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现女难之相了哦。”
被突然这么一说,欧鲁巴差点把含在嘴里的汤喷了出来。
这里是第五兵团军营内的食堂中。手拖盆子向他打招呼的,是比欧鲁巴还矮,体态宽得异常显眼的名为斯坦的男人。
他出身沿岸国家,但似乎由于诸多因素,似乎幼年起就在泽尔德游牧民中被抚养长大。自从五、六年前,被造访那片土地的塔尔科特劝诱以来,始终过着佣兵生活。
“你会看面相吗?”觉得有些意思并问话的,是在欧鲁巴身旁的希克。“用绷带把脸一圈圈包成这样也能看出来?”
“怎么说才好呢……是从目光及气质看出来的。抚养我的婆婆很擅长这个,但我的话,应该说是自我离开部族之后才开始理解这些的。”
脸上布满看上去完全不像二十岁前后的皱纹,平时给人的感觉也比较安静,身上丝毫找不到可以称之为威严的存在,语气也十分木讷。
“然后呢?你说他究竟会有怎样的女难?”
“虽说若不能更仔细看清他面孔的话会很难判断。但是,似乎是与高贵的女性有缘的样子。最好当心被邀请去寝室,无论是哪个,现阶段共度夜晚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哪个?”
“斯坦,你在干什么。”
塔尔科特从他背后出现。同样也端着盆子,用力拍了下斯坦的后背,
“我不是让你去找座位嘛。哪有什么闲工夫和梅菲乌斯人瞎扯。”
蛮横地说完,侧目狠狠瞪了欧鲁巴一眼,与斯坦两人转身离去。
“高贵的女性哟。”
在希克身旁的基利亚姆觉得有趣,笑了起来。他吸吮着带骨头的鸟肉。
“记得以前在迪单还是在巴•鲁,你曾在剑斗场救下一名被龙袭击的女性吧。之后听说那位似乎是梅菲乌斯的公主哦。”
“不止如此。我不是对你说过欧鲁巴的事了嘛。”
“那种胡话有人会信才怪呢。”
欧鲁巴成为基尔皇子替身的事已经对基利亚姆说过了。但欧鲁巴作为替身所渡过的这时期,对离开索隆的基利亚姆来说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再说了,无论是假面剑士欧鲁巴身为近卫队成员活跃的逸事,还是他在建国祭的剑斗大会获得优胜的事,他不过是从传言中才得知其中一二。所以,
“你想说欧鲁巴与基尔两人全都是一个人所扮演的吗?”
他彻底把这一切当耳边风。希克几乎已经放弃说服他了。
“你不相信随你。但就算你不信,也千万不能对其他人说哦。”
“我还没蠢到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
天色虽已至黄昏,但时间尚早。然而基利亚姆却已经开始像喝水一样地不停灌酒了。自得到佣兵这份工作已经进入第三天了。没有战斗,只能在邓肯队长的监督下练习列队,或是被确认各自擅长的武器及战斗方式之类的。在太阳高挂的时候训练得汗流浃背,但完成这些后的佣兵根本就是很随性的存在。
(来错地方了呢。)
欧鲁巴突然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是由于感到隐藏面貌还是有所不便。反正自己都已经抛弃一切了,还不如去那些根本没人知道梅菲乌斯皇太子长得什么样的土地比较好。
“欧鲁巴。”此时,从表情中看穿了他想法的希克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去与梅菲乌斯风土人情差距过大的地方,也是相当辛苦的。算了啦,等你厌倦了这里的工作,再去其他方就好了嘛。下次去沿岸诸国如何?你见过海吗,欧鲁巴?”
“你还真耐得住性子。”
他本打算贯彻冷淡的态度,可却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食堂中的佣兵们无论是出身还是年龄都五花八门。但尽管如此,梅菲乌斯人依然属于相当稀有的。陶利亚与梅菲乌斯百年以上没有建立国交。如若追溯到过去分散于西方各地都市国家群被统一的塞尔•陶琅时代的话,可以说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这期间,两者发生的争斗不计其数。此处都是佣兵所以还好,但如果是正规士兵使用的食堂,恐怕欧鲁巴他们周围的环境就会大不一样了吧。虽说太守阿克斯•巴兹甘突然决定与梅菲乌斯议和,但两国间长年积蓄的仇恨的连锁是没那么容易被斩断的。
“你也是的,不是讨厌没计划的事嘛。”喝得满脸通红的基利亚姆说道。“看上去你对当佣兵没什么兴趣嘛。那你辞退近卫兵的工作后,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啊?”
“谁知道呢。”
“什么叫谁知道啊。你这家伙,从剑斗士时代就是个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的人呢。就算真有一两个难以告人的过去也不会介意啊,但今后和干剑斗士那时可不同,我们是并肩战斗的同伴。一定要具备点协调性……”
“哇,我还真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呢。那个每次都惹出麻烦事,最后被塔尔卡斯大人责骂的你哦。”
“啰嗦!”
无视两人的对话,欧鲁巴停下了进餐,抬头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
(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陷入了沉思。
距自己离开梅菲乌斯的土地并没有过去很久,最多也就两周左右吧。然而,当回想起梅菲乌斯发生的点点滴滴,总有种那已是遥远过去的感觉。
除了希克以外,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些。就算告诉他们,也会像基利亚姆那样,没人会相信吧。欧鲁巴——过去作为剑斗士,曾被强迫在人们面前杀人的少年,在不知名的命运作弄下,成了梅菲乌斯帝朝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的替身,驰骋于战国乱世。
那是在梅菲乌斯与经历了十年战争的加贝拉终于和平建交之后。作为从加贝拉嫁来的碧莉娜•阿维尔公主的未婚夫,戴上了名为基尔这个『面具』的欧鲁巴,在加贝拉国内击溃了掀起叛乱的猛将留卡奥,在梅菲乌斯则阻止了企图谋反的贵族扎德•考克的阴谋。再加上在这陶利亚越过国境向梅菲乌斯进军的时候,他用手上仅有的寡兵,利用了唆使扎德的加贝拉智将诺维•萨乌扎迪斯的计划,不仅成功阻止了入侵,还在陶利亚太守阿克斯•巴兹甘与基尔这两人单独同意的情况下完成了议和。
三头六臂的活跃不仅于此。之后,在加贝拉与恩德之间开战的时候,基尔也无视皇帝格鲁的命令,率领援军帮助加贝拉。
可就在基尔•梅菲乌斯名震大陆中央部的这刻,基尔皇太子却突然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了踪影。由于梅菲乌斯十二将之一——奥巴里•比兰的暗杀。
……当然,欧鲁巴本人身在此处,就说明那不是真相。而是被这样安排好的。为了向六年前烧毁了自己故乡的奥巴里复仇。
(六年间。)
可以说欧鲁巴只为了向奥巴里复仇才生存下来。
无论是在城镇中成群结党过活的时候,是论落到剑奴隶之身被迫过着与死亡比邻的日子,还是开始扮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皇太子的替身。
体内流淌的每一滴黑血,六年间令他仿佛变了个人的每一块肌肉,与敌对之人的每一次交涉,全都是为了杀了奥巴里而存在。
这——本人或许不愿承认,但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是辉煌的六年。哪怕这漆黑的光辉,是令人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大量粘稠鲜血散发出的不详之光。
作为证明,在完成了对奥巴里复仇的现在,欧鲁巴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当替身也是为了接近奥巴里。说得更明白些,这不过是复仇的一种方法而已。正因为如此,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佩戴梅菲乌斯皇太子的『面具』了。
欧鲁巴为了将奥巴里推进无尽深渊,同时也是为了让皇太子消失,从双重意义来说都必须安排基尔•梅菲乌斯被暗杀。
那之后过了两周。
自己不知不觉就跟着说要去西方当佣兵的希克和基利亚姆到了这里,就像基利亚姆所说的,这并非欧鲁巴自己的愿望。
(都到这个地步了。)
还要作为一名士兵去杀什么人,去争取什么东西吗?现在甚至嫌拿剑都麻烦。然而,欧鲁巴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糊口方法。欧鲁巴在这短暂的期间充分理解了,其实自己除了拿剑战斗以外根本什么都不会。他脑海中完全浮现不出任何其他的生存途径。
陶利亚,更准确地说是陶琅全域都正面临着格尔达这个神秘魔法使所率领的军队所带来的危机。自欧鲁巴身为梅菲乌斯皇子替身那时起,他就曾听及这个传闻。不过当时还只是出现于北方来路不明的威胁这种程度的存在,可现在对方部队已经逼到陶利亚的面前了。
(杀了他,成为一名英雄吗。正式在陶利亚当官,陆续建立军功,慢慢往上爬吗。)
宛若孩童时代描绘的梦,光用一把剑打天下——。但这样的未来展望图也无法令欧鲁巴内心起波澜。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基利亚姆说道。
“你指什么。”
“即便在剑斗士的时候,你也从未露出那么阴沉的目光过。现在这样反而更像是被剥夺了自由,陷入了绝望似的。和你在一起连酒都不好喝了。快回你的房间去吧,小鬼。”
“不用你说。”
粗暴地撇下一句话,刚想站起来的时候。
“用剑击倒阿德尔巴的就是你吗?”
(波旺)
下意识想转头避开。因为突然向他搭话的,正是第五兵团团长波旺•特德斯,当他佩戴着基尔皇太子『面具』的时候,曾与他见过面。
“这不是将军吗。”
希克站起身刚想行礼,波旺就抬手制止。六位兵团长中,得到“将军”这个位置的,只有波旺与另一个人。他带着虽年轻但充满威严的举止,
“原来如此,容貌完全看不见呢。绷带下面就那么严重吗?”
“幼小时被疫病所害。”
“让我看看,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
“——”
“怎么了?”
虽然质问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波旺的目光却如老鹰般锐利。
(肯定在怀疑我是不是敌人的奸细吧。)
欧鲁巴直觉这么认为。遮住面孔的佣兵确实很可疑。在沉默的希克和基利亚姆面前,欧鲁巴伸手开始解绷带,当手中已解下一卷左右的时候,
“啊啊,行了,抱歉。”
波旺又抬手制止。欧鲁巴沉默地将绷带卷了回去。绷带是希克从来路不明的渠道买来的,涂着能将皮肤染得通红的药。对方想必是看了一眼后理解了吧。
“但在战场上这样未免显得过于软弱。你是叫欧鲁巴吧。让我联想到梅菲乌斯的那名剑士呢。正好,你也戴上面具吧。”
他开朗地说着,“我请你一杯。”便转身向厨房走去。这里的食物基本都是免费的,但也可以自费进行加量,也可以买酒。
“哦,相当大度的人物呢。”希克咯咯笑道。“欧鲁巴,是不是觉得和身为皇太子与他见面那会儿的印象有些不同啊?”
“或许吧。”
这时,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是名武装了的士兵,穿着负责城内警卫的服装。当他看到欧鲁巴他们后,便停下了脚步,
“哦哦,你们就是被雇佣为佣兵的梅菲乌斯人吧。”
向他们走了过来。梅菲乌斯人,听到这句话的基利亚姆皱起了眉头。心想该不会是曾是敌人的陶利亚人来翻什么陈年旧账,或是因为有被当做奴隶被随意差遣的过去而希望与梅菲乌斯人撇清关系什么的。希克代他问道。
“有什么事吗?”
“不。其实——啊,波旺将军。”
“怎么了?”
士兵向抱着酒瓶回来的波旺行礼。然后,说出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名字。
“不,那个。是艾斯梅娜大人。”
“公主?”
“是。听说梅菲乌斯人来了,公主提出想务必见他们一面。”
“为……为什么?”
“原因没有对我等说明。只不过公主很少会这样积极地拜托我们做事。而且艾斯梅娜大人近些日子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所以总希望替她实现——”
“梅菲乌斯啊。”波旺苦不堪言地咬着嘴唇。“只不过这微小的共通点,就要将佣兵传唤到御前吗?”
“啊?”
“不,没事。你们几位觉得如何。是我国艾斯梅娜公主希望见你们一面哦。”
“我们以前毕竟是剑奴隶之身。恐怕无法得体地应对高贵的大人们。”
希克刚打算拒绝,
“要说高贵的人,我们以前不也是侍奉梅菲乌斯皇太子的近卫兵之身嘛。”
基利亚姆从旁插嘴。他大概觉得这是提高自身评价的机会吧。
(笨……笨蛋!)
希克斜眼狠狠盯着他的这时,波旺则瞪大了双眼。
“什么,近卫兵?”
“不,没有。只是暂时的。”希克迅速补充。“以前我们曾被皇太子殿下救下。在加贝拉参加了扎伊姆战役。但在得到报酬之后就立刻离开了梅菲乌斯。所以并不是什么能自称近卫兵的身份。”
波旺做出了思考的动作,然后
“我明白了。喂,给他们带路。”
“是。”
士兵行了一礼。事态不知不觉已经不受欧鲁巴他们本人意思的左右了。
(艾斯梅娜啊。)
欧鲁巴心中浮现出这个名字。陶利亚国太守阿克斯•巴兹甘的女儿。自己曾作为基尔皇太子和她打过两三次照面。
作为基尔的过去已经被他抛弃了才对。但尽管如此,心中还是掀起了一股莫名的感伤。
(果然来错地方了呢。)
“喂,说中了呢。”
站起身的基利亚姆小声说道。
“那个男人的预言啦。说你和高贵女性有缘分哦。”
2
“原本。”士兵不厌其烦地唠叨着。“没有大人的允许,是不能带异国人到公主的居馆的。但这次是特例。”
沿着满是垂下布帘的走廊前进,来到了远离主居馆的地方。道路左右站着士兵。他们对欧鲁巴奇特的装束报以好奇的注目,但却没有向他搭话或是阻拦他。
“公主,人我带来了。是从梅菲乌斯来的佣兵们。”
公主的起居室比想象中的要朴素。当艾斯梅娜•巴兹甘从应该是通向寝室的门口出现的时候,欧鲁巴内心不禁一痛。
(瘦了不少呢。)
看到这名久违一个月的少女,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丰满的面颊削瘦下去,闪着亮晶晶好奇心光辉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阴霾,面色甚至泛青。
三人行了一礼。希克在来这里的这段路上,将头发束起在头后较高位置。他曾在艾斯梅娜面前表演过剑舞。当时因为效仿剑斗士时代进行了化妆,所以现在只要变一个发型,印象就会大为改观。这是为了避免对方深究。
“非常感谢大家特地移步此处。”
少女微笑着,但总有一丝无力感。一贯给人如阳光下暖洋洋感觉的那种大方气质彻底荡然无存。
“大家请随便。都吃过饭了吗?我可以让侍女准备一些。”
“不,不用那么客气。”
在基利亚姆还没说出“酒”之前,希克抢先回答道。
当带路的士兵补充“他们似乎曾经是皇太子的近卫兵”的这句话一出口,艾斯梅娜的表情顿时变了。
“那么,各位曾见过基尔殿下吧?”
热心地询问道。
那之后的时间,艾斯梅娜向佣兵们发动了追问攻势。只要是皇太子的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要刨根问底。那自然,也就几乎全都由希克来应对了。
艾斯梅娜露出仿佛从母亲那里听故事听入迷的小女孩似的表情听着基尔•梅菲乌斯的一个个英雄故事。最令她感动的,是当剑奴隶们们背上了在圣临之谷掀起骚乱的黑锅,即将被处刑的时候,皇子救下他们的故事。
“啊——真是名善良的殿下呢。”
“嗯。虽然很寡言,也经常被周围的人误解,但是位充满了慈爱的大人。”
“我明白。不像是个建立了无数功勋的英杰,是个会露出腼腆笑容的善良殿下。他也对我说过很体贴的话。”
笑着点了点头,但艾斯梅娜的表情突然暗淡了起来。低垂下刚才还充满着生机的眼眸,双肩耷拉。长发从面孔两侧垂下,仿佛失去了扯线的人偶一般。
“公……公主,公主!”
照顾艾斯梅娜的侍女们冲了过来。抱着自己的肩膀,艾斯梅娜擦了下眼角。
“没关系。嗯,谢谢——”开口让侍女退下。“我一直在向龙神大人祈祷。那位殿下不可能已经去世了。他一定还在生存于什么地方,并会在我的面前出现。在听你们叙述的期间,我的内心不禁产生了如此幼稚的愿望。不,但是我相信,那位殿下一定是为了再次如英雄般地活跃,才一时隐藏——”
不合时宜的咯咯笑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艾斯梅娜的话。
希克和基利亚姆猛地转身。只见低声冷笑的,是始终低着头的欧鲁巴。艾斯梅娜仿佛被吓到了似的,
“有……有什么好笑的?”
“这不可能不好笑吧。居然说什么基尔皇太子还活着。他死了哦。在阿普塔,在愚蠢将领奥巴里的阴谋下。”
“这……这我知道。但是,那位殿下……”
“不,那位皇子也同样愚蠢。居然没有看透家臣的背叛。居然称那位是什么英杰,这只不过是公主您的过高评价而已。”
“欧……欧鲁巴。”
无视希克低声提醒,欧鲁巴继续道。
“救下奴隶也不是因为那位皇子生性善良。还不如说这种行为很荒谬。将人贬为奴隶,轻视生命的家伙们,只不过偶然看到顺着手脚爬上来的虫,因为心情还算愉快,就决定今天先放过它们,没有用手指将它们捏碎,而是用手将他们挥开放它们逃生而已。像这样,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罢了。”
“你……你这个人。”
呼吸急促的艾斯梅娜站了起来。但因为腰腿很久没用过力了,站起身后不禁一阵眩晕。侍女们慌忙上前支撑,或许是下意识的吧,她挣脱了她们的手。
“你……你也是被皇子救下一命的人吧。但是你居然如此贬低——”
“我很讨厌他哦。讨厌梅菲乌斯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这个人。阴险而秘密主义者,从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内心。似乎背后总藏着阴暗的秘密似的。恕我失礼,公主您又理解那个皇太子多少?为那种男人即便流一滴泪水也是在浪费。忘了他吧,忘了那种无聊的男人。”
“你,你这——你这!”
侍女们不由地大吃一惊,因为艾斯梅娜全身颤抖着,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向欧鲁巴面前摔了过去。
伴随着咔呛的巨大声响,花瓶被摔得粉碎。
“公主!”
“你……你这讨厌的人!给我出去,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再……再也不允许像你这样的无礼之徒继续留在艾斯梅娜•巴兹甘的房内!”
“公……公主,这样对身体不好。请务必……请务必冷静啊。啊啊,米莉,快把医生叫来。”
“我没有任何问题!这个人,这个……这个人——!”
艾斯梅娜刚才还泛青的面色现在令人难以置信地涨得通红,充满着泪光的铁灰色眼瞳中燃着愤怒的火焰。
“哎呀哎呀,还真是个麻烦的公主。是她说想要听基尔的事我才老实说的……”
“欧鲁巴,你也给我适可而止!来,快过来。”
希克他们像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顿时变得混乱的房内。担任房间守卫的士兵看傻了眼。
“发生什么事了?公主居然叫得那么大声。”
“稍微有点兴奋而已。我们走,欧鲁巴,万一超过门限,会被军营长教训的哦。”
三个梅菲乌斯人慌慌张张地离开后,艾斯梅娜•巴兹甘拽着一名侍女,哇哇大声哭了起来。抱着她的肩膀,侍女们,
(终于……)
互相交换着眼色。
(终于哭出来了。)
艾斯梅娜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期间,不哭,也不笑,只是呆滞地坐在那里。饭也没怎么好好吃,在房内几乎不怎么活动,就好像成了摆设的一部分。正因为艾斯梅娜总是对任何人都露出毫无隔阂的笑容,因此当主人的心死去的时候,整个房间仿佛失去了生命,染上了一层不详的阴影,对照顾她的侍女来说这令人相当难受。
而现在,艾斯梅娜宛若感情爆发的孩童般哭泣着。
抱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后背,侍女们也同样留下了眼泪。
“你真是个大笨蛋!”
基利亚姆锤了一下欧鲁巴的肩膀。欧鲁巴向前踉跄了一下,但连头都不回继续往前走着。
“如果能和公主搞好关系,再在下次的战斗中赢得功勋,明明会比当一介佣兵更为出人头地的啊。希克,让这家伙成我们的同伴果然是个错误。现在立刻断绝关系!”
“别唧唧歪歪的,吵死了。”
“你说什么。要不在断绝关系前,先把你的脑袋给斩断吧。”
“好啦好啦。基利亚姆,居然说要和公主搞好关系——我说你这家伙根本紧张得半句话都没说嘛。我看再继续待下去你就快要窒息而死了吧。”
“闭……闭嘴。”
“欧鲁巴。”
希克一改语气,从欧鲁巴的背后向他搭话。对回头看来的欧鲁巴,
“你对艾斯梅娜公主——”
“什么?”
“啊啊,不,没什么。”
欧鲁巴觉得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但立刻转回头。
凝视着少年的背影,希克独自陷入了沉思。
看到艾斯梅娜公主憔悴的身影,以及听到皇太子的点点滴滴显得如此兴奋的样子,欧鲁巴当然不可能毫无感觉。
(欧鲁巴或许在她身上,看到了其他什么人的影子吧。)
希克不禁心生这个猜测。
陶利亚的太阳一落下,白天的炎热顿时不见了踪影,依然穿着白天的装束甚至会觉得有些寒冷。大道的左右,供应食物和酒水的店家纷纷点起了灯火。
基利亚姆的抱怨喋喋不休地持续着。
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阿克斯将诸队长召集起来共同商讨。
向海利奥派去的援军阵容基本已经定下来了。负责带队的指挥官是波旺•特德斯。当然,第五兵团附属的佣兵部队也会随军同行。
“海利奥吸收了各方面的部队,军力方面也已经准备妥当了,但是政情目前仍不安定。”
阿克斯说道。领命的波旺在他御前行礼。
“不能排除一旦出现一丝破绽,就会瞬间土崩瓦解的可能性。决不能看错时势啊,波旺。该退时就要撤退。现在还不是最终决战的时候。”
“是。”
波旺被任命为率领六百左右士兵的指挥官参加这场战斗。年轻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心脏激烈的跳动声仿佛军鼓隆隆。
诸队长离去后,阿克斯刚想将手伸向腰部,但却中途停下了。每当兴奋时,抽出插在腰间的军配放在手上拍打是他以前的癖好。
“好了。”
在只剩下军师拉班待机的室内,仿佛敌人就在面前似的,阿克斯露出凶猛的表情低声念叨。
“那个借格尔达之名行骗的骗子,就算他能骗得了其他的王,也绝对骗不了我。看我不扒下他的羊皮。”
拉班没有回答。在军议用的桌子上,摆放着各都市国家送来的信件。有请求救援的,也有万一发生情况希望与己方共同作战的——每一封都是表现了各国在面对格尔达军所采取的步调。但其中,依然没有契利克的。
3
欧鲁巴成为陶利亚佣兵九天后。
以波旺为统帅的部队离开了陶利亚城门。穿戴着军队配给的锁子甲及一套武器的佣兵队当然也在其中。
他们沿着旧塞尔•陶琅时代修建的街道,一路向西北方向的海里奥前进。由于陶琅全域除了从沿岸诸国购买以外,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得到魔素,因此航空部队数量很少。陶利亚这次也没有派出飞船,而是只带了八艘飞空艇,行军过程中,这些都被分解成部件,由中型龙来搬运。大炮也是一样。
若配合士兵们徒步的行军速度,抵达海里奥约需要四天左右。太阳落山后,部队在路旁搭起帐篷野营。
在围着篝火玩赌博游戏的士兵中,只有欧鲁巴沉默地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从他面前走过的塔尔科特见状,
“哟,原绷带剑士现面具剑士先生。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吧,那这方面如何。要不要和我比个高下?”
他举着卡牌调侃道,可欧鲁巴依然予以无视。“呿”塔尔科特皱起眉头走开了。其实欧鲁巴并不讨厌塔尔科特,只是不想多说废话而已。
顺便提一下,欧鲁巴现在戴着邓肯给他的面具。是一个有着向上吊起造型的双眸,以及勉强遮盖鼻子面积的面具。嘴周围露出的部分比欧鲁巴以前佩带的——准确的说是因魔道诅咒被迫戴上的——虎面具来的多。
道路的一旁,有一个小堡垒的旧址。这也是旧塞尔•陶琅时代遗留的产物吧,还有一小部分区域的天花板尚能起到作用,这些就被当做指挥官级的宿舍了。推测这里是旧塞尔•陶琅时代东西的原因,不仅由于建筑物非常古老,而是因为在当前的陶琅区域,已经不可能在道路旁修建城池或堡垒了。
“——哦,那是为什么?”
还是梅菲乌斯皇太子的时期,侍从丁会向他卖弄自己的学问,随后被他追问到底。而丁则滔滔不绝地答道。
“塞尔•陶琅时代的公共道路同时也是与沿岸诸国的交易通道。由于陶琅区域是个几乎与外部地区没什么接触的国家,如果这里被阻断,那将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比如陶利亚距沿岸部分最远。如果与陶利亚敌对的国家将这交易路封锁的话,那他们当然就在战略上占据了优势的意思吧。”
“嗯。但他们有着自己原本就是同一个国家这个共通意识。这在外国人看来是种相当奇妙的想法。就算昨天双方还在以血洗血,战得不死不休,可只要一遭到外部的攻击,就会立刻团结一致将外敌赶出去——对我们梅菲乌斯就是如此——即便相互争斗,同胞意识也相当强。”
“原来如此。如果某个国家率先采用阻断交易通道这个有效策略的话,那其他的都市国家也会纷纷效仿。如此一来,陶琅全域就会衰弱,陷入饥饿,并轻而易举地被外国所侵略。因此作为不成文的规矩,诸国都会主动保护交易通路吧。”
“嗯。”
由于欧鲁巴先说出口,被抢走了难得可以披露自己知识机会的丁显得有些不愉快地点了点头。可他立刻打起精神,
“与其说是不成文的规定,不如说这是他们之间绝对的禁忌比较好。据说街道是在塞尔•陶琅时代信仰的龙神的庇护下的,如果袭击经过这里的商队,或是封锁道路,就有可能遭到他国的全面攻击。另外,从山贼手中保护商队也被视为管辖这条道路的各国的义务。”
(但是……)
这依然无法改变西方陶琅地区基本上是弱肉强食世界的本质。一、两代内就更替统治者血统的情况并不少见,甚至有出身盗贼的人成为一国之主的情况。因此这种不成文规定的作用究竟能维持到何时。十年前梅菲乌斯进攻陶琅的时候,据说一直按兵不动的各国也是在拉班•道的号召下,好不容易才团结起来的。
陶琅区域失去王已久。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塞尔•陶琅时代的法律与权威已然褪色了吧。
“你在想什么?”
听到这声问话抬起了头,还是那个叫斯坦的男人。没有得到欧鲁巴的允许,他就“哎咻”地坐了下来。从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的手脚不仅很短,同时也都像木桩一样圆滚滚的。
“给。”
他将一个小瓶子递向欧鲁巴。欧鲁巴刚打算抬手拒绝,
“不是酒啦,是蜂蜜。在这附近还算得上是贵重品。是我在昨天赌博的时候赢来的。”
他这样说道。若是平时,欧鲁巴定会予以无视。但是这个名为斯坦的男人与外表给人的感觉相反,有一种亲近感。而且正所谓不能太强人所难吧,欧鲁巴下意识接过了小瓶子,用手指蘸了一下,舔了舔。
斯坦立刻高兴地笑了,做出同样的动作。他一笑,原本就很小的眼睛显得更小了。
“但是,越看越觉得你的面相很奇妙呢。”
“戴着面具你也看得出来吗?”
“我的话,是能看到『颜色』。嗯,很难解释清楚。比如说,哦,这家伙是这种颜色的所以肯定这种性格,或是这家伙看上去有些发青嘛,最近一定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之类的。”
“这不过是单纯的感觉吧。”
欧鲁巴表现的相当淡然,斯坦顿时有些来气,
“但却不能小看哦。在战场上,我绝对不会接近那种看上去发青的家伙。那种家伙将会遇到不好的事,在战场上,那就代表了死。而事实上,那种家伙高概率不会活着回来了。就是通过这样,我这种根本没什么实力的人才能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哟。”
“你说你是在游牧民族中被抚养长大的吧。”
欧鲁巴心中一动。自离开梅菲乌斯以来,他很少对某种事产生兴趣。
“陶利亚的游牧民族都拥有像这样非人的力量吗?”
“怎么可能。”斯坦又添了一口蜂蜜笑道。“和在城市里普通生活的人们没什么不一样啦。”
“比如说,非常擅长操控龙的人。光用手触碰就能平息龙的怒火,并驯服龙。还能听到龙的『声音』,这样的呢?”
“这算什么?”
“不知道就算了。”
与兴趣盎然的斯坦相反,欧鲁巴失去了兴趣似的扭开头。
“说得相当具体呢。龙的『声音』呢。巴鲁巴罗伊村落的人的话,或许可以做到这些哦。”
“巴鲁巴罗伊?”
嗯,斯坦点了点头,
“位于海利奥以北的克鲁安湖。传言说那周边坐落着传说中的村落。可以追溯到比塞尔•陶琅时代还要早的古代,据说这里居住着祭祀龙神的人类。说是人类,但却是在我们的祖先从宇宙到来以前的事了……也就是这个星球的原住民,被称为龙人族的人们。”
“据说龙人族是龙神退化后的形态。”
“谁知道呢。这些晦涩的部分就交给学者先生们解释了。总之,这些原住民们与人类战斗并败北后虽然失去了踪影,但据说至今还居住在这巴鲁巴罗伊村落中。”
“为寻找龙人族生存者而四处探索的冒险家、探险家有很多。其中应该也有得知了这个传说并去那里搜寻的人吧。从至今尚未找到来看,这可能性很低啊。”
“问题就在这里。克鲁安湖附近,泽尔德人是绝对无法靠近的。因为这片土地自塞尔•陶琅时代起就传说有龙神存在。换句话说,这里对泽尔德人来说是圣地。很久以前,曾有一名东方的将军还是国王什么的想得到陶琅这片土地,他觉得泽尔德人不会接近这里实在是求之不得,因此就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堡垒,支配了湖周边一带,打算将这里作为攻略陶琅的前线基地。然而,在这座堡垒完工后没多久,堡垒突然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消失了。没有被烧毁,也没有受到袭击,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
“格尔达……”
说到这里,斯坦停顿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与我们即将对决的格尔达是否是同一个人物,但这里说的格尔达是指塞尔•陶琅时代龙神教的祭司。这个格尔达每年会在塞尔•伊利亚斯神殿举行一次圣选,简单说就是选出特殊的祭品,并将近一百人沉到这湖底。”
欧鲁巴绝对不是什么迷信的人,但这时突然觉得一阵阴风掠过皮肤。
“话说回来,记得根据传说,巴鲁巴罗伊中有被称作龙之巫女的存在。虽然不知道那和你说的能听到龙的『声音』的人是不是指同一个人。”
“这样啊。”
随后,斯坦又谈起了以克鲁安湖为水源的河川是海利奥民众生活用水的事。从民众的角度来看,能从泽尔德人圣地克鲁安获得恩惠也是一种荣耀。
欧鲁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围绕着传说的一个个故事,视线一边向周围张望。
到处都生着篝火,散落地搁在岩石边或放在地上的剑与枪散发着钢铁的青白光芒。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西方口音浓厚的话语声。男人们聚在一起所特有的野兽的气味,令欧鲁巴联想起剑斗士的时期。
这时,远处传来了塔尔科特所特有的如悲鸣般的叫声。
“哎。”斯坦站了起来。“大哥又被人耍了。他头脑还算是聪明的啊,可就是太容易意气用事了。我去看看。”
斯坦离开后,欧鲁巴将配给的毛毯拉到肩上,打算睡觉。然而面具碰到地面的触感令他觉得非常碍事。
闭上眼睛,艾斯梅娜•巴兹甘那憔悴的笑容在眼睑内的黑暗中浮现。而她那身影立刻与另一个人重叠,令欧鲁巴心情无法平静。
欧鲁巴数次翻身,而每翻一次,
(去更远的地方吧。)
内心都会浮现这个念头。去没有人知道欧鲁巴容貌、皇太子容貌的土地。去不会听到熟悉的人名、熟悉的国名的土地——
部队沿着贝尔加纳山岭北上。位于越过贝尔加纳东侧的宽广平原上,星星点点分布着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村落。这里同样是与梅菲乌斯国境的缓冲地带。山岭中建有堡垒,用来警戒东方与南方,并从企图突破山岭的人手中守卫国境。
山峰逐渐在视野中低矮下去,海里奥的外墙出现在视野中。门前,经过装饰的骑兵部队列队等待着。波旺派使者策马先行,在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后,陶利亚的部队在带领下进入了海里奥内部。
得知援军的到来,城内道路旁攒动的人群纷纷高声欢呼。
“阿克斯那家伙,总算抬起他那沉重的身段了啊。”
某个人正在高塔上旁观着这一切。高瘦身材,紧贴后脑的头发,修整得很整洁的胡须。乍一看,似乎很注重打扮,但全身却散发着如野兽般的气息。若无其事地穿戴着西方少见的覆盖全部四肢的甲胄。
“而且规模还不小嘛。是因为觉得一旦这里陷落,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好歹会有些紧张吧。不过算了,就让我来好好欢迎你们吧。”
虽然口气像是个国王,但这男人甚至根本不是个海里奥人。他是同盟国契利克的佣兵队长,名为格雷冈。他在战场上狂野地驰骋,杀敌,侵犯女人,如果有必要,甚至会强行逼迫己方村落服从命令,擅自拿来当自己的据点。佣兵团『红鹰』首领格雷冈这名字为众人所熟知。
但由于其过度越轨的行为,他与王亚姆卡二世发生了口角,被放逐出契利克。临走之际,他不仅带上了自己的部队,甚至还从契利克中带走了大量正规部队,率领着总计七百名左右的士兵离开了国家。
要养活这么多士兵当然就要立刻找个国家雇用自己才行。该说是万幸吗,当前陶琅全域都正遭受到格尔达军的入侵,每个国家都想得到强大的部队。所以格雷冈就来到了这海里奥。
正因为海里奥向艾门派去的援军全灭,又由于内乱导致正规士兵很少,刚成为王的贾拉二话不说就接纳了格雷冈的部队,还答应给予他们高额的报酬。
那之后,格雷冈将海里奥的军权几乎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部下们的行为表现也像是在炫耀这个城市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似的。
“我是个生于战场,死于战场的男人。”
对自己的出生,他总是带着自满与自嘲的口吻说道。
而这样的男人正一脚踩在高塔窗台上看着下方的陶利亚军。
“格尔达军大概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他向站在身后的男人发问。此人像是个沙漠之民,用头箍固定的布从头上垂下。面容轮廓相当深刻,但却像患病般消瘦。
“应该会在一周后行动吧。”
他的声音嘶嘶作响,仿佛徘徊于沙漠中的蛇的威吓声。
“是吗。”格雷冈向手指上吐了口唾沫,用手指抚摸着胡须,“这些陶利亚人直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才是塞尔•陶琅正统的继承人,但这种发霉的尊严究竟能战斗中派上多少用处。让我们来领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