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起来!」
我听到缪莉的叫声,醒了过来。
打量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看到自己还在船上,而且四周一片昏暗。
是到达港口了吗?可若非情况危急万分,船只平时不会在夜间航行才对。困惑中,我发现船猛地掉进了一个大洞。
周身的漂浮感如此强烈,以至使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紧接着一阵冲击,地板开始猛烈地向上抬升。
「快找东西抓紧!」
随着这句吼声传遍舱内,船再次落入洞底。地板猛烈倾斜,堆积的木箱和麻袋一齐滚落。所幸其中大多是空的,可即便如此,若是被直接撞一下恐怕也要重伤。
我无法站立,与其说是因为摇晃,更应该归结于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慌乱。条件反射地抱住缪莉的肩膀,准备寻找一个安全的位置,但船舱里到处都是乱滚的货物,我们就像袋中之鼠一样,只能往甲板逃去。
好不容易在黑暗和猛烈的摇晃中抵达了梯子,我让缪莉先上去。
山里长大的淘气少女很快便灵巧地爬上了梯子。反倒是一直只会坐下读书的我还要依靠她的帮助。总算爬上甲板的一瞬间,狂风暴雨立刻劈头而来。
「再绑紧点儿!」
「舵轮再上一个人稳住! 绝对不要松手! 落到西边的外海上就完了!」
甲板上的情景如同地狱。
船只似乎是迷失在了暴烈的雨瀑之中,天空则被煤黑色的阴云遮盖。雷电偶然照亮这片黑暗的世界时,那可怖云层间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我木然地站着,一个抓着帆桁*的人开始冲我怒喝起来。
[*注:帆桁是桅杆上的横杆。]
但雷鸣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很快,一波激流越过船舷,朝我扑来。
横扫甲板的水浪以猛烈的力量将我的脚朝后推去,几乎要让我跪倒在地。水的团块此时已经与岩石无异。我和缪莉不能抵抗,被一起推到了另一侧的船舷边。
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们的背,使我们全身都被漂浮感包裹,瀑布从脚底逆流向头顶,最后唐突地把我的脸按在地上。
我完全不能把握眼前的事态。
试着把吸进去的水咳出来时,有谁在耳边叫喊道。
「哥哥,站起来!」
是缪莉。我睁开眼,发现浑身湿淋淋的她正用双手攥着我的右手。
「抓在缆绳上!」
有人喊道。缪莉开始慌张地在四周寻找起来。而这次我终于恢复了行动,首先朝身体一侧的缆绳伸出手去。同时又用右手把缪莉拉进怀里,使出全力将她娇小的身体抱在胸前。
下一秒,船头猛地一沉,又苦又咸的激流盖过我们的身体。我甚至已经来不及感到海水有多冰冷。就连眩目电光之后的雷声,也淹没在这通席卷甲板的浪潮所发出的轰鸣声中。
至此,我终于意识到了这艘船正处于怎样的状况。
——迷失在暴风中,如同一叶扁舟般。
「你没事吧。」
我对怀中的缪莉问道。她已经如同一只落水的小猫般,虽然不停地咳嗽,但仍然点了点头。
「哥哥,你才是……别再掉进海里了! 因为我再也不想跳下去了!」
我笑了笑,在她被海水冲过一遍的白皙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柯尔先生,缪莉小姐,两位没事吧!」
尽管船还在猛烈地摇晃,可仍有一个人物灵巧地跑向我们。
是约瑟夫,那个隶属于德堡商会,身材像木桶一样浑圆的商人。
「蒙主垂怜,我们还好。」
我刚答完,就看到约瑟夫张开双臂站在我们面前,替我们挡下扑来的又一波浪头。等水退去后,他才开口说。
「这里非常危险! 请两位回到船舱里!」
但是,船员们眼下正拼死奋战,意图恢复船的正常航向。
或许还有我们能帮得上的忙——我刚要如此开口。
「请到下面去,帮学徒们把倒灌的水舀出去! 然后把压舱用的水桶倒空,用绳子把它们分组绑在一起! 这样就算船底破了洞,也能产生相当的浮力! 万一不行了,就紧紧抓在上面,向神祈祷!」
所幸, 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还有不少。
「我们要在这里把住方向,防止船被冲到外海去! 下一波浪头退掉时,两位就赶快跑过去!」
船猛地一沉,雷电照出如同山崖般的巨浪,就高悬在我们头顶。
紧接着甲板被猛地抬起,势头之强劲几乎要将我们按在地上。中途,一波海浪猛地扑来。
「快,就是现在!」
我连脸都顾不得抹,搂着缪莉的胳膊朝甲板另一边跑去。
缪莉在手抓到船舱口后,没用梯子,直接跳了下去。
我当然没法像她一样,结果爬下梯子的途中波浪从头顶灌下,自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哥哥一离开我就不行了呢!」
缪莉对我笑道,但事实的确如此。不过现在缪莉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也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我拉着她的手站起身,着手去做约瑟夫交给我们的任务。
每当船体倾斜,货物就会像发狂的牛般横冲直撞。尽管我常被说是不可靠,没有城府等等,可在温泉旅店里自己也做过不少需要力气的活。我叉开双腿站好,用力顶住压舱桶,缪莉便咬掉桶栓。之后在波浪的翻弄下,桶里的水应该很快就会排空。
接着,还要在这一切四处乱滚的东西中挑出那些已经排空的桶,将它们用尽全身力气顶住,以便缪莉用找来的麻绳把它们三个一组捆在一起。
在我们的身边,更下层的船舱里,学徒和乘船的客人排成了一队,手把手地将盛满水的小木桶运上来,把水从舱壁破裂露出的空隙间倒回大海。尽管我发现从空隙中倒灌进来的海水比排出的更多,可如果不这样做船就要沉没。在这个关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气馁。
等到压舱桶都已经捆好,我们也加入到排水的行列中。那小桶看上去很轻,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它实际上就像灌满了铅般沉重。在船只猛烈的摇晃中,我根本没法把它交到下一个人手中,同时还保证不洒出里面的水。第四次失败后,我被人一把推到船底,改换把及膝深的积水舀进桶中。
不过我的个子比较高,在温泉旅馆里也做过好几次给池子放水的工作,所以这项任务好像更适合自己。我不停地接过头上递下来的木桶,舀满后又递回去。偶尔闪电的光芒划过,我才看清原来是缪莉一直把桶递给我。
接过盛水的木桶,再把空桶递下去。她的动作如呼吸般规律,没有丝毫迟疑。有时波浪会猛烈地冲击船底,木板的另一侧就是死亡,可我们连这种恐怖都无暇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不会思考,只是任由手机械地运动着。直到木桶猛地撞在地上发出响声,这阵冲击才让我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船底的水已经排空了。
船还在摇晃,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地倒转。山风的特点是有时突然狂暴,有时又突然安静,似乎海上的狂风也一样教人难以捉摸。总之,我们似乎是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想到这里,我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手和脚已经都像木棒般僵硬,单是把身体挪向梯子附近就要筋疲力尽了。
这时,有谁突然从梯子上走下来,把一块湿淋淋的皮毛盖在我的头上。很快我意识到了那块皮毛是什么。
「哥哥,你没事吧?」
那是缪莉的尾巴。她越过我的头跳下梯子,来到船舱底部,用力抖落掉了尾巴上的水珠。
我用尽的气力似乎又恢复了。
「我,我还好。毕竟,」
我伸出本来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缪莉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因为你平安无事。」
缪莉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而我则为了维持作为兄长的尊严,强逼着自己站起身来。
「好了,我们上去吧。留在这里会感冒的。」
船底还有一些冰冷的积水,虽然不到需要用桶舀出去的程度,但坐在这里不多久就会着凉。缪莉收起了耳朵和尾巴先行爬上梯子,而后我在她的帮助下也摇摇晃晃地爬了上去,返回到船舱里。
让我惊讶的是,此时竟然已经临近黄昏,夕阳的光芒从舱壁破开的地方照射进来,非常耀眼。
船舱的地板上满是精疲力竭的乘客和船员,他们躺在那里,如同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鱼一样。约瑟夫跨过他们,像船长一样屈着手指清点人数,注意到我们之后,又笑着说祝贺一切平安无事。截至目前,没有一个人在风暴中掉进大海里。
船只虽然大幅偏离了原先的航路,但好像可以就近停靠在另一个港口。
「真是一场灾难啊。」
我靠在墙上,一边脱掉靴子倒空里面的积水一边说。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双手一拧就会有水流下来。缪莉则坐在我的身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夕阳照在她濡湿
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不是灾难,是大冒险才对。」
在这个少女的面前,哪怕是再冰冷无情的世界,也会成为眩目的冒险舞台。
她身上闪耀的光芒让我眯起眼来,解除了最后一丝紧张。
「稍稍,休息一下吧。」
「嗯。」
缪莉将拧干的外套盖在我身上,又理所当然般地钻进来。紧接着还拨开我粘在一起的头发,毫不顾忌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是看准了我连责备的力气都没有,才明知故犯的。
「好好睡吧,哥哥。」
真是的。我心想道。接着又把上衣朝缪莉那边多拉过去一些,然后落入了睡眠。
结果,我们的船严重地偏离了预定的航线,被水流带往遥远的西方海域,最终似乎是抵达了一个叫做德扎雷夫的港口城市。我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自己睡在潮湿的船舱里反而格外加剧了疲劳,根本无法从地上爬起来,而缪莉却恢复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些消息也是她到甲板上,向船员们打听来的。
「哥哥,那里好像还是一个挺大的地方呢。」
「这样啊。但是……似乎离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当远了。」
我手上拿着这一带的地图,温菲尔岛、海峡对面大陆上的港口城市的位置都显示在上面。不过看到地图后,自己也不由得要发出呻吟。因为就算在温菲尔岛上,德扎雷夫的字样都处在靠近北部边缘的位置。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好像不是那个叫阿提夫的港口了?」
缪莉从我身边伸过脑袋来盯着地图,然后对我问道。
我们的目的地不再是港镇阿提夫,而是一个温菲尔王国的海港,名叫劳兹伯恩。
「那个金发只是说让我们到那里去而已对不对? 不去也没什么关系吧?」
缪莉口中的金发,是温菲尔一位继承了王室血统的贵族,海兰德。她有笃厚的信仰心,又兼具勇气和智慧,仿佛降生于世就是为了成为领导人民的君主,是位杰出的人物。可缪莉却对她抱着很大的看法。
似乎是因为我对海兰德所表现出的敬意,被缪莉看作是那之外的什么东西。
海兰德是气质凛然的美丽女性,她的确拥有缪莉所没有的魅力。
「不可以那样。海兰德殿下特地指定了地点,一定是因为那里有什么重大动向。」
有关北方群岛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我们已经在一周之前就派快船寄出了信。
回信寄到我们在奎松的暂住处,是在大约两天前。接到信之后,我们立即启程离开了群岛。
「哼。算了,怎么样都好啦。反正能到新的地方去一定很有意思。」
缪莉还在纽希拉那个深山小村时,曾缠着每一位来到旅店的客人在地图上标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看来,她大概是不会感到无聊的。
「对了,哥哥你们以前去过的那个镇子在哪里呢?」
「这个嘛,应该是比劳兹伯恩更靠南边……」
我拿着地图对缪莉讲起以前的事,不久,船抵达了德扎雷夫港。
港口的繁荣,在走上甲板之前就能通过传入舱内的海鸟叫声知晓。我被缪莉催促着走出船舱,立刻看到了一副比阿提夫更热闹的街景。这里似乎是王国中名居前列的大贸易港,看来,至少可以期待一顿温热的餐食,而且我们也不用在那阴暗又潮湿的船舱里过夜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船慢慢驶进港口。四周的其他船只也湿淋淋的,反射着夕阳的光辉。也有某些船帆桁歪斜,船员们则瘫倒在桅杆下。看起来其中不少都受到了先前那场风暴的袭击,而后或是逃往此处,或是被海流带到了此处。
约瑟夫的这艘船将我们一直从北方群岛,那片被人称作异端海盗之巢穴的地方送到这里,又遭遇了可怕的风暴。即便如此,船只的状况与四周相比竟还算是好的。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结果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北方的水手,本来都能在很远处就察觉到那场风暴,然后避开的。」
温菲尔王国如今与教会对立,甚至可能在不远的将来面临一场跨海的战争。能得到这些优秀海员的支持,实在是我们从前未曾敢想象的优势。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缪莉,我带着如此想法,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女。
刚才还在眺望港口的她却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攥得我一阵痛。
难道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被她读出来了? 我不由得感到惊讶。
「怎么了?」
何止如此,我看到缪莉睁圆了眼睛,露出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闻到了羊儿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一点都不为缪莉这种没有丝毫紧张感的模样而吃惊。因为要在世界上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恐怕必然会是这样。
我也握住缪莉的手,将这人流交织的港口中热闹的空气深深吸入胸中,同时对她说。
「但愿我们能吃到温热的食物。」
缪莉看着我,露出了丝毫不输给夕阳的耀眼笑容。
港口城市德扎雷夫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个巨大的海角。它仿佛一只昂首的白鸟般,海角的两麓则成为白鸟伸展出的翅膀。城市建在山麓下,如同被这双羽翼庇护着一样。
海角顶上还有要人抬头才能望见全貌的钟楼和大圣堂,钟楼高处点亮的火把似乎终日都不会熄灭。许多遭难的船员在风暴中也没有放弃希望,最终顺着火光的指引来到了这里。
海港深得像是没有底一般,可以停泊很大的船只,因此为这里带来了更甚于阿提夫的繁荣。无论是王国北部运来的羊毛、羊肉及其加工制品,或是使用温菲尔丰富的泥炭蒸馏出的王国名产火酒,在输出之前都会集中到此处;而南方的葡萄酒、小麦以及其他多种进口品在进入温菲尔时的第一站同样是这座城市。此地的酒类贸易量尤其惊人,到处都堆着装酒的木桶,桶上还烙着不同酿酒厂各式各样的纹章。
作为蒸馏酒、葡萄酒和畜牧贸易的十字路口,这座城市的人气不可能不繁盛。何况城里的气候并不像北方群岛那样寒风凌冽,非常适合在室外纵情饮酒高歌。
虽说眼下已经临近黄昏,可我觉得街上的人潮反而似乎更稠密了。
「缪莉,小心不要和我们走散了。」
我像往常一样要牵住缪莉的手,防止她跟丢了走在前面的约瑟夫。然而一回头,少女的身影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我慌忙叫住约瑟夫,同时向左,向右环顾周围,终于在一个卖串烧的露天店铺前看到了那小小的背影。她几乎要一头扎进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油脂气息,以及散发诱人味道的烟雾中。
在缺乏土地和草木的北方群岛,绵羊和山羊是相当稀少而珍贵的家畜。那里没有猪,连鸡的数量也不多。人们偶尔能吃到的肉食来自侥幸捕获的海兽,但它们的肉就和血一样充满了苦涩的海水味,相当难于下咽。
而温菲尔王国的羊肉则驰名世界,即便是尽可能避免食肉的我,面对那咬一口便会流淌出甘美油脂的羊肉串烧,也禁不住要咽一口唾沫。
还未等我开口,缪莉已经转过头来。她的视线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
「哈呜,好烫! 啊哇哇!」
「不要吃得那么急。」
当然缪莉这时不可能听进我的话,她一副激动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大口大口地咬着炙热的肉串。不,看这幅架势或许真的已经流下了两行热泪。
毕竟只有在平稳安宁的生活中,人们的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喜悦。
能吃到美味的食物,也必须要感谢神的恩典才行。
何况我们被卷入了风暴后还能平安无事,我想自己之后大概有必要前往大圣堂,对神捧上自己虔诚的谢意。
「好啦,两位,请往这边来。」
约瑟夫愉快地看着我们俩的模样,接着带我们来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即便在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中,此处林立的高楼也比其他地方更吸引人的目光。今晚我们要借宿的,约瑟夫所属的德堡商会就位于这里。
面朝大街的装卸货场首先显现出了这家商馆的实力,它的空间足能容下一栋稍小的宅邸。现在是日暮时分,巨大的木门正半闭着,但仍能从门的缝隙间看到有众多商人正在工作。
正面玄关在装卸货场旁边,论气派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玄关上飘扬着德堡商会的旗帜,两旁则是已经燃起的火把台。缪莉离开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还不久,眼前的一切让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连我自己也在担心。如此气势宏伟的建筑物,真的会允许我们两个落魄的旅人来借宿吗?
「呐,哥哥,我们会不会被带到马棚里去呀?」
毕竟缪莉和我的衣服还是湿淋淋的,而海水的腥味也渐渐开始发挥其本领了。
尽管看到约瑟夫意气风发踏进商馆的样子,我心想有他说明情况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可自己心中的几分不安还是难以抹去。在入口前等待的时候,过往
商人和工匠们的视线也让我相当在意。
就在缪莉因为一阵寒风抱紧我,而我则把上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时。
「哎呀哎呀,各位,欢迎你们来到这里!」
大门一下子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位将浓密金发梳得如同海浪般,周身散发着贵族气质的年轻绅士来。他的形象绝非凭双脚赚钱,整天摆弄天平的普通商人,而是一个庞大商会的支配者。正是这样一个地位高贵的绅士,竟然脱下了他雪白的手套,热烈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是埃德温·斯莱。是这处商馆的负责人!」
「您、您太客气了。我是托托·柯尔。这边的是——」
「我叫作缪莉。承蒙您关照了。」
缪莉鲜少地用非常礼貌的语气打了招呼,恐怕她是在期待着柔软的床铺与温热的餐食。
斯莱与缪莉也握完手之后,立刻将我们请进了大门中。约瑟夫则似乎是还要负责船的装卸货工作,同斯莱简短地谈了几句后便走向了装卸货场。
走进这栋石造的建筑后,装饰在入口处的铠甲、巨大的毛织壁毯让我们瞠目结舌。这里和阿提夫商馆有截然不同的氛围,处处让人觉得像是身处一座真正的贵族宅邸。而当走廊两侧身着统一服装的侍女们一齐向我们低头致意时,我竟有了种身处戏剧舞台上的错觉。
商馆的财力有多么雄厚,一目便知。
我们从入口进入走廊,又来到连接着装卸货场的大厅,终于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商会场景:学徒们抱着羊皮纸堆来回奔波,而年迈的商人们则在一字排开的柜台后奋笔疾书。
「首先两位需要新衣服,而且需要比现在好得多的。」
斯莱的玩笑让我不禁脸红起来。的确,我们现在的模样已经糟糕得不能更糟了。
这位外表十分年轻的商馆主人转向一旁刺绣着绵羊图案的巨大挂毯,对挂毯下的一位侍从吩咐了一声,然后用优雅的手势向他示意。
「为两位客人准备新的服装吧。」
侍从瞄了我们两眼,接着打开了一扇大衣柜的门。这个衣柜中堆满各式布匹,一直到天花板。好像全世界的每一种布匹都在这里了。
「然后,请允许我带两位去房间。」
穿过大厅,地面由石铺变成了木质。楼梯的扶手由精心打磨的黄铜制成,嵌在墙上的烛台中,蜜蜡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孩提时代我第一次造访温菲尔王国时,这里正因为羊毛输出的下滑处处弥漫着不景气的氛围。现在一切似乎都变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柯尔先生真的能下榻本商馆,感谢神的旨意!据我们的消息,德扎雷夫附近烦恼的民众,眼下正纷纷赶往这里呢!」
斯莱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道。
「您说笑了。」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想到斯莱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以非常认真的神情摇了摇头。
「鲁维克同盟的巨型船舶北上之前最后的补给地,就是在这德扎雷夫港。尽管他们有意隐瞒,但船上载着高位圣职者的消息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时人们都在议论,他们去北方究竟要做什么?」
斯莱口中的巨型船舶正是我所遭遇的那一艘。与王国对立的教会派遣这艘船前往北方群岛,企图将当地的海盗拉入他们的阵营。当时,大主教带着堆积成山的黄金来到了群岛上,打算将那些穷苦的人当作奴隶——不,事实上是人质——全部买下。
「当时各个商会都派人前往北方海域收集情报,其中的许多人竟目击了同一个奇迹。傲慢的南方大商会、大主教惹恼了黑圣母后,如何体会到了她的怒火,现在想起来我都舒畅极了!」
斯莱像孩子一样高举双臂笑了起来,接着又猛一转身,继续朝楼梯上走去。
「当时我听说,除过那位支配着北海的修道士外,还有另一位圣职者也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个人,也就是您的故事,我是从约瑟夫先生口中听到的。」
斯莱虽然散发着优雅的贵族气质,但走路的速度却不折不扣属于商人。
他轻快地迈着步子,很快在一扇大门前站住。
「而且,我听说您还与王室的海兰德殿下共同将圣典翻译成了白话,用真理之槌惩戒了阿提夫那个沉溺于物欲的大主教,人们追求信仰与真理的原初之火已经燃起,播下第一粒火种的人正是您! 如今,王国的大街小巷里,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您的壮举!」
在我的认知中,无论是斯莱提起的哪一件事,自己都不过只是偶然与之产生了关联而已,因此他的话令我诚惶诚恐。更何况北方群岛的那一连串事件,九成九分都应该归功于缪莉。
但是这些详情实在无法忠实地告知斯莱,这令我相当苦恼。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还被他误认成了谦虚。
「柯尔先生,您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因为教皇的恶行,王国的众多灵魂已经许久未能得到慰藉了,对这个国家来说,您无异于活着的传说。吟游诗人在酒店中歌颂您的事迹时,还为您起了这样一个别名!」
「别名?」
斯莱将手放在门把上,用滑稽戏般的夸张动作打开门,然后大声说。
「黎明的枢机主教! 因为,您是即将带领我们走向信仰之黎明的人!」
您又在说笑了吧? 我想这样一笑了之。但这间房屋的陈设表明,斯莱并没有开玩笑。
「请两位使用这个房间。这是本商馆设施最为优秀的客房!」
商馆大楼至少有五层,我们被带上二楼这一点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了。因为高层建筑物往往越上层设施越简陋,而且还充满了楼下炉火产生的烟雾,弥漫着一股熏鱼般的气息更是常事。一栋建筑二楼的房间,通常不属于房屋主人,就是为贵宾预备的。
这个房间中还设有一座豪华的暖炉,看来我们没有必要去依靠楼下那些烟雾的余温了。
更让人惊愕的是那张带有华盖的床。就连喜欢浮夸排场的缪莉看到它之后,似乎也忘记了该如何表达喜悦,脸上只留下一副僵硬的半笑表情。我们在阿提夫看到的手持剑和天秤的女神像同样出现在了这个房间中,不过不是壁画,而是在一张巨大的刺绣挂壁毯上。总之,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凝结着金钱的力量。
「启程前往劳兹伯恩之前,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随意吩咐我们。沐浴所用的热水很快就能备好,不过现在您可以先欣赏一下这座城市的风景。眼下风暴刚刚过去,空气非常清新,街上的灯火看上去就像宝石一样漂亮。沐浴过后我们再为两位准备晚餐。长途舟车劳顿一定非常疲惫,所以食物会直接送到这个房间里来。您对菜单有什么要求吗?」
一连串的句子如同瀑布般,从斯莱的口中吐出。
而我还未能从进入这个房间后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能如木头人般呆站着。
「啊,呃,不……那个,只要,有温热的食物就好。」
「请不要客气。不过,我们也并不希望干扰神的羔羊在生活中的节制。唔,那么我去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吧。」
缪莉这时突然猛地拽了拽我的衣摆,然后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肉』。似乎一两根串烧还不能满足她。至于鱼,恐怕她已经在北海吃够了一辈子能吃的量。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缪莉能继续坚持寡淡的饮食,但无理强求的话,或许真的会惹她哭出来。
「抱歉,如果还能给这个孩子一些羊肉之类——」
「噢噢! 包在我身上! 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最好的肉!」
斯莱立刻殷勤地回答道。我开始担心他们会不会直接送来一整只烤羊了。
「那么,现在请两位暂且休息一下吧。」
斯莱将手贴在胸前行了一礼,接着便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
啪嗒。门关上之后,我立刻感觉到肩头一软。
话说回来,黎明的枢机主教?
听起来真是无稽之谈。
「不但没有住进马棚,反而住进了能把马儿也牵进来的房间呢。」
缪莉好奇地在这宽敞的房间里打量了一通,又把隔壁房间的门打开,然后发出了如此感慨。
「对我们而言这个房间太奢侈了。」
我的行囊里面虽然湿透了,但只要能烤干,露宿总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哥哥,你听到了没?」
墙边的椅子上放着填满了羊毛,又用金色流苏装饰的坐垫。缪莉一边用手戳着它,一边笑着说。
「人家叫你黎明的枢机主教哦。哥哥变成大人物了。」
「如果把这些事事当真,那样会非常可笑的。」
「哎? 可是我觉得有一个别名,就能像冒险故事里一样,非常帅气的。而且被别人叫成枢机主教的话,就算是畏畏缩缩的哥哥也能变得有气派一点,对不对?」
枢机主教是教会中地位仅次于教皇的重要人物。可是每个人都有适合于自己的称谓。倘若背上一个不符合身份的头衔,那只会徒增笑柄而已。
我无奈地叹着气,突然又听到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接着商馆里的学徒和侍女们搬来了一个大木盆,还有几只盛着热水的木桶。他们将这些放在隔壁的房间里之后,接着进来的几人又在房间墙壁上搭起绳子,挂上了亚麻布做成的帷幕。
「需要热水时请吩咐我们。另外,两位的新服装在这里。」
如此周到的服务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侍女最后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房间。
当我还在同他们讲话时,缪莉就早已把衣服脱得到处都是,全身泡进了热水中。等我开始给她收拾衣服,帷幕另一边又传来了她毫不顾虑的声音。
「啊~,感觉又活过来了!」
在缺乏燃料的北方群岛,泡澡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奢侈行为。可缪莉生在温泉旅店长在纽希拉,自小就把每天跳进温泉池当作是理所当然。对她而言,那些日子或许相当难熬。
我一边笑她在水里欢闹开心的样子,同时又发现其他的木桶边还放着肥皂。原本我是打算用炉灰*代替的,这下真是方便了不少。
[*注:草木灰加水产生的氢氧化钙与氢氧化钾能与脂肪发生皂化反应,这是制取肥皂的第一步。但是加水的草木灰具有强腐蚀性,请切勿随意模仿文中描述。]
「咦,真的?」
缪莉掀开帷幕露出了赤裸的身体。往常我总会把头转向一边,但现在实在是太累了,而且缪莉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所以我自己最多也只能抱怨两句。
「缪莉,你呀,真的应该更慎重点……」
「呐,呐,哥哥,给我洗头好不好?」
结果缪莉非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扯起了我的袖子。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是我得洗尾巴呀。如果洗完头发再洗尾巴,水就要凉了。」
我听够了缪莉看似在理的狡辩,没想到她却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觉得,作为在北海那么努力之后的奖励,哥哥肯定会给我洗头的。」
「……」
在北海,缪莉救了我的命。
拿出这一点之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反驳了。
「你啊……」
「诶嘿嘿。」
说完,缪莉又回到浴盆里坐好。
我则挽起袖子,把肥皂泡进水里,搓出泡沫后打在缪莉的头发上。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潮湿海风下的缘故,缪莉原本顺滑的发丝如今仿佛真的变成了狼的粗糙皮毛。说起来,最近我也一直没看到她打理头发。恐怕等一下给她梳头时又要惹得她喊疼了。
我细心地搓出大量泡沫给她洗头,作为对北海那些事的答谢。不过看着缪莉艰难地蜷缩在浴盆里洗尾巴的模样,我突然又冒出一件疑问。
「我来给你洗尾巴,你自己洗头,这样不是更轻松一些吗?」
说完,我伸手朝她的尾巴摸去。没想到缪莉一下子停住了手,回过头来盯着我。
然后,又突然别开脸。
「不要。很难为情的。」
看上去,缪莉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早就把自己的羞耻心埋到山里的哪棵树下面去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她的基准。
「那给你洗耳朵可以吗?」
继承自母亲的尖尖兽耳此刻正贴伏在她的脑袋上,防止泡沫钻进去。
「这个可以。啊,但是不可以把热水弄进去哦!」
「是啦是啦。」
于是我在用小桶给她冲头发时,也腾出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耳朵。冲掉泡沫,暗淡的灰色头发仿佛剥落了一层外壳般,重新焕发出了原先的独特光彩。
我看着被冲掉的污垢,不知为何涌起了这样一种感觉。
终于从那片北方的土地上回来了。
在那里,我目睹了残酷的现实,如同拷问自身存在般的残酷现实。也痛感了自己的懦弱与无力。
从船上坠入漆黑寒冷的海水中时,我也体验到了身体无法动弹,直至渐渐沉入黑暗,所谓死亡的那一瞬。而且,还目睹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命悬一线的恐怖。
还有,让我们获救的那个奇迹。
仅仅是回想,这几天的记忆仍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缪莉,」
「嗯?」
我叫了她一声。于是缪莉便停下揉搓着尾巴的手,转过头来看我。
「北海的那些事……谢谢你。」
在那里,我深深地伤害了缪莉。自己本想对她道歉,可又觉得真正应该说的,似乎并不是道歉。
因此,这句谢谢说出口后,缪莉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这笔债今后会让哥哥还的,所以没事啦。」
还债?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夺过那个小桶,把水从我的头顶一股脑浇下来。
好不容易晾干的衣服,又变得湿淋淋的。
「比如,先跟人家一起洗澡什么的。」
「……」
隔着被水打湿的刘海,我能看到缪莉露出牙齿,淘气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在哥哥被丢进冬天晚上又黑又冷的大海里之后,跟着跳进了那里哦。所以哥哥为了我跳进暖和的洗澡水里,应该只是小菜一碟对不对?」
这和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想对她反驳。但是在缪莉的笑脸、一左一右摇摆的尾巴面前,所有一切言辞都在成形前就土崩瓦解了。至于态度毅然坚决,立志以身奉神的青年形象,更是已经无影无踪。
「好啦好啦,不快点的话水就要凉掉了。」
缪莉抓住我不知该如何抵抗的时机,伸出手脱掉了我身上的衣服——全然不顾所谓少女的羞耻与稳重。
只带着丝毫不愿妥协的,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好意。
「来,哥哥你乖乖地坐在这里不要动。」
我按她说的坐在浴盆里,接着缪莉便咯咯笑着,仿佛饶有兴致地在我的头发上打出泡沫来。让人不甘心的是,我居然开始感到放松。
黎明的枢机主教,这到底算是什么啊。自己抱着膝盖,坐在浴盆中无奈地叹气起来。
请缪莉帮我洗完头之后,又经过一番迂余曲折,两人总算是在热水里洗掉了旅途中的一身尘垢。之后再穿上久违了的,没有被潮水浸得湿淋淋的亚麻布衣服,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像重生般清爽。不久温热的饭菜又被送到房间里来,让我再度为他们的招待周到而折服。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眼前的餐食分量实在惊人,品质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缪莉期盼已久的带骨羊肉经过了充分烧烤,只要拎起骨头,柔软的肉就会脱落下来。实在是诱人极了,以至于我也禁不住尝了一小口。仅仅一小口,其中的油脂仿佛就滋润到了干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洁白的小麦面包。砖块一般大小的黄油。几乎要爆裂开的猪肉香肠,再加上鸡肉煮成的汤。甜点篮里则盛满了葡萄干和苹果。
缪莉的架势好像要把这一切都收入腹中,尽管她在北方群岛曾经历命悬一线的危机,而后高烧不断,身体恢复后立即变成狼的模样在岛上寻找新的煤矿,今天又遭遇了可怕的风暴,甚至就在方才,她还在浴盆里嬉闹了好一阵子。
等到朝第三个面包伸出手时,缪莉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不动了。不,我觉得她能坚持到这一刻已经实属惊人。即便已经歪着脑袋沉入了深深睡眠,手却还牢牢地抓着那个面包,这种精神或许都达到了应予赞赏的境地。
但是,如果放任她一头戳进面前的汤盘,难得变干净的脸就又要再洗一遍了。
从她手中拿下那个面包时还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抵抗,但当我将那散发着肥皂香味的小小脑袋扶起,她的身体便立刻靠了过来。我这样带着苦笑,将沉睡的公主从椅子上抱起来,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把缪莉在那张填满了羊毛的床上放好,之后转身要离开时,袖子却被她紧紧拽住了。
「我哪里都不会去。请商馆的人收拾完盘子,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缪莉耳朵里的胎毛则随着我的气息摇动。
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为她盖上毯子,遮住还露在外面的耳朵和尾巴,接着我才去叫人撤下了碗盘。实在是剩得太多了,正当我为此感到抱歉时,一位侍女把面包装进袋子里,诚惶诚恐地走近我说道。
「可不可以请您祝福这些面包?」
「祝福? 可是……」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那位侍女却露出了思虑重重的模样。
「自从司铎大人们从这里离开,好几年都过去了。如果,如果您怜悯我们,就请发发善心吧。」
温菲尔与教会对立,而后教皇下令停止圣务——即禁止圣职者的一切宗教行为,迄今已有三年。在这三年中,孩子出生时得不到祝福,恋人结合时不能举行婚礼,在葬礼上,故人的灵魂也得不到抚慰。
即便不管这些问题,只要人活着,就必定会有寻求精神依靠的时候。人们会为急病缠身,卧床不起的家人担心;会挂念在远方谋生的亲人;也会有人背负难以向旁人倾诉的苦恼;或者在面临某些重大决定时,希望坚定最后的决心。
商馆以如
此丰盛豪华的饮食款待我们,除却欢迎的意味之外,是有着其他理由的。佣人们分享宾客未享用的食物,这是一项惯例,但接受过圣职者的祝福之后,食物便具有了圣性,能成为治病的药物,或是驱除不安的护符。看来斯莱之所以能成为商馆之长,并非仅仅是凭那一副华丽的外表。
我抱着支付住宿费的想法对着一桌食物祈祷,愿神的祝福融入其中,接着为聚集过来的侍女们祈祷,祈愿她们的幸福健康,又对家人遭遇不幸者予以安慰,还为其中一人临盆的亲戚祈祷,愿她能顺利生产。
自己并不是正式的圣职者,因此严格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应该赞扬。事实上,私下里进行的圣务行为,就算被指认为异端也不奇怪。
但是寻求救赎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如果我能模仿那些司铎,那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心想到。更何况这些侍女们每个人都带着虔诚的表情称我为枢机卿,甚至还在祈祷结束后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在北海,我知道了单凭祈祷的确不足以解决任何问题,可此刻我觉得,为寻求祈祷的人而祈祷,这是理所应当的。
同时自己还意识到了另一点。并不是简简单单把教会从这座城市中清除出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因为在王国与教皇发生对立之前,无论两者间存在多少龃龉,为市民们提供灵魂之安宁的,毫无疑问就是这里的教会。
将最后一个人送出房间,伴随着疲劳,我的心中再次坚定了一改教会之积弊的决心。
但是,所有这些都要等到一觉之后了,自己终于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即便是坚定的信仰心,也很难完全消除身体里累积的疲劳。
喝下一口甜葡萄酒滋润干哑的喉咙,然后吹熄蜡烛。德扎雷夫仿佛是座永不入眠的城市,大道两旁的灯火从木窗的缝隙间钻入。借着这些光,我顺利地走到了床边。
为了不吵醒缪莉,我轻轻地钻进毛毯中,但她的手立刻抓在我的胸前,脸也一下子靠近过来。
「……完……了没?」
缪莉的声音就像是梦话一样含混,而且眼睛也没睁开。
与其说这是她坚持等我上床才睡觉,我觉得这更像是在表达自己被吵了半天后的不满。
无论如何,我还是露出了微笑,对她轻声答道。
「是的。今天晚上我们好好休息吧。」
「……嗯。」
不知这是回答,还是单纯的梦中呢喃。
缪莉的眉头不再皱起来,手也松开了我的衣襟。那张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安稳表情。
我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充满稚气的表情。
「也愿你的未来充满幸福。」
缪莉的耳朵扑簌了两下,轻轻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熟了。
我在她身旁阖住眼睛,下一刻便落入了沉眠。
昨晚那些侍女们的表情已经让我有了心理准备。第二天,我随着日出醒来,准备去中庭的井口旁洗脸时,一开门就立刻看到三位侍女端着洗面盥等在门口。当然,洗脸之前要先聆听她们的告解,并给予她们神的加护与祝福才行了。
补足暖炉用的木柴,更换燃尽的蜡烛,准备早餐,每当有人进来房间,我都要倾听他们的烦恼。往常这个时候还在赖床的缪莉终于也受不了说话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一波人离开后又有一波人进来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法再继续睡懒觉之后,她露出了一副闹别扭的表情。
早餐之后,又有布匹商和他雇佣的裁缝们合计四人,以为我们调整服装为名来到了房间里。往常缪莉总会吵吵闹闹地问我「呐呐哥哥,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还是说这一件比较好呢?」,但这次手持布匹与针线的商人们比她更快。四人里有三人的女儿正在说媒的关键时刻,另一人则是年迈的父母身体有恙。
愿神指引这些羔羊,将加护给予他们。
等到有人来更换寝具,打扫房间时,缪莉已经拿着枕头和毛毯躲到了隔壁。
不过,能到房间里的借口并不多。不久之后来访的人渐渐开始变少,可就在我以为总算能稍微安静片刻时,不知又是聪颖过人的谁想到了送圣典过来的好主意。立刻,羽毛笔,削羽毛笔用的小刀,墨水壶,吸干墨水用的沙子,羊皮纸……所有一切能想到的道具纷纷从一楼的装卸货场被拿到了这里——不论是商馆里的商人还是仆役。当然,还有他们带来的大量问题。
详细来说,这些问题包括经商不顺,家人遭遇不幸,儿子踏上远航,妻子临产,牙痛,腰痛,除此之外还有雄鸡不再鸣叫,西边的天上飘来一朵形状不好看的云,一日中三次遭遇黑猫等等——来自几位上了年纪的侍女。
最后,房间里的人多得让我忘记了他们究竟是以什么口实而来。每个人都对我一次说出好几件事,然后向我寻求神的庇佑。
不论哪座城市里都必定会有教会,有司铎和执事,大的市镇还会有主教,其下则是众多圣职者,由他们来处理城镇居民的种种烦恼。缺少这些人所带来的弊害不容忽视。信仰绝不是无用之长物,管理信仰的组织同样有存在的必要。
尽管作为神的仆人我对这些抱着满腔忧心,可在于此毫无兴趣的缪莉而言,我不肯多陪她,这大概才是最让她不满的。眼下她一定正躺在隔壁的床上磨着牙。
面对着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和他们的烦恼,能为他们发挥一点作用虽然让我开心,但这种不习惯的工作实在是格外耗费精力。即便如此,我依旧打起全身精力来接待每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结果竟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正是在这时,来访的人潮突然止住了。不是别人,正是斯莱来到了房间中。
「敝馆的职员似乎全都涌到这里来了啊。」
他浮现出一脸歉疚的表情,但我当然一点都不认为斯莱是来阻止那些职员们的。
「不,没事……因为这个房间也足够宽敞了。」
大概,他们就是事先预料到了这一点,才有意准备了最宽敞的房间。
我的话外之音让斯莱笑了笑,而他的神情随即又变得严肃。
「教会的钟不再鸣响,已经有三年之久了。司铎们虽然还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几乎全都渡海去了大陆那边。除却海角上的教会之外,德扎雷夫尚有三所大的礼拜堂,可无论哪一所的门窗都已经被木板封死。工匠和商人们的同业公会所附带的礼拜堂也一样久为空巢了。」
有关温菲尔王国的情况我在阿提夫就已经有所了解。但别人的叙述和自己实际接触到的当地空气相比,果然还是存在巨大的差别。正如人在健康时很难想象自己染上伤寒时的痛苦一样。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留在这里的圣职者们在做什么呢? 总不至于,所有人都离开了温菲尔吧?」
斯莱露骨地耸了耸肩。
「毕竟,城里大概还游荡着教皇派来的间谍。如果无视教皇的命令,继续为人民祈祷,谁都知道等待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倘若这场战争是教皇那边取得了胜利,他们断然不会把这些当作没发生过。越是有地位的人就越是噤口不言,地位不那么高的,除却圣职禄就没有可供糊口的财产了。」
「市民们的奉献呢?」
说到这里我才猛地意识到。吵架只有一个人是吵不起来的。而斯莱也点了点头。
「向教会的圣职者们捐助,就会被人们当作是背叛了王国,站在教会的爪牙一边。就个人而言,只要能得到神的庇护,那么随教会怎么样都好。但是作为有良知的市民,这样是绝不行的。」
于是,信仰的恩惠就这样从城市中消失了。
「柯尔先生,您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种,对我们王国的人民来说,真的是等待已久的希望之光。因为这把火,王国与教会僵持已久的对立进入了新的阶段。无论最终会如何,人民等待这一个结果已经很久了。当然——」
斯莱又加上了一句。
「教会的横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们还是希望王国能得到胜利的。」
无论形式如何,在战争中遭受损害的终究是无辜的人民。
「能为诸位效力,我当然是乐意之至。因为,我自己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开故乡那个小村的。
我是个外国人,而且并非正式的圣职者,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我能带来神的庇佑。
我似乎站在了一个充满机会和利益的位置上。
「我感谢您,也感谢神将您带到了这座城市来。」
而后,佣人们按照斯莱的指示端来了午餐,缪莉也被这股食物的香味牵着,从隔壁房间中现身了。刚走出房门时她还是一副闹别扭的神情,但看到一桌的豪华佳肴,脸上的别扭立刻就被欣喜代替了。这种功利主义的模样实在让我忍不住叹息。
「另外,我从约瑟夫先生口中听说,两位是兄妹,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
右手拿着面包,左手拿着刀插起一整条猪肉香肠的缪莉看了看斯莱,又看了看我,然后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模样,在面包上咬了一大口。大概是表示让我去应对斯莱的意
思。
过后必须得好好向缪莉说教一番了。怀着这个念头,我对斯莱回答道。
「我们并不是亲兄妹。踏上旅途之前,我曾在一家旅店寄住过很长时间,这孩子是旅店主人的女儿。大体上我是她的监护人和家庭教师,可就如您看到的,她十分顽皮……时常说要到村子外面去,最后竟藏在我的行李中一直跟了过来。」
缪莉继续默默地吃着东西,不过在桌子底下,她用力踩了我一脚。
「但是,自从开始旅程后,我却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所以很感谢她。」
缪莉一下子停住手,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对她回以微笑,而后她立刻撅起嘴将头转到一边去。紧接着,我又被踩了一脚。
「这种互利互补的关系真是美妙。」
斯莱用愉快的声音说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此外,关于之后的行程,您有何安排呢。我作为本商馆的负责人,有义务关注商馆职员们的精神与信仰生活是否安稳,但是,同时也必须为滞留的客人考虑。」
起先我还不明白斯莱为何提起这个,但他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
「只要您还在这个房间里,访客就必然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因此您希望出去转换心情的话,请随时吩咐我。穿着圣职者的服装,有可能会被卷入意想不到的麻烦事态中,我们会为您准备工匠的服装之类。」
「您这样周到,实在是太感谢了。」
「不,商馆职员们的脸上很久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了,这多亏了柯尔先生。他们的脸上能容光焕发,我们就可以在激烈的竞争中与其他商馆拉开差距。」
我不知道这话中有几分认真,但我明白他的话的确出自真心,同时也是在宽慰我。
「您能这样说我真是不胜惶恐。」
「那么,柯尔先生,接下来如何打算呢? 午餐结束,我走出房间之后,商会里的人们想必又将涌进这个房间了。」
「这……」
我还在犹豫,坐在一旁的缪莉首先着急地扯了扯我的衣摆。
看来她想到城里去。
「麻烦您了。我还有事要问约瑟夫先生,所以可否请您借给我们出外时穿的衣服?」
「当然。请稍等一下。」
说完,斯莱拍了拍手。等在门外的佣人们静静地走入房间中。
听完斯莱的指示,他们恭谨地点了点头,而后缪莉又插嘴说自己也想去看看新衣服。这样的任性要求反而让斯莱很开心。
真是的。我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但是在那波涛轰鸣如地震般,终日刮着阴郁寒风的北方群岛上,缪莉应该忍耐了许许多多。想到这里,我又有点能理解她了。
看她一副兴冲冲的表情,耳朵和尾巴似乎马上就要弹出来,迫不及待想钻入这座城市的模样,我心想干脆让她一个人出去更好。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缪莉就立刻回过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
直勾勾盯着我的那双赤红眼睛里,带着继承自母亲的,充满睿智的深度。
「哥哥你肯定是在想,『干脆让缪莉一个人出去更好』,对吧?」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神的真意究竟为何,但缪莉却早已看穿了我。
「确实是这样,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对不对?」
而我也同样了解缪莉。
「当然!」
缪莉露出甜甜的微笑,小巧的手指也钻入我的指缝间。
尽管有时会让人喘不过气,但缪莉的倾慕真的让我很开心。
「因为,如果哥哥不在的话,我想买东西吃的时候不就有麻烦了嘛。」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理由。笑着叹了口气,缪莉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人的内里是难以一眼被看透的。圣典中不乏神或精灵扮作人的姿态,骗过凡夫俗子的故事,圣人们也往往会被世间当作愚者。
所谓身份,终究是靠一身衣装决定的。
——常规理应如此,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哥哥真的是穿什么衣服都显得不对劲呢。」
缪莉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露出了一副发自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倒真的变成能干的工房学徒了。」
披上窄袖的衣服,穿上粗毛布做成的,以结实耐用为卖点的裤子,再缠上一条插着工具的腰带,最后把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缪莉就立马变成了一个长头发的见习学徒。
我尽管也穿着类似的衣服,可就连准备衣服的商人都露出了暧昧的笑。
「您干脆打扮成商人如何呢? 对外人就说是城里的年轻少爷,他们会接受的。」
说到底,我似乎还是更适合脚不沾泥土,终日与笔和墨水打交道的那副装扮。
一番周折后我们来到城里,缪莉立刻缠着我从第一家小摊开始买吃的……如此一幕当然没有发生。大约是因为那顿丰盛午餐的缘故,现在她的好奇心已经胜过了食欲。
走过工匠聚居的街道时,缪莉的两眼闪闪发光。
「呐哥哥! 快看! 好大的锅! 有那个就可以吃很多东西了!」
「那个虽然是锅,但是一种叫做酿造锅的东西,是用来把小麦酿成……」
「哥哥你看那边也好厉害啊! 他们在卖一种奇怪的枪!」
「那个不是枪,是用来把猪和羊穿在上面,放在炉火中烤的工具,把手则是钩状的,可以抓住那里在火上摇,均匀地把肉烤熟……」
「哇,好厉害! 那边是皮毛店吗? 但是,那么薄薄一片的皮毛穿上是不是很冷啊。」
「这个在阿提夫也见过的,你忘了吗? 那种皮毛不是做衣服的,而是要做成用来写字的羊皮纸,工匠要像那个样子一边拉扯皮革,一边让它干燥……」
「哥哥,哥哥!快看那边!」
就是这样。每次不等我说完,她就被新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即便如此,当缪莉看到我说明过一次的店家时,她似乎仍能牢牢地记住我解释过的内容,这让我相当佩服。尽管缪莉看起来调皮又浮躁,但她却在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很快,我们从工匠的店铺区域来到了住宅区。但到了这里,缪莉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停住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景象。
而且紧紧地抱住了我的手臂——虽然这大概是她无意识之下的行为。
当好奇心的天秤倾斜过头时,缪莉就会这样突然安静下来。
我追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群妇女和孩子,他们正在住宅区的屋檐下将羊毛纺成线。
在匠人们的店铺区,大多数工作都是在工房里完成的,可这片区域却连道路都被纺织工具占据,临街的房屋门户大开,人们就坐在里面工作。让人分不清究竟哪里是住宅,哪里是工场。货物被放在用绳索穿起的木板上,在屋宇之间上上下下,原材料则像是面包生坯般被托在长木铲上,不过它们的目的地不是烤炉,而是邻家的窗户。这副光景在我的眼里颇有几分趣味。
就像是南方的国家里,以整座城镇作为舞台的戏剧一般。
「好厉害……」
让缪莉不由得发出如此赞叹的,大概是此处的气氛。
道路正中铺着一张很大的垫布,上面则是堆积成山,需要人抬起头才能望见顶的羊毛。年幼的女孩子们趴在上面挑出里面的杂物,其后是另一些稍年长的孩子,他们的任务是用耙子梳理羊毛,将纤维理顺到同一个方向去。
每户人家的墙边都摆着一排晾架一样的东西,女孩子们踮起脚尖,将羊毛挂在上面,某些挂在高处的羊毛下还按顺序挂上了纺锤,看上去应该是在纺线。挂羊毛需要高一点的个子,所以这里的女孩子年纪都比缪莉大一些,她们一边工作,一边七嘴八舌地聊个不停。
我们穿过这片让人几乎无处踏足的喧嚣,来到纵横在城中的运河旁边。居住区里不见了踪影的男孩子们都聚集在这里,用带着滑轮的粗绳吊起木槌,捶打泡在水中的毛织物。看来这里是他们给毛织物缩呢*的地方。
[*注:缩呢,毛纺织工序之一,将毛料浸泡在缩呢液中施压,使其表面起绒,变得厚实]
再旁边则是许多装在桶里的羊毛,有人将水,草木灰和某种药石倒进里面,然后用木棒戳进桶里混搅清洗。毛织物在这番清洗过后吸饱了药液,又被另一群孩子脚踩着挤出水分,继而由下一组孩子摊开晾干。
还有些小男孩背着比自己的身体还大的麻袋,将原材料不断运往各处工场。
「就像蚂蚁的巢一样。」
惊叹之余,缪莉说出了她的感想。的确,我也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
「这是勤勉的象征啊。」
「……哥哥又要开始唠叨了。」
——早知道就不开口了。缪莉带着一副这样的后悔神情,故意捂住了耳朵。
「我不会那样的。因为,在北海你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勤劳了。」
缪莉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我,似乎还没有消除疑心。可等她很快发现我并不是在骗人后,又立刻露出笑容来,搂
住了我的胳膊。
「不过,这里的人们工作的样子真的很努力,而且很愉快。」
小巷之间洋溢的活力让人不由得生出如此感慨。
「这里都和纽希拉一样热闹了吧?」
鲜少地,缪莉说出这样一句话。离开纽希拉一段时间之后,或许她开始思乡了。
「热闹的程度或许不分上下,可是在纽希拉,人们始终只是开宴会。」
而这里的热闹却属于劳动者们。而且在街区的每个角落,屋檐下,小巷里,人们都在勤劳地将羊毛变成各种纺织品,每个人都从心底为劳动感到喜悦。
我自己并不讨厌劳作。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片街区的氛围又和我对劳动的感受有些许不同。
缪莉看足了这片街道的光景,而后突然对我说。
「啊,对了哥哥,你不是还说有什么事要做吗?」
「是的。必须要去见一下约瑟夫先生……」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缪莉。
「嗯,怎么了,哥哥?」
缪莉起先愣了一下,而后表情随之一转。
「难得你能认真地催我去办正事,而不是去玩,我非常高兴。」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因为,不先办完事情的话,我就缠着说要去买东西吃,哥哥也会生气念叨我对不对? 而且我又有点饿了。」
「……」
该不该把这当作是缪莉的成长,实在教人难以判断。
不过,有事情要办的确是真的,于是我们朝德扎雷夫港走去。面对甚于城中的喧嚣和热闹,我才意识到昨天港口是因为骤雨的关系少了许多行人。我紧紧拉着缪莉的手,艰难地挤过人潮,才终于到了送我们来的那条船边。
这艘船大概正在装卸货物,海员们真的像蚁巢前的蚂蚁般进进出出,十分繁忙。我正在犹豫该不该腆着脸打断他们,请他们叫出约瑟夫来,结果他本人正巧刚好从船舱中走出。约瑟夫一走出船舱,首先专注地低头查看船舷的状况,而后忽然抬起头时才注意到了我们。
「柯尔先生!」
他叫来身边一名水手嘱咐了两句,便急匆匆地替我们架好船板。
「您怎么了,是在商馆里什么让您不方便的问题吗?」
约瑟夫一脸认真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他介绍我们来到商馆中,便把我们遇到的问题当作了自己的责任。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不不,完全没有。我们得到了非常殷勤的招待。」
因此我首先对他解释,让他安下心,而后才进入了正题。
「大概何时可以启程前往劳兹伯恩,我想问您的是这个。」
如果出航要延期,那么就只能麻烦约瑟夫联系别的船,甚至我们就得考虑骑马走陆路南下了。
「原来如此。要出航,至早三天,可是如果发现了什么问题,应急处置大概就要花费一周到十天了。」
约瑟夫一边朝后望着船,一边用歉疚的声音回答我。我和缪莉也一同低头看船舷,有人正挂着绳子吊在那里,似乎是在检查两舷的状态。
「其他的船只恐怕暂时也不会出航了,因为风暴的余劲还在,海港周围的风很强,海水流速也快。另外,如果您考虑骑马的话,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虽然地图上看起来只要翻过山就能到,可这个时期路上还有不少积雪,海路绝对比陆路要快得多。」
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无可奈何。
「德扎雷夫是一座好城市。您趁此机会在这里养精蓄锐,也好在下一件工作中一展身手。」
责备约瑟夫是不会有作用的,而海兰德寄来的信中,也没有十万火急之类的字眼。
「您说得对,或许这也是神的意志。」
约瑟夫脸上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轻松了不少,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先前有人来这里找过柯尔先生。」
「嗯?」
我在纽希拉工作时结识的几位客人,如今就在温菲尔王国,但我不认为他们中有人知道我正在这里。见我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约瑟夫耸了耸肩。
「对方没有说出您的名字,只问我这艘船是否载着一位在北海大显神通的圣职者。或许那人是消息灵通地听到了有关您的传言。毕竟我也堵不住每位客人和海员的嘴。」
斯莱曾对我提醒过这一点,但我没想到他说的真的成了现实。
「我当时猜想那人不大可能是您的熟人,于是就搪塞过去了。不过您穿上这身打扮真是太明智了。假若让别人知道您就是柯尔先生,恐怕是要卷进什么麻烦里的。」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旁的缪莉也对我投来不加掩饰的视线。
现在,自己的这副模样至少是不会让人联想到圣职者了。
「名声也是一种力量,意图利用这种力量的人,数不在少。」
「感谢您的忠告。」
「不不,您言重了。」
我自己实在疏于时事,这些助言还是认真听取为好。
话虽如此,可真的会有人打算利用我吗? 这一点还是始终有些难以想象。说到底,他们要利用我做什么呢? 倘若是解读神学经卷,我倒是十分乐意。
「今晚我也会去商馆,我们和斯莱阁下一起喝点酒吧。德扎雷夫的酿酒厂可是名不虚传的。」
说这些时,等待向约瑟夫汇报的船员们已经排起了队。
打扰他们工作是不好的。
「好,我等着您。」
说完,我们就离开了甲板。
我们来的时候,仅仅是在人群中向前挪动几步也相当艰难,可现在却像是对人潮流向有了观感一样,前进后退都不再那么困难了。
缪莉一直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四下,于是我问她道。
「你看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吗?」
结果她起先似乎吃了一惊,而后微微吊起了眉毛。
「我是在找有没有盯上哥哥的坏家伙呀?」
保护这个年幼的孩子,是我作为大人的责任。本应如此,可眼下我竟找不到话来反驳缪莉,以及她脸上的惊讶神色。
「很危险的,哥哥不可以和我走散哦。」
这样以来,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牵着谁的手了。
但是,我一点都没法责备缪莉,说她是在装小大人。
「拜托你了。」
这句话刚说完,眼前的缪莉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
「交给我吧!」
她好像满心都充满兴奋,耳朵和尾巴随时都要弹出来一样,不过缪莉突然又在这人来人往的海港中站住脚,抬起了头。
她眺望天空的模样,就好像天使将要从空中降临一般。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呐,呐,哥哥,我想到那上面去!」
缪莉伸长手臂,指向了那座为海上迷途船只,也为信仰中迷茫的人们指明了前路的,海角上的大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