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和缪莉面面相觑,试图劝慰双手掩面哭泣的主教。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才断断续续地将情况告诉我们。然而那却是一番让人一时间无法相信的内容。
「我名叫哈伯特。我不是主教,什么也不是。只是在圣堂的领地上为他们看管羊群的牧羊人而已。
他的坦白着实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长得和主教一模一样,于是他就屡次把我当作替身。主教大人喝酒宿醉后次日的礼拜,还有礼仪性的活动之类,只要穿着主教袍站在那里就可以完事的获得,几乎都是由我代理他参加的。」
眼睛,发色,以及体态都相似的话,留长胡子后外表恐怕真能教人难以分辨。即便是不得不开口的时候,站在主教位置上的人所说的台词也大多是固定的台词。只要看上去像是主教的模样,我想的确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结果,最终这样的大事也被推到了我的身上……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主教一直不回到城镇的家中,长久以来都躲在这里。
仅仅外表相像,而并非主教本人的话,他确实是进不了宅邸的。
除此之外,昨天伊蕾妮娅的遭遇也能说得通了。
「可是,如果是那样,那么主教阁下本人呢?」
哈伯特依旧掩着脸,摇了摇头。
「他说要向教皇陛下陈情,然后就一去不返了。偶尔也只会寄信来。」
主教赶去了教皇身边。我究竟还没有天真到会相信这样的借口。恐怕他是留下了一个傀儡之后,自己就躲藏了起来。
「我也不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就再没有人了。何况,如果主教大人早就逃走的实情败露出去,这座圣堂的评判就会一落到底。倘若只有我一人被追究行骗的罪责还好……」
看上去相似是一个原因,但真正的主教之所以会选择哈伯特做傀儡,或许也是看中了他的认真。
何况,既然他曾是圣堂的牧羊人,那么立场上自然也是最容易受摆布的。
「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一年过得还算顺利。城镇里没有人来造访圣堂,食物又因为契约的关系,有城镇里的商会定期送来。但是,最近情况突然出现急转……」
恐怕原因是在阿提夫。王国与教会间胶着的纷争,终于进入了新的局面。其中的种种曲折,以让人未曾想象过的理由,将对此未曾想象过的人们全都卷入其中,并掀起新的波澜。
「就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情。送食物的商人,每次都会带来可怕的消息。他说教会的特权终于要被人连根掘起,守财的猪豚很快就要被当作异端,抬上火刑架去。还说不久之后黎明的枢机主教就会作为神的代理人出现,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哈伯特蜷缩着身体说出了以这一番话。商人的恶意言辞,恐怕和打在遭黜国王身上的石块是一样的性质。尽管我不认为那名商人是发自真心说出那些话来,但哈伯特又嗫嚅着加上了一句。
「我……会到火刑架上去吗?」
看到他面孔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哈伯特为何会为我们开门。因为无论事态结果如何,他已经达到了极限,走投无路了。
我抬起头,将视线从他无力低垂的身体上移开,转向墙上的挂毯。挂毯上的天使们面孔严肃,围着一桌盛宴。即便能撒谎欺骗某个人,可是能否维持这番谎言,又是另一种才能了。
我可以检举哈伯特,但我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何况——我又冷静下来思考。哈伯特的故事只是个幌子,我面对的正是发挥了逼真演技的主教本人,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能够轻松看穿人言真伪,但缪莉大概是因为还没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在这方面不大能依靠。
何况,缪莉本人还正用一种「这个人好可怜哦」的眼神看着我。
那么最合适的选择究竟是什么呢。
要寻得一个理由实在是很简单,我在神学的研习中早已对此熟稔。回答「针尖上容得多少位天使跳舞」之类的问题,正是我所拿手的。
「我是这样考虑的。」
哈伯特抬起了头,而缪莉则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您究竟是谁,神自有答案。您可能是牧羊人哈伯特,但也可能并不是他。」
「我——」
我用手制止了他,接着说道。
「因此,我要说征税的事。」
这句唐突的话让哈伯特瞪圆了眼。
「我是因为无法忍耐教会的恶弊,希望让信仰的正义重回世间,因此才踏上了旅途,可这绝不是认为教会应该消失。相反,世间绝对需要其存在。可是,有关羊毛的诸多事体,明显是教会不知节制,而这些过错是必须要偿还的。」
说到这里,我提起了正题。
「如果您是精巧演技伪装下的主教阁下,那么应该能理解现在缴纳税款,就能向城镇居民们展现对以往的悔意,并赢得他们的理解与赞赏。而或,如果您是被主教阁下强留在这里的牧羊人哈伯特先生,那么代替主教阁下交纳税款,就能让人们明白您站在他们一边,而非是主教阁下。最重要的是……」
我咳了一声。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会认为交纳税款是教会意图偿还以往的过错,并且也会如此向城镇的人们传达。」
只要有我从中说服,再加上海兰德的名字,城镇和教会的关系应该不至于恶化。
主教模样的枯瘦中年男子呆愣地看着我,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像是突然理解了这番话的含义一样,眼睛中又恢复了精神。
「但,但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
「是的。应该支付税款的钱,已经没有了。主教大人离开圣堂时,搬空了金库。」
这种情况会发生也实在是理所当然至极。
即便眼前的人就是主教,他也一定会把钱都藏在什么地方。
但是,就算没有钱,也不至于就不能收税。
「我听说,只要是与大圣堂有关,带有圣性的物品,人们都会不惜金钱地购买。」
「圣、性……? 那个……您是说……」
「即便没有钱,这里也应该有能换得钱财的物品才是。」
例如挂在墙上的壁毯,以及各种日用品。就算主教在逃离时拿走了许多钱财,要把所有财物都一同带走,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些物品的价值。」
我于是回答哈伯特说。
「等在外面的,就是一位商人。如果您对她的鉴定还抱有怀疑,我可以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介绍值得信任的商人来。」
哈伯特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究竟是因为他实际正是主教本人,而或,是一个不知自己是否有权作出如此判断的,困惑的牧羊人呢。
只是,无论如何,他恐怕明白声称自己一无所知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否则,原本他也不会将我们迎进圣堂来。
哈伯特长叹出一口气,就像是吐尽堵在胸中的东西一样。
「那就,拜托您了。」
「一切依照神的旨意。」
我答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不敢说这样的判断完全合乎信仰,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或许也就是如此了。何况,如果真的强行将难题推给哈伯特,那么刻意挑明实情或许就会将他逼入绝路。
正义的执行过程未必一定是正义的,这一点我已经在北海群岛有了目睹。
我心想着这些,走在昏暗的回廊中,哈伯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过,有一件事,我能问您吗?」
他回过头对我说道。那侧脸线条精悍,要说是牧羊人也的确使人信服。
「外面的年轻女商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这句话不像是大局已定后的垂死挣扎,而是出自明确的感情。
「我听闻她是个羊毛的交易经纪人,而且行商时素来诚实。您认识她吗?」
我想如果哈伯特是假冒的牧羊人,这时应该能窥见一分动摇,但他只是淡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平时很少去城里,甚至也没有亲手剪过羊毛。我只是负责养羊而已。」
「但是,能以羊毛交易经纪人的身份购得征税权,她一定是格外优秀的商人吧。」
哈伯特叹了口气,浮现出放弃似的表情。
「您或许已经从那位商人口中得知,昨天,我在那位商人来访时,采取了粗暴的应对。」
伊蕾妮娅的确是被他怒喝着,赶出了圣堂。
「但是,我想对您说,这不是无故的行为。」
「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她来访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巡礼信徒的模样。等我意识到时,已经将她迎进了圣堂里,还为她祝福了健康与商贸繁盛。」
伊蕾妮娅没有从后门被赶出来,而是从正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我想,她的话里一定使用了什么巧妙骗术。」
哈伯特说完
,露出了一副畏惧伊蕾妮娅的模样。
「征税的话题是何时提起,我也记不清了。如果她最初就说起这些,因为是越位之事,我一定会全部回绝。可是,不知何时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会话的主导权,还对我步步紧逼。我真的很恐惧。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
优秀的商人善于看穿人的心思,也能轻易博得人的好感。对此不熟悉的人猛然看到其手段,把它当作是什么魔法也并不稀奇。
「请不要认为这是我怀恨在心。我是这大圣堂的牧羊人。虽然能从圣堂中领到生活所用的口粮,却也日日感到这些事情不公平,没有道理可言。我也觉得教会或许应该是一种更正确的形态。这番话,都是站在这个基础上说出来的。我觉得那个姑娘,不可以信任。」
缪莉似乎是对伊蕾妮娅遭到批判这一点感到不满,她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不过抛开这点不论,情况真是奇妙。我觉得,简直就像讲给孩子听的童话故事一样。
昏暗走廊的尽头是那扇只有些许光才能透过的铁门。叩响铁门的是一位绵羊姑娘,而这里是神的羔羊们所聚集的场所。满腹疑心的牧羊人则怀疑,自己请进来的究竟是不是一只真的羊。
结果,真正的狼此刻就在我身边,身穿羊毛长袍,打算为羊儿辩护。
「我也曾数次被眼前的所见蒙蔽,事后才领教到教训。哈伯特先生,您的忠告我会认真地记住。」
哈伯特脸上虽然仍是一副放心不下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朝前迈起步子。如今的时世,就连对神的信仰也频频遭到动摇,对某人的信任则更是时常伴随着风险。
唯有走在我身边的缪莉是特别的。我又心想。无论发生什么,只有这个少女我一定可以信赖。
「?」
这个拥有一头仿佛灰色中掺杂了银粉般漂亮长发的少女,从牛奶色的羊毛兜帽下向我投来好奇的视线。如果说纯洁无垢这个词能被具象化,那它所呈现的模样一定就如我的眼前一样。
我对缪莉回以微笑,然后继续向前走。
哈伯特打开铁门,太阳光伴着浪潮的声音一同涌入了走廊。
哈伯特和伊蕾妮娅见面时,气氛一瞬间变得非常紧张。双方都有想说的话,但也都明白让事态激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哈伯特不情愿地将伊蕾妮娅清进门,伊蕾妮娅也没有提及昨天的暴力。
但她立刻问道。
「所以,事情怎么样了?」
「这里似乎没有金币和银币,主教阁下说希望用实物来代替。」
恐怕这正如伊蕾妮娅所愿吧。
「只是,」
我附加了一句。
「请务必予以正当的估价。」
圣徒奈克斯之布的价值我虽然无法想像,但视不同场合,可能会远远高于五十枚金币。也有时圣遗物会被标上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因为它们如字面一样,是教会的宝物。
「当然了。」
据商会的消息,伊蕾妮娅是一位诚实的羊毛交易经纪人。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请德堡商会的斯莱对她再评价一次。
哈伯特这时突然插话说。
「可是,您要怎么做呢? 要拿走与五十枚金币相应的挂毯和椅子吗? 那样的话,圣堂就再不能举行礼拜了。」
伊蕾妮娅毫不踌躇地答道。
「首先,能请您让我看一看圣堂的宝物库吗?」
哈伯特看了看我,而我点了点头,他这才无可奈何地垂下肩。
教会和圣堂的基本构造是有一定之规的,这座大圣堂也没有多少改变。
首先是一座祭坛和前面延伸出的通道。通道两旁大抵放着长椅——这片区域属于日日前来祈祷的信徒们,更外侧被走廊环绕。礼拜室位于祭坛后方。这是最基本的构造,各个教会和圣堂在此基础上又加上了各式设施,以此体现其特色。
其中,宝物库往往建在祭坛与礼拜室的间隔中。因为这是整个建筑物中最为神圣的区域。由于祭坛比地面高出一部分,也有将宝物库建在其地下的例子。
德扎雷夫大圣堂属于后者。祭坛侧旁的走廊深入地下,其尽头就是宝物库的大门。这条走廊中没有窗户,哈伯特点起蜜蜡做的蜡烛照亮黑暗时,我能模模糊糊看到墙上描画的圣典故事。之所以不用兽脂做的蜡烛,是因为点燃后产生的烟会损坏石壁上的绘画和其他用品。
哈伯特将烛台放在壁龛中,取出了一把粗大的钥匙。这把钥匙大得连成人也无法一手握住,引起了缪莉相当的兴趣。
钥匙插入锁孔后发出了沉闷的响声。这种响声的确会使人们对门后堆积如山,散发淡淡光芒的黄金产生更多期待。
「这里,就是宝物库了。」
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却只是一间平凡的仓库。
「我想礼拜用的道具应该就是最有价值的了……」
此处唯一与大圣堂所相称的,只有广阔的空间而已。摆在库房柜子上的却尽是极其普通的东西,没有一件能吸引人的眼光。食物和日用品之类甚至也占据了一角,让这里更像是一间仓库,而非宝物库。
「因为,这里是圣堂中唯一连老鼠也钻不进来的地方了。」
是因为四面都由坚固的石壁构成吧。
「这里可没有黄金的洗礼皿之类。」
当伊蕾妮娅看着货架时,哈伯特对她说道。
如果哈伯特就是主教,他应该早就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而如果哈伯特是真的牧羊人,那么为了今后不被追究盗窃嫌疑,他也一定会仔细检查宝物库内的情况。
柜子零星摆着几个礼拜用的银杯和烛台,还有铺在祭坛上的绯红色布匹,装饰用的金丝、银丝。除此之外,就只剩几册圣典和祈祷书而已。
伊蕾妮娅打量完一通后,我也看了看货架,突然又发现缪莉在拽我的衣服。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用铁之类的金属做成的鱼头。大小远远超过人的手掌,恐怕要人双手才能抱起。
「那是祭典上用的东西。」
听到哈伯特这样说明,缪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举行祭典的时候非常热闹。从海角底下到圣堂入口都会垒起木柴,点上篝火。然后让这个鱼的模型在火流中游动。」
如果把所有部件都拼起来,那条鱼应该大得足以把缪莉装进去。而这些部件据哈伯特说是用铁棒支撑着的。祭典在夜里举行,如果眼力好的人从北海的群岛上都能看到火光冲天的样子。
我想象在黑色夜空的背景中,游动在黄色火光中的鱼。
那一定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景色。
「是因为什么传说吗?」
至少圣典中应该没有这种传统的根据,于是我对哈伯特问道。而他则轻声笑了笑。
「这里也是一座渔夫的城镇。他们每天都不知要烤多少条鱼。所以才有这么一种仪式,好让鱼儿以后也能进入天国。」
原来如此,我心想到。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鱼儿死后还要游在火海中,想想稍微有些可怜。
「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来看。但是,去年,前年,祭典都没有举行。」
哈伯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寂寞。
这时,伊蕾妮娅也对宝物库检查了一通,回到了我们身边。
带着一副愁容。
「这里没有支付税款的余力了。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哈伯特连声音都透露出一股疲惫,但伊蕾妮娅对他答道。
「主教先生,宝物库真的只有这一间吗?」
这个质问并没有激起哈伯特的愤怒。
如此规模的大圣堂竟然连五十枚金币都没有,无论以什么作为借口都会显得很蹊跷。可是,如果要说明真相,就必须先挑明哈伯特自己的身份。
所以,原本伊蕾妮娅甚至都不该被放进圣堂里来。
大概哈伯特相信我是教会的盟友,他向我投来了视线。那视线就像是在向我求救一样。
现在我当然也可以说服哈伯特,让他坦白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主教。这是最轻松的选项。
但是,即便是我自己也不会天真到相信「宝物库已经看了一遍,里面什么也没有」。
「主教阁下,您能不能先让我看一看圣堂的财产目录?」
大型教会组织都有很长的历史,也涉及诸多人士,所以必定会有财产目录。
出乎我的意料,哈伯特居然爽快地点了头,最多也只是稍微觉得有些惊讶而已。
「我知道了。如果这就能让您满意的话,请稍等。」
说完,他连门都不闭就出去了。但我想原因并不是因为这里已经没东西可偷,而是因为剩下的东西一旦被盗走,当即就能知道谁是盗贼。
存放在这里的,尽是仪式上吸引众人目光的那些器物,任何人都知道它们是来自大圣堂的。
「哥哥?」
缪莉用困惑的声音向我问道。她似乎是察觉到局面陷入停滞,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推动话题前进。
「这个大圣堂的财产居然只有这些,我不相信。」
伊蕾妮娅也露出一副愤慨的模样。
事实上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便金币和银币都能带走,大圣堂长久以来传承的全部宝物也不可能一时间全被搬空。既然主教在这里留下了傀儡,那就代表他日后还打算回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些承担不起旅途风险的,真正的贵重宝物,就应该还留在这圣堂中才是。
所以,我有办法不使哈伯特陷入穷境,同时还能达成伊蕾妮娅的目的。
即便这个方法略有些与信仰相悖。
「缪莉,请你竖起耳朵来。」
说完,我也拿起了那根祭典中用来支撑大鱼的铁棒。缪莉非常喜欢冒险故事,又从母亲贤狼赫萝口中听过各种轶闻,她立刻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
「好了哦。」
「那么——」
我将铁棒向地面杵去。咚。一声闷响,然后缪莉摇了摇头。于是我又走几步,继续将铁棒戳向地面。如此大规模的石造建筑物,毫无疑问一定有秘密的地下室。以缪莉的耳朵,她应该能从回声不同判断出其位置来。
咚,咚,我们一步一步地探查着宝物库的地面。
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为何宝物库的钥匙会如此夸张,毕竟人也总倾向于把密密的房间安排在最重要的场所中。
只是,宝物库里堆着食品和日用品,哈伯特很快就会回来,时间不足以让我们把墙壁也逐一探查一遍。咚,咚,就在我们忙着寻找时,伊蕾妮娅开口了。
「如果您要这么做的话,」
等我朝她回头看时,「那个」已经露了出来。
咚!
地板震动,屋顶中的灰尘纷纷散落,伊蕾妮娅的手掌贴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现在如何呢?」
我回想起自己一瞬间看到的巨大羊蹄。
伊蕾妮娅,果然是羊的化身。
「这边。」
缪莉却完全不为所动,她走近了一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柜子。这个柜子靠在墙上,上面放着圣母像,以及用彩色玻璃做成的拼贴圣徒像。柜子下边是抽屉,跪在地上打开抽屉看,里面放着宴会等场合中使用的餐具。
「哥哥,怎么样?」
我一边抬头看缪莉,一边将手探进抽屉里。
很快就在杯子间摸到了一个凸起物,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什么的操纵杆。
「我找到了。」
推也不动,拉也不动,但是向右一转,我听到了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刚才的巨响是怎么回事?您做了什么?」
房间入口传来了哈伯特疑惑的声音。
「烛台唯一不能照亮的,就是自己的脚下。」
我答完,站起身来试着移动那面柜子。
比我个头还高的木架居然像门一样打开了。我听到空气被吸进去的声音。
柜子后面,是一段隐藏的台阶。
「台、台阶……?」
哈伯特的惊讶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演技,恐怕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伊蕾妮娅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她大概不相信身为主教居然会不知道这个——但我对她用眼神示意,然后摇了摇头。哈伯特的确伪称了自己的身份,可现在过问这些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主教阁下,这里可能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可否请您走在前面?」
只是,哈伯特就是主教本人的可能性依旧没有排除,所以我加了这样一道保险,以免在我们踌躇满志走下台阶后就被关在下面。
「我,我知道了……」
他脸上的僵硬表情究竟是因为秘密败露,还是面对主教留下的秘密感到后悔恐慌,我并不知道。
无论如何,哈伯特拿起挂在胸前的教徽,亲吻之后,手持烛台走下了台阶。
这条走道有成人撑开双肘般宽窄,一直朝地下延伸。
空气中也闻不到霉味,只有岩石所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冰冷气息。
楼梯并没有很长,只相当于普通建筑物的两层左右。
「这里是……?」
哈伯特惊讶地举起烛台照亮周围。天井低了不少,带来了压迫感,密室内摆着几列柜子。只是,这些柜子几乎都是空的。
难道说,宝物库中发现了密室,因此真正的宝物一定就藏在其中,这种想法是错的吗?
「哇啊啊!」
突然,哈伯特发出惊叫,蜡烛也失手落在了地上。我一下紧张地浑身都冒出冷汗,而后才借着地上的烛光看清了让哈伯特发出惊叫的东西。是摆在密室入口出的甲胄。
哈伯特似乎仍是惊魂未定,他背靠着墙,随时都要瘫软下去。
我拾起蜡烛,重新在烛台上放好。
「有剑摆在这里。盾……连马鞍都有。而且很漂亮。」
铠甲对面是武器之类的挂架,还有安放盾牌的柜子。
那块马鞍则放在一口木箱上,我拿着烛台凑近看,上面镶嵌的黄金立刻发出妖艳的光芒。
「应该不是行军时的装备。恐怕,这是哪里的骑士团,在典礼上使用的甲胄吧。」
伊蕾妮娅以商人的眼光作出了评论。恐怕这些装备价值不菲。
「那么,果然这里就是真正的宝物库了吗?」
其他的柜子虽然比上面房间中显得更空,但摆着金色的大盘,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盘子相当精美。
「这是黄金做的盘子吧。雕工也很惊人……」
这样的一枚盘子相当于多少金币,我无法想像。
「不是镀金的吧?」
伊蕾妮娅用冷静的声音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铜币轻轻在盘子上敲了一下。紧接着盘子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清澈响声,持续了很久才停息。
「是……纯金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大圣堂积蓄其财富的地方了。
只是,这个密室的柜子显得空荡荡的,除过金盘之外,剩下的也只有大小足以盖住缪莉的手抄本,以及分成七股,仿佛恶魔之枪般的银质大烛台*了。
[注:可能指Menorah,即以色列国徽上的灯台。]
「果然这里就是宝物库了。」
伊蕾妮娅向前走了几步,从一个带推拉门的柜子中抽出一束羊皮纸来。
「这一束都是特许状。」
那么,储存柜中尽管放着如此价值的物品,却仍显得空荡荡,而剩下的又都是虽然价值高昂,但却不易搬运的物品,这种情况所暗示的答案是什么呢?
不仅是伊蕾妮娅,缪莉和我自己的视线也投向了哈伯特。
「主教先生,原本存放在这里的宝物,现在究竟在哪里?」
在伊蕾妮娅的质询面前,哈伯特仿佛被打入地牢的罪人般,颤抖不止。
「我,我不知道! 就连这个房间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的!」
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密室里能带走的物品,确实已经被带走了。羊皮纸卷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上面记着德扎雷夫大圣堂的名字。
「还是,先调查一下吧。」
伊蕾妮娅看上去并没有失落,大概是因为她对征税权的投资终究不算全部白费。只要带回去一个金盘,竞购征税权的本金就应该能收回来。
只是,此行的目的,圣徒奈克斯之布却一直没有找到。货柜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物品,因此不会有看漏的可能。借着烛光,我看到柜子上摆着绯红色的缎帐,
这种缎帐会挂在王宫的谒见厅里,其巨大的体积显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搬出去的。
莫非这就是圣徒奈克斯之布?但伊蕾妮娅对我摇了摇头。
「可是,这里原本究竟该有多少宝物……」
查验完一遍后,我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哈伯特立刻表现出一副惊恐模样,他以为我是在怀疑他盗走了那些以自己的身份遥不可企及的宝物。于是我又急忙补充说并不是在责难他。
伊蕾妮娅的回答倒是相当直率。
「德扎雷夫城现在的繁荣和热闹,原本都是被圣堂吸入其囊中的,而且这种局面延续了许多年。所以这里的财富恐怕是相当惊人的。」
我意识到,密室里的储藏柜,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多起来的。
贪婪和吝啬,在圣典所谓的七宗罪中占了两宗*。
[*此处疑似前后不符。小说第一卷第二幕中,柯尔曾明确提到吝啬不在七宗罪之列。]
如此情况,着实令人无言。
当我还为此而叹息时,伊蕾妮娅已经站在哈伯特面前,开口说道。
「主教先生,我通过竞购获得了以克里温德王子之名发行,委托给德扎雷夫参事会的征税权,并因此前来。现在我以参事会和王子的权威,向您征收税款。」
哈伯特没有抵抗,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伊蕾妮娅立刻开始挑选起相应的财物,而我这时才发现。
缪莉到哪里去了?
房间里摆着一排排柜子,视野很差。
终于,我在烛光也几乎照不到的地方,看到她正蹲着悉悉索索地摆弄着什么。缪莉身穿着白色的柔软长袍,在这里
看上去就像一团巨大的霉渍一样。
「缪莉。」
我以为她又在谋划什么恶作剧,于是便叫了她一声。而缪莉回头看了我一眼后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近我,双手环抱住我的腰。
「你,你在做什么?」
我被她唐突的行为吓了一跳,又突然发现缪莉的尾巴已经从长袍下露了出来。很快,缪莉放开我时,手里多出了一把短剑。看来她不是想要抱我,而是在找平时我带在身上的这把短剑。
我追着她看去,缪莉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然后把短剑立在铺地的石砖间。
「等等,缪莉,你到底——」
不等我说完,她用双手把短剑的握把当作撬棍一样按了下去。
随着一声响,那块石砖松动了。
「果然,我就觉得只有这里的石头好像松松的,还会发出声音。」
说完,缪莉又一次把短剑戳在缝隙间,用同样的办法撬起了那块石头。这块石砖像是瓦片一样,和缪莉小小的脚差不多长。
一个,又一个,缪莉将石砖接二连三地撬起来,地上露出了一扇木制活门。
「妈妈说这是她和爸爸旅行时学到的。」
缪莉露出得意的笑容。
「以为自己发现了全部秘密,松懈下来时,却没想到真正的东西还藏在后面。」
那两个人的个性都有些固执,所以我大概能想象得来。
可是,真没想到,密室中居然还有一个密室。
「伊蕾妮娅小姐! 主教阁下!」
我冲他们两人叫道,而他们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我要打开了。」
说完我拉开木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布满霉渍和灰尘的布盖着什么东西。扯掉布,下面是几个破旧的木箱。
木箱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大的需要两手捧着,而小的则可以放在手掌上。缪莉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或许她是期待活门下藏着堆成小山的宝石。而哈伯特则因为同样的理由像是松了口气。
但伊蕾妮娅和我却并非如此。
我紧张极了,能清楚感到背上流下的冷汗。
因为,珠光宝色的杯子和残破不堪的杯子中,圣杯往往是后者。
「伊蕾妮娅小姐,这是——」
伊蕾妮娅这才回过神来,将脸凑近木箱。
木箱上用模糊的文字写着什么。或许是诅咒贸然对此出手的不轨之徒,或许——
霉味和灰尘很快便引得缪莉打起喷嚏。
伊蕾妮娅则像是连喷嚏都忘记了,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里面是羊皮纸包裹的白布。
「找到了。」
这声自言自语,在宝物库中听得却格外清楚。
(第四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