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我就醒了。此时月光应该还相当明亮,山里的空气也是最冷的时候。
周围时常有人对我说「柯尔先生真勤劳啊」,但要说眷恋床铺的想法我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单纯是想要逞强表现罢了。好,今天也要努力完成旅店里的工作,我这样想着开始确认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这才猛地注意到了。
外面的人声,还有鞋走在沙滩地上的声音。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睡起来感觉不一样的床铺。
「……啊。」
想起来了,我正在旅途中。
准备从床上起身的时候,我发现了毯子里的另一个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这么老实的缪莉。昨天晚上明明是让她睡在了另一张床上,大概是晚上偷偷钻进来的吧。
毯子里很暖和,甚至到了热的地步,是因为小孩子略高于常人的体温,以及她那毛茸茸的尾巴。
昨天我们争来争去,究其根本缪莉想要出来旅行的原因,大概单纯只是觉得村里很无聊而已。尽管没想到还被她反过来担心了一通,可缪莉的担心本身大概是出自真心的。我望着熟睡中的她,那银色的发丝没有沾过水,也没有浸润过油脂,但却出乎意料地顺滑。手指放在其中能流畅地梳过去。赫萝以她漂亮的尾巴为傲,而缪莉则似乎更看重这继承自父亲的银色长发。
摸了摸她的脑袋,缪莉的耳朵扑簌扑簌地动了动。只是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再怎么摇也没法叫醒她吧。我笑了笑,然后从床上下来。
打开木窗,外面冷得像是能把呼出的气也冻住一般,但却没有风,也没有下雪的迹象。
昨晚喧闹到深夜的广场以及对面的河滩上,已经开始人影攒动。大概是来赶早市的人。
我关好窗户,拿起外衣和圣典走到一楼。后院的水井已经被除过了冰,于是我汲水洗过脸,折下树的嫩枝刷好牙之后,便开始每日必修的圣典暗诵。途中还有其他客人也来洗漱,看到我之后却全都趁机低下头去祈祷,算是借我取得了神的加护。这样的行为听上去就像天上下雨便抬出水缸来接一样,但商人们这样毫不掩饰的实用主义我并不讨厌。
问题是,就算暗诵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可离太阳出来仍旧有一段时间,之后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无事可做是有点让人头疼的。
我心想着时间不利用就是浪费,最后走向河滩,开始帮人家搬运货物,直到天空泛白才返回房间。
「哥哥你勤快得过分了啦……」
总算是叫醒了摇也没用敲也没用,就是不肯醒来的缪莉,并告诉她自己在她赖床的时候已经做完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缪莉却如此回答我。
虽然身子是坐起来了,但她的眼睛好像还是难以睁开。此时缪莉正抱着尾巴取暖,同时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和我在一起旅行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放弃了吗?」
顿时,她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眼睛也睁开了。
「好、好狡猾!」
「一点都不狡猾。好了,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下楼去洗脸吧。不快点准备就丢下你先走了。」
「讨厌!」
她嘟着嘴,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包被手帕包起来的东西。里面则是两把梳子和三把刷子。拿这么多东西是要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恐怕比神学的问答还要更深奥。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缪莉却动身离开了房间,还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那,我用热水整理一下头发就回来哦。」
我还没来得及问,门就已经被关上了。
很快,她回来了。
「哥、哥哥,热、热水呢?」
「热水?」
「我、我在楼下只看到水井,里面、里面还漂着冰块……没有热水的话就洗不了头发了呀!」
缪莉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面对哭丧着脸的缪莉,我像是倾听艰深诉辩的圣职者一样抬起下巴,然后慢慢,深深地点头表示同意。
在纽希拉,热水几乎丰富到了挖个坑就能涌出来的程度。而缪莉就出生并成长在这样一个地方。故事里时常会有第一次离开家宅的贵族少女,终于发现自己先前过着多么优渥的生活,可没想到这样的情节我竟然还能亲眼目睹一次。
要说一点幸灾乐祸的想法都没有,是骗人的。
「这里是不会有热水的。毕竟不是纽希拉啊。」
「咦,啊……」
「觉得受不了了吗?那么这次旅行也──」
「才不会放弃!我是不会放弃的!」
缪莉丢下这么一句话,又跑出走廊去了。
至少,怎么都不气馁这一点,还算是缪莉的长处。
舞娘海伦直传的护发秘籍,似乎是一早起来就洗头并用梳子梳第一遍后,再顺次用马鬃的长刷子和猪鬃的刷子仔细梳两遍。尽管我很好奇梳着么多次为何不会反而伤及头发,不过不管怎么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用冷水洗头,本身就可以算一种自残行为了。
回到屋里后,她果然冻得嘴唇发青,全身不停发抖。
「……真是的。」
我脱下外套,披到缪莉身上。
「然后,在你外出净身的时候,有封信寄来了。」
为缪莉仅仅希望让头发好看,居然敢用冰水洗头的勇气,我才带着某种敬意使用了「净身」这个词。当然讽刺也不是没有,而缪莉回敬我的自然也是忿忿的眼神。
「西、西西……哈啾!西、信?」
「看起来是从纽希拉专程送来的。」
这封信并不是昨夜寄来的,昨夜它应该还在更上游的关卡,今天一早才由船运来。或许是送信的船夫看到这可观的邮资,把它错当成了某个贵族重要的密函吧。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寄来的。」
打开信看到内容,我不禁苦笑起来。而缪莉则蜷缩在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里,像小猫一样歪起脑袋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把信递过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我笑起来。缪莉是能读写一些文字的,尽管教的过程的确花费了我数不尽的辛劳。
信里有不少笔误和涂改,大概是因为写得相当仓促。罗伦斯在信中询问缪莉是否安好,还说要尽早来接她,然而这句话终究还是毫不留情地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号。
旁边的空白处则是另一人的笔迹,字看起来有点歪斜。
「上、上面说,要好好关照哥……啊啾!」
「是好好关照缪莉,才对吧?」
我叹着气回了她一句,而缪莉则牙打着颤,吸着鼻涕把信还给了我。
「我本来还多少有点期待能有人来把你接回去的。」
然而一家之主罗伦斯的意见被赫萝一票否决了。这个家族的女性似乎历来比较强势。
「可爱的女孩子,就要让她去旅……哈啾!」
我望了一眼缪莉,她吸溜完鼻涕,又冲我嘿嘿嘿地笑起来,虎牙都露出来了。
「我觉得赫萝小姐是把『傻乎乎的女孩子』错写成了这个。」
缪莉刚想反驳,又打了个大喷嚏。
之后我们写了回信,又用昨晚剩下的食物解决了早饭,然后将信托付给旅店主人,结束所有事情后准备动身前往河滩。旅店一楼有炉火,顺带在那里烘干了缪莉的头发。船夫和其他住客经过时,纷纷以为缪莉是掉进了井里而大笑起来。
我试着询问有没有人能载我们前往阿提夫,果然找到了顺路的船夫。他的船上载满了沿途收购的木柴和鸡鸭之类货物。船是顺路送我们一程,船夫则是偶尔赚一点零钱,自然也就没法期待船上的条件有多好了。
尽管如此,大概是因为太阳出来,身体温暖了的缘故,刚才还在我身旁像小鸟整理羽毛一样梳着头发的缪莉,现在已经躺在船板上睡着了,模样看上去非常悠哉。
我想象着往常的此时,自己应该正在店里做着这些那些的事情。头脑里浮现的景象非常清晰,如同自己真的身处其中一样。大概突然离开了重复十多年的日常,就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吧。何况尽管为了安抚缪莉,口头上和她约好了一定会再回到纽希拉去,但实际回不去的可能性非常高。罗伦斯和赫萝却仍然理解了我,为我送别。能遇到这样善良的人,我的心里只有感激。
不久,船驶入了河流下游。河水的流速愈发减缓,河面也变得宽广起来。我的旅行意想不到地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但第二天总算是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第三天也是一样。
顺带一提第三天早上缪莉仍然打算洗头,不过她好像终于想到了可以借助旅店的厨房来烧热水。而我告诉她这需要花钱去买木柴和木炭时,缪莉露出了一脸的愕然表情。大概为了热水竟然要花费金钱,这样的事情她以前想都没想过吧。
结果缪莉还是在浮着冰块的井里洗完了头,但工序和流程明显是经过了改良,所以事后抖得并不像前一天那样厉害了。我有点期待她下一次又会怎么做。
终于,河滩上的砾石渐渐被草地代替。远望还能看到模糊的山脊,但近处已经全都是平坦的草原。我
们已经进入了多兰平原。连绵的草原看起来令人昏昏欲睡,但在深山里长大的缪莉眼中却无比珍奇。她一直专心地看着两岸的景色,还会试着冲沿河街道上的旅人们招手。
终于,在单调的草原之后,建立在小山丘上的阿提夫城区,以及有名的阿提夫关卡进入了视野。
「……!……!……!」
光是拉住突然在船上站起来的缪莉就已经够费劲了,更不用提还要为她的耳朵和尾巴捏一把汗。她兴奋地大叫起来,而我的手也被她攥紧到几乎麻痹了的程度。
「哥哥!是城市!好大!还有河!是真的!锁链!」
她兴奋得像是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
不过,正如先前的船夫所言。这些锁链有着超乎想象的压迫感,着实令人吃惊。它们甚至比封锁金库用的链条还大得多,一个个锁环都能直接让缪莉的胳膊穿过去了。这样巨大的锁链,此刻正悬在我们头上。
「船、船夫先生!这个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缪莉终于算是冷静下来了几分,她对船夫如此问道。而船夫则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每年是要掉下来一次,把底下的船给砸沉、卷到河里去。今年还没掉下来过,所以看样子是有点危险了。喂,你们俩都会游泳吧?」
听到这里,缪莉立刻青着脸抓紧了我。
「她一下子就会相信了,请不要捉弄这孩子。」
「哎。」
缪莉露出非常惊讶的模样,而船夫则笑了起来。
「锁环之间,能看到不少海鸟留下来的巢吧?」
我指向锁链的时候船也正好经过正下方,于是缪莉呆呆地张着嘴抬起头来。
「如果每年都沉到河里,就不会有鸟巢了。」
「虽然锁链是掉不下来,但鸟屎可未必。张着嘴朝上看可是很危险的啊。」
听到船夫的忠告,缪莉连忙捂住嘴巴。
之后我们坐着的船同其他的众多船只一样朝栈桥驶去。排在它们后面准备停靠码头。每艘船靠岸后都会卸载货物,然后装上堆成山的盐渍鲱鱼或风干鲱鱼。等到终于踏上栈桥之后,这回缪莉又望着堆积如山的鱼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幸好我们的船上没有鱼。我再也不想看见盐腌的鱼了。」
鲱鱼是一种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便宜食物。冬天从沿海到深山,人们餐桌上的悲号声(译注:鲱鱼本身就很腥,腌渍尤甚)大抵是由它引起的。或许我们每年冬天吃到的鱼也来自这里吧。
「这个嘛,味道是挺厉害的。」
对流着一半狼的血脉,鼻子非常灵敏的缪莉来说这或许很痛苦。事实上就连我这样的普通人都已经闻到了港口各处的木桶中发散而来的鱼腥味了。
尽管,人类闻起来大概至多只会想到『挺好吃的』而已吧。
「今晚我们吃盐烤鱼吧。这是和腌鱼完全不同的美味。」
「哎~……可是我想吃肉……」
当我们穿过栈桥上的人流走进港口时,刚刚还在抱怨旅途餐食的缪莉突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我转头一看,此时缪莉正呆呆地抬头望着天空。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座高耸的石造要塞,上面还停着海鸟。──这座城市,是缪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纽希拉之外的城市。
「缪莉,站在这里不动会影响到其他人的。」
拉着她的手,缪莉才终于肯动起来,可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被别的事物吸引住了。
「哥哥,你看,那个人,带着好大一群狗!」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个扛木桶的工人,身后跟着不少野狗。
「那个人,是牧犬人吗?」
「牧犬人?」
「外面的地方,不是有牧羊人和牧马人吗?」
的确是这个道理,或许哪里真的会有牧犬人也说不定。
「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牧犬人,不过那个木桶里大概装的是盐腌鲱鱼吧。那人身后的狗是想要舔落下来的盐粒。」
「咦~」
缪莉的头顶上是回旋的海鸟,身旁堆积起来的木箱上则是缩成一团打盹的野猫。喧嚣港口中的一切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几乎每走一步,缪莉都要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而听到我的说明后又会流露出兴奋的神情,热心地继续追问更多问题。尽管最近越来越淘气了,但这副模样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坦率又可爱的她,我在心中暗暗为此松了口气。
不过,每件事都为她说明一番的话时间就不够了,何况我们还要为进城做各种准备。首先必须得找到兑换商,换得可以在城内买东西的零用钱才行。就在我打算拖着她往前走时──因为抓着缪莉,视线没看到前面,身体猛地撞到了别的人。
「啊,抱歉。」
我连忙道歉,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姑娘。她的个子还算高,修长的手臂上是卷起来的袖子,显得相当精干。看她穿着围裙,大概是哪家船宿的女儿吧。她的发丝因为长期暴露在含盐的海风中已经褪了色,正好和栗色的眼睛相称,看上去非常漂亮。
刚一和我视线相交,这个姑娘便露出微笑,同时更是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
「没事没事。像小哥这样的人,倒不如说我还很欢迎呢。」
「哎?」
「你是旅人对不对?第一次到阿提夫来?今晚住哪儿决定了吗?要是在这里四处乱找,可是会被不正规的店家给强行拽走的唷。」
「哎,哎?那个──」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同时还猛地把我的手臂按到自己胸前──被肉类鱼类,以及港口活力所滋润成长的,发育良好的胸部上。
「我们家的话又清洁又安心。有刚进的葡萄酒,也有干干净净,没虱子没跳蚤的亚麻布床铺,女孩子也是任君挑选。没事儿,像客人您这样的祭司大人也可以的。女孩子们都是虔诚的羔羊,神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再要不然,给你们办个结婚仪式,第二天离婚也可以的。」
「这、这个、那个。」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家怎样的旅店。既然这座港口城市云集了以性格粗野而闻名的水手,以及在贸易中谋取了巨额利润的富豪,那么这类船宿自然不会少了。这个姑娘更卖力地把我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贴,甚至还将脸贴上来,像是要对我耳语什么一样。顿时,我闻到了一股仿佛新出炉面包般的甘美气息,或许是来自她用的什么香粉。虽说不算很严重,可我已经有点害羞得不敢直视这个姑娘的脸了。
「嘻嘻,脸这么快就红了,真可爱。呐,小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坐船从南边来吗?到店里去,给人家讲讲旅途见闻好不好。」
说着,她便要拉我走向哪里去。不,我并不是祭司,住处也打算选在别的地方。这些话仅仅只能在我的脑内虚无地回响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想要停住步子,结果从反方向又有另一只手拉住了我。
「你看,小哥,我家旅店就在……咦,哎呀?」
抓获的羔羊不肯移动脚步,于是旅店姑娘惊讶地转头回来。
「什么啊,拖油瓶?」
是缪莉。旅店姑娘立刻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
「不过,我没见过你啊。你是谁家出来划地盘的?」
前一秒还挂在脸上的甜美笑容顿时变得冷淡至极。划地盘。也就是说她把缪莉当成了其他店家派来的人吧。毕竟缪莉的穿着打扮看上去也实在不像童叟不欺的面包店家女孩。
「不、不是,这是我家主人的女儿,因为一些缘故和我一同旅行。」
我在事情变得复杂前连忙解释道。而旅店姑娘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打量了许久,才终于放开了胳膊。
「小哥你身上全是硫磺味呢,是刚从纽希拉享受回来吗。原来如此。」
她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点着头,很明显是搞错了什么,不过我也不打算再订正了。
「那,不拉你去我们家了,能不能帮我换一点零钱?」
「换零钱?」
「你既然是从上游来的,身上肯定有铜币之类的零钱吧?」
旅店姑娘说到这里,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
「我们店里找给客人的钱不够了,很头疼啊。当然换了小哥的零钱也是不会亏待你的。在脸蛋上亲一下,或者膝枕也不是不……」
当她又蹭过来时,缪莉发出了低吼──不是比喻。
「开玩笑的啦。但是,正好遇到了,真的能不能帮我换点零钱,我们确实很头疼的。」
找我这种刚来到新城市,还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旅人来换零钱,大概她是想要用掺水的汇率来蹭点便宜吧。
「对不起,我们也正要去找兑换商。」
听我这样回答,旅店姑娘便不再固执了。
「这样啊,那,劝你还是别去城墙外面的摊子比较好。席子都不铺的摊位肯定不会正经,换钱时可是要收你一大笔手续费的。小哥你又这么老实……不过,好在还跟着个小督查。」
旅店姑娘笑了笑,冲缪莉挥了挥手便很快
离开。接着以一副对我们毫不再感兴趣的模样,又四下张望起来,而后『撞』上了路过的另一个年轻男子。那是个大概刚从附近乡村来到城市,看上去认真又善良的青年。
之后的发展就像我们刚才遇到的一样,对方刚一道歉,旅店姑娘便把他的手抱在胸前,同时脸贴到耳朵附近。即便是我们从旁边看,也能发现老实的青年已经全身僵住了。
方式是不太值得肯定,但这勇敢的商魂与才能还是令人佩服的。
「哎,真是的。」
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果然,哥哥没有我跟着是不行的。」
转头一看,是满脸无奈的缪莉。等我的视线再回到青年身上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个旅店姑娘抱着手臂拽走了,青年结结巴巴的解释显然没有传入旅店姑娘的耳中。或者说,弱者的命运常常就是成为猎物。
「而且,刚才还一副色迷迷的样子。」
「我、我并没有那样。」
慌忙表示否定,可缪莉仍是那副轻蔑的眼神,还哼了一下。
「那个人,又不是只有一点点的大。」
「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缪莉突然不再搂着我,转而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小的,不论身长,肩幅,腰宽,各种地方也都是一样的小。大概之所以不再搂着我也是因为贴在我手臂上的那部分,比起旅店姑娘来实在是屈辱性地小吧。当然指出来的打算是没有的,我决定装作没注意到。
同时对她说。
「不过,多亏你帮了我,我要向你道谢。」
缪莉起先仍是一脸不高兴地抬头盯着我,不过很快便露出笑容。
假若继续呆呆站在这里,恐怕难免遇上其他寻觅猎物的獠牙。于是我们快步离开了港口。大概缪莉也终于把周围看完了一圈,她一副满足的模样这样说。
「然后,哥哥,结果你到这个城市来是做什么的?在路口宣教吗?」
「并不是,基本上,我会在这里帮海兰德殿下做事。」
「是什么来着。『吾神之……』。」
先前她果然在偷听,现在更是没什么理由掩饰了。
「『吾神之书』。」
「那是什么?」
「我们计划发行圣典的白话译本。」
「哦哦,原来如此。」
嘴上这么说,可缪莉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用无奈的目光望着她,缪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圣典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那是古时候用来记录预言者言行的文字,但后来随着教会遍及世界各地,出现了许许多多不会阅读原典的圣职者们。于是,人们就传说这种教会文字是神授予人们的。」
「嗯……古时候,是多久以前啊?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吗?」
「有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是那样吧。」
「哎~」
不知道缪莉为什么在这里发出了感叹,我咳了两声,又把话题拉回原来的方向。
「总之,圣典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但平时却没有人使用。就连我们称作白话的这种文字,实际上能读能写的人也不是很多。」
缪莉一副嫌恶的表情,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偶尔会被粗绳子绑在椅子上,强逼着学习读书写字的事情了吧。
「因此,能够阅读圣典的人只有一部分。不过即便如此只要到教会去,就会有圣职者为信众解说圣典的内容,所以这样的情况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可是到今天这种情况已经不是那么合适了。我们认为不能只是由教会的圣职者将圣典读给人们,单方面解释神的教诲,而应该让许许多多的人们直接阅读圣典,由自己来判断何为正确。于是才有了这个计划。」
「也就是,『吾神之书』?」
「没错,是和很了不起的名字,对吧?」
缪莉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我,开口说。
「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其实自己也很孩子气嘛。」
「嗯?」
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缪莉促狭地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但『吾神之书』的发型,的确像是充满了挑战要素,令人激动万分的冒险。
「那就是说,哥哥要去写书了?」
「直白地讲确实如此。」
只是,这实在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圣典中充满了暧昧的说法与比喻,有名的神学家们对其见解也多有分歧。更何况其行文也包含了大量日常中不再使用的特殊词汇,翻译起来恐怕不会简单。
何况,现实也并非只要凭借坚强的信仰心就能一路前进。这实际上是一场战争。是于教皇长期对立的温菲尔王国,意图让舆论认为错在教会的计策,换而言之就是釜底抽薪。毕竟手执圣典宣扬清贫的教士们身后却是高大宏伟的圣堂,这样的言行不一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只是由于无法直接阅读圣典,人民一直难以,甚至不能指摘出他们的错误。
当然很明显教会方面会强烈反对这个计划。只要圣典不被翻译成白话,能接触到原典的人就始终受到限制,无知的民众仍将处于无知中。『吾神之书』恐怕会成为令教会相当头痛的问题吧。
而温菲尔王国实施这一计划,也有自己实用方面的理由。现下王国境内的教会全部在教皇的命令下关闭了,人们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在新生的洗礼中,在结婚的庆典中,在葬礼的祈祷中与神沟通。
提出发行『吾神之书』的海兰德,果然是有一双慧眼。而德堡商会之所以选择支持温菲尔王国,恐怕也是为海兰德的智慧所感服吧。
不过,这一切要称之为陷于末路者的苦肉之策也不为过。圣务停止是一种可怕的手段。它将让人们在临终时刻无法得到通向天国的祈祷,或在婚礼这样幸福的日子里无法得到神的祝福。更何况结婚的仪式本身就在教会举办,这样一来人们甚至连正式结婚的名分都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成为了贪欲的牺牲品。教皇究竟将人的一生当作了什么,神的爱是无偿的,神的教诲也不应成为税金换得的商品。
我想错的确是在教皇。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道理。而假若这样的暴行得到承认,就意味着决定事物正确与否的根源──即神本身的权威应当受到质疑。
「哥哥。」
我在脑海中不断地自问自答,直到被缪莉拽了一下袖子。
「你的表情好可怕。」
「……刚才我在想一些问题。怎么了?」
「我们已经走出港口了,接下来要去哪里?那个小山上的城市吗?」
海港周围比起阿提夫的其他区域显得更为繁盛,这里有众多高大的建筑。放眼望去,附带仓库的商会、船宿……等等深处仍是更多房屋,在那小巷里恐怕也有像刚才那个旅店姑娘家一样的可疑旅舍吧。如她所言,这里的道路两旁果然也有连草席都不铺,站着等待客人的兑换商。他们的身后则是锻冶屋和木匠的工坊,这个海港本身,已经足以称作一个小镇了。
港口的石板路延伸向小丘的方向,石板路的另一头有从港口也能清楚看到其规模的高大围墙。这道城市围墙外搭着大量脚手架,看上去现在仍在扩大其范围。
德堡商会的商馆,想必就在那里。
「进城里吧。」
「太棒了!」
「怎么?」
我对缪莉投去惊讶的眼神,她立刻把脸转向一边,可我还是很快明白了她刚才的想法。
「我们不会去路边小摊买食物的。」
「哎~……可是我刚刚不是才救了哥哥一次的嘛。」
「那、那样的事……我自己也能拒绝得了。」
我咳了两声,缪莉却夸张地耸着肩。
「何况,我们的路费并不是无限的。」
「但是我可以去酒场里跳舞赚钱呀?」
我瞪了缪莉一眼,结果她连脖子也缩了起来,连忙逃开视线。要是缪莉真的去了酒场卖艺可就麻烦了。
「奢侈是人生大敌。」
「我觉得节俭才是享受人生的大敌哦。」
然而再瞪她时却起不到刚才的作用了。缪莉冲我笑了起来。
从港口到城镇大门路上,两侧尽是露天小摊。
据说神令预言者走上的试炼之路,每一步都有恶魔的诱惑
神啊,守护吾身。
我提起精神,默默在心中咏唱禁欲的誓言。
阿提夫是个热闹的城市,但和纽希拉完全不同。
这里的热闹和喧嚣,就像是每个人都在呼喊着,奔跑着一样。
「喂,让开让开!」
「是谁把箱子堆在这种地方的!」
「鲱鱼!鲱鱼!没用盐腌过的鲜鲱鱼嘞!」
「这位旅人小哥!来把护身短剑怎么样?这家伙可是能用来宰牛的绝品!」
我虽自认为还算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在这里才发现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认识,都已经成为了十多年前的过去。这里的喧嚣几乎让人感到眩晕。
「缪莉,你没事吧?」
拥挤的人群将我们推来搡去,周围则是同
样的人潮,鱼腥,宰杀在路边的猪羊流下的血臭味,以及小摊上油炸食品的香味,炭火的烟味。
我担心地询问缪莉时,她刚刚吃完一份油炸鳗鱼。
「呼诶?」
缪莉似乎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问她。她轻巧地避开前面一辆装满活鸡的马车,同时还不忘摸了摸路旁一只狗的脑袋。看上去,短短片刻里,缪莉就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嘈杂。
「哇!下面我想吃那个。」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家店头摆着塞满肉馅的派。
「……从港口开始你吃了油炸鳗鱼,吃了猪血肠,吃了煮牛肚,然后呢?」
「加了盐的炸小螃蟹也很好吃,而且没想到盐烤生鲱鱼的味道那么棒,鲱鱼也不可小瞧呢。」
我为禁不住缪莉撒娇的自己感到惭愧。
「暴食是七罪之一。何况,你以为那些一共花了多少钱。我们从纽希拉带来的零钱也都用完了……」
似乎这个时间段内,哪里都陷入了零钱荒。在小摊上若是拿出大额的货币,立马会遭到店家的白眼。或许先前那个旅店姑娘找我们换零钱,并不是想要占便宜,而是真的对此束手无策了。
「用银币买就可以了嘛。只要买很多很多,就不用找钱了对不对?」
「缪莉!」
她竟然用手捂着耳朵,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再说,明明爸爸还给了饯别的旅费,至于那么小气吗?暴食是七罪之一,那吝啬呢?」
「唔。」
本以为平时我的说教全都被当作了耳边风,偏偏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记住了。虽然不在愤怒,暴食,色欲,贪欲,嫉妒,傲慢,怠惰等七罪之列,但吝啬也是相当的过错。
「……这不是吝啬,这是节制。」
「有区别吗?」
这绝不是不懂才问,而是知道我会因此语塞才问的。要是缪莉的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现在必定正开心地摇来摆去。
尽管作为立志成为圣职者的人这样是很说不过去,但我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办法了。
「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缪莉起初撅着嘴把头转向了一边,但或许是又决定等待后面的机会,于是也再没有继续坚持了。
「还有,你的穿着恐怕不能不改一改了。」
「哎?」
安静地,物色着明天要缠着我去哪家店的缪莉,突然惊了一下。
「为什么?不可爱吗?」
她看起来有点受伤。
「……可爱不可爱,问题不在这里。」
「讨厌,什么嘛,那就是说还是很可爱的对不对?太好了~」
诶嘿嘿,缪莉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副模样险些让我心软下来。
「或许的确是很适合你──」
我重新开口,总算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副打扮实在是太显眼了。我会去准备别的衣服,如果你还想继续旅行,那就要先换掉这一身。」
往常对说教满不在乎的缪莉,在我认起真来的时候还是会好好听话的。
她重新打量着自己的衣服,然后露出不解的模样。
「既然哥哥这么说我换就是了……可是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夸我了呢。」
「正是因为如此。」
就像先前引起了旅店姑娘的误会一样,每当缪莉跑去小摊买零食,我在付账时店主便会投来令人刺痛的视线──带着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幼小的,穿着华丽的女孩子在街上闲逛,用零食取悦她。这种行为放在贵族的年轻子弟身上姑且不论,我拜托罗伦斯准备的可是旅行圣职者的装束。如此看来旁人的评价绝不会怎么好听。
我含蓄地向缪莉表达了这些,尽管她露出一脸觉得我小题大做的表情,可总算还是同意了。
「我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我也不想让哥哥难堪。」
她叹了口气说。
「那,我穿什么衣服才好?」
「女性旅行时的装束,大概只有两种。要么是修道女,要么就是男装。」
「修道女……就是妈妈偶尔穿得那种衣服吧。裙摆拖得长长的,而且还包得严严实实。」
「从前旅行的时候,赫萝小姐装扮成修女模样是非常漂亮的。」
「那,我穿上也会好看吗。」
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贤狼赫萝,在世人面前一直是少女的模样。而缪莉长大之后大概会和母亲一模一样吧。
「我也不知道。毕竟赫萝小姐和你不一样,她在安静时有一种威严感。」
「什么嘛!」
不同之处就在于这里。当然这句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我讨厌那种穿着不好活动的衣服。而且……也不想和妈妈比。」
看上去缪莉也有身为女孩子的坚持和矜持。
「那么,我去拜托德堡商会,为你准备学徒的服装吧。」
「要是穿上之后变成比哥哥还要帅气的美男子该怎么办?」
这话让我只能苦笑。不过缪莉的面孔的确和她的母亲一样精致,打扮成男性一定相当美观。
何况比起男性装扮成女性,如此反过来却压倒性地难以暴露。(译:我不同意)
「来,快走吧。」
「好~」
罗姆河自东向西流去,南侧的位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就是阿提夫的城区。人们在山丘顶部建起了广场,教会、市政厅等等重要建筑都围绕广场建起。这是南方的典型城市风貌。
据我们在露天小店里打听到的消息,德堡商会的商馆也在这一带,沿着广场前的显眼大道直走便是,所占地段很符合这个商会的实力。与商会往来频繁的人或许会选择走人更少的背后小路,但我们第一次来到阿提夫,于是仍决定朝大道走。毕竟这样应该也能顺路遇到兑换商。
「哇啊……」
让缪莉抬起头发出惊叹的,是一座宏伟的教会。
在港口时她就对石造的要塞看傻了眼,不过这是因为通体石造的建筑物本来就很稀少。纽希拉的房屋至多只有三层,而且全是木质结构,可眼前的教会主体就有五层楼高,钟楼更是几乎直插天际。有种压倒的庞大感觉。
「呐呐,哥哥……这个,是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的吗?」
「是的。建造的过程非常费工夫。但花费越多辛劳,也就证明对神的信仰越深厚。而且切割下这些石块来建造教会也是一种很大的荣誉。如果你走近去看,能看到石块上刻着捐献者的名字。」
「哎~」
「稍微去看看吧?我也要补充一下不知被谁花掉的零钱了。」
缪莉慢慢将视线从教会转向我,同时露出满面的笑容。
「要换好多好多零钱哦。」
全无反省之意。
「开玩笑的啦。哥哥要是迷路可就麻烦了,所以我陪你一起去。」
「……」
我看了看身旁的缪莉,她正露出发自心底的开心笑容。这副自由奔放的模样已经超越了令人叹气的等级,简直要让我不禁笑起来了。或者说,也让我只能笑起来了。
之后我们朝那些绕着广场中心圣母像铺开席子的兑换商人们走去。除过旅人之外,这里也有城镇居民不时来访,或许是为了换买东西用的零用钱。我看到兑换商带着犹豫的神色将银锭和货币放在天秤两端。刚好此时有个摊位前没了客人,于是我便走过去。
「我想换一些零钱。」
「啊,换多少。」
他连招呼也不打,单刀直入地问道。我慌忙取出钱包,拿出一枚白色银币。
「把这个换成迪普铜币。」
「太阳银币啊。这一枚,换三十枚迪普铜币。」
「啊!?」
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迪普铜币是这一带最廉价的货币,一枚能买到的至多也就是一片面包或是一杯麦酒。而雕着太阳图案的银币则在长途贸易中仍然通用,算作这里的最强势的通货,一枚便足以供给一个四口之家整整一周的饮食,还能让他们在安息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事先和罗伦斯请教过主要货币的兑换比率,他告诉我太阳银币至少能换得四十枚,甚至行情不错的话能换到五十枚迪普铜币。
是这个兑换商看我一副旅人打扮,所以才这么说的吗。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却拿出手边的一卷羊皮纸,背诵出上面的内容。
「市政参事会通知。现今小额货币不足。参事会规定太阳银币与迪普铜币的汇率为一比三十。」
看上去,他早就习惯了旅人的抱怨。
「景气不错是好事,可没想到好到连零钱都不够用了。当然不止阿提夫,附近都是这样。」
他收起羊皮纸,放回矮桌里面去。
「你瞧,这个镇子上有个老大的教会不是?所有的零钱,全都归了那教会的募捐箱里去。」
兑换商头也不转地,用手指了指教会的方向。
「收着那么重的税,还要这堆零钱干什么……哎呀,小哥你是旅行的圣职者吗。」
他略有些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所以,你看怎么
办吧。」
「啊……我知道了。还是拜托您帮我换吧。」
「谢谢惠顾。」
我把银币交给兑换商,他看了看正反面,又跟原银锭在天秤上比了比,终于把一贯铜币交给了我。正好三十枚。难怪旅店姑娘会为零钱犯难,小摊的店主在找钱时也满脸的不情愿。
而缪莉买零食的花费,一下子就高了不少。
「小哥你也去说他们两句吧。至少募捐箱里的零钱就别捂着不放了。现在的教会就是钱,钱,钱,真希望温菲尔王国再加把劲儿。」
我只能苦笑两声,将铜币收好,告别了兑换商。
不过他说出的这些话,对教会的批判,对温菲尔王国的期望,却让我暗暗激动起来。直接倾听居民们的不满,让我再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压迫人民的生活,这还算什么灵魂的救济者。
「哥哥,下面去哪里?」
「德堡商会。」
我坚定地回答道。
必须快点和海兰德见面。
我被使命感驱动着,拉着还满脸不解的缪莉,朝那条广场前的大道走去。
沿着广场前的大道向南走,便是一片充斥着相似建筑物的区域。这些建筑大多将一楼当作卸货场,二楼到三楼的外墙上则显眼地垂着旗子──它们是执掌城镇经济牛耳的大商会驻地。我们在其中穿行,不久便看到了德堡商会那眼熟的旗帜和招牌。
「咦……这个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
缪莉歪起脑袋回想着。
「是刚才的兑换商。」
「啊。」
德堡商会是个商人组成的公会,但同时又独自发行着名为德堡银币的高质量货币。由于银币上铸着太阳的图案,人们也将其称作太阳银币。
「这种货币得以发行,也有赖于你的父母所付出的努力。」
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冒险之旅,最终以一场巨大的骚动落下了帷幕。果然实在是了不起,我一直这样觉得,可他们的亲生女儿缪莉却好像对此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德堡商会是一间面朝大街,门口宽阔的建筑物,一楼如其他商会一样是装卸货场。背着几乎与自己身体等大货物的商人,以及满载如小山般的马车频繁出入其中。
货场一角蜷缩着乞丐模样的人,大概是商会用了几枚硬币雇他们在此监视有无小偷。除过盗窃钱财的贼人外,这座城市里还游荡着野猫野狗,甚至不知谁家放养的鸡豚,它们同样会对货场里的货物感兴趣。我在还是个流浪学生的时候也曾做过类似的差事来糊口,现在想来竟稍稍有些怀念。
「喂喂,少站在这儿碍事!想讨钱上别处去!」
有个仿佛浑身散发出热气的工人,像驱赶猫狗一样地对我们骂道。
缪莉慌忙藏在我的身后。
「不,劳烦向商馆主人通报一声。」
「啊?」
「我是托托·柯尔。原定前往雷诺斯的计划改变到了这里。只用说这些就够了。」
「嗯?」
那名工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我们片刻,不过还是耸了耸肩消失在了货场深处。
很快,他回来了。
「进去吧。什么啊,原来是那个大老爷带来的。」
果然海兰德像是已经到了。
我们对工人道过谢,走进货场里面。
这片装卸货场的后方堆着大量各式商品,前面则是一张铺上毯子甚至能睡人的柜台。不过这张柜台上此刻堆满了货币和羊皮纸,文件堆仿佛要淹没后面奋笔疾书的柜员一般。柜员身后的墙上则是一幅比人还大的天使画像。画上的这位天使,静静地注视着货场里忙碌的商人们。
这副显眼的画像自然也夺去了缪莉的视线,但与其说是感动或是折服,缪莉看上去更像是感到好奇。
「天使也在数钱呀。但是,剑又是怎么回事?是吓唬人快去干活吗?」
天使右手执剑,左手则捧着天秤。缪莉的解释不禁让我笑出了声。
「剑代表正义,天秤代表公平。只是……你的想法或许也不能算错吧。」
何况这里的每个人的确都像是十万火急般地埋头于工作中。身处其中,简直就像置身于旺盛的炉火里一样。论忙碌的程度,温泉旅店的工作我是了解的,可纽希拉的旅店比起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世界运转的速度,要在这里才体现得出来。
总觉得,山中十余年生活里粘附在身上的温泉水垢,正在一点点剥落。
「啊,是柯尔先生吗。」
朝无论哪里都人头攒动的商会内走去,突然听到了某个衣着华丽的商人开口叫我。他身着的绿色衣物不知用什么染成,极有贵族风范,显示出穿衣服的人也必定是只负责大笔交易的豪商。这位豪商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尖端仿佛牛角一样,想必是每天早晨都用蛋清仔细涂抹定型过的。
「我是接到联络后前来的托托·柯尔。」
「我是本商馆的负责人史蒂芬。商会主人吩咐过了,要我们好好招待您。」
握过手之后,比我大了二十多岁的史蒂芬当然地将目光转向缪莉。
「这位小姐呢?」
「您好,我因为某些原因和哥哥一同旅行,我叫做缪莉。」
缪莉落落大方地带着笑容,以更为当然的态度做了自我介绍。她表现得自然而然,史蒂芬没说什么便接受了缪莉的说法。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两位一起吗?」
「是,给您添麻烦了……」
「完全没有,毕竟我们的工作就是款待柯尔先生。」
地位崇高的史蒂芬居然对我表现出了最高级的敬意,这似乎让缪莉相当惊讶。话说回来,罗伦斯夫妇对德堡商会有深重的恩情,我不过是借此沾了一点光而已。
「海兰德殿下已经到了吗?」
「没错。殿下前日乘船抵达,刚刚结束和商人联合会的会议──」
就在史蒂芬的话讲到一半时。某条连接卸货场更深处的走廊中传来了脚步声,同时人群犹如被分开的海水般退向两侧。走出人群的是一位被随从簇拥的贵族。我之所以一眼就明白他的地位崇高,不仅是因为他身上华丽的服饰,也是因为那独特的高贵气质。又或许是由于他精整到足以令男性侧目,显示出王室血脉的面孔,以及那使人印象深刻的美丽金发──温菲尔王国,至今还流传着黄金羊引导国家建立的传说。
这正是海兰德本人。
「哎呀哎呀,海兰德殿下。」
史蒂芬刚要深深低头敬礼,却被满脸愉悦神色的海兰德用手扶住了。
当海兰德的目光转向我,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如同与老友相会的笑容。
我慌忙学着史蒂芬的模样低下头去。
「贵安。海兰德殿下。」
「柯尔博士也久别未变啊。」
比我还年轻的海兰德,用他独特的低哑声音特意称我为博士。而这一称号平时只能以教会的权威授予,被冠以博士之名的人所在之处也必定是大学之类研究学问之地。一般想来这样的称号绝对是与我无缘的,可当它从海兰德口中说出时,我却有了种惊讶之感,并很快在四周人群的惊叹目光中红起了脸。
「见笑了,我怎敢当得起这样的称号。」
「那么,你就也放下这副拘谨的态度如何?」
海兰德的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淘气笑容。
「柯尔,你的学识的确是无可匹敌的,而我拜借的正是这样的能力。但你的工作里并不包括阿谀我,不对吗?」
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了从前温泉浴池中的论战,不过这正是海兰德的平易近人之处,同时或许也是他的愿望。
「工作里并不包括阿谀」,后半句话让殷勤的史蒂芬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
「我知道了。不过,我的说话方式原本就如此。」
「无妨。」
他再次露出如同少年般的纯粹笑容,可很快又以一句「另外」换上了苦笑。
「那边的小姐呢?她为什么在这里?」
「咿──!」
缪莉从我身后探出脸来,对海兰德剥露出牙齿。
「哈哈,她也和从前一样精神。史蒂芬先生,那些糖渍越橘的点心,可以拿给她。」
史蒂芬起先愣了一下,又很快以职业商人的态度恭敬地点头。
「那么,过后的晚餐再见了。」
海兰德留下这句话便飒爽地离开了。
或许是由于他的侍从们也一并离开的缘故,好像房间内空气的密度都猛然下降了不少。
大概这就是所谓贵族的风范吧。
「缪莉,无论如何请不要再做出那样的失礼举动了。」
直到海兰德离开商会时,缪莉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我对她叮嘱了一句,可她竟然一下子背过脸去。
「不过,点心要收下。」
缪莉的声音仍旧充满了不满,我只能戳了戳她的脑袋,叹了口气。
德堡商会为我们准备的房间在三楼。平时大概是供那些来访商会的商人们过夜用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于
是为我们带路的学徒说可以立刻去准备另一张,但我不愿给他们添多余的麻烦。何况缪莉的睡相并不差,所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当然,我不会用异性的眼光去看待她。
作为床的代替,我拜托这个学徒为缪莉准备一身代替的衣服。
「呐,哥哥。」
从行囊中取出那本一直带在手边,写满了批注的圣典时,缪莉突然对我问道。
「现在,我们在哪里?这个是世界的地图对吧?」
她站在墙边一副大地图前。
那幅地图是用整张皮做成的,大小几乎能包裹住缪莉的整个身子。因此恐怕并不是羊皮纸,而是小牛的一整张皮。
「大概在这附近。」
地图的中心是圣座所在的南方大都市。以此为基准,阿提夫处在相当偏左上的区域。
「纽希拉呢?」
「从阿提夫沿河往上,在这里。」
我手指的地方已经超出了地图描绘的范围,而到了画着人脸的太阳的胡须下方。
「啊哈哈。果然是世界的尽头呢。」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在这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哥哥以前旅行的地方,在哪里?」
在……这里。继续为她在地图上指出后,缪莉的好奇心却像没有底一样,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正巧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缪莉,不要光看着地图,该换衣服了。」
那个学徒果然拿来了一身德堡商会的学徒服装,以及海兰德让史蒂芬准备的糖渍越橘点心。
「哇,好厉害!」
当然,缪莉感慨的对象不可能是简朴的学徒装。砰。她的耳朵和尾巴仿佛发出这样的声音般一下子弹了出来,整个人都扑向我,但被我轻巧地闪开了。
「换好衣服才能吃。」
由于我们之间差了不止一个头,当我把装着点心的碗举过头顶时缪莉就怎么也够不到了。起初她先是用悲伤的眼神朝上望着我,当我摇头之后又立刻摆出不高兴的表情,这才拿起那套学徒装。
「讨厌,真麻烦……」
缪莉带着满脸的不情愿换起了衣服,而我连忙在她毫不犹豫就要脱掉身上的衣物前,离开了房间。
「哎哎?洗澡的时候哥哥不是都看得够多了嘛。」
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
或许该说她的母亲不愧是狼的化身,连缪莉在裸体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样一来,反倒就像是表现出过剩反应的我有什么邪念一样了。不不不,是门对面的那边才欠缺贞淑少女应有的品质。我在心中重复道。
只是,曾在纽希拉那水雾弥漫的温泉中看到的,缪莉的裸体,和刚才所见的似乎有了一点不同。曾经那与其说是瘦,甚至都有了些许肌肉的小小身体,不知何时开始呈现出成熟的轮廓。虽然还未体现出女性的丰润,但已经有了那样的预兆。
缪莉的的确确是在成长。我的心中有喜悦,但又有些许寂寞。
「害羞的哥哥,我换完衣服了哦。」
当我呆呆地吃着点心等她时,门后传来了这样的失礼声音。
一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个无比英俊的少年。
「诶嘿嘿,怎么样呢?」
「……我真惊讶。所谓人靠衣装果然不错。」
或许也是因为服装品质良好的关系。笔挺的裤子和长袖上装,再加上腰带与洁白的马甲,看起来果然像是侍立在大商人左右,精明能干的学徒。
「但是,头发要怎么办才好?像哥哥那样扎起来吗?」
我是讨厌剪头发的麻烦,才索性直接留了起来,可缪莉的头发要比我长得多。
「还是仔细编起来比较好吧。」
「我知道了。」
说着,她从桌子边拉过椅子,又伸手夺过装着点心的碗,然后坐在椅子上背朝向我。
「嗯。」
是说要我来给她编吧。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我从缪莉的包裹中取出梳子,给满脸幸福地吃着点心的她仔细地梳理头发。缪莉的头发很柔软,又凉凉的,摸上去有种不可思议的触感。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于是我决定编两条三股辫,再把这两条辫子合在一起。
「话说回来……真的好麻烦呀。」
「你是说,照顾你很麻烦,这个意思吗?」
「才~不~是~」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
「耳朵要藏好,尾巴要藏好,身体下面也要藏好才行,好麻烦。」
「世间就是如此,好啦,头转过去。」
我戳了戳她的脑袋,缪莉才老实地把头转回去。由于好久都没有这样给她柔软的头发编过辫子了,这实际上比想象得还要有趣。从前缪莉总会缠着我要我为她梳头,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这样做了呢。正想在脑海中回溯记忆时,她又开口说道。
「呐,哥哥。」
「什么?」
编完一条,开始着手下一条。我开始用梳子梳理剩下的头发,可缪莉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
又问了一声,端着零食却没有再吃的她,以一种无法窥见感情的声音开口说道。
「那个地图的哪里,有没有一个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的地方?」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抬起脸来,正好看到缪莉的对面就是那副宏伟的世界地图。就连阿提夫这样的大城市在上面也不过处于角落而已。纽希拉甚至都没有被标出来。世界就是如此广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我突然明白了。
缪莉希望能离开纽希拉的,最根本的理由。或许就是这个。
「这……」
但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直到她懂事为止,我们几乎从未将她带离过房间。即便是要出去时也总是用衣服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脸来。对周围的说法是缪莉身体不好,耐受不住温泉的水汽。实际当然是为了遮住耳朵和尾巴。
缪莉四五岁时,赫萝对她说明了流在她身上的血脉,也就是提夫林的概念,以及如果这个秘密暴露出去,全家将无法继续留在纽希拉的事情。
大家会嫌弃我吗?
对梦想成为圣职者的人来说,要怎么回答实在是明确不过。难受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感到孤独的时候,只要抬头看看天空,那里有着我们永远的伙伴──这是最标准的答案。可是,那时的我却是这样回答的。
──至少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绝对会是缪莉的伙伴。
第一次知道世界的阴冷与黑暗后,缪莉拼命地想要寻找着什么依靠。而要让话语传达进她的心里,必定需要比岩石更坚定的信念。自己相信着这个世界,我明白,必须要充满确信地将这一点告诉缪莉。因此才甚至都没有回答是罗伦斯,至于虚无缥缈到从未在我们面前露面的神,就更不必提了。正是我,只有我,才绝对能向她保证这一点。
于是,缪莉笑了起来,笑着对我说,太好了。
之后她便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学会了藏起耳朵和尾巴的技巧,以人类少女的身份在纽希拉过着普通……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的生活。我原以为她早就想通了那些事,现在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简简单单就放弃掉的。
「这……」
我停下了手。
因为我明白,倘若撒谎或搪塞,恐怕立即就会通过这双手被缪莉察觉到。
何况将她当作能够随意哄骗的对象,对缪莉而言也是极大的失敬。
「或许很难吧。」
就像圣座处于地图的中心那样,教会支配着世界。即便是在那些重视故土传说的区域,人们能否接纳一个生而非人的存在,也是个未知数。
「缪莉,可是。」
「没关系。」
说完,她将头仰到后方看着我。
「就像妈妈有爸爸一样,我也有哥哥在身边,对吧?」
缪莉露出了比那晚更成熟的微笑。而特意改变成这个姿势,恐怕也是有意关心我,不让这一幕显得过于沉重吧
「……没错。明明平时就不怎么听我的话,难得你还能记住啊。」
于是我也这样对她回答道。就像我和罗伦斯一样,世界上必定还会有能理解缪莉的人。只要能够与那样的人相遇就好。
缪莉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咧开嘴露出牙齿来。不过她很快又直接后仰着朝我倒了过来,于是我慌忙扶住她。看起来缪莉是确信着我一定会这样做。
「那就没关系。不管哪里,哥哥都和我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露出腼腆的微笑,然后重新坐好。
「好啦哥哥,快点给我编头发啦。人家还想去街上逛呢。」
「去街上逛……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的啊。」
我抱怨了一句,缪莉立刻抖着娇小的肩膀笑起来。不过那小小的背影看上去还是带着几分寂寞。和母亲赫萝不同的是缪莉没有上百年的寿命。尽管吵起架来能让大人也招架不住,可她的的确确如外表一样,仍是个孩子。之后,恐怕仍
有众多艰辛和痛苦等着她去经历。我明白自己不能为她阻挡这一切,但至少,我希望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缪莉。
怀着这样的决心,我继续仔细为她编起头发。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只有时间静静流淌
缪莉换好衣服之后,我带着她前往史蒂芬的办公室询问有关『吾神之书』的详情,却发现办公室前的拥挤程度不亚于一楼的货场。
「哥哥哥哥,这个是怎么回事?」
史蒂芬的办公室在一楼的最深处,这里的门前挤满了不同面孔的各式人物──从身份高贵的,到身份低贱的──而他们全都面露同一种忧心的神色。这里有不少人还带着随从,加上德堡商会的学徒们在他们之间来回,更使得房内显得拥挤。
不过旁听下来,似乎大多数人都是请愿陈情之类。
「是因为季节的关系,人们的开销上也多了一笔吧。」
有邻近村子的人想来借钱,以便补充冬天用尽的储备物资,也有其他商人联合会的代表希望能购买更多货物以便春季销售。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刚从远洋贸易船上下来,就带着土产前来拜会。
这个时节,南方的冬天已经早早结束,停止的时间又开始重新运转。冬日街道和海港全部被冰封的北方城镇里,人们也要再填满空荡荡的仓库,并且准备春播和迎春的祭典了。
季节平等地降临到世间每个人的身边,但物资的分配却并非如此公平。
因此人们才会聚集在这里,以便能让利益的天平朝自己再多倾斜一点点。
「大家都想要见到那个人啊。没想到哥哥受到的欢迎那么厉害。」
「是不是刮目相看了?」
「嗯。爸爸和妈妈曾经做过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呢。」
缪莉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而我也用笑容回应她。
「别闹别扭了嘛,哥哥」隔了一会儿,她笑得更开心了。
之后我拦住一个经过的学徒传达了来意。原本我们也应当按顺序在这走廊里等下去,可怎么看这条队伍也望不到头。何况刚才还有几个头上卷着布条头巾,脖子上挂着黄金装饰品,被太阳晒到淡黑色的异国人从门口刚一进来不久,就马上被请到了办公室里。
金钱,权威,重要度。
那么,让我来利用一下海兰德的光环,以及罗伦斯与赫萝的门路也不为过吧。
学徒从人群缝隙中挤进办公室,很快又回来了。
「诸位客人在这里都有要事,我们会加快安排的速度。」
这也无法责备人家。毕竟现场已经如此混乱。
「那么,我们会自己去处理人手和道具的事宜。」
说完,我加了一句。
「费用问题怎么办呢?」
「柯尔先生一行的一切费用,均由本商会承担。」
「非常感谢。」
说完,我对缪莉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商会。
外面仍是一样的拥挤,但毕竟没了天花板,空气倒是比里面清新不少。
「好厉害,哥哥,你听到了没?」
刚一走出去,缪莉首先说出的就是这个。
「『均由本商会承担』。那么,就和哥哥的节制没关系啰。」
「我们不会去买零食。」
「哎~?」
「商会替我们付钱,是为了向我们表达敬意。所以我们的行为要与对方的敬意相符才行。何况厚着脸皮请人家替我们付买零食的钱,你觉得对方会怎么想?」
「那个……他们肚子饿了……之类的?」
「……」
我忍受着这种类似头痛的感觉,总算迈开了步子。
「所谓节制,并不单单是减少量就可以。想吃的东西、想喝的东西,一切想要的东西都不直接按照欲望取用,而是试图自律,这样的精神才是节制。」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吝啬与节制的区别。
「而吝啬并不是自律。吝啬是一心想要获取某种东西──例如货币。你明白了吗?」
人们说宣教不仅是对人民的启蒙,也是对自己的启蒙。果然不错。
「有点,像是明白了……」
一旁的缪莉却像是更不满了。
「那就是说,节制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对不对?那还为什么要这样呢?」
「呃。」
这和往常故意提出来为难我的问题不一样,缪莉只是纯粹感到了疑问。而这个问题,无异于一道深渊。
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能立刻说出不少还算像样的答案,但总感觉好像每个都又有些不对劲。
一边想一边走,差点甚至要被身旁的马车卷入轮下,拽住我的袖子,用全身的力量将我拉向路旁的,正是缪莉。
「真是的,哥哥大笨蛋!」
「对不起。」
只是,这并非是为马车而道歉,而是对无法回答缪莉这个朴素的问题道歉。
节制很重要,原因当然是由于在圣典中这是德行之一,应当被嘉奖。但没有写入圣典的善行仍有很多。何况,想想为什么节制是正确的,我竟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理由来。
如果有理由,只可能是一个。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应该是对的。」
咦?缪莉露出惊讶又不解的眼神看我。
「或许有人会厌恶节制,但即便是那些人,他们应该也明白节制本身的益处。」
「……」
缪莉的视线从惊讶变成担心。不过我不理会她,而是再一次自问道。
认为欲望是天性自然,而不加掩饰地追求它。这样的行为有错吗?
所谓善,必定即为自然。突然想起某位古代的思想家的点破。
「但是,这样一来禁欲的誓言又是为何呢……」
结婚是应当被祝福的,然而圣职者们却鼓励去压抑这样的自然欲望。
无欲才是自然的吗?
禁欲是自然的,究竟是谁同意了这一点?
「唔……」
一旦对平时当作常理接受的东西抱有疑问,顿时感觉全无下手之处。就在我呆站着思考这些问题时,有谁拽了拽我的袖子。
是缪莉,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哥哥……我不说任性的话了,原谅我吧……」
「嗯?」
我问了一声,她更是直接紧紧抱住了我。一时间,我还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缪莉看我站住不动,以为是我为她缠着买零食而生气了。我低头看着像幼儿般紧紧抱着自己的缪莉,心中些许有了点这样的念头。
──下次,试着用用这一手好了。
「不,只是稍微想问题多了点。」
说完,我将手放在缪莉头上轻轻摸了摸她。只是,这个无意间被提出的问题,仍像是找不到栖身枝桠的鸟儿般,盘旋在自己的脑海中。
在找不到答案的郁结与不快中,这只鸟儿究竟将飞往何方,竟也让我有了几分期待。
城镇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因此迷路时只要朝着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的钟楼前进,就能再回到广场,实在是方便的设计。
我带着不再缠着买这买那的缪莉穿行在小巷中,朝城市东部的匠人街走去。不愧是海港城市,这里果然有不少和木工有关的工坊。匠人们以工坊内切削木头的声音为背景,在门前将黑色黏稠的木馏油涂在木板上。藏在木桶里混上船的缪莉起先似乎是想起了桶里的味道,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但又很快被匠人们夺去了视线,专心地看着他们工作。
「原来是那样用的呀。」
「似乎是为了涂上去起防水防腐的效果。船只远航、或是奔赴战场时,也会在桶里涂上那种油,以便让肉装在里面不致腐坏。」
「(闻、闻),有种熏肉一样的香味,感觉好好吃。」
原来如此,果然是事随人想,物随人看。
之后再往前走一小段则是皮匠聚集的区域。这里的房屋将通风良好的一楼辟作工场,里面则是出于鞣制不同阶段的兽皮,还有工人在切割皮带。
墙上满是看起来就觉得暖和的白貂皮毛之类,也许不久就会被哪个贵族买走。
很快,我们走到其中的一家店前。这家店在朝街的那一面挂出了一张巨大的牛皮,就像是招牌一样。
「是不是用来当地图的呢。」
缪莉趴在皮革上闻着味道,很快工坊中一个摆弄剃刀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啥事情。」
「这个人身上都能取下来皮毛了呢」,缪莉悄悄对我说道,让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这是位体格彪悍,毛发浓密的匠人,看上去的确像是一头棕熊。
「年轻的牧师先生再加上德堡商会的学徒,你们怎么跑一块而来了。是来找什么写东西用的工具?」
我轻轻敲了敲缪莉的脑袋,要她别再乱开玩笑,然后咳了两声对他回答。
「我想买做底稿的纸张、墨水、羊皮纸,还有滑石也需要一些。」
滑石是用来使羊皮纸那凹凸不平的表面变平整的,用的时
候需要将它磨成粉。
「好嘞,交给咱家!我是很想这么说,不巧昨天刚接了一笔大单子,现在还在赶工做羊皮纸呢。」
棕熊一样的匠人耸了耸肩,拿起工作台上一张羊皮纸对我们晃了晃。
「就这一张皮子,我得从上面取下五张羊皮纸才行。可一般人最多也就是能取三张了。」
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向我们显摆技艺,但五张的确厉害。羊皮纸是用羊皮直接做出来的,因此和纤维加水捣碎做成的纸不一样,能够凭工匠的技术被削成好几片。
「其他的工坊大概也接到了不少订单吧。」
我问了一句,棕熊匠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小哥你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吧。卖羊皮纸和文具的,也就咱们家的这些店了。咱这可不是满大街公证人,羊皮纸论摞卖的地方。」
「是这样吗……」
那么,要怎么办呢。
当我自言自语时,棕熊匠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啦,说起来昨天的订单,也是德堡商会下的。」
「嗯?」
「啊,没错,想起来了。有好几个人来,打头的是个看起来相当不得了的贵族,说是有纸就尽量交给他们……一听能削羊皮纸了,我就高兴地把什么都给忘了。」
既然如此,那么答案就只可能有一个了。
正想到这里,工坊深处走出来了一个削瘦的白发老人,正好与棕熊一般的工匠形成对比。
「哦呀,是客人啊。」
「哎,老爷子,昨天那个阔绰的客人,是谁来着。」
「咳咳,你还是老样子,光知道怎么把皮往薄里削。这样将来哪能做得成买卖。人家可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老爷啊。」
果然,是海兰德。
「啊?岛国的贵族老爷跑这地方来干啥。」
「真是的……我怎么说的,让你偶尔也去商人联合会露个脸,没错吧?温菲尔王国因为什一税跟教会闹得正僵不是?那位贵族老爷代表王国站出来,说这税收得没道理。来阿提夫也是想把主教大人拉到他们那边。不过在那之前好像是先想让老百姓支持他,这才去挨个见了各个公会管事的。今天早上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啊、嗯……」
棕熊工匠明显对这番话没有什么兴趣,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一旁的剃刀。看到两人这样的关系,我心中突然对这个白发老人产生了某种共感。
「光会个『嗯』,傻瓜。那个贵族老爷要是能说服主教大人,咱们就能给教会少交一份税了。」
「喔喔,这可不得了。人都说大主教的晚餐豪华得一年到头不重样呢。省得出钱再养一帮老爷了。」
尽管说话方式粗鲁,但这位匠人的话大概能代表人们心中的想法吧。
「可是,这跟咱家的订单有啥关系?」棕熊匠人摸着剃刀问道。
咣!白发老人毫不顾虑地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
然后,老人又转向我们,像是看太阳一样地眯起眼睛。
「您带着德堡商会的学徒,那就是说您也是来帮那位贵族老爷的?」
「啊,是的。」
「哎呀,王国的那些事我老人家以前就听说了,今天早上在会上知道了以后更是佩服的不得了。特别是那个海兰德殿下真是聪明才俊。而且,还能提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
说着,老人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接着又握过了缪莉的手,然后深深低下头去。
「教会和王国到底谁说的对,我老人家这种人本来以为跟咱们是没什么关系的。没想到,没想到你们竟然要把圣典翻译成白话,一辈子过来能直接读读神的教诲,哎呀,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甚至一时语塞了。
「失礼失礼……我这把年纪了,再看不惯教会和祭司们奢侈放荡,也没法说些什么。这里是个港口,船出海去有没有事故只有神才知道。圣务停止了,镇子就等于喘不过气了。那冷风呼呼地吹,冬天啥也看不清的大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敢开船出去的。而且事故还从来都不断。住在这城里,谁干的活能不跟大海扯上关系呢?」
看来在雷诺斯遭遇挫折之后,将下一个目的地转移到这里是有道理的。阿提夫的船只都以圣徒来命名,船首刻着圣母和天使的雕像,以求航程中的保佑。而只要看看港口捕捞上来的鳕鱼和鲱鱼,就能明白这里住着多少渔夫。此外南国的城外总是温暖而平静的海岸,可在这北境,包围城市的却是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冰冷而灰暗的大海。
「我们能帮上点什么忙,可是太光荣不过了。我老人家虽然已经不行了,但那头熊的手艺还是靠得住的。」
果然谁看了他都会想到熊。缪莉在我身旁低头忍着笑。
「认识的抄写工我也给你叫上,抄书尽管交给他们好了。一边翻译一遍发,让人们都看看教会有多不对劲儿!」
不论是这位老人还是城里的其他居民,大家都并不是在怀疑神的护佑。只是,单纯对神在人世间的代理人──教会内部的恶弊与其行为感到不满罢了。
果然温菲尔王国的行动并不是野蛮的暴举,而是确有其必要性。我再一次确信了这点。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在海兰德所致力要发扬的,神正确的教诲之中。
「一起努力吧。」
我握住老人的手,对他说道。
「缪莉,你现在多少也有些明白海兰德殿下的伟大之处了吧?」
从工坊回去的路上,我对缪莉这样说,她这次总算慢慢点了点头。
那天剩下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在城镇四处转了转,去看建设中的城市围墙,又在城区到港口的坡道上眺望远处灰色的大海,最后才回到商馆。
夜里是史蒂芬主持的,以海兰德为主宾的招待晚宴。宴会上的谈话也无关痛痒。只是从场面上来看,除过对海兰德的奉承以外,史蒂芬的殷勤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这也是当然的。和城镇居民谈话时,所有人都对我逗留在德堡商会的商馆这一点感到吃惊。这个商馆的负责人史蒂芬,似乎和大主教是同乡,而且同教会也有着不浅的利益关系。很难想像他居然会站在教会的对立面上,为我提供方便,不是吗?实际上,史蒂芬是在商会高层的要求之下,才不情愿地招待我的。像他一样的商人,比起大义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即便能够取消什一税,恐怕在他看来也仅仅意味着教会的收入减少,进而眼下他的交易量也要受影响而已吧。」
晚餐之后,我被海兰德叫到了他的房间里。整场宴会我都只记得要在脸上保持微笑,甚至连吃了什么都没有印象。而缪莉却把自己的肚子塞得满满的,甚至于不愿意再挪动一步,直到我说海兰德的房间里有点心吃,她才终于跟来了。
「德堡商会也并不是磐岩一块啊。」
「毕竟如此巨大的商会已经与国家无异。团结一致上下齐心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是一群商人。比屋顶上的风向标更懂得见风使舵。」
我无比尊敬的罗伦斯就是旅行商人出身,因此面对这句话也只好一笑而过了。
「不过,我为了调配纸张去拜访了有关工坊,听过工匠的话之后我确信了一点。果然,教皇的圣务停止是明显有错的。」
「我也一样。和各大工会接洽过后着实是吃了一惊。这里的反应和雷诺斯完全相反,简直就像我们变成了救世主一般。」
海兰德发出低哑的笑声,抿了一口葡萄酒。
「尽管此处原本是异教徒的土地,可现在的居民却全都是从南方乘船迁来的。他们对围墙外抱着恐惧。相信海里潜藏着魔物,而人们对此束手无策。可以认为,阿提夫对神的依赖比其他地区更大。可话虽如此。」
他怜爱地眯起眼睛,望着把下巴撑在椅子扶手上的缪莉。缪莉对神的教诲如何如何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抱着装有糖渍苹果干的碗,一个人专心地吃着。大概德堡商会有这么多糖渍水果,也是为那些在海上长途旅行的富豪们准备的吧。
「人们往往是被实利驱动的。他们已经无法忍受重税了。」
海兰德望着缪莉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促狭。
「你们看过建设中的城镇围墙了吧?还有一直延伸到海港的石板路。」
「实在是座了不起的城市。」
「准确地说,是人们正在努力让它变得『了不起』。但也因此对任何税收都额外敏感。你看到了城市表面的热闹繁华,但热闹繁华的背后,没人真的累积下财富。」
大概这些信息是从德堡商会手中得来的。
「此外,这座城市设置大主教的历史也不长,在教会中没有多少权威。何况这位大主教,在控制一座如此繁盛的城市方面,似乎是没有多少经验的。」
有时,位高权重者脸上的微笑,会显得格外残酷。
「他忘乎所以,将进入教会的全部财富都当成了自己的。不过也正因如此,这位大主教对工作的热心才是有目共睹的。」
贪婪,却
又热心于教会的工作。这两个印象在我的脑海中没法连到一起。
海兰德看到了我的表情,咯咯地笑起来。
「柯尔。倘若你能够更多地,看看书卷之外的世界就好了。」
「……您说得是。」
「长剑有长剑的利处,却不能如短刀般灵活。」
海兰德将杯中倒满葡萄酒,继续说道。
「那位大主教恐怕是分不清何为教会何为私家。因此一方面把圣务当作自家事般全力以赴,另一方面把教会也当作自家物般极尽专横。恐怕他本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种专横。只是,旁人眼里就格外清楚了。毕竟谁是城里最富裕的女性?人们都知道答案,是大主教的妻子。」
「这……」
「当然不是正式的妻子,不过这也是路人皆知了。话虽如此──」
海兰德耸了耸肩。
「庶子出身的我,并没有斥责他的立场。」
贵族或王室对正妻之外的女性出手并不罕见,甚至连本应贯彻独身的圣职者也一样,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情况就是如此──
「不过,要说这位大主教阁下对这种关系处理得如何,问题就有些不一样了。我的父亲尽管是与教皇的侄女被强行结为夫妻,但在人们看来他和我母亲之间的确有真实的感情。在我眼里,他也是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海兰德的话很含蓄,但他想说的我明白。
「而阿提夫的大主教在热心于圣务之余,似乎常有盛气凌人的表现。恐怕是他还不明白自己应该如何习惯手中的权利。他严惩不忠与通奸,人们则怀疑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如何。至于所谓的节制,恐怕在人们耳中更是早已沦为了一句笑谈。」
那个棕熊般的匠人也提起过。教会的晚餐总是无比豪华。
「即便如此有人逝世时他会落泪,婚礼的祝福时他会落泪,婴儿诞生时他还是会落泪。这种对圣务的投身还是人所公认的。正因如此,城里的居民才希望能摆正自己对教会复杂的感情。即挥霍压榨人民得来的财富,同时却又在圣务中格外用心,这样的两面性。」
「所谓,『并不是不愿尊敬』,是吗?」
「或者,借用神的话来说,是『希望能无所顾忌地去爱』。」
或许说敬爱更合适。海兰德笑着补充了一句。
当信仰之水的流通不再受阻时,世界也将变得更纯净吧。
「因此,人民对『吾神之书』的计划表现出了善意。甚至有人央求我说想要马上看到翻译出的版本,哪怕只有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可以。」
「我去工坊询问纸墨的事情时,也被店家鼓励了。」
海兰德笑了笑,对房间角落里待命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这位充满文官气质,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便走过来,将一捆羊皮纸束交到我手上。
「我父亲很早便同意了这项计划,并召集国中无事可做的圣职者们展开工作──主要以『讲授神的教诲』为名。这些圣职者们和人民一样是不劳动便不得食,而父亲又对他们以善意相待,因此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住在象牙塔中的他们对白话并不擅长。所以才迫切想听到在野学者的意见。」
被称呼为博士时我就相当羞愧了,而学者的头衔也是如此。
海兰德又一次觉察到我的想法,他笑着对我说。
「柯尔,谦逊是一种美德,我也承认。但要说周围人怎么看的话,却出乎意料地是言者成真,言者为胜。」
他的意思,是让我拿出自信来吧。
「我会努力精进。」
哎呀哎呀,他笑了起来。
「实际翻译的进度应该比羊皮纸上的更快,但我希望你也试着翻译一遍。送回国内去应该能对他们有不小的参考作用。」
尽管诚惶诚恐,但成就伟业的确是要如此。我恭谨地收下了那束纸卷。把圣典译为白话,启蒙人民,向他们展露教会的怪异之处,这是一场战争。而想到手中的羊皮纸即将成为战争中的利矛与坚盾,我顿时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我明白了。」
听到我的坚定回答,海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外,我也期待这位小姐能把她吃掉的这份体现在工作中。」
他亲昵的视线彼端,是吃完点心正舔着手指的缪莉。含着手指时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房间中的焦点,终于连缪莉也露出了一点尴尬的表情。
「能在我面前如此表现的,除过拥有特许状的小丑,也就只有这个小姑娘了。」
「实在是非常抱歉……缪莉!」
我立刻训斥了她,缪莉虽然缩起了脖子,但眼神中仍然是抵触。
「不,没有关系。我们即将投入的可是一场与权威的战争。权威使人盲目,也夺去人们思考的能力。何况敢于从人群中站出来指明事物的异常,更是需要勇气。我说期待着她,不是在开玩笑……你能阅读文字吗?」
这个问题让缪莉露出不解的表情。
「是文字。不过我不是说教会文字。」
「啊,这个,她多少会一点。」
我代缪莉回答道。而海兰德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是吗。那么,虽然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有些无聊,但我希望你能读一遍那部圣典译本。你一定,能寻找到某些我们看不到的真实。」
缪莉立刻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但这恐怕只是海兰德对她评价过高而已吧。
「海兰德殿下,可是──」
我正要开口说明。
「这不是客套。因为我的确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气质。那温泉旅店的女主人也是如此……莫非她是出自某个望族?」
海兰德的描述让我心中一颤。如果能把赫萝和缪莉的这支血脉称作名家,那就的确是如文字所述超越了人智的等级。何况在世界众多的王族中,其创立伴随着神话传说的,往往也只有那些最显赫的名门。
「你看哥哥,识货的人果然是有的吧?」
而缪莉却全然不解我的担心,一脸骄傲的模样,毫无谦虚之意。
「哈哈哈,的确是这位小姐更懂得世间道理啊。」
假若她的尾巴在外面,这时一定正唰唰唰地摇着。
「不可将海兰德殿下的赞誉照单全收。」
我叮嘱缪莉一句,尽管看起来像是没什么效果。
「也罢,我不会深究。毕竟圣典中这样的故事不算少。」
隐瞒的事情总有暴露的时刻。
是好是坏,现在难以下定论。
「毕竟,我相信着你们。」
我决定把这句话当作是对臣下的安抚。这并不是贬低海兰德,而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海兰德是贵族,和我们有着天壤之别。倘若不这样,我必定还要被他进一步吸引。毕竟海兰德具有如此的魅力,倘若能在他的领土上成为圣堂里的祭司,一定是件无比美妙的事情。
但我希望能尽可能不抱私心地协助他。因为海兰德的背后是大义。这样的大义已经远远超越了个人利益。
「敬改变世界的,第一步。」
说着,他高高举起葡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