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 心框—Frame of Mind— 第三章

「我差不多该走了。」

桂同学放下照片,笑着说道。

她说她跟在场的三年级学姐们说要去上洗手间,然后从网球场偷偷溜出来的,要是太晚回去,可能会被担心是不是身体不适。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当然知道桂同学是为什么偷偷跑来蔷薇馆,但要是她们找一些奇怪的理由帮她开脱,难保不会因为这样反而露馅。

当然没问题——茑子同学和佑巳赶紧点头,爽快地把朋友送了出去。要是背后有这层理由,自然不能强求人家留下来啦。

「话说回来,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桂同学在饼干门前转过头来说道。

「那孩子?」

「叫什么来着?就是一年级生,头发轻飘飘……呃,茑子同学的妹妹?」

虽说桂同学在说到「妹妹」时有些迟疑,不过茑子同学还是知道她在说谁,便一边把摊开的照片聚集起来反问:「小笙怎么样了吗?」由于小笙常常黏在茑子同学身边,所以不少人都以为小笙是她的妹妹。

听桂同学所言,她先是去摄影社的社办找茑子同学,然后那个头发轻飘飘的一年级生却挡在门口,咄咄逼人地直说什么:「茑子同学现在人不在,请问您找她究竟有何贵干呢?」

「难道我找个朋友还得先获得对方妹妹的同意吗?」

桂同学愤慨地说着。面对桂同学的愤怒,茑子同学停下把照片塞回信封里的动作,露出了「我真不懂」的困惑表情。

「为什么她人会在社团活动中心里呀?啊,先让我订正一下,小笙可不是我的妹妹喔。」

这时佑巳也跟着回想起来了。刚才茑子同学说过了吧?今天三年级生占领了社办,从茑子同学的表现来看,小笙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才对。

「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了呢?」——佑巳赶紧催促桂同学继续说下去。

「我也拿她没辙呀,跟她解释我的来意之后,她终于放我走了,如果她不是茑子同学的妹妹就更奇怪了啊,她是想怎样?以为是茑子同学的秘书吗?」

「哎呀,小笙是茑子同学的信徒嘛,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知道啊,该说一年级生死脑筋还是怎样呢……总之,就是会像这样有率直却又固执的地方吧。」

嘴上是这么说的桂同学,大概也在社团里遇到难缠的学妹了吧?但那也有可能是她回想过去的自己所做的发言。她露出有如姐姐般的笑容说:「真拿她们没辙啊!」便打开门扉离开了。

「话说你不认小笙当你的妹妹吗?」

房间里现在又只剩两人了,佑巳向茑子同学问道,毕竟她们两个感情好到让大家都以为她们是姐妹,所以佑巳也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两人没有真的当上姐妹。

「这个嘛……」

茑子同学笑了起来,从别的信封袋里取出照片,摊在桌子上。

「成为姐妹并不代表一切吧?」

摊在桌子上的是一张映着少女们穿着便服的稀奇照片。

枯树萌芽

「姐姐。」

新年的春节也过了,明天就是要将供奉给神明的烧饼拿下来分食的日子了,这天夜里,妹妹跑来我的房间,递了一张照片给我。

「有什么事?」

我从大学的教科书上冷冷地抬起头来。

总是如此。

我不知道世上一般的姐姐是怎样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用笑脸对待过我妹妹,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现在才突然转变态度也怪不舒服的。

我和笙子是货真价实的亲姐妹,但是长相和个性在加上名字全都相差甚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抑或是本来就差了三岁的缘故,我们之间既没有发生过很大的冲突,却也不是那种能够敞开心扉倾诉的关系。

所以我妹妹会来我房间,多半都是为了跟我借我的厚重辞典,而且那也不是常有的事。

「姐姐,这个……」

但是她现在却一脸认真地,对我递出了一张快照。

「到底是什么事呀?」

笙子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在犹豫,心想这东西该不该拿给我看的样子。

「什么东西?」

我从她手中拿起那张照片看了一眼,那瞬间……

「——」

我屏息了。

笙子手上拿的那张照片,看起来非常普通,只是一张拍有新年参拜时神社热闹光景的照片。

笙子今年过年时跟学校的朋友去参拜了,所以我本来还大意了,以为那只是她跟朋友拍的照片罢了。

可是当那张照片躺在我手心时,那已经不是随处可见的新年风景照了。

「……为什么?」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只好偷偷打探妹妹的表情问道。

照片的正中央,映照着直到去年都还跟我同班的同学,而那位同学,在照片里风采夺人地微笑着。

* * *

那位同班同学,总是带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走在我的前头。

也许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吧?不,她肯定没有这么觉得过,只是……

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那副德性——总是一脸无所谓地走在我的前头。

她摆出一副像是在说「我在家里和在学校都没在念书的啦」的表情,却在考试时考了将近满分的成绩。她摆出一脸无聊的表情,却像是理所当然似地成了学生们之间的中心人物。

我一直很讨厌那样的她,别说是辛苦努力了,她连去争取的意愿都没有,却一样接一样地获得各种事物。我无法原谅那样的她,我只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在否定努力的人——我——一样。

所以我努力过了,只要比别人多付出一倍的努力,赢过她的话,我应该就能继续维持我的自尊心。

我一直打算考上她大概也考不上的顶尖大学,然后跟这卑微的高中生活正式告别。

于是,我这三年过着每天疯狂念书的高中生活,把一切的精力都花在胜利者露出笑容,迎接毕业典礼的那天上,虽然我身处莉莉安女子学院高中部,而这里有着让拥有特别关系的学姐学妹结成姐妹的制度,我却连这制度也不管。

但是等潘朵拉的盒子打开之后,结果究竟是怎么样呢?最后,她连一较长短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这到底是怎样?我自问自答了无数次。

我考上了无论是偏差值③、竞争率或知名度每一样都是无可挑剔,任谁都会承认是我国最顶尖的国立大学顶尖科系,这样的我居然赢不了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可是这样的蠢事还真的成真了。

听说她要去念别所学校的艺术系,真是太可笑了。

我听到她所选择的出路之后,还真的笑出来了。

这样一来,根本就无法构成比较胜负的条件呀。

就算同样是格斗技,相扑和拳击的形式不同,自然无法判断那边的选手比较强悍,这完完全全是同样的道理,整件事情都和「目标不同」这个词汇所形容的状况一模一样。

在即将达成眼前的目标时,我丧失了我的目标。

就连拿好成绩、找好工作这种人生规划,也变得朦胧不清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明明不是为了那个人才这么努力读书的,但是等进了大学,总是一脸无谓的她消失在眼前之后,我也开始渐渐不觉得读书有意思了——

③日本用来计算、比较全国学生成绩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是判断学校入学难易程度与学生平均成绩的一个指标。

等这种日子持续了八个月之后,某一天……

记得是十二月中旬左右的时候吧?我发现了「那个东西」。

我为了拿回昨天晚上借给妹妹的英日辞典,走进了许久未去过的妹妹房间。

笙子人不在,因为她去上学了。

我想说只是要拿回我的辞典,便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她的房门。我妹妹似乎也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进我房间,再说我也不排斥我妈妈帮我打扫房间,只要不随便开可能放有重要东西的抽屉,进她房间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我先是看了一眼她的书桌上头,但我的辞典却不在那里,接着我环视了她的房间一圈。

和房间一体成型的书架上头,毫无秩序地摆着一些与读书没什么关系的少女小说、介绍甜点的书籍、给少女看的时装杂志、她小时候很喜欢的童话书、玩偶等东西。不,也许陈列是有其秩序的吧?一种叫做「女生的书架」的秩序。

「喔~~?」

虽然她房间的书架跟我房间里的基本上是一模一样,里面摆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一种新鲜的感动。

我并不是在羡慕她,只是觉得「不一样啊」。

最后我在她的床上找到了辞典,由于辞典摆在床单上,大概她本来是想趁出门的时候还我才丢在那里,结果却忘记了这回事吧?

达成目的之后,我本应要马上离开她的房间,可是刚才我眼角一瞬间瞄到的东西,让我脚下的拖鞋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走到了她的书桌前。

我伸手去碰的那本书的背表,在「女生的书架」上显得格格不入。

「摄影的书……?」

上头摆的并不是摄影集,而是教你如何使用相机拍照,充满了技术用语的专门书籍。

「为什么笙子的房间里会有这种东西?」

由于我妹妹从小就长得可爱,父母被熟人说服之后,让她去做了一阵子的儿童模特儿,可是她长大之后就完全不会再做模特儿了,而且她还因为受到那时经验的印象,觉得很讨厌摄影的说——。

「那孩子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呀……?」

这么一说,虽然我知道高难度的算式、汉字或英文文法,却对自己的妹妹一点也不了解。

从我这个做姐姐的眼中来看,「内藤笙子」是个长得有点可爱,待人和善、超讨厌读书,认为校园生活应该能过得再快乐一点,有些轻浮的蠢女孩。

「可是……」

一个超讨厌念书的人,会像这样不时跑来跟不能说是关系好的姐姐借辞典去用吗?

「就是啊。」

笙子好歹也有一本……不,两本英和辞典,如果只是要写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一年级的英文左右,那么那两本都很够用,其他的辞典也是如此。随着小孩成长,爸妈也应该帮她买了跟我一样的辞典才是。

「这么说来……」

笙子跑来跟我借的,是程度高一阶,情报量也很多的成人用辞典,那是我读高中时,我在圣诞节或生日的时候央求双亲帮我买的。

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想要了解更多的事情。

那是我跟现在的笙子同年纪时渴望的东西。

「……」

我把摄影的书摆回到书架上,这时,书堆稍稍倾斜了,抽出一本书之后再放回去,似乎让书堆失去了平衡。

(倒了?)

可是,这一层书架上的书看起来堆得满满的,根本没有空隙才是,堆满的书籍就像背表紧紧相依,简直都堆到了书架边缘。

「……不是要倒了?」

我试着确认那奇妙的异样感到底是什么,这下才发现那些堆在书架边缘的书本,原来是为了藏住后面的东西所做的盖子。像是打开门扉似地轻轻抽出书本之后,后面出现了一个宽约十五公分的空间。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怕被人看到似地,摆在那里的是一个相框,大理石花纹的边框里,放着一张呈现深褐色的照片,映照着两名身着制服的少女。

照片里头的少女是我和笙子。

我小心不弄倒两旁的书堆,战战兢兢地拿起相框。

——没有错,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笙子究竟是怎么拿到这张相片的呢?而这张相片究竟又是谁拍的呢?

可是,就算是姐妹,我也不敢贸然去问她这种藏在书堆里的相框的事情。

这举动就像冒失地踏入对方的内心似地,我办不到。

那张照片里的我看起来美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我在自己的相簿里,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这种表情,无论是班级的团体照、体育祭还是学园祭上的速写,我都摆出一脸像是在说「我才不会输呢!」的僵硬表情。

看似忧郁的表情、捧腹大笑的表情、冷冷的微笑,虽说她脸上的表情很多,每一种表情都耀眼璀璨,有如花朵一般。我总是和她抱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遇到敌人似地浑身使劲,狠狠瞪着镜头。

我究竟是在跟什么搏斗呢?

一直认为是敌手的那人,分明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我翻阅起久久未阅的相簿,面对高中生时的自己,忍不住稍稍哭了出来。

直到现在我才这么想——其实我很像笙子房间里摆的那张照片里的少女一样,露出安稳的表情和那个人一起拍照。

(事到如今想这些干嘛……)

我擦去泪水,急忙关起相簿。

居然会想这些事,真不像我,肯定是因为我失去了读书的目标,心绪变软弱了的缘故吧。

如果是在毕业之前这么想就算了,既然现在我已经在别的大学念书,那就已经无计可施了。这点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除夕过后,今年的一月二号,我走到了离已经毕业的莉莉安女子学园很近的神社。

乡愁?

不,我并不是为了唤回高中的时光而来的,我去年在这里买了祈求考试合格的护身符,我是为了供奉那护身符而来的。

「果然没有半个人来吗?」

我站在鸟居前看着手机,独自叹息,现在已经超过下午一点都快二十分钟以上了。

「虽然我本来就没有期待就是了。」

不过遵守约定来这里的居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既然如此也就没辙了。我心想既然这样就赶紧一个人处理完事情然后回家吧,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半个人来吧?要是她们有打算要来,应该也会先打电话联络一声才到吧?

去年的今天,四个高中同学同样选了这间神社,一起来这里参拜了,我们当时是高三,也就是考生。

提议者(不是我)本来似乎邀了班上的所有考生,不过约在春节,自然凑不齐人数,当然她也问过「那个女生」,不过那个女生却不感兴趣似地用手指卷着头发说道:

「我是很想去,但我们家每年新年都会去夏威夷玩。」

我是在有些距离的地方观察着她,记得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知道她不去之后,我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可惜。那是发生在第二学期结业典礼上的事。

最后,除掉当天临时取消的人,剩下来的时间刚刚好可以去参拜的,加上我就只有四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缘分才集合起来的缘故,四个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伴意识,还约好四个人要在一年后的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来这里还愿。

可是,根本没有半个人记得一年后的约定。

考上之前拜托神明的事,在顺利考上之后,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还是说,被新生活的步调吞没之后,也无暇顾及以前的朋友了吗?不管是哪个理由,没来的人就是没来。我一个人沿着去年的路线,漫步神社境内,我在神殿的本殿前投下塞钱④,合掌报告

④日本的神社与佛寺本殿前置有赛钱箱,投下零钱再合掌许愿是日本参拜的礼仪,投下的零钱称为赛钱。

我顺利考上的事以及感谢神明。

仔细想想,在天主教学校念书,却跑去神社许愿拜托神明保佑我们考上。而去年对此毫无疑问的四个人,就某种层面上显得挺可笑的,在莉莉安这个学校里生活,我的感觉也确实相当麻痹了,一旦走出学校之后,可能就会想这样,看到以前看不见的事物吧。

(传说是天台宗⑤的和尚最先制作的神签,出现在神社里也是挺有趣的啊。)

由于那和尚是大年初三时去世的,所以叫做元三大师,为了向明天是忌日的高僧表示敬意,我今年也抽了签。

——吉。

「愿望,会实现。等的人,会来……吗?」

我一边念出占卜的结果,轻轻地笑了出来。

虽说去年也是抽到吉,不过我觉得今年比去年还好。

记得去年是「愿望,不会实现。等的人,不会来。应该要主动。遗失物,找不到。」这哪里有吉的意思啊,当时四人不禁捧腹大笑。

不过,只是轻松抱着试运气的心情去抽的签,却总是在某方面上应和着自己的心情,这点是确实无误的。

等的人不会来。

我当时心想——就因为不会来,我才能保持冷静。

(啊……对了。)

当时我不知为何,收到神签内容的影响,除了自己用的祈求合格护身符之外,还另外买了个祈求合格的护身符。

(应该要主动。)

回忆不断涌现。我骗同学说我忘记帮表姐买祈求安产的护身符,又跑回去买了另一个护身符。

第三学期的第一天早晨。

我把装有护身符的纸袋放进了「那个人」的鞋柜里,绝对不能让她或是其他人纸袋那个护身符是我送的,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护身符可是相当危险、恐怖的东西,简直能与炸弹或手枪匹敌。

(真受不了啊。)

然后在一年之后,我一边取笑过去的自己,一边找能挂神签的树枝,真不知道我这一年的变化该说是成长还是退化呢?身处在漩涡中的我,是无法理解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接着把视线来归地面上。

⑤日本佛教的宗派之一,为视法华经为本经的大乘佛教。传说为唐僧鉴真传入日本,日僧最澄于平安时代初期在比叡山建延历寺开宗。

那到底是什么树呀?一根乍看之下像是已经枯萎了的树干,停留在我的视线里。

树干上全是伤痕,树叶都凋零的树枝,一旦上头零散地绑着神签,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绽放着白色花朵似地。

我也让那树木长出了另一朵新花。

等我绑完神签,再次向前迈步时,我在人群之中发现了熟识的人的身影。

「……那是……」

虽然我只是一瞥到了对方的侧脸,但肯定没错,虽说对方的长相并没有让人印象很深刻的调整,只是那可谓是正字标记的眼镜和相机,告诉我没有弄错。

对方是摄影社的一年级生——武嵨茑子。不,那是我还在莉莉安念书时的年级,既然她差我两个年级,她现在应该已经是高二了。

她比任何人都还会拍「那个人」,学园祭的时候,我在摄影社的展览室里,站在朝着我微笑的「那个人」照片面前,忘却了走路这回事。

(我又……)

为什么我会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往事呀?而且又都是就算回想起来,也无济于事的事情。

(真是够了!)

我无法完全处理掉的陈旧情感,就拿去跟陈旧的护身符一起供奉给神明去吧!我赶紧前往能请神主烧掉古老的符牌与护身符的「焚烧场」。

没错,这样就行了。

反正当我还在犹豫是否要叫住茑子同学时,她就像是被人潮吞没似地,不知不觉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就舍弃掉护身符,然后换得一身轻地回家吧。我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小跑步向前迈进。

不用认路标,我也能马上找到「焚烧场」的位置,白色的烟雾笔直升向天空,只要朝那边前进就行了。

我眼前的目的地看起来一片模糊,并不是因为我流泪的缘故,只是那道烟刺激了我的眼睛罢了。

「咦!?」

等我到达焚烧场的瞬间,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

站在焚烧场旁排队的其中一个人看着我的脸,毫无防备地微笑着。

「真没想到会遇到克美同学你呢。」

——对方就是我口中的「那个人」——鸟居江利子同学。

她穿着粉红色的短大衣,配上褐色系的格子短裙,看起来十分年轻,比她身着莉莉安制服的那个时期还要显得年幼。

「为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一不小心就把内心的话语说了出来。

就连考试期间都不愿意改变惯例,在夏威夷度过新年的她,为什么今年会在国内呢?不,这可不光是国内的问题,而是更微小的问题,由于我们的母校就在旁边,应该问说为什么她会在「老地盘」附近才是。

「这样啊?我不是去年来过这里的成员,人却在这里,让克美同学感到吃惊了吧?」

江利子同学一边笑着,一边说着「锵锵!」,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了某样东西,亮到我的眼前。

「其实我身上也带着这家神社的护身符呢。」

「——」

她手上的东西,毫无疑问地跟我拿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印有这家神社名称,求考试合格的护身符。

「这个是我在三年级第三学期的开学典礼那天,人家放到我的鞋柜里的,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送我的,但我报考的学系全都合格了,这肯定很灵验吧?然后我就想说要帮令……我妹妹也买一个,她今年是考生呢。」

「这、这样啊?」

「克美同学,你们当时不是吵着说一年过后要来还护身符吗?所以我就想说可能会碰到谁,于是就过来了,看来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来,就随便挑了一个时间过来了,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巧呢。」

「是啊。」

我不想让她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所以只能回她一个敷衍的单词。

不过江利子同学说出的那几个短短的话语——「灵验」、「给妹妹」、「有来真是太好了」,就像碰到弹簧床似地在我的内心里来回弹跳着。

「要交作业实在很忙啊。」

「真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不,也许只是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其实根本什么也没想。」

「因为更动一月份时程表的事情,大吵了一架。」

江利子同学抛出一个接一个话题,像是大学的事情、和男友交往的烦恼、抱怨企图破坏她跟男友关系的父亲和兄长等等。

相对地,我也稍微提了一下像是最近搞不懂妹妹在想什么之类的事。

我们站在焚烧场旁,并排投下赛钱,一起合掌祈祷,同时把去年买的护身符丢进火堆里。

「那再见啰。」

就像明天也还会碰面的同班同学似地,两人说了声拜拜,就此道别了。大概一起待了十五分钟左右吧?江利子同学说之后还跟人有约,是跟她高中时的妹妹支仓令同学有约呢?抑或是在毕业前夕传遍校园,她那位花寺学院高中理化讲师的男朋友呢?

我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边心想要是当时叫住匆匆瞥到的武嶋茑子同学就好了,要是叫住她,肯定能请她帮我们拍一张很棒的照片吧?

问我为什么?

因为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光,两人肯定就像从以前就感情很要好的朋友似地,排排站着彼此微笑着才是。

就算我有些放不开,但我当时肯定笑着。

在那如梦似幻的时光之中。

我就像这样,最后总是只能想着「要是当时那样做就好了J。

明明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去追武嶋茑子同学,我那个时候才得以和江利子同学碰到面的啊。

* * *

「……为什么?」

而今天,我妹妹给我看了这张照片——鸟居江利子同学的照片。

「我认识的学姐说是偶然碰到了江利子学姐。」

「这、这样啊。」

没有必要问对方是在何时何地碰到江利子同学的。

那位「学姐」应该是在征求江利子同学的同意之后才按下快门的吧?对着相机微笑的江利子同学身上穿着我曾见过的粉红色大衣。没错,这张照片是在今年一月二号,在那家神社拍的。然后——

「这个人是姐姐你吧?」

笙子用手指了一下在江利子同学身后的小小人影。

没错,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就发现了,被拍进照片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我。

直到垄子给我看之前,我都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所以我当时自然也没有察觉到相机。新年参拜潮的神社里到处都是人潮,而且四处都有人在拍照,就算有相机对着我,也不会一一去确认。

照片里的我根本没发现江利子同学人就在那里,而是站在她的身后,稍微向上看着、微笑着。

为什么我会露出那种表情呢?我马上就解开这个谜团了,我当时正在找挂神签的树枝,为了让神签可以永远停留在枝头上,我的手自然紧紧握着被我折得细细的神签。

——是让枯树萌芽的「花」。

「虽然学姐没有发现站在后面的人就是姐姐你,但我一看就知道了,我本来打算保密的,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我想这张照片果然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是吗?」

我决定心怀感激地收下妹妹的好意。

「我懂了。」

我想如果是一年前的自己,肯定会生气地说「要你多管闲事!」,因为自己的心情被人看穿而感到愤怒,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了。

就是呀!照片里的江利子同学似乎也这么说地笑着。

「然后还有……这个。」

笙子又拿出一张照片,是跟我手上的一模一样的照片。

「要干嘛?」

「我请学姐帮我洗了两张,不如由姐姐你送吧?」

送给江利子同学。

「嗯。」

嗯,是呢,就这么办吧,我点了点头。「那我就闪啦。」

妹妹处理完事情,露出放下重担的清爽表情就要走出房间,这时我喊了声「笙子」,叫住了她。

「记得帮我跟武嶋茑子同学道谢。」

笙子停下脚步,露出惊吓的表情回过头来。

「你怎么会知……」

……也就是说,我猜对了吗?看来我的直觉超准的。

「呵呵呵,不要小看比你多活了三年的姐姐啊。」

「呜哇~~」

笙子轻轻叫了出来,慌慌张张地逃掉了。她这种地方就像小孩子一样,很可爱。

「看来她似乎过着快乐的髙中生活呢。」

我笑着,把两张相片排排摆到了书桌上。

就以送照片为由,给她写封信吧。写些那时没能说的话,像是我现在读的大学里发生的事、在莉莉安念高中那时的事之类的,不然干脆写写没有半点理由却见到面聊了天的事也好。

不,是有理由的。

我们是在同一间教室里一起读过书的同伴。

光是这样,理由就很充分了。

我把照片摆在一旁,摊开大学的教科书。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念书。

并不是为了赢过江利子同学,而是为了和她并肩向前迈进,为了能够和她一样笑着。

就算彼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要某天在哪里碰到面时,能够提起自信阐述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够了。

马上就要迎接春天了。

看起来枯萎的树木,也马上就要萌生绿色的嫩芽,绽放起花朵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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