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港口去往大圣堂的路上,缪莉比平时还要兴奋。
「哥哥,快点! 快点!」
不知疲倦的少女轻快地跳过坡道上的石台阶。这些安放在柔软草地上的石阶,或许已经被人们踩了数百年,如今看上去就像要沉入泥土中一样。其中一部分的表面变得凹凸不平,记录着曾经有多少人频繁地从上面走过。
但是,如今附近没有一个行人,与教会发生矛盾后,城里的人们也不再登上海角,这是徘徊在崖麓的乞丐们告诉我的。以往,他们只要恳求往来的虔诚信徒,似乎就能得到不少钱。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靠什么过活,但看着这群乞丐都围着锅喝小鱼小虾煮成的汤,大概要得到渔夫们的余惠还是不难的。
施舍了几枚铜币后,我加快脚步追上缪莉。
当然,缪莉如此激动,并不是因为信仰心受到了什么触动。
即便从坡道中途的地方眺望,也能将德扎雷夫城和广阔的大海尽收眼底。
对山里长大的缪莉而言,这一定是她无法抗拒的景色。
「请你小心,不要掉到悬崖下面去!」
我冲她喊道。当然缪莉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她跑上石阶之后靠近悬崖——近得让我替她捏一把汗——然后俯视着视野下方的街景。
当我开始诅咒自己乏弱的体力时,才终于走到了大圣堂所坐落的海角顶端。
宏伟的圣堂门前排着一些木制建筑物,好像是门前的集市。我在其中还找到了露天的面包炉,以及应该是用来放桌椅的石砌平台。看来可以供人们在礼拜结束后简单吃些食物或是休憩片刻。
但是,面包炉里已经久久未有点火的痕迹,石台上也不见桌子和椅子,无论哪座建筑物都盖上了窗板和门板。
圣堂周边显得非常冷清,没有人的气息。
「哥哥! 这里的景色好厉害!」
缪莉对圣堂没有展现出丝毫关心,此刻正为海角上的景色而激动不已。在阿提夫她尚且还对城里的建筑有些兴趣,不过现在大概已经懒得分辨这些石造建筑物的区别了。
这种草率和随性让我不禁想笑。
话说回来,城里的人们可未必会有缪莉眼下的感慨,而大圣堂之所以会如此寂寥的原因,想必就是如斯莱所说。通往这里的道路,大概从城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市民们走在这里,恐怕很快就要传出流言蜚语来。
我是一个外人,所以大概不会有什么关系,而且从圣堂的灯塔还没有熄灭这点来看,其中仍然是有人出入的。也许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些关于这个地区的消息。我抱着这种想法走近圣堂大门,这才突然注意到。
「贴纸?」
大圣堂的门扉上贴着许多纸张。不是羊皮纸,而是破布做成的草纸,但其密度足以让人在远处产生混淆。
大的圣堂或教会,往往会因地区不同而有各自特色。我走上前去,想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结果不禁愕然。
——高利贷! 下地狱去吧!
纸上如此写道。
旁边写着的同样是请把我的财产还给我,之类,悔改吧,之类的内容。总之,贴在门上的每一张纸都填满了非难和愤怒。风吹过时纸张沙沙作响,听上去寂寥极了,和城市中的喧闹成为鲜明的对照。
斯莱为教会的横暴而感到愤慨,这些纸大概也是在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最激化时贴上去的。仔细一看,每一张纸都已经发黄变色,似乎不久后就要干朽。
或许与其说出于愤怒,人们更像是为了宣示义务感,表明自己属于德扎雷夫城的一员,才将这些纸张贴在了门上。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大圣堂的门扉紧紧闭着,察觉不到人气。
即便并非如此,照这个模样看来,访问者也不会受到什么热烈欢迎。
我放弃了进入圣堂内的念头,转身朝眺望着景色的缪莉身边走去。
「哥哥,世界原来有这么大呀。」
面对着广大的海洋,缪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在纽希拉的群山中,无论站在多么高的山顶,都不会有这样开阔的视界。
而且,眼前的景色还是大海。无限延伸向世界每个角落的海。
我们面朝着西方,和大陆正相反的方向。我回想起在那场风暴中,约瑟夫船上的水手曾叫喊着「流到西边的外海上就完了」。
天空与海在远处的水平线上交融。其后,这片大海仍没有尽头。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畏惧。或许自己是对神创造这世界时留下的深渊有了惊鸿一瞥。
出神地盯着海面,突然,一股风从海角下方猛冲上来。
没有多少体重的缪莉眼看就要跌倒,我慌忙抱住她。
「你没事吧?」
「啊哈哈。好厉害的风! 大海天天可以吹着风,好棒哦!」
万一被吹到悬崖的另一边去怎么办——这些事情她大概想都没想。缪莉开心地嘿嘿笑着,然后又从我的怀抱中钻出来。
接着,她才好像终于发现了这个海角上的建筑物,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这里也是教会吗?」
「……」
想让缪莉的信仰心觉醒,恐怕是很不容易的。
「是的。这里是大圣堂。上面还有灯塔,你看到了吗?」
「那个灯塔好像一直点着火呢。灯塔的传说,我也跟约瑟夫叔叔问过了好多好多。」
约瑟夫是出身在北海群岛中的商人。他是个健谈的人,似乎对缪莉讲了许多海上的冒险故事。
「不过,能在这里造起这么高的房子,真厉害。」
「这是信仰的造物。」
「咿——」缪莉咧着嘴做出鬼脸来回应我的话。然后开始四处张望。
「而且我觉得选在这个地方非常棒。」
这里的气氛原本有些寂寥,但在今天的晴朗天气下,寂寥也变成了清静。
的确是和缪莉的活力恰好互补。
我的右手突然感到一股暖意。
低头一看,那只手正被缪莉拉着。
「结婚典礼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哥哥,你觉得呢?」
她笑眯眯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以缪莉而言这种像女孩子的发言可不多见。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圣堂,然后转向大海,最后目光回到缪莉身上。
「确实,我也觉得很合适。」
「讨厌,怎么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不知为何缪莉却闹起了别扭。紧接着,我才回过神来。
然而,等心想到「不会吧」,并准备岔开话题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喜欢的人是哥哥嘛。还会跟谁办结婚典礼呢?」
不容置疑,不容搪塞的口吻。这里是断崖绝壁包围的,海角上的大圣堂。也许缪莉虽然看上去兴奋又欢闹,可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到这里的。
缪莉的沉着态度暗示着我的猜测并不是多余的。她甚至接着乘胜追击,开口对我问道。
「哥哥,你不会觉得北海的那些事,就这样过去了吧?」
一针见血。
「不,我绝没有……」
我之所以难以直面缪莉的视线,是因为自己心中的确有愧。
缪莉喜欢我。而且不是把我当作哥哥,而是当作一个男性来喜欢。
最初我不过把这归结于因为自己是她最亲近的男性,但缪莉却在她的心念驱动之下,如文字所述为我而投身。她是认真的。,
然而,我却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一面说自己无法回应她的好意,一面却又不打算强行终结这段两个人的旅途。缪莉是个聪明的少女,如果我真的打算拒绝她,结束这段旅程,她一定会主动退出的。
我之所以无法那样做,是因为还有犹豫。
「还是说,哥哥不喜欢我吗?」
一转,缪莉露出了悲伤的眼神。我开始头痛了,因为就算缪莉的悲伤神色是真的,很明显她也绝对是故意表露出来,好让我抱有罪恶感。
就这样,缪莉步步为营,马上要把我逼进角落去。
这种高超的狩猎技艺,不愧是她的母亲贤狼赫萝所直传的。
「哥哥?」
我丝毫没有保持沉默的机会。
「……要说喜欢还是讨厌,我是喜欢的。」
「那,让人家当哥哥的新娘子。」
无所谓策略,只是全力以赴地接近,全力以赴地咬住不放。
尽管这种单纯在某种意义上让人感叹,但我的回答依然还是只有一个。
「我做不到……」
「为什么!」
即便我后退一步,缪莉也会跟着上前一步。
北海的事件结束以来,她一直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似乎单单只是在寻找机会而已。
「要说为什么……我和你——」
「没有血缘关系的哦。」
我的后路就这样被斩断了。
「而且,哥哥现在还不是圣职者呢。所以,什么问题都没有。」
甚至连这个借口也被她抢了先。
「之后
,或许,会当上的……」
「到那个时候再离婚就可以了,我听人家说的。」
到底是谁教给她这种多余的东西啊,我在胸中大叫道。
缪莉的视线始终盯着我,一瞬间也不离开。沉默之中,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直到缪莉脸上的愤怒开始慢慢被一种无法忍耐的哀伤取代,我慌忙开口说。
「请你等等,就算这样着急下结论也无济于事。」
「可是,不然的话哥哥就会一直这样拖拖拉拉的。」
并不是那样——我虽想如此回答,却又发现优柔寡断这个形容放到自己身上也并非不恰当。何况自从离开纽希拉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世上,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北海坠入那片极寒黑暗的深海中,亲身体会到自己即将死去时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也令我颤栗。
我不想在生命终结之时,才发现和缪莉的问题仍被搁置在身后。
但是,就算除去这一点,自己也禁不住要这样说出口。
「像现在这样不行吗?」
缪莉将我当成哥哥一样倾慕,我也对自己的妹妹灌注全部的爱。
迄今为止,这样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而且我觉得今后也会很好。
「有一句话我要先说,假设,万一,就算结了婚,这也不意味着你的每个任性要求我都会答应,你要先明白。何况成了夫妇之后……」
「我知道了啦! 哥哥大笨蛋!」
缪莉虽然生气了,但我还是半信半疑。
她真的明白吗?一旦变成恋人这种关系,我们面对的许多都会与以往截然不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缪莉的心意,其原因就在这里。
就算自己再怎么觉得缪莉可爱,就算缪莉再怎么倾慕自己,以那种视角看待从降生之始自己就一直陪伴身边的女孩子,这实在,实在太让人觉得不道德了。只是想象,心中就充满罪恶感。而缪莉似乎是觉察了我的苦恼,她挺起胸,这样说道。
「不管哥哥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这番堂而皇之的宣言反倒好像缪莉才是男方了。而我则红起了脸。
但是,缪莉的言行与其说是出于高昂的爱意,怎么想都更应该归结为因为我从她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身边,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不仅如此,她的态度从幼时开始就实在没有几分改变。我之所以一直未能觉察她的心意,原因似乎也在于此。
没错。缪莉始终是妹妹的模样。
要把自己的妹妹当作异性来看待,实在教人困惑。
「哥哥,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策略,也不是以退为进,她的疑问中真的流露出不解的色彩。
我当然没有不满。事实上,我在想如果有谁能和缪莉结婚,他一定会成为大陆中最幸福的人。
所以,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因为某些别的东西。
「虽然没有不满……但突然让我改变看待你的方式也很难。因为苹果就是苹果,再怎样都不是葡萄。」
「但是,我可是真的对哥哥——」
就在缪莉想要接着组织措辞的这个瞬间。
「我知道了。」
我打断了她。如此下去的确不是个办法,而这个问题又是不能暧昧处理的。
「在北海,我欠了你一个巨大的人情。虽然这不是想偿还就能还清的,但我至少会为了你作出一切努力。」
缪莉立刻露出一副难受又嫌恶的表情。
「……就算用那种方式让哥哥喜欢我,我也,不愿意……」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以这个理由去喜欢缪莉。这样对她太失礼了。
我要说的是别的。
「不对。只是,我会努力,但我也希望得到你的协助。」
「我的?」
缪莉愣了一下。
「是的。对现在的我……那个,你终究还是妹妹,无论怎样这个看法都不可能改变。所以……」
「要人家变得不像妹妹?」
缪莉惊讶地向我询问。她不解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往常那些小聪明的影子。
「但是,该怎么做呢? 做事要贤淑又稳重?」
这确实是我所期望的,但还不对。
「我是说,更大概一些的方面。请你想想看。比如说称呼。」
「称呼?」
「变成恋人之后还一直叫哥哥,这不是很奇怪吗?」
「哎? 啊,这个……啊,嗯。」
「但是,我甚至就连你会怎么称呼我都想象不到。因为你一直叫我哥哥,从来都没有过别的情况。所以说要我想象自己不同于哥哥的另一个身份,这是很难的。」
就像城里的人突然叫我枢机卿,我也只会感觉如坐针毡一样。称呼就像是人穿在身上的服装,而服装则是能直接决定一个人身份的。
于是,就像我在试衣时发现的那样,自己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奇怪。站在缪莉面前的这个自己,除过「哥哥」之外,似乎也再没有第二个恰当的形象了。
缪莉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轻快表情。
「如果那样就可以的话,很简单哦。」
但想像一下缪莉叫出我名字的场景,只能说充满了异样感。托托,这样直呼其名如何呢? 托托先生,这样的缪莉就太稳重了,不符合她的气质。托托公子,又显得太高雅,好像贵族的少女一样。再或者就像她的父母称呼一样,叫我柯尔?
柯尔小鬼显然是不可能,柯尔先生,感觉又像是时常来店里的商人或泡汤客那样,现在看来太生分了。至于柯尔大人,那就变成了骑士小说里登场的骑士与少女。
无论怎么想,每一种方式都很奇怪。
究竟,缪莉会如何称呼我呢。
完全不知道。我甚至因此产生了好奇。可无论经过多久,缪莉始终没有开口。
「……你怎么了?」
我问她。缪莉的表情一直僵在她说「很简单哦」时的模样,直到此刻,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哎? 咦? 啊,嗯,就是对哥哥,换一种『哥哥』之外的称呼对吧?」
她露出掩饰般的笑容,但看上去勉强极了。而且,缪莉的眼神也罕见地游移起来。
「唔呜……哎哎? 那么,明明,明明那么简单的事……」
大概有许许多多的称呼正在她脑中翻来覆去,可是哪个恐怕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我想说的是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
「等等! 再等一下下!」
说着,缪莉闭起眼睛,嘴巴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看上去是在拼命考虑着。
看她这副样子,我突然有了种大仇得报一样的满足感。突然要求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绝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做到的。
「唔呜呜呜……这么,可是……柯……托……!」
缪莉开始呻吟,我知道她大概是打算叫出我的名字,但情况并不顺利。因为她正抱着头,用双臂遮着通红的脸,身体也难受地扭动着。
结果,最后缪莉从两臂缝隙间向我投来恨恨的目光,接着全身都飞扑过来。
「呜——! 哥哥!」
她抱紧我,将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大叫道——这让我觉得她的声音几乎直接传入了我的心脏。她的耳朵和尾巴也因为激动全都弹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蛇般不停翻动。
我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环抱住她后,缪莉才终于用手推着我的胸膛,让她的身体离开。
「我,我才不会被这种事就骗倒呢!」
她的眼角都几乎要冒出蒸汽来,不过缪莉自己大概也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好笑,完全不会起到效果。在缪莉还小,我说出的话还能对她产生十分效果的时候,她也曾这样闹过别扭。真让人怀念。
或许是我泰然的模样更让缪莉不满,她咬紧了下唇,开始发出恨恨的声音。
然后,沉下腰,准备用全力撞我——
咚! 一声巨响传来。
「?!」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以为是缪莉真的撞了过来,但伸手摸摸胸前,并没有。
不,眼前的缪莉还是那副沉下腰的姿势,但她的动作僵住了。
缪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后。
那里有什么吗? 我回头想看个究竟。
「你这恶魔!」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怒喝。还不及头脑理解这个字眼的意思,身体已经首先动起来抱住了缪莉。紧接着我开始寻找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当眼神转向一旁的凉亭时,又一声怒喝传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
声音来自大圣堂的门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后我看到大圣堂的门朝两面推开,雷鸣般的声音从中传出。
「你打算用这虚假的证书如何招摇撞骗! 不畏神的守财奴! 快离开!」
接着,有人就像是被这怒喝声推着一样,从圣堂里跌落到外面。强大的力量将其推倒在地,令这个人仰面摔
在大门前。
「接受神的制裁吧!」
我在愕然中从门缝间看到了面相可怖的圣职者,从服装来看像是这座圣堂的司铎。在建筑内的昏暗灯光下,他反而看上去更像魔鬼般。暴怒的司铎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但突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也许是我这个第三者的在场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司铎噤住口,露出一副尴尬的模样,接着用力要将两扇门关住。
那个摔倒在地的人也支起身体,又趴在门上。这时我才看清其手中似乎握着羊皮纸之类的什么东西。
「请、请等一下,这并不是伪造的证——」
不等说完,门就闭上了。紧接着是咚地一声钝响,似乎司铎还加上了门闩。很明显,所有这一切都表达了他的拒绝。
而我才从目击一连串事件的茫然中回过神来。
伏倒在门前的这个人物,看上去并不是城镇里的信徒。从那一身旅行装束,以及刚才提到的证书之类看来,恐怕是前来向教会讨还什么债务的。
我给同样不知所措的缪莉戴好兜帽,把她的尾巴拍进衣服,然后朝那人转过身。
「你还好吧?」
话音刚落,那个跪倒在圣堂大门前人便像是猛地受了一惊。就像我完全没有发现大圣堂中的情况一样,对方大概也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旁观者。
那人首先慌忙将手中的羊皮纸藏进衣襟里,然后转过头来。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头巾下,是张年轻姑娘的面孔。
「啊,咦,啊——」
也许是觉得自己露出了最难为情的尴尬,与我猛地四目相对后,姑娘首先双手抓住了即将滑落的头巾,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往常,城里的年轻女子若是从大圣堂中被赶出来,又被司铎斥为恶魔,这一切被别人看到之后,别说结婚,就是想要继续在城里居住都很困难了。
其中必定有什么丑闻,但丑闻之前,肯定还有别的内情。
我伸出手,想让她冷静下来。
「你能站起来吗?」
姑娘的表情依旧僵硬。她反复看了看我的脸和手,大概总算认为我并非敌人,然后像是抽泣般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即便遭遇打击也能接受别人的善意,这证明她有着坦率的性格。我接着露出微笑试图宽慰她,这个姑娘的表情也有了一些缓和。
然后,就在她用颤抖的手——大概是因为刚才的恐怖仍未消散——要抓住我的手的那个瞬间。
「……」
姑娘瞪大了眼睛,我则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人的瞳孔缩小的模样。
不过,那双眼睛的焦点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的身后。
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但后面没有别人。
难道是她发现了缪莉的耳朵和尾巴? 可再仔细一看,无论两者中的哪个都没有露出来。可缪莉却和姑娘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该不会是……」
缪莉开口的瞬间,我的手被猛地拽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
「呃,到底——」
不等我说完,自己首先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再一看,刚才握着我手的姑娘竟然昏了过去。实在是太唐突了,让人完全不明白前因后果。
慌张之中,又一阵强风从海角下方朝上吹来,将姑娘的衣服吹得四散。随着她晕倒而从头巾中散落的发丝也被风拨开。
「什么——」
倘若仅此而已也不会怎样。那一头有些翘的黑发,的确在某些迷信深厚的区域里会让人联想到魔女,进而为人所忌惮。可是,问题不在那里。
被风吹拂起的柔软发丝中,明显还有什么硬质的东西。
「缪莉……这个人,该不会是……」
眼前昏倒的姑娘,头顶的东西。
是一双带着螺纹的绵羊角。
刚刚发生这样一场争执,再访问圣堂看来是不可能了,何况这个姑娘还头顶着一双怪异的羊角。
我本想在原地等她醒过来,但料峭春风吹拂的海角上很冷,况且假若碰上圣堂的司铎等人出来查看情况,事态还可能变得更复杂。
最终,还是决定背着她走下到城里去。
缪莉一直担心地望着绵羊姑娘,对我却始终有些疏远。
口口声声说将我看作异性而爱慕,却终究连哥哥之外的称呼都说不出口。或许是这一点还让她心存不甘。
不过,我因此而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缪莉也还和自己一样,依然停留在兄妹关系这个范围内,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尽管我一点也不认为她会就此放弃,但即便那样也无妨。如果缪莉打算一点点改变我们的关系,我自己一定能跟上她的节奏。
结果如何,只有试一试才知道。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珍惜着缪莉。怀着这样的心情朝她望去,结果缪莉一发觉我的视线,立马像是闹别扭一样地把头转向一边去。
哎呀哎呀。我苦笑着重新背好了背上的姑娘。缪莉似乎也相当关心她,当姑娘在我背上发出呻吟时,她会带着满脸的关切望着那张面孔。
返回的路因为是下坡,所以总算坚持了下来,可随着一步步接近港口,膝盖也越来越软,因此还引得那群徘徊在崖麓的乞丐们纷纷对我投来讶异的视线。
自己的体力到底是不足以撑到德堡商会的商馆去,所以我转向了约瑟夫的商船。
拼命坚持到了停船的栈桥边,那里正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是点燃的柴火。恐怕是为了防止溅出的火星将栈桥引燃。大锅里套着的小锅盛满了煮沸的黑色液体。从味道和颜色来看,那大概是烘烤煤炭时产出的油。把它涂在木头上就能起到防水防腐的效果,因此在纽希拉也常常被用来修补建筑。我突然想起缪莉离开纽希拉村时,就是躲在运输这种油的木桶里。往常她身上总有一种甜甜的香味,但那之后焦臭的味道好一阵子都没有散去*。
[*注:从描述来看,这种黑油应该是煤炭干馏得到的煤焦油。但第一卷中提及的木桶盛装的则是烘烤木头时流出的木榴油。后者是一种防腐剂,透明清澈,具有刺鼻气味,与煤焦油一样有毒性。]
约瑟夫正要把一束搓好的麻绳浸在油里。
「啊,柯尔先生,出什么事了?」
约瑟夫一面问我,一面眨着眼睛,看我背在背上的人。
「抱歉了,我们要照顾一下这位姑娘,能借一下船舱吗?」
「这不成问题……喂! 来人帮忙啊!」
他立刻回头喊来一位强壮的船员帮我抱过了姑娘。真危险,我已经再坚持不了几步路了。
缪莉跟着船员一起上了船,所以应该不用担心绵羊姑娘的头巾落下来。
我总算得到了喘一口气的机会。约瑟夫也把木棒交给别人,暂时放下了搅拌那锅黑色粘稠液体的工作。
「这么多次打扰您的工作,真是对不起。」
「您太见外了。」
他用围裙擦着手对我说。脸上的表情的确带着相当的困扰。
但我知道这其实不算妨碍约瑟夫的工作,是因为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船上找柯尔先生的,正是那个姑娘。」
「哎?」
——有人听到我的名声,于是想来加以利用。
既然这个姑娘在圣堂被骂作是恶魔,那么她的问题大概是与信仰有关了。
「不……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们去访问大圣堂时,正好遇到她被司铎或别的人赶出圣堂。当时的场面非常紧张,甚至还出现了暴力行为。」
「您说什么,」
圣堂里居然发生了暴力冲突,约瑟夫也吃了一惊。
「本来我想把她带到商馆去……可是脚已经到极限了。」
见我一脸惭愧,他看了看我的膝盖,笑着宽慰我说。
「柯尔先生您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东西。俗世的事情就请交给我吧。」
「您帮了我大忙。」
「要联络斯莱阁下吗?」
我考虑了片刻,回答道。
「我想,首先要听听这位姑娘怎么说。」
她是非人的精灵,因此或许会给商馆添什么麻烦。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您立刻告诉我。」
「谢谢您了。」
约瑟夫点点头,带着一脸担心的表情目送我们上船,而后又回到搅拌黑油的工作中去。
走上船板,绕过那些忙碌着修补船只的船员,朝尾楼走去。那里有船长的房间,要看护病人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果然,有个端着水的学徒打开门,然后缪莉从里面走出来。
但是一看到我,缪莉立刻像惊慌失措躲进墙缝的小老鼠一样,缩起了身子来。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店里,每当自己的恶作剧招来了严重的糟糕结果时,缪莉就会露出这副模样。真是的。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从她没有关上门这点来看,缪莉也许只是稍微有点尴尬。
「她醒了吗?」
我给了打水来的学徒几枚铜币,然后顺手带上了门,对缪莉问道。
虽然
木窗也关着,但在玻璃灯里的烛光照明下,房间里并不显得昏暗。
缪莉摇了摇头。在这摇曳的光照下,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
「而且……她真的是绵羊吗?」
这次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为了不吵到睡着的姑娘,还是单纯因为尴尬。
「要说温菲尔王国的羊……莫非……」
我回溯着自己的记忆,忽然又觉察到缪莉的视线。定睛一看时,她立马移开了目光。
我笑了笑,对缪莉说明道。
「我说过,自己小时候,和你的父母一起来过温菲尔王国对不对? 那时,我们见到了一位羊的精灵。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温菲尔王国建国神话里拥有金色皮毛的黄金羊,就是那个人。他为了自己的同胞们,要秘密地在这个王国里建立他们的家园。」
这个姑娘,或许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非人的精灵中,生活在人世间的并不少。
只是,唯有两条路才能通往这种生活:要么有非常值得信赖的人类友人,要么就是本人具有某种非凡的才华。毕竟石臼的小麦中就算混入石子,也终究会被发现并丢到一旁。石子是石子,麦粒是麦粒,前者是不可能一样磨出面粉来的。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她的服装就有些异常了。」
缪莉瞄了我一眼,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像是在说「我这个哥哥对衣服一无所知」。我的确对穿衣打扮不甚了解,但说起服装样式,因为自己孩提时代曾前往遥远的南方旅行,所以多少还是有几分见识的。
「她腰带上的刺绣是南方的款式。而且你看这个头巾。是这一带很少见到的印花布*做成的。」
[*注:虽然日语写作更纱(さらさ),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外来词。它指16、17世纪从印度贸易获得的花鸟印染棉布,是英文saraso、sarasses的译语。]
缪莉到了这个年纪,对衣着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尽管因为难为情而不肯开口,但她的尾巴却清楚地告诉我,她想知道更多。
「那是用叫做木棉的材料做成的布。我也没有见过实际的原料……据说是从非常炎热的国家运来的特殊布料。听说,做成布料的是一种不会结出麦穗,而是结出毛丝的果实。曾经有一位周游各国的传教士,他的笔记里也提到过这种结出羊毛的果实*。」
[*注:即棉花。棉花需要生长在炎热干旱的地区,例如埃及、印度或中国新疆。]
缪莉的表情立刻带上一股怀疑色彩。
「……我也不相信植物会结出羊毛来,可不论如何,这条头巾不可能来自周边一带,何况她还穿着一身旅行装。她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绵羊姑娘之所以需要我的协助,也许是为了去面对那些司铎。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眼下她正痛苦地闭着眼。可她的目的究竟什么呢。
但愿我能帮助她。想到这里——
「啊」
我被缪莉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绵羊姑娘依旧闭着眼,紧蹙着眉头。而后又翻了个身。但是在翻身的中途,她像触电般一下子弹起了身体。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慌张。
「你没事吧?」
我的声音首先让她吃了一惊。而后她像是条件反射般将手伸向胸前,不知是为了掏怀中的短剑,还是确认在大圣堂时拿着的羊皮纸是否安好。
数瞬沉默。其间,港口的喧闹声音,天上的海鸟叫声从舱室外面传来。不久,这些似乎让她知道了自己是在港口船上的一个房间内,眼前则是在圣堂遇到的两个人。现在她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财产,以及那张羊皮纸都平安无事了。
姑娘解除了几分戒备,将手从胸前放下来。但当她注意到房间里的缪莉时,立刻又表现出浑身的惊悚。
一个是狼,一个是羊。在同一个房间里,气氛必定不会多么缓和。缪莉之所以躲在房间的角落,似乎不是因为面对我时的尴尬,而是考虑到了躺在床上的绵羊姑娘。
我干咳了一声,将姑娘的注意力转移过来,然后对她介绍自己。
「我的名字是托托·柯尔。这是我的旅伴缪莉。她虽然继承了狼之血,但不会轻易攻击别人。」
我说完后,姑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缪莉。
她张开了嘴,但没说出一个字。我知道这是因为她依旧惊魂未定的缘故。
于是我从水壶里倒出一些水到木碗中,把碗递给了她。
姑娘接过木碗并没有直接喝,而是先深呼吸了一口气。
「……实在非常抱歉。因为太突然了,我吓了一跳……」
原野中的羊可能因为稍大的声响就被吓昏。更何况眼前的姑娘是突然与狼四目相对。
但是,只是看到对方就因为惊吓而昏迷,要说失礼也的确失礼。当她明确地向缪莉表达了歉意后,极力蜷缩在房间一角的缪莉才露出微微松一口气的模样,摇了摇头,然后走近到我身边。
「因为你在圣堂前失去了意识,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个港口。我的脚力不足以坚持到落脚的地方,所以临时借用了这艘朋友的船。」
姑娘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终于理解了情况。
然后,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起身在床边上坐下。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不,你没有受伤,这就是万幸了。」
倘若只是因为些许争执,那么司铎的激愤就太过度了。何况这个姑娘若是在跌倒时撞到别的地方,恐怕就是受重伤也不奇怪。
「不过,你在圣堂究竟做了什么?」
我试着尽可能自然地提起这些,而后姑娘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本想不提及自己的身份,同时还问出姑娘的目的,现在看来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虽然要摊牌着实有些犹豫,可是坦诚对将来是有好处的。
「如果能知道得多一些,我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您是说?」
我对姑娘答道。
「恐怕,你要找的那个从北海来的人物,就是我。」
姑娘吞了一口气,首先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她露出这样一副僵硬面孔的理由,我并不难理解。
自己暗中寻找某个人,最终却被带到对方的大本营中。这之后事态发展得多危险都不奇怪。
「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包围着这个房间。这艘船被卷入了风暴,现在大家都忙着在甲板上维修检查。」
姑娘一面露出了接受这个说法的模样,一面开始留心门外的响声。
当然,就连我这双并不怎么灵敏的耳朵,也能听到外面传来水手们干活的声音。
「所以,能把你的理由告诉我吗。」
我对她问道。而姑娘则又在膝盖上攥紧了手,身体也僵硬起来。
只不过,她轻俯面庞上的神色并不是固执,只是单纯在迷茫犹豫。
她原本一定不打算把自己是羊的化身这一点告诉我,但也一定没想到,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继承了狼之血的少女。
我明白她心中的迷茫,于是默默地等着她开口。
毕竟这个姑娘看上去很聪明,又在理性气质之外表现出了卓越的胆识。
果然,不久之后她抬起了头。
「……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吧。」
「您……是我们的理解者吗?」
果然是直接针对我的问题。
羊、狼和人同处一个房间,其中的异类恐怕就是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理解你们,但我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想要尽可能坦率地回答她,结果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有些迂远。当然,姑娘露出了一副疑惑的神情,但缪莉紧跟着立刻说道。
「哥哥是理解的人哦。因为哥哥要和我结婚的。」
「哎」
不知道这声惊叹是来自我还是那个姑娘,但缪莉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我只好一边慌忙把她拉开,一边解释。
「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把缪莉从身边推开,她又抱紧了我的手臂。
「人家说信仰不是体现在言辞,而是体现在行动上的。」
「这……」
这似乎就是我对她说过的原话。
「总之,这件事之后再……」
于是方才还坐在床边一脸不安的绵羊姑娘,现在看上去又陷入了茫然。
我在一阵羞耻的眩晕感中喝止了缪莉,同时却听到轻抚过麻布般的声音。那是绵羊姑娘忍不住的笑声,同时,还有一旁缪莉颇有深意似的坏笑。看上去,她是特地为了绵羊姑娘才露出了自己稚气的一面。
话虽如此,可这其中也不能说没有趁人之危的成分,于是我还是在缪莉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两位的关系真好呢。」
大概是笑声缓解了紧张,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可是……结婚是怎么回事? 两位……是兄妹吧?」
真是的,事情变得更麻烦了。我在心里默默抱怨了缪莉一句。
「这孩子是我寄居的旅店家主人的女儿,自她出生以来,我一直像是她的哥哥一样。她这么说,也只是小孩子的童言而已。」
我顿时感到缪莉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但这已经比被咬上一口要好得多了,我对自己解释道。绵羊姑娘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深深点了点头。
「你不仅在找我,而且还拥有一对羊角。要我不听听你的陈述,实在是很难。」
缪莉抓在我胳膊上的模样,就已经比万千话语更具有说服力了。
我能从绵羊姑娘的表情中看出她下了决心。接着,她端正好坐姿,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伊蕾妮娅·吉赛尔。来自很远,很远,拥有蔚蓝大海的国家。我为那里的商会工作,平时在这个王国做羊毛贸易的经纪人。」
绵羊姑娘来做羊毛的买卖,那么她一定是个颇有眼力的经纪人。
也许是我的想法表露到了脸上,她露出了与年纪——或许该说是与外表——相应的,孩子气的笑容。
「但是,现在我是临时的征税人。」
「征税人?」
我追问了一声,接着她便从怀中取出那张羊皮纸来。
「我购买了以温菲尔王国克里温德王子的名义发行的征税权,准备向圣堂征税。」
税金的代理征收并不罕见,这是我从缪莉的父亲,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口中听到过的。由于税金征收非常麻烦,当权者会把这种权利当作标的竞价出售。购得征税权的人只要能够满额收回税款,比竞标价高出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利润。
[*注:这种制度被称作包税制。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在16、17世纪的欧洲非常盛行。在英国和法国,包税制于13世纪时就已经出现。]
当然,不能收回税款则意味着巨大的损失,何况心甘情愿纳税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后,你被他们赶了出来?」
姑娘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又说道。
「可是,我着手做这件事并不只是为了金钱利益。能在这里遇见您,我觉得这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太大惊小怪了,我在心里暗自想。
代理征税的目的难道不正是那些利润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中,
「这次征税,是我宏大计划的一部分。」
我不由得困惑地问她。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伊蕾妮娅探出身子,回答道。
「我希望,创造一个只有我们这样的精灵生活的国家。」
我无言地看着伊蕾妮娅,她的那双黑眼睛也毫不胆怯地直视着我。
「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只能在人的视线下躲藏,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在这之中虽然也有某种程度上聚集了一些伙伴,在一起生活的人。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那样,而是一个能够堂堂正正地,被记载在地图上的地方。」
「这种事——」
常识的思维立刻在我脑海中浮现。非人的精灵们要生存下去,唯有在森林深处掩藏气息,或是假扮作人类融入城镇的生活,再或者,就是用智谋游走于人世的规律和漏洞间。
何况如今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块无主之地。
有一个念头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你是说,要挑起战争吗?」
我了解精灵们的强大。知道那使人仰望的巨狼有多么粗的尖牙,多么可怖的利爪。也知道那些故事里,它们如何在一瞬之间就毁灭数百人规模的佣兵团。
如果世界上的这些精灵们集合起来,结成一党,或许——
每当我瞥见那些见证了太古精灵之强悍的遗迹,就禁不住会这样想。
可是,那头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大贤狼,也曾经常这样说。
即便胜得过人,也胜不过人世。
尖牙利爪就能决定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一点。
还不理解的,只有那些会对伊蕾妮娅的话如痴如醉,涉世未深的年轻一代。
可伊蕾妮娅仍继续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从事远洋贸易的人们,都一定听说过一个传闻。据说在王国西海的遥远彼岸,有一片谁也没有见过的大陆。我要在那里建国。」
缪莉的指甲此时已经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让我感到一阵阵疼。平时就无比喜欢冒险故事的她,此时瞪圆了眼睛注视着伊蕾妮娅。
「如果能够得到那片土地,就可以建立一个国家,让我们以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不,必须要这样才行。你也……缪莉小姐,你也能明白这有多么美好吧?」
在阿提夫的商馆里,缪莉曾看过那张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世界无比宽广,我们所居住的纽希拉,在那里甚至还不能占据一隅的位置。
可是,地图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却都一定容不得缪莉露出她真实的模样。
无论到哪里去都得不到一片安居的土地,所以才要拉住我的手,因为至少在我的怀中她还可以得到安宁。缪莉一定会这么说吧。
「那就是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在那里变成狼的模样?」
「当然了。你可以以自己希望的姿态,自由地和令兄生活在一起。」
令兄。这种说法很像是商人的推销辞令,却对缪莉好像很有效。
我发现有什么东西爬上缪莉的手臂。不是激动时的紧张,而是一股热意。
「但、但是,这和你的征税究竟有什么关系?」
缪莉像是被迷住了。我拉了拉她的手想让她回过神来。伊蕾妮娅的话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就像是打开放在仓库中的小壶,里面钻出了一条能将牛整个吞下的巨蛇一样。
她是打算用这荒唐无稽的狂想,来蒙骗我们吗?
「征税只是个口实。我的目的,是大圣堂在常年积蓄财富的过程中得到的,圣遗物。」
『高利贷!』 我又想起了那些圣堂大门上的揭帖。
「作为羊毛交易的经纪人,我一直在和大规模牧羊的修道院打交道。借着这个机会,我通过调查知道了哪里的哪所修道院买得了什么样的圣遗物。例如,在这德扎雷夫的大圣堂中,很可能保存着一件叫做圣徒奈克斯之布的圣遗物。」
圣徒奈克斯。我知道这个名字。他原是一名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布匹商,后来在神的启示下将全部财产分给了贫穷者,又将自己余下的人生奉献给了信仰,并因此成为圣徒。奈克斯也往往是涉及丝绸、布匹等同业公会的守护圣人。据说他的加护包括让纺出的丝线难以断裂,阻止蛀虫破坏布匹,以及防止火灾发生之类,诸如此类,形形色色。
可要说起来这位圣徒实在是过于朴实,难以和伊蕾妮娅叙述的宏大梦想联系在一起。
我总觉得,反倒是往昔神降临于大地时脚踩的石块,或是第七天使留在地上的剑,才更匹配这个夸张的计划。
手捧布匹和纺锤的圣徒,似乎不太可依靠。
「那块布究竟是什么? 难道说,上面记载着通向那块传说大陆的地图吗?」
「很遗憾那不是地图。但是,从或许可以将我们带往新世界的意味来说,也是接近的。我要把那块布当作帆。」
「帆?」
「圣徒奈克斯之布是一块受到祝福的帆布,据说也是这世界上凡人所能想象的,最坚实的布匹。无论那些传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大其词,为一艘将要航向大海尽头的船准备帆,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你打算造出那艘船吗?」
「古时世界遭遇大洪水时,神曾派来过一艘方舟。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直接找到它。」
这究竟是不是伊蕾妮娅的玩笑话,我不知道。
但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穿行旷野之羊的坚强,或许是因为她的蹄子牢牢地踩在大地上。
「当然我自己并不信仰人类所说的神。所以,也并不打算建造一艘塞满了圣遗物和圣徒奇迹的船。圣徒奈克斯之布,是送给想要造出那艘船的人的礼物。」
伊蕾妮娅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似乎是被自己叙述的梦想感染,兴奋了起来。
「据说,温菲尔王国的探险船曾经到达过一次新大陆。而持有海图与航海记录的只有王室。因此我们计划收集在航海中可能发挥作用,带来旅途加护的圣遗物献给王国,当他们准备再度前往新大陆时,请求将我们的船只加入舰队。竞标征税权,只是一个打开教会与圣堂大门的借口,同时也是为了借协助征税的机会让王国记住我们。事实上,我认为之所以会有这次征税,正是因为他们在筹集前往新大陆的冒险资金。」
看上去,这个计划并非她的临时起意。
伊蕾妮娅的叙述中充满了莫名的真实感。
「可、可是,人们都说王国或许会与教会爆发战争。即便是与异教徒的战争也持续了数十年。这场战争一定会同样漫长。人们会有余地来开始这种梦一般的冒险吗……?」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伊蕾妮娅的摇头打断了。她的每一分神态似乎都好像在面对
一个愚笨的孩子,表示我完全错了。
「如果王国与教会对立的理由正是因此,又会如何呢?」
我的思考停住了。
「……你说什么?」
「尽管坊间传闻这是一场围绕着税收的对立,或称纷争是教会常年品行不端所致,可是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提起这些,何况王国政府同样从腐败中大获其利。而且,温菲尔王国没有对外国采取任何外交行动。看上去是出于义愤,这个国家单独站了出来,但这实在太不自然了。简直就像是故意主动与教会拉开距离一样。」
可我本人正是因为温菲尔的『义愤』而感动,并离开村子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自然』。
「究竟是否如此……我还不知道。但现在阿提夫已经燃起了改革之火。温菲尔王国也在推进圣典的白话翻译,即将为民众开启信仰的大门……」
「我知道您没办法立刻接受。可是,我相信新大陆确实存在。不,所有的提夫林,那些被称作恶魔附身者,我们的同胞们,都会确信这一点的。」
既然伊蕾妮娅能如此断言,那就代表她掌握了什么线索。
绵羊姑娘像羊儿在争斗时那样,低下了额头。
「据说当时从新大陆回来的,只有一艘载着少数生还者的小艇。存活下来的船员们这样说。他们说在大海尽头的那片大陆上居住着恶魔。其余的伙伴们全都在恶魔的利爪下变成了碎片。那恶魔的咆哮能让大海分成两片,它的每一个足印都会形成一片湖泊。海员们仅以身免,趁着暗夜冲回船上,逃到出海口回头望去,才终于把握了它的全貌。那是巨大到足以将身体靠在山脊上安歇,挥起手来仿佛就能抓住天上月亮的——」
怎么可能。这是那个瞬间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我记得这段故事。
曾有修道士收集了世界各地流传的民间故事。他为了证实自己信仰的神是否存在,记录了许许多多异教的神话传说。寄宿在麦粒中的狼。悠然走过草原的,拥有黄金皮毛的绵羊。首尾所在之处天气不同的巨蛇。还有度过了漫长岁月,额头上都长出茂密树木的巨鹿。这些荒唐无稽的,只能认为是来自异教徒们空想的故事,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故事的主角全都在某一个时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远远凌驾于凡人膂力之上的存在,最终却如泡影般离开了历史的正面舞台。
据说,他们在一场传说的战斗中丧失了生命。
与之作战的,是森林与精灵的时代中的,万王之王。
「狩月熊……」
在故事的结局中,他们全都死在这个暴君的爪下。
「若是对传说有所了解,谁都会首先想到这个。而人类却几乎对狩月熊的故事一无所知。」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和缪莉的父母曾一同经历过长长的旅行。
这些故事不是自然而然会听进耳中的那些,而是需要去探求,才会终于找到的那一类。
「根据传说,狩月熊在战争之后消失在了西方的大海中。我不认为故事中曾拔起山峰投入海中创造岛屿的狩月熊,会伪装成人的模样活在当今世上。但是在那传说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的踪迹。何况今天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人类,而没有多少让它隐藏的余地。所以,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狩月熊,还活在大海尽头的大陆上?」
伊蕾妮娅点了点头。
「如果王国真的决心与那样的恶魔作战,那么教会锈蚀已久的信仰之剑则何止不可靠,更有可能被看作是只知道争权夺利的累赘,不是吗?数年前那场和异教徒的战争中,大多数战利品最终都落入了教会的口袋。我想,王国方面应该也不愿意重蹈覆辙才是。」
就像是船只需要由一个人来掌舵,她是这样的意思吗。
「温菲尔王国在加速推进着造船技术的发展,他们买下了旧大陆每一座山上的木材,您不觉得这是为了航向新世界而做准备吗?」
纽希拉已经处于相当的深山之中,但我知道更深处的聚落里还有木材被砍伐,沿着河顺流而下卖到遥远的地方。这些小村落中的村民们所织造的麻布也会穿过纽希拉到下游的城镇出售,其中的不少据说最后都会变成船帆。
买家是温菲尔王国,至于原因,则是因为那里的造船业发达,专门生产用于远洋贸易的船只。
「我相信,以新大陆为解释,就能说明王国政府的许多行为。如果错失掉这个天赐良机,我们将永远不得不活在人类世界的阴影下。从这座城市的大圣堂中获取圣徒奈克斯之布,正是这其中的重要一环。所以,请无论如何帮帮……不,不对。」
伊蕾妮娅就像是在教会前祈求慈悲的贫者般,面对着我和缪莉。
「可否请两位加入我的计划。柯尔先生在人世中拥有可靠的权力,缪莉小姐又有狼的力量,是森林的霸主。如果有两位协助,我的计划会向前迈进一大步。」
或许这一切都是伊蕾妮娅的妄想。对信仰的研习告诉我,有时人会只看见他想看到的东西。
何况,还有另一个理由让我无法轻易相信伊蕾妮娅的话。
倘若正如伊蕾妮娅所说,有关新大陆的这一系列意图全都属实,那就意味着温菲尔王国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代表着信仰的真理与正义,只不过是为了独占新世界,企图与教会切断一切联系罢了。
对那些坚信教会的弊病终将改正,信仰的正义终将传遍世间,并为此奋斗的人们来说,这是多么讽刺。
结果所有人都不过是当权者们谋取利益的棋子,什么问题都没有从根本被解决。
伊蕾妮娅的陈述中,包含着我不愿相信的剧毒。
「哥哥……?」
我听到缪莉小心翼翼地呼唤我。那一脸不安的表情,恐怕是因为站在缪莉的角度看,她根本没有不协助伊蕾妮娅的理由。
但是,这不是当即就能作出决定的。
我对自己所观察到的这个世界的看法,因为伊蕾妮娅的一席话而出现了极大的改变。无论是大海尽头有一片全新的大陆,狩月熊居住在那里,或是温菲尔王国打算夺取那片土地当作新的领土,这些都教人一时难以立刻相信。何况,还有王国可能是因为私利私欲才和教会对立这一点。
海兰德知道这些吗? 我突然心想到。
另一方面,如果伊蕾妮娅的梦想能够实现,这对迄今为止只能躲藏在人世间的精灵们无疑是个好消息。何况为眼下生活抱有难言之苦的并不只有缪莉一个人。北海的巨鲸化身奥塔姆就是一个例子,他失去了唯一的同伴,因此遭受深深的心伤。假若当时有谁能接近他的身旁,陪伴着他,我猜想奥塔姆也一定会在北海以更不同的方式发挥他的作用。
就像人类聚集在教会中一样,非人的精灵们也需要一个让心灵安宁的场所。
如果看得到这道希望之光,那我难道不应该为有志于此的人提供助力吗。至少,动摇,停滞犹豫是绝不该有的。
那位和缪莉继承了同一个名字的佣兵团长也说过。遭遇强敌不是战斗中最危险的时刻,止步在一个战况不明的场所才是。
那么——我很快组织出了自己的回答。
「伊蕾妮娅小姐,你的陈述有很多让人短时间内难以相信的部分。即便这一切确属真实,投身其中之前的踌躇也并不无理由。我作为缪莉的兄长,一时难以认同这些现状。」
「哥、哥哥。」
缪莉拽着我的袖子,但我用眼神示意她安静。
「所以,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气馁,失望,焦躁,这些都没有出现在伊蕾妮娅的表情中。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而后又低垂下视线,收回了伸向我的手。每一个举止都表明,她确确实实是个优秀的交易经纪人。
「拜托您了。」
缪莉疑惑地看着伊蕾妮娅垂下头去。
「您的回答,我需要在这艘船上恭候吗?」
「不,让我们去找你吧。」
「明白了。我住在一家叫做『银船首』的旅店中。那里也是德扎雷夫羊毛交易的场所。您在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处商会报上我的名字,应该立刻就能确认。」
她很明白我还对她抱有怀疑。
这个姑娘伶俐且狡猾,与缪莉相似,却又不同于她。
伊蕾妮娅站起身,像是行臣下的礼节般深深低下头,消去了自己的羊角。
「谢谢您今天救了我。」
打开船舱的门,明朗的阳光和喧嚣声让人有种时间突然从此刻才开始流动的感觉。我在船舱中听到的那些实在像一场梦般不可思议,或许自己是因此才有了这样的错觉。
伊蕾妮娅轻巧地走过船板,在栈桥上停住。紧接着对我们露出一个疲累却又恭谨的微笑,轻轻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我不能自已地长叹出一口气来。
伊蕾妮娅说的那些事,无论哪一件都极其令人为难。王国与教会对立的真正目的,遥远西方谁都不曾见过的土地,以及狩月熊居住在那里的可
能性,这一切都摆在了同一条线上,让我觉得自己似乎面对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
「呐,哥哥。」
缪莉用出神的声音说道,就像是目睹羊毛加工厂时那样。
「我应该,首先从哪件事开始大干一场呢?」
我意识到受到极大冲击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我和缪莉都不能在此时动摇。
我握住那只稚气的小手,对她说。
「不管桌上摆着多少丰盛佳肴,我们一次能吃下的分量都是有限的。」
所以必须逐一调查才行。而且就像斯莱所说的那样,我之所以流落到这座城市来,或许真的是因为神的旨意。
德扎雷夫港口的热闹喧嚣,此刻听上去莫名地清晰。
港口一角有一段岩石上凿出的阶梯,可以供人接近海面。
我将手伸进翻涌的浪花中,在里面用两枚银币叩出响声。
「我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够灵了,可是这样真的能听到吗?」
缪莉在一旁露出满脸惊讶的表情。
「据说声音在水里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不过,假若不行的话,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寄信去吧。」
把手伸进海里,按照一定节奏敲击硬物。然后大抵的场所奥塔姆都会在一日内赶来。
我们在北海遇到的巨鲸化身曾对我作出过这样的承诺。
尽管告别以来还没有一个月就再召唤他,这实在让人觉得过意不去,可是有关大海的情报,再没有比大海中的居民更适合的咨询对象了。
「然后,把黑圣母的碎片投进海里。」
我从袋中取出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片,丢进海中。碎片约有小拇指头般大小,看上去有点像兔子的粪便。
这是一种叫做黑玉的宝石,具有类似于琥珀的性质。
缪莉拿起一块别的碎片闻了闻,接着又耸耸肩,把它放回到袋子里。
「明天早上我们再来看看吧。」
接着我和缪莉一起走上阶梯。有关从事远洋贸易的商人们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原本我也想向约瑟夫请教,可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忙了,所以最后决定趁着晚餐时再问他。
我在擦手时才注意到,缪莉还站在阶梯下方,远望着港口另一边的大海。
「怎么了?」
我问道。然后她摇摇头,走回到我身边。
「我在纽希拉的山里时,还以为不管走到哪里去,能看见的都只有山而已呢。」
但是,山峦会有尽头,山的尽头是草原,草原的尽头又是大海。
那么,大海的尽头是什么呢。
只要是看过大海的人,必定曾一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根据我所学过的……大海的尽头是一片瀑布。」
这个答案的真伪并不重要。人们将它作为答案,不过是为了给入睡前突然想到的无解难题画上一个句号罢了。
「但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对教会的这个说法抱怀疑了,这也是事实。」
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缪莉正抬头看着自己——带着孩童那充满好奇心的视线。
「何况既然有瀑布,也就必然有另一个问题:瀑布下面是什么?」
「那,到底有什么呢? 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大海的后面是大陆,大陆的后面又是大海?」
要搪塞缪莉的问题也很简单。
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因为一直总是把缪莉当小孩子看待,就对她太失礼了。
「试图解开世界之谜的炼金术师们则主张,世界是圆球形的。」
我把用完的手巾团成一团,展示给缪莉看。
「他们说世界是这个模样。一直朝西边前进,最后就会从东边返回。」
而且,这样的球形世界还不止一个。除此之外还有被称作太阳、月亮和星星的。我们脚下的大地,据说也不过是星星中的一颗而已。
教会对这种说法表现出强烈的否定态度。
因为,它和圣典里所描绘的世界图景,相差实在是太大了。
「那就是说,世界并不是没有尽头的了?」
对教会的理论毫不关心的缪莉,简简单单地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事实上来到纽希拉的那些伟大的修道士中,也有人尽管想要否定这个假设,却还是从大量天文学等知识中推导出了相同的结论。我总是希望将正确的知识教给缪莉,可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些思绪徘徊在脑海中时,缪莉突然用我从未听到过的冰冷声音说道。
「太好了。这样,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狩月熊。」
「……」
我在失语中看着身旁的缪莉。
没有看到那个天真,淘气,每天生气又嬉笑的少女。
却看到了一只红眼睛中染上怒意的狼。
「我的名字,本来属于妈妈的朋友对吗? 据说那个朋友也是被狩月——」
我从正面紧紧抱住了缪莉。
周围的行人纷纷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但我对此没有丝毫在意。
即便与疾步走来的过路人撞到肩膀,我也没有移动。
之所以要紧紧抱住缪莉娇小的身体,是为了扑灭干草堆上的火星。
我不能让这幼小的身体和心灵成为复仇火焰的燃料。
「……我不愿意全盘接受伊蕾妮娅的话,这就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以往只要我抱住缪莉,即便她在睡梦中,也会立即跟着抱住我,接着用脸在我的胸前磨蹭。
可是,现在缪莉的两手仍向地面垂着。
「狩月熊的存在,不仅对你的母亲和她的同伴,也对所有一切属于远古时代的精灵们,都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假设传说是真的,那么我无法想象与狩月熊对峙时,伊蕾妮娅小姐究竟会有何打算。」
如果非人的精灵们要建立自己的国家,那么必定要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要么拥戴狩月熊为他们的王,要么将之驱逐。而从狩月熊留下的那些传说来推断,我不认为这个选择会以友好的方式作结。
我也同样不认为伊蕾妮娅对这些问题没有打算,她必定有什么自己的计划。
或者将狩月熊葬送,或者是另外的什么。
「至少,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放开缪莉,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明明在纽希拉时没有丝毫显露,但这个少女实际上对体内的血脉有着强烈的意识。在北海,她也曾怀疑过黑圣母是不是同为狼的化身。
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失去了她全部的伙伴们。其中的大部分,据说就是在与狩月熊的战争中永远离开了她。这一定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悲痛,但赫萝活过了满场的岁月,她有足够的灵巧来绕开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而缪莉却还年轻,映在她眼中的一切都带着鲜活的光彩。这也包括探寻到那些只存在于文献字里行间的同族后,对其仇敌所燃起的怒火。
或许身为人类,我在缪莉面前没有资格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但抛开人类的身份不谈,首先我是缪莉的哥哥。
「请你绝对不要去想什么复仇的事情。因为那已经是遥远太古时代的事,是一切都已被遗忘了的过去。」
缪莉没有回答,也没有在看我。
但她的下巴好像点头般动了动,接着又把脸颊贴在我的手背上。
「离开村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比想象得更像是狼。」
这种说法让我有些不安,但我看到缪莉抬起头,眼睛直视着我,脸上则带着困扰似的笑容。
「别摆出那副表情啦。只要哥哥还会紧紧地抱着我,我就哪里也不会去。」
颓废的爱的告白——这句话虽然也可以这样理解,但我知道缪莉之所以会满足于我的怀抱,并非是出于幼子那样单纯的理由。正如我为了自己的信仰愿意禁欲和节制,缪莉也是一样,她也一定忍耐了种种不为人知的欲望。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轻轻松松就做到,但我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你有什么希望就告诉我吧。虽然是个靠不住的哥哥,但我会用自己的一切来帮你的。」
缪莉闭上眼睛,像是迎着夏天爽朗的拂面风一样,对我露出笑容,轻描淡写地说。
「那,娶人家当新娘子。」
她睁开眼,又露出了往常那种充满恶作剧心的视线。
「……这个,是不行的。」
「小气。」
缪莉咯咯地笑着,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我知道自己实际上略过了某些关于狩月熊的,非常深刻的话题,可我觉得刻意提起那些,就白费了缪莉的这种体贴。
就像她无论怎么尝试,也只能将我叫作哥哥一样,许多事情是无法一时间就突然改变的。这一点,缪莉也有清楚的理解。
「但是,去到大海尽头的旅行,一定会很开心。」
这也是缪莉的另一个心声,同时,还是我自己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我有些气馁地小声说。而缪莉却这样回答道。
「可我觉得不无聊会比较好哦?
」
所谓年轻,并不仅仅是指外表。
「你说得对,应该积极向前地考虑。」
缪莉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来到城里,试着去调查伊蕾妮娅的风评。由于缪莉也想去看衣服,我便带着她首先来到商会的店铺里,在挑选衣服的同时顺带向店里人询问有关伊蕾妮娅的事。
「羊毛的交易经纪人? 哈哈,小哥,你觉得这城里有多少个经纪人啊。东边南边的大陆上来买羊毛的都会到这里来,谁能一个个把他们全记下。」
第一家店对我们的态度很冷淡,店里的伙计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但在下一家店中,我一下就问出了想要的东西。
「你说要找黑头发的女孩儿,还是羊毛交易的经纪人? 啊我知道我知道。 哦,小姑娘,你手里的那块羊皮可是好东西。鞣皮子时加过特别的处理,你看,又软又轻对不对? 不管做什么衣服质量都顶好。 顺带一提这块切好的不管是做外套,当地毯……? 噢,你说那个经纪人啊。她还那么年轻,就成了不少商会眼里的红人。外国的好几个商会,都是通过她去买羊毛的。什么,你也是想委托她,这才来到处打听的?要我说啊,与其把工作交给其他脑袋不开窍的,还不如让她给你办妥呢。毕竟她可从来没缠上过拿着钱消失,或者吃回扣之类的事情。另外那块羊皮,现在买的话只要太阳银币十四块,怎么样?」
在其他店里查知的消息大体也类似。伊蕾妮娅的不少客户都是远方那些交通不便的地区的商会。他们出于希望委托同乡、可信赖的人之类的理由,将自己的订单交给了伊蕾妮娅。在德扎雷夫,伊蕾妮娅似乎已经成了羊毛贸易领域的一个知名人物,手握相当可观的交易量。
当然,因为伊蕾妮娅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赖,了解她的商人们还纷纷对她抛来橄榄枝,希望能请她来自己的商会工作。
「哎呀呀,她就是那种能迷住雇主的商人啊。」
也有几位商人这样评价道。缪莉似乎对这些情报很感兴趣。不过至于她表现得如此开心的原因,我决定不去过问。
「伊蕾妮娅小姐似乎是一位很有信誉的商人。」
缪莉一边走,一边闻着在最后一家商会买的香草味肥皂,只把视线转向我,对我说。
「狐狸的话我还觉得有点可疑,但是羊儿应该是不会撒谎的。」
「你确定吗?」
「反正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正确的,那么狼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虽这么想,却还是叹了口气,心中依旧对这个结论抱有疑问。
缪莉搭在肩上的袋子里装着她各种各样的战利品。每一件一定都是她冷静算计的结果——算计在何时央求我,最可能让我掏出钱包来。事实上在目睹过狩月熊对缪莉产生的可怕影响后,只要她稍微卖乖向我撒娇,我便很难铁下心来拒绝。虽然这种见缝插针实在可怕,但这也是缪莉在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我,向我证明她还是往常的自己。想到这里,我更难以拒绝她的要求了。
不管怎么说,我再次认识到了一个事实。缪莉不仅仅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她终究还是狼。
「日落的时间也要近了,我们回商馆吧。」
「嗯。我肚子饿了。」
缪莉把散发着甜美香味的肥皂塞进袋子里,香皂不能吃这点似乎让她很遗憾。
「还有,今天的晚饭如果不是羊肉就好了……」
这种东西,一想起来就不会有完。可这也是缪莉的特质之一。
无论伊蕾妮娅说的那番话会带来什么,我都必须要全力保证一点。那就是缪莉不会因此受伤害。
因为这件事对非人的精灵们而言,毫无疑问关系着最深的要害和利益。
因为在北海,我几乎全都在仰赖缪莉的力量,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成为守护缪莉的盾。
「啊,哥哥,你看,启明星*。」
[*注:即金星。]
我抬起头来,看到已经从茜色变成群青色的澄澈天空中,一颗冰晶般的星星正在闪烁。
「向教会征税,是吗?」
斯莱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一面将先煮后烤,切成薄片后加上大量芥末调味酱的牛肩肉送入口中。
当我们回到商馆时,斯莱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宴,不久之后约瑟夫也来加入了晚餐。缪莉看上去意气高涨,似乎打算把昨天因为睡着而错过的部分在今晚吃回来。
「是的。例如要对王国中的教会和修道院征收税金之类。」
伊蕾妮娅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思的必要,但对我而言最首要的,是王国对境内教会的真实想法。
但我不可能直接询问斯莱,王国是否真的为了前往新大陆而准备斩断与教会的联系,何况即便问了我也不认为他会回答。因此考虑过后,我决定这样打开话题。
如果没有正当依据而仅是为了攫取财产,那么伊蕾妮娅所说的话就增加了可信度。
反之,如果王国政府有正当的理由,那么伊蕾妮娅就有可能想太多了。
「您说的没错。毕竟他们的横暴已经为人民有目共睹,被征税也很自然。」
斯莱的回答比我想象得要难处理。
「也就是说,那是什么惩罚性的征税吗?」
「是的。是为了让教会吐出迄今为止囤积的不义之财,也是为了起警示作用,阻止其今后故技重施。征税的告示往往会让人厌恶,但这一次却是为数不多能让民众齐声喝彩的。」
斯莱的口吻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过,听到教会的恶行,我首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圣堂门扉上贴满的那些纸张。
「我看过了大圣堂的大门。那个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斯莱点了点头。
「那些揭帖背后的故事,我可以一直说到天亮。」
这句话倒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但斯莱的脸却没有半点笑。
「他们啊,一直在经营着高利贷。」
高利贷。这个字眼也出现在了大圣堂的那两扇门上。
可是,按照常理教会反而应该是禁止放贷的一方。公然经营高利贷,难道不会引起教廷的调查吗。
「当然,他们巧妙地隐瞒了自己的行径。所有的一切,在台面上都打着行善的旗号。」
在斯莱说这些时,坐在他旁边的约瑟夫给我的杯子里添上了酒。那是散发着强烈烟熏味的蒸馏酒,度数应该很高。缪莉眼下正处于想要模仿大人的年纪,所以好奇地拿起了我的杯子。但她舔了一小口之后就立刻把杯子推得远远的。
莫非这些话是非得借着如此烈酒才能说出来的吗,我有点紧张了。
斯莱一口喝干了约瑟夫倒给他的酒,接着开了口。
「我不知道其他国家的情况,但温菲尔王国里的教会组织,一直在暗中从羊毛产业中攫取甜头。」
斯莱招待我们的那间客房里也有很多毛织物。毛毯、地毯自不必提,为了御寒而敷设在家具与墙壁上的绒毯也大抵是羊毛制的。只要活在这个国家里,人似乎就不可能离开羊毛。
温菲尔王国同时也是全世界最首屈一指的羊毛产地。
「而涉及羊毛的生意又有结构性的问题,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羊毛变成金币需要极长的时间。您可以猜猜看,从给绵羊剪毛,到最后做好的衣服卖出去,一共需要花费多久?」
我有意将答案的时间说得久了些。
「大约一年吗?」
「平均来说,是三年。」
——什么?我不禁一阵愕然。接着斯莱又切下一块羊肉放在缪莉的盘中,然后还对缪莉露出温和的微笑,他似乎以为缪莉是出于拘谨才没有吃羊肉的。而缪莉则带着困扰的模样对他道谢。
当缪莉为眼前的深刻问题而烦恼时,斯莱则将桌上的菜肴比作羊毛,对我说明道。
「培育,收剪,聚集,运送,清洗,根据品质分级,梳理,捻丝,染色,纺织,缝纫,销售,经历这么多步骤,这才终于能变成钱。当然情况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羊毛制品往往还会在仓库里沉积,或是长久地滞留在商店的货架上。尤其是做好的服装一旦偏离流行趋势,后果更是惨不忍睹。总算如此一番将服装变成了金币,还要再顺着加工的那条顺序原样返回,最终钱才会到养羊人的手上。」
这是人世间复杂运作的一个片段,但问题出在这些流程的哪里?
斯莱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拿起一块面包说。
「问题在于,人们在拿到钱之前,依旧要想办法糊口。」
说完,他将面包放进嘴里。
「从道理上讲,只要羊毛最后没有变成服装或毛线,没有卖出去,从养羊人到最后的商人,这中间的任何一环就都拿不到钱。最初的养羊人甚至要为这笔钱等上三年才行。所有人在这期间仍然必须要生活,要生产。但是生活就需要生活费,生产就需要购买材料的费用。」
人们最需要的,正是供给不足的资源。
因此羊毛产业中便有了许多可以
经营高利贷的机会。
「只是,教会如果堂而皇之地放贷就会产生问题,德扎雷夫的大圣堂与其他教会组织因此便转而出借他们管理的土地上培育出的羊毛,或是购买中途的加工品再转手给借贷人,进而向他们收取下一阶段的产品。例如借出羊毛,收回毛线,或是借出毛线,收回染色加工好的产品之类。由于他们只是把借出去的东西收回来,因此便不构成高利贷。不仅如此,教会还会在收回产品的同时付钱给工匠。多么慈悲啊!」
但是,这些钱本应是匠人们的工资,所以绝不会有多丰厚。
「而给工匠们的那些钱,实际非常少,是吗?」
斯莱点了点头,像是比喻一样地用刀薄薄地切下了一片牛肩肉。
「我们商人在放贷时,教会所能容忍的底线大约是每年一分到两分利。可教会暗中经营的高利贷,即便是算上给匠人的工钱,一年的利率也有五分以上,甚至还有些时候会达到十分。」
「这、这也未免……?」
除暴利外,再没有第二个词可以形容了。
「教会接受了大量捐赠的土地,大抵都用来养了羊,他们是王国中最大的羊毛来源。本来就控制着原料的大部分,又通过金钱支配了工匠们,如此一来我们商人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商会只能按照教会的安排去完成链条的最后,也是最花费时间的一环,即销售完成品。而工匠们只能靠着加工羊毛所得的那一点点薪水糊口。因此他们没有多少生产意愿,王国则在长年累月的期间内难以提高工匠水准,直接出口羊毛反而获利更多。*」
[*注:这种国内受到强大境外势力控制,仅能出口单一原材料的国家也被叫做香蕉共和国,典型见于19到20世纪上半叶的中美洲。]
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时代目睹过的,当时的那个温菲尔王国了。
「于是在这幅图景下,拥有着土地,饲养着绵羊的教会成了唯一不断获利的一方,随着教会不断累积财富,工匠们则会变得越来越贫穷。」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时代目睹过的,当时的那个温菲尔王国了。
「于是在这幅图景下,拥有着土地,饲养着绵羊的教会成了唯一不断获利的一方,随着教会不断累积财富,工匠们则会变得越来越贫穷。」
北海的情况已经非常艰难,可斯莱所描述的温菲尔王国,其悲惨程度也与之相去不远。
但我没有多少悲壮感,这大概是因为斯莱一直在使用叙述过去的语调。
「国王也为此而苦不堪言,进行了种种尝试,却一直未能从根本打开局面。何止如此,」
斯莱无奈地闭起眼睛,叹了口气。
「随心所欲,朝令夕改的羊毛出口政策让交易变成了某种赌博。许多商人和贵族都遭受了冲击,更多的人则沦落至破产。」
我个人有些能理解斯莱所说的情况。没落贵族大抵如此,也有一部分则将女儿嫁给了富裕的商人家庭,事实上卖掉了自己的家名以图存续。却又在连家名都卖作金钱后,因为丈夫经商失败,终于最后衰落到体无完肤的境地。
我在孩提时代遇到的那位狼一样的女性商人也应该是如此,是经历了如此变迁的原贵族,而令她破产的原因大概正是羊毛交易。可是,恐怕她的运气并没有比别人更差,她也只不过是温菲尔王国此种政策中众多而普通的牺牲品之一而已。
艾普·布朗是那位原贵族的名字,她在丈夫破产之后奋起一念成为了商人,如今似乎以女流之身却成了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商人。
她才是真正的人中之狼,因此即便在逆境中也能向命运反击,但并非每个人都会如她一样。
如果以教会为缘由,被命运作弄的积怨,还留在王国中——
即便仅凭此一点,作为课税的理由也足够充分了。
「总之,无论王国也好商会也好,谁都不能公然对抗教会。何况为了与异教徒作战,还有必要配合教皇的步调。但是,自战争结束以来情况开始发生变化,王国终于借着和教会公开对立的契机,让局面发生了改变。」
当斯莱用叉子叉起那片牛肩肉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轻松和愉快。
「教会因为被禁止圣务,失去了现金收入,藉由高利贷对工匠们的支配能力也因此减弱了不少。这样一来,工匠们便有了积极工作的理由,开始提升产品的质量和数量,大陆上技艺高超的匠人也陆陆续续移居过来。而且由于教会不靠着王国港口就无法输出产品,只能贱卖掉没了去路的羊毛,这些羊毛便立刻开始充斥王国市场。由于数量实在太大,就连原本与羊毛产业毫无关联的城镇居民也纷纷开始涉足相关工作,所有人的收入都猛涨起来,整个王国都因此变得富裕。」
我们在城镇中见识了人们对工作的热情。如此说来,这种热情大概是源自摆脱了沉重枷锁后的喜悦。
「对教会征税的目的,想必在于趁现在没收其财产,保证情况万一出现逆转时,他们也无法立即恢复元气。此外就应该是单纯地补贴王国收入来源,以及藉此争取民心了。」
按照斯莱的说法,王国的应对措施完全符合道理。他们出于正当理由对教会征税,这种税收是完全符合道义的。
与「为前往新大陆而斩断与教会的联系」这种荒唐无稽的假想,似乎没有什么关联。
那么,伊蕾妮娅所说的那番话虽然失去了几分可信度,但论及对征税的协助,这一点却和我自己的目的没有多大的偏移。
因为横暴的教会需要受到惩罚,需要得到矫正。
「顺带问一下,征税进行得顺利吗?」
斯莱摇了摇头。
「不,教会的权威有深厚的根基,城里的商人们都害怕日后遭到报复,不敢竞标购买征税权。所以现状并不乐观。」
「原来如此……」
「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了……有一件事,我能问问您吗?」
我从沉思中被拉回来,将视线转向斯莱。
「啊,抱歉。是的,当然可以。」
于是,斯莱面露出笑容,可他的眼睛里却浮现出让人感到大意不得的色彩。
「有关课税的话题,您是从哪位口中听到的?」
这的确不是随意在城镇中闲逛就能听得的消息。
斯莱会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参拜大圣堂时遇到的一位商人告诉我的。我碰巧目睹了那个人被圣堂赶出来的场面,于是交谈之后听到了这件事。」
当我说完,一直默默倾听的约瑟夫也插话说道。
「那人还曾到我的船上来过,要打听柯尔先生的消息。」
到这里,斯莱应该已经觉察了大体的情况。
但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仰向天井,甚至还以手覆住了双眼。
我还在惊讶之中,斯莱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如同告白自己的罪恶般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是那个人对柯尔先生提出了协助征税的请求啊。」
「是、是的。」
「然后,立志于改革教会的柯尔先生虽然燃起了正义感,却还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后,才要决定是否予以协助。」
「呃、啊,这、这个,那个……」
缺少的要素实在是太多了,但大略的确如此。
「噢,神啊。」
斯莱发出呻吟声,而他对我投来的视线活像一只遭到了戏弄的狗。
「早知如此,昨天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您提出请求。」
「哎?」
我惊讶地望着他,却听到他用哀伤的语气首先说出一句「毕竟我是商人。」
「只要有柯尔先生在,要征税想必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想。噢……假若我现在向您提出同样的请求,您也会燃起正义感吗?」
斯莱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可以使他看清正确的状况。他当然也知道两个完全同样的事态,只要有一点点差别就可以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
「……虽然对您抱歉,可是我只能认为是为了积攒金钱……」
「果然如此吧。」
斯莱瘫软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完全不打算在意自己的仪态,然后用气馁的声音说道。不过从约瑟夫都露出苦笑这点来看,恐怕那不是他的真实感受,而只是有意表现出的演技。
「不过,倘若昨天我就提起这些,那么就会显得存心是要利用柯尔先生,无论如何您对我的印象都会一落千丈。看在我已经审慎地错过了这次机会的份上,不知您能否在心中为我打高几分?」
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之后,斯莱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斯莱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但至少他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畅快的商人。
「当然。昨天我实在是身心俱疲。恐怕稍有不慎就会失态。您的体贴,我从心底表示感谢。」
约瑟夫哈哈笑着,给斯莱的杯子中倒满了酒——依旧是烈得几乎能点着火的蒸馏酒。斯莱拿起酒杯,突然间又露出一副严肃面孔来。
「这真是机缘巧合。拜托柯尔先生的那位商人,背后一定还有什
么。她会在大圣堂遇到您,这实在只能认为是神的安排。何况她还是备受羊毛商好评的优秀经纪人。」
「哎,」
我不由得露出一副惊愕表情,引得缪莉对我投来白眼。斯莱则愉快地笑着说。
「我毕竟是德堡商会在德扎雷夫的负责人。何况两位那么显眼,只要在城里稍加打听,情报自然会到我这里来。」
说起来的确如此。
「她既然是经纪人,想必对教会的横暴比别人更有亲身体会。我想她买下征税权,动机恐怕不单是为了金钱利益。我听说那个姑娘平日里行商风格谨慎,她一定是有什么坚定的信念吧。」
在揣测人的思维方面,没有谁比商人更敏锐。的确,伊蕾妮娅有明知危险却依旧要前进的理由。
「果然,柯尔先生您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全都是神的指引。」
说完,斯莱将酒杯拿近嘴边,但在倾斜杯子之前,他又向我投来视线。
「顺带一提,您真的不能为了我们,去请命承担征税的任务吗?」
听上去是玩笑话,但我依旧能感到里面有几分是认真的。而这一点本身大概就是斯莱的玩笑。
「您还是把我这句话当作酒后的狂言吧。」
说完,他耸耸肩,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只舔了一小口就对那种味道产生了恐惧的缪莉,看到这幅情景后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晚餐在这之后仍旧平淡无奇地继续着。
整理思绪所必要的线索,都已经聚齐了。
醒来之后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头痛。我以为是自己感冒了,但随之而来的干渴和烧心感觉让我意识到,这是喝了那并不习惯的蒸馏酒的缘故。而后我又想起自己和斯莱分别后,本想向约瑟夫请教关于新大陆的事,却因为酒劲上涌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现在。
缪莉好像还对我的状态大为惊讶,但这一段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支起身体,我看到身旁的缪莉还在熟睡。她抱着塞满羊毛的枕头,将脸埋在里面。大概在梦里她一定是抱着绵羊。说不准,是我身上散发的酒气才让她抱住了那个枕头的。
我挠了挠头,从床上下来,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喝。
木窗中射入的光线还很弱,但我听到外面传来了马车驶过的声音。稍微打开窗户向外看去,大街上已经有了零散的行人。也有人在搬运羊毛。大概那个像戏剧舞台一样的工场,今天也会继续上演羊毛加工的节目。
从昨晚斯莱所说的话来看,教会之所以被征税,是因为它长久以来把持着王国最重要的产业。
再看看城镇中人们欢欣鼓舞工作的模样,谁都能明白教会的高利贷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压迫。如果我来到这座城市,首先并且仅仅听到了那一段故事,现在想必二话不说就会赞成征税的计划了。
我之所以慎重,是因为知道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王国也许并不在乎信仰如何如何,而是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目的才要和教会断绝一切联系。
假设温菲尔王国绝非站在正义之信仰下,仅仅是打算排除教会对它的阻碍,那么我就很难判断自己的协助究竟还是否算是正确。甚至如果他们真的是有预谋地要断绝与教会的联系,那么对待信仰时,即便采取比教会更冷酷的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想自己应该首先向海兰德确认此事。倘若海兰德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东西奔走,那么这一切就实在是太愚蠢了。为了一个无所谓信仰如何如何的王国而战,这简直是在自掘墓穴。
只是即便如此——,我又心想到。
即便王国是在计算损益的基础上和教会切断了联系,民众必定仍旧会继续渴求着信仰。
而且,王国所进行的圣典白话译本的翻译计划,不像是一念之下的决定,我觉得这背后应该有某个确实的理由。
毕竟原本圣典是只有圣职者才能阅读的,倘若每个普通人都能够翻开它,凭自己的力量接近神,那么其意义深刻足以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无论是何种状况,只要有了圣典,即便没有教会,没有圣堂,没有圣职者,人们依旧可以感到神就在他们身边。倘若再有像我一样的人访问温菲尔,也不会出现民众一拥而上倾诉烦恼的情况。因为在家中若是谁卧病在床,妻子,丈夫,女儿和儿子只要自己拿起圣典就可以解决问题。
这样想来,王国的行动似乎并不像是为了前往新大陆冒险云云,而是出于真诚的信仰。毕竟只要圣典的白话译本翻译完成,人们就算独自被囚禁在世界的尽头,依旧可以得到来自神的抚慰。
「……哎?」
我的头脑中好像闪过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的,是石炭色的云层,高山般的巨浪,以及波浪间穿行的一艘小船。
还有甲板上向神祈祷的,冒险者。
「难道说——」
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圣典的白话译本,莫非是为了这个目的?
漫长的航程中,船上容不下冗余的人员,又不可能保证全员都能生还。当严重事态发生,人们只能依靠神的慈悲时,也未必一定有人可以和神沟通。
如果在这个时刻有一本谁都能读懂的圣典,那么他们就可以再充满活力和勇气……
「不对,不对。」
我摇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圣典之所以会被翻译成白话,是因为这场与教会的对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在这期间王国的人民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圣务仪式。只有这样讲才说得通。如今到底也不过只是顺带加以别的用途,仅此而已。
由于昨晚那些烈酒的缘故,我的思维开始跳跃。
但是,一度想到的东西,总是会萦绕在脑海中无法散去。
「……思考过于偏激,是我的坏习惯。」
我有意开口这样说,以劝诫自己。
然后走向中庭去洗脸,今天依旧要倾听商馆职员们的种种烦恼。
(第二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