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开始的日子,是冬日中一个罕有的晴天。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积雪在阳光照射下闪得刺眼。位于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可很少能在冬季迎来这样晴朗的天气。简直就是如同画卷中描绘的那种美妙的启程之日,甚至到了教人担心会不会在这里就把全程的好运都用光了。
不过,目光落在宽大粗犷的旅行衣上──这是旅行圣职者的打扮──把这天气当作是神予以的祝福,恐怕也不为过吧。
村子中有条河流过,河上是一座栈桥。季节变换时这里的船将不停往返,载着前往享受温泉,或是已经准备返回的客人。不过现在桥头只有一艘船停着。船夫是个胖得几乎要把船压沉的大胡子,身手却相当灵巧。短短几刻便搬完了货物。
「马上就出航喽!」
他对我喊道。于是我也挥挥手表示回应。接着深吸一口气将行囊担在肩上。感觉沉甸甸的,是因为里面装满了那些为我的旅程加油的人送来的心意。
「柯尔,该带的都带上了吧?」
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关照了自己十多年的旅馆主人克拉夫特·罗伦斯。此刻他正担心地看着我的行李。
「路费,地图,食物,防寒用具,药草,短剑,火药。这些你都检查过了?」
现在仍旧一心考虑着旅途的准备的罗伦斯曾是非常成功的旅行商人,实际上对这次旅程他比我还要用心,因此准备工作我也不由得全都依赖了他的帮助。
「老爷。您不是都检查过好几次了吗。何况包里已经没有地方装别的了。」
站在罗伦斯身旁的女性无奈地笑着说。她是掌管罗伦斯的旅店『狼与香辛料』后厨的汉娜。
「噢,是吗。不,但是啊。」
「没事的。罗伦斯先生。以前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条干鲱鱼,再加几个磨光了的铜币时,也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了。」
那是遇到罗伦斯之前的事。当时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名义上是巡游大学都市修习学问的流浪学生,实际和乞丐并没有什么两样。在无处可去,仅有的一点钱也用光,没有一个人可依靠,几乎要在异国他乡走投无路时幸运地遇到了罗伦斯,得到了他的帮助。
都已经是十年前,不,或许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想想看自己自那以后真的成长了吗,我的心里只有问号。眼前的罗伦斯仍是如那时般年轻,或许正是这点让我产生了自己也还是那个幼小少年的错觉。
不过,攥着行囊的手因为旅馆工作的锻炼而有力了不少,我的个子也比孩子时高得多了,以前接近银色的头发正一点点变成金色。
时间的确在流淌。不管从好的角度或是坏的角度来说。
「是吗,也对……而且,现在你算是不输给任何圣职者的年轻学者了。我也为你骄傲,一直勤学到深夜的态度,也得好好学习一下。」
「您说得没错,老爷。但您要是学起柯尔先生,我就又要专门去买大蒜和洋葱了,还是请再多考虑一下吧。」
罗伦斯的夸赞让我有点害羞,汉娜的话也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总是在白天的工作结束后才开始学习。而且制作手抄本或是默读神学著作,主要其实是和睡魔战斗。所以每次都需要啃着洋葱和大蒜来保持清醒。因为这个,汉娜曾经好几次跟我抱怨过连做菜用的份都不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十多年了啊。谢谢你一直努力下来。这个温泉旅馆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柯尔。谢谢你。」
罗伦斯张开双臂,像父亲一样拥抱住我。不过假若没有遇到罗伦斯,我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实际上该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我才是……在旺季开始前出门,真是太抱歉了。」
「什么话。是店里的事情耽搁了你才对。不过,要是到南方去把事情做起来了,这个店的宣传可就拜托了。」
罗伦斯不愧是成功的商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关心我。
「而且……家里的另外两位没能来送你,抱歉啊。」
他突然抱歉地说。
「赫萝小姐的话,她一周前就跟我道过别了。据她说是因为如果现在来送的话肯定又会再挽留我。」
赫萝是罗伦斯的妻子,对我而言则像姐姐一样,有时,还是另一位母亲。
「以她的个性大概真会那样。这么做是对的。」
罗伦斯苦笑着,又叹了口气。
「缪莉的事情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
我想否定,跟着便想起来了这几天以来的骚乱,尤其是昨晚的事情。
「这么说,也对……当时她生气得像是要咬人一样,最后我还真被她一口咬住了。」
「真是的。」
罗伦斯一脸头痛的表情扶着额头。缪莉是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总是吵着想要离开这个『明明是又偏又远的乡下还要叫温泉乡』的地方。
所以,当我说出自己将要出门旅行时,也就很容易想象她会怎么样了。
「缪莉的固执跟赫萝一模一样。不过赫萝经历过那么多,知道放弃和离别。从这点来说,缪莉可是跟盛夏的太阳一样啊。」
虽然无比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但缪莉的淘气也是让罗伦斯头疼的根源。实际上,最近她已经算得上是安分了不少,不过缪莉小时候跑进山里玩,然后满身是血地回来都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
在这个很快就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让父母头疼也是必然的吧。
「一早上我就没看见她的影子。没准这时候她正闹着别扭,在山里对着哪头熊哭着鼻子发牢骚呢。」
想想被缪莉缠着,在巢穴中一脸不知所措的熊,我不禁笑了起来。
「安定下来之后,我会寄信回来的。到时候,请大家一起来玩吧。」
「这样再好不过了。只是,假如可以的话,最好能选一个美食比较多的地方。要照顾着她们两个的心情旅行有多难,你是知道的。」
「我会的。」
我笑着回答道。同时罗伦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这副模样不像是雇主,也不像是数十年前,那个救了我的恩人。
而是是像送别客人的旅馆主人一样,同我握手。
「路上小心。」
或许是发现我马上就要哭了,罗伦斯笑着加强了手上的力道。
「也请注意不要喝生水,随便乱吃东西。」
「汉娜小姐……也要保重。」
我努力忍着呜咽和两人握完手,重新担好行囊。
「喂──差不多可以上船了!」
船夫大概是为我们着想,看准时机在这时喊道。
「马上来!」
我答了一声,又望向两人。旅程开始后或许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们了。纽希拉各处都可以见到的温泉水雾,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不论怎么努力,脚都不肯迈出第一步。这时罗伦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走吧,年轻人啊。朝着崭新的世界开始你的旅程!」
如果说这时还不为所动,那一定是骗人的。
「年轻人还是免了。我的年纪,已经和罗伦斯先生遇到我时差不多大了!」
踏出第一步之后,第二步马上就能跟上,第三步甚至不需要特别注意。
回头看去,罗伦斯正背着手冲我微笑,汉娜轻轻挥着手。我又朝前望,想最后再看看纽希拉村的模样,也希望能在哪片树阴后发现那个淘气的缪莉正赌气地望着我。不过最后还是没找到。爱逞强这一点真的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我露出微笑,走上了栈桥。
「告别完了啊。」
「让您久等了。」
「当船夫的话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人连同一条河都没法迈进第二次。有点留恋也不是坏事。」
每天在这静静的河水上驾船,或许自然就会想到一些更深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从栈桥跳到船上。
「客人也就你一个。去躺在皮毛堆里睡个午觉吧。」
船夫一边解下缆绳,一边对我说。
皮毛堆。这个字眼勾起了我的记忆。以前,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旅行商人某天来到一个村庄。晚上他钻进堆在后面的皮毛里,打算如往常一样在马车上过夜。却在皮毛间发现了一个容貌绝佳的少女,少女拜托他将自己带往故乡。那个少女有在月光下无比美丽的亚麻色长发,头上还长着人类绝不可能有的兽耳,腰间的尾巴比一车毛皮中最好的还要漂亮得多。她自称贤狼,说自己是寄宿在麦粒中的丰收之神,真身则是存活了数百年的巨狼。旅行商人答应了少女的请求,开始与她一同旅行。之后两人苦乐与共,心意相通,在旅程的终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想到这里,我把手伸进皮毛堆中摸了摸。没问题,里面没有藏着谁。
除过皮毛之外,船上还堆着木桶和装满煤炭的麻袋。桶里恐怕是烧炭时流出的木馏油吧。这种东西一般被用作防腐或防水剂,不时会飘来强烈的焦臭味。皮毛则是从比纽希拉更偏
僻的山村里收购来的。冬天,村民们会进山打猎,用猎得的皮毛换取生活用品。但要把这些皮毛一直背进城里就太难了,所以往往会集中在纽希拉由船运出去。船上的麻袋和木桶也是一样。
「今年收购的皮毛真不少啊。」
「噢,生意确实不错。纽希拉打以前就可以算繁华了,不过今年好像还更热闹一点。你看。北边那一片跟南边的教会打仗,其实几年前就完了吧?本来就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可正式一宣布结束就是不一样啊。」
船夫一副感慨颇深的模样说着,同时把缆绳抛到船上,自己也跳了上来。
不可思议地,船居然没有晃动。
「好嘞。船也解开了,出发吧。」
船夫走向船尾拿起棹。于是船也慢慢前进,滑过水面。漫长冬天中沉闷的纽希拉,在船上看起来居然和往常完全不同。或许这是作为旅人看到纽希拉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想到这里我突然再也忍不住,跪在了船甲板上,朝沿着河目送这艘船的罗伦斯和汉娜挥手。
「再见了!」
罗伦斯笑着朝我摇手,汉娜则露出了顺利做出美味料理时的表情。
不过,他们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了。这条河流经山间,水流的速度很快。
「行啦,告别都结束了,下面可得好好看着眼前。」
船夫对仍朝村子方向望着的我开口说。他的语气没有强迫,听起来更像是在鼓励我。于是我也有些害羞地对船夫露出笨拙微笑,决定把视线转向前方。
没想到,一旦开始旅行,居然会笼罩在这样一种寂寞又激动的心情里。
「不过,我刚才看你在皮毛堆里找什么,是有老鼠吗?」
「嗯?啊……其实,是想起了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
我答了一句,将那个旅行商人遇到狼之精灵的故事告诉了船夫。虽然这样的传说好像哪里都能听到,但船夫却依然很有兴趣。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跟搭船的客人聊起这些来。能多听一个故事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因为想到这个就去翻那堆皮毛,你也是够迷信的啊。」
就算跟船夫说那些其实是事实,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而且要告诉他也许这堆皮毛中或许真藏着一个狼耳少女,恐怕还要让他吓一跳吧。毕竟故事的主角,那个旅行商人正是罗伦斯,而藏在货物里的狼则是他的妻子赫萝。
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传奇般的旅行。也与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大冒险。如今回想起来,其中的某些片段仍让人心跳不已,或是余悸仍存。
不过,要说起被卷入这个故事后最吃惊的一点,却并不是那些让人激动不已的传奇履历。而是自从他们两人过上幸福生活,迎来可喜可贺的结局……那之后,我的所见。
没想到这样童话般的幸福故事竟然真的能延续至今,这已经超越了令人吃惊的等级,只能让人露出微笑了。
「然后,你要去哪儿啊?我好像听你说过是斯威奈尔?」
船夫说出的这个地方是顺着河一直西去,途中再由陆路南下即可到达的一座城市。那里自古便因皮毛与琥珀的交易而兴盛。
「我打算在那里收集关于旅途的信息,然后前往雷诺斯。」
「嗬,雷诺斯!就是那个河边的大城市吧。听说不少大船都在那附近来来往往,沿途的关卡也不少。」
这我也知道。因为自己正是在那条河上,在那里的关卡,和罗伦斯还有赫萝相遇的。
真是令人怀念。我期待着看到十余年后那里的模样。
「原来如此。那你是做什么的?手艺人……大概不是这个模样。是商人?」
「不。」
我摇了摇头,然后抬头望向天空──朝那里的某个人起誓。
「我立志成为圣职者。」
「原来是修士先生啊,失礼了失礼了。」
「但是,现在还连见习都不算,能不能真的走上这条路都是问题。」
「哈哈哈。所以才必须坚信神的保佑不是?」
的确是如此。
「不过,你看啊,现在教会跟温菲尔王国闹得正凶对吧。」
他把船棹深深戳进河底,调转船头回避前面的大块岩石。纽希拉是个群山环绕的村子,所以周围也没有平坦的河滩。只有陡峭的悬崖顶着厚厚积雪,上面的野鹿好奇地望着这艘小船。
「您也知道了啊。」
「河上面流着的,可不只是水。」
他大概是故意用了得意的口气。真是个有趣的人。
温菲尔王国则是沿着河一直朝西入海,再往西南边渡海才能到达的大岛国。那里盛产羊毛,最近造船业也开始发展起来。
这个温菲尔王国,和一统天下信仰的教会之首──教皇的冲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而且,听说矛盾的源头就是税对吧?这可直接关系着我们这些运货的能赚多少。再不想听,也还是会知道一点消息。」
船在沿河而下的时候会经过不少领主的土地。每一次通过关卡都要缴税。大河里一次征收的税费往往可达五十余枚银币,据说某些关口甚至还会上百。
「要是没有教会的那个什一税,我们也能多养活几口人了。而且本来那是为了跟异教徒打仗才开始收的东西吧。战争都打完了,现在也确实没有再交的道理。真多亏了温菲尔的国王老爷能替我们说出这个来。」
所谓税收,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受人厌恶的。而对发出声音要求取消这份税的国王,不论谁都没理由反感他。
「国王老爷的话有理有据,您看看教皇是怎么对待人家的。哎呀,但愿温菲尔的国王老爷可别服输……」
说到这里,船夫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好像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乘客正是希望成为圣职者的人。
「这可有点对不住呀。我也不是打算对你要去的那个教会说三道四的。」
「不。」
我笑了起来。
「因为我也有同感。」
「嗯?」
我没有看满脸疑惑的船夫,而是感受着从河上吹来的清澄冷风,眯着眼说道。
「教皇陛下为了使温菲尔缴税,不是采用直接对话而是命令停止整个王国的圣务,这样的做法我也无法接受。」
嘴里呼出的雾气更白了,大概是愤怒的缘故吧。所谓圣务停止,是指要求当地所有教会的全部圣职者停止进行一切工作。而这样的命令只有教皇才能发出。
「三年的时间里,在温菲尔王国中,赤子无法接受洗礼,相爱之人不能举办婚礼,人们甚至连为亲人举行葬礼都做不到。这一切本都是圣职者的工作,也是人生中无比重要的仪式,现在却全都被教皇陛下中止了。不缴税就没有神的恩宠,我完全不认为这样的行为符合神的意志。我自己不过是一介无学无力之身……」
我抬起头,紧紧握住一直挂在胸前的木制教徽。
「但为了矫正扭曲了的神之教诲,愿贡献一己之力。」
教皇为了税金,整整将救济人魂的工作怠慢了三年。温菲尔王国应该得到拯救,此外,扭曲的教会也应得到矫正。我正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才踏上旅程的。
尽管必定会有困难,必定会有苦难。可即便如此,我既然已经从以往学到了那么多,甚至还亲身经历了罗伦斯和赫萝那如童话般的传奇旅路,那么只要决心去做,就必定能做成。
愿这无理又无情的世上,能多一个笑容,多一个幸福的灵魂。
我望着河水奔涌而去的方向,在心中悄悄许下愿望。
神啊,赐吾勇气,指引吾途。
闭上眼睛,有一阵和风拂过,就像是天使抚摸过我的脸颊般。
「呵……」
直到从身后听到船夫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脸颊一下子热起来。毕竟现在的自己连见习圣职者还算不上。
「啊,那个,有关志向,我个人的一己之见,大概就是如此……」
「没有没有,我呀,本来以为你是羡慕那些说是工作,每天在纽希拉却泡着温泉的圣职者,这才自己也想去当的。」
船夫的这句话算是毫无顾忌,但也的确说得没错。能来到这北国深山的人必定要有相当的资产,以及足以丢下几个月工作也不发愁的崇高地位。而能满足这两项条件的人,无非就是功成名就的大商会主人,领地资产丰裕的贵族,而或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了。
「的确是有不少人因为这样的理由才选择成为圣职者,着实可悲……」
「有一群『外甥』跟『侄女』的圣职者也不算少啊。」
这是个含蓄的说法,不过并不是因为船夫想要避讳什么,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圣职者原本必须独身,不能娶妻也不能生子。因此他们才会有『外甥』和『侄女』。这一点甚至连教皇也不例外。而教皇的一个『侄女』更是直接嫁给了温菲尔的国王。也算是将这一恶弊常态化了。
「我只希望世界能更为正直。毕竟就是因为如此,才会连教皇都
公然以权谋利。」
听到我的叹息,船夫改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也就是说,怎么着,纽希拉的那些舞娘,你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
听上去潜台词就像是『这总不可能吧』,不过我却可以挺胸抬头地回答。
「当然如此。」
「哎呀呀,这可是……」
船夫语塞了。
不过,这样的反应我早已习惯。毕竟即便是真正的圣职者,能够严守禁欲之誓的也是极少数。真正会贯彻始终的,恐怕只有那些身处偏远修道院,终日连女性都见不到的修士们了。
「实际上,即便是我想打破禁欲的戒律,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吧。」
我苦笑着补充了一句。听到这里,船夫终于嘿嘿嘿地干笑起来。
的确是有舞娘或女性的乐师对我搭讪过。不过,不论哪次终归都只能算是一种捉弄而已。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的贞洁还不能算是努力守得的。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认为定下的东西就要去遵守。」
我挺直身体说道。
「唔,也对。」
船夫则应了一句,再一次调转船头。
「但这人世就跟河一样。不可能光是直的。」
回头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卖弄,也不是嘲笑。
那面孔仿佛众多磨难,却仍能一笑置之的隐士般。
「有时就是因为水道有弯处,才能留得下鱼儿。」
或许是因为从事船夫的工作才有了大量时间思考吧。这一句话相当值得玩味。事实上,也的确曾有位著名的神学者说过「破戒至极便得真理」。
「我想,我明白您的话。」
「当然了,我不是要给别人的理想泼冷水什么的。何况小伙子你还有志气去当圣职者。只不过啊,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去也未必能明白事情的全部,有些经验就是要靠绕一点路才能得来的。」
的确如此,我心想。
不过,船夫为什么要讲起这句话?
「呃……您是说?」
他挠了挠鼻头,像是有些尴尬。
「呃。嗯,怎么说。你出门的目的呀,志向的远大我是明白了……呃,却没想到意志坚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管闲事有点太多了吧……」
「嗯?」
我刚想接着问。
「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回不了头了。喂,出来吧。」
船夫对着舱里的货物喊道。他的视线前方并不是那堆皮毛,而是皮毛堆旁的木桶。
梆!
紧接着,一个桶盖立刻弹飞出来。
「哎呀呀。」
他一下子接住了桶盖。而木桶里则冒出一双粗大的旅行靴,紧接着是穿着靴子的修长双腿。船夫露出一脸困扰的笑容,而我则惊讶地合不拢嘴。
「唔──!唔唔──!」
伴随着呻吟声,桶里伸出了一双手扶着边沿,整个桶子也开始左右摇晃。
木桶倒下的一瞬间。一个少女从里面跳了出来。
「好~~~臭~~~~!」
「缪莉!?」
木桶里跳出来的少女踢散了面前的皮毛堆,直接飞扑进我怀中。她披着着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带有奇异光泽的长发,身体也相当娇小。这孩子只有十几岁,甚至还不到能称作少女的年纪──我正是被这样的她扑倒在地上。船没有左右摇晃,大概全仰仗了船夫的技术高超吧。
「呜、缪、缪莉,你、你怎么──」
会在这里?还有,身上的焦臭味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卡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口。
「什么怎么都不是!」
用尽全力喊叫出来的缪莉,不知是因为木桶中强烈的焦臭味,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理由,满眼泪水地低头瞪着我。
「也带我去旅行吧!」
比从大地中涌出的温泉还热的泪水落在我脸上。不过,突然从木桶里跳出来是什么缘由之类,怎么看都是和船夫事先安排好的之类,现在船也再回不去之类,我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因为眼前的缪莉马上就要迎来感情的决堤,连她灰色的发丝都开始唰唰唰地抖起来了。
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我慌忙抱起她,把那小小的脑袋藏进怀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所以快冷静下来呀!
缪莉立刻拨开我的手,一下子抬起头来。
「真的吗!?真的可以?!」
「真的,是真的,所以快冷静下来。」
不然耳朵和尾巴就要跑出来了!
然而缪莉却无视我内心的叫喊,只是瞪大眼睛露出满面的笑容,如同捕获了猎物的狼一样紧紧抱住我。
「谢谢!最喜欢哥哥了!」
她大概真的很开心吧。那和头发一般灰色的耳朵和尾巴也啪沙啪沙地摇个不停。
我青着脸望向船夫,却发现他坐在船尾正要打开一个小酒瓶。不知是因为总算将瞒着的事情一吐而快,抑或是出于对我们的一种关心体贴。总之并没有看着我们这边。
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毕竟那个旅行商人和狼的故事的的确确发生过,而这个少女就是那段爱情的结晶。她的耳朵和尾巴可以自由收入,平时虽然假装得和人一模一样,但到了兴奋或生气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缪莉、缪莉…………!」
「哼~哼哼~……嗯?」
明明眼泪还没干,此刻她脸上已经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
感情丰富也是一件好事。
但还是希望她能再多一点稳重。
「出来了,已经露出来了……!」
直到我压低声音提醒,她好像才终于发现这个问题。缪莉像是洗脸的猫咪一样慌忙把手放到头上,抚平自己的脑袋,腰间的尾巴也随之不见。总之,终于没有暴露给船夫。我松了一口气,一下子躺倒在船的甲板上。
之后却立马又支起身子。
「缪莉。」
「嗯?」
缪莉朝我露出的笑容,明显是有意摆出来的。每当觉察我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就会摆出这副无辜的表情。
「别装了。」
「……好~」
不知是觉得在这狭小的船舱内我也无处可逃,还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我的许诺,她表现出异于往常的乖巧,听话地收起了那副表情。
「真是的……」
我叹着气想从甲板上坐起来,她朝我伸出了手。
之后,我们一起把散乱的皮毛堆回原状,放好缪莉藏身其中的那个木桶。
这个桶子似乎本来就是装木馏油的,里面弥漫着强烈的焦臭味。而缪莉的身体也散发出炉灰一样的味道。流着狼的血脉,鼻子远比常人灵巧的她居然能在桶里忍耐这么久,一定是有了相当的决意。
毕竟,这个少女可是罗伦斯夫妇的孩子。就算没有被带去旅行,她也绝没理由躲在熊的巢穴里哭哭啼啼。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等到现场恢复原状后,我对她问道。
「诶嘿嘿……我离家出走了。」
以一点都没有认错态度的模样装出认错态度的缪莉,仍是用那副淘气少女的表情,缩着脖子对我说道。
事到如今,船头已经转不回去了。这条沿险峻群山流出的河两岸尽是高崖绝壁。就算是能够靠岸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能走的路。领主设下的关卡附近倒是有旅人能够使用的山间小道,但只会走得离纽希拉越来越远。而且这里还在严冬时节,积雪满山,天气也随时可能有变。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走完这一段路显然不可能。很明显,现在是没办法把她送回去了,于是我面朝缪莉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这身衣服又是什么?」
刚才还老老实实坐着的缪莉,一下子兴奋起来。
「很可爱对不对?这是海伦小姐帮我做的。她说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大家都穿成这样。」
缪莉提到的海伦是在温泉旅馆的客人中,非常受欢迎的一位舞女。而她本人现在则披着一件兔皮做的斗篷,穿着肩膀有些蓬松,还带着装饰的衬衫,外加一件看起来像是熊皮的束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几十年前南方宫廷贵族们的服装。
不过最让人头疼的,是她的下身。
「虽然我的身材不像海伦小姐那样前凸后翘,所以穿上还是有点遗憾……诶嘿嘿,怎么样呢。」
缪莉修长的双腿被缝成筒状,非常贴身的亚麻布包裹起来。上面的裤子则在相当大胆的位置裁断,总之怎么看都是为了突出腿部线条。甚至就连她脚上那双大到不合适的靴子恐怕也并非出于实用,而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强调纤细的腿部──才穿上的吧。
「我觉得,虽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穿成这样,把腿露出来给人看,是很不好的。」
「没有给人看啊,你看,一直包到脚趾头的哦?」
她拉起带着精巧刺绣,包裹自己双腿的布料对我主张道。这副样子莫名的有种煽情色彩,我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并不是说,
没有露出皮肤就可以。」
和留着三股辫,穿着亚麻裙再套围裙的村民相比,这副模样实在差得太远了。
「首先,这就不是旅行中能穿的衣服。你现在很冷吧?」
「没事的。因为海伦小姐她们也说过,要想穿出风度,首先就要舍弃温度!」
尽管缪莉说出这些时仍旧带着满面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她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青,腿也像是新生的小鹿般抖个不停。
我只得叹着气将手伸向那堆皮毛,把最温暖的那些全都铺到她的腿上。
「看你终于不去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丢到热水里,也不去到处安陷阱抓兔子和栗鼠,我还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
原本淘气程度在村里男孩子中也算数一数二的缪莉,有一天突然变得像是个女孩子,我也算是安心了──可安心还没多久,如今她又朝着这个方向让我头疼起来。
毕竟温泉旅馆的工作就是娱乐客人们,所以难免会偏向豪华与喧闹。来这里的顾客也全都是喜欢纵情享受之人。在这样的地方,禁欲和清贫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罗伦斯曾经因此训斥过她一次,然而很快缪莉就发现只要自己稍微装出低落的模样,他就不会再怎么说下去。说教的效果因此减弱了大半。最近她甚至学会了装出『因为,我以为爸爸也会喜欢这样……』的悲伤表情,终于让这仅存的一点效果也丧失殆尽了。
对自己的母亲赫萝,缪莉也知道她生起气来比父亲要可怕得多,因此时时都会留意她的脸色。只不过,经历过数百年岁月的赫萝本来也不会在意衣服上多少一两处布料的问题。她反而是通过缪莉才了解了到有关华丽服装的信息。
结果,我只能自己更努力地担负起教导缪莉的责任。
「可是,让我注意穿得像个女孩子的,不就是哥哥嘛。」
缪莉躺在皮毛堆里,撅着嘴说。
「那是因为你打扮得像是腰间只缠一条毛皮就要进山的蛮族一样,我才这样说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求适度,你明白吗?」
「……是~」
缪莉敷衍地答了一句,又倒在船舱里的那堆皮毛中。
「诶嘿嘿,不管怎么样都好啦。反正我终于离开那个小村子了。」
她张开双臂,望着清澄通透的天空。
虽然不想给她泼冷水,但这个角色还是必须有谁来承担才行。
「到了斯威奈尔后我会安排人马,然后你就要回去了哦。」
斯威奈尔有不少和旅馆有工作关系的熟人,在那里我便可以找到足够放心的人,拜托他把缪莉送回去。
只不过,本以为缪莉一定会生气地扑到我怀里胡闹,于是我做好了准备,却发现她还是躺在原处。
「缪莉?」
又问了一次,这下望着天空的她才闭起眼睛,叹着气回答。
「……好~」
实在是太听话了,听话到我反而有了种不详的预感。还是说,缪莉只是单纯想要离开村子看看?不过,这个理由就足以让她决心捂着鼻子,在那焦臭的木桶里藏那么久吗?更何况我出门前的一周,她几乎每天都紧紧咬住我不放──字面意义上的咬。
我怀着疑问瞄了她一眼,发现缪莉正在皮毛堆里打着哈欠。
「呼啊~……天亮前我一直都在准备,现在好困……」
不管我有多担心,她都一点也不会知道。对自由奔放的缪莉而言,这一切都是我多余的操心吧。
缪莉性格中大大咧咧的一面绝对达到了超常的水准,从只要打算睡觉,她就马上能睡着这点就很容易看出来。现在她已经在皮毛之间沉入了梦乡。
我无奈地叹着气,把一旁的皮毛盖在她身上,又把头上的部分拨开以免让她感觉难受。缪莉安安静静睡着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爱,但也就是因为可爱,我才要不断地替她担心。
当我替缪莉盖好皮毛后,船夫灵巧地把木杯的把手挂在船棹上,朝我递来。杯中散发着酸甜的香味,是醋栗酿的酒。
「她是天亮前,我在村里公房打盹的时候跑过来的。」
我立刻明白是在说缪莉。船夫也参与了这个计划,但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打算。
「然后一个劲地嚷嚷着让我坐船吧,不然就死给你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的缘故,反正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周围黑乎乎的一片里闪着金光,就心想这小丫头是认真的。」
小口品着这与其说是甜,倒不如说是酸的酒,我脸上的微笑也变得生硬起来。缪莉在旅行这件事上究竟有多么强大的迫力,这一周来我已经切身体会过了。
「不过嘛,干我们这行的,经常也能碰上这种放浪旅行的,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私奔的。我见过那么多人,该不该帮一把手,心里也是清楚的。」
「于是,您就帮了缪莉?」
「这个嘛。因为有个看起来相当耿直的年轻人陪着她。只不过你比想象得还要更一板一眼,我才担心你这是不是生气了。」
听到船夫笑着这样说,我只能叹气。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酒,然后垂下肩膀。
无论怎样,到了斯威奈尔我就要把缪莉送回去。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盘算,但这件事上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缪莉这孩子,尽管个性自由奔放,凡事都由着性子,被客人挑动之后甚至还会和舞女们一起,以让我大吃一惊的模样跳起舞来,但她也有冷静的一面。随着成长她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赫萝,不过相像的并不是面孔─而是和自己被尊为贤狼的母亲一样,在玩乐喧闹时偶然会露出的,仿佛能看穿命运般的理性目光。
「不过,没想到你们是兄妹。我一直还以为是对情侣呢,就这个我给看错了。」
「并不是亲兄妹。她是关照我的那位旅馆主人的独生女。她出生时,我是听着她的第一声啼哭,给她换上尿布的。」
似乎直到不久前,缪莉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妹。这都是因为赫萝和罗伦斯从不单把我看作一个佣人,而是当作家人来对待。对于这一点,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们。
「话说回来,和这么热闹的一个小姑娘在一块儿,再长的旅途也不会无聊了吧?」
虽然我是打算尽快把缪莉送回村里,不过至少在那之前,这段路程看来是不会如想象般单调安静了。
「热闹是好,可我还是希望她能明白什么事都要讲求适度。」
「这也很重要,就像河上的水一样啊。」
船夫笑着将杯子朝天举起,我也和他一样举起杯子,向神祈祷旅途能一路平安。
我们经过了好几处关卡,每次船都会停下来,检查货物,支付关税。
从睡梦中醒来的缪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出人意料地安静。
当太阳染上茜色时,周围的景色也有了很大改变。两岸依旧是延绵的群山,但积雪已经消退了许多,其间也有了遍布碎石的河滩,有时还能看到沿河的道路。
不再如先前般湍急的河水沿着山丘绕过一个大弯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景致。那是一座庞大而热闹的关卡。
「哇啊!好厉害!」
广阔的河滩上堆放着许多货物,不知是沿河运来的,还是要从这里发往下一个关口。栈桥的入口处有穿铠甲的士兵们提着枪,正张罗夜晚巡逻用的篝火。有人在桥边给船系上缆绳,有人已经在船上摆开了酒菜,宣告一日航行的结束。
「这是哈维利希卿的关卡,在这条河上算第二大的。」
船夫把船靠在栈桥上,和其他熟识的船主们打起招呼。
「第二大?这个还不算最大的吗?」
河对岸的一两家旅舍,已经有客人坐在店前的长桌边进入了夜晚狂欢的前奏。这里不像城市那样受围墙所限,地方自然也宽敞得多。
欢笑声,以及不知谁演奏出的乐器声音,开始不断挑逗着缪莉。
「最大的那个,还要顺着河走两晚上才能到。关卡旁边的也不是这种小屋子,而是带着钟楼的石砌要塞,对岸还有一座同样大的石塔,中间搭着巨大的锁链。从锁链底下撑船过去,感觉就像是到了地狱受审判一样吓人。」
「锁链?」
缪莉好奇地问道。
「用锁链拉起来的话,船不就过不去了吗?」
船夫像是打谜语一样地露出愉快的笑容,于是不解的缪莉又转向我寻求答案。
「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那样。」
「没错。那地方离大海也就一小段路。拉着锁链是为了警告大海里的海盗不要到内陆里来,也是为了打起来时能放下锁链来防御。或者说,还可以当作对海盗的一种警告吧。告诉他们打进城里的下场,就是被锁链栓起来当奴隶。」
缪莉瞪大了眼睛,就好像那副锁链如今正悬在自己头上一样。
「海……盗……?海盗!?就是……就是那个海盗?!」
在纽希拉,即便登上最高的山顶远眺,看到的依旧还是山。对出生于此的缪莉来说,『海盗』实在是个陌生的词汇。
她兴奋地睁圆双眼,用力拽住我的胳膊。
「好厉害!哥哥,有海盗哦!海盗!?用锁链来把他们──!」
在船上喧闹起来的缪莉立刻集中了周围船主们讶异的目光。不过当人们明白这个少女才第一次离开大山时,这群长相粗犷,就算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海盗也不奇怪的船主们,却全都露出了看着孙女一样温和的微笑。
「好厉害,好棒!哥哥你是不是也要去海边?要去的对不对?」
「并不是。」
但我只能更加冷冰冰地回答她。要是再兴奋下去,或许缪莉的尾巴和耳朵就冒出来了。
更何况,倘若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产生过多兴趣,想要再送回纽希拉也将变得更不容易。
「而且海盗来到内陆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听说过。」
「这个嘛。单纯只是吓唬他们……再或者,就是炫耀那里重要到了连海盗也会瞄上的程度。如果沿着河一直顺流而下,或者刚从海上入河,看到头上悬着一条大锁链,不管是谁都会吓得心惊胆战吧?」
缪莉听着船夫的说明,不停地点着头,发出感叹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
噢,神啊──她的语气认真到仿佛还要加上这么一句似的。我不由得几乎笑出声来。
不过,现在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尽可能保持冷淡的态度,以防到时候心软下来。
「该走了,缪莉。今天我们要住在这里。」
「啊、嗯!」
一脸出神地朝河流下游望去的缪莉,慌忙从自己藏身的那个木桶里拖出行李。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但看起来她也是做好了旅行准备的。
「谢谢您送我们到这里。」
「什么话。」
意识到要在这里和船夫告别的缪莉,和我一样担好行囊,笑着冲船夫挥手。
「船夫先生,谢谢你!」
「再见啊!」
船夫带着朗爽的笑容挥起船棹。调转船头离去时又回头对我们摇手告别。
我们走过栈桥,来到清除河滩碎石做出的路面上。脚踩上土地后我才松了口气。船旅是很愉快,却会让人有种莫名的紧张。我又低头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缪莉,想看看她有没有晕船,结果发现缪莉的表情有些阴沉。
「你晕船了吗?」
她抬起头,露出无力的微笑。
「不,总算才和船夫先生成了朋友……有点,感觉寂寞。」
或许是因为这副不怎么保暖的打扮的缘故,娇小的她努力忍着寒冷露出笑容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惹人怜爱。
然而我不能心软。
「在旅店里,和客人告别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是那样说没错……可是客人就是客人嘛。」
「在船夫先生看来,缪莉也是他的一位客人。」
「……」
身旁的缪莉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
「这样啊……」
所谓旅途,是相遇与别离的连续。并不总是充满欢乐。
如果她能明白这一点,或许就会听话地回到纽希拉去。
虽然脑袋里是这样想,但缪莉那副无精打采的表情着实令我心痛。
「不过,那位船夫一直在这条河里往返,只要到村里的栈桥去,总是能遇到他的。」
缪莉又抬起头来看我。
这一次她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
「谢谢你,哥哥。」
只差一点点,我就要被这个笑容折服了。
之后我们来到河边的旅舍,订下了一个房间。因为有缪莉在,我没有选本来打算的大通铺。多花掉的这份钱,只好在以后节约出来了。
叹着气放下行李,打开木窗朝下看的缪莉突然激动地向我招手。
「哥哥!外面有人在烤肉!」
在纽希拉长大的缪莉自然很喜欢宴会。美味的食物不必提,如果还能喝酒就更是没人能制止她了。
「呐?呐?好像是整只的烤猪!好厉害,今天是不是什么祭典呀。」
如果只论热闹程度,纽希拉不会输给这里,但毕竟纽希拉是在深山中,物资流通有限。兔肉或鹿肉可以从山中猎得,而猪肉却是要仰赖外界输入的高级品。整只烤猪则更是如此。
我无视激动不已的缪莉,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用干肉和炒豆子打发掉今天的晚饭,却突然察觉到一股视线。那是在推杯换盏的商人和旅人间显得孤零零的一名男子。他正冲我招着手。
「哥哥,买一点点就好,可不可以嘛。」
我从钱包里掏出几枚铜币,交给冲我撒娇的缪莉。
「请你去买两人份的食物吧。虽然量不会很多,但应该能买到烤猪肉了。」
「哎……啊,嗯。」
缪莉拿着手中的铜币──这是当地通行的一种叫做迪普的货币──露出有些不解的表情。
「哥、哥哥你呢?你不去吗?」
「我还有祈祷和诵经的日课要做。还是说,缪莉你愿意陪我一起来?」
她立刻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一副不愿意被卷入其中的模样跑向门口。
「那我就去买了哦!」
「酒是不行的。」
「哎~……」
「不行就是不行。」
她没有回答,嘟着嘴离开了房间。
真是的。我叹了口气。过了一小会朝窗外看去,小跑向烤猪摊位的缪莉正好回过头来朝我挥手。之所以能在杂乱的人群中一下子发现她,并不是因为那直传自舞娘的新奇打扮。而是因为缪莉的确在人群中也很显眼。简直就像是她的轮廓会浮出背景,发出淡淡光芒一样。
或者是因为,那是自己可爱的妹妹,我才会产生这样的偏袒眼光?
我露出了苦笑。同时,有人敲响房门。
「请进。」
收起笑容,关掉木窗。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正是刚才广场上抬头看我的那位旅人。
可能会有人说他身材瘦小,但这个人的个子并不低。体格算不上健壮,可也不瘦弱。总之难以给人留下明晰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偶尔会从事间谍一类的工作吧。
带上兜帽会让人觉得是个青年,但实际上,这是个已经开始露出皱纹的稳重男人。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男人坐在我拉出的椅子上,摘下了兜帽。
「不会久留的。抱歉还让你费心特地把人支出去。」
「啊……那孩子是从纽希拉硬跟我过来的。藏在桶里,而且还是那种用来装木馏油的,臭得难以想象的桶。」
男人惊讶地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那桶的确是臭极了。从前我也在里面待过几次。」
果然如此。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他,的确从事过不少危险的工作。这个男人是德堡商会的联络员──那个势力范围遍及北方的强大商会。在这场争端中,德堡商会选择站在温菲尔王国一方。大概是希望能借助这个机会,换得今后在王国境内商业方面的特权吧。
因此。这个男人便成为了联络员。负责在温菲尔王国和我这样的协助者间牵线搭桥。
「这可并不好笑……不过,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我们不是约好在斯威奈尔见面吗?」
「的确如此。但雷诺斯之行取消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向您传达这件事。现在您需要前往阿提夫。」
「去阿提夫?」
那是白天船夫提到的城市。防备海贼的巨大锁链就悬在那座城市的关卡上。
「那里离雷诺斯可是有不少路啊……为什么?」
从纽希拉流出的这条河在继续南下一段路后,会突然改变方向朝西流去。蜿蜒穿行过山脉后,延伸至一片叫做多兰平原的地方并最终汇入大海。而雷诺斯则是在西南边,和这里还隔着几座山。
「和雷诺斯大主教的交涉,很快就决裂了。」
「啊……」
「海兰德殿下表示自己会竭尽所能挽回局面,但由于那里是连接南北的重镇,因此现在是拉佛克伯爵代为与殿下交涉。」
雷诺斯这座城市,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并没有教会。可现在已经成为了北方的一大信仰中心。坐镇于此的大主教拥有任命其他主教的权力,而他拿起锡杖也早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让我在意的并不是在这座重镇遇到的挫折。
「海兰德殿下想必非常失望吧。」
而是那个人。
「怎么会,那位殿下的优点就是绝不放弃。」
海兰德有着崇高的地位,继承了温菲尔王族的血脉,可联络员说起他时却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一位朋友。本来这应该是相当不敬的行为,但我却能理解他。因为海兰德的个性相当耿直又不喜欢造作,总让人觉得他就像是身边的一位朋友。
我决心为温菲尔王国贡献一己之力,有道义上的原因,但更多则是因为在纽希拉的温泉中被他直接打动了。
「那么,下一次交涉就是阿提夫了?可是,雷诺斯之后就是阿提夫……」
「你想说,雷诺斯的失败之后
,这样就像是萎缩了一样?」
我默默点了点头。
「阿提夫的教会才刚刚有了主教,要说资历尚浅也的确。但这些年来整座城市因为商业而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教会也在逐渐壮大。倘若能说服那里,就可以算是得到了北海的三分之一。」
掌握了北境每一个角落的德堡商会能这样说,应该是可信的。
而且,我并不知道阿提夫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变化。在纽希拉的深山里,人总会变得疏于世事。
「反正那里是哪个王权都管辖不了的自由市,作为起点也不坏。而且如果能说服阿提夫,其他的自由市也会纷纷效仿吧。更何况如果从阿提夫出发,用现有的船只两天就可以到达温菲尔王国。虽然地图上的确遥远,但着实是座重要的城市。」
对地图的详细程度我多少还有些自信。不过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自己的记忆还是当做过去的事情来看比较好。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要仰仗海兰德殿下和温菲尔王国了。只有这样,大树下的我们才能乘得到荫凉。」
我对这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回以苦笑,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柯尔先生,您也希望成为未来王家的御用祭司吧?」
「这个──」
想回答,却答不出口。最后只能露出承认了自己欲望的害羞笑容。
「对出世立身没有兴趣,我的确无法断然这么说。但是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教皇陛下那只能以横暴来描述的政策,以及肆意利用神之教诲的现状。而且海兰德殿下坚定的信仰的确打动了我。我认为殿下的统治能为人民带来幸福,能为正义的信仰贡献力量,于己也是莫大的欣慰。而且……」
「而且?」
「假若什一税再加强,纽希拉所需要的各类货物也会更加昂贵吧?换言之,一旦什一税被废除,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能保住多一份利润。」
男子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又一拍额头发出笑声。
「柯尔先生果然和终日不出修道院的学僧截然不同啊。实在教人钦佩。正所谓右手持天平,左手执圣典。」
「或许,两者中的任一方我都达不到。」
「这一点今后慢慢向众人证明也是可以的。」
结果,各方都得到了想要的利益。我尽管也是这其中的一人,却并不是没有纯粹想要帮助海兰德殿下的心愿。要说得夸张一点,哪怕没有胜算也是如此。
静静地浸泡在只有贵客才能使用的洞内温泉中,与海兰德进行教理问答的场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信仰与热情,由祖国的磨难而产生的心痛全都不带半点虚伪。自古以来,侍奉立于人上之人的那些圣职者们,往往同时也是所侍奉者的至交。倘若我的所学能够为如此杰出的人物发挥作用,那也是自己无上的光荣。
「实际上,我也期待着海兰德殿下的远大计划。」
男子露出微笑。
「要发行『吾神之书』,实在是让我这个年纪的人也会激动的一大事业。大家也对柯尔先生您寄予了厚望啊。」
「不胜惶恐。」
这不是谦词,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但男子却大声笑起来。
「总之,各位滞留期间的各项事务,都将由我们德堡商会的商馆承揽。各类道具物资也会立刻准备齐全。」
「拜托您了。」
「那么,我也要启程去别的地方了。现在赶上船还能到下一个城镇去。海兰德殿下也应该已经由海路到达阿提夫了。再会了,愿神加护。」
男子笑了笑,离开了房间。
待他走后,我来到门前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似乎在刚才的对话间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
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众多协助者中的一人,而此事则是有关信仰的重大问题。但即便如此,胸口却仍不知为何有了一股热意。因为那遗忘了自己本职的教皇,还有与之针锋相对的温菲尔王国。
我未曾想到,连自己也会产生这种面对宏大事件的兴奋和冒险的憧憬。
首先要在阿提夫助海兰德一臂之力。心中再一次燃起了这痴心却坚定的信念。
「啊~哥哥~!」
可严肃的气氛却被门外缪莉傻乎乎的声音打破了。
「帮我开一下门~」
咚、咚。这是她在踢门吧。
「不可以踢门这件事,我到底要说多少次才能让你记住呢。」
「哇、哇,先让一让啦!」
缪莉不听我的抱怨,像是要把我推倒一样地冲进房间,然后在双手抱满的东西掉下来之前,把它们全丢在床上。
「手!手好烫!是不是烫伤了……」
紧接着又立刻呼、呼地吹起自己的手,而我则只能惊讶地看着她。
「缪莉?你为什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交给她的那种叫做迪普的硬币,在这一带的货币中是最廉价的。两三枚最多只值一人份的食物,能买到几片烤猪肉,再加一条已经硬了的面包就相当幸运了。
可缪莉抱在怀里的却是用大片树叶包起来的各式食物,还有三条几乎和她大腿一样粗的面包。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几枚铜币能买下的量。更别提那一小桶酒了。
「我说过不可以买酒的吧?」
大概是觉得一直无视我也很麻烦,缪莉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我没买嘛。」
「没有买?」
「是别人送的。」
「这种事情──难道说,这些全都是?」
听到我这么说,她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等猪肉烤好的时候,有人请我去跳舞了哦?然后我按着曲子跳了一小段舞,大家都非常非常高兴!」
她把手贴在脸颊上,开心地扭动着身子在屋子里转起了圈,耳朵和尾巴也跟着一下子冒出来。缪莉本来就喜欢凑热闹,在纽希拉时也经常和舞娘们一起跳舞。
可这副模样只能让我扶额叹气。我把手轻轻放在缪莉头上,按住了一边哼歌一边开心地摇着尾巴跳舞的她。
「缪莉,以后,这样的事情要节制。」
「呼诶?」
她抬起视线,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我。
然后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啊……那个,有人穿着鞋子站在桌子上,我就想,自己能不能也试一试……」
她的耳朵和尾巴无力地耷拉下来。
居然还干出了那样的事情。我感到一阵眩晕。
「可是可是。我也好好地确认过了,周围没有别的舞娘姐姐哦?不可以打扰人家的工作,这个我也是知道的。」
缪莉挺着胸向我强调道。
在纽希拉,如果迈入舞池,缪莉总会凭着自己的开朗与天真烂漫而成为其中最耀眼的焦点。
但这样一来,本来会朝舞娘们投钱,以金钱换得她们一笑的客人们,往往就更愿意把肉和面包拿给缪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可爱模样。这可是明显的领地侵犯,因此她也和舞娘们发生过几次矛盾。缪莉说的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我把手攥成拳头,轻轻在她的脑袋上碾了碾。
「我不是说这个。」
「……?」
缪莉用手捂着头顶,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以前的她明明还会老老实实地听我说的话。我带着这样的一股疲劳感,打开木窗向外看。
「这里并不是纽希拉。年轻的女孩在醉汉面前跳舞,这种事情是非常危险的。」
烤全猪此刻已经只剩下了骨头,而醺醉的客人们则乘兴掰起了手腕。
聚集在这个关卡的多是买卖皮毛和木材的商人和搬运工,或者以船运为业的船主们。虽然还不至于出现佣兵,但秩序显然不怎么好。
「危险?」
可是,缪莉却用不解的表情回问我。
「并不是每个男人在被美丽的舞蹈吸引住之后,都会捧着花朵单膝跪在你面前的。」
何况,缪莉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防备心。
「啊,是说这个。没事的哦。」
她只答了这么一句,就朝放在床上的食物伸出手。从被树叶仔细包裹的食物堆里拿出了滴着油脂,看上去非常美味的烤猪肉。
「因为海伦小姐教过我这些了嘛。『女性的价值是以甩掉的男人来计算的』,妈妈也这样说过。」
吃掉肉之后,她舔着手指说。
在纽希拉,时常会有贵族带着自己年轻子弟的前来,他们厌倦了在山上打猎后就几乎无可消遣了。不知是出于玩闹或是真心,其中也有不少人向缪莉搭讪过。
把男子的搭讪当做是理所应当,所以才寻不到好夫婿。我也曾这样劝告缪莉,怎奈她完全没有认真听过。
「真是的……」
不过就算不是如此,这个年纪的少女大概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白白经历了数十年的年纪增长。
「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会讲道理。」
缪莉开始吃第二片肉的时候,露出了『终于又开始唠叨了』的腻味表情。
「等到发生了什
么之后就晚了。知道吗,缪莉。你还小,还不了解这个世界。让你谨慎小心并不是在为难你。因为这才是最能保护你的办法。」
我在说教的时候,缪莉将面包掰开,然后把肉夹在里面。
她背对着我半跪在床前,灰色的尾巴摇来摇去,像是在说「没事啦,没事啦」一样。
「你在听吗?」
「我在听哦~来,这个是哥哥的。」
缪莉满脸笑容地向我递出来的,是那条和她的大腿一般粗的面包。里面夹满了肉,肉的间隙则被奶酪填得严严实实。
「……这么多我是吃不了的。」
「哎~?就是因为这样,哥哥你才瘦巴巴的。」
「瘦、瘦巴巴……」
这话可着实有点让人受伤。尽管比不上猎人或是佣兵,可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些肌肉的。
而且,缪莉拿起的第二块的面包比刚才她给我的还要大,只是看着我就已经觉得肚子饱了。
「我开动了~」
缪莉张大嘴,用力一口咬下去,然后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尾巴也摇个不停。说起来她娇小的身体到底是怎么装下那么多东西的。
「真是的……」
这已经是今天不知第几次叹息了(译:算上这次是第10次)。我望着心无旁骛专心大吃的缪莉,自己也咬起了面包。她的模样仿佛坚信着这个世界上只有快乐的事情,只有美丽的景色,充满着幸福的微笑。某种意义上也实在教人羡慕。
何况,我并不希望她失去了这份天真烂漫,改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但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可能不会受伤,永远一帆风顺。
因此我才希望她尽可能地不要了解周围的世界,静静地生活在纽希拉。
「然后,关于你送回到纽希拉的事情。」
说到这里,大口啃着面包的缪莉突然停了下来,一脸「咦……」的表情歪起脑袋。
「请不要装傻。」
缪莉不笨,她当然不会认为我轻轻巧巧地就会答应带她同行。
果然。我提起这件事之后,她又露出闹别扭的表情回头啃起了面包。这副模样仿佛是自己本来就确定要跟着我了一样。
「不要,我才不回去呢。」
「不可以任性。」
见我一下子拒绝,缪莉尾巴上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我原本打算到斯威奈尔之后,在那里拜托可以信赖的人把你送回去。但现在预定有变。明早我要用快马寄信回纽希拉,请谁来接你。」
现在纽希拉还有不少逗留的客人,哪里都腾不开手。考虑到这一点我本想自己把她带回去,然而带着缪莉从那积雪的山道上走回去也要花费两三天。
现在可以算是我直接雇主的海兰德,或许已经到了阿提夫。我应当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去那里。
「而且,现在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一定很担心。」
罗伦斯大概已经急得几乎狂乱了。甚至就连被奉为贤狼,其真身大得足以将人整个吞下,但仍是缪莉母亲的赫萝,或许也会趁着暗夜直接找到这里来。
实际上如果真是那样倒好,毕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是一定会乖乖服从的。
「他们没有担心哦。」
缪莉一副赌气的模样回答道。大概厌恶父母的干涉也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吧。从正面劝说她一定会反驳,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告诉她才好呢。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圣典的教诲。而缪莉则叼起面包,腾出手来从胸前掏出了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嗯?你说什么?」
我问了一句,同时刚好看清了她掏出来的那个东西。
「咦,那、那不是……!
缪莉不是赌气,而是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我。
她拿在手里的是个吊着挂绳的小袋子。大概在旁人的眼里再寻常不过,但对我而言,这却是能让我哑口无言的凭证。
「……啊呜、啊呜(咽)。我总不可能从妈妈的眼皮底下溜出来吧?」
那个小袋子属于缪莉的母亲赫萝。因为袋子和手掌差不多大,赫萝便总是将它挂在脖子上。袋子里装着几颗麦粒,而赫萝正是寄宿于麦粒中,被人们称作丰收之神的存在。
「我跟妈妈说过哥哥的事情之后,她把一部分麦粒分出来装在这个袋子里,让我带在身上。还说要我多多关照哥哥。因为只要有这个,到了紧急时刻就能保护哥哥了。」
这句话让我觉得仿佛天地都倒过来了一样。
不是我来保护缪莉,而是缪莉来保护我?
在我陷入混乱时,缪莉又直直地盯着我问道。
「而且,刚才你们说的又是什么?」
用无比冰冷的眼神。
「刚才?」
虽然这不算是在学她,不过我也尽可能装作糊涂的模样问道。结果缪莉尾巴上的毛顿时全都倒立起来。
「刚才在房间里,和奇怪的人见面了对不对!」
「原来你在偷听……」
「只是因为我回来后发现你们在说话,所以才在外面等!」
说是这样说,可她绝对把耳朵竖起来贴在了门上。
「所以说,哥哥你根本就是不是到很远很远的国家去当圣职者了!大骗子!」
大概是因为继承了狼的血脉,她露出虎牙来的模样也比别人更显眼,同时缪莉的喉咙中发出低吼,尾巴上的毛也像旧刷子般纷纷立起来。
对罗伦斯夫妇,我说出了旅行的真实目的。但因为就算告诉了缪莉她大概也听不懂,而且还可能借机缠上来,于是我便只说自己要到有些远的地方去帮忙。
「再说,哥哥根本就是被那个金发给骗了!」
海兰德有着一头让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的金发,看起来充满了王族气质。
缪莉却不知为何对此非常敌视。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那截然相反的,如同灰色里掺入银粉般的发色相当中意,所以才将金发视作敌人。
「我没有受骗。海兰德殿下想要完成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不对不对,就是被骗了。就是因为哥哥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才会被人整个蒙在鼓里的!」
大好人这个评价,我权且当做夸赞接受了吧。
「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受骗了?」
说着我又咬了一口缪莉做的夹肉面包。现在的缪莉就像是一团火球,如果任由她一直这样说下去,连我也受不了。企图劝服也是一样的效果。因此现在只能等她朝这个方向说累了,忘掉自己原本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再入手。
先前一周的猛攻,我就是这样应对过来的。
大概缪莉也些许察觉到了我的战略,她一边瞪着我一边用力咬手里的面包。那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积蓄体力。
「啊呜,哈呜……嗯。就是被骗了嘛。因为好奇怪哦。那个金发,是王国里非常了不起的人对不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来拜托哥哥呢?」
自己生来就是拘谨的性格,这我有自觉,同时也一直把谦逊当做美德之一。从这点来说我本应该欣然接受缪莉的指摘。但是,有些部分当然也是不能退让的。
「我虽然看起来只是普通人,但也受到了来到纽希拉的博学者和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不少的夸赞。至少,比起缪莉认为的,我还……」
尽管自画自赞也有点害羞,可还是只能说下去。
「我还,算是个人物。」
「哈。」
缪莉眯着眼睛,仅仅哼了一声。那眼神不像是叫着「哥哥、哥哥」,同时天真地摇着尾巴冲我撒娇的妹妹。
而是如同看着喝醉酒后豪言壮语的客人们,对他们异常严厉的舞娘们一般。
「我说啊,哥哥。我也是知道的哦。圣职者也算是很厉害的人。很厉害的人应该是更有威严,看起来更了不起的。和哥哥可一点都不一样。」
完全就像一个从未踏出过山村的小孩子才会说出的话。
「哈啊……你知道吗,缪莉。圣典里有这样的记述。从神口中领受圣言的预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之后,他的亲戚对他是这样说的。『你虽然说自己听到了神说的话,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但这副样子在我们面前还是免了吧。因为从你小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预言家的弟子又是这样说的:『把东西拿起来放到眼前看吧。但是距离越近,就越难以看到事物的全貌』。」
这样想来,圣典的说法着实是含蓄。就在我为此感慨的时候。
「正是因为在很近的地方看,才会看得比较清楚呀。」
「……比如呢?」
我叹着气(译:第11次了)问她。
缪莉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被海伦小姐和其他跳舞的姐姐们捉弄的时候,哥哥你不是马上就脸红得不知该怎么好了嘛。」
「啊。」
一把冰短剑,从预想不到的地方飞来。
「那副模样,看起来真的是羞死人了。哥哥你虽然对圣典很熟悉,可是圣典上没有写怎么和女孩子交往吗?」
短剑戳入我的胸口,左右剜动。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缪莉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叹着气一边嚼一边说。
「来温泉的那些叔叔们,反而还更习惯和女孩子相处。就算是色迷迷的模样也是配合人家露出来的,我觉得反倒是他们比较帅气。了不起的人应该是那样子的。」
无论在神学领域多么博闻强记的学者,泡在纽希拉的温泉中也不过是被半裸的舞娘们迷得神魂颠倒的老头子罢了。而且,虽然不能当面指摘,但本应一贯独身的他们到底有多少『外甥』和『侄女』,谁也数不清。
因此我才在心里暗暗觉得,始终坚守贞洁的自己一定比他们到达了更高的境界。缪莉的评价好像是完全反过来的。
「妈妈也经常对爸爸这么说哦。」
咳哼。缪莉咳嗽了一声,学起母亲赫萝的模样。
「汝虽然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天底下的全部,但如果不懂女人,那就等于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呐。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世上就只有男人和女人!」
在我的胸口痛到几乎晕厥的时候,缪莉才发出了最后一击。
「而且话说回来,除过我之外,哥哥你跟别的女孩子不是连手都没拉过吗?」
当然拉……我想反驳,脑袋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竟然是缪莉的母亲赫萝。而不只是缪莉,赫萝对自己而言也像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假如反驳说和赫萝拉过手的话,缪莉何止会笑翻在地上,她或许还会露出不安的表情,担心我的精神是否正常。
但是,总不能光被缪莉贬低。我要做的事业,这小丫头现在还理解不了。我对自己鼓劲说。
「就、就算如此,我也认为海兰德殿下,乃至温菲尔王国的立场是正确的。为了贡献自己的力量才决心旅行。就这点来说远离异性反而正合我意。因为禁欲会增强人的信仰心!」
反正这份矜持缪莉是不会明白的,我自暴自弃地想。事实上禁欲誓言往往会沦为笑柄,而实际严格遵守的圣职者也不会有几个。
但即便如此也无妨。不能为自己的信仰做出牺牲,又凭什么来前进呢?
「所以说。」
我抢在缪莉先前开口。而她飞快地把剩下的一点面包渣扫进嘴里,舔着手指打断了我。
「所以说,我才觉得自己必须要陪着哥哥才行。」
「哎……啊?」
「妈妈也很担心哦,因为哥哥一直都非常非常死板,而且对女孩子又没辙。要是被人勾引走了可怎么办。等到工作结束后,春风满面地带着一个奇怪的女人回家可就糟糕了。」
「……」
「妈妈担心爸爸被谁给骗走,所以不能离开纽希拉。这样子,我就要负起监督哥哥的责任,陪在哥哥身边。」
缪莉笑眯眯地说。
这个笑容非常可怕。要说为什么,因为看上去和她的母亲赫萝一模一样。将作为商人堪称一流,十年前还在那场改变北境的骚动中大加活跃的罗伦斯当做孩子般对待,并以此为乐的赫萝,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缪莉的尾巴啪踏啪踏地上下摇着。就像是狼面对着不知该逃向何方的猎物一样。
我吞了口唾沫,她又上前一步,贴近我说道。
「而且啊,我也很担心哥哥,是真的哦?」
我们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一个头,和缪莉站在一起的话,她连我胸口都不到。
现在,缪莉正抬头望着我。
就像是有股魔力,让我在脑海中好容易组织成形的话语又纷纷崩毁一般。而我之所以还能意识到现实,则是多亏了她嘴角还留着没舔干净的面包屑和奶酪渣。
「……你先把嘴擦干净吧。」
「哎?啊。」
缪莉慌忙用袖口抹了抹嘴巴,期间还不时偷瞄我,并且露出恶作剧露馅时的装乖笑容。
「为什么就光往奇怪的方向成长……」
我吃惊地低下脑袋,而缪莉则踮起脚尖抚摸起了我的头。
「乖~乖~因为妈妈都说了让我关照好哥哥,交给我吧。」
「……」
曾经,我伴着她的啼哭声为她换上尿布。冬天还听她以「害怕冻伤」为借口钻到自己的被子里,晚上尿床之后,一边安慰哭鼻子的她一边收拾现场,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曾经的那个缪莉,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原本她的母亲赫萝就是能把女性的武器发挥到极致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有其亲必有其子吧。
我好想跟罗伦斯好好长谈一番。
「那么,我可以陪哥哥一起走了对不对?」
虽然不知道「那么」到底是转折了什么,不过从她搬出赫萝的名字时,我就已经输了。
而且,缪莉在该明事理的时候也是明事理的。
「当然我不会妨碍哥哥的哦,关于神什么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兴趣嘛。」
这也是个问题,然而流着古代精灵之血的缪莉,或许真的有权利轻视连存在与否都不得确认的神也说不定。
「只不过,糊涂的哥哥看漏了的事实,我会一下子指出来的。」
虽然想求证一下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股自信,大概这就是所谓森林之王的血脉所致吧。
「啊,还有哦,哥哥。」
「……怎么了?」
我几乎已经是筋疲力竭地回应了她。而缪莉则扭扭捏捏地指着我的手上。
「那个面包,你不吃了吗?」
我看了看她手指着的面包,叹了口气。(译:第12次)
「给你。」
把面包递给缪莉,明明刚才吃掉一个更大的,她却立刻开心地大口咬上去。看到这副模样,我终于如放弃抵抗般涌起笑容。
「嗯么惹?」
我摸了摸满嘴面包,问我『怎么了?』的缪莉,指向一旁的椅子。
「坐好再吃吧。」
她乖乖地在椅子上坐好。
只有这种时候才听话,实在是太狡猾了。不过我都明白的。
「神啊,予吾力量……」
我咏唱着自己那永恒之伴侣的名字,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