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礼拜堂做完早弥撒后,学生与其他教师一起缓缓走回校舍的途中,走在身旁的米蕾优修女,是第一个发现西方天空出现诡异黑云的人。
「哎呀~?校长,那个,是什么啊~?」
她那异常慵懒的说话方式,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有微微想睡的感觉,实在听不出半分紧张感。所以当她如此呼唤时,泰芮丝修女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大概又看见某种罕见的鸟儿吧」,于是只随意应了几声,连脚步也没停下。
「讨厌,看起来好恶心……那是什么呀?好像有生命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朝著伊苏过去了!」
但是,身后有越来越多学生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发出不安的声音。直到此刻,泰芮丝才终于感觉事情不对劲,跟著抬头一探究竟。
「这……?」
这么想来──没错,直到现在才想通。为何先前米蕾优和学生们,并没有马上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有心情对著天空品头论足。或许也不能怪她们警戒心不足。
毕竟她们都还年轻,而学生都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几乎没有亲眼目睹〈虫〉的机会,更遑论如此庞大的群体。
但是泰芮丝知道。因为在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泰芮丝曾经亲身体验过一七八七年那场前所未有的大蝗灾──亚巴顿大冲击。
她没有发出尖叫,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因为那场事件,她失去了父亲。经年累月所培养出的冷静沉著,在这个深深刻印于心中的恐惧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事实上,她几乎吓得快要瘫坐在地了。
结果到最后,还是身为教育者的意气,以及心中仅剩的傲骨,让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腿软,还能够迅速展开下一步行动。
「──大家注意!接下来请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而到了此刻,圣凯萨琳学园已然陷入疯狂。视线范围内的建筑物,都有少女们在胡乱逃窜,待在空地上的教师们,则是扯破了喉咙在呼喊。
一年举行三次的避难训练,只要学生不当一回事,到了万一发生时便无法发挥效果。在这个紧要关头,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喂,那边的老师!你们还愣著做什么?自己班级的学生都点完名了吗!」
泰芮丝简单收拾过一些必需品后,这时正在中庭进行指挥。教师动作慢半拍,而学生也畏手畏脚。这场创校以来首次的全校避难行动,进度一延再延。回头仰望天空,只见眼前──没错,就近在眼前──的伊苏上空,那团黑云仍然按兵不动。虽然不清楚那群〈虫〉为何没有立刻开始觅食,但这时候的伊苏早已变得混乱不堪,已经有不少汽车和马车在街道上穿梭。
「校、校长~!我找过每~个地方,还是找不到法布尔同学和秋津同学耶~!」
米蕾优发出悲惨的哀号,快步跑了过来。泰芮丝深深叹了口气说:
「……这样啊,那就别管了。你先把那两位同学的事情放在一边吧。」
「可、可是~!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耶~!」
自己也知道,但是既然找不到,那也没办法。其实刚才米蕾优报告那两人不在时,反而不怎么令人意外。
「凡有〈虫〉出没之处,法布尔必定现身──这样形容似乎太夸张了?」
这时候那两人应该正在合力行动吧,就在伊苏的某处。
事态都演变到这个地步了,仍然对那位前途无量的学生寄予一丝期待,是不是有些残忍?泰芮丝夹杂著苦笑这么想,无意间看见有个学生蹲在中庭角落──
「那边的同学,请快点动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祈祷?」
「……呜哇~校长,你也说得太露骨了啦~」
事态十万火急。连修女也无暇向神祈祷。
○
在危机之中无路可逃的人,究竟会做出什么行动?陷入混乱的群众心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此刻,能够在伊苏的街头找到明确的答案。
「……这真是太惨了。」
坐在魔女扫帚上观察底下的光景,慧太郎忍不住如此低喃。
人群在街道上互相推挤,汽车在马路中塞成一团。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怒吼声,还有钟楼上的大钟当、当、当响个不停,发出避难警告。一部分居民发生暴动冲向警方,还有一部分居民因为压力过大,开始对流浪汉暴力相向。某处传来枪响,另一处又窜起火苗,而趁火打劫的人也层出不穷。还有一波又一波失去理智的煽动者。最可怕的一点是,即使头上的威胁仍未带来实质上的危害,都市机能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瘫痪了。
由于事态紧急,所以连衣服也没换,就火速从亨丽的工房赶过来,没想到伊苏的状况比预期中更为惨烈。慧太郎咬牙切齿,抬起头狠狠地瞪著那群不知为何待在上空不动的暴食蝗虫。
「那群蝗虫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真的是约瑟夫他们在操纵吗?」
「不会错的!如果没有使用『魔法』,是没办法让『他们』像这样,乖乖待在原地!」
握著魔女扫帚的操纵杆,毫不掩饰心中焦虑大喊的亨丽,身上配备了史无前例的重武装。她带上长短两挺鸟铳,腰后还背著一支大筒状的物体。昨晚为了寻找慧太郎而跑出学园时,她身上似乎已经带著这些装备了。
慧太郎强忍著心中的急切,继续发问: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约瑟夫他们用魔法来控制〈虫〉,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至少他们并没有打算进行无差别恐怖攻击!」
约瑟夫身上带有江湖人的侠气,或许不愿造成无谓的牺牲──慧太郎脑中一瞬间产生这样的想法,但连忙甩甩头。想法太天真了,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身上。
想一想勒克莱尔号的事情经过,就知道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虽然约瑟夫的确不是那种品格低劣的混混,但事实上,为达到目的,这个男人也不介意牺牲人命。若是为了逼迫目标人物枢机主教等人现身,将杂食性的蝗虫投放到城镇中,想必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该不会──」
先前因为风切声总是抬高音量说话的亨丽,此刻却像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
「其实不是『不动手』,而是『不能动手』吧。」
「?你的意思是……以魔法操控也有极限吗?」
「没错,毕竟数量多到这种程度。现在聚成一团或许没问题,但要是将『他们』投放到街上,万一控制有什么差错,也可能会伤到自己人。」
「这么说,一直待在那边按兵不动的蝗虫群,只是拿来示威用吗?」
「那……嗯,算是吧。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既然不是用来在短时间内找出目标的所在位置,那何必动用『他们』把事情闹大,采用普通的暗杀手段就好啦。」
话虽如此,现在考虑这些额外的问题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该如何比约瑟夫他们早一步找到枢机主教那些人。亨丽将魔女扫帚的高度,下降到接近建筑物屋顶的高度,保持低空飞行,慢慢探察视野所及的范围。虽然这么作效率非常差,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然而就在此时,慧太郎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们,连忙看向下方的街道,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见了那名熟悉的魁梧男子。
「亨丽,你看那边!是维多克先生!就在红色屋顶的旅馆四──呜哇!」
话才讲到一半,大概是亨丽也看见了吧,一下子将魔女扫帚转了个方向,让慧太郎差点咬到舌头。亨丽就这样将速度降低到极限,逐渐接近那位挥著手打招呼,世界唯一的侦探法兰索瓦.维多克所在的旅馆四楼露台。
「慧太郎,你跳过去!」
「喔…………啥?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喽!街上变成这种状态,根本无法降落,就算想办法降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飞得起来呢!你过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虽然这么说的确有道理,但是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乱来了。唉,真是没办法!慧太郎一边嘟哝,同时不拖泥带水地算好时间就放胆跳了过去。幸好亨丽飞得相当靠近,轻轻松松就踏上了露台。这和从二十公尺上空跳向飞船气囊相比,只是小事一件。接著,慧太郎起身面向维多克说:
「早安,先生!我代替亨丽过来和你谈谈。」
「你、你干出这种吓死人的事情,居然还一脸没事地打招呼啊!」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点退缩,但随后似乎又想起现在是紧要关头,继续说:
「喂,这下事情大条了。虽然事前就猜到〈烈日幻雾〉准备进行某种计画,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夸张啊……我也有点失算了。看这样想要逃到城外也很困难啦。」
「……是的。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尽量待在屋内吧。」
就算叫我出门,我也不敢啊。维多克微微摇著身体这么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怎么会跑来伊苏?如果要约会也不必硬要选这个时候吧。」
「不、不是啦!那个,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阻止〈烈日幻雾〉……」
「哼,我就知道。就算年轻气盛也要有个限度啊。虽然由我这个提供情报的人来开口,有点不太适合。但是我劝你们,还是不要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就跑来淌浑水,可能会死喔。」
「恕我拒绝。」
慧太郎不假思索如此回答。维多克露出苦笑,但是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
「真是爱逞强啊。到底为什么?那个枢机主教,前天可是在飞船上吃了个大苦头。你想想,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继续举行会谈,那就表示他们会有相对应的准备吧?就算没有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出手帮忙,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想办法保住性命。」
「或许吧。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看著〈烈日幻雾〉作乱。」
「……也是啦。你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嗯,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啦。」
错了。不对,其实也没错,但现在这只是其中一项理由而已。不过也没必要和他说得那么深入,刚想到这里,就听见维多克开口:
「好吧,我明白了。在事前就得知会谈的传言,却什么事也做不到,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我把最新的情报卖给你吧,就不收钱了──举行会谈的日期就是今天。虽然不知道枢机主教和首相的详细动向,不过会谈地点我倒是弄清楚了。」
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很傻,但还是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追问:
「真、真的吗?太厉害了……不过,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从一个精神恍惚,叫做墨利斯.波伊冯的外交部官员那里听来的,他是当时也在那艘飞船上的文官。听说因为在遇袭时冒犯了枢机主教,现在已经丢掉饭碗了。然后呢,在枢机主教抵达这座城市后,那位老兄就从早到晚都在酒吧里醉生梦死,我只是请他多喝了几杯,醉了以后就什么都坦白啦,得来全不费工夫。」
名侦探。这个人的确称得上是名侦探。冠上「名」这个字,完全没有异议。
在尊敬的眼神之下,维多克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在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亨丽埃塔应该知道在哪里。」
「不、不胜感激!现在没有时间,等之后有机会再向你行大礼致谢!」
免啦免啦,维多克挥挥手这么说。就在此时──「慧太郎,快看那些蝗虫!」驾著魔女扫帚再次接近旅馆的亨丽,带著紧绷的声音高喊著。
将目光投向那一大群暴食蝗虫停留的空域,那附近似乎发生了几起小爆炸。仔细一看,发现是好几架魔女扫帚在空中飞速绕行交错。
「?那个该不会就是军队魔法师吧?」
「好像是呢。那就太好了,军方一定是察觉到这里状况不对劲──」
但是慧太郎还没说完,「啊啊!」就听见维多克冷不防大叫起来。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喂,这下大事不妙喽!」
「大、大事不妙?呃,可是他们不就是从某处的军方设施赶来救援的吗……?」
「不对!如果是从布雷斯特赶到这里,不可能这么快。而且看这个数量,他们肯定是一开始就在城里了。那些人大概是枢机主教和首相的护卫!」
因为吃过苦头,所以也会有所准备。这是刚才维多克说过的话。这就表示他们记取了飞船上的教训,为了因应〈虫〉的再次来袭,在身边安置了相当数量的魔法师吧。可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妙呢?
「你还不懂吗?那是佯攻!所以那些〈虫〉才会一直待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佯攻,引人注意,诱使敌方出兵──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现在大本营的兵力变薄弱了。
「快去吧,小弟弟!〈烈日幻雾〉已经掌握枢机主教他们的位置了!」
不等维多克提醒,慧太郎已经转身跳过露台的栏杆,高声大喊:
「亨丽,我们走!快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
○
圣戈哈丹主教座堂──正式名称为伊苏大圣堂。在拥有相当多宗教性建筑物的伊苏之中,可说最为惹人注目,乃是一座气氛庄严的哥德式建筑。
过去,圣奎诺里曾在风气糜烂的伊苏,热心地坚持传教工作。与他关系匪浅的圣戈哈丹,也得到了冠名的荣耀。而这座主教座堂,虽然规模不及那座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却也拥有两百扇以上复杂而精致的花窗玻璃,也因为美丽如斯而被赞美为「落入凡尘的彩虹城」。位于伊苏的西侧地区,距离城里的中央广场不过数公里,在妲幽河的衬映下,染上夕阳红的颜色,是大圣堂公认最为美丽的样貌。
而在这座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礼拜堂中,讲坛正前方摆了一方桌子,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现在隔著桌子,和阿道夫.梯也尔首相面对面坐著。
外头惨不忍睹的骚动,在礼拜堂中当然也能听见。先前便一直在门前警戒的护卫,面对一波又一波高喊「让我们进去躲躲」的民众,实在是疲于应付。
「……哎呀呀,这下可没办法进行会谈了呢。」
「没事,这场骚动很快就会平静下来。还请您拭目以待,我军精锐的实力。」
梯也尔一派悠然,说话如演戏般浮夸。那张总是挂著微笑的瓜子脸上,却有著一双如猛禽般的眼睛。被那锐利的眼神注视,让柯尔亚诺差点咂嘴出声。
居然胆敢在本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我军精锐的实力」这种话来。
他若无其事瞄了瞄周围情况。似乎是为了避免打扰两人的对话,数名护卫留出适当距离,全神戒备著可能被入侵的入口。这些人全都穿著便服,但其中两人毫无疑问就是军队魔法师。加上刚才为了消灭〈虫〉而出现在城镇上空的那七人,梯也尔竟然带了九个异端分子过来。
从前天的袭击飞船事件来考量,的确有必要加强戒备,而护卫中含有魔法师的可能性,柯尔亚诺当然也有想到。但是,数量竟然多到这种程度,而且一有状况,就毫不掩饰地表明身分,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主教阁下,可否请您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望著我?要是没有魔法师的话,现在这个世界可就维持不下去了,而这关于这一点,相信梵蒂冈也十分清楚。而主教阁下您应该不是为了指责这种公开的秘密,才亲自访问我国吧?」
「……的确如此。但是首相先生,您不认为无论任何事,都该有个『不容打破的底线』吗?」
即使狠狠瞪著大言不惭的梯也尔,他的脸色还是平静无波。由于对方比想像中更为狡诈,让柯尔亚诺不禁露出不快的神情。
但正如同这个男人所言,若是执著于这些意识形态上的问题,就无法展开讨论。这场好不容易才促成的秘密会谈,也差不多该切入主题了。柯尔亚诺坐正身子,露出非常沉痛的表情继续说:
「──话虽如此,但贵国的确也受到那些下贱的蛆虫所侵蚀,加上现在各地反叛的火种仍未消逝等等问题,我想您应该心里有数吧,首相先生。」
「哈哈。哎呀呀,真的是啊。最近那群自称〈烈日幻雾〉的家伙,变得有些碍眼。让人看了有点烦啊。」
这样才对嘛。柯尔亚诺在心中暗笑。先前的诸国访问不过就是前哨战,法国这里才是主战场呀。在这为了〈裸虫〉组织这不祥存在而伤透脑筋的国家,肯定很有机会重振教会的荣光。
「那就进入正题吧,首相。请务必听一听我的提议。」
「哦?您的提议该不会正好能够一举解决我的烦恼吧?」
是啊,当然可以。这一来一回,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对话最后,就在柯尔亚诺如此表示肯定之际──
头顶上突然爆出一阵尖锐的声响。连忙抬头一看,那高到令人目眩的礼拜堂天花板附近,有道黑影冲破了其中一扇花窗玻璃,飞速朝这边落下。
在柯尔亚诺等人吓到有些出神时,那道影子以惊人之势落下,著地的动作却柔和到十分异常,随后沐浴在色彩缤纷的玻璃碎雨之中,俐落地站起身子。
是一名黑衣男子,外观看起来像是从影子中走出来一般。他以沉静至极的语调,开口问出第一句话:
「──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以及阿道夫.梯也尔对吧?」
不过,此时在场的护卫早已展开行动。由于袭击者落地的位置,正好夹在柯尔亚诺那两人和护卫群的中间,所以护卫全都没有拿出火器,也没有使用魔法,而是迅速一拥而上,准备以近身战制服黑衣男子。
仅仅一闪。
不对,正确来说是六闪。
在那瞬间,有六道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至少在柯尔亚诺的眼中是这样的景象。但光就结果来看的话,果然还是该用一闪来形容比较合适吧。
回过神来,礼拜堂中只剩下三个能动的人。其余的人都被一击打中要害,肚破肠流倒卧在血泊之中。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死。这是一场从事发到结束不到短短十秒钟的惨剧。
「愚蠢的家伙们,居然自己放弃了人数上的优势。」
男子声音不大,却十分无情地批评著对手,淡然地甩去武器上的血水,此时他已脱下了黑色外套。
露出蜘蛛与人融合的奇特面貌。拥有人的四肢,以及另外四只节肢,胸前不知为何戴著镶有七色宝石的瓢虫胸针。直到男子的外套从空中飘落地面,柯尔亚诺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这这……?」
「──是〈裸虫〉啊。既然如此,应该是〈烈日幻雾〉喽?」
相较于吓到无法顺利发声的柯尔亚诺,梯也尔面对这样的状况一点也不惊慌,依旧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柯尔亚诺虽自觉自己像个极度的小人物,仍早已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干出这种事,别以为能够这样就算了啊!」
「我也没打算这样就了事。我要的是你的命,枢机主教。」
「……!」
为什么?这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他心想。
自己可是枢机主教啊。是梵蒂冈的、世界最大宗教派阀十字教的枢机主教啊。竟然对神的代言人说出「把你的命交出来」这种话,这是何等傲慢,何等无耻?一个低贱如蟑螂的异端,若是胆敢在本人面前现身,就该自行将那污秽的身躯投入火中,这才合乎礼仪。
相对于那既惊又恐的柯尔亚诺,梯也尔仍然一派冷静地开口:
「真亏你能闯到这里来,你们还真是一群麻烦的害虫啊。」
「多谢您的夸奖,首相先生。不过嘛,我觉得您应该稍微注意一下打扮。满身肥肉还穿著如此显眼的衣著,又带著一大群护卫,从上面往下看,就像是个会走路的广告塔一样。」
「来、来人啊……!没有人在吗!哼──外面的警戒人员到底在干什么?」
「你还是死心吧。那些人也被我们解决了。像这种四处散落肉块的教会,暂时不会有人靠近的。」
彷佛是在证实男子的发言,原本不断从门后传来的民众喧闹声,这时早已停止了。但是柯尔亚诺还是顶著那张充满怒气的脸,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断四处张望。但是,已经找不到任何护卫的踪影了。就连梯也尔也认命地缩了缩肩膀。
然而正当男子拿著武器一步步逼近目标时,却突然间转头看向身后。他狠狠瞪著从讲坛一直线向外延伸、褪了色的绒毯末端,也就是位于礼拜堂出入口的那扇大门。
「──果然还是来了。」
他只拋下意义不明的一句话。但两人还来不及感到疑惑,大门就伴随著巨响被撞飞了。
厚实的门板被蛮力硬生生撞破,随后现身的是一道流线型的红色影子。
柯尔亚诺还记得,那是前天对著自己搭乘的飞船先闹了一出无聊的恶作剧,后来自己遭到〈虫〉袭击时,不知为何又跑回来救援的那架魔女扫帚。
冲入礼拜堂之中的魔女扫帚,在破门的前一刻,似乎已经先落在地上,以机身著陆的姿势,顺著惯性撞破门板进来。大剌剌地刮坏历史悠久的地板,在礼拜堂中猛力向前冲的红色机体,滑到一半就横倒过来,机首和尾端的喷射口将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送上天,却仍然停不下前进的脚步。
操纵者依旧跨坐在座位上,而原本坐在后座的黑发少年,则是从滑行于地面的魔女扫帚上立起单膝,身体前倾,宛如蓄势待发的箭矢。他两手并未用来支撑身体,而是伸往插在腰际如剑一般的物体,抓住剑鞘与握柄。
随后,少年跃入虚空,借用魔女扫帚向前冲的力道,像颗炮弹一样冲向这里──不对,是直直冲向站在柯尔亚诺前方数公尺的〈裸虫〉。
「吼喔喔喔喔喔喔!」
震荡在整个堂中的咆哮。出鞘的银线。交错的身影。清脆响起的兵器互击声。
滋嚓嚓嚓。凌空出了一刀的少年,就这样穿过〈裸虫〉身旁,来到眼前急速停下。异国的风貌、异国的剑,宛如跑马般的站姿。他用某种布料围住脖颈,藏住脸庞的下半部。
这时红色魔女扫帚终于在接近礼拜堂的中央停了下来。开战后仅仅对击过一次,就没有下一步动作的两人,此刻同时转身对望。少年昂然大吼,而男子则是语带揶揄。
「我来和你一决胜负了,约瑟夫!」
「你说错了吧?应该是特地跑来送上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
在上帝的面前露出杀气的双雄眼中,柯尔亚诺等人不过就是多余的杂物而已。
○
礼拜堂当中的景象,惨烈至极。枢机主教等人的护卫,那几名男子的死状惨不忍睹。慧太郎摆出蜻蜓的架式,狠狠瞪著眼前的对手说:
「……是你杀的?」
「嗯,是我杀的。老实说他们还挺没用的。」
站在出刀距离一步外的约瑟夫,已经显露出〈裸虫〉的本性,化身为异形般的阿修罗。六只共三对长短不一的利爪,彷佛在引诱自己上钩般轻轻晃动。
慧太郎从眼角余光,看见了从魔女扫帚下来的亨丽。她刻意和这边拉开距离,绕了一大圈走向讲坛前的枢机主教等人,约瑟夫多半也察觉到她的动作了,不过在这种近距离对峙之中,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无法将视线从慧太郎身上移开。
慧太郎放缓呼吸,让自己渐渐融入越来越紧绷的决战气氛中。彷佛缠绕在全身上下的压力,让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那是在飞船上,还有昨晚的两次对峙当中,不曾发生的事情。而这份恐怖究竟因何而起,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约瑟夫。」
慧太郎开口说道。在这生死交关的场合中,或许言语已然毫无价值,但他还是无法放弃沟通的机会。约瑟夫眯著眼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老调重弹,你也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啊。这个话题昨天就结束了吧。」
「不要随便划下句点啊。在你听进去之前,我会一直喊下去。」
「直到『总有一天』我听进去为止……吗?」
约瑟夫嘲讽了一句。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是十分辛辣的反击。
「明明这么年轻,却相当有耐心啊。勒克莱尔号那件事似乎根本无所谓了呢。」
「…………」
慧太郎默默地绷紧双臂,因为亨丽就快要来到自己身后的枢机主教身旁。如果要对约瑟夫动手,就必须抓准在场所有人刚好连成一直线的瞬间。
「但面对一个优点只剩择善固执的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永远无法打动我的内心!」
「我说了,我一定会让你听进去的!」
双方对吼是由约瑟夫抢得先机,但是,仅以毫厘之差率先出击的却是慧太郎。
面对约瑟夫爆发性加速逼近的利刃城寨,慧太郎以行云流水般的步法滑过地面,将高高举起的无垢娘矩安毫不耍小伎俩地斩了下去。而迎接这一刀的,则是六道闪光,从各角度袭来的杂乱刺击,构成一场暴风雨,袭向那毫无心机、亲身赴险的愚蠢猎物。
简直就像昨晚对决的重演。由于数量和攻距都相差太多,在冲入可出刀的距离之前,就会先被一连串的攻击刺成肉串。结果攻势硬生生被压成守势,只能一路被压著打。
但是,这一刻慧太郎瞄准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约瑟夫本人。
而是从左方迎面而来的长枪。慧太郎使尽全力斜斜斩向那支枪柄,让那道刺击往左下方弹开。这是基础中的基础,被称为「击落」的技术。
对手拥有六把武器。身为〈裸虫〉的约瑟夫臂力非比寻常,再加上那套不拘泥于长枪形式,宛如棍术般的高超枪法,让他即使每只手臂各持一把竿状武器,也能运使如臂,毫无破绽可言。既然如此,那么仅仅扫开其中一把武器,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有用,的确有用。正因为对方手持六把武器,才无法避开这样的陷阱。
「唔!」
剎那间,约瑟夫目眦尽裂。响起清脆金属声,遭到击落的长枪,竟然与从左下方展开攻击的另一支──中枪的枪柄猛力碰撞。
而偏离轨道的中枪,往横向大幅弹开,这次又和从这两击之间穿出的左侧最后一击,堪称真正杀招的短枪撞在一起。
仅仅一刀。慧太郎光凭这一招就将左方三枪悉数挡下,面对这样的妙手,约瑟夫彻底露出畏惧的神情。在此同时,他口中也轻轻吟出一声感叹。
但是慧太郎仍旧专注于战斗。他抓准这个转瞬即逝,连再度挥刀都来不及的良机,一口气冲向敌人必然空门大开的左侧。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闪过与先前三刺同时袭来的右侧三刺,以肩膀撞上对手的身体──
「──喝!」
凝聚浑身劲道的冲撞。发动攻势至今终于踩下第一步的脚掌,用力踏过地面让全身向前冲。只见约瑟夫那精瘦的身躯,像是被蒸汽汽车撞上一般,朝著后方飞去。
贴地滑行的对手,就这样拉开了约五公尺的距离,才终于靠著手中的几把枪插入地面而停了下来。随后,他猛力抬起头来,看向这边的目光,闪耀著无与伦比的光彩。
「……呵呵,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约瑟夫露齿一笑。和过往那种冷笑不同,是发自于内心感到欣喜,宛如野兽般的笑容。让人寒毛直竖,激出一身冷汗。
「令人敬佩。刚才那一击让我有些感动啊,让人大开眼界。」
「──我说过,我会让你听进去的。」
没错,自己还没有蠢到毫无准备,就去面对曾经打败自己的对手。从今天早上在小屋中醒来开始,直到来到这里为止,脑中一直在思考胜过约瑟夫的战略。
「你的六枪的确威力惊人。但那同时也拥有致命的缺陷。」
如果是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大量敌人,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进入一对一对决时,无论枪的轨道如何变化,最终还是要汇集到对手身上这一点。换句话说,当进入单挑阶段时,六枪的自由发挥已受到一定限制。针对这一点,慧太郎所思考出的战法,就是如同先前的攻防战那般,以击落兵器为主轴。自己手上的那些武器,会「削减彼此的攻击空间」,这就是约瑟夫的破绽。
「亨丽!带著那两个人离开这里!我来挡住这家伙!」
慧太郎的目光始终留在约瑟夫身上,直接出声呼唤身后关注著自己的亨丽。感觉到她有一些些犹豫,因为状况十分急迫,所以他又喊了一句:
「相信我!」
「──!」
坚定地告诉她──就相信你的助手、相信亨丽.法布尔的剑吧。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一定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喔,慧太郎!」
自己的意志应该确实传达给她了。她已经不再犹豫,连忙催促著还在碎碎念的枢机主教,以及沉著到有点奇怪的首相,尽快往祭坛旁边的小门移动。约瑟夫虽然立刻有了反应,但又担心会重蹈刚才的覆辙,不敢贸然冲上前攻击。
没多久便响起开门声,看来亨丽正要走出礼拜堂。但就在此时,慧太郎突然想起某个困扰已久的疑惑──想到那个还裹在层层绷带之下,腹部的穿刺伤。
「──亨丽,问你一个问题。」
「?」
「我昨天被约瑟夫刺出的伤口,是你帮我治好的吗?」
亨丽深深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就和回答没有两样。没想到她这么不会说谎。
「慧、慧太郎……我、我──!」
「没事了,我懂。既然你说不出口,表示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吧?」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小声地「……嗯。」了一句。那就没问题了,心中顿时放下疑虑,其实慧太郎自己也隐约察觉到了。的确,这几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再提出这种多余的问题,只会碍事而已。
「抱歉把你叫住!快走吧!」
慧太郎仍旧没有回头,最后说出这句话送走了亨丽。一瞬间,她似乎有话想说,但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礼拜堂。
于是现场只剩下两个人,周围一下子安静多了。虽然街道上的喧嚣声依旧层出不穷,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所散发的杀气,让无关于战斗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被慧太郎拋在脑后了,他觉得视野似乎越来越狭窄,重振精神试图维持良好视野。
「──你好歹也有一点自觉啊?」
约瑟夫说道。他偷偷横向移动,想找机会追上枢机主教。
「一次又一次听见你刻意带著暗示的话,就算不特别多想,也会察觉到吧。」
「这样啊。我承认那的确是我刻意所为,没有白费功夫真是太好了。」
慧太郎也朝著相同方向移动,意图挡住对方的去路,又接著说了下去:
「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那人托付给我的宝石。但是现在不知出自什么理由,你们却执著在我的眼睛上。就是之前在船上应该已经毁坏的,这只左眼。」
「…………」
「死在勒克莱尔号上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那块宝石是什么东西?我的身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变化?」
「我没有对你坦白的必要──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毕竟在冥冥之中结下这样的缘分,我就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向你交代后事的那个男人,本来是我们的同胞。」
预料以外的答案,让慧太郎竖起眉毛。在船上离世的那个男人,在黑暗中连长相都无法确认的他,竟然和约瑟夫一样,是〈烈日幻雾〉的一员?
「也就是说,那是内哄……?」
「不错。他背叛了我们,心生叛意,将我们耗费长久时间终于发掘出来的贵重物品,就这样夺走了。那是发生在中国的事情。然而他却甘冒危险,试图搭船回到组织的大本营法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有可能是政府的走狗。」
原来是间谍吗?慧太郎在心中转了一下思绪,而约瑟夫似乎颇为不悦地说了下去:
「……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个家伙的行动,其实也是『预言』的一部分。」
「???预言?」
「『女王』曾经说过:『在不远的将来,第四人应会在我等面前现身。』但没想到竟会是个东方人,而且还是个连〈裸虫〉也不是的小孩,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女王?第四人?听不懂。完全听不懂,约瑟夫到底在说什么。
他又想要刻意暗示些什么吗?不对,感觉不像,约瑟夫的口气,像是迷失在某些事情之中一样。
「我并没有怀疑她的预言。但是,发生了这么多超乎寻常的事情,基于人的天性,自然会想亲自确认看看。」
「……!」
此时慧太郎已经拋下了所有的疑问,因为约瑟夫身上的斗志,突然膨胀到令人胆寒的程度。要来了。集中到了极点的心神,直觉性发出这样的预感。
「──来吧,让我见识你的力量!证明给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存在!来自极东的岛国,能够引领我们的『不应存在的达太安』啊!」
谜一般的称呼。但现在也无暇解读他的话中含意,两名修罗再度带上自己的獠牙,在神的居所中飞速移动。慧太郎摆出最擅长的蜻蜓架式,爆发出锐利无匹的气势。
若是有第三者在场的话,肯定会因为他们的表现而颤栗不已。
看著已无法用纯粹的技术来解释,动作超乎常理的这两道身影──拥有六只手臂的男子自然不用说,但肯定也会认为那名黑发少年,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
从后门离开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亨丽,对于跌跌撞撞跟在后头的两个慢郎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想到自己出手救这两人吃力不讨好,就忍不住烦躁地大喊:
「受不了耶!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这就是全力了吗?」
「你、你这无礼之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从刚才开始语气就如此傲慢……」
「吵死了!还有力气高谈那种连一块银圆都不值的废话,至少也让你的双腿动得跟正常人一样快吧!就是平常没有好好运动,才会变成这样啦!」
到了这个关头,仍然傲慢至极的柯尔亚诺所说的话,被亨丽一脚踢开,事情发展成这样,实在不是她所愿意看见的。虽然决定要介入这场事件,可是真的让她出手帮助梵蒂冈的枢机主教之后,心中仍然涌起一股负面的情绪。
「呼……那么能不能请问这位小姐?接下来究竟打算要往哪边走呢?」
出声询问的是跟在柯尔亚诺身后的梯也尔。这一位虽然同样动作迟缓,却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他的表现,不能单纯用生性不拘小节来解释。如果坊间流传的谣言属实的话,这位首相也是一位不容小觑的人物。
「那还用说吗,首相先生!应该马上去飞船的机场──」
「不可能。对方还有同伙,怎么可能用那么显眼的方式逃走啊?」
在警告过目光短浅的柯尔亚诺后,亨丽观察了一下周围。现在,自己和这两个人,正在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不到五百公尺远的西侧地区的小巷中移动。大马路上人潮太过拥挤,带著身穿鲜红法袍和高价礼服的二人组,根本走不过去。抬抬头看看天空,果然还是看得见那群蝗虫。
「不过,数量倒是减了不少。」
大概是军队魔法师奋斗的成果吧。虽然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同时也是让亨丽气愤难平的原因之一。因为要是〈烈日幻雾〉没有利用「他们」使出这种奸计的话,就不会引发这样的骚动,而「他们」也不会被通通杀死了。
「可恶、可恶啊!为什么我总是会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灾难?我可是枢机主教啊!我明明为了歼灭民众的敌人〈裸虫〉,这么地尽心尽力!」
柯尔亚诺还是完全没学到教训,不断在抱怨。但这番话就连亨丽也听不下去了,她心想还好有飞行帽可以遮住长相,接著便动手抓住对方的领口,一口气把他压在墙上。
「你开什么玩笑啊!就算你想抒发不满,也要留点口德啊!那些人之所以会组成〈烈日幻雾〉这个组织,还不是因为像你这种人对〈裸虫〉进行不当虐待所造成的!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一点反省也没有吗?」
「反、反省……?叫我反省?你这个魔女在说什么蠢话啊!我就知道,你也是异端分子!所以才会袒护那些也是异端的〈裸虫〉!」
就算被压在小巷中的墙上,柯尔亚诺依旧口沫横飞,叫骂个没完。亨丽还来不及生气,反而先涌起一股徒劳无功的感受。因为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他完全不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哪里有问题。
但是,这并不仅限于柯尔亚诺一个人,这也同样适用于许多人身上。
魔女的待遇还算好。虽然能够使用不可思议的技术,至少外观的确与常人无异,即使还是有些人对魔女感到不满,但算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的话,好歹还能容许他们归入军方之中。
那么〈虫〉和〈裸虫〉又是如何?昂菲尼恩这种燃料只能利用〈虫〉的尸骸炼制,但是难道有人就会因此将〈虫〉视为益虫吗?而对于社会无法做出重大贡献,外表也超脱于常人之外的〈裸虫〉呢?现在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原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这项事实呢?
自私。这些人都自私到令她感到厌恶。而这些人对自己的偏差毫无自觉,更是让她火大。
虽然从理性上,她愿意认同慧太郎的主张正确,也觉得见死不救是一项罪过。可是,从感情上来说,亨丽还是无法对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产生好感。如果不是因为慧太郎开口拜托,她绝对不会出手救助枢机主教。
「……这下你欠得可大了,慧太郎!全都是为了你我才会这么委屈。」
她放开柯尔亚诺,噘著嘴喃喃自语。总觉得光凭「因为是朋友」的理由,似乎还不值得付出这么多。他打算怎么弥补自己这份心情啊。
「喂,你们看。那些〈虫〉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时梯也尔忽然指著天空这么说。亨丽柳眉一皱,也瞪向头顶上。
的确如他所说,那群蝗虫的动向有点奇怪。直到刚才为止,都还聚集在同一处,任由骑著魔女扫帚的魔法师随意攻击,现在却渐渐出现了反击的徵兆。不仅如此,还有一部分蝗虫正在降低高度,照这样下去就会落到街道上──「该不会──」亨丽脸色发青地喊了出来:
「糟了!那些人想要改变计画!」
「?这是怎么回事?」
「是『虫的预兆』!〈裸虫〉他们拥有某种心电感应能力!一定是约瑟夫通知他们,说我们已经逃走了,所以操纵蝗虫的术士才会变更行动方式!」
亨丽原先猜测〈烈日幻雾〉的魔法师,无法操纵超过特定群体密度〈虫〉。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但是在军队魔法师的摧残下,蝗虫的数量已大幅锐减,现在已经不能将「他们」当作不会动的潜在威胁了。那些人大概是打算将「他们」放入街道中,藉此赶蛇出洞。
「你们两个快把上衣脱掉!穿得那么显眼,一下子就会被发现!」
快点!又听见一句催促,大概是因为攸关性命吧,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也一改懒散的态度,动作俐落地脱起衣服。而在他们忙著的时候,亨丽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这样下去可能会伤及一般民众,一定要阻止他们才行!可是……该怎么做?」
现在根本不知道术士的所在位置。只要能弄清楚这一点,就能动手干扰魔法了。
「会不会在高处呢?」
突然冒出这句话的人,果然还是那位梯也尔。因为心思被看穿而有一点点受到惊吓的亨丽,不由得反问了一声「什么?」,而对方则是晃著突出的肚子这么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不是说过吗?从上面往下看,我就像广告塔一样。」
「上面?……我懂了,飞船的机场也在西侧地区。既然得知目标经由空路进入伊苏,那就以此地为中心进行监视……」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思考。不光是飞船的机场,还有枢机主教和首相可能下榻的高级旅馆,以及可能用来举行会谈的场所,都要在透过魔法提升的视力所能监测到的范围内。而满足这些条件,说起西侧地区最为突出的建筑,就只有那一栋了。
亨丽抬头望向那个方向,就在不远处卓然而立的,是虽然称不上古色古香,却也充满了怀旧风味的尖塔。她忍不住喊出它的名字:
「伊苏复兴纪念钟塔!」
○
蔻依内心十分著急,甚至忘了要安慰惶恐不安的同班同学。反而对著神情畏缩却坚持不肯退让的米蕾优修女,气势汹汹地不断逼问: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准我去找她们两个呢?慧和亨丽埃塔都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啊!我身为级长,有义务要确定她们两人平安无事才行!」
地点在街道上,全校学生和全体教师才刚离开圣凯萨琳学园没多久。排成一道长龙走在街上的学生,为了搭乘列车暂时离开菲尼斯泰尔省,现在正前往附近的车站。因为平时搭长途列车时常去的伊苏车站,现在已经无法使用了。
「明知道她们下落不明,我们却自己跑去避难……这实在太荒谬了!」
「……嗯~我也是这样跟校长说的呀~?可是~校长说不需要担心她们两个~」
这句话她已经听过一次了,事实上她也已经找那位泰芮丝修女直接谈判过。正因为没有得到寻人的许可,所以才想要偷偷沿著原路回去,但是才刚离开队伍,就被米蕾优发现了。但是蔻依仍然以真挚的口吻,希望能劝对方改变心意:
「求求你,让我去找她们吧,米蕾优老师!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是连罗休杰克朗同学都不见了~又会让其他的同学担心~让她们变得焦躁不安喔~!」
「……」
她说得没错。身为级长的自己,这时候才应该以全班为重,留在这里好好鼓舞大家的情绪。但道理虽然说得通,有时还是令人无法接受。才刚认识就意气相投的秋津慧自然不用说,那位回想起来似乎老是跟自己吵架的亨丽.法布尔,事实上蔻依对她一点恨意也没有。就这样把这两人放著不管,她心里实在过不去。
「总而言之~罗休杰克朗同学也快点去避难喔~!要是又偷偷脱队的话~我会睁~大眼睛把你逮回来喔~」
米蕾优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迷人,却坚决不让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展现像个教师的风范。蔻依沉著脸无可奈何,准备再次回到学生队伍中。
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一位女孩,和自己一样脱离在集团之外。
那是玛蒂娜.罗塞里尼。是隔壁班的同学,来自萨丁尼亚的留学生,在学园当中应该也算是一号知名人物。虽然是个内心世界成谜的女孩子,不过属于学园圣歌队的她,拥有压倒性的美声,现在已然成为校内校外的话题人物。
本身也属于圣歌队的蔻依,曾经看过好几次,在亨丽弹奏风琴的伴奏下一展歌喉的玛蒂娜。而每一次都让她深深体会到何谓「天才」的存在。就连职业乐团和剧团也早早便来挖角,丝毫不让人意外。
虽然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但有些在意她的举动,便随著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原来玛蒂娜正在注视著现在已经离得有点远的学园附近,那座伊苏城的景况。
原本在天空聚成一团的〈虫〉,从刚才开始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不光是蔻依,想必在场的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事态即将演变到最糟糕的地步了。想必玛蒂娜也一样,十分在意那座伴著自己度过许多日子的城市吧。
蔻依决定要去提醒她一声。虽然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的不是,但就现况而言,留在原地是不智的选择,自己应该提醒她早点去避难才对。
带著这样的想法,蔻依正打算以平和的语气呼唤玛蒂娜时──
「……!」
就在这瞬间,她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冻结住了。
因为,玛蒂娜在笑。嘴角高高扬起,天真无邪地露出兴奋的眼神。
总是面无表情、宛如人偶般的那位少女,就像个捧著偷藏的点心,不知该从何开始下口的小孩子一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引颈期盼著,伊苏遭到〈虫〉摧残的这个瞬间。
「──?有事吗?」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动向,她转身面向这边,脸上依旧是一副爱困的样子。
僵在原地的蔻依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错觉吧。
「啊,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没有跟上队伍会很危险,所以想多嘴提醒你一下……」
「是吗?我知道了。」
她以平淡的语调简短回应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向队伍。不管怎么看,她还是平常那位我行我素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果然,刚才那只是错觉而已。想通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总之,蔻依也急忙回到队伍之中。虽然内心依旧十分牵挂下落不明的两位同学,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
〈虫〉终于开始飞向街道,让伊苏的气氛更为狂暴失控。但是这些居民浑然不知,有两只身系利爪的飞燕,正在自己的头顶上纠缠飞舞。
「「──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二重奏的怒吼声、连绵不绝的交击、清澈冷冽的一把刀、满天乱舞的六支枪。以惊艳超绝的体术跳向一幢又一幢的屋顶,为了追求此生最极致的刚猛与神速,两人手中的兵器不断激烈碰撞。
疾驰、瞬转、跳跃、后退,甚至是空翻等等,两人展现了如特技般的动作,一刻也不曾停歇地持续战斗。决心一路对攻到底的这两个人,此刻已然成为战斗的化身。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招式,在真正的武人手中显得朴实无华,唯一的目标就是取敌性命,因此在招式之中,仅仅只能看到冷酷无情。这才是真正的死斗。
「哈哈!就该这样啊,小子!你的动作和昨天真是判若两人啊!」
约瑟夫的吼声中充满炽热。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呢?这名〈裸虫〉枪手现在已完全不再压抑感情,化为一头出栏的野兽。
「精神相当集中呢!双眼的颜色也变深邃了!出刀时也不再犹豫不决了!最可怕的是,竟能光靠一把刀将我压制住!看来你的确是抱著某种觉悟前来的啊!」
「啧……!」
六道闪光化为怒涛般的奔流袭击而来,慧太郎仅以毫厘之差闪过,而错失目标的枪直接贯穿粉碎脚下的屋顶,顿时化为一堆木屑。这强大的破坏力让慧太郎不禁咋舌。
约瑟夫舍去了迷惑对手的虚招,因为他从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战斗中得到启发,威力不上不下的攻击只会被对方击落,打乱自己的步调。从主教座堂来到这里的途中,他转而改采直来直往、只重视威力和速度的连续刺击。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觉悟不觉悟!」
但是,这样的展开也是慧太郎乐于见到的。虽然对方的连击又重又锐利,但只是单调的进攻,反而更容易抓住招式之间的空隙。
慧太郎在难以立足之处如履平地,彷佛滑行般飞速移动。他以绕圆的方式迂回攻向对手右侧,面对准备防御的三把刺枪,他依旧维持蜻蜓架式,以一刀入魂的气魄挥出电光石火的一斩。
眼见砍向头部的这一击已来不及闪避,约瑟夫在格档的同时还要拚命减缓冲击力,以免武器遭到斩断,却也在强劲的力道下不得不往后退去。
「你打算斩杀我吗,小子!杀掉这个已经不是人类的我!」
「是啊,我要斩了你──!」
就像是要鼓舞自己一样,回答十分果决,同时毫不畏惧地直视约瑟夫那双滚烫的眼眸。
「但是,那并非因为你是〈裸虫〉的缘故,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我的方法错了?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拿出如此伪善的理由!但是,要追究错误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错吗?那个枢机主教和首相呢?难道你想说他们才是正确的吗!」
「……那种事情我当然也很清楚!」
慧太郎接著追击上去。约瑟夫施展复杂的动作,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
「但是,我们绝对不能用错误来纠正错误,那是最糟糕的选择啊!要是不能切断仇恨的连锁,就会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所以还是住手吧,约瑟夫。拜托你别再错下去了。像你这么杰出的男子汉,一定能够成为〈裸虫〉的典范,成为让他们看见希望的旗帜。所以求求你,不要这么急于求成。
这些哀求在胸中卷起漩涡,又缓缓消失。最为讽刺的是,慧太郎的攻势却随之越来越凌厉。他将对方听不进去的道理,全都融入刀中,一心只求能传达到对方身上。
慧太郎同样也犯了错。因为他无法将心中正当的信念,透过言语传达给对方,到了最后,还是沦落到只能仰赖刀剑这样的暴力方式。这不就和约瑟夫及〈烈日幻雾〉他们一样吗?因为已经没有别的方法,所以只能走向恐怖主义。
不尽人意。难以割舍。他只能一味地咒骂自己的不成熟。
「所以说……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啊!」
战场转移到街道上后,可以看见四处都是暴食蝗虫的身影。慧太郎在与约瑟夫交战的过程中,也斩杀了好几只试图袭击路人的蝗虫。也能看到警察和一部分的居民正在拚死抵抗。就为了区区一个目标人物,摧毁了整座城市,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约瑟夫,快住手!不要再撕裂你们和这个世界的感情了!这样下去会无法挽回的!」
「说什么蠢话!我是〈裸虫〉!那些家伙是人类!我们之间的鸿沟早就无法弭平了!能够挽回的机会,早就随著过去而消失了!」
看著慧太郎出于义愤而拔刀的样子,觉得有些悲哀,约瑟夫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现在还相信那个『总有一天』吗?藉由同情怪物沉浸于自我满足之中,感觉一定很棒吧!但是,那种行为只能算是一种假道学!」
「不是这样的!〈裸虫〉也是人啊,约瑟夫!不管外貌变得如何,你们都是──」
「闭嘴!那就叫做假道学!」
在大声喝止的同时,约瑟夫从口中吐出某样物体。在昨晚的战斗中也曾出其不意以丝线进行的捕缚攻击。事前早有提防的慧太郎,已能够从容不迫地避开丝网,但没想到飞向自己的白色团块,竟以超乎预期的速度撕裂大气而来。
「……喝啊!」
能够来得及反应,几乎只是偶然间的巧合而已。慧太郎瞬间抽刀回防,某样物体剧烈擦过无垢娘矩安的刀身中段,朝著其他方向飞走了。迟了一拍以后,宛如大炮炮弹击中目标的轰然巨响贯穿了鼓膜,只见后方的建筑物屋顶整片都掀飞了。
那恐怕是──他一面思考,一面用来不及抵销力道而麻痹的双手,努力握紧刀柄。
那恐怕是将丝线凝聚成箭头一般锋锐,以某种方式射出的攻击吧。约瑟夫昨天曾经说过「自己的丝线在接触空气后,很快就会硬化」,这就代表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能在口中先让丝线硬化吧。那种连残影都看不见的神速,实在是让人笑也笑不出来。
「如何!这是人类能够办到的举动吗!怪异到这种程度,还称得上是人类吗?」
但是,慧太郎毫不迷惘。只有这一点,他连烦恼都不需要烦恼。
「你是人。」
「……」
「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
他静静地说下去。虽然因为疲劳而让呼吸有点紊乱,他仍然硬撑著这副濒临极限的肉体。
「怪物不会愤慨,怪物不会悲哀,怪物不会在意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差别。」
「…………」
「这全都是你身为人类的证据。你是拥有丰富感情、和我同样弱小的人类。只是你有苦衷,不得不将自己当作怪物而已。对吧?」
约瑟夫的双眸燃起幽幽怒火。昨晚也曾在一瞬间见过,那是他爆发的前兆。就像是受到了无法忍受的侮辱,连那光泽晦暗的六只单眼,也散发著激愤的磷光。
「……你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是啊。」
只有这些,这就是全部了。到了最后,慧太郎的据理力争,在此走到了尽头。
等了一会儿,约瑟夫发出嘶哑的声音:
「妻子和儿子。」
「?」
「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原因,自始自终都是来自于那两个人。」
慧太郎勉强吞了口口水。内容本身并不会让人惊讶,却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心痛。而他本人昨天也曾说过,虽然自己也曾期待过「总有一天」,却深深失望了。慧太郎之所以感到颤栗不已,是因为约瑟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幻。与其说是压抑感情,反而更像是──?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成为〈裸虫〉。我本来是一位军人,在二十年前,为了镇压小规模的革命运动,前往事发的农村,却被暴民趁隙冲击而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不对,搞不好我在那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了。」
「………………」
「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在刚变成〈裸虫〉时,都能马上就拟态成人形。而当时变化成异形,又不懂得藏身手段的我,只能选择避开他人的视线,四处流亡。因为我害怕连累家人,就在那时候暂且从世上销声匿迹。」
他说话毫无停顿,甚至可说是滔滔不绝。只是语气中缺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最后都是白费功夫。我变成〈裸虫〉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泄漏出去了。好不容易掌握了拟态能力的我,回去探访许久不见的家人,而见到的却是已然面目全非的两人。而这些,全都是之后从那些人口中逼问出来的。」
慧太郎重新用力握好无垢娘矩安的刀柄,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眼前这个男人的逆鳞了。那彷佛无底洞般的眼眸,倒卷著暗色的烈火望向自己。
「妻子被烧死了,是村民亲手干的。她被拉到村庄中央,那里很适合进行魔女的处刑,而她就这样被绑在刑柱上,接受刺刑和火刑,听说惨叫声惨到不堪入耳。我的儿子下场更惨,听说是被村里的神父进行异端审判。由于身为父亲的我变成了〈裸虫〉,让周围的居民陷入惶恐之中呢。神父连一顿饱饭也不给,只是不断地折磨他,而当他精疲力竭之后,不得不说自己也是〈裸虫〉,于是就被处以私刑了。我的儿子被砍下头颅,甚至还将他的头丢在户外任由风吹雨打,而所有的村民都拿起石头砸他的头。」
「…………」
「当我回到故乡的村庄后,找了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不见踪影的那两个人。你说我有可能认得出来吗?微微残留在地面上的炭痕,就是妻子的遗骸,被乌鸦啄食的肉块,就是我儿身体的一部分,我怎么认得出来?」
约瑟夫渐渐走近。慧太郎只能尽力隐藏,不让恐惧表露在外。
能够感受到一股狂气。看来约瑟夫先前总是尽量压制感情,并不单纯为了保持冷静而已。他自己也很清楚,若是在脑中忆起过去的情景,暂时解除自身的束缚的话,寄宿于体内的狂气,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我杀了那些村民,也杀了神父。我在动手前问过理由,问他们那两人究竟何罪之有?而神父回答我,因为有感染病菌的风险,不得不这么做。他还露出相当认真的表情。」
约瑟夫的动作十分突然。他脚下一蹬,屋瓦顿时炸了开来,简直已将自身化为一支坚韧的枪,以神速往这边直冲而来。
千钧一发总算是巧妙挡下──但这么想仅仅只是揣测。六把枪集束成一点突刺过来。即使用刀打偏了轨道,那份冲击力还是将慧太郎轰飞到屋顶边缘。只差一步就要失足摔落,他拚死维持平衡,但是约瑟夫却连一点时间也不留。
「是啊,没错!就像你说的一样,小子!我把自己定义成怪物!否则我怎么能够接受呢?如果同样都是人类,为什么只有我们要经历这种辛酸惨痛!为什么我的家人非得死得那么凄惨!」
约瑟夫发出充满恨意的怒吼,配上他手中不断挥舞的六枪,已然成为超越人类认知的战神。慧太郎尽可能避开要害,但身上还是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痕,转瞬之间已成了浑身是血的模样。他只能咬紧牙关,尽力挡下这波一面倒的攻势。
他心知肚明,虽然之前约瑟夫嘴上讲了这么多,实际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毕竟他必须「活捉」自己才行,所以先前根本无法拿出全力。而演变到这个局面,所谓的任务已经从他的脑中消失了,此时才终于开始发挥真本事。
「我早就不相信『总有一天』这种鬼话了!我早已放弃希望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裸虫〉都不可能得到救赎!即使如此,我还是拿起武器加入〈烈日幻雾〉,这都是为了现在仍然怀有决心的年轻同胞!」
「唔……约瑟夫……!」
「不过啊,嘎哈哈!结果这些也不过就是藉口而已!我这个已经忘记信念为何的怪物,只是想让我的妻儿所品尝过的痛苦,能够让更多人都体会到而已。这样我就满足了!没错,就是复仇!现在的我,只剩下这个了!」
单纯为了复仇拿起你的刀杀过来,不是很好吗──脑中想起约瑟夫说过的话,想起勒克莱尔号的屠杀。
那一刻,脑中轻轻响起一道鲜明的声音。那是听了约瑟夫的话之后萌生的念头,既丑恶又自私,却是慧太郎真实的本心。
好想回故乡、要是你没出现就好了、竟敢将这么多乘客都──、我明明是无辜的、装得好像只有你是被害者、那就怀著恶意痛快杀一场吧、我已经不想理会〈裸虫〉的苦衷了。
难以言喻的恶意在胸中弥漫,这个瞬间考验著他的人性,但约瑟夫的猛攻再次倾注而下,慧太郎只能咬著牙同时将两者承受下来。
「再来啊,怎么样?对于无法接受这种惨剧的我,你还有什么想法能够传达给我?回答我啊,你这个只会高喊软弱无用正义的小子!」
不屑一顾的约瑟夫、激昂愤慨的约瑟夫,再再表现出他崩坏的内心。
慧太郎险之又险地闪过了远超过动态视力极限的刺枪攻击,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不愿屈服。就算软弱也好、狼狈也罢,但他还是不愿放弃心中的真诚。
「……我拒绝!我才不会放弃思考,绝对不会只凭私怨就诉诸武力!」
「哈,是吗!那你就把整颗头都泡进那伟大的哲学观当中,直接窒息而死吧!」
放声嘶吼的约瑟夫,正准备一口气攻到对方爬不起来,然而就在此刻──
耸立在约两公里远的钟塔,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
○
法国大革命时期,曾发生过一场以旺代地区为中心的大规模内乱。
俗称「旺代战争」的这场战乱,源自于一部分民众及贵族,为了宗教自由与募兵的不平等待遇,向国家发起的抗争。但姑且不论反叛军的主张为何,许多不法分子趁势犯下抢劫或杀人等罪行,也是不争的事实。从结果上来说,就连无关的城镇和居民也被卷入战火之中,在各地造成广泛而漫长的损害。
就连距离旺代有点远的伊苏,过去也是蒙受其害的城镇之一。即使并未沦为战场,但是当时来到城中,自称旺代军的侵略者,听说作风十分残酷。在战乱的创伤完全康复后,本地居民主动请愿建造纪念碑性质的建筑物,就能看出伊苏那时候受了多大的伤害。
而耗费长年完成的那栋建筑物,迄今仍悠然地屹立于西区纪念公园附近。暗示著时间之不可逆与人们的前进──那就是伊苏复兴纪念钟塔。
而在那座钟塔的最上层──布满复杂的发条机构,头顶上悬荡著巨大钟摆的昏暗房间中央,现在有两名身穿黑衣的人影,正蹲在地上忙著进行某种行动。从盖到眉下的头巾底下,可以看出他们脸色十分憔悴,而他们的脚下画有淡淡发光的几何形图案。
内行人大概一看就明白了。那是魔法阵,而且还是举行仪式专用的。
若是拥有更专门知识的人,或许还能发现这座魔法阵中蕴含东方的意象。使用的文字是古希腊语,但从圆阵的整体来检视,会发现其中隐约带著东方的风情。简直就像某种错觉画一样。
「「…………」」
两道人影默默地持续进行作业。他们透过画好的魔法阵,将自己的「意念」传达给那群正在街道上飞来飞去的蝗虫,在不让它们失控的条件下,小心谨慎地搜寻目标人物。
大概是长时间忙于控制十分耗费心力的大魔法所引发的反弹吧,撑到这一刻也丧失了集中力,其中一方人影突然打破沉默:
「……我搞不懂约瑟夫大人的用意啊。」
另一方的人影闻言,在头巾当中挑起半边眉毛,只是乾巴巴回了一句:
「闭嘴。快集中精神,魔法的控制都乱掉了。」
「喔喔,我知道啦、我知道了啦……可是啊……」
他看来还是相当不甘愿的样子。看见对方嘀咕的样子,其实出言提醒的这位男子,心里面也同意对方的话。只是因为在这里讨论命令是否合理,对任务也没有任何帮助罢了。
「利用大量的〈虫〉进行佯攻,将护卫的军队魔法师从目标身边引开──到这里为止我还能理解。但是到了刺杀目标失败的现在,为何要下令『只瞄准与目标人物背影相似的人』?明知道要让〈虫〉进行这么细致的行动,负担有多重。」
「我都叫你闭嘴了……!约瑟夫大人心中应该另有盘算吧,这么麻烦的魔法,不要通通推给我一个人负责啦!负担太大了……该死!」
无视那个还在碎碎念的同伴,另一名男子闭上眼睛作冥想状,试著再次集中精神控制魔法。但是,刚才那段对话或许成了导火线,让他心中的不满逐渐攀升。
的确没错,他心想。控制蝗虫只袭击特定的对象,是一项艰钜的作业,〈虫〉本来就是一种只能控制大略行为的生物。其实还不如直接增加它们对肉食的欲望,让城市里所有的居民通通变成攻击目标,操作起来反而容易多了。以现在蝗虫的数量来看,至少也能控制在自己人的安全不受威胁的范围内。
但是身为指挥官的约瑟夫──对于进入组织才短短数年的两人来说,那个男人等同于云端上的存在,他却莫名其妙地选择了迂回的方法来完成任务。
在袭击勒克莱尔号的时候也一样,约瑟夫直到最后一刻,才面有难色地转达了总部下达的「将大部分乘客封口」的命令。他的为人作风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在自己上任之前,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个更为偏激的男人。
「……啧,何必去考虑到那些人类的死伤问题啊。」
自己也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下也没有立场再指责同伴了。
但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传出东西掉落的声响。两名男子连忙回头查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物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石砌的地板上,有个筒状的物体正在缓缓滚动。
那是啥啊?两人愣愣地歪著头思索,就在下个瞬间──
「!」「怎、怎么了?」
筒状的物体中,一下子开始猛力喷出大量白烟。
○
就在她自制的烟雾弹所喷发的烟雾,将惊慌失措的两名男子完全淹没的时候,亨丽立刻从螺旋梯堂的柱子后面一跃而出,一口气冲进室内。
房间里充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但在她潜伏于房间外时,早就已经在自己身上施加了热感测的魔法。她将握在右手、已经做好射击准备的短枪,先对准其中一方的热反应成像,二话不说就扣下了扳机。枪口在一瞬间浮现小小的魔法阵,带有青白色火焰的魔法弹消失在烟雾之中,随后便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号。
接下来,这个人类大小的热成像,飞速和自己拉开距离,又伴随著沉重的声响停了下来。看来是被刚才的攻击打飞,结果猛力撞上墙壁还是什么东西吧。对方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昏倒还是丧命了──但现在没有余裕去确认。
「还有一个人……!」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另一名男子当然也反应过来了。只见他从烟雾中冲出一个破洞,停在烟雾外的另一头,此时他的身影已经舍弃了人类的型态。
大概是属于马陆一类的〈裸虫〉吧。从身体到双腿和拟态时几乎没有分别,但是双臂却变异成了像是爬满无数短足的触手状物体,还从嘴里垂下一条像是把好几只马陆绑成绳索的奇异舌头。亨丽本人虽然对这副模样深感兴趣,但若是被她的同学看见,肯定会激起一波尖叫的大合唱。不过现在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从对方手臂和舌头上滴落的黏液,一滴到地板上就滋滋作响,将石材瞬间融掉。
是毒液。普通的马陆也具备这样的特徵,不过这个〈裸虫〉的毒液似乎拥有强烈的酸性。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得相当近了,连亨丽也不禁惊慌失措起来喊道:
「哇、哇哇!你不要过来喔!」
她丢掉碍事的短枪,迅速用另一手抽出步枪型的鸟铳对准对方,但在她射击的同时,对方却透过难以置信的动作跳向上空。
这样的回避动作确实有点反应过度,不过对方大概是认为被魔法弹打中,下场会更惨吧,这确实是个相当聪明的判断。虽然很聪明,但在这次攻防中却是个致命的失误。
「是、是普通的子弹?」
男子从尖锐的风切声中,发现射向自己的东西究竟为何之后,在空中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一把鸟铳是用来牵制对方的,所以只填装了重视速度的单纯铅弹而已,不过多亏了先前发射的魔法弹,让这次射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亨丽嘴角上扬,再次丢下第二支枪,将藏在背上,直到这一刻为止敌人都不曾发现的看家武器──先前慧太郎误认为大炮,但实际上是燧发式的榴弹发射器,从背后抽出来。
「吃我这招!」
对著跳入空中肯定动弹不得的第二人,亨丽瞄准后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击铁落下,枪口焰一闪即逝。从枪口射出的榴弹朝男子一直线飞去,击中后发出足以媲美魔法弹的巨响和爆炸。
男子来不及发出哀号,就被热浪吞没,在空中划出一道拋物线后,就这样落进白雾之中。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亨丽趁著这时候连忙捡回脚边的火器,再次完成所有发射准备,没多久烟雾开始散去,这才放松下来长吐一口气。
因为那两名黑衣男子──想必就是〈烈日幻雾〉成员的那两人,一个有大半身体陷进墙壁之中,另一个则是无力地仰躺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动静。不过还能看见胸口微微起伏,也没有立刻开始化石化,应该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啊~太好了。圆满解决。」
不但碰巧有机会能够攻其不备,同时也幸亏这两人的身手不像约瑟夫那么恐怖。虽然亨丽只见过几次〈裸虫〉,但昨晚为了救助慧太郎而遇上的那个六只手臂的男子,身手实在有点超乎常理。老实说,自己能当场把慧太郎救走,几乎算得上是一种奇迹了。
「要是碰上两个那么厉害的人,我也打不赢呢──你们可以出来喽。」
她回头往后面一喊,柯尔亚诺和梯也尔就从刚才她藏身的柱子后面走出来了。前者色厉内荏,而后者像没事一样轻松自在。
「你、你这个无礼之徒!这一次我真的无法忍受了!把我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先前说要带我们逃离这座城市,难道是在骗人吗?」
「的确逃脱成功啦,从结果上来说也没有错。」
对于这个脑中只想著自身安危的柯尔亚诺,亨丽只甩下这一句话。这个男的到底明不明白,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才会让伊苏陷入这种惨况啊?
接著亨丽走向房间中央,仔细观察直接画在地板上的魔法阵。现在因为少了术士而失去光芒,但只要仪式用的咒物和圆阵没有遭到破坏,魔法就会继续「活著」。先前她猜测过,若要指使这等数量的蝗虫,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详细做法,但应该就是大规模的仪式魔法,现在看来的确猜得不错。
「?你打算要做什么?」
「我要解读这个魔法阵,让那群蝗虫离开城市。」
你真的能办到这种事吗?梯也尔露出怀疑的神情。亨丽只能耸耸肩回道:
「也只能试试看了。那群蝗虫既然已经聚集在这里,就不会主动离去。而且术士被我弄昏了,现在等于是放养的状态。」
当然,「能够成功」的机率并不算低,否则她就不会对术士下重手了。
迅速调查完魔法阵的亨丽,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里头用了相当多东方的咒术,基础的术式恐怕是源自于中国的「巫蛊」,再转换成本地惯用的西方格式。看来应该是用来加强蝗虫的一部分本能,让术士的意念能够灌输到「他们」身上,藉此进行操控。对方采用古希腊语,结构上也无可挑剔。虽然是个相当高水准的术式,但只要动点手脚,应该就没问题了。
亨丽从腰际的小袋子中取出各式各样的魔法道具,拿起粉笔稍微改动一下魔法阵,最后将摆在房间各处的咒物更换位置。整套前置作业只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
「你们在这里会碍事!好啦,快点走到魔法阵外面!」
赶走一脸怀疑的柯尔亚诺和梯也尔后,亨丽弯腰蹲下,把手贴在魔法阵的中心,集中意识去感受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
术式就是一种算式。想要求得正确的解答,就必须透过正确的步骤进行正确的计算。想要正确掌握术式的意义和意图,首先必须理解该术式所使用的语言,以及道具的历史渊源,在充分理解之后,再将这些要素组合起来。而发动术式时,还必须持续注意、调整每一项细节,才能够得到最终的成果。此外,操控类的术式还多了一项「将术士的意念传达给操控对象」的额外作业,所以本来最少也要两人以上才能发动。
据推测──完全只是推测──起源与魔法性因素有关,遭到〈虫〉寄生的〈裸虫〉,整体来说体质与魔法较为契合。而这又是需要两名〈裸虫〉一起控制的术式,对于亨丽来说,接下来将要面对极大的挑战。
她闭上双眼,慢慢深呼吸,耐心地花上数十秒,引导自己缓缓进入最适合行使魔法的出神状态。或许是对于事态发展感到疑惑,旁观的两人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瞬间,亨丽倏地睁开双眸,以古希腊语开始朗声咏唱:
「『我在此祈求!伟大的地狱之王亚巴顿啊!请祢聆听我的声音!』」
老套落伍的句子。这并不是亨丽的个人嗜好,她只是念出写在魔法阵当中的文字而已。但是在此同时,从体内深处涌起一股超乎寻常的气息。
「唔……『虫呀、虫呀、虫子们呀!吃尽万物的暴食之徒啊!』」
以近乎撕裂喉咙的方式大吼。全身的魔女之血一起苏醒过来,让世界与自己之间的分界变得十分模糊,此时若是被世界吞噬掉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人能在这个状况下保住自我。
师傅曾经说过。魔法本来是一种和世界合而为一的手段。在自我之中呼唤世界,将自我解放到外面的世界。魔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出来的技术。
但是从古至今,尚未有人能够圆满实现这个目的。
人类就是人类,世界就是世界。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将生物的内世界,与外世界融合在一起,是魔法师的宿愿,也是禁忌。
一旦犯下这个禁忌,就能达到全知全能,但却也失去了对于力量的一切主导权,所以绝对不能禁不起诱惑。简单来说,行使魔法就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斗。
「……呃,咳咳!」
钟塔在微微摇晃。不对,说不定正在摇晃的其实是自己的身体。大概是受了点内伤吧,只是轻轻一咳,就看见地上溅了一点一点的带血飞沫。
即使如此,亨丽并没有擦拭嘴角,而是勇往直前,继续集中精神行使魔法。
自己在这里停滞不前的时候,慧太郎一定也在拚命战斗吧。
心中迷惘、苦恼,怀有许多矛盾,他绝对称不上是个强大的人,但却坚守自己的理念,下定必死的决心,为了其他人挥动自己手中的那把剑。
亨丽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让自己走上这条残酷至极的道路。
大多数人在成长中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在这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弱势会被无情拋弃。
亨丽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何要用如此正直的态度,和这种独力难回天的「不尽人意之事」正面硬碰。
但是,她非常非常喜爱这样的他。
不愿拓宽自己的眼界,身兼魔女与昆虫爱好者而遭人厌恶的亨丽.法布尔,爱上了他的纯粹,却也因此激发了自己的自卑,产生了嫉妒之心。
建筑物又摇晃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起因为何,但心里总觉得是慧太郎来到附近了。
既然如此,这时候更应该要展现自己是个好女人的样子才行。
「『──故此,我以地狱之王代言者身分昭告眷属!满足汝等饥渴之物,不在此处!尽速回归居所,回归至天空吧!』」
宛如发出惨叫一般,亨丽念出最后的咏唱句。盘旋于体内的两个世界的尽头当中,自己彷佛牢牢抓住了什么。
○
鼓著凄厉拍翅声,在街头四处飞窜的暴食蝗虫群出现了变化。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指挥一部分警官队与蝗虫交战的维多克。
「怎、怎么了……?」
眼看街上的混乱达到顶点,就连维多克也开始焦虑难安了。所以他为了略尽棉薄之力,才会主动找上以前熟识的伊苏国家警察局局长,借走对方的直属部下,带著这群警察四处救助人命。暴食蝗虫和圣甲虫凯布利那种甲壳虫型的〈虫〉不一样,虽然数量庞大,却挡不住火器的伤害,再加上它们的行动并非毫无秩序,反而只袭击特定人物,所以勉勉强强还是坚持下来了。
但是好不容易撑到现在,那群蝗虫却开始出现奇怪的举动。
一开始并不明显,随后渐渐看得出来,它们的动作变迟钝了。某一只个体停止震动翅膀,又看到另一只个体,踩著石砖慢动作前进。到了最后,本来在头顶上或小巷里大闹特闹的蝗虫,全都像发条松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差一点就要被吃掉的壮年警官,看著近在眼前的蝗虫大颚,一屁股坐在地上。忙著逃跑的民众也发觉事态有变,整座城市渐渐归于宁静。
就在每个人都屏息以待、打量状况的时候,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啊!」
以某个人发出的叫声为开端,这群蝗虫开始一齐缓缓飞向空中。
一只接著一只。本应顺应本能吃尽人类或其他东西的暴食蝗虫大队,就像一道黑色龙卷风,聚集在一起往天空高高飞走。不光是维多克,街上的每个人都忘了呼吸,痴痴望著这副光景。不久后,蝗虫群就这么飞往城市外。
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一瞬间。伊苏所面临的空前大危机,一下子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只留下残破不堪的大街小巷,以及如出一辙抬头看著天空的居民们。
「得、得救了……?」
抱著酒瓶茫然自语的人,原来是墨利斯.波伊冯。因缘巧合之下,维多克碰上了在小巷里藉酒逃避现实的波伊冯,出于无奈只好把他带在身边。
波伊冯的这句话彷佛引爆了众人的情绪,街上每个角落都开始响起人们的欢呼声。
有些人拚命吹著口哨、有些人哭著抱成一团、有些人感慨地叹气瘫坐在地上。虽然反应各有不同,但每个人都从全身散发著死里逃生的欣喜,也发现了生命的可贵。
在这片像是新年节庆与节日庆典一同到来的狂欢漩涡中,维多克从怀里拿出菸斗,叼在嘴上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接著,他朝著城市中的某处,露出知悉真相的笑容喃喃自语:
「──干得好啊,小姐。你就是这座城市的女英雄。」
○
虽然途中一度非常危急,但术式还是成功发动了。
将蝗虫聚在一起,引导到城外后,再一批一批解散,这样一来,蝗虫就会自行飞回原来栖息的森林,或是去寻找新栖地了。
亚巴顿大冲击让大众对它们产生莫大的误解,其实暴食蝗虫根本不是攻击性强的〈虫〉。如果不是因为群体密度过大产生的多态型现象,或是有人透过魔法干涉,它们几乎不会侵入人类定居的区域,更不会袭击人类。
「呼、呼……结束……了……」
确认最后一群蝗虫飞向远方后,亨丽终于停下术式的控制。精神极度集中,加上动用血脉的力量,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变得相当疲惫,连站也站不起来,就这样瘫坐在原地。从模糊的眼角余光中,看见柯尔亚诺他们走了过来。
「精彩,处理得太精采了。哎呀,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竟是一位独当一面的魔女啊。」
梯也尔大概是从窗户确认过街上的状况了,他带著和善的笑容开口赞赏,也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实。柯尔亚诺虽然一语不发,但眼神中却露出几分不服气。
「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们看看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呢……你果然还是不愿意拿下那顶帽子,还有防风镜呢。」
「是啊,不好意思。我呢,今后并没有成为军队魔法师的打算。」
话虽如此,自己的年龄和打扮,还有那架红色魔女扫帚,已经泄漏了很多个人资讯。希望之后不会有麻烦找上门啊,亨丽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么想。
「……我接下来要去找我的同伴喔。那家伙大概还在战斗吧。」
「你说什么!那我们怎么办?」
「蝗虫也飞走了,街上也很安全喽。那些负责护卫的魔法师,现在应该正在寻找你们的下落吧?安全问题就交给他们,之后你们想干嘛就干嘛喽。」
「你、你这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啊!你要善尽保护枢机主教的职责才对!」
已经不想理他了。虽然觉得梵蒂冈的人不可能全都像这个蠢蛋一样,但是这个叫柯尔亚诺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惹人不快。都已经帮他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求助护卫这种小事,应该可以自己完成吧。
不过,那两个还昏迷不醒的〈裸虫〉,也不能就这样放著不管。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用魔法药让他们睡得更沉,五花大绑交给警方处理比较好吧?
亨丽想著想著准备走到两名黑衣人身边──但是她马上就停下脚步了。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似乎也发现情况不对,转头望向背后。
有声音。
从房间之外、螺旋梯那边传来「锵、锵、锵、」一连串像是钢铁猛烈互击的声响。
而且正以十分惊人的速度,接近这个离地七十公尺高的钟塔最上层。亨丽拿起已可射击的鸟铳,将枪口对准房间的入口。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不等这边指示,就主动向后退去。
不消多久,终于知道声响来自何处。某样物体从螺旋阶梯上面,被击飞朝这里而来。
由于事态变化太快,虽然那东西才飞到一半,亨丽就看出是什么,还是无法立即做出反应。飞过来的某样东西──不对,是一道人影,就这样直接撞上房间外侧的墙壁,一下子贯穿了厚实的石墙,随著瓦砾和粉尘一起跌进室内。
那是慧太郎。
满身疮痍──就连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惨状。
浑身已经残破到没死反而比较奇怪的地步,少年拖出一条血痕,瘫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动静。看见他变成这副模样,亨丽顿时说不出话来。
「慧…………慧太郎!」
迟了一拍以后,亨丽才回过神来冲到他身旁。全身伤痕累累的慧太郎,虽然很顽强地还在呼吸,瞳孔却完全放大了,怎么叫都没有回应。他在交战中应该是尽量避开要害,胸膛和头部都没有太深的外伤,但是出血量实在太多了。一看就知道他现在岌岌可危。
「噫、噫!我、我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回梵蒂冈!」
柯尔亚诺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叫。先是危机解除而放心,接著又碰上另一道危机,让他慌了手脚的样子。他看著房间唯一的出入口──也就是慧太郎飞来的方向,一面惨叫一面向外冲。
「笨、笨蛋!不要乱跑!」
还来不及阻止。就在他试图逃跑的下一刻,室外飞来一道像箭矢的东西,射穿了柯尔亚诺的肩膀,只见他鲜血四溢、像颗陀螺一样转了转后倒地。大概是因为冲击力太强而昏倒了,他就这样一点动静也没有。而墙上插著一支色泽黯淡却十分锐利,看起来像是某种远攻武器的物体。
「……啧,把威力降低之后,准头就差多了。没打中要害吗?」
随后,在慧太郎身上留下几乎足以致死的大量刺伤,以及将柯尔亚诺打成重伤的袭击者,徐徐走入室内。想也知道,那是完全解除拟态的〈裸虫〉约瑟夫。
他脸上也带有浓浓的疲惫之色。融合人类与蜘蛛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看了看倒在血海中的慧太郎,甩甩头试图回复神智。
「该死,那可是要活捉的目标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发泄了一下烦乱的心情后,又随意看了房间一眼,光是这样似乎就明白大致上的状况了。约瑟夫的视线直直盯著这边说:
「打倒我的部下,驱散蝗虫的人,就是你吧?小女孩。」
「!」
身体瞬间僵了一下,但她立刻展开行动,将榴弹发射器对准约瑟夫,二话不说扣下扳机。射出的榴弹失去准头,在约瑟夫脚边炸开,产生极大的破坏。但是在浓浓弥漫的黑烟之后,居然不见约瑟夫的身影──
「若是如此,以你这个年纪真是相当不得了啊。和那小子一样,将来实在很值得期待啊。」
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才发现约瑟夫还是保持一样的距离、一样随意地站著,不过却和原来的位置偏出了十公尺。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跑到那边去的?亨丽吓到双腿开始发抖。
「别那么害怕。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我的部下也还活著,更何况把我的目标带来这里的人,就是你吧?我反而该感谢你呢。」
约瑟夫用下巴比了一下倒在血泊中的柯尔亚诺,嘴角扬起一道骇人的弧线。
他说得没错。因为不能把他们两个丢在到处都是蝗虫的街头,只好一边进行护卫一边来到钟塔,但是看来这个决定是错的。这下无路可逃了。
亨丽丢下榴弹发射器,又拿起鸟铳,里头装的还是一样的一般子弹。既然对方速度快,那就尝尝重视弹速的这一款吧,她打著这个算盘开了枪,而约瑟夫只是随意挥动手中的一支枪,接著便响起「当」的一声。他理所当然似的毫发无伤,一脸平静地走了过来。
发现那是子弹被对方架开之后,她的脑中就快要陷入一片混乱了。即使如此亨丽还是把鸟铳丢到地上,拿起最后仅剩的短枪,以破釜沉舟的决心指向约瑟夫。
「停下来!里面装了特殊的弹头喔!就算是你,挨上一发魔法也──」
甚至还来不及讲完。就感觉到某种物体伴著风压从身旁掠过,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传来一声巨响。那道冲击波把防风镜的带子切断,连同飞行帽一起飞入空中。
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向背后,才发现房间的墙壁开了相当大的破洞,外面的景色一览无遗,阳光也穿入昏暗的室内。
约瑟夫从嘴里吐出某种东西,慢了好几拍她才终于理解真相。方才射穿柯尔亚诺肩膀的,大概与将威力减到极低的这一击是同一种攻击吧。
「刚才是故意射歪的,不过下次就不会这样了。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约瑟夫缓缓拉近距离。亨丽还是举著枪不动,双腿却快要站不住了。
好挫败。自己对于〈裸虫〉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能以近似瞬间移动的方式行动,还具备足以捕捉子弹轨迹的反射神经,甚至能从口中发出大炮──这些事情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曾想像过,还说什么要当个〈虫〉的研究者。慧太郎只靠一把刀,究竟是怎么和那样的对手僵持到现在?
但亨丽仍然没有把短枪放下。手上的颤抖,让枪口也无法保持稳定。
「停下来,快点停下来!不准再靠近了!」
「──我不懂啊。你明明害怕成这样,为什么还敢把枪口对著我?对于身为魔女的你来说,枢机主教有什么下场,应该都无所谓吧?还是说,你是在担心那小子?」
她想了想倒在身后的那两个人的事情。当然,她只关心慧太郎的安危。虽然不知道约瑟夫打算怎么对待他,自己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亨丽也不能容许枢机主教被杀害。
「我也不会让你杀死那个混蛋枢机主教。」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比他更烂的混蛋。」
约瑟夫摇了摇肩膀笑道。真是勇敢啊──说著他扭曲嘴角。亨丽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你和慧太郎战斗的时候,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吗?」
「想法?那家伙只不过是我的敌人。」
「才不是!这家伙才不是你们〈裸虫〉的敌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他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被牵扯进勒克莱尔号的事件,甚至还要替〈烈日幻雾〉背黑锅……可是,慧太郎不是对你说过,他不愿意因为私怨而开战吗?」
「…………」
「就是因为你们〈裸虫〉同样也是被害者!他不想逃避这个事实!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们,他才会拔刀努力战斗呀!你有见过这么温柔的人吗?」
亨丽发现自己的泪水不知何时溃堤了。那个人为了与自己无关的异国问题伤神不已,为了制止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对手一错再错而战斗,现在甚至因此受了重伤,在生死之境徘徊。
「他真~的是个很让人操心的孩子!人再好也要有个限度呀!」
但正因为如此,亨丽在这里,一步也不能退。
自己交到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世上唯一的朋友,为了〈裸虫〉拚命到这种程度。就算柯尔亚诺根本不是个好东西,就算约瑟夫是个强大的对手,身为一个喜爱昆虫的女孩,绝对不会因此让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我无法原谅〈烈日幻雾〉。无法原谅为了自己的利益,把〈虫〉当成武器的你们。无法原谅从事恐怖活动,反而让〈裸虫〉的立场岌岌可危的你们。」
「…………」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所以,我不会从这里让开!」
虽然察觉到脸颊流下温热的液体,她还是扯开喉咙纵情大吼。
这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她坚定不移的想法。不知不觉,双手也不再发抖了。
「……你也是这样啊。」
隔了一会儿,约瑟夫才慢慢发出空荡荡的声音。他已经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五公尺远的地方,浑身不断颤抖。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危险的神色。
「你也在干扰我的思绪!跟那边的小子一样……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家伙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我看见希望?就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如果世上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过约瑟夫马上又低下头去,像是为了自己刚才的激昂感到羞耻一般──
「──小女孩,不要挡著我!趁我还有点自制力的时候,快点闪开!……不,还是算了!」
他似乎找回一点点理性,又失去耐性地抬腿就冲,大概是想要直接推开自己,对柯尔亚诺痛下杀手吧。或者,他也打算顺便杀了自己?
亨丽没有逃避。就像她的宣言一样,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心想至少也要抵抗一下,于是扣下短枪的扳机。
不对,是试图扣下。但在此之前,约瑟夫就突然止住脚步,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一样往后跳开。只见他双眼睁大到极限,凝视著自己的背后。
背后。亨丽不敢置信地慢慢回头──
「慧、慧太郎!」
然后,她再也止不住泪水了。
○
自己似乎暂时失去意识了。五分钟?三分钟?还是更短?
脑中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追在冲向钟塔的约瑟夫身后,一面和他短兵相接,一面冲上螺旋阶梯,而最后被他抓住破绽,吃了一记令人悔恨的踢击。
但不可思议的是,仅存的一点点意识还听得见亨丽的声音,所以他也明白大概的事情经过。慧太郎撑著如惨死尸体般的身躯站了起来,先对身边的亨丽这么说:
「对不起。」
「……咦?」
「我又害你哭了。」
但这句话反而带来反效果的样子。亨丽的眼角终于开始溢出大颗的泪珠。明明想要让自己托付爱刀的女孩不再悲伤,但是自己却总是将她惹哭。
接著,他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与愕然注视自己的约瑟夫正面对峙。
「怎么可能……你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吗……?」
他不可置信地发出呻吟,但随即又深有所感地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啊。如果是那只左眼的话,就连超越〈裸虫〉的再生能力也是易如反掌。但是那也不可能连你流失的血液都补回来,要是太逞强,真的会死喔。」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慧太郎重新握紧因为血块而黏在掌中的无垢娘矩安刀柄,徐徐摆出蜻蜓的架式。而他接下来说的话,依然是说给身后的亨丽听:
「亨丽,我还要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刚才,虽然你替我说了不少好话,不过我大概没有你说得那么善良。在我心中,依旧有著复仇的念头,也有报仇雪恨的冲动。」
打从沿著建筑物屋顶移动,与约瑟夫交战的时候,他就有了清楚的自觉,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些情绪。自己应该早就知道了,虽然很难去承认,但自己心中还有个卑劣的存在。凶暴、胆小、总是喜欢找藉口的,另一个自己。
不停吸著鼻子的亨丽,语调变得有些平静,开口询问: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慧太郎露出微笑。原本茫然未定的意识,现在似乎终于找到方向了。她简直就像是完全看透自己的意图后,才刻意这么问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做个正直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勒出的景象,是今天早上在森林小屋外头,亨丽展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座乐园。荒芜不堪、宛如世界的缩影,却十分和平的小庭园。
他觉得,这个世上一定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是个正直的人。
只有为了变得更加正直,而努力不懈的人。
慧太郎认清了自己的丑恶,才能一心寻求心中的正直。希望能在脑中清晰描绘出自己理想的世界及社会样貌。如此一来,他才能拥有坚定的信心,将「总有一天」化为可能实现的现实。
自己心目中的乐园。秋津慧太郎望著那个过于耀眼的情景,那个应当前进的未来。
无论是人或是〈虫〉还是〈裸虫〉都一样,一切生物都不会白白丧命,大家都秉持著对于生命的慈爱的这样一个幸福园地。不需要欺凌他人的这样一个「软弱」的世界。
即使自己是个还不够成熟,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无法放下凶器的男人。就算如此──
张开眼睛,约瑟夫就在眼前。慧太郎倾浑身之力放声大吼:
「────一决胜负吧,约瑟夫!我一定会让你听进去的!」
彷佛将周遭的杂音一齐驱散,很难想像这是由区区一人所发出的狮吼声。彷佛能将寄居在心中的邪念、受到私怨影响而产生的怠惰心,全部一次斩除。
随后约瑟夫开口回应。该怎么形容呢,他受到愤怒以外的感情所影响,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听起来就像是他看见了某种许久未见,十分怀念的事物一样。
「……秋津慧太郎,你要斩杀我吗?斩了这个已经不是人类的我。」
这是先前已问过一次的问题。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他认同自己了。认同自己是「够格的敌人」,是站在对等地位的人。
「是啊,我要斩了你──!斩杀身为一个人类的你!」
有一道令人舒畅的风吹拂过胸中,吹走一切的迷惘。全身上下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充实感,爆炸性的热意与力量一路传递到指尖。这一刻,慧太郎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感受到左眼迫不及待似的强力脉动。
○
这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看著慧太郎的身体突然表露的变化,亨丽这么想。
左眼。从那里开始散发出黄褐色──不,是琥珀色的光芒。
那一天,在那座葡萄园里,阻挡圣甲虫凯布利的进击时,他的左眼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因为光芒一下就消散了,所以那时还以为可能是错觉,而且这项臆测太具冲击性了,结果,自己就这样一路保密到现在,没机会告诉他。
「果然……没错……」
那是幻想中的宝石。与传承中述说的「贤者之石」、「秘银」属于同一类物品。那是令人难以置信、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存在的奇迹。但是,在勒克莱尔号上死去的男子交给慧太郎,补足他失去的眼珠并同化为一体,留在他左眼窝中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
「……〈虫天之瞳〉。」
慧太郎左眼的光芒徐徐增强,虹彩也不再是平时的黑色。那只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眼珠里,映照出某个像是小小生物的身影。
是蜻蜓。
体长不到两公厘,具体而微的一只小蜻蜓。
它卷曲著身子,躲在慧太郎的左眼之中。
看起来有点像八丁蜻蜓,但无法进一步详细分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蜻蜓本应具备四片翅膀,而慧太郎左眼中的蜻蜓,却只有单侧的两片翅膀而已。
封入昆虫的琥珀,俗称为「虫珀」。
但想也知道,普通的「虫珀」没有能力与毁坏的人眼同化,补足视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好枪伤或刺伤。亨丽先前也猜测过慧太郎的左眼会不会就是〈虫天之瞳〉,原因就在于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现象。
说得精确一点,〈虫天之瞳〉是一种「封入〈虫〉的起源虫的琥珀」。
关于〈虫〉的诞生,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不过由于所有的〈虫〉外观都酷似于普通昆虫,再加上魔法对它们特别有效,所以现在的主流观点是「普通昆虫可能是受到魔法性因素的影响,才产生了极大的变异」。但如果这个观点属实,那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因为昆虫当中又分成「会变成〈虫〉的昆虫」和「不会变异的昆虫」,两者究竟有什么差异呢?
而生物学者提出一项假说,也提出一项幻想中的存在。
那就是起源虫。那是上古时代用来作为魔法的触媒,产生〈虫〉与昆虫两项分支的一种虫。换句话说,就是体内拥有决定能否化为〈虫〉的遗传资讯的一种存在。
那全都只是推论,尽是些目前的技术无法辨明之事。
但是,被用来当作魔法触媒的那些起源虫,若是被困在树脂中深深埋进地底,随著时间渐渐提高咒力的浓度,又经过漫长的岁月得以变成琥珀的话──
「……」
难以想像。不管怎么说,〈虫天之瞳〉都是一种幻想中的宝石。如果实际上存在的话,肯定是一种强大无比的咒物。但不知道它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更何况还是与人眼合而为一的〈虫天之瞳〉,它的力量绝对是人力无法估量的。
就在此时,室内各处突然窜起骇人的电流。
亨丽发现,宛如青白色长蛇的电流,其实是以慧太郎手中的刀为中心而发生的现象。她心中涌起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感情,睁大了双眼望著这奇妙的景象。
「那是……什么……?」
慧太郎的背后,冒出某个巨大的物体。
那并不是实像。一道半透明的巨大生物身影,半重叠在慧太郎身上,慢慢在半空中显现出来。她立刻就认出来了。
那果然是蜻蜓没错。
拥有美丽的深红体色,与八丁蜻蜓十分相似,但却少了单侧的两片翅膀。
一瞬间,还曾怀疑是幻术。但就一幅虚像而言,眼前的蜻蜓散发出的压力实在非同小可。体内流淌的魔女之血,也产生了如熔岩般滚烫的反应。
「……〈虚幻无常〉。」
约瑟夫不由自主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他静静凝视著出现在慧太郎背后的蜻蜓幻象,彷佛亲眼目睹天神降临人世的瞬间一般,全身因欢喜而颤抖不已。
「女王的预言是正确的……!千真万确,你就是『不应存在的达太安』!」
慧太郎没有回应。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集中在决胜负的那一剎那了。
放电现象仍在持续,在房间各处爆开的电击,势如破竹地破坏掉正在转动的齿轮,最后重重敲在众人头顶上发出规则响声的钟摆。
钟摆停止摆动,发出大事不妙的嘎嘎声。
没过多久,接合处碎裂开来,钟摆也开始往下坠落。
这将成为决斗开始的信号,就连不懂武术的亨丽,也明白这一点。
「慧太郎,你要打赢喔!」
她按耐不住紧张而大喊。拚尽全力、只为了祈求他能平安,同时也是为了替他加油打气而喊。
「打赢他,让我见识一下你帅气的样子吧──!」
钟摆伴随巨响砸在地上。证明时光无法倒流的钟塔,时间不再继续前进了。
在这片冻结的时间之中,慧太郎和约瑟夫如旋风般展开行动了。
○
无需第二刀。正如此言,胜负就在这一击决定。而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处于精神极度集中,不断延长的体感时间之中,以慧太郎的角度来说,他只有一击必杀这个选项。而约瑟夫也心知肚明,他没有余裕施展连击了。
「……喔喔……」
带著虫的幻象,以蜻蜓架式高举爱刀,慧太郎直直向前冲去。
冲向迎面而来的此生仅见强敌,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一心一意向前迈进。
只懂得这种做法的男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气度不足的下任家主。但现在的自己,已经丝毫不在意这些批评了。慧太郎自己也对此吃惊,但又似乎觉得可以接受。
处事精明,不会轻易受挫,也不太会迷惘,像个男子汉一样乾净俐落地斩去所有不如意的问题──这是父亲、师傅,和哥哥的人生态度,近在眼前的约瑟夫也是如此。
他不敢说自己并不向往。但是,他觉得那大概不适合自己吧。
「……喔喔喔喔喔喔……」
有些景色,是处世太精明的人见不到的。有些答案,非得经历重重挫折和迷惘,方可寻得。而有些想法,只顾著明哲保身的话,就无法传达给对方。
慧太郎希望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就算要狼狈地从地上爬过去,就算要忍受他人的嘲讽──
他还是想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需第二刀。正如此言,胜负确实就在这一击决定了。而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就在感觉像是无限延长的这瞬间,慧太郎透过约瑟夫看见了「未来」,约瑟夫则是将慧太郎和「过去」重合在一起。双雄分别站在两个极端,却又十分扭曲地极为相似。
壮丽的紫电之花癫狂地绽放开来。红色蜻蜓从闪烁转为大放光芒。雷电缭绕、全神贯注的一刀从天而降,将凝成一束突刺而来的六把枪化为粉尘,烟消云散。
白刃并未就此停下,那对截然不同的眼瞳彷佛阴阳相对,当中不见一丝阴影。
憎恶怨恨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已不能用弹指间来形容,而是进入了以剎那为单位的境地。
云耀。
宛如一条伴随暴风而来的闪电!
「「────」」
锵────只传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回荡在空间中。
彼此都挥出了世上最纯粹的一击,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缓缓分开。
时间回复到原来的速度,世界宛如涅盘一般归于寂静。蜻蜓虚像摇晃了几下后渐渐消失,琥珀色的光辉迅速黯淡下去。
传达过去了──其中一方如此确信,疲软无力跪倒在地。
传达过来了──另外一方鲜血四溅,就此颓然倒地。
随后,披著枯叶色秀发的魔女,泛著泪光呼喊胜利者的名字:
「慧太郎!」
就在激斗的最后,宛如一槌定音的宣言。
听见亨丽叫著自己的名字,同时冲了过来。慧太郎撑著跪地的双腿起身,收刀入鞘后转身察看。刚才被自己斩落刀下的对手,就倒卧在不远处。
约瑟夫命不久矣。不需要透过刀伤来判断,任何人都一目瞭然。
因为他的四肢末梢已经开始化石化了。遭到奇美拉寄生,变成〈裸虫〉的人类,也会走向和〈虫〉相同的末路。他的存在别说是骨骸,就连血痕也不会留下。
秋津慧太郎亲手杀死的男人,第一次夺走了人命。不痛下杀手就无法制止对方──自己是如此不成熟。
他将这些感慨铭记在心。将这个男人的存在,尽可能鲜明地留存在记忆中。
「……慧太郎,你没事吧?」
他对担忧著自己的亨丽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走到约瑟夫身边。对方的眼神十分通透,还留有意识。他微微张开薄唇说:
「你该不会要说『杀了你,我很抱歉』这种话吧?」
「不。胜利者要毅然决然收下胜利,这才是对您的尊重。」
约瑟夫满足地笑了。慧太郎也发现自己的语气,很自然而然敬重起来。
「我有两件事情,想要向您确认。」
「什么事?没时间了,尽量长话短说吧。」
「我的名字,没有被当作勒克莱尔号的后续情报刊载在报纸上,那是因为您没有向组织告知我的详细资料吗?」
得到的回答是无言的肯定。这一点慧太郎也多少料想到了。在飞船上交战后,约瑟夫虽然嘲笑大胆报上名号的慧太郎干了蠢事,但是仍旧没有把他的姓名泄漏出去。
搞不懂他的用意。这个男人在理性和感性间游移不定。或许这项举动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逻辑来解释,但慧太郎无论如何都想要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的姓名报告给组织。
「第二件事呢?」
「若是您有什么遗言……」
「……有。」
反而是发出问题的慧太郎吃了一惊。因为对方说过他早已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本来以为他会直接回绝,不需要留什么遗言。而他也不像是会感叹死亡的人。
不过,约瑟夫仍是将平静的目光转向这边──
「你干得很漂亮。」
「!」
让人深深受到触动的一句话。远远超过胜利──是的,远比胜利更有价值的一句话。
终于有所回报了,这样的想法让大脑陷入停摆。他忍不住想要回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怎样都说不出话来。也因此让慧太郎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约瑟夫的化石化现象,完全结束了。
他就像雪雕一样,变得洁白无瑕,再也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说话了。由于他临终的表情相当平静,遗体看起来反而像是座纪念像。
想要平复突然高昂起来的情绪,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不知为何,有一种对方拋下自己走掉了的感觉,看著亨丽扑向自己怀中,慧太郎也难掩冲动,用力抱紧她。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大概就站不住了。
「……对不起。我真的每次都害你哭了。」
「……没关系啦。反正你还活著,我也还活著就好。」
自己和亨丽,都还活著。多亏了那些并不算少的牺牲者,才能如此。
留下来的人,必须毅然接受这个事实。慧太郎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现在无法心甘情愿地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约瑟夫知道的话,大概会露出苦笑吧。
但是──就在下一刻──
「嘎啊啊啊啊!」
背后忽然冒出一阵怒吼,破坏了这感伤的气氛。尖叫来自于意想不到的方向,让慧太郎毫不犹豫抱起亨丽跳向一旁。
冲向这里的人,竟然是柯尔亚诺,大概是刚刚才被梯也尔叫醒的吧。他按著肩口的伤处,表情狰狞地冲了过来。
他疯了吗?一瞬间让人这样联想,但并非如此。柯尔亚诺的目标不是自己和亨丽,而是明明白白朝著死去的约瑟夫而来。
受了伤的柯尔亚诺──这个好歹也是侍奉著上帝的男人,竟然伸脚踢向死者。
这发生在转瞬之间。
约瑟夫的遗体,就在柯尔亚诺踏出的鞋底下,一下子粉碎殆尽。
脸部、身体、手脚都无一幸免。就连他生前怀有的尊严,也全都化为四处散落的白色碎片。
太过不堪的暴行,让亨丽不禁用双手掩住嘴巴。梯也尔则傻眼地抬头望著上空。事已至此,柯尔亚诺仍然不愿收手,反而半癫狂地继续践踏。他嘴里还骂著污秽不堪的词句,但慧太郎耳中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慧太郎放开亨丽,走向柯尔亚诺。他是真的想要杀死这个人。
他对著柯尔亚诺因愤怒而无暇注意周围的那张侧脸,毫无保留地默默送上一拳。只见对方鼻血四溅,在空中转了一圈才倒地,随后慧太郎又抓住这个人的前襟,让他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直接用力举到半空中。
「你、你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是谁──」
「闭嘴!」
令人作呕。对于柯尔亚诺的行为感到恶心,对于自己朝著伤者动用暴力的事实也是。由实质上杀死约瑟夫的人说出这番话,没有比这更伪善的事了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你给我记著。」
「好、好难受……快、快不能呼吸……」
「我和亨丽这样拚死在战斗,绝对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为了替你们这种混蛋过去犯下的错,稍微赎一点罪!你绝对……绝对不要忘记!」
柯尔亚诺口吐白沫,又昏了过去。慧太郎仍勒紧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有只手从背后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所以,虽然觉得整件事让他感到非常不愉快,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激昂的情绪还是缓缓从体内退去,随后便让柯尔亚诺从手中滑落。
他回头一看,亨丽榛果色的眼眸中,泛著痛彻心扉的光泽,望著自己。
「──我们回去吧,慧太郎。」
听到她这样催促,自己不知道如何回应。
只是,在这个瞬间,自己和她于无言中交流的话语,是藉由这个事件,透过这么多人的鲜血才换来的,令人想要放声大哭的结论──
乐园,仍然很遥远。
让人不得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