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奈克斯之布,一见之下只是块普通的布。
有些厚,又有些硬,并且因此相当沉重。摸上去就像是品质恶劣的硬毛皮一样。
除此之外它看上去极其普通,让人有种扑了个空的失望感。当伊蕾妮娅提出要以这块布作为税金的代替时,哈伯特之所以爽快地答应,或许就是因为这毫不起眼的外表。
「我觉得这块布按照一般的行情,应该不会值很高价钱。」
但这是对自己具有重大意义的物品。伊蕾妮娅对哈伯特如此解释说。
哈伯特知道圣徒奈克斯的名字,也可以说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看不出这块布真正的价值。事实上从其反应来看,他反而觉得价值高昂而不可估量的,是箱子中的其他物品——例如著名圣徒的遗发,或是传说中那艘方舟的碎片等等。
我们小心地将铺地石砖摆回了原来的位置,并且闭上了密室的入口。虽然不知道哈伯特今后会怎么做,但他至少有一晚上的时间来考虑。
目送我们离开时,哈伯特的眼神也像是在思量此事。
「话说回来,这块布看上去真的只像一块普通的布,这是真的圣遗物吗?」
沿着海角的石阶向下走时,风变强了一些。海鸟们紧跟着我们,就在我伸手便能抓到的高度。它们乘着风滑翔,仿佛像是在嘲笑不能飞翔的我们一样,看缪莉偶尔抬起头发出低吼的模样,我发觉自己的猜想可能是真的。
「人们常说,圣遗物的价值体现在其容器和证书上。这个箱子,一定是真品。」
伊蕾妮娅一副放松心情,嘴角上扬的模样,让这一点显得很有说服力。
「这是我也知道的大修道院的署名,而且还记载着其来历。」
「是的。可是,这块布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是真伪各半。」
伊蕾妮娅说完这句话,脸色像是笼罩起了阴云。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块布,总觉得,它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尊重?」
可它不是被放在箱子里,而且还保存在密室中的密室里吗?
「打开活门时,上面也盖着一块布,您还记得吗? 那块布,也与这块是一样的。」
收拾现场时,我们将上面的布按照原来的样子铺了回去,但我没想到它与箱子中的布同是圣遗物。
「的确……这样说来那确实不像是平时使用的布匹。可是,你说有一半是真的,理由是什么?」
「这一点,我觉得缪莉小姐也会明白。」
正和海鸟对峙的缪莉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接着愣了一下。
「嗯?怎么了?」
「你也觉得这块布是圣遗物吗?」
我对缪莉问道。她看了看伊蕾妮娅捧在手中的木箱,然后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哦。但是,肯定是一块奇怪的布。」
我皱起眉头,因为缪莉说的似乎并没有道理。
「奇怪,吗?」
「就是很奇怪呀。因为完全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将目光转向伊蕾妮娅。
「因为它没有散发出任何动物的气味。当然,植物的气味也是。」
布有许多种类。有的用动物毛做成,有的用植物做成,还有昆虫纺成的丝做成的。
「我确实听过一个传说,说蜘蛛在圣徒教诲的感化之下用蛛丝纺出了衣服,可……」
「我也不知道。总之,这块布上的确只有那个地下室里石头的气味。在遥远古时是极常见的布匹,到现在却变得非常珍贵,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既然羊和狼都这么说,那么事实就应该是如此了。
那么,这块布就应该真的是圣徒奈克斯之布,可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蹊跷。
故事里,神曾凭借奇迹将水变成了葡萄酒。但葡萄酒也是常见的葡萄酒。而不大可能变成人们未曾见过也未曾听过,尝起来闻起来都没有葡萄滋味的葡萄酒。
就算圣徒奈克斯的奇迹是真的,可是奇迹能创造出让人看不出材料的布匹吗?
「无论如何,只要有这个箱子和证书,就应该足以卖给王子了。」
伊蕾妮娅又一次露出她初次对我展现的笑容,说出那句她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话。
「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位绵羊姑娘如此热衷于她的梦想,甚至会向候鸟打听大海彼岸的模样。
如果能帮她前进一步,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您的恩情,我日后必定会报答。」
「那么,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也许我能将这句话说出口,是因为自己从离开纽希拉之后,也开始沾染上了俗世的色彩。
「见到王族之后,希望你能代我请他们认真考虑关于信仰的问题。」
传说中的熊去向了西方大海的尽头,狼的化身和羊的化身则就在我眼前。唯有圣典中的神不知所踪。
想来这件事真是无比讽刺,但伊蕾妮娅之所以愣住,却是出自别的意味。
「只要这样,就好了吗?」
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双手紧抱着的木箱。
「这块布因用途不同,可能会产生难以想象的价值。即便是直接出售,也不难换来一笔巨款。」
「那么,把它当作与王位的第二继承者熟识的契机,不是正好吗?」
这样的机会,是生于此世的大多数人永远也得不到的。
伊蕾妮娅对我露出真挚的微笑。
「我明白了。」
人们说她是一位诚实的商人,果然如此。
即便王国是因为信仰之外的理由与教会对立,也未必会完全抛弃信仰。只要不放弃,或许还能让教会恢复我们理想中的模样。
至少,这比在大海尽头谁也未曾见过的大陆上建立新的国家,要现实得多。
「但是,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伊蕾妮娅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柯尔先生,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这样不但会增强说服力,我想也对您的目的有所帮助。」
或许是因为这个主意顺理成章,我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何况,有一位能在人类和我们之间架起桥梁的人在,我也会有更多信心。」
除过伊蕾妮娅的邀约,我还在脸颊上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当然,是来自缪莉的。
『别对那个金发言听计从了,按照伊蕾妮娅说的做吧。』
她的红眼睛似乎在向我如此恳求。
然而我回想起了海兰德的话。
她说王族之间会为争夺权力而厮杀。而我绝不会那么天真,以至于期待最终胜出的那个人信仰如海兰德那般笃厚。
「我很感谢你能这么说,可我已经决定了效忠的主人。」
伊蕾妮娅看起来很遗憾,可她的表情反而让我萌生出如此想法。
「反倒是,伊蕾妮娅小姐,你不能加入我们吗?」
「哎?」
「我所侍奉的那位贵族有笃厚的信仰,而且……应该能够理解非人的精灵们。」
缪莉听到我这么说,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态。但海兰德明显已经意识到了缪莉的真面目。而且,如果王国真的要开始前往大海尽头的冒险旅程,海兰德十有八九会愿意同行。更何况我们还可以通过她的途径来了解王国的企图。
但伊蕾妮娅却露出悲伤的微笑。
「就是您在圣堂出示的那封信上的贵族吧。」
「是的。」
「海兰德殿下的名字我当然也知道,虽然握有广大的领地,但却不是嫡子。恐怕王位的继承权也只是徒有其名吧。」
而克里温德王子却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
「而且,我们推测王子会借着远征新大陆成功之机篡夺王位……或者至少,在印大陆称王。」
所以伊蕾妮娅才要选择更有长远利益的一方,是这样吗。
然而,这番话引起了让我在意的另一点。在伊蕾妮娅的计划中,我漏掉了一个必须考虑的显著问题。
「新大陆的国王? 那么克里温德王子对非人的精灵抱有理解吗?」
既然是王子指挥的舰队前往新大陆,那么土地当然也会归属于王子,或是王国政府。
还是说,伊蕾妮娅和她的同伴们计划在登陆后,就抢在王子之前赶往远方,在那里建立起据点?想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这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终究成为不了奥塔姆。
「我想,我们会成功的。」
伊蕾妮娅偏起脑袋,露出无力的微笑。但我感觉到的不是恐怖,而是一种或许可以称作嫉妒的感情。
伊蕾妮娅是羊。不,应该说是披着羊皮的什么。
恐怕他们会在舰队中混入大量非人的精灵,刚一抵达新大陆,或是打倒狩月熊之后就立刻发起叛乱。这条选项是最快,也是最少变数的,而是否诚实根本就不在其考虑范围内。
这是不对的。难道我不应该立刻指出这一点吗。
但刚要开口,缪莉就拽着
我的袖子制止了我。
「我的任务,是保护哥哥。」
她的红眼睛看上去并不是在说笑。
我想起了大圣堂的宝物库中伊蕾妮娅叩在地上的右手。即便缪莉自己的实力不逊色于伊蕾妮娅,可如果要同时保护我,她未必仍能取胜。
「……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遗憾。」
我的这句话让伊蕾妮娅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然后,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道。
「如果您方便的话,今晚可否来赏光用餐呢。您的嘱托我当然会转达给王子,可是仅仅如此的话就太过意不去了。我要好好地答谢您。」
「不,这些答谢都——」
「也会准备品质非常优秀的羊肉。」
她像是故意般地这样说。
大概,是在表示自己有决心跨过那条线吧。
这究竟是坚强,还是疯狂,恐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但我觉得伊蕾妮娅的身上有一种孤独感。
「缪莉?」
我无奈地叫了一声,犹豫在伦理与口腹之欲间的缪莉这才回过神来。
「……伊蕾妮娅小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黑羊吉赛尔如精明强干的商人般耸了耸肩。
「如果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狼的皮毛,而且看上去非常暖和舒适,你会昏倒吗?」
我在市场中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事情,伊蕾妮娅居然若无其事地说了出口。狼和羊之间的距离,恐怕比起人和狼还要近得多。
缪莉立刻缩起了脖子。
「我觉得我会想『哇,真暖和』。」
「所以这个问题也是一样。即便看起来是同胞,结果终究是有很大差异。虽然要说端上餐桌,还是需要一些觉悟的……」
有某些理性之外的东西支配着人。或许是成见,臆想,习惯,或许是陈规和信仰。
它们有可能成为桎梏,也有可能成为铠甲和武器。
无论如何,我知道缪莉心中有一个我无法企及的深远场所,而伊蕾妮娅却能走近那个地带。
「那,真的,我吃了你也不会生气?」
「当然。如果我会那么说,就不可能住在这座城市里了。」
伊蕾妮娅笑了笑,然后缪莉也终于解除了紧张,跟着她露出微笑。
而且,对平时难以见到的同类,缪莉是不可能不抱有巨大好奇心的。
「那个,其实关于用羊毛做成的衣服,我也有好多想问的……」
「啊,当然没问题。」
缪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她一下子和伊蕾妮娅拉近了距离。看着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聊天的模样,不知为何我有了一种巨大的安心感。
即便回到村里就有一群和缪莉自幼熟识的孩子,可他们中却没有一人知道缪莉的真实身份。对缪莉来说,能够毫不在意地聊起生而不为人这个话题的,只有极少数对象。
在村里她虽然表现得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可实际看来却并非如此。那副面对伊蕾妮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却又十分亲昵的模样就是最好的佐证。
伊蕾妮娅有一个宏大的愿望,而这可能与我们的前路是迥异的。
可是,世界似乎并不是无限宽广,而她们将要在未来度过漫长的生命。
如果两人间能结下友情,作为缪莉的哥哥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对了,哥哥他呀,」
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字眼,然后走在前面的伊蕾妮娅和缪莉一同回过头,咯咯地笑了起来。而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阳光温暖。
愿世间的一切都得到祝福,我在心中这样祈祷。
因为还有事要找约瑟夫和奥塔姆,我们在港口暂时告别了伊蕾妮娅。
缪莉似乎很想现在就跟着伊蕾妮娅走,但犹豫许久之后她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我的心情很复杂。感觉开心,却又觉得自己不可以为此而高兴。
「你们聊得那么热闹,是在说什么?」
走过栈桥时我对缪莉问道,结果她只答了句「秘密」,然后露出犬牙对我笑了起来。
我想去问出航的时间,可约瑟夫因为外出采购的缘故眼下不在港口。据船员们的说法,风暴后的修补工作远没有完成,距离出航依旧还有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找奥塔姆的目的也要变了。我一边心想必须得考虑如何答谢他,一边推开船长室的门,奥塔姆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
「打扰了。您正在冥想吗?」
「不,现在既没有黑玉也没有雕刻的道具,我不过是在发呆而已。」
对方是生于远古时代的巨鲸,对时间的感觉或许和凡人并不一样。
「唔,看来进展不错。」
「都是托奥塔姆先生的福。是您给了我信心。」
我道完谢,接着向他提出了请求。
「另外,我想劳驾您帮我送一封信——」
奥塔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转向我。但我总觉得他一语不发捋着胡须的模样,就是在表示同意。
「我想请您把信交给劳兹伯恩,一位名叫海兰德的贵族。」
「既然修船需要时间,乘其他船前去如何?」
的确如此,但有另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拜托奥塔姆。
「实在抱歉,因为我希望您送到信之后,再将回复带来。」
奥塔姆盯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那名贵族,我该怎样与其见面?」
「劳兹伯恩应该有德堡商会的商馆。我想她会滞留在那里。」
「真会差遣人。」
奥塔姆叹着气的抱怨让我心惊胆战,可与之相比,我更不想因为错过机会而后悔。
「拜托您了。」
他耸了耸肩。
之后我找来一位船员借了纸和笔来写信,并在信中向海兰德询问了有关克里温德王子的情况。向王子献上圣遗物的机会实在是不常有。尽管先前拒绝了伊蕾妮娅伸出的橄榄枝,可如果与王子建立良好的关系能带来益处,那么我完全应该主动去伊蕾妮娅。遇到的机会应该善加利用,哪怕这样显得别有用心。
写完信,我才发现缪莉正凑在一旁,脸几乎要贴上来了。
「哥哥,你不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吧?」
我好像都能数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坏主意?」
「比如,故意去接近伊蕾妮娅小姐,什么的。」
与其说是缪莉的直觉敏锐,倒不如说或许是我的意图太过明显了。
「……因为她是你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哥哥大笨蛋!」
说完,她用头顶了我一下。
「虽然我们可能受到了伊蕾妮娅小姐的很多照顾——」
「没有『可能』,就是这样的嘛!」
缪莉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
「而且,伊蕾妮娅小姐和我的关系确实很好,可是这跟朋友……是两回事。不能问哥哥的事情我可以去问她……但这不算是关系亲密。」
不能问我的事情。这句话让我的胸口猛地揪了一下,但我并不知道缪莉要表达的意思。难道那还不算是亲密吗?
「不是啦。就像是哥哥你有一种没吃过的东西,于是就去问吃过的人。这样也不说明和那个人关系有多近啊。」
原来如此吗,我理解了。
「而且,伊蕾妮娅小姐对我很好,我觉得是因为她想把我拉到那条船上去。」
缪莉嘿嘿一笑,或许是她在逞强,也或许是因为她还期待着更多的冒险。
不过,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告诉她才行。
「无论条件怎样齐全,我都希望你不要坐上她的船。」
缪莉盯着我,然后露出困扰似的笑容。
「可是,大家都打算冒着危险去建立新的国家,一直都优哉游哉的我,有没有资格到那里去啊。」
缪莉的人生会比我的长得多,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尽头。在纽希拉,或者在阿提夫时,我可能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如今我却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所以,我才要向海兰德殿下询问,看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协助伊蕾妮娅小姐。」
「……」
「只要现在就做足努力,到时也不会有人能责备你了,对不对?」
缪莉的大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她整个人都朝我跳过来。
「哥哥,最喜欢你了!」
「是啦是啦。」
我一边应付缪莉一边将信晾干,然后借了几根她尾巴上的毛当封缄。
看着我们的嬉闹,奥塔姆露出一副讶然的神情,却没有说什么。
更不成体统的模样,他已经在北海见到过了。
「我会在明日白昼或是夜间返回,但具体何时要取决于对方。即便那名贵族因某些状况没有给出回复,我也会来通知你。」
「有劳您了。」
奥塔姆接过信,踱着步走出船舱去。我想他大概不至于直接从甲板上跳入海中吧。
「哪怕一
次都好,我好想试试看坐在鲸鱼背上的感觉。」
「但我就算了。」
「因为哥哥肯定会滑倒,然后掉到海里面去嘛。」
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真能模模糊糊想象到那副场面。
「好了,我们去买晚餐时要带去的食物吧。」
「我想吃肉!」
伊蕾妮娅应该会准备高级的羊肉,可我们总不能空手前去。
在市场,我抵挡住缪莉企图买无关物品的纠缠,总算买好了需要的食物,然后回到商馆去。
侍女们看着我提着一兜食物的模样纷纷愣住了。斯莱当时正在走廊里和他的下属商人们围着账簿说话,见到我之后,他也瞪大了眼睛。
「这些肉和奶酪就是您从教会征得的税吗?」
的确会让人产生如此的误解。
「不,那件事最终顺利解决了。因为这个机会,伊蕾妮娅小姐夜里会和我们一起进餐。」
斯莱显得更惊讶了,他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即便是有柯尔先生出面,真难想象那个贪婪的主教能拿出五十枚金币来。据说教会和王国发生对立时,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财产全都藏起来了。」
从斯莱的口吻来看,或许城里的居民已经隐约注意到了现在的主教不是他本人,而是哈伯特。
但是就此事多言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对伊蕾妮娅,或是对哈伯特来说都一样。
「圣堂里的确感觉相当寂寥。但我们最终还是收集到了一些能变卖的物品。」
规模那么庞大的圣堂,总还是能找到一些烛台,或是壁毯缎帐之类。
我这样对斯莱搪塞道。
「那么,柯尔先生,下一次能请您为我们商会出面吗?」
嘴上说说是不会有什么代价的。
面对斯莱的玩笑,我只能用苦笑回应。
之后,当我准备返回房间,突然又想起了那件事。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您。」
「是什么?」
「和动物,植物,昆虫都没有关系的布,您听说过吗?」
圣人奈克斯之布就在我们眼前,但无论是伊蕾妮娅还是缪莉都没能判断出其材料。我想,经历遍及世界的商人或许会知道答案。
「很简单,那就是用金属制成的了。」
我立刻开始为自己的愚钝而感到羞愧。
「准确地说是金银丝,不是镀金,而是纯金和纯银制成的丝。手艺高超的匠人们编出来的东西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明明是金属,但看上去就像布一样。我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算作布匹,锁子甲应该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
「原来如此,受教了。」
「没有没有。」
斯莱笑着对我说完,又回到了同部下们的会议中去。
穿过走廊,走上台阶时,我对缪莉说。
「据说那是金属。」
但缪莉却露出一副怀疑的模样。
「我觉得也不像是那样啊,而且肯定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可是,世界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金属。」
缪莉似乎依旧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但她耸了耸肩。
「反正没关系啦。和哥哥一起在全世界旅行,总有一天什么都会知道的。」
我打开门回头看缪莉,正好看到她灿烂的笑容。
真是的。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下一次给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写信时,问问他们吧。」
「爸爸和妈妈一直住在乡下,才不会懂呢。肯定的。」
明明离开纽希拉还只过了一小段时间,缪莉的口吻却像是已经见识过了世界的全部一样。
缪莉刚一回到房间就打起哈欠,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缩成了一团。她抱着羊毛枕头,大概是要先睡个午觉来迎接夜晚。
狼少女是如此悠闲,可我却要应对怒涛般的访客。他们知道我回到商馆后,全都涌向了这里。
碰巧来交付货品,碰巧知道了我的事情,碰巧有一点烦恼,所以能否稍微请教一下。人人都是这样的开场白。想来一定是熟人告诉熟人,然后一路这样口口相传扩散开的。
尽管『枢机主教大人』这个尊称实在让我唯恐避之而不及,可他们的心意却应该是没有虚假的,因此我也尽可能坦诚地接待了每一个人。
话虽如此,来访者实在还是太多了。我记得最初自己是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中,回过神来却已经来到了商馆的装卸货场,坐在了收拾干净的柜台后面。面前则排起了一条长队,等着我与他们商谈,给他们建议,或为他们祈祷。不知何时一旁还出现了一个夸张的木箱,人们纷纷将铜币,银币和金币投入其中,或是从交易用的商品中拿出一部分放在里面,有位穿着华贵的商会干部,甚至还将披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放在了箱子里。
一一拒绝实在是让人应付不过来,于是我决定除过一小部分留作路费外,余下的过后都捐献给大圣堂。
又过了一段时间,装卸货场门外传来了敲打锅底似的声音。这是市场关闭的信号,现在还代替了教会的钟声。按照城镇的规定,市场关闭之后大部分商铺都会打烊,只有几个特定的行业还能继续营业。
仍在排队的人们面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最后仍要和我握一握手才肯回去。
实在是精疲力竭。但今天的这些访客,恐怕也不过是与德堡商会有往来的那些商会中,仅仅的一小部分人而已。
整个德扎雷夫城中有多少人渴望着神的庇佑,我无法想像。再加上德扎雷夫周边,更远方,整个王国……这个国家所遭受的苦难让我感到颤栗。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对众人,一日能接待的也不过数十人。若是遇到一位说话长且不得要领的老妇,可能整日都要听她倾诉。这样以来,已经解决的那些问题上,必定还要产生出新的问题。
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
所以教会的运作一定要恢复,至少,也要让圣职者们能重新进行圣务才行。
然而能作出此类决定的只有王国的当权者们。想到这里,我愈发觉得自己不应该拒绝伊蕾妮娅的邀约。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和她一同去面见克里温德王子,用那块圣徒奈克斯之布当作敲门砖。
心想着这些推开门,缪莉正好起床了。
也许是因为睡觉时太热,缪莉现在只裹着一张薄布。她张大嘴打哈欠时,连最后边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哈唔~」
半裸的少女闭住嘴,啪踏啪踏地摇着兽耳和尾巴,睁开了眼睛。
「我肚子饿了!」
「刚起来你就能吃得下去啊。」
真令人感叹。
缪莉当然不会在意我的叹息,她爬下床,捡起睡前乱丢下的衣服穿在身上。
「哥哥,准备好了没?」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我根本没准备一样,何况缪莉现在还正在梳头。
「不用那么着急也可以。你看,你的衣服里外穿反了。纽扣也没有系好。」
我脱掉缪莉穿在身上的衣服,翻过来再给她穿好,又仔细绑好身侧的纽扣,抚平衣服的褶皱。或许是因为刚起床的缘故,缪莉的身体温热且带着湿气,让人感觉里面填满了生命的力量。
「哥哥你一直在干什么呀? 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对梳着头的缪莉笑了笑。
「好了,请你去把买好的食物拿来吧。」
「这是什么?」
「是斯莱先生给的。据说是特级的葡萄酒。」
缪莉立刻对这个小小木樽投来了期待的视线。
「你不可以喝。」
「加上葡萄的果汁就可以了嘛。」
「那么,直接喝果汁不是更好吗?」
「一点都不好!」
说完,缪莉重新背好这一包食物,然后消去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对了,哥哥你的手笨笨的,真的会做菜吗? 我觉得你肯定不会。」
走出房间,擦肩而过的人们纷纷恭敬地向我问候,而我则以最和善的态度回应他们。等到终于走出商馆时,缪莉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的。
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再对我这个哥哥尊敬一些,但城镇里的每个人都对我礼敬有加,或许缪莉这样正能防止我因此而自大。
「我会做的。以前我偶尔会去给汉娜帮忙,而且决定去旅行后,自己也专门练习过。」
缪莉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要在伊蕾妮娅的住处「银船首」里自己下厨。
大多数旅舍都兼营餐馆,但也可以只付柴火的钱,自己来动手做饭。
这样更便宜,而且还可以合自己的口味。
「那,我只需要坐在一边就好了对不对?」
看来缪莉心中并没有帮忙,或是站在旁边自己也学一学之类的选项。
话虽如此,我却真的难以想象她会在厨房里忙这忙那,所以这样或许并不坏。
「我觉得自己也渐渐开始被荼毒了。」
「嗯?」
听到我的自嘲,缪莉不解地歪起头
来。
街上满是各式各样的行人。有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赶回家的,也有慌忙收拾遗留工作的,还有去露天小摊买晚饭的。
我以为银船首的酒吧里也会如此拥挤,推看门一看却发现人出乎意料地少。似乎是因为日间已经有几艘船开走,那些原本因为风暴而滞留于此的人不在了。
尽管我与他们并不曾相识,可昨天还坐在这里的人今天却不见了身影,而明天又会有新的面孔出现,这种旅人似的气氛仍旧有些教人伤感。
我们只对旅店主人说自己是伊蕾妮娅的熟人,然后买了一些饮料,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现在教会的钟不再鸣响,我们失去了把握时间的依据,所以只好模糊地约定说在黄昏时市场关闭之后碰面。
「我先只吃一点奶酪,可以吗?」
缪莉瞄着放在桌上的麻袋,对我这样说。
终于,等到外面的天色变暗,路旁点起火把的时候,在城里游荡到最后一刻的旅行商人们回来了,安静的酒吧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碰杯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各式菜肴也不断从后厨中被端出来。
缪莉用羡慕的眼神盯着周围的桌子,同时还不安分地拍着腿。
「伊蕾妮娅小姐平时也要工作,今天她或许要来晚一些吧。」
说完,我拿出了干肉和奶酪,又给缪莉的葡萄果汁里加了一点点葡萄酒。可是之后等了很久,伊蕾妮娅小姐依旧没有出现。附近的客人们纷纷朝我们投来讶异的视线。
「我去看看吧。」
或许她是像缪莉一样睡着了。
终于得到了挂念已久的圣徒之布,从紧张之中解放时,这种情况也完全可能发生。
「还是我去好了。」
缪莉讨厌一直这样坐着。不等话说完,她已经跑向了楼梯。等缪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发现邻桌喝酒的壮硕水手们中,有一人正盯着我。
而后,他又马上颇有深意地将目光转向刚才的那个楼梯口。
「什么,你也住这里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我认识住在这里的一位客人,并且和她约好吃晚餐。」
我答完,又附加了一句。
「为了庆祝她经商上的成功。」
眼下我正是一副商人的打扮。那个水手眯起眼,皱了皱眉头,然后突然探出身,冲我举起了手中的麦酒杯。
「这可真是恭喜了。」
于是我也举杯致意。看来他应该没什么恶意。
「不过,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在这里也呆久了,大多数人一天到晚上哪儿去,我心里都清楚。找人的话,没准还能帮帮你。」
水手这时已经完全将身体转向了我们这边,他抚着手臂上的汗毛对我说道。
「黑羊吉赛尔。她是个羊毛的交易经纪人。」
我说出了店主人曾提起过的那个名字,结果水手愣了一下。
「吉赛尔? 二楼最里面房间的那个?」
说到那个房间,我又想起了里面杂乱的行李,以及门口上方的羊头骨。
「唔……奇怪啊……我记得那应该就是吉赛尔来着。」
水手喝了一口杯中的麦酒。
「喂,你们几个。白天应该见过一个出来进去的家伙吧。」
「嗯?」
这个水手又对他的伙伴们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疑惑时,听到了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
这阵声音急促地穿过天花板,紧接着我在楼梯口看到了一双脚,然后是小小的身体,缪莉出现了。
带着僵硬的表情。
而且,眼睛格外红。
「果然没错。吉赛尔说要出去旅行,行李都收拾好了。」
「啊?」
水手说完,他身后缩着肩膀的缪莉便开口说道。
「伊蕾妮娅小姐不在。」
缪莉的脸色发青,眼睛中的红色看上去也比平时要浓得多。
「也许是她还在处理生意上的事——」
「房间的锁开着,找不到那个箱子,还有,原来那些厚厚的羊毛也全都不见了。」
她打断我,明确地说道。
眨都不曾眨一下的眼睛深处,有某种感情已经剥露出獠牙,正在发出低吼。
「怎么,你们给黑羊借钱了?」
水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缪莉,然后问道。
而我立刻向他问道。
「来收拾行李的,是伊蕾妮娅小姐本人吗?」
伊蕾妮娅收拾了行李外出旅行。这句话就像是混在面包中的沙砾般唐突。伊蕾妮娅行使了相当于五十枚金币的征税权,在大圣堂宝物库密室内的密室里,得到了圣徒奈克斯之布。
世俗眼光不会觉得它会有什么价值,但与之一同收纳的,尽是妇孺皆知的圣徒之遗发,或是传说中的方舟之残骸。这样的圣遗物能换来多少金币,实在难以想象。
伊蕾妮娅会是遭遇了强盗袭击吗?
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
她手中持有宝物的事,有谁知道呢?
「不,不是那个小姑娘。那人说是来替小姑娘收拾行李的。」
在这种旅人聚集的场所,恐怕谁也不会对此多留心。因为这里是旅舍,日日都有新面孔到来,又有旧人唐突地离去。
除却盗贼外,还有什么可能性?
「我再去确认一下吧。」
我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哥啊,我们坐这边你不介意吧?」
别的水手指着我面前的桌子说。于是我将装着食物的麻袋也递了过去。
「这些也请收下吧。」
泥醉的水手们看到麻袋后,眼睛一下亮了不少。刚一离开那张桌子,他们的欢声就从背后传来。
焦急难耐的缪莉带着我走上二楼,穿过那条走廊。
或许是因为刚从楼下酒吧的喧闹中离开,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进出房间的人散发的味道里,你能闻出些什么吗?」
缪莉有狼的灵敏嗅觉。
但是,她摇了摇头。
「那么能找到争斗的痕迹吗? 比如说……血的气味之类。」
尽管我心里百般祈祷不要发生这些,但还是不得不确认。
缪莉一面用手推开门,一面又摇了摇头。
「也没有。我觉得,大概是有人把她骗出去的。」
如果没有争斗的痕迹,恐怕就正如缪莉所说。她推开门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木窗中透过的光。屋里的陈设在光线下只显出模糊的轮廓。
「箱子已经不见了,对吗。」
「嗯。而且,那些软绵绵的羊毛也全都没了。」
等眼睛习惯了这片黑暗,我发现房间内那些充满压迫感的货物,真的全都消失了。
「能追踪伊蕾妮娅小姐的气味吗?」
缪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出来。
「大概……不行。城里有太多羊的味道了。而且就算是在这家店,一下楼我也会分不清。」
这样以来,可采取的方法只剩下了两种。或者依靠推理,或者,老老实实地四处打听。
不过伊蕾妮娅身上,还有圣徒之布这条线索。
「哥哥,伊蕾妮娅小姐她……」
缪莉看上去相当不安,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尽管她曾说过伊蕾妮娅亲近她,是因为想把她带上那支舰队,但同为非人之精灵这一点,在缪莉心中应该仍然占据相当的地位。
就像我以圣职者的打扮出现在大圣堂时,哈伯特的表情那样。即便是素昧平生,即便可能相互敌对,当这世界上出现自己的同类时,人们还是会感到巨大的喜悦。
何况伊蕾妮娅与奥塔姆也不同,她有少女的外表,年纪也不见得如赫萝那般。缪莉又是个不怕生的孩子,不难想象她为何很快便对伊蕾妮娅敞开了心门。
但是,现在慌了阵脚不会有任何益处,更何况我绝不想让缪莉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没关系的,她一定没事。」
我抱住缪莉,她也立刻抱住我,比平时还要用力。
于是我又轻轻在她娇小的脊背上拍了三下,其间,仍未停止自己的思考。
「好啦,我们要向前进,不能停留在原处。」
等我放开缪莉的身体后,她对我露出了坚强的笑容。
「缪莉,你知道那块奇怪的布先前被收在哪里吗?」
缪莉擦擦眼角,弯着腰走进了房间。
她的耳朵和尾巴不时反射出暗淡的光。
「好像,是这里。这里有霉的味道。」
缪莉指着房间深处一口带锁的箱子说。这箱子的四角都有金属包边,大小则几乎容得下两个缪莉。
「锁开着……里面也是空的。」
这样大的箱子,想来平时应该会装着形形色色的东西。缪莉也把头伸进去,仔细地嗅了一遍。
「有金币的味道,羊皮的味道……嗯,哥哥,我觉得里面装的就是这种东西。」
说完,她将手伸向木箱一旁,从箱子和其他东西的夹缝间抽出了一张羊皮纸。
靠近木窗,借
着窗外的光亮,能大概看清纸上的内容。
「似乎是契约书。那么,这个木箱里装的应该就是贵重品一类了。」
而这一切都被人带走了。
是偶然吗? 如哈伯特所说,以羊毛交易的经纪人身份购得征税权,也算相当引人瞩目的行为。何况还是五十枚卢米欧尼金币的巨款。
盗贼从前便盯上了伊蕾妮娅,蓄谋已久后发动了袭击,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如果房间内没有争斗的痕迹,那么就如缪莉所说,是有人骗走了伊蕾妮娅,其同伙趁机行窃。这种推测应该是妥当的。
假使这一切并非偶然呢?
「如果他们的目的就是那块布的话……」
嫌疑人的范围就缩小了。
「除过哈伯特先生外,不可能有别人了。」
「那——」
缪莉的尾巴一下子鼓起来,眼看她就要跑出门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平安无事?」
我看了看缪莉,她也愣住了。
「据斯莱先生的话说,城里有教会的密探。可以认为带走伊蕾妮娅的就是他们,但那样一来,我们应该也会被抓走。」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把我们当成了被伊蕾妮娅小姐利用的普通人?」
「即便如此,我们确实也协助了伊蕾妮娅小姐。所以对方必定会采取什么行动才对……你曾经注意到过类似的视线吗?」
缪莉缩着脖子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尴尬的模样。
「……一点都没有……」
「所以说,看来并没有谁在监视着我们。」
缪莉并不是个迟钝的孩子,假使真有人跟踪,她一定会发现。
「而且,没错。要说是哈伯特先生下达了什么命令,这之间的联络也是问题。」
「联络?」
「大圣堂在海角的顶端。走上海角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如果密探隐藏在城里,哈伯特先生要怎么通知他们说,宝物被带走了?」
缪莉露出思考的眼神,然后歪了歪脑袋。
「或许,也可能是大圣堂里还有别的人。」
但是从缪莉的模样看来,这种假设也不成立。毕竟,白昼之下这间屋子被搬运一空,其可能性只有两种。或者是哈伯特本人日间来到了城镇里,或者是密探们去了大圣堂。
虽然有确认的必要,可我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
「所以说,伊蕾妮娅小姐到底去了哪里? 是谁拿走了这里的东西?」
缪莉忍不住问道。
也许她是以为我很快就能得出答案。但现在我不能和缪莉一样慌了阵脚,否则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在北海,是缪莉的冷静救了我,这一次,轮到我了。
该怎么做。我望着手中的羊皮纸,突然有了发现。
「伊蕾妮娅小姐说她为南方的商会工作。那么,在发生什么事情时,她应该会有寻求帮助的途径。」
正如北海的群岛上有商人们建起的巨大教会一样。人们不知道自己在遥远他乡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当地掌权者的帮助。独自一人的力量有限,集结成群却能改变这种局面。伊蕾妮娅是羊,她应该懂得这一点有多重要。
恐怕,这比只凭我和缪莉两个人苦思冥想,要有效得多。
「可是,该到哪里去呢?」
「『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找到』」*
[*注:原文寻ねよ、さらば与えられん。出自马太福音7:7,本处引用了修订版和合本的翻译。]
不明白的,只要去问就可以了。
「我去问问下面的人。」
我慌忙叫住就要跑向楼下的缪莉。
「可我们现在不是连伊蕾妮娅小姐属于哪个商会都不知道吗?」
等缪莉站住,我看了看手中的羊皮纸。但是昏暗的光线不足以阅读,我又打开木窗,这才借着篝火那引人入眠的橙色光芒,看清了羊皮纸上的字。
这是一张羊毛交易的记录。上面依次有德扎雷夫城公证人的签名和印章,商人的声明等,最后是伊蕾妮娅的署名。字迹很漂亮,与她所散发出的理性气质相称,但旁边的文字却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商会的名字,连我都知道的商会。
「哥哥,怎么了?」
缪莉察觉到我的异样,靠近了过来。世界很大,但也很小。更何况大规模的商会都有星罗棋布的支部,碰巧遇到一个并不奇怪。但我却在这之中看出了别的意味,有某些东西,正在脑海中连成一线。
不会使人产生好预感的某些东西。
但是,为什么?
我死盯着手中羊皮纸上的署名,突然又听到窗外一道尖利的声音。
「……是哨声? 有人被抓了吗?」
也许是城镇中维持治安的人吹响的。这座港镇聚集着血气方刚的水手们,争执吵闹应该是常事。但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怎么也无法抹掉,朝窗外一看,没想到缪莉从我身后推了过来。
「缪、缪莉?」
我惊讶地回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天上,而非楼下的街道。
「这边!」
她刚挥手,空中就有一颗星星坠落下来。
「哇」
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眼前闪过,将我掀倒在屋内的羊毛堆上。我眨着眼睛想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正好和房间正中的大鸟对上了视线。
缪莉靠近大鸟,抚摸着它的长喙,不见一点害怕的样子。
「很远对不对? 辛苦了。」
鸟儿像是叹息般抖了抖身体。
「缪莉,这只鸟是——」
「哥哥,信。」
她解开绑在鸟足上的一张纸,然后丢给我。看来,这只鸟是从劳兹伯恩派来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展开了那封信。上面没有署名,然而一看字迹就知道出自海兰德之手。
我的目光回到大鸟身上,不过不是为了判断它是否懂得人的语言。
而是因为以这种方式送来的信,内容必定是十万火急。
「上面写了什么?」
「我从使者口中听到了你在北海大显身手的经过。十分感谢。至于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他是一个不求信仰,但为了权力能利用一切手段的人。」
能让海兰德如此非难,看来此人的品行一定相当堕落。
「一部分商人间的流言我也听到了。但是请把它当作无稽之谈。这位第二继承人不可能真的痴迷于此。他把这场风暴当作是机会,丝毫不掩饰攫取王位的意图。至于家中如何,恐怕他根本不会在意。之所以大开王国之金库,也是在为了这个目的收集资金。」
看着海兰德冷静而有力的笔触,我的手上冒出汗来。
梦想云云根本是一派空谈。
克里温德王子正把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当作机会,为篡夺王位而蠢蠢欲动。他不顾内乱的可能,企图向教会征税——海兰德在信中写道。
「如果收集圣遗物,不是为了自己祈祷——」
而是为了令他人为自己祈祷。
所谓信仰,是人们在困境中依靠的心灵支柱。
那么,人的一生中最需要信仰的,是何种时刻?
是生命遇到危险,投身于战争之时。
「追随着第二继承人的,是一群企图在他登上王位后等着鸡犬升天的人。他们心中只有私利私欲。而我请你前往劳兹伯恩,则是为了向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引荐你……」
读完信,我看到大鸟正用长喙叩着自己的脚。
「那就是说,伊蕾妮娅小姐她,也被骗了吗?」
缪莉带着困惑的表情说。她从信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或许,她以为是伊蕾妮娅自己对这一切解读得太过。
但我拿着信的手依旧不止地冒着冷汗。原因不在这里,而在另一点上。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跳一下都是一阵疼痛。
拥有第二位继承权的王子,正谋划着要篡夺王位。为此他不顾爆发内乱的可能,打算将王国内衰弱的教会当作资金来源。
协助王子的人则希望在他登上王位后得到回报,他们期待的可能是各种特许,甚至有可能是贵族的头衔。
那么,伊蕾妮娅的行动也有了一种更简单的解释。
因为——
「缪莉。」
「……什么?」
她的声音不再像往常那样无忧无虑。
因为紧张,缪莉的耳朵和尾巴正紧绷着。
恐怕我的表情也与她不相上下吧。·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误判。但是,只选择看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世界,这种行为有多危险,自己已经在北海有了体会。
何况人改变思维的过程总要伴随着莫大的痛苦。
「伊蕾妮娅小姐她,或许并不是被骗了。」
「……哥哥?」
缪莉显得很疑惑,但我只能这样回答。
「也许,是伊蕾妮娅小姐骗了我们。」
立刻,她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倒竖了起来。
「
哥哥,」
「你听我说,缪莉。」
我站定脚步,将伊蕾妮娅遗落在木箱旁的那张契约书拿给缪莉看。
「这里写着伊蕾妮娅小姐所属商会的名字。波朗商会。那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建立的行会,狼与香辛料的店面落成时,你出生时,她都送来了祝贺。」
缪莉愣住了,恐怕是因为我的模样与这番话有相当的落差。过了一会,她才喃喃地说「那,应,应该谢谢他们?」。
但是,如果伊蕾妮娅属于波朗商会,问题的解释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商会的主人为何会接受伊蕾妮娅的身份,伊蕾妮娅为何会倾慕这个商会主人,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答。波朗商会的主人艾普·波朗作为商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但却不是坏人。
可是,艾普·波朗有一段过去。她是温菲尔王国的没落贵族,其夫凭财力收买了她的贵族头衔,却又因羊毛交易而破产。那之后她自己成为了商人,度过无数险境,才终于在南方建立了庞大商会,成为一代女杰。我在孩提时代见到的艾普,简直像是人中之狼一般,但那时她却不知为何待我非常温柔。
据城里的商人们说,伊蕾妮娅是那种能迷住雇主的商人。也许现在我该说这个判断大体是对的。
如果伊蕾妮娅是为了艾普而四处奔走,其目的就只会有一个。
「也就是说伊蕾妮娅小姐的目的,可能是让艾普重新得到在这个国家的爵位。」
比起大海尽头不知有无的大陆上建立国家的计划,这种解释的说服力要强得多。
伊蕾妮娅之所以会向候鸟打听种种消息,与其说是体现了她的认真,还不如说单纯只是出于好奇。之所以会去问候鸟们,仅仅是因为伊蕾妮娅是羊的化身,她觉得候鸟会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罢了。
所谓拼命努力又坚持不懈的少女形象,完全是我的想象。
哈伯特早已警告过我。
伊蕾妮娅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她会在不经意间完全掌握对话的主导权,撬开对方的心门。
假设她在船舱中醒来之后,从得知了缪莉的存在,以及她同我的亲密关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考虑该如何利用我们,那么编造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应该是不难的。
最有效果的谎言总是真假交错,描绘着对方想看到的那个世界,最后再用先入之见蒙蔽其双眼。
在这一点上羊比狐狸更坦诚。
「伊蕾妮娅小姐她……」
虽然几乎开不了口,但我必须要说出来。
「她骗了我们。」
这样想来,一切都顿时变得简单又明了。伊蕾妮娅带走了圣徒之布,通过别的途径卖掉了那些羊毛,带着路费不知所踪。虽然她大概也明白一旦谎言败露,自己不可能在缪莉的尖牙利爪前全身而退,可到那时她应该早已离开了德扎雷夫。
就像伊蕾妮娅自己曾说过的那样。她原本就在不同城镇间辗转。失去了一处据点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失。甚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选择住在旅舍里。
「可、可是。」
缪莉果然试着要反驳。尽管她淘气,喜欢恶作剧,拥有令人惊恐的灵敏头脑,其慧眼有时甚至如贤者般,尽管她总在批评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哥哥,可说到底,缪莉还是个纯真又善良,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
恐怕,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
「缪莉。」
我向她伸出手去。
但缪莉拨开了我的手。
「骗、骗人的,伊蕾妮娅小姐,怎么会骗我们。」
我明白她不愿意相信这些。她大概还希望能和伊蕾妮娅成为朋友。
又或者,缪莉已经深陷入了那个梦,那个建立精灵之国度的梦。
无需躲躲藏藏,能够堂堂正正记载在地图上的,属于自己的居所。
「但是,伊蕾妮娅小姐是羊的化身。就算遭到袭击,情况危急时她也能凭自己的力量逃离。之所以没有那样,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决定吗?」
尽管很难,可我只能让缪莉接受这些。
我明白一度奠定的印象很难再改变。毕竟我就一直将缪莉看作是妹妹,而缪莉自己也很难找到一个「哥哥」之外的说法来称呼我。
可是,世界不会随我们的意志而变。
「缪莉……」
踌躇了一下,我还是朝缪莉的肩膀伸出手去。此时她蜷缩着身体,已经哭了出来。
这次缪莉没有拨开我的手。
我抱着缪莉小小的身体,将视线转向房间中的大鸟。
用眼神向它致歉后,大鸟摇了摇头,然后从窗户中飞了出去。
有一瞬间我想,或许该拜托它从空中寻找伊蕾妮娅,可随后又觉得,恐怕还是找不到更好。如果贸然同她见面,缪莉对伊蕾妮娅的拘泥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更复杂。
离开了温暖的家,难免会遭遇这样的情况。为了至少不让缪莉幼小的心变得支离破碎,我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听到走廊中传来脚步声,也是在这个时候。
这里是伊蕾妮娅的房间,滞留时间过长难免会遭到怀疑。就在我准备催着缪莉离开时。
「柯尔先生。」
门外传来了叫我的声音。
我一惊,声音又接着继续道。
「斯莱阁下要我立刻来找您。」
缪莉带着满眼泪水抬起头来,看着我。
「您在这里吗?」
我对斯莱说过自己晚上会去银船首,而只要在楼下打听两句,那群热情的水手应该就会提起这个房间。
「是的。请稍等。」
我答完,又将视线转回缪莉。
「没事了吗?」
缪莉没有回答说「是」,而是逞强般地将脸贴在我的胸前,蹭来蹭去。
这应该也算是她的肯定吧。
「好孩子。」
我摸了摸她的头,缪莉才一脸不满地收起了耳朵和尾巴。
「您说斯莱先生在找我?」
打开门,我看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商人。
「是的。发生了一点……不,非常大的问题。我接到命令,说要立刻找到您。」
非常大的问题。
这位年轻商人朝走廊中四下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说。
「伊蕾妮娅·吉赛尔,被城镇参事会逮捕了。」
「啊?」
商人的眼睛直盯着我。
「罪名是盗窃。据称她从大圣堂中盗走了数额巨大的宝物。」
一瞬间,我仿佛灵魂出窍一样,意识退到了身体的几步开外。
尽管应该为自己的判断没有成真而庆幸,可事态似乎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这、这是冤罪。宝物库那时已经空了。她只带走了相应于税款金额的物品,我可以作证。」
虽然伊蕾妮娅为利用我们,编造了一通飘渺无稽的故事,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我到底也不能相信,宝物库里的那番状况也是伊蕾妮娅的所作所为。
「当然,参事会也一片骚然,认为柯尔先生您是她的共犯。」
通向海角的路很显眼,海角下又有那群乞丐,怀疑的矛头指向我实在是很自然。何况,我该说服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位商人。
「我去说明情况就好了吗?」
「是的。斯莱阁下当然也会作为证人出席。请您放心。」
伊蕾妮娅的目的,与此事完全无关。
恐怕是哈伯特为了保全自身,心想必须为消失的宝物寻找一个理由才行。责备他固然容易,可假若我当时就能与他沟通妥当,这番骚乱原本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我来为您带路。」
商人说完便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我在跟上去之前又看了看缪莉,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因为神永远站在清白之人的身边。」
缪莉在握住我的手之前突然停下,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也是。」
而后,我的手才被那只小手紧紧握住。
天色已晚,港镇德扎雷夫也被裹进了倦怠又浓稠的夜色之中。
各处的夜游者早就过了酒醉喧哗的阶段,此刻不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就是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酒后之言。
我加快脚步从人群中穿过,镇定心思,朝大圣堂走去。
赤红的篝火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了城市的轮廓,港口则像是被红热的木炭烘烤着一样,大圣堂在其后隐约可见。
灯塔上能看到光亮,可大圣堂本身却寂静无声。
我们三人小跑着向目的地赶去,期间我向那位德堡商会的商人打听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下午的时候,主教阁下联系了参事会。他说有羊毛的交易经纪人来行使征税权,于是就将那人迎进了门。可过后却发现许多宝物不知所踪。」
「参事会全盘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代替王子拍卖征税权的正是参事会……即便征税中的纠纷是常事,可若是大圣堂的主教声称有东西被盗,谁也没办法无视。」
哈伯特已经被
逼入如此的末路了吗。就我和他的一点交流来看,真难以想象他竟会为了保全自身而诬陷别人。
不,这或许是我的主观臆断。也许哈伯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面对的是精心伪装过的主教,如果是这样,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所以,伊蕾妮娅小姐现在在圣堂里?」
「是的。主教阁下和参事会的主事者们也在那里。」
想来现场一定正在争论不休。
「那么伊蕾妮娅小姐的房间被清空,也是因为参事会要收集证据吗?」
如此一来,就能说明为何伊蕾妮娅没有抵抗,也没有向旅店的其他客人们说明情况。
商人将目光转向我,慢慢点了点头。
「让神来证明一切吧。」
然后我们又向前跑去。海角下仍像往常一样聚集着乞丐,他们漠然地看着我们跑上石阶。
夜晚,石阶上的视线比想象得更差,最可怕的一点是不知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崖边。想到稍稍踏空一脚就可能坠入海中,又不知前面还有多少路,实在教人感到畏惧。
当然石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窄。尽管风比白昼时强了些,但城镇的夜景就像是散落的炽红木炭一样,非常美丽。
终于抵达了圣堂前的广场,我发现那里寂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大概是因为如果派出士兵,点起篝火,那就无异于向城中宣告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商人带着我走到圣堂的后门,站在门边的学徒前一刻还冷得蜷缩着身子,看到我们后立马挺直脊背,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敲了敲门。
监视窗里立刻露出一双眼睛。他用视线谨慎地扫了一通,然后才打开铁门。
「久等了。」
这个人挺着将军肚,身穿纵条纹的衬衫,腰带在右侧长长地垂下来,胸前则插着羽毛饰品。
一副典型的权贵模样。大概他原先不是商人,就是富裕的公会首长。
「我是参事会的泰奥尔。」
「我是托托·柯尔。」
他同我握完手,又和缪莉握了手。
「现在,我们正基于主教阁下所述之辞,检查宝物库的情况。」
「您是说参事会把主教阁下的借口当真了?」
我在走廊中对泰奥尔质问道。接着他露出苦笑。
「怎么会。宝物库空空如也。那些财物,绝不是一个羊毛交易人就能全搬走的。」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但是,主教阁下却认为有可能。于是我们这才被召集来。」
「怎么说?」
倘若不借助魔法,这显然是办不到的。
泰奥尔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凑近我,在我耳边说道。
「大圣堂中隐藏着各种秘密通道和密室。主教阁下说,那羊毛交易人就是用这种途径,穿过海角内部,秘密地将宝物运到了海中。」
「……」
我用哑然的视线望着泰奥尔,他对我耸了耸肩。
「本来大概是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恐怕主教阁下是觉得,说出这个总比被扣上监守自盗的嫌疑要好。毕竟等到绳圈套到脖子上再后悔,那就太迟了。」
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样的苦肉计?
而这样一来,哈伯特果然就是主教本人了。没想到自己真没有识人的眼光。这时泰奥尔又以更露骨的模样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可最大的问题是,那位主教本人也把握不清秘密通道的位置。」
「啊?」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泰奥尔则皱起眉头来。
「大概是主教阁下的垂死挣扎吧。教会和王国的争端持续不断,不知他是为保身还是为蓄财,总之是自己运出了宝物,或是变卖,或是藏在了某处。待征税人找上门,事情将要败露时,他便想要不择手段地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这样看来,主教仍然是牧羊人哈伯特? 毕竟如果真是贪婪又吝啬的主教本人,他此时理应毫无踌躇地说出密道的所在地才对。
哈伯特在知道祭坛下的宝物库中还有一个密室时显得颇为惊讶。而人之常情又会认为有二就有三,圣堂中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秘密。他把赌注压在「或许还有别的密道」这一点上的心态,我想自己能够理解。
何况如果真要从宝物库中盗走宝物,也断然不会是经由海角上的那条路。全城都能看到走在上面的人,何况海角下还有那群乞丐徘徊。即便是夜间偷偷摸摸地搬运,也很难不暴露一点马脚。
「那么,诸位现在正在寻找那些密道吗?」
「不得不如此。虽然主教阁下之所言要全盘相信是很难,可如果不信他,那么盗走宝物的嫌疑就会落在他头上。我们必须要向国王报告此事,如此一来,主教阁下恐怕就要上绞架了。倘若因为冤罪而吊死了神的仆人,德扎雷夫城一定会遭受诅咒。」
几种推测相互交缠之下,他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另一方面,宝物中本应有堆积如山的财宝,这毫无疑问是事实。而这些财宝已经不在原处了。
据说水面之下也会有漩涡,能将经过的船只卷入其中。
伊蕾妮娅正好遇到了一个。
「那么,我也来协助……」
要说寻找隐藏的通路,这正是缪莉大显身手的时候。但我看着她,猛然又咽下了后半句话。借助缪莉的力量确认密道有无固然不是难事。问题在得到答案之后。
毕竟,找到了密道就会将伊蕾妮娅置于不利的境地。
可是,宝物现在已经被盗走,如果还存在密道,那就必定与偷盗有关。知而不言,这样符合神的教导吗?保守这个秘密就能帮助伊蕾妮娅,可我应该这么做吗?
问题还不止于此。
帮了伊蕾妮娅,哈伯特就会因为冤罪而被绞死。
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脚下,是一条细得可怕的独木桥。
前路昏暗,借着灯火也只能看到面前的一两步。左右两边都迂回曲折,我该朝哪边迈出这一步?
我该相信谁?相信哪个说法?
当然,找出真正盗走宝物的人,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神又往往不在我们身边。
我感觉自己的脚步立刻变得沉重起来,圣堂中的黑暗也愈发浓厚。
走廊中的烛台上,只散发出星点的光亮。
借着这些微光,我终于走到了宝物库前。
还有三人穿着和泰奥尔一样的服装,正一筹莫展地站在门口。
看到我后,他们一同摘下帽子。从这动作来看,三人应该都是商人出身。
「主教阁下和斯莱阁下正在里面。」
我按他们说的走进房间,这座宝物库依旧塞满各式杂货,通往密室的柜子大开着,斯莱正向里面窥探。
「噢噢,柯尔先生。」
「我在路上听到了大概情况,现在如何了?」
「这座圣堂年代久远,里面或许真的还有什么秘密。但那也是真正的海贼们横行在北海,许久年代以前的事情了。我听说这座圣堂是当时的堡垒之一。这个狭窄入口的宝物库,恐怕也是为了守城建造的。」
站在入口前,能感觉到背后的风吹向里面。其中应该开有气穴,所以空气才会流动。
我把手扶在年代久远的石壁上,遥想当时的情景。受到海盗袭击逃入此处的人们,躲在狭窄通道的背后,架起枪和斧子等待着敌人。由于此处仅可容一人通过,而且还无法自由挥动手臂,即便是老人和女性也能借此优势战斗。
适合收纳宝物的场所,也适合保卫人的生命。
「主教阁下在里面?」
「是的。他说里面一定还有秘密通道,羊毛交易人就是从那里把宝物运出去的。那个姑娘也在下面。」
斯莱似乎也对哈伯特的说法感到诧异,可对哈伯特而言,这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当然,对伊蕾妮娅也是一样。
可是,究竟哪一边才是正确答案,我到现在也不知晓。人不能同时坐在两把椅子上。
我能做到的,是让这两把椅子原本就不摆在一起。
「我认为主教阁下的主张,是荒唐无稽的。」
「嗯。主教一定是自己处理了财产,然后企图掩盖。」
斯莱冷冷地说道。从大圣堂,还有其他教会组织对王国的所作所为来看,这种反应不难理解。
「我去和主教阁下谈谈。」
「好,我会去和部下们搜查其他地方。」
通路深处能看到淡薄的灯光,因此我没有接过斯莱递来的蜡烛。楼梯很陡,于是我让缪莉走在前面,自己扶着她走在后面。
一步步走下楼梯,我的思考也渐渐深入。
这个问题即便借助缪莉的力量也无法解决。如果要说服哈伯特,让他撤回对伊蕾妮娅的控诉,就必须先让民众明白他不是坏人。可如果哈伯特原本就不是牧羊人,而是真正的主教呢? 如果盗走宝物的人就是他呢?
进一步来说,假设知道了事实,假设哈伯特就是主教,就是真正的罪人,我又能投下赞成票,送他上绞刑架吗?
如果将城镇中的人民视作羔羊,常年榨取他们的财富,又为了保全自己而使用这些财产,那么他的确应该受到责罚。毕竟即便是孩子,也有仅因为偷盗了一块面包就被砍掉手的。攫取了如此巨额的金银财宝,无论是神的何种庇护,都保护不了他。
罪责应该受到惩罚。
可是说到底,我有那样的觉悟吗。
这里不是那片涌出温泉的享乐之地,而是无情又野蛮的世界,我有足够的决心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吗?
「缪莉,我——」
我刚要往下说。
「哥哥!」
缪莉回头对我叫到。
等她想要在这狭窄通路中从我身旁穿过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背后的门被闭上,紧接着又是落锁的声音。
「这家伙!」
缪莉终于还是从我身旁穿过,像走兽一样爬到了门前。但擂门也只能传来几声钝响。恐怕那柜子的背板是厚实的铁板做成的。
然后缪莉又冲我回过头,在黑暗中握住了胸前的袋子,她打算要变回狼的模样。
可是,我却连应否都答不出来。
满心只能想着此刻门后的斯莱。
「为什么?」
一言而尽。我们被斯莱关起来了。不是误会也不是事故。要操作开关,只能是跪在地板上,手伸进底下抽屉的深处。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手越过缪莉的头顶,拍打着铁板。
「为什么!」
当然没有传来回答。但是,实际连问都不消问。行动永远比语言更能说明真相。
从宝物库中盗走宝物的不是别人,正是斯莱。
我没有愤怒,或许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胸中只有极大的失望。
「哥哥。」
缪莉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望着我。
以她的爪子和尖牙,或许能够撕破这块铁板。
但是,有一点值得怀疑。
「这么窄,你可以吗?」
人形的缪莉虽然是娇小的少女,变成狼之后大小却足以将我驮在背上。
她大概是没想到这里。我说完后,那双眼睛中的血红色立刻变得淡薄了一些,并且开始焦急地四下打量。
「……如果,头能钻进去的话,大概……」
「在这里试太危险了。暂时先到里面去吧。」
缪莉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跟了上来。
而后,在深处的房间里,我们看到了被捆绑起来,倒在地上的伊蕾妮娅。
「伊蕾妮娅小姐!?」
缪莉一下扑上前去,可在摇动她的肩膀前又陷入了踌躇。伊蕾妮娅没有意识。为了确认她有没有受伤,缪莉先是用鼻子凑近闻了闻,而后又在她的脑边嗅了一圈。
「她好像只是昏过去了。头上还有一块肿起来……」
大概伊蕾妮娅是被骗到这里之后,又在后脑受了一击。
「伊蕾妮娅小姐,伊蕾妮娅小姐。」
缪莉解开绳子,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叫她。
终于,随着轻微的呻吟声,伊蕾妮娅慢慢睁开了眼睛。
「缪莉……小姐?」
「太好了,你没事吧?」
伊蕾妮娅捂着额头,缓缓地想要坐直身体。
终于勉强支起身体后,她露出了难为情的微笑。
「我真是只笨羊。这么简单就掉进了陷阱里。」
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又像是给自己鼓气一样继续道。
「但是,两位又救了我一次呢。」
这句话让我和缪莉的表情都僵硬起来。伊蕾妮娅很快发现异样,然后又把视线转向我们身后的那条细长通道。
「莫非,那个……」
此时要搪塞她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是的。我们刚刚被关进了这里。」
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商人的才干,还是出于安心感——因为她至少不是孤身一人了。
无论如何,当下最重要的是确认情况。
「……伊蕾妮娅小姐,把你关进这里的,就是德堡商会的斯莱先生,是这样吗? 我们则是听到德堡商会说你被扣上了盗窃嫌疑后,被他们以协助调查之名带来的。」
「我也是一样。策划这一切的,恐怕就是斯莱先生了。而主谋是主教先生的可能性……我认为不存在。因为被召到大圣堂来之后,我完全没有见到他。恐怕他不是当即就被杀死,就是在财宝被夺走之后逃到了哪里。」
伊蕾妮娅低垂下视线,一边回溯记忆一边说道。而她的话让我背后猛然一凉。
至少,但愿是后一种情况。
「可是,本来我早就应该注意到的……。能盗走这些宝物的,毫无疑问一定是当地人。因为以主教先生一个人的力量,这样的工作量就太大了。教会现在和王国剑拔弩张,他不可能做到这些。这样一来,原本我应该更警觉才对。毕竟幕后黑手实在是有很多机会,把我们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调查伊蕾妮娅的背景时,斯莱也根据他的情报网把握了我们的动向。扎根在城市中的商人,就是住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主教阁下所说的秘密通道呢?」
伊蕾妮娅望向房间的一角,那表情就像是在乞求神的怜悯一样。
「恐怕只是造谣。那里至多有几个气孔而已。」
打开入口时感受到的空气流动,似乎就是来自这里的。
「但是……我还是感觉很蹊跷。这里的宝物究竟是如何被盗走的? 毕竟哈伯特……不,主教阁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
我一不小心说出了哈伯特的名字,伊蕾妮娅随即轻轻笑了起来。
「他对柯尔先生坦白了?」
「……你知道的吗?」
「这已经是城里众人皆知的秘密了。只有他本人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会因此被利用。」
这一点你不也是——我说到一半,才注意到伊蕾妮娅的视线。
「是的。最初敲响圣堂大门时,我的胜算就是这个。结果……如您所见。羊儿究竟是胜不过牧羊人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对这句玩笑话作何反应,而伊蕾妮娅又接着说道。
「或许是因为头上挨的那一下,当我知道斯莱先生就是幕后黑手时,盗窃的方法也立刻明白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柜子。只有原本首先就该带走的贵重物品,现在还留在那里。
「是借着运送食物的机会。」
「……啊。」
世界上的所有坡道中,是上坡多,还是下坡多?
出入大圣堂唯一的通路是贯穿海角的石阶,那里时常暴露在城镇居民们的视线之下,一端还有乞丐们徘徊。
这样一来,可能性就只剩下了两个。或者下功夫让谁都注意不到,或者站在任何人都视而不见的立场上。后者,运送食物的商人,就是这唯一的例外。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
上坡路倒过来就成了下坡路。同样地,带来货物的人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带走货物的人。这里之所以只剩下了大件的货物,正是因为相对运来的食品而言,如果带走的东西如果太多,就没办法瞒过周围人的眼睛。
「不拉空车是贸易的基本,因为这样就能赚到双份的钱。」
「斯莱先生之所以会对征税的结果惊讶,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毕竟只要没有进入这个密室,圣堂中无论如何是凑不出五十枚金币的啊。」
「他一定付钱雇了那群乞丐当作耳目,所以也知道我们离开时并没有抱着成山的财产,或是背着巨大的金盘子。」
「于是他就可以推断出,伊蕾妮娅小姐一定是找到了什么小巧而高价的宝物。而这样的宝物毫无疑问,只可能在密室里。这样想来,自己和同伙的恶行很快也要败露,于是他就要在东窗事发前抢先下手……」
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商人们的果断实在教人感叹。
伊蕾妮娅又接着说道。
「这里是否还有剩下的财物,他也一定调查过了。毕竟又不可能直接去讯问主教先生。」
缪莉听到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走向烛光照不到的角落处,然后又返回来。
她手中多出了一块毛毯一样的布。恐怕就是包裹木箱的那一块。斯莱等人似乎终究也没有发现,这块布同样有不菲的价值。
「只剩下了这个。那些发霉的箱子一个都不剩,而且他们还贪心地挖了一个大坑,想看看底下还有没有没找到的,那个坑都可以让我们全都躲进去了。」
缪莉促狭地笑了起来。恐怕是在想象斯莱等人挖坑时脸上的表情。
「不过,哥哥。」
「嗯?」
「现在该不该还留在这里说话啊?」
罪责应该受到惩罚。她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
但是,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
「斯莱先生,究竟打算把我们怎么样呢?」
伊蕾妮娅也开始考虑起来。
「……单纯要封口的话,从悬崖上丢下去是最
简单的。那么他之所以要把我们都聚集到这里……恐怕,是为了推脱自己的罪责。盗窃既然已经发生,日后终将是要败露的。所以有了一个犯人之后才好掩盖住真相。」
「可是,他要怎么做?」
这种状况下就算由参事会介入,也不会像抓到山贼那样即刻斩首。我们应该会接受审判,可我也不认为那种局势就算得上是不利。
毕竟,涉及参事会的审判中,我们会有身为王族的海兰德作为后盾。更何况城中的居民们还将我敬仰地称作枢机主教。局势毫无疑问地将朝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斯莱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伊蕾妮娅也是同样。
这样一来,我反而不知道斯莱为何要采取如此行动了。
「不对不对,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
缪莉插嘴说道。她的表情看上去急躁且不安。
「财宝被偷走就是在这里对吧? 现在这里又有人,那么肯定这些人就是犯人了。」
缪莉喜欢恶作剧,也曾经多次在案发现场被抓住。那些无法用借口推脱的状况,她大概还记得许多。
可是,这里并不是孩子们的世界。
「缪莉,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审判的东西,人们要聚在一起,根据各方的陈述来寻找真相——」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根据各方的陈述来寻找真相?
我不由得看了看周围。这里是只有一个出口,四面都被石壁包围的密室。
主教是假的,自称参事会成员的那些人,恐怕也都是斯莱的心腹,因此知道真相的人很有限。而大圣堂又罕有人踏足。
在这种状况下,让各方发表陈述?
这才更不切实际。
「你是说,死人不会说话?」
「就是这样啊! 所以不快点逃出去就糟了!」
说完,缪莉马上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麦粒含进口中,然后脱下衣服扔在一旁。我正为她的行动迅速而困惑,这才想起她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变成狼的那一幕,于是又立刻背过脸,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缪莉正用她的皮毛蹭着我的脸。
『不知道我的头能不能钻进通道里。』
说完,缪莉将头伸进通道,走进深处后又返回来。
『如果猛地用身体撞上去,那种东西应该轻轻松松就……』
她抬起头望向通道末端,突然闭住了嘴。
然后,惊讶地朝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我朝那里一看,有蛇正从楼梯上爬下来。
蛇?
『这是,什么……水?』
我立刻清醒过来。
「缪莉,快离开!」
紧接着,通道深处一下子亮起来。火光瞬间变强了数倍,摇曳着朝楼梯下延伸过来。
『哇,哇,哇』
在这世上唯独只害怕母亲的缪莉,此刻却缩起了尾巴飞快地逃向后方。
而那条油流淌成的蛇,则以更猛烈的势头从楼梯上冲下来。
身上裹满了火焰。
『怎、怎么办,这么——』
缪莉战战兢兢地望着通道前方,几次想要猛地跳过去,却又止住了脚步。
火在转瞬之间就封锁了通道,黑烟覆盖了整个天花板。
跳入这片火海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而燃烧的蛇还在不断钻向房间深处,我们已经无路可逃。
现在我除了环顾四周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但这反而帮助头脑变得冷静下来。
「缪莉,把所有柜子都推倒!」
缪莉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她转身奔向柜子,用嘴推着它们挡住了火蛇。即便这些柜子是木头做的,但也应该能阻止油的流动。这里是石壁环绕的房间,因此只要能挡住油,我们的脚下就不至于被火焰包围。
直到缪莉推倒第三个货柜时,我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看来他们真是准备周全了呢。」
烛光一直没有照亮的房间角落,此刻也被火焰映得赤红。在那里,我看到了堆积成山的干柴。
终于,天花板的通风口中也开始有油淋下,然后起火。
适合于守城的场所,同样适合于禁闭。
「让我们葬身火海,然后借口宝物也被一同烧毁,这样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啊。」
伊蕾妮娅苦笑着小声说。
『呜呜……!』
缪莉则发出低吼,朝着燃烧的木架压低身体。
然后猛扑上去。
「缪莉,冷静点,这样是没用的!」
『但是,反正我们就要在这里被烧死了! 也许我还能把那道门打开!』
说完,她便抖动身体将我甩开。我还没来得及再叫第二声,缪莉的身影就消失在通道中了。
「缪莉!」
咚!铁门被猛力撞击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喊声。
然后,不知是过了一瞬间,还是足以让人深呼吸好几次的时间。
一头狼从火焰和黑烟中飞奔出来。
『啊咕……啊啊!』
缪莉没能在地上站稳,很快便横倒向一边。她的身体被薄烟包裹,前爪和后爪间还能看到燃烧的火星。
「你没事吧!」
不知是被烟雾迷了眼睛,还是因为脚上火烧的疼痛,缪莉想要站起来却始终站不起身。我立刻飞奔向她的脚边,用两手握住那只狼爪。
火烧到手上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响声。
借着伊蕾妮娅的帮助,我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压住挣扎的缪莉,为她扑灭爪子上的火。等到最后把后腿上的火也捂灭之后,她才终于喘着粗重的气息停住了挣扎。
火势没有丝毫减弱,已经到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地步。
『……哥哥,对不起,我打不开门……』
她横倒在地上,对我说。
「请你不要再这样乱来了。」
缪莉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望着我。
『死到临头了,要乖一点,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被缪莉的这句傻话带着,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
缪莉叹了口气,颤抖着想要站起身来。
「缪莉,请你躺下。」
『我不要。不能打开那个门,大家就都要死了。反正也是被烧死,不试一试怎么行。』
但是,最初的一击也没能打开门。以脚底烧伤的状态再跳进去,我不认为情况会有什么改变。更何况,要淡然地看着缪莉带着伤,数次跳进火海,在痛苦中赴死,这我根本就做不到。
「那我躺在通道的地上,你踩在我身上,」
『啊!? 怎么可能那样——』
我们还在争论之时。
「我有一个主意。」
伊蕾妮娅开口了。
「主意?」
这里是四面石壁包围的地下室,而唯一的出口则已经被封堵。房间里只有堆积起的薪柴,盛着油的木桶,现时已经变得如同炉灶内部一般。
我感到身体焦热,呼吸时肺部仿佛燃烧一般。难道剩余的时间,不该用来向神祈祷,祈求至少不会因为憎恶与愤怒而坠入地狱,委身于灵魂的救赎之中吗?
伊蕾妮娅拿起一把剑放在面前。这把剑属于留在房间内的一具甲胄。
「我会变回羊,然后请用这把剑剖开我的肚子,用流出来的血来灭火。」
「……哎?」
「我的肠子应该也能为挡住火发挥作用。然后,把所有内脏都掏出来之后,请多在我的身体里。修道院里的羊皮纸就算卷入火海,往往也能平安保留下来,而且请您想想把猪和羊整个烤熟,要花多大的功夫。火焰应该不能简简单单就烧进我的身体里。」
伊蕾妮娅一脸淡然,而我则一脸茫然。
「你在,开玩笑吗?」
「在这种关头开玩笑吗?」
她苦笑着回答我。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比起三人死掉,一人死掉要更合算。」
这番考虑或许很符合商人计算得失的习惯。何况,伊蕾妮娅的方案也确实是冷静至极,合理至极。毕竟缪莉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大,不足以包住一个人。
但是,连蹄子都如此巨大的伊蕾妮娅则不同。
「而且,如果将烤熟的部分保存起来长期食用,就能够长生不死。」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不要! 绝对不要!』
缪莉像孩子一样地大叫起来。当然,我也是一样。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绝对。」
「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您还能这样说吗?」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如果我不是主的牧下值得哀怜的羔羊,而是拥有庞大身体的巨羊。如果我能像亲鸟守护雏鸟一样,牺牲自己来救助别人的性命。
如果是那样,我会怎么做。
可恨。我在心中对神詈骂道。
我大概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吧。
「……但是,即便如此——」
「归根结蒂,原本就是我把两位卷进来的。」
一阵沉默。
在这一刻犹豫也是奢侈的关头,时间不断流逝。
烈焰的势头仍旧在不断增强。
「那么。」
伊蕾妮娅站起身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不能直视她。缪莉像是吠叫般要说些什么,但完全听不清楚。原本人和狼就都是依靠羊的血肉为食的不是吗。理智在我的脑海中低语道。从这片地狱中逃出生天的诱惑,马上就要将我压倒。
进退维谷。我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选项,可要拒绝它也需要难以想象的自制。
我能看着伊蕾妮娅白白死去,继而缪莉也步其后尘,葬身在这片烈火中吗? 这才是最没有意义的,难道不是吗?
火焰炙烤着我的理性和情感,让我的思维变得扭曲。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突破口吗。这里不正是神的居所吗!
「呃,那个,如果您能稍微移开一下视线的话……」
伊蕾妮娅露出的难为情模样让人感觉到她的年轻。这颗年轻而纯真的心似乎会真的相信,在海的尽头有那样一片新大陆。
如果我此刻移开视线,就等于接受了伊蕾妮娅的话。要用剑划开她的肚子,而我们则得以死里逃生。我想要让身体动起来,却发现动弹不得。是因为在死亡面前,连时间也放缓了脚步吗。
之后,一阵冲击让我的视野反转,整个人倒在地上。
缪莉推倒了我。
『伊蕾妮娅小姐,我的爪子和牙比剑更利。』
缪莉这样说道。
「好。」
我被按倒在地上,却没有反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脑海深处其实明白,这就是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选择。
缪莉的爪子几乎要嵌入我的肩膀。仿佛她确信如果不这样,我就会爬起身来。
在狼爪下,我心想到。
北海的事件中,神并没有显示祂的奇迹。
在那里对抗现实的,只有古代被人们当作神来供奉,而后却消失在历史中的被遗忘者。
即便已经对信仰之无力与愚直有所自觉,可我仍涌起了狂怒。即便明白我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着期待盯着面前的火焰,等待着天使伸出救援之手……。
「嗯?」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东西。忘记了肩上的疼痛。
『哥哥,求你了。不要白费了伊蕾妮娅小姐的决心。』
缪莉哭诉的声音也没有打动我。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一点。
「缪莉。」
『哥哥!』
而后,才清楚主动地回答了她焦急的声音。
「缪莉,把那个——!」
我用手指着房间一角。那里堆着一块毫不起眼的布。又厚,又硬,而且分外沉重。与那块布相同的另一块布,则曾被放在木箱里,称作圣徒奈克斯之布。
不是动物的毛发,不是植物的纤维,也不是昆虫吐出的丝。斯莱曾说那是或许是金属制成的。
无论怎样都好。
这块布被卷在火焰中,却完全没有燃烧。
『……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缪莉也惊讶地望着这块布。
「缪莉,把那块布——」
等我再度开口,缪莉被我的气势压倒,移开了她的爪子。但她只是困惑地看着我,于是我用急迫的语气对她命令道。
「请你把那块布拿来。」
她跑过去,将布叼起来放在我的面前,露出惊愕的模样。
『一点……都不烫。 这不是金属做的吗? 真的是金属吗?』
镔铁之类稍一加热就会发烫,这是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已经准备好要放弃生命的伊蕾妮娅,此刻也失去了刚才的果断,只是望着那块布。
「打开地板下的门时,盖在上面的就是这块布。」
圣遗物的大敌是什么?不,归根结蒂,圣徒奈克斯作为圣徒,能带来的护佑是什么?丝线不被扯断,布匹不被虫子啃食。以及,
「不会发生火灾。」
这就是,真正的圣遗物。
我的背上寒毛倒竖,几乎要哭出来。
「这是……这是,神的加护啊!」
拿起这块布确认一番,的确没有丝毫烧焦,也如同缪莉所说的那样,不带一点热度。这块布之所以被盖在其他圣遗物的上面,并不是为了装饰。
「我们的确应该躲在什么东西里。」
我望着呆立的伊蕾妮娅和缪莉,接着说道。
「但是,是三个人一起活着躲进去。」
保存圣遗物的秘穴,因为斯莱等人的贪欲被掘深了许多。
所幸缪莉和伊蕾妮娅都是身材娇小的女孩,三个人也应该能一起躲进去。问题在于,那个洞的形状好像一只细长的研钵。
「伊蕾妮娅小姐不可以趴着,哥哥才应该趴着!」
洞底面积狭小,只容得一人横躺。而以缪莉和伊蕾妮娅的娇小身体,无论是谁躺在底下,都可能因为上面两人的重量而被压死。
结果在底下的人就成了我,而缪莉和伊蕾妮娅则在上面。可缪莉在这时却说出了上面的那一句话。她是怀疑在狭窄场所和异性贴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生什么吗。
「你这样对伊蕾妮娅小姐也太没礼貌了……」
我还没说完,缪莉就压在了我的身上。
「失、失礼了。」
紧接着,伊蕾妮娅也犹豫着躺在了我的背上。
实际上这样的安排还有另一个理由——出自她们顽固的坚持——万一圣徒之布也挡不住火焰,两人的毛皮还可以保护我。
背上感受着两个少女的体重,身为男子却躲在最安全的位置,我的心情很复杂。神终于对无助的羔羊显现了奇迹,其形式却是两个少女躺在我的身上,这样一副不成体统的模样。而我只能拼命像是寻找借口般在心中祈祷。
突然,我感觉到背后的缪莉正在咯咯发笑。
「……怎么了?」
听到我问,她哼了一声,然后回答说。
「嗯? 我在等着啊,等火灭掉以后,把那些家伙每个人都咬一口。」
死到临头了,要乖一点。
我的确曾这样说过。可如今我们是在圣徒之布保护的洞穴中。
恐怕就连神的耳朵也听不到此处的动静。
「请你记得适度。」
「好~」
伊蕾妮娅听到这段对话,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德扎雷夫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变幻了其形象,作弄着我们。
但是,尘归尘,土归土。真实必将回归真实的形体。我濒临动摇的信仰也是如此。
火仍在继续燃烧。我们前行的道路上,似乎又出现了希望的光亮。
(第五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