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商馆的人们陪着吃完早餐后,我们来到了城里。
因为缪莉想要出去看看,而我也希望能醒一醒昨晚的酒,冷静下来重新考虑一番。
何况,我还有事情想问缪莉。
「哥哥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想要建立精灵的国家啊?」
我之所以难以决定对伊蕾妮娅应采取的态度,归根结蒂,是因为这牵扯到与缪莉有关的问题。
虽然希望神之教诲的真理能遍及世界,可当这个目标与缪莉的幸福摆在同一架天秤上时,我想自己终究还是会选择缪莉一方。即便这些话若是告诉缪莉,一定会惹得她耳朵和尾巴一下子伸直,还会给她不良的妄想煽风点火,所以我不会说出口,但它却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心声。
我希望缪莉能得到幸福。这种愿望的强烈甚至不亚于她的父亲罗伦斯。我有这样的自信。
「嗯——……」
被我正面问起这个问题后,缪莉一面吃着小摊上买来的裹了面粉的油炸鱼骨,一面露出出神的表情。
「我觉得如果能有那样的国家,一定会很棒。」
她犹豫了一会,这样回答道。而后又踢着脚边的石子,看着我说。
「但是,那是在非常,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对不对? 所以,我也有点犹豫。」
以这个少女对冒险的热爱,如此感想未免太消极了。
「因为,就算哥哥和我一起来了。认识的人也未必都会来啊。」
最初的半句话就当作是玩笑,可后半句却应该是她的心里话。
「那样的话我觉得有点寂寞。因为我肯定还会想回到纽希拉的家里去。」
缪莉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渴望到村子外面去,但她绝不是喜欢流浪和漂泊。
我能想象到她饱览世间百态后,心想着「啊,真开心」然后踏上回家路途的模样。
但是,伊蕾妮娅的提案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对梦想我当然也有同感啦。比如觉得,要是有那样一个地方就好了,什么的。」
缪莉放下了鱼骨点心,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常面对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而是勇敢向前的她,此刻却露出一副怯懦的模样。
缪莉虽然喜欢做梦,但并非看不到现实。她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身边的环境,也明白伊蕾妮娅的计划究竟有多么超乎想像。
缪莉之所以会支持伊蕾妮娅,理由似乎并不简单。
首先是被冒险所吸引。再者是单纯因为梦想产生了共感。或许,这才是最大的理由——某种伙伴意识。
「所以……那个,我是说真的哦。我不想对哥哥无理强求,而且如果哥哥为我的什么而担心,我也希望你不要想那么多。」
缪莉抬起头时,露出了一副害羞的神情。
她似乎是为自己有关狩月熊的那些冲动而害羞。
「那个大陆对岸的家伙也很强,可能比妈妈还厉害对不对? 所以虽然后悔,可我觉得现在应该听哥哥的话。」
以往缪莉总是淘气又任性,让我不由得叹息希望她能早点长大,可突然目睹她如此成熟冷静地作出决定,我却有了种寂寞的感觉。
我为自己的反复不一而惊讶,但再看到缪莉大口咬着鱼骨点心的模样,她的脸上好像又恢复了几分稚气。
「是不是我太听话,吓了哥哥一跳?」
她俏皮地歪着脑袋,对我说。
即便看起来难以置信,但这个年纪的少女,内心和外表是有着巨大差距的。
面对着嘴角还沾着鱼骨残渣的缪莉,我只能露出疲累的笑容。
「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哥哥你现在大可以迷上人家哦。」
她眯起眼,对我露出大胆又充满挑战意味的笑容。
我也笑着摸了摸缪莉的头,结果她撅起嘴发出不满的声音。
「总之,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了,可是伊蕾妮娅小姐怎么想,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哦。」
把油炸鱼骨的最后一块丢进嘴里后,缪莉拍了拍手,像街头游荡的少女一样,朝街边一角努了努下巴。
「去问问她本人怎么样?」
我转头一看,视线远处正是伊蕾妮娅。她夹着一个装满羊毛的麻袋,正在跟某个商人交谈。德扎雷夫虽然是一座大城市,但进行商业活动的场所却就那么几个。
伊蕾妮娅和商人的对话似乎很融洽。交谈的最后,他们握完手,商人用钉子把布片钉在麻袋上,然后拿出炭棒之类的东西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伊蕾妮娅的交易应该是成功了。
这样看来,她完全已经成为了德扎雷夫商人中的一员,丝毫不像是羊之精灵的化身,更看不出身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梦想。
但是当伊蕾妮娅转过身,她毫不犹豫地朝我们走来了。
看起来在我注意到她的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我们。
「你的工作好像很顺利。」
听我这么说,伊蕾妮娅一边走来,一边露出苦笑。
「您别提了。那位商人是出了名的强势。刚才他对我开出的价格也相当不利。」
精明强干的商人大概都会这么说吧。我一面觉得有趣,一面试着进入正题。
「对了,能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伊蕾妮娅的眼睛中立刻闪出光来。
「您是说有关我拜托您的那件事吧?」
「是的。」
接着,她立刻露出一副歉疚似的笑脸。
「其实本来都应该是我主动来找您才对。时间当然是有的。」
果然。
「站着说话也不方便,我们去市场的小摊之类,两位意下如何呢?」
与其说这是对我的示好,恐怕更主要的目的是在于缪莉。
有句古谚说「射人先射马」。
狼虽不是马,却同样会上钩。
于是,我们三人朝着市场走去。
露天市场依旧非常拥挤,放眼所及尽是摆着简单的桌椅提供饮食的小摊。但是,伊蕾妮娅只是招呼了一声,店主便从后台端出一组餐具,这再次让我意识到她果然不是泛泛的普通商人。
白昼期间饮酒实在不合体统,所以我们点了温热的山羊奶加入蜂蜜和生姜做成的饮品,这似乎是寒冷地区的招牌饮料。等待东西送来的时候,伊蕾妮娅又在市场里买来了一些点心。
「栗子?」
兴致勃勃的缪莉首先注意到的,是盛在叶子中,散发着黑色光泽的大颗栗子。
「有股酒的味道。」
「这是用本地的名酒和蜂蜜煮成的,如果以前没吃过的话请一定要尝尝看。」
缪莉露出满脸的欣喜,立刻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嗯——!」
然后露出幸福的表情,喉咙中也传出享受至极的声音来。
「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笼络了缪莉之后,伊蕾妮娅开始了正题。
「所以,您要对我说的是?」
「我想问你的理由。」
「理由?」
伊蕾妮娅歪着脑袋的样子,看上去仿佛和缪莉一般年纪。
「伊蕾妮娅小姐,你之所以会被海洋尽头的大陆所吸引的理由。」
在船上,伊蕾妮娅也的确对我说出了类似是理由的东西。
可是那终究只是表面的,理性思考之下的言辞。我之所以会对伊蕾妮娅的请求抱有如此的警戒,不仅是因为她的叙述实在荒唐无稽,或许更是因为自己完全看不到她的真意。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即便是我身边的缪莉,面对这番设想也不敢如往常一样说出「好吧开始干吧,绝对要去干,马上就开始干」来。伊蕾妮娅之所以对此决心投入这个计划,必定是因为什么更大的理由。
「毕竟你看起来没有经过多少磨难,也已经在今天的世上响当当地出人头地了。」
她在这座城市似乎拥有相当的关系网,而且如缪莉所说的一样,要去那个遥远比方的大陆,就必须舍弃现在的一切人脉。
或许我始终难以接受伊蕾妮娅的话,就是因为无法在这个问题上找到答案。
「您是说,我和城里的人们相处得很好,是吗?」
「而且你似乎也有很多亲近的人。」
如果她回答说「这是为了非人之精灵们的大义」,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
可是,伊蕾妮娅似乎并没有如此的英雄气概。
「或许,可能是那样……」
面对我的问题,她微微低下头去。
然后抬起眼光——看向缪莉,而非我。
「缪莉小姐,可否请教你现在的年纪?」
缪莉大概也明白了伊蕾妮娅想问的是什么。
「……我的妈妈有几百岁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自己不是那样的哦。」
自己和看上去一样大。缪莉应该是想说这个。而伊蕾妮娅应该也领会了。
非人的精灵拥有漫长的寿命。
而凡人却并非如此。
「要说理由,这一点就足够了。无论是和我关系亲密的人也好,我所爱的人也好,爱我的人也
好,最终都会被时间的洪流吞没。当然,我自己也还没能达到那个境地。」
此刻她的羞涩,究竟是因为自己实际比看起来要年长得多,因此作为少女而羞涩;抑或是为自己身为非人的精灵却尚且稚嫩而羞涩呢。
无论如何,缪莉都因为这番话停下了拿栗子的手,对伊蕾妮娅投去了认真的视线。
「而且,有时候,我会无端地感觉到厌恶。」
「……厌恶?」
我追问了一声,接着伊蕾妮娅盯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作为经纪人,我也相信自己建立了良好的声誉。也得到了数个商会的信赖。」
这一点我也听说过。
「我想这是因为我身为羊而有那样的眼光,但也是因为自己认真,努力工作的缘故。」
那么这些东西对伊蕾妮娅而言应该更加难以舍弃才是。她的梦想在我看来愈发不可思议了。
而且既然工作顺利,又有什么可厌恶的呢。
我盯着伊蕾妮娅看。挑选好言辞的片刻之后,绵羊姑娘抬起头来,开口了。
但我看到的却并非一副雄心勃勃的表情,而是似乎马上就要落泪哭泣的脆弱。
「我并不是想要发大财。只要足够自己维生,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努力地工作。可是,自己还是会去做。我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伊蕾妮娅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纠缠着自己的什么似的。
然后她再次露出笑容来,但在我看来,那笑容实在是悲伤极了。
「我之所以会工作,不过是想要在商人这个群体中寻求归属罢了。说到底,只是因为寂寞。而既然已经试着在人类的群体中混淆这种寂寞,那它就永远不会消解。我的年龄不会增长,因此需要定期变换据点。所以,也曾几次萌发过冲动,想要到大海尽头的另一边去。在那片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土地上,从一开始重新来过。可是。」
她一连吐出这些话,而后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
「如果建立起只属于我们的国家,一切就不一样了。」
伊蕾妮娅像是告白完了自己的罪恶般,无力地垂下视线,盯着指尖陷入沉默。
缪莉则以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反复地看着我和她。
伊蕾妮娅是羊,是本来应该生活在群体中的。能否在人世间顺利地生活下去,和能否以此称作幸福,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廉价的安慰大概只会起到反效果,何况自己还身属在这世上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类行列。
犹豫许久之后,我开口说。
「你知道另一位名叫哈斯金斯的羊精灵吗?」
那是居住在温菲尔王国,据说还曾出现在王国的建国神话中,有着黄金皮毛的绵羊化身。这只名叫哈斯金斯的羊隐居在大修道院的领地中,自己以牧羊人为业,聚集着他的伙伴们,希望将这片土地当作故乡。
伊蕾妮娅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对我微笑。
「当然。可是,我和那位长者的想法不一样。哈斯金斯先生做出的工作我也觉得值得钦佩,但是,有另一句话是我一直铭记在心的。」
伊蕾妮娅像是述说自己的信仰般,开口说道。
「与其寻找逃避的场所,更应该去寻找能怀着希望前进的方向。那样以来,无论是做商人还是其他,都能够坚强地生活下去。」
「……」
「这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还带着我走上羊毛经纪人之路的那个人所说的。那是我最尊敬的商人。」
我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直直地注视着伊蕾妮娅。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实在是美丽极了。
又或许,那就是陷入恋爱时的表情。
我们收集有关伊蕾妮娅的情报时,曾听说她是那种能迷住自己雇主的商人。
伊蕾妮娅应该经历过一段美丽的邂逅。
「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这样的存在无论怎样,都只是在不停地寻找退路和逃路而已。屏住呼吸,掩藏身份,放弃了诸多。我的首要愿望固然是拯救我自己,可是,如果我能对所有的同类们,展示出一种与哈斯金斯先生的那些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呢?」
伊蕾妮娅的叙述压倒了我。而缪莉也一样睁大着眼睛,全身因为兴奋而颤抖。
在这张桌子的对面,我看到了一只四蹄牢牢踏在大地上的,强大的羊儿。
「当然,不安会有,困难也会有。甚至就连柯尔先生和缪莉小姐这样,会认真听完我叙述的人也并不多。我和哈斯金斯先生的告别,几乎是以争吵的形式画上句号的。他曾质问我,就算梦想中的大陆是真的,如果有狩月熊存在我该怎么办?」
我露出苦笑,但心里却为伊蕾妮娅感到惊讶。我没想到她在面对了哈斯金斯的批评后还没有放弃,毕竟后者不仅同为羊类,甚至还在传说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何况有关狩月熊一事,我也同样在意。
「所以,你究竟会怎么办?」
听到我的问题,伊蕾妮娅这样回答道。
「见到了之后再决定。」
或许这可以称之为无谋。但是,狩月熊的传说已经属于遥远的过去,甚至就连为何会发生争执,其原因也埋没在了历史中。伊蕾妮娅的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自然的结论。
她的惊人之处,在于能够毫无踌躇地说出这句话来。既然如此,那么恐怕这种无策就并非不加思索的无策,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无策。
毕竟大海尽头的狩月熊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和拥有尖牙利爪的食肉者们又截然不同。
我在这个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信仰之徒会被称作羔羊。
是因为他们面对任何狂风,任何逆境都不愿放弃,一步一步持续前进的那种姿态。
「所以,您觉得我这一番恳求,算是打动了您吗?」
伊蕾妮娅突然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猛然从梦里苏醒一般,可又终究不觉得伊蕾妮娅的一席话是在胡言乱语。话虽如此,既然伊蕾妮娅自己也明白她的梦想有多么荒唐,那么就肯定还有什么原因驱使着她投身于此,我想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
「请全力协助我——这样说就未免太过分了。所以,为了能够前进,可否请您只协助我向前迈出一步呢?」
恐怕即便在这里拒绝她,伊蕾妮娅仍会继续前进。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帮她。
「当然我不会急切地催促您。柯尔先生展开旅行毕竟也应该有您自己的目的,何况有关征税一事,也难免要卷入棘手的政治斗争中。」
伊蕾妮娅站起身来,将几枚铜币放在桌上。
「我得回去工作了。因为若是继续说下去,我可能就真的会说出什么杜撰的故事来。」
即便她这副开玩笑的表情,也显得相当有风度。伊蕾妮娅是个坚强的少女,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不会允许自己表露像刚才一样的软弱。
我久久地盯着这位坚强的绵羊姑娘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终于回过神来,也是因为旁边伸出一只手,捏在我的脸上。
「哥哥大笨蛋。」
缪莉一副闹别扭的样子。
「不可以喜欢上那个人。」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哥哥一点也没有看女性的眼光』云云。
而那只小手之所以显得无力,恐怕也是因为缪莉真的感到了不安。
「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就一见钟情的。」
我说完这句话,缪莉立马变回了平时的模样,露出一副「谁知道呢」的表情来。
然后,她依偎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悄悄开口说。
「我呀,还是想要帮她一下下的。」
不是寻找一个逃避的场所,而是寻找可以心怀希望前进的方向。
我之所以会离开纽希拉,是因为觉得世界可以被改变,也是因为相信自己能够对抗教会组织这个强大的对手。有必胜之策吗? 当然,是没有的。
我没有回应缪莉的话,只是伸手拿起最后剩下的一颗栗子。
含在嘴里首先尝到一股烟味,随后,浓郁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结束和伊蕾妮娅的对话回到商馆后,已经有人在大门处等着我们了。
我以为又是请我来祈祷的人,结果却发现那人是约瑟夫从船上派来的。
而且他脸色铁青,说话相当不得要领。费了一番功夫,他才总算传达出主旨,是要我们先到船上去。
港口栈桥上挤满了人,而约瑟夫的商船甲板上却空荡荡的。
还没有把握清楚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约瑟夫首先发现了我,他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地对我开了口。
「噢噢,柯尔先生!」
「约瑟夫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问了一句,而约瑟夫仿佛难以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兴奋一样按住胸口,指着船说。
「是奥塔姆大人——」
我倒咽了一口气。一方面是因为想不到奥塔姆真的来了,另
一方面则是明白了约瑟夫他们为何会如此激动慌张。
奥塔姆,为什么?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想他们心中一定满是这些疑问,何况对约瑟夫等人来说,奥塔姆就是等同于教皇一样的存在。
虽然很抱歉不能对约瑟夫详细说明缘由,但我还是急匆匆地朝船舱走去。
从甲板到栈桥,所有人都带着一副不安的表情看着我。
简直就像是我将要走向关着猛兽的围栏一样,虽然大体上这样认为也没什么错。我心想到。
打开船长室的门,一身褴褛的奥塔姆正站在那里。
「所因何事?」
他不打招呼,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副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但愿是我的心理作用。
「……那个,您现在方便吗?」
我不由得问道。奥塔姆一定是来到了这个港口却没看到我,于是才找到这艘眼熟的船,请船上的人来联络我的。
船员们似乎都是北海群岛出身的人,这一定让他们几乎吓破了胆。
「何出此言。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确实是那样没错……」
本应在北海的奥塔姆,突然出现在了这艘船上,怎么想这件事都怪异至极,但奥塔姆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
「是因为黑圣母的奇迹。」
他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因为奥塔姆是群岛居民信仰的中心,大抵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他大概是这样粗略考虑的。的确,看到奥塔姆的外貌,人们想必真的会相信他身上有奇迹发生。人的外表是很重要的。
「没有给您添麻烦就好……那么,实在抱歉,因为有一件事我非常希望能直接见到您后和您请教。」
「唔」
奥塔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脸,让人难以看清那背后他的表情。
在他用手捻着胡须时,船长室里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缪莉的肚子在叫。奥塔姆的眼睛骨碌一转。
「莫非是打算吃掉我?」
「才、才不是!」
虽说缪莉不久前才吃了栗子,但眼下时刻已经临近晌午,一路上她也没有缠着我再买别的东西吃。何况,大概是约瑟夫和船员们希望殷勤招待奥塔姆,他身旁的桌子上正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
「挑你喜欢的吃吧。不在意礼节也无妨。」
有一个盘子里摆着刚烤好的面包,还有一些肉和奶酪。
因为奥塔姆自己也伸手拿了一块面包,缪莉这才在偷瞄了瞄我的表情后,放心大胆地朝盘子伸出了手。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来到这座港口,大约是因为前日风暴的缘故,可召唤我来到这里又是所因何事? 莫非是要我载着你们前往劳兹伯恩?」
奥塔姆一边将面包撕成小块一边问道,回答他的则是缪莉——而且真的如奥塔姆所说的一样,不在意礼节,大口咬着手中的面包。
「我们,见到了一只羊儿。」
在她大口吃着面包时,奥塔姆那双如海底般深邃的眼睛越过他额前的头发,直视着缪莉。
「羊?」
「她为遥远的南方商会工作,在王国里从事羊毛交易的经纪。我们遇到了这样一位绵羊姑娘。而且,片刻前才同她谈过话。」
「唔。」
「那个绵羊姑娘说,在大海的尽头里,有熊。」
缪莉的红眼睛中又飘摇起了怪异的火光,但很快就消失了。
「大海的尽头……有熊。原来如此。」
奥塔姆放下没吃完的面包,长叹出一口气,他的胡须也随之摇动。
「你们想问什么我大概能想象了。所以才叫我来的吗。」
「您知道详细的情况吗,那个……」
「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以及看守那里的狩月熊吗。可是,为什么是羊对你们说起这些?」
「她说,想在那片新大陆上,建立起只属于非人之精灵的国度。」
与伊蕾妮娅交谈后,我开始觉得这个愿望是有可能在一番拼搏磨难后实现的,可当自己再将这番话说出口,对别人说明时,却又重新感受到了其中的荒唐无稽。
奥塔姆的眼神就像是当时一样。他好像又看到了不能直视北海的现实,而仅仅沉浸在自己天真的想法中的我。你又被什么空想迷住了眼睛——那眼神像是在质问我。
可是,而后他却闭住眼睛,耸了耸肩膀。
「如此传言,曾有横渡北海时在我身上歇息的鸟提起过。——据说有人正热心地向海的尽头探求。原来如此,是那只羊在图谋着什么。」
浮在海上的巨鲸,以及横渡大海时在他背上落脚的候鸟。
他们交谈起来的情景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但我想象起伊蕾妮娅向候鸟们打听大海尽头时的模样,胸口突然感觉一阵揪紧。
羊不能飞在天空中,不能横渡大海,也不能像狼一样迅速而持久地奔跑。
即便如此,她还是投身于那个宏大到不着边际的梦想中,一件一件地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如果传说是真的,熊想必难以欢迎大陆上的新客。那只羊对此有何打算?」
「她说见了之后再决定。」
明明这句话从伊蕾妮娅口中说出时有着惊人的说服力,但从自己嘴里吐出的瞬间,听起来却变得愚蠢至极。
奥塔姆当然应该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缪莉,两人间一阵无言的交流,最后耸了耸肩。
「有关大陆是否存在一事,我无话可说。候鸟们也是同样。毕竟无论是谁,都没有特意前往如此远方的理由。据我所知,即便向西去,也唯有广大的海原,只有那一片深不见底,连光也抵达不了的荒凉世界。但是,」
奥塔姆接着说道。
「狩月熊去了西方,这应该是事实。」
缪莉一下屏住了呼吸,而我也是一样惊讶。
难道,伊蕾妮娅的假说是真的?
「海底明显地留着足迹。无比巨大,我注意到那是足迹,竟也花了数百年时间。长久以来,我都以为那里原本的地形就是如此。」
奥塔姆露出回忆般的眼神说道。但对我而言,这已经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情景了。
而缪莉则攥碎了面包,睁大眼睛,就像是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般。
只是,与其说这是寻得了复仇的线索,倒更像是被海底留下巨大足迹所散发出的冒险味道点燃了兴奋。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比自己更大的生物。倘若那真是足迹,也就不难理解它的主人是如何终结一个时代的了。」
「能、能追得上那些足迹吗?」
缪莉猛地探出身,迫切地对奥塔姆问道。但他却眨了眨眼睛。
然后,慢慢开口回答。
「我没有理由。」
这个答案至极地理所当然。
「如果你说要我现在去追,我也会拒绝。」
缪莉像是猛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她该不会真打算那么说吧。
「理由有几个。最大的一条,是即便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来。」
我们乘船花了三日才走完的航路,奥塔姆只需要一晚。
而且这对他而言一定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奥塔姆,怎么可能会一去就有再也回不了的风险。
奥塔姆之所以叹了口气,恐怕是他意识到自己非得再说明一番不可了。
「海中也有水的流动。要去西方,首先要向南,乘上猛地涌向西面的海流。只要乘上海流,几乎就可以不用自己动什么力气。」
「那有什么不行吗?」
「海流就像是坡道一样。走下去之后,返回时必须登上来。而且,即便打算在哪里休憩,四处也尽是连光都被吸进去,永远不再吐出来的深渊。根本没有能安稳的地方。而只要浮在水中就要受海流的影响。前进两步而又倒退三步,这样是永远也回不来的。」
既然奥塔姆这样说,那情况想必就真的是如此了。
但是,这样一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疑点。
「那么,一度前往新大陆而后又归来的船只,实际只是谣言吗?」
我看到他皱起眉头来。
「无法断言。毕竟,从这里向北,又有一股从西方来的海流涌来。」
缪莉起先不解地歪着脑袋,而后,她看到桌上用来代替盘子的圆面包,似乎回忆起了我对她说的话。
如果大海有尽头,海流就必定会在某处遭到阻断,而如果海流一直延续不停,那就意味着……。
「他们可能是画出了一个大圈,是这样吗?」
在浩淼无边,如同巨大湖泊般的海中,有让人无法想像的雄大海流一直绕着圈,奔流不止。
如果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一去不反的情况。
「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绕出了一圈。也许可能只是大海的一小部分中,海流向东方涌动而已。根据海底的地形,这样的场所可能会有很多很多。我这一把年纪,你该不会还要让我去踏上那样的冒险吧?」
他抢先阻断了缪
莉可能说出的下一句话。
然后,奥塔姆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一下子闭住了嘴和眼睛。但这并非是沉默,他像是思索着什么一样,慢慢又说道。
「但是,人类和我不同,他们也可能利用了风的力量。」
「风……您是说逆风中也能前进的航海术吗?」
奥塔姆是巨鲸的化身,也是北海群岛中信仰的中心,同时还统帅着支配海上贸易的海贼们。
「没错。风的动向与海流没有关系,而且方向也随季节固定不变。只要能对此善加利用,或许走得再远也能返回。人类有智慧和他们称作技术的东西,因此才能成我们之所不能成,统治着现今的世界。这艘船,同样也是我到底无法创造出的东西。」
奥塔姆环顾房间,然后说道。
我从他的话中感到了纯粹的敬意。
「我们的力量,在这些技术面前不值一提。无论是病人,是幼子,只要睡在这房间里就可以横渡大海。这才是真正的奇迹。不知比祈祷强过了多少倍。」
扮作修道士,指引着群岛居民的奥塔姆,在那胡须之后露出笑容来。
真是恶劣的玩笑,我心想。但奥塔姆却又露出一副出神的表情。
「技术……对了,技术啊。那么,有可能吗?」
他喃喃自语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以前曾见过的一副画——画中的修道士在工作期间,感到了窗外神的光辉。奥塔姆此刻睁开了眼睛,与画上那个从椅子上站起来,望向窗外的修道士看上去无比相像。
曾用近乎绝望的方法维持着北海群岛的他,这样对我说道。
「那只羊打算将熊打倒。要在熊居住的土地上生活,唯有如此。」
怎么可能——我咽下了这句差点说出口的质问,是因为看到了奥塔姆的眼神。
「所谓奇迹,无论何时都会伴随着目击者『怎么可能』的惊叹。」
刚刚才将人的技术称作奇迹的他对我说道。
伊蕾妮娅有足够的能力混杂在人世间生活下去。她也有能力凭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人世的规则。如果,如果她正是站在这些基础上,才对我说出那一番梦想的话——。
「见到了之后再决定。」——我又想起了她说这句话时的果断。
或许这番话实际的含义,是说能缔结和约当然好,如果不能,则按照早就决定好的那条路来行事。
伊蕾妮娅会为自己身为羊的脆弱而羞耻。甚至还会为自己依赖于群体的天性感到痛苦。
但是,她却不会气馁。伊蕾妮娅有挑战庞然巨物的勇气。
「即便如此,羊打算猎杀熊,这依旧不是寻常事。你之所以叫我来,向我询问,恐怕是因为对此半信半疑,而又不能无视,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
奥塔姆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脚趾。
「要前往大海西方的尽头,即便对生于海洋的我来说,这也是极大的冒险。更何况还有与熊对峙的可能。所以,我不能简单地就答应帮你——」
我为这句话感到意外,于是不自觉朝他的眼睛望去。
「在陆地上,倒是可以为你提供相应的援助。」
我没想到奥塔姆会这样说,甚至没能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何含义。但奥塔姆那隐没在胡须和头发中的表情随即又严肃起来。
「否则,你可能会像我一样,陷入僵途吧。」
他脸上的严肃,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而已。
在北海的群岛中,奥塔姆用自我牺牲式的方法维护着人们的生活。
我认为这根本不能长久,奥塔姆自己大概也对此有所知觉。
而他与伊蕾妮娅又同为非人之精灵,即便种族不同,却仍有一种伙伴意识。
再或许,是伊蕾妮娅那种挑战昔日传说的勇气赢得了他的赞赏。
「现在够了吗? 游了一夜,我累了。」
我本以为奥塔姆其人会与疲累二字无缘,但既然他那么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而且,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十二分自己想问的事。
「谢谢您了。」
我道完谢,催着缪莉站了起来。约瑟夫的船应该也还有一堆出航的准备工作要做。一直向他要求各种协助,这样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会在这座城市再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就找我说吧。」
实在是让人放心的后盾。我又一次向奥塔姆道谢,然后离开了船长室。
约瑟夫一副相当羡慕,甚至可称为嫉妒的神色,可我当然不能把谈话的内容告诉他。
对他道完谢后,我们走过栈桥,离开了港口。
「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与其说该怎么办,倒不如说是想怎么办。毕竟,伊蕾妮娅所说的那番话,我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完全的证实。
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无论伊蕾妮娅怎样强,她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总还是有限度的。而其他的谁肯对她伸出援手这样的好事,更是想都不用想。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缪莉说道。
「就现状而言,我至少还不能赞成出发前往海的另一边。」
这句话一下让缪莉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是,可以帮伊蕾妮娅小姐对不对?」
缪莉对她的称呼,从羊儿变成了伊蕾妮娅小姐。
「因为毕竟征税和我的理念是一致的。」
当然理由不止如此,这一点缪莉似乎也明白。
她开心地贴近我,手指钻入我指间的缝隙。
「这样的哥哥我也很喜欢哦。」
我耸了耸肩,算是回应缪莉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结果她笑得更开心了。
可是,伊蕾妮娅所描述的世界,和我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样。继续前进,或许我也会迎来一个自己完全不想看到的世界。
「愿神同在。」
我低声说道。而缪莉则抬起头望着我,笑着说。
「我一直与哥哥同在啊,所以安心就好了。」
「……」
在劝诫她之前,我也不禁笑了出来。
从不畏神这层意义上来说,缪莉实在是了不起。
刚刚结束和奥塔姆的会面,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伊蕾妮娅的落脚处。
王国的图谋,以及伊蕾妮娅所说的其他事项,我还并没有完全相信。但我意识到她的计划并非一朝一夕的打算,而是经过了充分的思虑。伊蕾妮娅直面庞然巨物的勇气,甚至也让我的身体都为之一震。更何况,还有奥塔姆说过的那句话。
——我可能会和他一样,陷入僵途。
如果不能成为烦恼者的助力,信仰就失去了意义。
「哥哥,他们说要找有船的招牌哦。」
无论在哪座城镇,相似的行业总会有相似的店头,而我们在路边小摊上打听到的目的地,则是一条典型的旅店街。猥杂,热闹,充满活力。过路的人们互相之间看也不看一眼,但并非个性孤僻恶劣。或许他们只是言语不通,又或许只是满心都想着旅途上的事。
总而言之,这里有一种独特的空气。
如果要比喻的话,或许就像是野猫们聚集的场所一样。
「有了!」
缪莉用手指着的,是一块吊在屋檐下的青绿色招牌。圆形的招牌中,船头向外缘凸出去,看上去相当别致。
推开门,挂在门后的牛铃发出当啷的悠缓响声,而后便被酒客们的喧嚣埋没。这里大概一早开始就相当热闹,桌边的座位几乎都被占满了。以往在城镇的酒店中,我的面孔总会引得酒客们一番打量,但是现在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我们从桌子间的缝隙中穿过,走到柜台前,朝盯着账簿的店主问话。
「伊蕾妮娅·吉赛尔? 啊,你说黑羊吉赛尔啊。她刚才回来,就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店主的头始终未曾从账簿上抬起来。黑羊,这个字眼起先让我吃了一惊,可随后又发现那头黑发的确会让人有如此联想。本想拜托店主带话给她,既然现在能会面,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我道完谢,带着缪莉走上楼梯。走廊中的门有好几扇都敞开着,从中能听到乐器声,还有愉快的谈笑声。
伊蕾妮娅的房间就在这条走廊的最深处,我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那扇门边堆着的木箱和麻袋中,能看到满满的布片和羊毛团,门上甚至还装饰着一块羊的头骨。
「……」
缪莉也有心思细致的一面。遇到伊蕾妮娅的当天晚上,她就对吃羊肉这件事表现出了踌躇。如今眼前这块羊的头骨一下子让她愣住了。
「或许这是什么魔符也说不定。」
我说完后正要敲门,门把手自己转动了起来。
「……抱歉又来叨扰了。」
伊蕾妮娅站在门后,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可以对您的来访抱期待吗?」
说完,她露出俏皮的笑容,为我们打开了门。
房间里的模样让缪莉吃了一惊。不只是缪莉,我也是。因为屋里塞满了东西,几乎没有落脚之处,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羊毛和
捆好的包裹,后者的内容物应该也是羊毛。
「屋子里太乱了,实在抱歉。要不然,您不介意移步外边吧?」
「不,没关系。」
说完,我走进房间,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羊毛做成的房屋一样。
「好多种哦。」
缪莉呆呆地张着嘴望着四下,这副模样让伊蕾妮娅露出了微笑来。
「王国境内培育的所有品种的绵羊,它们的羊毛都在这里了。」
的确,眼前的羊毛从颜色到纤维长度都各不相同,甚至还有根本不像羊毛的品种。
我打量着这些各种各样的羊毛,突然被角落里一团黑色,软绵绵的羊毛团吸引了视线。
即便用我这个外行人的眼睛,也能看出它的毛质很好,感觉暖融融的。
「这些羊毛真的是太棒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那团毛露出来的部分,没想到这只手突然被缪莉拍了一下。
惊讶地回头一看,她正冲我挤眼睛。
而伊蕾妮娅则在房间一角红着脸,以非常害羞的模样缩着身子。
「啊,这是——」
似乎,是伊蕾妮娅自己的羊毛。
「不,那个,承蒙您夸奖……」
说完,她笑了笑,然后干咳两声,重新对我开口解释。
「毕竟是不花钱就得来的,所以我怎么也舍不得浪费掉。」
「这个,这真是……」
我的嘴里吐出了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回应,结果遭到了缪莉露骨地一声长叹。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呃,然后,我们自己去进行了一番调查。」
伊蕾妮娅此刻也已经端坐好。而且我这才发现,她漂亮的羊角已经露了出来。缪莉看到那羊角之后也露出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或许,这就像是商人之间互相行脱帽礼,贵族之间对彼此摘下手套一样。
「我们也知道了伊蕾妮娅小姐,你曾向候鸟们打听过那些事情。」
这一句话,似乎就让她觉察到了我对她的计划已经有了何种程度的掌握。
「那么——」
伊蕾妮娅的发丝中似乎都开始鼓涨起期待来。
「是的。请允许我来提供协助。」
我刚说完,她的眼角便落下了泪水。
如果激起她过剩的期待可就麻烦了,我慌忙又补充道。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所以暂且,先限于征税。」
「不……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她擦擦眼睛,抬起头来露出爽朗的笑容。
「有劳您了。我能够遇到您,这真的是……神的指引。」
伊蕾妮娅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相信人类所说的神,所以大概只是方便之下这么说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可是,或许她也真的找不到别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了。而她握住缪莉的双手表示感谢的模样也是同样,完全看不出一点刻意和造作。
大概,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认真,真诚地与她对话。
「所以说哥哥,现在轮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缪莉对我说这句话时,就好像堵在她胸口的什么东西终于消失了一般。
我不能重演北海时的那副怯懦模样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那就需要尽全力才行。
「那么,何时开始处理有关征税的问题?」
伊蕾妮娅慌忙擦干净眼角,如商人一样对我说。
「无论何时。」
尽早是不会有坏处的。
于是,我对她答道。
「那么,羊毛经纪人伊蕾妮娅小姐,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听您调遣。」
伊蕾妮娅抬起头,软绵绵的黑色发丝随之摇曳。
就像言行举止清楚地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格般,衣着打扮也一定可算是某一种言语。
尽管无法操一口商人或工匠般的言谈,但在信仰的领域之内,我却颇有自信。
在伊蕾妮娅的房间里,缪莉和伊蕾妮娅对我露出了意味暧昧的笑容。
「好厉害……哥哥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偏执又认死理的人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就在刚才,您看上去还是一个胸无城府,而且还有点不可靠的年轻商会掌柜。」
看上去,我的这身打扮似乎达到了预想应发挥的效果。
我所穿着的,是一件托伊蕾妮娅找来的粗毛外套。这件衣服质地粗劣,甚至都不是用纺过的毛线织成的,羊毛杂乱地揉在一起,让皮肤磨得生疼。而且又很重,完全起不到保暖效果。伤害着自己的身体,在荒野中进行着严酷精神修行的修道士们所身穿的,往往就是这样的衣服。
本来这种衣服是要直接穿在裸体上,让身体承受催人发狂的不快感,但是过犹不及,那样反而会让我露出破绽。
当作外套披在身上大概正好合适。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瘦巴巴的,反而像是那种根本不会通融道理,只知道埋头向前的年轻人,好厉害。」
年纪连我一半都不到的缪莉,一副颇有见地的模样发表了如上的评论。而说到她自己的打扮,则是与我完全相反。她穿着一件柔软又保暖,呈现出鲜牛奶颜色的毛织长袍。如果再戴上头巾笑一笑,就完全变成了一个身份高贵又贤淑从顺的修道女。
「诗人们将我称作黎明的枢机主教,但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物,想必也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在熟悉的领域里,我还是有一点想象力的。
起初斯莱对我说起这些时,我还以为是他的玩笑话。但从商馆中人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关于自己的流言真的已经不胫而走。于是,我便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样的印象。
「只要您穿上这个,应该就不会再被主教赶来了。」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觉得主教阁下居然会诉诸暴力,这才是最蹊跷的。」
听到我的回答,伊蕾妮娅只是微笑了一下。也许这样的反应正是她作为商人心思缜密的表现。
「那么我们走吧。」
穿着这身衣服在城里一定会引起不必要的围观,于是我又换上原先的衣服,然后才离开旅店。
在路上我向伊蕾妮娅询问了有关征税的详细情况。她说自己购得的征税权大约可以征得卢米欧尼金币五十枚左右。
卢米欧尼金币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金币。节约的话,仅凭一枚就可供一个家庭一整个月的花销。对伊蕾妮娅这个羊毛交易的经纪人来说,这应该是一笔巨款。
而另一方的大圣堂,往日或许根本不会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如今已经是他们收入断绝的第三年,而且还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将持续到何时,所以这恐怕也不是一笔他们能轻易交出的金额。
「如果是日日都在处理莫大金额的大商会,我想他们或许会借助政治上的权力。但是城镇里的商会却不一样。他们毫无疑问地会因此招致大圣堂记恨。万一教会在这场争端中占据上风该怎么办——这种理由会让他们觉得收益与危险相差悬殊。这也是征税无法顺利进行的最大原因。」
「伊蕾妮娅小姐就没有这些顾——」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
「嗯,因为我只是一个外人。最终会离开这座城市。」
我被缪莉踩了一脚。
自己真是失言了。可虽然觉得抱歉,另一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难道,伊蕾妮娅小姐每次来到新城市,都要重新开始生意?」
我听说伊蕾妮娅作为羊毛交易的经纪人,得到了好几家商会的青睐。如果是那样,那么当她改变居所后,就必须再从零开始累积自己的信誉,这样未免也太过辛苦了。
「表面上是那样的,但带我走进这个行业的那个人,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是通过那个人来取得工作的。」
非人的精灵想要在人世间生活,只能通过两条途径。要么有出众的才能,要么得到理解者的协助。伊蕾妮娅当然具备着杰出的才干,但她似乎首先选择了后一条路。
「你一定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说完后,伊蕾妮娅露出了一副少女般的笑容。缪莉在海兰德面前立刻就会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对伊蕾妮娅却从未如此过。其中理由一定就是这副笑容。
因为伊蕾妮娅笑起来的样子,完全如恋爱中的少女一般。
「但是,要说是不是很好的人,该怎么说呢……」
「哎?」
「他是为了金币可以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的性格,我想不管我是羊还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让我做羊毛交易的经纪人可以赚钱,所以才带我进入这个行业的。」
商人中,的确有这样的一群人。
那个胆大到娶了贤狼赫萝这个巨狼化身为妻子的男人,也曾是一位旅行商人。
「当然,我能在这人世间活下来,全是他的功劳。之所以能竞标购得征税权,也是因为有他的协助。不管用多少话都说不尽我对他的感谢。只是……」
伊蕾妮娅犹豫
了一下,露出困扰的笑容来。
「最近每当见面,他都会嫉妒我无论过了多久都是这样年轻,所以我有点……」
只有青春是用金钱换不来的。
可话虽如此,伊蕾妮娅的口吻却像是在叙述恋人间的甜蜜情事般。
「我的梦想之一,就是赚来很多钱,多到能让他重返青春。」
我能从伊蕾妮娅的侧脸中,看到她秘藏于心的认真。伊蕾妮娅想要逃离人世的理由之一,一定就是想到了终有一天她也不得不和那个人物分别。
可是,伊蕾妮娅并没有悲伤,而是选择怀抱着希望活下去。
来到这座城市脚下,抬头望见的大圣堂,就是她最初的试金石。
「我们走吧。」
伊蕾妮娅意气昂扬地说出这句话后,大步踏向前去。
我走上长长的石阶,在那依旧毫无人气的广场建筑物背后换好了衣服。
从海角上朝港口俯视,能看到那里停着好几艘小艇。看海鸟在其上盘旋的样子,应该是渔船。
「主教阁下一直住在大圣堂里吗?」
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于是对伊蕾妮娅问道。而她则正准备从怀里取出羊皮纸卷。
「以往他住在城镇中的豪华宅邸里,似乎是从王国和教会的对立程度加深之后,才躲进了大圣堂的。」
「这……难道是,因为走在街上都感觉安全难以保证吗?」
「或许也有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是担心离开这里的时候,圣堂被城镇参事会占据吧。」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伊蕾妮娅被赶出圣堂时,主教脸上的愤怒表情。
那是一幅负伤野兽般的模样。如果说这副模样是从某种畏惧中而来,那么的确能说得通。
「在灯塔上点火的也是主教吗?」
「以前是灯塔看守人的工作,但现在似乎就如您所说。因为圣务虽然遭到了禁止,但在灯塔点火却没有。居民们中有比较刻薄的,还说主教在灯塔上点火是在祈祷教皇能从大陆那边派援军来。」
对那些一直以来饱受教会欺辱的人们来说,散播这种谣言想必很能让他们心情舒畅。
「实际上,如果灯塔不再点火,城镇居民们恐怕就会以此为由,朝圣堂中一拥而入了。」
无论哪座城市中的大圣堂都应该常年敞开大门,成为困扰者们寻求救助的场所。
然而,现在这道门却因为不信任而被牢牢紧闭起来。
「正面入口被闩上了,我们绕到后门去吧。」
我们绕到大圣堂后面,发现有好几只海鸟停歇在那里,似乎是把建筑当作了避风港。
即便我们走近,也不见它们飞起来逃离。但这似乎并不是兽类间默契相通的缘故。
「在这个港口里,鸟儿早已习惯了人的存在。在这里吃东西时,经常还会被它们抢走食物。」
就像是理解了伊蕾妮娅的说明一样,海鸟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当我们走过生锈铁格上镶嵌玻璃的教堂窗户,靠近海角的尖端时,终于看到了大圣堂的后门。那是一条道厚实的铁门,上面只有一小道用作监视的窗口。
伊蕾妮娅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手掌叩门。
「主教先生! 主教先生! 德扎雷夫参事会前来拜访了!」
她叫门的声音很大,再加上叩门的响声,海鸟们被惊得一齐飞了起来。
伊蕾妮娅继续叩着门,重复道。
「主教先生! 国王已经对参事会下达了旨意! 如果不开门,就按作在城镇中酝酿叛乱来处理!」
这套说法很吓人,但道理或许真的是那样的。
不久之后,监视用的铁窗打开了。
「主教先生,如您所知,我来传达参事会的征税通告。」
监视窗中的那双灰色眼睛,充满了憎恨的色彩。
「你这人真是毫无悔改之意。什么征税,王国从何时起变成神的司库人了?」
「我不是来没收您和诸位在天国积攒的财产,只是想让刻有国王头像的货币,再回到国王的手中而已。」
这是借款或征税时的常用说法,主教当然不为所动。
「连正当根据都没有的征税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和强取豪夺还有什么区别。国王随心所欲,必将遭到神的制裁。」
「如果您这么想,那么就交一次税款试试如何呢? 这是否是无道的暴行,让神来评判吧。」
主教圆睁眼睛瞪着伊蕾妮娅。虽然在争执中伊蕾妮娅占了上风,但两人间隔着一道铁门,打不开这道铁门,就不可能带走一枚金币。
「我同你无话可说!」
就在主教将要闭上小窗时。
「请您等一下。」
我开口了。司教也停下了手。他这才终于发现除了伊蕾妮娅,还有别人在门外。
「有、有何贵干。」
起初他又要发出怒喝,但看到我的衣着后,怒喝变成了呻吟般的支吾。
据斯莱所说,王国之中的圣职者,几乎全都逃亡去了大陆。
主教的表情之所以看上去莫名僵硬,或许是因为在敌境里终于看到了同僚,而他要拼命掩饰这种安心感的缘故。
而我之所以要特地打扮成这副模样,一方面是为了显出威严,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唤起主教的同伴意识。
「我名叫托托·柯尔,从这位伊蕾妮娅·吉赛尔口中听到了这座城市的诸事。心想或许自己能为此协助一二,于是便前来拜访。」
主教带着畏惧的神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伊蕾妮娅。
「这位大人从港镇阿提夫来。司教先生,您想必对相关传闻也有一二了解吧。」
一瞬间,我听到司教猛吸一口气的声音。在阿提夫兴起的教会改革浪潮,其消息应该也已经传到了这里。据说积蓄了莫大财产的许多教会和修道院,还纷纷派人秘密地接触海兰德,想寻求她的庇护。
如果他知道我,那就不大可能和颜悦色地将我迎进门。
「何、何出狂言。你难道要说,此人就是『黎明的枢机主教』?」
看来这个称号真的已经传开了。
我一面为这一点感到莫名的疲累,一面答道。
「我究竟是何人,神自然知晓。但是,我也想让您看看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的,是海兰德写来的那封信。正是这封信将我召唤向劳兹伯恩,信上清楚地签着海兰德的署名,还盖有她的印迹。
海兰德总会一丝不苟地寄信给我,恐怕正是为了在发生什么时能供我这样使用。
我将信展示给主教,对他说。
「我在北海诸岛见到了隐士奥塔姆先生后,原本计划前往劳兹伯恩,途中因风暴缘故停留在这个港口。但现在,我认为此番际遇或许并非是偶然。」
主教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手中的信,不知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既然在王国境内建起了大圣堂,那么对这些圣堂里的教士来说,海兰德之名必定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
「此外,我个人也祈愿安宁能早日降临于这座城市。我听闻,此地的灵魂得不到慰藉,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对城镇的居民们而言是如此。对这位主教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吧。
参事会不知何时就会率兵而来,狂怒的民众不知何时就会一拥而入。在这些担忧的阴影下躲藏在圣堂中生活,想必意志也会受到沉重打击。
「您意下如何,作为城镇外来的访客,我想自己应该能为双方都发挥些许作用才是。」
我们并不是来放火掠夺的。不知主教是否是理解了这一点,又或是意识到拒绝了圣职者模样,而且还受贵族赏识的人物,这才是真的失去了正当性。
主教慢慢阖上眼睛,离开监视窗前。
然后,我听到铁锁打开的声音。
「请进。我无意驱赶神的仆人。」
铁门打开了。
我用视线向主教行礼致意,然后走进门内。伊蕾妮娅也跟在缪莉身后想要走进,却被拦下了。
她越过主教的身影望着我,但就昨天的情况来看,主教对伊蕾妮娅的不信任感恐怕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打消的了。
「伊蕾妮娅小姐,我和主教阁下谈谈就回来。」
「拜托您了。」
主教闭上铁门,又重新闩住。
通道立刻变得一片黑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几丝光从铁门缝隙间钻入,照出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嗅觉如狼般灵敏的缪莉打了个喷嚏。
「请向里走。」
石壁中每隔一定距离凿着壁龛,里面放着两位天使合力托举的烛台。但这些天使们的手上,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举起过蜡烛了。
圣堂中寂静得出奇,甚至让人有种错觉,好像那些海鸟的鸣叫声从这里反而比在外面更能听得清楚。
「请进这个房间。这是眼下最暖和的房间了。」
我们走进的房间中放着一张长桌。要说是食堂,可侧面的墙壁却奢华地装饰满了水晶玻璃,还挂着绣有众天使的刺绣挂毯。
恐怕,这
是包括主教在内,圣堂的上层人士们商讨运营及其他要事的场所 。
以严格的眼光来看,或许这个房间可称得上是豪华。但直率地说,这里让人觉得像是一处废墟。
「您要喝点什么吗? 虽然,我们也拿不出好的东西来招待……」
「请不用多劳。」
我借着玻璃中射入的光打量主教,他看上去形如枯槁。奥塔姆的身体也相当枯瘦,但这位主教与奥塔姆不同的是,他的身体里缺少了什么填充支撑的东西。
或许他脱下僧袍就变作一具空壳都不足为奇。
「那么。」
壮年的主教弯曲膝盖,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这座圣堂究竟该如何是好。」
在伊蕾妮娅面前时展露的震怒,此刻已经无影无踪。
何止如此,主教突然双手覆脸,流下了泪水。
(第三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