我不懂啊,亨丽!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呢!对于你这种好人家出身的小少爷而言,我所说的这些事情,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的外国话吧!」

「喂,等等!这跟我的出身没有关系吧!」

「你错了,很有关系!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这样想!你那种天真的价值观,有时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如果没有躲在正义的大旗下,就没办法好好贯彻自己的主张,我真的觉得你没救了!」

「……」

说成这样,就连慧太郎也无法克制。这时胸中猛然涌起一股连自己也无法想像的狂怒。

那是因为,在故乡被周遭嗤笑「只有剑术还够看的死脑袋,不知世事的小鬼」的难堪事实,被亨丽无意间再次挑破。而另一项理由,则是昨天在飞船的气囊上,约瑟夫对自己说的话,竟然也是如此相似。

既然被骂成这样,当然要奉还回去。即使察觉到那是已经越线的话语,慧太郎还是半刻意顺著势头,将怒火一口气宣泄在对方身上:

「你够了没!这种针对有钱人的嫉妒心,实在太丑恶了!你就是这样才会老是只能跟昆虫当朋友!」

就连为了失言而后悔的余暇也没有,耳边立刻响起清脆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脸颊才渐渐感到痛楚。一阵一阵像火烧一般。

自己被亨丽打了一巴掌──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体认到这个事实。

而在他发愣的时候,她穿过慧太郎身旁,快步走出房间。用力甩上房门的声响,让他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

独自留在亨丽房间里的慧太郎,呆呆站在原地,按住吃了一巴掌的脸颊。

亨丽在临走前,以几乎快要听不见的音量,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失望地轻声低语。而她所拋下的这句话,让慧太郎觉得心中的痛楚,比脸颊的疼痛还要痛上几万倍。

──结果你也和那些把我当成怪人的人一样嘛。

那时候,她大概哭了。

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如果就这么坐视她继续悲伤下去,还算什么武士。

昨天望著亨丽的背影暗自立下的决心,到了今天却直接变成心头上的一根刺,让自己忍不住一直自责。即使在上课时间,慧太郎脑中还是只有早上发生的事。

老师在黑板上用法文写下板书,但慧太郎的意识却一直停留在身后,窗边的那个座位上。本来应该坐在那里的人,此刻却不在场,这是亨丽连续第二天无故缺席了。在早上那件事后,她并没有来学校,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

自己一定要向亨丽道歉才行。「只要还有别人在场,就不要和我说话。」纵使违反这个约定,只要能见到她就无所谓。

虽然带著这个决心来到学校,但是看来她连让自己「表达歉意」的机会都不允许。脑中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今天早上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该不会成为永远断绝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该死。」

烂透了。对于自己的低劣品格,除了生气还是只有生气。就算情绪再激动,也不能对自己的大恩人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话。

为何自己会那样说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把情绪压下来避免争端呢?

答案很明显。因为亨丽的指责全都说中自己的心病。

甚至让自己找不到台阶下,过不了情感这一关。

如果没有躲在正义的大旗下,就没办法好好贯彻自己的主张。这正是秋津慧太郎的本质,精神层面不够完备,常常只看见事物的其中一面,只拥有徒具其名、缺乏灵活变通的信念。在故乡总是被人说「没有成为家主的气度」,就是这个原因。

就连自己因为〈烈日幻雾〉所萌生的情感,如果彻底剖析清楚,肯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慧太郎在食堂和亨丽交谈时,之所以一直对她拋出那种不言自明的问题,也不过只是想从其他人口中,得到一个明确否定的答案而已。

像是──约瑟夫他们绝对是错的、他们才是万恶的根源,诸如此类。

把自己的罪责转嫁给别人,杀害了许多人命的他们,换个观点来看,其实也是一种被社会舍弃的牺牲者──慧太郎不愿意承认这种看法。

他希望能把约瑟夫那些人,单纯当做「敌人」来看待,不但黑白分明,也能以正义之名报仇雪恨,如此一来,便能将良心的苛责压到最低。能够让自已无需介意对手错综复杂的背后故事,心无旁骛地挥下手中利刃──这才是他之前真正的想法。

软弱无知到令人作呕。简而言之,自己和过去一样,一点也没变。

哥哥希望自己能看看广阔的世界,所以推了自己一把。而来到法国短短数天,自己明明见识到这么多不同的事物,最后却还是选择了以往所熟悉的作法,那种仅受单纯法则支配,天真可笑的作法。明知道世上的一切,是无法用非黑即白的方法来区分。

自己并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是个「喜欢」正直作风的伪善者。

那就是秋津慧太郎这个人,虚伪的本质。

「……!」

几乎快将嘴唇咬出血,才止住了无意间濒临溃堤的泪水。只是因为遇到挫折就哭出来的话,就和不肯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小孩子一样。实在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难看了。

总之,自己必须向亨丽道歉。但或许今天已经无法再见到她了。就算会拖到隔天也没关系,自己必须怀抱最大的诚意,好好向她道歉。

但是,慧太郎也察觉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昨天维多克才说过,枢机主教和首相的秘密会谈,据说会在这两三天内举行。

慧太郎视线往旁边一转,从校舍的窗户眺望远方的伊苏街景。

修复自己和亨丽之间的关系当然很重要,但是,慧太郎必须同时证明一件事,这一次自己绝非伪善,而是怀有明确的信念──无论背后有什么理由,自己仍旧无法眼睁睁看著别人走上绝路,绝无可能。

其实亨丽心里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担忧〈裸虫〉面临的困境,更应该去阻止试图利用不正当手段达成目标的〈烈日幻雾〉才对。

心中的迷茫仍未消散,但是除了付诸行动,慧太郎不知该如何展现自己的真心。

亨丽抱头趴在长桌上,只是单纯在浪费时间。

地点在圣凯萨琳学园的大图书馆中,位于馆内深处的阅览区。

早上和慧太郎吵完架负气离开宿舍后,一想到晚一点还要在教室里遇见他,就突然一点也不想去了。于是把目的地从校舍改成图书馆,就这样来到了这里。老实说,这个决定可能搞砸了。

漫无目的停留在安静的场所中,即使不情愿,人的思考还是会朝著自省的方向前进。

像是因为慧太郎的指责而发怒,或是最后自己甚至流下眼泪的那副丑态──总之早上的那一幕,不断在脑中重复浮现。要是有人能陪自己说说话,大概还能转换一下心情吧,可惜无法如愿。在群体中受到孤立,就是这么回事。

不对,其实还有一个人。算是认识又不像朋友,难以掌握距离感的说话对象,的确有一个。

从刚才开始,耳边一直传来很大声的翻书声。那个声音提醒著亨丽,现在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独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毕竟对方大多数时间,都化身为只剩下读书功能的物品,是个比自己更偏执的家伙。

亨丽抬起头来,只见玛蒂娜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对面。

和自己一样,以加入学园圣歌队为条件而免除了学费,来自萨丁尼亚王国的留学生。是自己在一年级时偶然相识,拥有一头浓密黑发的小不点。

看著她坐姿端正默默读书的这副模样,亨丽不禁心想,她不但在自己来到图书馆后一动也不动,搞不好眼睛连眨都没眨过呢。眼镜后面的那双黑眸,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如水。

「……欸,玛蒂娜。」

忽然间唤了对方一声,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并没有多作期待。

而实际上,玛蒂娜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上的书,却以空灵的嗓音开口回应:

「什么事?」

「你啊……啊~嗯……没什么……还是不打扰你了。」

亨丽摇摇头,又趴回桌子上,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玛蒂娜也只说了句:「这样啊。」又继续埋首于书本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她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同年级但在不同班,而且由于玛蒂娜翘课就像喝水一样平常,所以几乎很少在校舍或宿舍中遇见她。在这座图书馆以及圣歌队进行练习时,就是亨丽和玛蒂娜在校内仅有的碰面机会。

以往觉得这样就很好,不用为了无谓的交流而浪费心力,实在很不错。

但是就只有现在,自己擅自改变了想法。虽然这实在是任意至极就是了。

其实也不是想要向对方倾诉烦恼。只是觉得如果像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心情只会越来越低落。本来想要找些没营养的话题试试看,但一想到玛蒂娜大概只会回个「喔」、「是喔」,她就提不起劲开口了。

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呀──正当亨丽在心中嘀咕,准备放弃时……

「这样不像你。」

亨丽听见一句没有抑扬顿挫的轻声细语,一开始还搞不清楚是谁的声音。

「有话想说就说吧。」

「……!这──玛蒂娜是你在讲话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对面的玛蒂娜已经阖上书本,平静如水的双眸正望向这边。

「为何那么吃惊?」

「没有啦,因为……没、没想到你会主动和我讲话……」

难以置信。因为太令人难以置信,反而有点恐怖。虽然很失礼,但心里不禁冒出这种念头。

「我讨厌不必要的闲聊,因为很多余。不过,今天你似乎有话想说的样子。」

「啊……该、该不会我妨碍到你读书了?」

「没有。你在我心中的价值,还没有高到构成妨碍。」

说得一点也不客气,真是差强人意的评价。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也代表著她愿意改变原则和自己说话。这种一点也不直率的体贴,让人感到心暖。

亨丽露出苦笑。先是苦笑,然后深呼吸一下,接著才娓娓道来:

「──今天早上,我跟某个人稍微吵了一架。」

「错在哪一方呢?」

「因为最后演变成像是小孩子斗嘴一样,所以应该两边都……但是追根究柢,会吵起来的原因,大概在我身上吧。嗯嗯……的确就是我造成的。」

没错。所以亨丽现在才会这么郁闷。那正是因为,虽然当时对慧太郎讲了很多看似在情理之中的话,但到头来,那时只不过是自己在耍小孩子任性而已。

「……我觉得,一定要向对方道歉才行,但是却一直拉不下面子……」

「你们是朋友吧?」

「嗯,咦?」

「那个人,应该是你的朋友吧?」

不是吗?玛蒂娜用毫无感情的眼注视亨丽,让亨丽好一阵子只能呆住大大张著嘴。

「呃,这个……我跟那个人才刚认识不久,还没到那么……」

「是朋友喔。」

这次说得斩钉截铁。亨丽不禁想冲口而出的反驳,才一张口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想要道歉,就代表你想和对方和好。而面对很难开口道歉的对象,心中仍然想要修复彼此的关系,就是因为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啊。」

「…………」

「这种事情,就连小朋友也知道。」

听了让人怀疑是不是将整个月的份量都讲完了,长到难以相信出自于玛蒂娜口中的这段话,让亨丽再度张著嘴哑口无言。而此时玛蒂娜大概觉得自己完成使命了,又一头栽进书本之中。亨丽愣在原地过了一小段时间。

朋友──听起来多么美好,似乎在自己的胸口久久不散。

话说回来,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要主动帮他呢?

来到放学时间,很难得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亨丽,之后也在图书馆中不停苦思。但闭馆的时刻还是来临了,连玛蒂娜也起身准备离开,这下等于没有退路了。她别无选择,只能混在其他为数不多的使用者当中,回到宿舍。

自己毫不犹豫地走向慧太郎的房间,这都要感谢玛蒂娜的帮忙吧。

虽然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和那个滥好人性格的日本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总之就是想向他道歉──因为在自己心里,玛蒂娜口中「想要和好」的那种想法,一直不曾散去。

可是,下定决心来到他的房前,不知是何缘由,却遇见了她此刻最不想碰上的人。对方也发现了她,神情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

「亨丽埃塔.法布尔!你今天也没去上学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在无故旷课的这一天遇上蔻依,想也知道会被对方教训个没完没了。

「早上发生太多意外,害我都忘了要提醒你多加注意,而且昨天在教室里也没看到你!身为级长的我怎么能坐视不管!说说看,你有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就是『女孩子的那几天』啦。真的很麻烦呢,现在也是,我才刚从洗手间回来。」

亨丽在对手即将展现火力的瞬间,马上拿出绝招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蔻依像金鱼一样发不出声音,脸上彷佛冒出火焰。虽然早知道她对这方面话题避之唯恐不及,却没想到女生每个月的例行公事,竟会让她出现这样的反应。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啦。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跑来留学生的房间,有事要找她吗?」

「我、我只是担心慧,所以才会过来。感觉今天她似乎不太对劲……」

真是规规矩矩的回答。如果是应老师的要求才跑一趟,那倒还好,但该不会是她自己主动来的吧?

「我听说,因为一直处在缺乏男性的环境中,所以偶尔会有人产生特殊的癖好呢。」

「才、才没有那种事好吗!我一直都是『喜欢男人』的!我向往的是文武双全,如同『十二圣骑士』当中的罗兰阁下那样的男性喔!」

「……你这番话实在很像抱著少女情怀的花痴呢。」

「其、其实也没错啦……如果慧是男性的话,我大概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心动……」

这样啊,亨丽一边附和,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慧太郎其实是男生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眼前这一个。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对了,亨丽埃塔。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来慧的房间?」

「你误会了,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而已。」

「偶然?可是,我记得你的房间应该在楼下那一层……」

「请你不要追问这么多好吗?亲切过了头,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联想,还请你理解。」

蔻依脸上又浮现怒气,但她转念一想,要是这时候忍不住发火,又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便放松肩膀叹了一口气,就这样转身准备离去。

「……也是呢。可惜我似乎也白跑一趟,容我先行离开。」

「嗯?等一下,级长。你说白跑一趟是指?」

「就是慧啊。她现在不在房间里。」

亨丽皱起眉头,慧太郎不在宿舍?可是太阳都快下山了耶?

他的行动范围,应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毕竟他身上带著那么多秘密,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应该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才对。

不对,等等──就在此时,亨丽脸色微变。

如果说到特别的理由,的确是有。怎么会没想到呢?

「那家伙,该不会……」

「亨丽埃塔?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那个笨蛋!」

大叫一声后,亨丽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虽然听到蔻依发出惊呼,但那也无所谓。首先要回自己的房间,尽速准备好所需的装备。

来到城中的时候,太阳已完全落下,慧太郎发觉自己遭人跟踪。

伊苏不但是法国最古老的港都,同时也是菲尼斯泰尔省最大的港湾城市。石砌的古老街景,和经过蒸汽机械与霓虹招牌妆点,色彩缤纷的崭新街景,一派自然地夹杂在一起。蒸汽轨道──路面机关车就从眼前驶过,抬头看看被机关车吐出的蒸气弄得雾蒙蒙的远方,有座壮观的钟塔,直指高挂天空的绯红月儿。

数天前,为了购入生活必需品和亨丽一同造访伊苏时,被壮观的建筑物和熙熙攘攘的人潮吓到了,因为街道错综复杂的关系,明明都长这么大了还迷路好几次。而如今又只有慧太郎一个人,所以他尽量挑人多热闹的大马路前进。

由于是第一次穿男装来到这里,让他走起路来有点疑神疑鬼,但没多久就变得如常人般自在。因为自己拥有的女装,只有制服穿起来好活动,但是可能会被认出是圣凯萨琳学园的学生,所以只好换上男装出门,不过在夜色和人潮的帮助之下,慧太郎比预期中更容易隐藏身分。

为何要冒著危险,硬是一个人走到学园外头呢?理由自然不必多说了。

到最后,还是没机会向亨丽道歉。回到宿舍后,虽然在她房门前等了一阵子,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回来。

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丝与约瑟夫再次碰面的机会,在可能举行会谈的这几天,必须游走伊苏的每个角落。然而今天他却不得不单独行动。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愚蠢的行径。纵使时间紧迫,但是独自闯入不熟悉的地域,半碰运气地希望能与敌人不期而遇,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的选择。

但是,慧太郎暂时抹去了与亨丽吵架而认清的心中丑态,更重要的是,他下定决心要阻止不必要的流血事件,所以他连一分一秒都等不住了。

那个枢机主教也许真的是个令人火大的混蛋,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睁睁看著他去死。

必须平等尊重每一条人命──这才是秋津慧太郎信奉的武士道。

从他下定决心走入城中,拦住路人打听消息,已花了两小时以上的时间。

慧太郎走进中央广场,经过从前劝说民众改过向善的圣奎诺里铜像前面,在百货店旁边转了个弯,走进之前一直避开的小巷中,静静停下脚步。

「?」

在充满刺鼻腐败气味的骯脏小巷,有几名男子聚在一起。仔细一听,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小声骂著粗话。而他们每一次出脚往下踩,都会传出沉闷的声响。透过人墙的缝隙,可以看见一个包著破布的娇小身影,于是慧太郎明白情况了。

大概是流浪儿吧。虽然看不见长相,但是从手脚的娇小程度来看,应该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正在被一群恶行恶状的男子施暴。

「喂,那边的人!堂堂的成年人竟然以多欺少,你们在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

慧太郎忍不住大吼,那群恶霸一下子转过头来查看。而在下个瞬间,事态发展却顺利到让出声制止的慧太郎也吓了一跳,那群人竟然一下子跑光了。似乎是一群躲在暗处偷偷对弱者施暴的人渣,或许这也是他们正常的反应吧。

为了发泄情绪,专挑无法自保、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下手──这的确是天理难容之事,尤其是在这时候,更是让他心中郁愤难平。就像在为今天早上亨丽所说的「每个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践踏弱者」,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虽然心情苦涩至极,慧太郎还是赶忙跑到瘫坐在小巷中的小孩子身边。

「……你还好吗?要是有受伤的话,我带你去找医生──」

但是慧太郎一边说话一边伸出的手,像是遭到雷击般缩了回去。

因为从小孩子披在头上的破布缝隙中所瞥见的长相,并不寻常。

属于人类的稚嫩小脸上,混有复眼和触角等昆虫的器官,大概是还没有能力完美拟态吧。偏偏让慧太郎碰见了这样一名〈裸虫〉的少年。

惊愕于对方出乎意料的真面目,慧太郎的手不由得像是回避般地缩了回来,而少年充满瘀青的脸因此扭曲。受到露骨敌意刺痛著,慧太郎的身体瞬间无法动弹。

「……不要假好心,中国人。你也跟刚才那群人没有两样。」

不符年龄的残酷话语,和亨丽的「那句话」不谋而合,回荡在小巷中。

呸的一声,少年吐掉混有鲜血的口水,随后像跳跃般灵敏起身,快腿跑向小巷的另一头。慧太郎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小小身影,却无法出声喊住对方。

慧太郎大受打击,过了一阵子才无力地垂下伸出一半的手。

无心之下竟然还伤害了那么小的孩子,对于自己可耻的行径,浑身像是患了疟疾般不住颤抖。要是没感觉到背后的气息,搞不好会直接瘫倒在旁边的墙上。

「被骂了呢,还真是狼狈啊。」

「…………」

转头一看,在煤气灯昏暗的灯光下,伫立著一道鬼魂似的人影。一身打扮虽然和昨天相同,但对方已脱下头巾,露出真面目。

「……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啊。我都主动跑到这种没有人的地方了,你不现身就算了,还躲在一旁欣赏别人的失败。」

「哦──你有察觉到我在跟踪啊?才这把年纪就修练得挺不错嘛,小子。」

气质阴郁的高大男子约瑟夫低声笑著,吊儿郎当地拍了拍手,朝这里走了过来。从外套中伸出的手,已经握起两把短枪。慧太郎不屑地回道:

「亏你说得出口。明明打从一开始就故意要让我察觉吧。」

「算是啦。要是你迟钝到完全没发现,那我反而能轻松了事,不过要是太容易解决,那也很无聊。但能够这么简单就找到你,真是让我有些意外啊。你果然就藏身在这个地区当中……不对,难道你故意暴露行踪等我发现吗?」

猜对了。与其花心思去找躲躲藏藏的枢机主教和首相,不如去引诱那个不知道找自己有什么事的约瑟夫,成功机率还比较高。这是慧太郎自己想出来的方法。因为在街上感受到他的视线,所以才主动走进来引诱他上钩,不过没想到竟然会撞见那样的场面。

「虽然你说过会主动来找我,但可惜的是,我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

「哼,今天看起来冷静多了。是因为连小孩都看穿你的虚伪,所以稍微自我反省了吗?虽然可以看得出来,你在心中拚命压抑著怒气呢。」

「……接下来就要斩杀恶鬼了!怎么能不激动啊!」

表明心志后,从球棒袋中取出爱刀,出鞘准备应敌。约瑟夫以那双锐利的鹰眸打量著无垢娘矩安的刀身,随即露出斗志满满的狰狞神情说:

「气势不错。那就在不会杀了你的程度下,陪你玩玩吧。」

痴人说梦!慧太郎这一吼,单纯只是宣泄情绪。话声方落,慧太郎放松双腿压低身子,以近乎扑倒的姿势向前冲刺,仅仅跨出一步就来到约瑟夫眼前,迫使对方只能采取守势。而约瑟夫却只动用左手的短枪来应对。

「我不会上当喔,先前已经受过教训了。」

大概是认为硬碰硬并不明智吧,抬在半空中的短枪,试图从旁架开慧太郎所挥出的第一刀。

为了不让对方得逞,慧太郎扭转手腕,让无垢娘矩安的刀刃削在枪的表面,绚烂的火花绽放在夜色之中。双方随即陷入僵持不下的状态,此时另一把短枪从下方刺向慧太郎的腹部,慧太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转身体的位置,踢中枪柄将短枪踹开──

而这一刻,就是慧太郎谋求的良机。他立刻压低身子,双臂保持交叠,潜入敌人的下方,将已经转移到上半身的重心,透过双方交锷的武器,一口气「转移」到对方身上。

「!」

没料想到竟在零距离之下被对手推开,约瑟夫浮在半空中慌了手脚。这一招近似于中国武术的寸劲,但是一种在手持武器的状况下与对手短兵相接时的高超技巧。

约瑟夫遭受的冲击,力道应该和身体直接冲撞不相上下。虽然他试图重新站稳,但毕竟已完全失去平衡,光是要移动重心便难上加难。结果约瑟夫只能眼睁睁一步步往后退,而在此同时,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破!」

慧太郎祭出杀招。瞬间将刀尖直直对准前方,瞄准对手的右肩,火速射出。

突刺。在无数剑术流派、无数剑技之中,公认最为迅速的一击。由于约瑟夫的武器是短枪,双方的攻击距离差不多,反而被慧太郎加以利用,单手刺向敌人失去防备的部位。

此刻的约瑟夫身体已不受控制,不可能躲开这一击,慧太郎十分确信。

但就在这剎那,慧太郎长年培育的战斗嗅觉,突然发出激烈的警讯。

可说是完全出自于直觉,他顾不得必杀的突刺偏离轨道,顺从那道警讯扭身一躲。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某样物体猛力穿过他上一刻的所在位置。

「这……!」

一瞬间,他还以为是约瑟夫以交错的轨迹,将短枪投掷过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敌人两手都还握著武器。但是,约瑟夫的外套大大翻起,有某种东西从里面伸了过来。

是手臂。

第三只手臂。

但并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只泛著黑光,宛如昆虫节肢般的手臂,而带著利爪的扭曲手指,同样抓著一根锥状的枪。在刚才的激烈攻防中,趁机刺向慧太郎。

事态发展过于出人意料,让他愣在原地,约瑟夫便趁此时收回那只异形般的手臂。

「你该不会以为〈裸虫〉的变异,仅限于脖子以上吧?」

说出这番话的约瑟夫,容貌已变成人与蜘蛛的混合体,难以想像世上竟有如此模样。接下来,他将外套脱了下来,展现完整的姿态,让慧太郎暂时说不出话来。

外型大略和人类差不多,穿著似乎相当坚韧的皮衣,可用一身精肉来形容的躯体,从轮廓到细节都还留有人类的特徵。但问题在于,从他背上延伸出来的扭曲黑影。

那是四只手臂。每一只都酷似昆虫的节肢,其中两臂同样握著枪。相较于人形手臂挥舞的短枪,握柄长度略长,或可称为「中型枪」。

异常的状况还不止这些。忽然间,有两道光泽晦暗的身影,从上空落在约瑟夫的脚边。

刺在地上的,又是另外两把枪。尺寸符合标准形制,属于一般常用的「长枪」。慧太郎喘著气抬头一看,小巷左侧百货店的露台上,竟然还有两个人影,穿著和约瑟夫脱掉的相同款式外套。

「!你的同伙?」

「别激动,我才不会让部下出手帮忙。」

约瑟夫用剩下空著的两只虫形手臂,拔起两支长枪,接著缓缓摆出临战架式。左右对称的长、中、短六支锥状枪,相互交错在半空中。

与生俱来的人类四肢,再加上变身为〈裸虫〉后多出的四只异形手臂,这副姿态宛如八只脚的蜘蛛。

不──是阿修罗。

三头六臂的佛教神祇,他的站姿宛如武神般气势慑人。

「先前无法随意暴露这身姿态,只靠两只手臂力有未逮……但现在我已接到正式命令,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要把你活捉起来,就算是我也得稍微认真一点了。」

想要活捉我?慧太郎感到不可置信。约瑟夫将心中的一切激动情绪通通压下,以平静的语调,淡淡地发出再度展开战斗的信号:

「──小心了。」

随后,只见六只单眼在夜色中纵横飞跃,六道银光迸散在虚空之中。

胜负的走向,实际上只花了三十秒便已底定。

没错,仅仅三十秒。

由于是靠主观来判断,或许实际上花费的时间更长,但至少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三十秒,这是慧太郎尝到败北滋味所需的时间。

「唔……呜喔喔!」

怒吼。示现流非常重视出招时的吼声。透过特殊的发声,能有效刺激横膈膜,让肉体尽可能跟随意志而行动──虽然也有这种技术层面上的理由,不过更单纯的原因则是利用怒吼鼓舞自己的士气,形成一种压制对方战意的「无形斩击」。

不过,现在慧太郎口中所爆发的嘶吼声,和心生胆怯的败犬没有两样。

无法克制喊叫的冲动,如果不放声大吼,便无法面对眼前的现实。对于自己而言,堪称唯一的特长,自认超乎常人的技术,实际上竟然拿对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太迟钝了。」

直接了当的一句话,但慧太郎毫不在意,一个右旋大步跨出,倾浑身之力劈出一道闪电,却斩在虚空之中。敌人在头顶上。只见对方高高跳起,把两支枪刺进建筑物的墙面,让身体吸附在上面。

约瑟夫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倒栽葱落下,先用另外两支枪做出牵制,看见慧太郎向后闪避,趁著落下之势出腿扫向他的脖颈。在这瞬间,慧太郎弯腰闪过攻击,但是重心压得太低,已经很难再做出其他应变。接著,约瑟夫同时挥出上下两对枪,面对左右横扫而来的攻击,慧太郎只能够应付瞄准头部的攻击,对其他攻击则无能为力,脚被横扫而扑倒于石砖地,即使如此仍侧身一滚闪过追击。好不容易逃离险境,正准备起身时──

「不要趴在地上啊,伟大的人类。那是属于我们的特权。」

洞烛机先的约瑟夫,冷不防踢中慧太郎的头部。

约瑟夫在这一连串攻防中,总是将手上的武器当成「棍」而非「枪」来使用。手持六支共三种不同攻击距离的武器,在狭窄的小巷中灵活地交互运用,而他在战斗时绝不「消极被动」。一面形成宛如风暴般的利刃结界,一面充分活用〈裸虫〉的运动能力,总是早慧太郎一步行动,已经超越了事先判读的范畴了。

持刀者对上持长枪者时,本来就需要超过对方三倍的实力才行。

而那家伙有六支枪,单纯考量武器的优势,便有十八倍的差距。如此一来,难度就和攻城没有两样。所以攻略的重点就是,该如何闪避支配空间的那六支枪,潜入对方怀中。可是对方不但保有坚实的防御,还能灵活自在的行动,速度甚至比体态较为轻盈的慧太郎快上许多。连制空权都被夺走,根本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关于剑术这方面,慧太郎拥有绝对的自信。总是严厉对待门下弟子的师傅,过去也曾赞美自己为「麒麟儿」。在故乡时他未尝一败,事实上这么说绝不夸张。而光论技术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超过师傅了。

──既然如此,就让我击碎你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在昨天那一战中,听见约瑟夫暗指自己未尽全力的发言时,慧太郎曾在心中这么说,没想到今天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最初的五秒钟,深深体认到敌我的战力差距。再过五秒,心中更是产生一股绝望。经过二十秒后,慧太郎心中已有一半认为自己会输。战况就是如此一面倒。

「……真奇怪啊。我觉得昨天的你,似乎动作更迅速?」

在死斗之中,约瑟夫开口说道。换言之,就是他还留有这种程度的余裕。

「是因为还无法充分运用左眼……不对,你对这方面根本还没有自觉。那么,就是你带著迷惘应战吗?那我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迷惘?当然迷惘。还有好几份迷惘盘踞在心中,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坐视不管。除了起身行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克服眼前的难题。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不管是昨天也好、今天也好,你总是会在紧要关头稍微却步,出刀也刻意避开要害──你,该不会没杀过人吧?」

「……!闭嘴!」

的确没有。虽然交战的经验很丰富,但是通常敌我的实力差距太大,不需要夺走对手的性命就能解决战斗。至于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直到现在也分不清。

「那就难怪了。你的剑很锐利,但也就仅此而已。无法让人恐惧,连我也能轻松看穿。」

「我叫你闭嘴!不要只会逞口舌之快!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真本事?那是无所谓……不过嘛──」

说著说著,约瑟夫大大张著螯角与下颚的嘴里,突然猛力冲出某个物体。

出乎意料的突袭。在打中身体之前,慧太郎好不容易才将刀挡在吐向自己的白色物体前面,但这也是一项错误的选择。

白色团块在空中解体,原来是丝线。编成蜘蛛网状的丝线,宛如投网般在眼前扩散,就这样将举在半空中的无垢娘矩安,一直到手臂和全身,从头到脚通通包裹起来。奇特到甚至不能称为奇袭的攻击,让慧太郎进退两难。

「让我拿出真本事的话,剑客游戏一下子就玩不下去喽?」

约瑟夫语带嘲讽。慧太郎连忙剥开丝线,但因为有黏性的关系,很难剥得下来。正在手忙脚乱时,捕获人类的那张巨大蜘蛛网,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色泽渐渐暗沉下来──不对,不仅如此,而且还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硬化。

「别挣扎了。我吐出的丝线接触空气后,会在数秒内硬化。你能够徒手切断钢线吗?」

保持在横刀于胸的防御姿势下,身体完全无法动弹的慧太郎,最终像是被踢倒一样,十分狼狈地倒在石砖上。这时约瑟夫才缓缓走了过来。

对决开始约三十秒,便毫无疑问地彻底落败了。

真的是手足无措的慧太郎,除了不甘心也别无他法。

「──为什么!」

即使如此,仍然忍不住开口质问,那绝不是因为他想保命而试图争取时间。无论是武艺的优劣、二元价值观,或是被迫背上罪行的私怨等等,都不是此刻慧太郎愤恨的原因。而是更为「不尽人意」的事情,驱使他如此冲动。

「为什么你要从事恐怖行动?为什么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子汉,会在勒克莱尔号做出那么残暴的行为?你们不断从事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只会让仇恨波及到其他无辜的〈裸虫〉身上啊,你知道吗?」

「听你的语气……是有人告诉你关于〈烈日幻雾〉的事情吧?」

约瑟夫在眼前停下脚步。慧太郎仍然朝著他大喊:

「你觉得那种做法,真的能让〈裸虫〉取得应有的权利吗!」

「……谁知道呢。我是个无赖,搞不懂太复杂的事。但我只能选择相信。」

只能相信。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被逼到这种地步,所以只能选择相信。

直到这一刻之前,慧太郎一直觉得「相信」是一种乐观进取的行为。

「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在想改变社会结构这种夸张的事。人类不是那么简单就会改变的生物。只是,即使如此,也总比坐著等待毁灭要来得好啊。」

「……我的国家也一样。在世上蔓延的无数不平和不满,使革命的热潮日益增强。尊皇攘夷、倒幕、维新……可是,那种行为根本荒谬至极!」

无论规模大小,只要引发争端,就会造成人命牺牲。而最为伤心的,总是当事者以外的无辜之人。慧太郎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无端夺走人命的行为。〈烈日幻雾〉奉行的恐怖主义,正是造成无辜民众牺牲的最大元凶。

「既然你也明白急遽的变化行不通,那就先约束自己的行为!先暂时忍耐!让社会能够真正接受你们〈裸虫〉,是需要时间的啊!现在就自暴自弃的话,连总有一天会到来、彼此能够共存的未来也──」

「你说总有一天?未来?」

那一刻,慧太郎产生了错觉,彷佛看见约瑟夫在忽然之间,浑身被熊熊火焰包围。

强烈到足以癫狂的悲愤,以及深不见底的憎恶,化为一道道利刃,彷佛能将肌肤割成碎片。由于气氛太过凝重,慧太郎忍不住大口喘气。约瑟夫不经意展现出来的惊人气势,并不是针对慧太郎而来,但是其中蕴含雄浑的热量,让面对的人都不禁为之胆寒。

「……像你这种人,说出口的话都很像。」

然而他回话时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激昂,到底是为什么呢?

「『总有一天』、『迟早』、『一定』、『必定』、『未来』、『明天』──明明毫无根据,却大言不惭地述说美好的梦想,彷佛往后会有无限的可能。但是,你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吗?不过是把『总有一天』挂在嘴边说说而已。」

「你……在说什……」

正打算出言反驳时,脑中忽然闪过,昨天在沙滩上看海时产生的想法。

──无论未来面临多大的波折,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

一定能回到故乡,他如此相信著,也只能相信了。但在此同时,自己的确还是怀有一丝不安。也许,秋津慧太郎再也回不了家乡。

自己真的相信这样的未来吗?相信,真的是一种乐观积极的行为吗?

还是说,自己和约瑟夫一样,单纯只是「只能选择相信」而已?

「不、不是的!并不是这样,我只是……!」

正因为明白有些梦想永远不会实现,所以看起来才会如此美妙动人。所谓的「总有一天」,不过是将心中的放弃与悲观,以憧憬的形式述说出来而已,那不过是如消遣一般,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话语。

「以前我也一直在等待那个『总有一天』。即使心中焦躁不安,我还是耐心等待。然而结果呢──我失去了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人。」

约瑟夫压抑感情说著。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举起六把枪其中的一把。

「你的确是发自真心,所以我并不会笑你。但是你太幼稚了,仅凭粗浅的认知就妄加评论。」

「……」

「你不擅长口才,却想以此说服我,所以才会被我轻松找到破绽。单纯为了复仇拿起你的刀杀过来,不是很好吗?」

慧太郎并没有夸夸其谈的意思。但是在约瑟夫眼中,他或许只是个看场面说漂亮话,躲在安全地带中指责异国的受害者,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更何况,秋津慧太郎不是〈裸虫〉,只是普通的人类而已。

「我们已经无法等待,已经无法停手了。我们〈烈日幻雾〉就是一群被虚幻的未来所吸引,甘愿扑火的飞蛾。我们就是一群愚者,既然这是个希望渺茫的梦想,那就放手一搏,至少拚一拚亲手实现的可能性。你能够否定我们吗?能够给我们一个更好的答案吗?」

只见他随意将手上的枪往下刺。目标是腹部,虽然刻意避开要害,但这一击带来的伤害绝对不轻。冷冰冰的利刃穿入体内的触感,以及阵阵涌起的剧痛,令人发呕。

「──所谓的『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呢?」

约瑟夫的语调,直到最后仍旧冷冽。但是,的确能从这些话中,感觉到他在放声嘶吼。但自己的感受力驽钝到令人发指,完全听不出那滴血般的嘶吼究竟在诉说些什么。面对他们的错误行径,仅仅只能大喊:「那是错的!」一想到自己如此无力,除了悔恨不甘心,却也别无他法。

感觉夜色的幽暗又浓了一层。视野急遽缩小,意识渐渐远去。

但就在完全昏迷之前,慧太郎听见一道温柔的幻听。

「慧太郎!」

听得出担忧和紧张──来自亨丽.法布尔的声音。

刚才的爆炸声和闪光引发注目,周围看热闹的人潮越来越多。

遮蔽视线的烟雾已然散去,但小巷里果然只剩下几道血痕而已。

「……啧,逃掉了吗?」

约瑟夫唾骂了一声。此时他已完成拟态,恢复成人类的外貌。

只差一步就能完成其中一项任务时,突然有第三者冲进场中,将目标人物秋津慧太郎强行带走。真是无话可说啊,自己竟然再三如此失态。

前来碍事的人,就是自己袭击飞船时,也待在附近的那架红色魔女扫帚。虽然操纵者用飞行帽和防风镜掩饰面貌,不过应该是个在野的魔法师。对方从上空急袭,四处散布巨大的声响和盛大的闪光,为求保险还很周全地放出烟幕。由于之后还有另一项大任务等著执行,此时不能引来不必要的注目,只能暂时撤退。过了段时间再回到现场,不出所料,目标已经不见踪影。

手法相当漂亮,看得出是个老手。虽然不知道目标为何拥有这等程度的帮手,但此人带来的威胁绝不容小觑。看来得将这项任务的难度再往上提高了。

「约瑟夫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听见呼唤而转头查看。混在人群中的两名部下,神情肃然地等待自己的指示。

这两人也参与了勒克莱尔号袭击行动,本来还有另外两人,原先预定要以这五人小组进行下一项「枢机主教暗杀行动」,但是那两人的水准比想像中更低,在勒克莱尔号未经自己许可就擅自开枪,导致原本能拿到手的物品,随著秋津慧太郎一起落入海中。而他们之后也犯下许多失误,只好遣送回总部。由于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补充新兵,只能以在场的三人继续执行暗杀任务。

「要继续追查那个东方人吗?放著不管或许会产生危害。」

「……没关系,那家伙晚点再处理。抹杀枢机主教较为优先。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遵命。简短回应后,两名部下不待自己下令,便消失在眼前,为了最后的任务展开准备工作。本来应该有一批部队可用,但就如前述那两个派不上用场的成员一样,最近随著组织扩大,程度低劣的成员也渐渐多了。实在可悲可叹啊。

「如果忘了理想,『总有一天』永远都只是『总有一天』……吗?」

只能选择相信──这恐怕是世上最为甘美的不自由了。

人在作梦时能够得到满足。但是其实也代表著「只能靠作梦来满足」的意思。相信是一种需要毅力的志业,徒具形式是不行的。

年轻世代的成员越来越多,当然是件好事。可是,他们的心中拥有坚定的决心吗?自己在长年消磨之下,现在只能紧抓著吸附于心中的那一点余烬,但当初的确有股熊熊烈火。而他们是否拥有这么强烈的信念呢?

不经意竟然开始思索感伤的事情,这是为将者的大忌。虽然他觉得此时冒出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是──如果梦想实现了,也想听听那个日本人心中的答案啊。

又作梦了,这次没有断断续续,却是自己仍在故乡时,经常梦见的恶梦。

有自己熟悉的人、似曾相识的人,还有未曾谋面的人。

一个又一个在眼前现身,不停地对慧太郎说话。几乎都是诽谤中伤的话,内容大致都是「关于继承家主的什么什么」,重复性高到耳朵都要长茧,无聊至极的斥责。

而每一次在梦境中,最后现身的人一定是父亲。

但只有这次不一样,那人的脸庞既像师傅又像约瑟夫,还有哥哥和那个〈裸虫〉小孩子的影子,甚至还隐隐约约看得见亨丽的模样。

──软弱的家伙。

不出所料,最后作结的还是这一句话。但还是让自己心痛不已。

是啊,我也明白。不需要别人提醒,我自己就很清楚。

甚至兴不起一丝反驳的念头,就这样自暴自弃地回应──这时,突然清醒了。

「……?」

凭藉著挂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灯这不充足的光线,室内的阴影看起来更加立体。杂七杂八的物品摆放得很拥挤,看来这是在某间小屋或类似的环境中。

自己被安置在角落一张小床上,腹部被绷带紧紧捆住。大概是黎明将至,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与约瑟夫交战后算起,或许过了十小时左右吧。锵锵作响的暖炉,将室内烤得十分温暖,感觉相当舒适。

「喀咚!」突然响起一阵噪音。转头一看,才发现穿著飞行服的亨丽.法布尔,就站在打开的房门边。一个木制水桶掉在脚边,里头的水溅湿了大片地板。大概是外头有水井还是其他的水源,她刚从那里汲完水回来吧。

「哈、哈啰……晚、晚安?」

面对一个才大吵一架的人,而且又被她救了一命──看这状况应该没错──实际上这状况实在相当尴尬。于是慧太郎不禁抬起手,一句奇怪的问候就这样脱口而出。

话声方落,本来痴痴望著这边的亨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放在房间中央桌子上,长度和自己上半身差不多的直尺,二话不说就打了过来。

「咦?不会吧,等等……好痛!别、别打了、亨丽!这真的有够痛耶!」

「吵死了,不要顶嘴!乖乖闭嘴让我揍你一顿!」

啪哒!啪哒!亨丽拿著直尺毫不留情地痛打慧太郎的头,肩膀不住颤抖,脸上因为激动而染成一片赤红,鼻子喘著粗气。最重要的是,可以看见她眼中冒出大颗的泪珠。

「怎样啦!你到底想怎样嘛!是和我有什么仇恨吗?为什么又把自己弄到快死掉了?你到底要害人多担心呀!看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我有多么……总之你就是爱让人操心啦,真是个麻烦的孩子!明明是只鼠妇,还那么需要人家照顾!」

「我、我知道了啦!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痛痛痛痛,好痛好痛!」

「我才不会原谅你!怎么可能会原谅你啊!像这样心情低落就跑去乱来一通,最后才道歉,而且还摆出那种『我就是个笨小孩』的表情!你心里一定在想,只要这么做,就能激发那个大胸部骑士或是我心中的母性对吧!对啦,我就是上当了!来笑我啊!」

「等、等一下好不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

面对彷佛大水溃堤般癫狂的亨丽,慧太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总之只能不断道歉。当然,是用下跪的方式,而且是用尽全力的下跪来道歉,但还是挨了三十次以上的直尺攻击。虽然这次完全是自己不对,还是觉得挨这么多下有点没道理。

过了段时间,亨丽大概终于冷静下来了,大口喘著气放下了直尺。

「……你真的……让我很担心耶。」

亨丽轻轻地说出这么一句,似乎还有点闹别扭的感觉。这让人涌起一股愧疚到无地自容的情绪,但同时却不知为何,也有点开心,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嗯,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还有……早上的事情也是。」

亨丽「唔!」地一声鼓起脸颊。很明显写著「居然被抢先道歉了」的那个表情,看起来更好笑了。接著,她转身走回门口,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桶后说:

「……我再去……打一桶水喔。」

「咦?啊,不用啦,还是我去就好──」

「不可以啦,笨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啊!给我乖乖躺好!」

她咬牙切齿地这么说。不过,腹部的穿刺伤已经完全不痛了。大概痊愈得差不多了。是亨丽用魔法治好的吗?

无论如何,在她提著水桶,准备转身走出门外时,她似乎有些害羞地开口:

「──慧太郎。」

「?」

「我也想为早上的事,跟你说声对不起。还有……我、我们可以和好吗?」

乾脆到让人吓一大跳的道歉。而慧太郎这次真的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了,想当然耳,之后又被亨丽劈里啪啦痛扁一顿。

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说服她,自己的伤已经没有大碍。

亨丽说,这里位于圣凯萨琳学园东侧的大森林边缘,是她从事大规模研究和魔法修行时所使用的工房。这栋小屋也是她花了半年独自盖好的。

在这栋略为狭小的小屋中,慧太郎坐在中央的桌子旁,一边喝著亨丽泡给他的咖啡欧蕾,一边说明在城里发生的事情。听完之后,坐于对面的亨丽这么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咦?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打算阻止约瑟夫的企图,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我想问的是,你打算『怎么阻止』他?」

怎么阻止──这当然不是在问要采取什么手段,这一点慧太郎也心知肚明。

「……我也不知道。我的心中有一套正义,但那却是没有任何益处的正义。即使诉诸武力,也完全无法改变〈裸虫〉遭世人舍弃的现实。就算对那些无法得救的人说『你们这种做法是错的!』他们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你想得太复杂了──真的是讲都讲不听呢。所以说你还真是个麻烦的孩子。」

「……嗯。约瑟夫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说我『其实只要想著复仇就好了』。」

的确,如果这样想,事情就简单多了。毕竟就只是复仇,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动机。但是慧太郎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强烈抗拒只凭这个理由就拔刀相向。

想必是因为自己和约瑟夫交手时,无意中稍微触及了他的内心吧。

虽然不清楚〈烈日幻雾〉整体的意向为何,但是至少约瑟夫这个人,他的确知道自己背离了正义。他十分清楚恐怖活动有多么惨无人道,即使如此,还是不得不做出如此苦涩的决定,慧太郎能切身感受到那种痛不欲生的感情。了解这么多之后,他又怎么能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呢?

还是说,果然是因为自己太过软弱吗?

反正也想不出答案,那就乾脆冷血一点,不去理会所有「不尽人意」之事,以自己最擅长的剑术,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就好了。

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想必师傅也是如此。哥哥行事很有分寸,大概会选择袖手旁观吧。

但是慧太郎办不到,这两种做法他都无法接受。

他不愿意袖手旁观。即使身为常人的自己,可能没办法完完全全理解那些遭到迫害的〈裸虫〉的心情,他还是不愿坐视不管。可是慧太郎能做的事,似乎只有挥动手上的刀而已。而且敌人纵使有错,恐怕也不能归类为「邪恶」,所以他也迟迟无法解除心中的迷惘。事实上,自己唯一能动用的手段,也已经败在敌人手上了。

付诸行动却毫无建树,现在的自己,或许配不上武士之名吧。发现自己终于变得一无是处后,脸上也不禁浮起自暴自弃的浅笑。

「──欸,慧太郎。我们出去外面一下好吗?」

在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后,亨丽突然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想让你看一看我引以为傲的庭院。来,快点起来了!」

「咦?庭、庭院?呃,我搞不懂你在……等等,亨丽!现在没有时间看……」

但是反驳也没有用,慧太郎还是被强拉著手,走到小屋外头。可说是不出所料吧,门外就是一整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此时已来到日出的时刻,一道道阳光穿过头顶上厚实的树冠倾泻而下。

亨丽准备带自己去的地方,位在小屋后方。既然说是引以为傲的庭院,想来应该是一片色彩缤纷的花园,不然就是像日式枯山水那般雅致的庭园吧。但是在听到她说「来,就是这里喔!」之后,映入眼帘的光景,老实说真的让人大吃一惊。

那是一片荒地。

就算放在这片单调的森林中,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景色。仅仅只是一片荒芜的宽敞空间而已。

到处都看得见裸露在外的岩盘,不但没有吸引人的花朵,甚至连一颗大树也没有,真的就只能用荒地来形容。

多少看得出有人为加工的痕迹。不过,那也只是随意将石头推叠起来,把老树直接放倒在地上罢了,一点情趣也没有。在茂密的杂草之中,长了数种奇妙植物,但就算想恭维几句也称不上漂亮,此外这边甚至连围篱也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块空地中可以感觉到小生物的气息,数量多得有些不寻常。

这里潜藏著多不胜数的昆虫气息,相较于周围寂静的森林可说是天壤之别。

「呵呵,怎么样?你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慧太郎愣在原地,身旁的亨丽问了这个教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在他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答时,亨丽却以前所未闻的平稳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这里呢,是我的第二块『荒地』喔。」

「Harmas?第二块?」

「没错。附带一提呢,第一块在我爷爷家后山,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做出来的。所谓的荒地,对我来说就是『乐园』的意思。让所有的昆虫都能自在安居,虽然地方不大,却是个和平的小园地喔。」

「…………」

「我选定这块气温十分稳定的地点,花了一年从各地搬来植物和矿物,打造出能让很多种类的昆虫一起栖息的环境。有时也会用点魔法弥补不足呢。像这样千辛万苦打造出来的荒地,我光是静静看著就很满足呢。」

慧太郎吓了一跳,转头望著亨丽的侧脸。他并不是因为刚才听见的内容而吃惊,而是因为她说著说著,突然间就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有些冰凉。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呢,慧太郎。我呀,真的是个内心丑恶的女人。」

亨丽的语气还是一样平稳。那是昨天早上,自己不经大脑就对她说出的话。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提过,我家非常贫困呢。爸爸跟妈妈心地都很好,但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以在祖业经营不下去后,又做起新的生意,但还是屡屡失败,最后欠下惊人的债务。照这样下去连弟弟都要没饭吃了,于是我就下定决心站出来说:『好!全部都交给姊姊来解决吧!』」

「这么说,你之所以写那么多书,还从事和〈虫〉相关的危险工作都是……?」

「是啊。虽然只能一点一点努力,不过现在我每个月都能寄钱回家喔。」

暂时陷入一阵沉默。让人不禁烦恼是不是该找些话安慰她。但亨丽却主动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为此讲这些话。实际上,她刚才的语气十分轻松,感觉得出并不是要寻求廉价的慰藉。

「不过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只要看到有钱的家伙,我就压不住脾气。虽然我也讨厌自己这么乖僻,可是真的没办法控制,『看不顺眼』的情绪总会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心头……不对,不只是针对有钱人而已。事实上,我觉得我应该是对于『所有的人类』都怀有疑心吧,包含家境的因素在内,贵族和那些暴发户只是刚好比较容易被我敌视而已。」

「所有的人类?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喜爱昆虫的女生』啊。」

你懂吧?她露出困扰的眼神望向这里。那的确是个简单易懂的答案。

不喜欢昆虫的人很多,而〈虫〉就更不用说了。自己曾有亲身经历,所以能够理解。

过去在故乡,曾经遇上长得像毛毛虫的〈虫〉。那只〈虫〉不但没有吃人,也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最后却被结伴同行的父亲亲手了结。当时慧太郎哭著哀求父亲「它好可怜,放了它好不好?」却被父亲大声斥责。

──蠢货!让这么恶心的怪物活下来干什么!

傲慢至极。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还是小孩的自己,已经感觉得出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在瓦马拉韦的爷爷家,附近完全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所以啊,我总是一个人在大自然里玩了开来,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迷上昆虫和〈虫〉的生态……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和其他人的感性越差越多。也因为这样,当我回到家中,去村子里唯一的学校念书时真的很辛苦。你也知道有的死小孩欺负人总是不留情,我就常常被欺负,被形容成老是在聊恶心生物的阴沉女生。」

「阴沉?欺负?」

这些词感觉都和现在的亨丽扯不上关系。实在让人难以想像。

「我讨厌有钱人,也讨厌说昆虫和〈虫〉坏话的人。所以我才会讨厌这世上所有的人,只有昆虫才是我的朋友──我就怀著这样的心态,整天都逃进乐园之中,所以顺理成章地,亨丽.法布尔就慢慢长成一个个性别扭的女生喽。锵锵锵锵♪」

「等、等一下,这不是拿来开玩笑的事……」

「──不过呀,就在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奇特的日本男孩子。」

慧太郎急忙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凝视著亨丽。而她还故意眨了个单眼。

「那个人为了拯救火车上大批的乘客,居然挡在圣甲虫凯布利面前,但最后乘客和〈虫〉都没牺牲,让事情圆满落幕……明明做了那么惊人的事,却还替被自己砍伤的凯布利担心,真是个直率到让人难为情的家伙呢。」

亨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牵在一起的手,又多了一股温柔的力道。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找到宝藏的感觉。『啊,好棒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棒喔!』慧太郎,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兴奋吗?」

「……所以,刚遇见我不久,你就主动帮了我许多忙,也是因为这个……?」

「嗯,大概是吧。其实我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想明白呢。昨天,认识的人提醒我:『想要和好的话,代表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为什么。直到开始照顾受了重伤的你,我才终于想起那一天的心境。」

亨丽说得眉飞色舞,就像是被一出美妙的歌剧深深吸引的少女一样。但正因为如此,慧太郎更是厌恶自己,对自己感到火大。

──你就是这样才会老是只能跟昆虫当朋友!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自己在那个时候,真的说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

那是将亨丽的心意、将她对于秋津慧太郎这个人怀抱的期待,全都化为乌有,最为恶劣的背叛行为。但是她现在还是愿意像这样对自己露出微笑,这不是用宽容大度就能一语带过的小事。

「对不起,亨丽。我……」

慧太郎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亨丽突然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里。脸颊感受到的柔软触感,让他的脸一下子就滚烫起来。

「没关系,你不用再道歉了。因为有错的人是我。」

「可、可是……!」

「我跟你说喔,慧太郎。你的想法总是很正直,就是因为太过正直了,所以才会让人不时觉得有些不快。但是呢,那是因为我还有周围的人有问题,才会这样。完全不是你的错。」

慧太郎很难乖乖接受这番话,他已经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就算没有错,可是我也无力改变现实。」

「是啊,只是现在还不行。不过,如果因为无能为力,就不愿意出面纠正错误,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充满扭曲了。就会像我『不需要人类的朋友』那样,把不喜欢的问题都撇得一乾二净。不管遇上什么问题,都随意撇清、拒绝,或是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冷笑以对──世界就会像这样,变成真正的荒地了。」

亨丽的声音显得温润而沉稳,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散发如此成熟的气质。

慧太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双手环抱她纤细的身躯。本来自己应该是没办法像这样,轻松自然地与异性接触,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自然而然发生了。

「我喜欢〈虫〉,而且还是个魔女。所以无法原谅那个光凭自由心证就将许多人打上异端烙印,仅凭个人好恶就将〈裸虫〉全都踢落悬崖的枢机主教。但是,就算无法原谅他,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去做的,对吧?你昨天拚了命想要阻止说了要袖手旁观这种蠢话的我。我觉得你可以因此而自豪喔,慧太郎。」

说到这里,她变得有些害羞,像是说笑般又恢复到平时的语气说:

「首先啊,〈裸虫〉姑且不论,我可是非常讨厌〈烈日幻雾〉呢。因为那些人是把〈虫〉当作武器来利用的混蛋。」

「……嗯。在蝗虫袭击飞船的时候,难得看到你生气到那种程度。」

那时她心情肯定很复杂吧。经历孤独的童年,整日以昆虫为友的她,对于因为〈虫〉产生变异而被逼上绝路的〈裸虫〉,以及利用那些〈虫〉对社会露出獠牙的〈烈日幻雾〉,她心中的感情一定远比自己所想像的更为复杂。

「这个世界会需要笨蛋吗?对错误的事情,会高喊『这是错的!』的笨蛋。」

可以感觉到她点了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彷佛在说,这不是废话吗?

亨丽放开慧太郎的头。虽然一瞬间对于远去的温暖感到不舍,他还是跟著放开了双手。心脏跳得飞快,总觉得不太敢直视她的脸。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做一个单纯的笨蛋。如果要否定别人的做法,就一定要告诉对方更好的做法才行。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真的很认真耶,不过这才像你。那接下来就要去寻找这个答案喽。」

不过,做起来肯定没有讲的那么简单,毕竟是要解决「不尽人意之事」的方法。人们有多喜欢把「捉摸不定的未来」挂在嘴边,要实现就有多困难。

但是此刻的慧太郎,对于那个「总有一天」燃起了强烈的信心。

「路途会很漫长喔。唉,反正都上了贼船,我也陪你一起找吧。」

「啊~……那个,虽然很感谢你的好意,但这听起来就像是绕个圈子在讲『反正你暂时也回不了日本』一样吧?」

「因为啊,你不是又被我救了一次吗?所以你的人生已经有一半归我喽!就算你洗清冤屈,在还没有还清人情之前,我绝对不会放你回去的。」

这不就是螳螂吗?自己最后还是走上雄螳螂的末路啊。

慧太郎忍不住苦笑起来,然后把手贴在胸口。里面虽然还有一大堆的迷惘,但却不可思议地觉得轻松了许多。迷惘和觉悟,或许并不是不能共存呢。直到现在,他才察觉这个道理。

慧太郎再度将目光放在眼前那一大片荒地,亨丽口中的「乐园」。

这个世界或许就是一片充满难题、赤裸而荒芜不堪的土地。但即使同为荒地,他还是比较喜欢她那能让许多昆虫和平共处的「Harmas」。就算不尽人意,还是得努力找出彼此愿意妥协的平衡点,成为大家能携手前进的世界。

「──亨丽。」

「怎么啦,慧太郎?」

他轻吐一口气。自己已不必为了接续话语鼓足勇气了。

「我想阻止约瑟夫,希望你能帮帮我。」

「嗯,我很乐意喔。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朋友递来的请求嘛。」

她毫不犹豫地回应。之后,两人望著对方,为了掩饰害羞而笑了,随即不约而同再次牵起彼此的手,彷佛是在说,这次绝对不会放手,不会再分开。

无意间仰望天空,发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由于在森林中只有这片空间没有树木遮蔽,早晨爽朗的阳光直接倾注在全身。天空看来也格外澄净。

但就在此时──

慧太郎在视野的远方,发现了奇妙的东西。

「?那是什么?」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彼方,宛如谕示不详般染上了一片黑渍。

像是云雾或是烟雾,总是看起来就像是这类的东西,虽然没有邻近的对照物,但规模想必相当庞大。宛如生物万头钻动的感觉,急速向西前进。

难道是──慧太郎不寒而栗,就像是脚边突然绽开一个无底洞一样。

「那是……暴食蝗虫?」

亨丽的叫声近乎于哀号。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从那片黑雾的大小来看,聚集起来的蝗虫数量,远远超过袭击飞船那时的规模。

一万只?两万只?不对,很明显地还要更多。这等规模的群体实在遥遥超出想像。

在这个时间点,突然现身的大批暴食蝗虫──无论是慧太郎或亨丽都十分清楚,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

绝对没错。就是〈烈日幻雾〉,是约瑟夫他们展开行动了。

既然如此,那么这群蝗虫的目标是伊苏吗?该不会就为了破坏一场会议,要让整座城跟著陪葬?

慧太郎因恐惧而无法动弹,身旁的亨丽慢慢吐出几个字,声音中带著罕见的紧绷。彷佛在嘲笑他们的决心一般,事态朝著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面对这个状况,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尸一般。

「……亚巴顿……大冲击……再次重演……」

听著她的低喃,慧太郎产生了一股近乎确信的预感。

接下来,自己恐怕得接受一场试炼。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能否不再让她悲伤下去呢?这次不会再有侥幸了,必定要面对最残酷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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