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音在呼唤我。
「宏多,我得离开了……」
——秋姐?你在哪里?这样不行啊,你又擅自偷溜出病房了。
「抱歉喔,小宏,因为我跟他约好一定要去。」
——等等,你是跟谁约好……
为了寻找秋姐,我在宛如昏暗迷宫的森林里奔跑。森林的树木已完全干枯,有如冰柱般冰冷又尖锐的树枝挡住我的去路。即便如此,我还是拨开树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途中树枝好几次刺中身体,但我不觉得痛。这让我发现一件事。
——啊,这是梦啊。
也就是所谓的清醒梦。有时候人在睡梦中会保持清醒,但就算意识清醒也还是身处梦中,所以无法自由行动。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在发现这是梦之后,我依旧拼命寻找理应躺在病床上的姐姐。
不久树丛往两旁分开,我来到一个奇妙的地方。这里有个有池塘的庭园,还有气派的屋子。这大概就是在课本上读过的※寝殿造吧,感觉起来好像曾有古代贵族居住在内一样。不知何时周围已入夜,池中映着月影。(译注:平安时代的首都上级贵族住宅样式。)
——咦?我对这里有印象。
在池子对面,连接着房屋与房屋的走廊上,秋姐就站在那里。
——秋姐:
正当我想跑过去时,我注意到秋姐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停下脚步。
冷汗直流。我直觉感受到那是不好的东西。
无视于动弹不得的我,那家伙搂住秋姐的肩头,准备将她带进屋中。
——不要走!
我想如此大喊,却发不出声音。紧张的瞬间,我听到「铃铃铃铃铃」的刺耳声响而醒过来。
设定在早上六点响起的闹钟将我带回现实之中。
——真讨厌的梦。
真触霉头——我这么想着,并从床上跳起来,马上换好衣服,前往楼下的厨房。正当我打开冰箱物色看来可以当成早餐的食物时,母亲起床了。
「宏多,你今天也会顺路去医院吗?」
她问。
「思,姐姐昨天没什么精神,我要去看看她的状况。」
「这样啊,那你带那边的柿子过去给她。秋子很喜欢柿子吧?妈妈要工作到很晚,我想我没办法去。」
「我知道了。」
我找到晚餐剩下的蔬菜沙拉,于是吃完沙拉后,我把装着三颗柿子的袋子塞进书包里,走出家门。
——呜呜,好冷。
四周依旧笼罩着白色薄雾。我将装有柿子的书包放进脚踏车车篮,然后踩动踏板。早晨的冰冷空气直扑到脸上。骑着脚踏车在还没有任何人的道路上疾驰,身体总算温暖起来的时候,我抵达医院。
秋姐——我的姐姐秋子从几个礼拜前开始住院。独自将姐姐跟我拉拔长大的母亲忙于出版社的工作,很难抽空到医院来,因此我时常在上下学途中代母亲来采病。正面玄关的门还没开,所以我绕到后门,麻烦早已熟识的警卫让我进去,一边跟值夜班到早上的护理人员们打招呼,一边前往病房。
叩叩,我敲了敲并打开门后,发现秋姐已经醒来,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愣愣地望着窗外。
「秋姐。」
我呼唤她,但她没有反应。
「妈妈叫我带柿子来。」
我把装有柿子的袋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到边桌上。此时,秋姐带着依旧像在做梦般的神情慢慢转过来看我,突然问:
「钦,宏多……我嫁人的话,你会怎么想?」
「咦?就算要嫁人,秋姐有对象吗?」
我因为回想起梦的内容而吓了一跳,出言反问。
「嗯呵呵,这个嘛……现在先保密。」
这么说完,秋姐再次呆呆地望向窗外。
其实最近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天。她常常早上才刚说出奇怪的话,下午就完全忘掉这件事情,恢复成以往的姐姐。昨天早上也一样。
「宏多,你还记得后山的约定吗?」
当时她这么问,于是我反问「你在说什么」,但她没有回答。傍晚再次去探病并问起这件事时,她却说:
「咦?我说过那种话吗?」
她对此似乎毫无记忆。这种事情开始频繁发生,我愈来愈觉得担忧,因此尽量早晚都来探望她。
(秋姐该不会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其实我脑中还掠过了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妖怪或恶灵,但这几天秋姐的模样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那么,我上学的时间快要到了。」
因今早的对话而更加不安的我留下姐姐跟柿子,带着忧郁的心情离开医院。
踩着脚踏车骑了一阵子,就能看到田地之间有座孤零零的、如古坟般的山。那是一座有点来历的山,小时候我曾被告诫那里有东西作祟,不能进入那个地方。
——啊,难道说……
后山指的就是这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一阵疾风忽然「咻」地吹过,有个人跟某种又白又圆的物体从那座山的树丛间被吹飞过来。
「呜哇啊啊啊!」
那家伙一边大喊,一边摔倒在地上。我连忙刹车。
「你这不知感恩的家伙!要滚就滚得更安静一点!」
他发出意外高亢的声音。
「嘘,老师!」
咦?声音改变了?
但是我眼前的人就只有一个。大概是幻听吧。
已经站起身、抱着有如猪一般的物体的那个人,跟我穿着同所高中的制服。
——啊,我记得他是二班的……叫做夏目之类的人。
我跟夏目默默地看着对方,就这样呆立了好半晌。
这个人认识我吗?毕竟我们不同班啊。是不是打个招呼比较好?不过这种状况下该说什么呢?
现在彼此的脑中应该都萦绕着这样的问题吧。不久夏目哈哈笑了几声,泛起掩饰般的客套笑容,举起手说了声「嗨」。我也沉默地举手回应,然后再次骑着脚踏车奔驰。
唉,真尴尬。
咦?不过这里离学校的距离相当远,他要怎么去学校?用跑的吗?
由于早上发生这种事,到达学校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无论在上课中还是午休,我都一个劲儿地思考着该怎么做。事情的开端就是夏目。
——这么说来,那个夏目跟我们班的田沼好像交情不错嘛?
结果田沼这个人就在我脑中浮现。
田沼是比夏目更晚转进这所学校的学生。虽然我们同班,但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真要说的话,他的个性算是温和吧。我有时候会看到他透过走廊的窗户,愣愣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校园的身影。他是个气质有点奇妙的人。而最近我从跟田沼变成朋友的同班同学北本那里听说,田沼的家就是位在八原的寺院。
经过百般烦恼,我在放学后叫住正准备回家的田沼。
「喂,田沼,你家是寺院对吧。」
「嗯?对啊。」
「你爸爸,呃,有在进行驱魔之类的工作吗?」
「这个嘛,我不太晓得……不过你为什么这么问?」
「啊,没有……抱歉问你这种奇怪的事情。」
搞砸了。世界上哪个同班同学会突然问人驱魔的问题啊。我提起这种话题,会不会被他当成怪人?正当我这么想时,田沼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
「我对这种事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有人以此为业,所以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喔。你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对吧?」
「咦?对啊……」
「跟我说说看吧。虽然我不觉得我这种人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就算只是跟别人谈谈:心情也会变轻松喔。」
——啊,他真是个好人。
于是我决定将秋姐的事情告诉田沼。
※ ※ ※
「喂,田沼,你家是寺院对吧。」
「嗯?对啊。」
「你爸爸,呃,有在进行驱魔之类的工作吗?」
课程结束后,正当我准备走出教室回家去的时候,叫住我并问了这个问题的是个令人意外的人。
降矢宏多。他是这个班里特别开朗而富社交性的人,每当有学校活动都会自愿担任召集人,是个喜欢参与热闹活动的风云人物。而那个降矢连日来露出了黯淡的神色,就连跟他没有特别要好的我都有注意到这件事。传闻指出这是因为他正在上大学的姐姐住院了,但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当我问起他询问这件事的理由,降矢也显得难以启齿。看不下去的我终于还是对降矢这么说:
「跟我说说看吧。虽然我不觉得我这种人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就算只是跟别人谈谈:心情也会变轻松喔。」
——唔,就算这么说,我又能怎么做啊。
闻言,降矢将发生在他姐姐身上的怪事告诉我。
一直努力想在大学取得教师资格的降矢姐姐秋子,突然在她担任实习教师的小学因贫血而昏倒。根据在医院检查的结果,她得的是有点棘手的疾病,必须住院治疗。但医生说这并非攸关性命的大病,也只需要住院两、三个礼拜,之后只要继续定期到医院接受治疗,虽然会花很多时间,但绝对会痊愈。然而住院期间出乎意料地拖得很长,因为秋子一直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一下是手臂痛,一下是侧腹痛,一下是头痛。每天都有不同的症状,全身上下出现各种疼痛。可是检查过后,似乎找不到异常之处。
「我那个时候以为秋姐她……或许是因为想一直住院,才会说出骗人的症状。」
降矢一开始似乎是这么想的。然而之后秋子逐渐显著地衰弱下去,其结果也开始呈现在检查报告中,导致无法避免长期住院,因此秋子终究还是陷入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的困境。
秋子的态度就是从这阵子开始变奇怪。早上她会问降矢还记不记得后山的约定、要是她嫁人他会怎么想,傍晚却会忘记这件事情,或是一直愣愣地凝视着窗外,明明没有人在,她却仿佛在跟谁说话似的,口中说着奇妙的话语。
回家路上,降矢推着脚踏车,一点一点地把整件事情告诉我。降矢说,他怀疑姐姐的异常变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害的,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蠢,因此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独自苦恼。
「难怪你最近没什么精神。」
「咦?早就露馅了?」
「对啊,全班都有察觉。」
我这么说完,降矢显得非常惊讶。他似乎以为自己尽力表现得很活力充沛,以避免让别人发现他的沮丧心情。一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降矢好像是个挺可爱的人,因此轻轻露出微笑。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假如降矢姐姐的病是妖怪造成的……
那恐怕不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能解决的问题。话虽如此,也不能把夏目卷进麻烦事中。当我思考这些事情时,降矢怱然指向远处。
「啊,你看,前面就是秋姐住院的医院。」
他这么说。
我一看,发现在尽是田地的景色中,有两个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是宛如古坟般隆起的山,而山旁边有个像城郭一样的纯白医院,在四周的风景中显得醒目。
「哦,就是那一栋……嗯?」
仔细一看,我看到在那两个地标之间,架着一座有着不可思议色彩的桥。
「怎么了,田沼?」
「啊,你看,那里有彩虹。」
「彩虹?在哪里?」
「在那座山跟医院之间啊,那是一道像高架桥一样的美丽彩虹。」
说完后,我发现到一件事。降矢该不会看不到那道彩虹吧?
「你在说什么,我没看到什么彩虹啊。而且今天根本没有下雨。」
「对、对喔,抱歉,是我看错了。」
真是危险。我得尽可能不让他人察觉我能感受到妖怪的气息。不过假如那座看起来像彩虹的桥跟降矢姐姐的异状有关,事情就变麻烦了。
「啊,不过那座山跟这件事或许有些关系喔。」
降矢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一句话。
「田沼,你跟二班那个叫做夏目的人是朋友吧。」
「咦?夏目?我跟夏目的确是朋友,不过他怎么了吗?」
我惊讶地反问。
「没有啦,我今天早上在那边遇到他。」
「咦!?遇到夏目?」
「哎,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不过我从小就被警告不可以进去那里。」
「不可以进去?」
「简单来说,就是有东西在作祟。」
「作祟?」
「传说进入山里就会遭到作祟——我一直认为这是为了防止小孩跑到危险地方的吓唬之词,可是难不成……」
「你有想到什么吗?」
「……不,没有。」
降矢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不好意思问得太深入,因此那天我们就此道别,各自回家。临别之际,降矢说:
「虽然我不觉得作祟什么的真的存在,不过你还是姑且提醒夏目那家伙一声,告诉他不要再进入那里比较好。」
他说出了这番为夏目着想的话。看来他真的是个好人。
※ ※ ※
「夏目,你为什么一脸闷闷不乐?你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吗?」
「猫咪老师,拜托安静一下好吗?我在想事情。」
「别想了别想了,反正你一定又是在烦恼无聊的事吧。」
这的确是无聊的事也说不定。但是有些事情既然已得知,就不能置之不理。
「比起这种事,夏目,今天早上的恩情你要还清喔。」
「什么恩情啊?」
「你忘了吗,夏目!为了那个一大早就把人吵醒的小角色,我可是特地跑到那么遥远的山上,陪你归还名字啊。」
「那家伙的伙伴脚被岩石夹住而动不了,这也没办法啊。而且老师是保镖,当然要陪着我一起行动。」
「这件事就算了,问题是在那之后,你因为再这样下去上学会迟到而一脸快哭出来的时候,让你骑在背上、把你送去学校的又是谁啊?」
「是老师自己说『赶快走吧』,然后擅自把我送过去的不是吗?」
「拜我所赐你才没有迟到啊。给我十个七辻屋的馒头就放过你。」
「十个!?老师你吃太多了吧。五个如何?」
「呣,八个!」
「六个。」
「拿你没办法,就以七个达成协议吧。」
就算是七个也会让我的钱包损失惨重,不过这也没办法。
「不过老师,我很在意在那座山里听到的传闻。」
「嗯?」
「妖怪们不是说,居住在那座山里的强大妖怪近期将举行婚礼吗?」
「哦,他们的确有提过这件事。」
「好像是叫御由良大人吧。妖怪们说他以前相当受到尊敬,曾经统治这一带,但现在那个曾经是神明的妖怪默默隐居在那座山里。」
「是啊,现在到处都有这一类的妖怪。」
「我在意的是,听说他的对象是个人类。这是怎么回事啊?」
「哪有什么怎么回事,八成是抓来那附近的人类当成妻子吧。」
「咦,这样不就是绑架吗?」
「不,从弥漫在那一带的妖气看来,那家伙是颇有分量的大妖怪,不会做这种蛮横的事。他应该会在确实缔约之后才迎娶对方。」
「缔约?」
「简单来说,就是订下婚约。」
「可是谁会跟他缔结这种婚约?」
「唉唷,烦死人了,你这个麻烦的家伙,我哪知道那种事啊。就算真有哪个人与他订下婚约,那也是那个人自己的问题,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又一头栽进怪事里,引发大麻烦喔,夏目。」
「嗯,我知道啦。」
现在的我有许多重视的人。我不能轻率行动,给那些人添麻烦。虽然我明白这点……
这件事情发生的隔天放学后,田沼叫住我。
「夏目,回家的路上可以陪我一下吗?」
「喔,好啊,怎么了吗?」
「我有个东西想让夏目看一下。」
「嗯?」
一离开学校,田沼就往我们平时回家方向的反方向迈步。
「你说想让我看一下的东西是什么?」
「嗯,这个嘛……对了,夏目,你昨天早上是不是有碰到我们班的降矢?」
「降矢?」
「就在位于前方远处的那座像古坟的山附近。」
「咦?……啊!」
是昨天那时候的事。我将名字归还给脚被岩石夹住的妖怪后,那家伙兴高采烈地踢破岩石,引起一阵狂风后消失无踪。当时被吹跑的我跟猫咪老师飞到道路上,结果撞见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他、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
「传说中那座山上有东西在作祟,他担心要是夏目也发生什么事就不好了。」
「若是这样的话,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事情喔。」
「这样啊,我放心了。」
「那个降矢也是个好人呢。」
「是啊。我至今为止很少跟他聊天,不过他是个好人。」
田沼告诉我降矢向他坦白说出的烦恼:住院的姐姐模样有异,降矢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身造成的。听着听着,我因他诉说的内容想起某件事情,感觉到心脏一阵颤动。
「难道说他的姐姐……跟掌管那座山的妖怪有过什么约定——」
我说到一半时,田沼指向远处。
「你看,就在那边。」
两个地标突兀地出现在尽是田地的景色中。一个是我昨天前往归还名字的那座山,另一个是位在前方的医院。看到挂在两者之间的那个东西,我说不出话来。
「那是……」
「你果然看得到吧?」
「对。」
「在我眼中只能模糊看到一条像彩虹一样的光线。」
「我看到的是……」
「告诉我吧。夏目,你看到什么?」
「桥。我看到的是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气派大桥。」
「桥?」
「上面聚集着许多妖怪,热热闹闹地跳舞喧哗。」
「什——」
「那一定是……用以迎接新娘的桥。」
※ ※ ※
跟田沼商量过的隔天,我觉得好受了些,带着比往常还愉快的心情去探望姐姐。当我早退离开学校前往医院,就看到秋姐依然愣愣地望着窗外。
「欸,秋姐,窗外看得到什么吗?」
「咦?什么都没有啊。看得到的只有跟以往相同的景色。」
现在的秋姐是我那与以前没有两样的大姐。
「不过这阵子你一直看着窗外啊。」
「是吗?因为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嘛。」
「大学的课呢?你刚开始不是还会为了复学而努力读书吗?」
「的确呢,不过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毕竟我或许再也不会痊愈呀。」
「哪有可能啊!」
我面露不悦地大吼。
「哎呀,好可怕。宏多你这阵子很奇怪喔。」
「奇怪的是秋姐——」
说到一半,我打住了。
「算了。」
我把姐姐剥给我的柿子塞了满嘴,在折叠椅上坐好。
「教育实习的时候很快乐吧?」
我回想起秋姐在实习期间,每天一回到家就会一脸开心地说起当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一边这么说。
「你不是常说那些小孩很可爱吗?」
「别说了,我听了就难受……」
我就此停止这个话题。
「对了,我想起来了喔,就是那个约定。」
「约定?」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就是后山的约定。」
「我有说过这种事吗?」
「有说过。然后啊,我回想起来了。」
「回想起什么?」
「我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不小心进入那座山。」
「哦——怎么可以这样呢,传说中那座山有妖怪作祟耶。」
「你不记得吗?当时是秋姐救了我喔?」
「是吗?」
「就是我在那附近跟朋友玩捉迷藏的时候啊。我为了躲避鬼,跑进了围有※注连绳、禁止进入的道路。那里是名为御由良大人的神明的领域,实际上是不可以进去的地方。」(译注:稻草编成的绳子,一种神道中用于洁净的咒具,常见于神社。)
「御由良大人……」
「朋友们当然找不到我,即便太阳下山后,我也依然在那个神域中徘徊。接着,当我走进森林深处,我发现一个小池塘跟祠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祠庙时,忽然有个像影子一样的东西从那里轻轻飘起,那东西渐渐变得愈来愈像人的模样,这让我怕得不得了,发出『哇』的惨叫昏了过去。」
「我有听到那声惨叫喔。」
秋姐的声调陡然改变。大姐仿佛遭到附身一样说了起来:
「为了寻找迟迟没有回家的宏多而路过那座山附近时,我听到山里传来惨叫,于是我发了疯似地跑进去寻找。在池边的祠庙前,宏多倒在地上。正当我想跑过去时,我听到一道声音问:『幼小的人类们啊,为何触犯禁忌?』」
「禁忌?」
「我对那道声音的主人道歉。我以为弟弟会被杀掉,所以拼命恳求。我说,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放过我弟弟。」
「姐姐……」
「此时那道声音的主人说……成为我的妻子吧。」
「!」
说完,秋姐噗通一声瘫倒在床上。
「秋姐!秋姐!」
「咦?宏多?怎么了吗?」
她变回平时的秋姐了。
我下定决心站起身。
「秋姐,你等我,我会想点办法。」
说完,我冲出病房,先骑脚踏车回家一趟,进入从住院那天起就没有改变过的秋姐的房间。
这是个鲜明整齐得很有大学女生风格,却又装饰得很可爱的房间。屋内放着摆满大学专业书籍的桌子、用贴纸装饰的铅笔盒和失去主人而显得寂寞的玩偶。环顾这些东西后,我抓起夹在排列于书架上的笔记本中的一张纸,再次离开家门。
我骑着脚踏车,飞驰前往那座山。
四周已逐渐暗下来。找到仅只在孩提时期曾闯入一次的注连绳小径后,我用力做过两次※拍手,然后踏足走进去。(译注:神道仪式,用以呼唤神明以便实现愿望。)
我在小径上前进,孩提时的记忆也随之苏醒。没错,就在这前头。越过这个树丛的另一头——找到了,就是那个小池塘跟祠庙。
「御由良大人!我来此有事恳求!」
我大声喊。
「请把秋姐还给我!」
仿佛是御由良大人的仆从们在威吓闯入者一样,周围的树木开始沙沙作响。我感觉到背后窜过一股恶寒,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拜托您,请不要把我的大姐带走!」
我才刚这么喊,就感觉到有种强烈的气从完全看不到内部的祠庙门后方迸发出来。
「呜!」
那个瞬间,我感受到一股针对两度入侵神域者的强烈怒气。啊,我好像会死。我心里这么想,但希望至少姐姐能得救。我仿佛被雷打中一样倒地,但唯独手上拿的那张纸握得牢牢的。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
「降矢,你醒啦。」
令人惊讶的是,田沼待在我身边。
「医生,降矢醒过来了。」
田沼走到走廊上,帮我把医生跟护理人员找过来。他们一下测量脉搏,一下检查瞳孔,告一段落后,田沼将前因后果告诉我:
「我很在意昨天降矢说的事情,才会到那座山附近看看,结果就看到你突然冲到路上,晕倒在地。」
「咦?冲到路上?」
「是啊,你踉踉跄跄地从山里跑出来,吓了我一跳。」
「是田沼把我送过来的吗?」
「我打电话到医院后,这里的人马上就来到现场。我一说昏倒的是降矢,他们就知道是谁了。原来你是个知名人士啊。」
之所以会说出这种玩笑般的话语,是出于他的温柔吧。
「这里是你姐姐的病房隔壁喔。」
「我大姐呢?她怎么样了?」
「她好像在睡觉。你最好也再多睡一会儿。」
「啊,对了,纸呢?」
「你是说这个吗?」
田沼把我从姐姐的房间里拿出来的纸交给我。据他的说法,我似乎直到来到这里之前都完全不肯松手。
「那我要回去了。」
「田沼,谢谢你啊。」
田沼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我握紧原本想给御由良大人看的那张纸,再度陷入睡眠之中。
※ ※ ※
「不知道降矢有没有事。」
「没必要担心,那家伙会好好处理。」
「也对,有田沼跟着就能放心了。」
看到架在山与医院之间的桥后,我们确信降矢的姐姐将被带去当山主的新娘,于是决定入山直接与御由良大人对话看看。我也请猫咪老师来当保镖,来到这座山的山麓时,我们听到一声惨叫,于是跑过去一看,发现降矢倒在池边的祠庙附近。我跟田沼先将他搬到山下,田沼把降矢送到医院,而在这段期间我跟猫咪老师再次进入山里。
我拨开树丛,来到那个池边祠庙前。
「御由良大人,请您现身!」
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
「怎么怎么,又是人类的孩子啊。」
「今天吵闹了真多次呐。」
呈现恶鬼跟天狗般外貌的仆从们一同现身。
「人类的孩子啊,你有什么事?」
我看到有人从祠庙深处幽幽现身,一位身穿古装的贵人身旁领着老人模样的随从站在那里。刚才发话的是老人。
「您就是御由良大人……!拜托您,请不要把降矢的姐姐带走。」
「又是这件事啊。御由良大人现在已勃然大怒,你也想变得跟刚才那个小鬼一样吗?」
「请等一下,降矢的姐姐立下誓约时,她还是个孩子吧?那是在还懵懂无知时立下的约定啊。」
「闭嘴,小鬼。就是因为如此,御由良大人才会等到现在,并通过这条妖之梦路往来他者的梦境,再度确认彼此的心意。」
「你说什么?」
「现在那个女子也已经答应成为御由良大人的妻子了。不对,何止如此,那两人甚至爱着彼此。」
「怎么会……」
此时,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贵人用银铃般的声音对夏目开口:
「能看见我等的人类孩子啊。看在你的力量与为友人着想的心意上,我原谅你打破禁己i的无礼;但是你就放弃即将成为吾妻的那人吧,因为现在我也喜欢上了那名女子。」
「御由良大人,今夜过桥的时间将至。」
「梦中的短暂幽会也到此为止了。今夜就去迎娶新娘吧,走吧走吧。」
仆从们在前带路,将他领向架往医院的桥梁。
「啊,等一下!」
我跟猫咪老师也追在后头,正踏出一步想过桥的时候,桥一下子就变得透明,我们的身体穿了过去。
「呜哇!」
我跟猫咪老师就这样滑落斜坡,只能目送御由良大人一行人悠然渡桥。
「那座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不能走上去?」
「大爷……夏目大爷。」
我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昨天我将名字还回去的妖怪跟他的伙伴站在那里。
「大爷,那座桥叫做妖之梦路,可以用来进入人类的梦中。若未喝下用施有御由良大人法术的茶器泡的抹茶,就无法走过那座桥。」
「御由良大人今晚打算用那座桥将新娘带回来。」
「在梦中将本人带回来吗?这样会有什么结果?」
「她本人恐怕会死。」
猫咪老师代为回答。
「怎么会,得阻止他才行!有没有什么办法?」
「嘿嘿嘿,其实咱们这里有御由良大人的抹茶。这种东西让咱们喝掉实在太浪费,所以一直装在这个葫芦里,一口都还没喝过。」
「作为您归还名字的谢礼,这个就送给夏目大爷吧。」
「真的吗!谢谢你们。」
我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就递给猫咪老师。
「呜哇,好苦!呸、呸。」
老师也不情不愿地喝下。我们爬上斜坡,到达桥畔。
我踏出一步,这次没有穿过去。我们跑着追在御由良大人后头。
这里是天空之上——我不经意看向桥的两侧,发现那里已化作一汪清湛的池塘,水底看得见人们所居住城市的灯火。医院大楼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古老的贵族宅邸,周遭景色全然改变。这里似乎已经是梦中。我看到御由良大人的仆从带着一位美丽的女性走来。她就是新娘。我跟老师追上去说服御由良大人时,降矢出现在梦的世界。
※ ※ ※
田沼回去后,我似乎又做了那个梦。
——秋姐……秋姐?
我为了寻找秋姐而在森林中徘徊。林中树木皆已干枯,树枝如冰柱般冰冷而尖锐。这里是……那座山的森林。
拨开树丛往前走了一阵子后,那个有池塘的庭园与用桥连接起来的两栋气派屋子出现在眼前。这是山里的古老池塘与祠庙,而另一栋房屋就是这间医院吧。秋姐站在连接着两栋房屋的桥上。
——秋姐!
正要冲出去时,那个家伙又从桥对面走了过来。我再次害怕得停下脚步。两人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我等你好久了。」
「来吧,望你今晚务必让我听到佳音。」
「……」
「来吧。」
秋姐正要答应的瞬间。
「等一下!」
有人从后方的房屋跑出来。
——夏目!?
「拜托您,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次呢?」
「走开,你这烦人的小兔崽子!」
那位八成是贵族仆从的老人不知从何处现身,挡在夏目面前。
「不要妨碍我们。」
「只要御由良大人迎娶新娘,我们就能再次取回昔日的威风。」
呈恶鬼跟天狗形貌的仆从们纷纷出现,包围住夏目。
——夏目,快逃!
我在心里拼命如此呐喊,但声音传不过去。
「吵死啦!你们这些杂碎有够烦人!」
突然间,夏目身旁那只白猪般的物体变化成巨大野兽,如此大吼。我想起这是梦。既然在梦中,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叫什么御由良的家伙,你应该也明白吧。你已经不可能靠这种事情取回往日荣光了。」
站在姐姐身旁的贵人凝视着巨兽。
「那种事情是他们自己妄加猜测,而我单纯是因为喜欢这个人。」
「……但是……您若将她带走,对人类而言等同于失去生命。正如您恋慕着她一样,也有不想失去她的人存在。」
夏目用宛如硬挤出来似的声音倾诉。
「人类的孩子啊,不可单以人类的价值观估量生命存在的型态。她的生存方式该由她自己决定,而她现在打算选择与我一同离开。」
「这……这样真的好吗,降矢的姐姐!」
夏目的怒吼让我心中一凛。
这样真的好吗,降矢宏多?夏目的话语听起来也像是在对我这么说。就这样呆站在这里,默默看着秋姐被带走也没关系吗,宏多!
——不管了,反正这是在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秋姐!不要走!」
我出声大喊。
「是人类,又有一个人类混进来了!」
四周一片哗然。
「秋姐,看这个,你看看这个!」
我让她看我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张纸。
「那是……」
「是姐姐你前往教育实习的那所学校的学生,为你写的加油信喔。」
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出信上稚嫩小手写下的拙劣文字。
「降矢老师,你要快点恢复健康回来这里喔。老师不在我好寂寞。我已经记住跟老师学到的『喜欢』这个词罗。秋子老师,我好喜欢你。」
秋姐的表情变了。
「啊、啊啊……我……我……」
秋姐带着悲哀的神情看向御由良大人。
「对不起,我不能去。」
御由良大人沉默无语。看起来似乎很寂寞地露出一个淡淡微笑后,他背对我们倏怱离去。
在那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鼓噪起来的仆从们与变成巨大野兽的夏目宠物开始混战,我跟秋姐手牵着手,从这个乱七八糟的状况中逃出,而夏目……夏目跟那只野兽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后,我从梦中醒来。
醒来时,我不知为何完全对秋姐的事情放下心来,并思考着这样的事情:
——啊,得跟夏目道谢才行。
但是要怎么说?谢谢你在梦中做的那些事?总不能这样说吧。
距此几日之后,秋姐那些费解的症状全都消失,病情也有改善,终于可以出院。医生告诉我们,虽然她还无法复学,但在家疗养过后一定会痊愈。等她的身体好起来,我想跟她去御由良大人那里一趟。不要进入山里,只要在入口处悄悄献上花朵……这是为了感谢他如此爱着秋姐,已等待她好几年,却为了秋姐好而放开手。
为了跟田沼报告秋姐出院,我在放学后寻找他的身影时,正好发现田沼跟夏目待在一块儿。我叫住田沼,扼要地告诉他大姐已经出院,以及她现在正以成为教师为目标而努力着。田沼带着率直的表情为我感到开心。
「那么,我要走这边回家。」
「嗯,再见啦。」
「……啊,等一下。」
临别之际,我叫住两人,总算说出这句话:
「那时候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