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猫屋敷等人赶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这是设置在事务所附近的小型研究室。
除了单纯的事务所之外,阿斯特拉尔>还拥有好几个这样子的研究室和仪式场地。由于其拥有多个魔术系统的关系,为了避免引起咒波干涉,咒物和仪式魔术的舞台最好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然而——
尽管在红光之中,支莲的脸看起来还是显得异常淤黑。
跟床的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更让人强烈地联想到“死亡”的黑色。
“尤戴克斯先生,支莲先生怎么样!?”
柏原急忙问道。
在旁边的圆椅上,正坐着身披白色长斗篷的巨汉——尤戴克斯·特罗迪。
“很糟糕。”
一脸严峻的尤戴克斯摇了摇头。
“无法分析毒的成分,所以连解毒也无法做到。虽然也尝试过调配针对症状的药物,但也还是没有用。”
“连你也无法分析……?”
这边的猫屋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因为据猫屋敷所知,拥有最优秀的咒力分析能力的人就是这位炼金术师了。尤其是在魔术方面,这位巨汉的眼力也远远凌驾在他人之上。光是看到被咒波污染侵蚀的树木和土壤,就能判断出在多长时间以前受到什么魔法的影响,甚至连泄漏咒力的魔法师的性格也可以说中。
连这样的炼金术师也无法分析的毒到底是——?
“我先声明,其实并不是无法分析。”
“啊?”
听了这完全矛盾的说法,猫屋敷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已经确认到其成分中包含了河豚毒素。但是这种毒似乎可以根据受害者的体质来改变自身的性质。即使在现在这一瞬间也依然在变化。恐怕就算制作出解毒剂,也一定会变化成使这种解毒剂无效化的状态吧。这种毒正是拥有这样的意志。”
——拥有意志的毒。
尽管听到如此荒唐无稽的发言,却没有任何人发出笑声。
因为魔术这种概念,说到底也就是意志的还原。
想要超越人的意志。
想要治愈人的意志。
想要伤害人的意志。
无论是哪一种,说到底也是同样的东西。
正是想要以某种形式对人做出不可能的事情的这种意志,让现实“感染”上名为魔术的认识。
也就是说,毒里面被赋予了这样的意志。
这也就是名为毒药的魔法。
“光是表面上的症状,就有心脏衰弱、神经麻痹、肝功能低下、从多处局部到全身的肌肉萎缩移动、骨骼肌麻痹、呼吸困难、强直性痉挛、弓形反射、血液浓缩、瞳孔缩小、血压低下和相反的血压上升……伴随着这些症状,毒的变化还有几十种那么多。要完全分析所有变化和实现解毒,就必须有变化之前的原毒液。”
“这就是可以分析,但是却无法做到的原因吗……”
猫屋敷理解了状况,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的确,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就没有任何矛盾了。
“虽然我已经使用了目前知道的所有赋活剂,但是现在还活着已经是令人吃惊的奇迹了。如果不是支莲的话,恐怕就算死掉双手的手指头那么多人也是小意思吧。”
尤戴克斯俯视着支莲说道。
这位久经锻炼的僧侣已经气若柔丝,嘴角还不断吐出气泡,每分钟都会发生好几次突发性的全身痉挛,研究室的小房间里不断传出难以忍受的呻吟声。
“……我要暂时专心于延命措施,请你们离开房间吧。”
巨汉坚决地转过了身。
那走向床边的药品柜的背影,已经拒绝了任何的对话。
反过来说,就是支莲如今的状况极其危急,以至于这位红发炼金术师必须集中精神到这种地步才能勉强维持性命。
(……但是。)
与此同时,猫屋敷等人也很明白另一个事实。
尤戴克斯刚才说的,是延命。
并不是恢复。
就算尤戴克斯竭尽全力去做也好,支莲究竟还剩下多长的时间呢?
“支莲……先生……”
“拜托你了,尤戴克斯。”
司拉了拉死心不息的柏原肩膀,然后走出了房间。
旁边的小房间被布置成最低限度的接客布局。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司拿出了茶具套装,开始泡起了比人数多一个人份量的茶叶。
除伊庭司、柏原代介、猫屋敷莲这三人之外,更多了一个人的份量。
“社长?你在做干什么?”
面对看不过眼的猫屋敷,司微笑道:
“哎呀哎呀,因为刚才已经弄得眼花缭乱了,至少也要喝杯茶定定神吧。精神休息对魔法师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司以充满逗趣的神情眯起一边眼睛,然后给茶壶盖上了盖子。
很快,房间内充满了浓郁的香味。
据说因为得到了生于英国的黑泽尔的亲自传授,这个男人泡的茶的确很香。本来他擅长的是药草茶,但是这个研究室并没有完备到那种程度。
“我不需要。”
“哎呀,就当是领个情吧。”
于是,司把三人的茶杯放在眼前,稍微享受了一下那种香味。
茶铭是诺瑞莉雅,这是在遥远的斯里兰卡高山采摘的茶叶。颜色就好像在湖泊中滴入了一滴绿色似的,总觉得跟司有某种程度的共通性。
司喝了一口茶——
“猫屋敷君,听说你跟幽精术的魔法师干了一场哦?”
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少年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吧。”
“身手如何?”
“可以算是一流吧,至少也让我陷入了苦战。”
猫屋敷恨恨地说道。
“那个,跟社长你接受的工作有关吗?”
“看来的确是这样啊。因为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好像已经确立了敌对关系。不过根据猫屋敷君所说的状况,从一开始,黑泽尔夫人的工房——或者说是建造工房的龙穴——就已经成为对方的目标了。”
隔着从茶杯冒出的热气,司把手指抵在下巴上说道。
他简略说明了一下彼此的状况。
正如猫屋敷所预料的那样,司通过自己的人际关系接受了新的委托。
在此过程中,司和莲大概也遭遇了跟猫屋敷他们同一个魔术集团,并展开了战斗。
作为结果,支莲中毒倒下了。
(还真是被人搞得一塌糊涂……)
猫屋敷在内心想道。
对方结社的真面目和目的,至今也还不明确。
从行事手法上来看,那毫无疑问是不从属于协会>的魔术集团了。死灵术和幽精术这些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阿斯特拉尔>的魔术系统的混合,也可以由此得到说明。
少年哼了哼鼻子,说道:
“在这时候放弃不也是一个办法吗?虽然我不知道社长你接受了谁的委托做这件事,但这并不是通过协会>委托的正式工作吧。既然如此,就算不做到最后也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没有打算放弃喔。”
司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为什么!”
“大概猫屋敷君说得也没错吧。”
伊庭司缓缓点了点头,认同了少年的正当性。
“既然不是正式的委托,那么就算在这时侯推辞也没什么大问题。”
“既然这样……”
没等少年说到最后,司就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过,就算委托被对方取消了,我也没打算放弃。就因为支莲君受了这样的伤。”
“你就是为了争这口气而工作的吗?”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口气才工作的。”
喀嗒的一声,司把茶杯放下在手边。
眼镜的深处,平时总是在开玩笑的那双眼眸,却在这一刻展露出锋锐的光芒。明明很锋锐,却并不会贯穿对方,而是某种具备包容性的光芒。
仔细一想,在初次见面的时侯,伊庭司就好像是这样的眼神。
与其说是魔法师,倒不如说是脚踏实地的——“如同理所当然的正常人一样的眼眸”。
所以——
(所以,我才……!)
——“你要不要过来我们这边?”
脑海里闪现出老人在那时候说的这句话。
“你……”
猫屋敷伸出手指说道:
“你……已经丧失了作为魔术集团首领的资格。”
“也许吧。”
“我不想再说些什么,就此失陪了。”
少年站起身,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就算张开嘴巴,自己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与其在事后陷入自我厌恶的状态,倒不如这样离开会更好一点吧。
对,只要就这样不再回到阿斯特拉尔>的话……
“——你打算就这样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仿佛读懂了他的心似的,伊庭司如此问道。
“你……”
“你就是这样子在众多魔术集团中转来转去的吧。听说当你觉得厌倦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声不吭地离开的。在这种意义上说,你在阿斯特拉尔>呆了一年时间也算是相当长吧。”
“……你好像对我进行过许多调查呢。”
“哎呀,真抱歉。因为这是近似于爱好的习惯啦。”
司笑着说道。
嗖的一声,司扔过来一个小小的纸袋。
“这个是?”
“唔,你就当作是奖金吧。如果不干的话就算是退休金好了。当然,你如果继续留下来的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
少年紧紧拉上了学生服的衣领,大步大步地离开了。
猫屋敷离开房间后,只剩下某种无处宣泄的情愫在房间内四处回荡。
感觉就好像是少年内心愤懑的残影一样。
“啊啊啊啊……又把他激怒了呀。”
在旁边看着的柏原一脸担心地嘀咕道。
眼前的红茶已经完全变凉了。结果,在司和猫屋敷斗嘴的期间,提心吊胆的柏原连一口也没能喝下去。
啊哈哈——司拍着后脑勺笑了起来。
“算了,要说是常有的事也的确没错吧。”
“跟平常可差得太远了。要是他真的不干的话该怎么办?”
喝下一口凉了的红茶,柏原小声说道。
“到时候再说吧。”
阿斯特拉尔>的董事长注视着自己的社员——
“——那么,你怎么觉得?柏原君。”
忽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关于其内容是什么这一点,自然是不必多说了。
就是关于他们所接触的那个魔术集团的事。
“那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吗?”
柏原也以极其真挚的声音回答道。.
“布留部市并不是一片有着强大灵脉的土地。虽然也有龙穴,但在灵格上却算不了什么。不过那却是很容易操纵的土地。而且,社长的直觉在这种时候也非常可靠。”
“利用龙进行的仪式魔术吗。”
在跟玛尔切拉相对峙的时候,司曾经说过。
——“这里的灵脉正因为被人随便摆弄身体而哭泣着……在我眼中看起来就是这样,应该不会是错觉吧?”
而这同时也是神冈山上的僧侣·杜马在不久前说过的话。
——那就是龙的受肉。
伊庭司的直觉已经完全看穿了对方的目的。
可是,司本人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问题就在于……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去做那种事。”
“啊啊。不过,如果是生存在禁忌中的魔术师的话,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目的吧。毕竟是利用龙来实现的魔术,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成为目的了。”
“华虽然是这么说啦。”
司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恐怕所有的魔法师都希望挑战一下利用龙来展开魔术这个课题吧。
因为在现代技术可以实行的前提下,这就是最大规模的魔术了。
比如某个阴阳道的流派就是通过星祭来操作灵脉的咒力。在多个文献里,为了镇守国家,也大多会利用龙脉来为国家本身躯散污秽瘴气,或者是为了延长为政者的寿命而把咒力引人人体——甚至在
不管是东洋还是西洋,这种大规模的魔术在世界各地也进行过许多次。
正因为如此,协会>对这种魔术尤为警觉。
因为能够轻易改变世界的魔术,就很有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咒波污染。
“不管是在灵脉神殿献上活祭品的印加.阿兹特克的丰饶祭,还是凯尔特魔术中以德鲁伊进行的对龙的使役,这种类型的仪式在世界各地实在是不胜枚举。正因为是现代无法轻易实现的魔术,被禁忌思维冲昏头脑的魔法师即使仅以此作为目的也毫不奇怪。本来魔法师就跟普通人不一样,无论他们再装出怎么若无其事的表情,那也是拥有‘企图改变世界’这个本能的生物啊。”
柏原的眼眸跟司一样,正绽放出有异于平常的光彩。
不过,要说司的变化是阳的话,柏原的变化则可以称之为阴。
如果说伊庭司偶尔会展露出对他人的温柔和出乎意料的热情,那么柏原代介则正好相反。仿佛把平常那温和沉稳的人格彻底剥离一样,他会隐约渗透出某种冷漠和浅薄的寒光。
“…………”
把红茶喝光后,司站了起来。
“不管如何……接下来我也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
“真有你的风格。”
面对发表了这种感想的柏原,司一脸认真地俯视着他说道:
“柏原君。”
“什么呢?”
“你可不要勉强自己啊。”
“…………”
柏原无言地抬起了脸。
司则依然注视着他。
“从协会>把你挖过来的时候我也说过。我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那种‘力量’,才把你拉拢到阿斯特拉尔>里来的。”
“是因为觉得有趣,是吗?”
“没错,就跟猫屋敷君一样。我很希望能跟我觉得有趣的人在一起,当然也会彻底地偏袒于这样的人。所以,我决不会饶恕伤害我们社员的对手,也不会让你勉强自己。当然,我也不会让支莲君就这样死去。”
“这好像也太理想主义了吧。”
“因为我可不想做不符合我理想的事情嘛。”
司连续说出了好几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不过,跟平常不一样的是,伊庭司毫无疑问是认真的。
不管是什么事情,一旦说出口的话,就会拥有“力量”。古代的人们称之为“言灵”,并将其归类为最古老的魔术之一。
“……呼~”
柏原叹了口气。
“那么,首先是那个女人——玛尔切拉对吧。”
“嗯。既然是以魔术的方式使用了毒药,那就一定会知道反射的方法。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她抓到。在不勉强自己的前提下,也要让你帮帮忙喔。”
“是的,明白了。”
柏原以一如往常的困惑表情行了一礼。
2
看来今晚会是一个闷热的夜晚。
不仅一直维持着白天的高温,到了傍晚时分又开始出现云层,把空气湿度增加到令人不禁皱起眉头的地步。在路上穿梭来往的人们,都纷纷掏出了手帕,以怨恨的眼神盯着老天。
天上的云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把不祥的云层积得越来越厚了。
人们当然不知道那些云层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了。
在灵脉被扰乱的时候,气象也会随之变得混乱起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当然不可能会有这方面的知识。再加上近一个月来精神衰弱者的不断增加,今天晚上可能会出现许多倒在路上的行人。不过这对人们来说也许还算是幸运的。
正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能维持着平稳的心情。
——这个,正是魔之热带夜。
当然,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的空调也发出了仿佛快要坏掉似的哀鸣声,正全力运转着。
坐在事务所里的人,就只有猫屋敷一个。
“……喵。”-
“喵喵。”
“呜喵。”
“喵~~~~~~”
四只猫虽然发出了担心的叫声——但是罕见的是,银发少年甚至没有回头看它们一眼。
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桌子上,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可恶。”
感觉到舌尖上传来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少年扭曲了表情。
他之所以回来事务所,纯粹只是为了来拿行李。就算要离开阿斯特拉尔>,最低限度的咒物业还是必须进行回收的。
当然——
他这样子呆坐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另外的理由。
“…………可、恶……”
只觉得呼吸很困难。
有某种黑乎乎的东西正在自己身体的内部不停扭动。
就像高昂的情绪、也像嚷闹的噪音,某种无法抑制的东西正在自己的皮肤下四处游动着。某种不明来历的青黑物体,正在血管中蠢蠢欲动。每当感受到那种蠢动,少年的心胸就会传来一阵痛楚,甚至萌生出想要破坏眼前一切的想法。
要称之为冲动的话,那也显得过于痛切了。
要称之为欲望的话,那也显得过于悲哀了。
这种感情,是什么时侯开始有的?
——是对伊庭司说出没资格当首领的时候?
——是看到支莲因毒倒下的凄惨样子的时候?
——是听到柏原代介说“你难道就那么喜欢互相厮杀”的那个时候?
——是被那个名叫纳吉姆的奇怪魔法师劝诱自己参加他们的组织的时候?
——还是说,是比这些都要早得多的、更遥远的过去吗?
(我……)
猫屋敷再次咬紧了嘴唇。
(我……还没有输……!)
这样说也的确没错。
猫屋敷莲还没有输给任何人。
就算是跟那个老人——纳吉姆之间的魔术战斗,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不知道胜利会落在谁的手上。支莲倒下的事情,也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少年应该不会抱有任何烦恼才对。
明明如此,自己却为什么如此焦躁不安呢?
为什么自己的心胸,会对这种无法宣泄的热量发出悲鸣呢?
猫屋敷企图抓住自己内心的空白。
在内心深处,在那科学和魔术也无法到达的某个地方,存在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的东西——仿佛察觉了这一点似的,少年的手指反射性地缩了回来。
(缩了回来……?)
那不就像是在害怕一样吗?
不。
不是吗。
那有什么不对?
因为害怕,所以希望变强。
那不就是猫屋敷莲的行动原理吗?
从几年前以诅咒阔步于黑暗社会的时候开始,少年已经习惯让周围人感到恐惧了。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恐惧这种东西的缘故吧。
因为自己“曾经就是那样”。
只知道恐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想要逃脱恐惧。他之所以年仅几岁就学会了阴阳术,甚至想要攀向更高的地方,也都是因为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祈求自己能变强。
这就是名为猫屋敷莲的魔法师的起点了。
(那么……)
那么现在……
现在的自己……到底在恐惧着什么?
“…………”
无法得出答案。
少年的思维就停止在这里,陷入了空转。
一点点地,自己的内心仿佛在被谁削磨着一样。呼吸变得火热,积聚在胸腔中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扭动着身子。
要怎么样才能结束呢?
自己留在阿斯特拉尔>是一个错误吗?
跟那个老人走才是正确的吗?
“喵~”
“喵~~~~”
猫叫声再次响起。
少年的耳朵敏锐地感觉到,它们的叫声跟刚才不一样。
“是谁?”
他转眼看向门口。
事务所的铝合金门被打开了。
在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正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
“穗波小姐。”
“只有猫屋敷先生在吗?”
来人正是穗波。
“那个……因为医院的检查已经结束了,小乐就叫我来给大家报个平安。”
所谓的小乐,就是穗波家里的佣人。
据说她是代替经常不在家的黑泽尔照顾穗波的佣人。反过来说,那就意味着穗波的父母并不住在家里,但是猫屋敷并没有去问那么深入的问题。
“没有什么事吗?”
“嗯,我接受了检查,听说没什么大碍。我还想跟司叔叔和柏原叔叔说一声……”
听了这句话,猫屋敷的表情马上变得阴暗了起来。
“……嗯,大家都因为工作走开了。”
少年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穗波并不知道详细情况。
在祖母的工房出现怪物而晕厥,她也似乎以为是某种事故。实际上,如果不过问危险程度的话,那点儿事故也并不罕见。晕过去的她依然像往常一样,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难道你就那么想互相厮杀,以至于连穗波小姐的事也置之不理了吗?”
突然,柏原的那句话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
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
“猫屋敷先生?”
“……没有什么。我会好好告诉大家穗波小姐没事的。”
少年别开视线如此说道。
因为他此时此刻已经清楚地认识到——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因为自己的行动而差点被杀死的少女。
“你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受伤的不是我。”
“那么,是哪个朋友受伤了吗?”
少女的这句话,戳到了猫屋敷的意识外侧。
停顿了一瞬间的呼吸,很快就转化为“哈哈”的含糊笑声。
“才不是什么朋友。”
“不过,你的表情好像很痛喔?”
少女咚咚咚地跑了过来。
就这样,一只小手伸到了猫屋敷的脸颊上。
“…………!”
那只手,少年无法推开。
僵直得就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身体,竟然毫无抵抗地接受了少女的手。
“觉得痛却一直忍耐的话,是不好的啊。”
穗波仿佛稍微有点生气似的撅起了嘴唇。
“啊……”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并不是在忍耐。”
猫屋敷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自己根本没有打算忍耐。
但是,也不能算是率直地表露出感情吧。像小孩子那么率直的时期,猫屋敷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有过。
穗波“嗯——”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双臂说道:
“那么,要是我加入的话,就可以让猫屋敷先生轻松一点了!”
“你打算加入阿斯特拉尔>吗?”
‘嗯!”
穗波用力地点了点头。
猫屋敷继续问道:
“为什么?”
“因为——”
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穗波如此答道:
“像出租魔法师这样——能为其他人使用魔法的人——不是很美好的事吗?”
这样的一句话——
实在是过于纯粹,完全出乎猫屋敷的意料。
“……是黑泽尔夫人这么说的吗?”
“嗯,奶奶经常这么说呀。她说‘说到底,魔法就是为了实现人们的愿望而存在的’。”
穗波回答道。
年幼的少女说出了伟大魔女的伟言。
即使在挥着手的少女离开之后,猫屋敷也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动弹。
他摇了摇头,连续叹了好几口气。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电话响起了。
少年以近乎无意识的动作拿起了话筒,却听到这样一句话刺进了耳朵。
“怎么样,有没有来这边的打算?”
“你是……!”
幽精术的使用者·纳吉姆。
“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电话?”
“你不是提到了阿斯特拉尔>这个名字吗,近邻的魔术结社我们当然是调查过了。而且,我也知道你现在附近并没有任何人啊。”
在他的声音中,混入了某种咀嚼着什么似的“咂咂”声。
大概就是那时侯的干枣子吧。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不说过是劝诱了嘛。”
老人很愉快似的说道。
那沙哑的声音接下来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这一天晚上,你所属的结社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要劝诱的话最好自然是在那之前了。”
*****
尤戴克斯·特罗迪正注视着支莲。
这就是之前的研究室。
在这个白色的封闭房间里,痛苦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不仅仅是五脏六腑、仿佛连骨髓也要被挤出来似的那种悲鸣声,要是正常人的话恐怕连十秒都受不住。就算是习惯了看死人的医生,大概也会在几分钟内奔出房间吧。
光是听着苦闷的声音,就会陷入每个细胞都在逐渐腐化错觉之中。
在那样的地狱之中——尤戴克斯·特罗迪,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支莲。
“…………”
在那严肃的眼瞳中,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是个自动人偶。
是由文艺复兴时期的炼金术师所创造,在机能近乎停止的时候被伊庭司修理好的存在。
——“因为我不能使用魔法啊。”
——“在建立公司之前,我很想要一个能使用魔法的弟子。自动人偶当我的弟子,那不是有点威风吗?”
就凭着这些开玩笑似的话语,伊庭司就把尤戴克斯编入了阿斯特拉尔>之中。
相对的,尤戴克斯提出了“所谓的弟子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是自动人偶,你只要那样对待我就行了。
嗯,一开始的话就那样吧,只要随你喜欢就行了。因为我就是打算要建立一个那样的公司。
(…………)
尤戴克斯的记忆回路,依然完美地保留着当时司的声音和表情。如果有必要的话,要重播多少遍也没有问题。既然是自动人偶的话,他自然是不可能忘记了。
可是,司的话中含义,他现在也还没能理解过来。
面对几乎如尸体般凄惨的支莲,尤戴克斯有一次固定了视线。
感情没有动摇。
即使看到几年来共同度过的伙伴即将死去,尤戴克斯·特罗迪的心也还是没有动摇。因为本来就不存在那样的东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司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公司,尤戴克斯还是不明白。
即使如此——
“不管如何……要做的事也还是一样吧。”
他沉重地叹息道。
尤戴克斯闭上了眼睛,把意识向着记忆——向着记忆的海洋延伸开去。
好几个数式和魔法圆阵、还有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从尤戴克斯的记忆回路中浮现了出来。那些全部都是用于提高人类生命力的术式,也就是治疗术了。
自从主动放弃了用术式进行解毒之后,尤戴克斯的目的已经转变成“为支莲延命”了。
(最多也只能支持半天……想要拖延到师傅和柏原回来,还是稍嫌短了点吧……)
根据支莲的情况,尤戴克斯以冷静的思维计算着依靠药物能保住性命的时间。
司将要采取的行动,尤戴克斯不问也可以把握得到。
那个完全没有魔法师风格的男人,一定是为了救支莲而想要抓捕对方的魔法师吧。使毒的人随身携带着解毒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究竟能不能赶上呢?
就算得到了解毒剂,已经衰弱的身体也是无法复活过来的,只能够阻止毒药进一步侵害身体而已。解毒剂什么的,对活着反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支莲来说也不知道是否具备意义。
“不对。”
(意义什么的……根本就不需要。)
对自动人偶尤戴克斯来说,遵循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原则。
可以还是不可以,这一类的东西都不可能成为令他停手的理由。
因此,他开始检索自己知道所有药品和治疗方法。目前已经跟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法乌娜取得了联络,如果能再坚持几个小时的话,就应该能得到更好一点的药物。
他的眼睛突然间瞪得老大。
痛苦的呻吟声极其突兀地停止了。
“支莲——!”
咕噗……传出了一个可怕的声音。
一片粘稠的血块,从僧侣的嘴角滴落到胸口上。
瞳孔开始收缩,眼球也往上翻起。脊背几乎反扭到人类的极限僧侣的身体连续痉挛了好几下——最后绷直倒了下来。
“支莲!”
触碰了一下他的颈动脉后,尤戴克斯顿时变了脸色。
“心脏停止……!?”
巨汉的身体立刻转向了药品柜。
这时候决不允许有一秒钟的迟疑。要是向脑部的血流停止的话,人类的肉体就会在几分钟内屈服于死亡。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无视所有副作用,投入最强烈的药剂才行了。
在自己的主人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让支莲活下来——这样的使命感,正存在于尤戴克斯·特罗迪的心中。
——刹那间。
尤戴克斯以猛烈的势头再次回过头来。
脸上露出了察觉到自己过失的表情。
然而实际上,这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支莲突然从床上伸手抓住了尤戴克斯的那张脸。
“你……!”
被抓住脸面的尤戴克斯如此呻吟道。
这绝对不是支莲恢复了过来。
而且,这股力量——
作为自动人偶,本应拥有压倒所有人类的力气的尤戴克斯,现在却完全无法动弹。
只坐起了上半身的僧侣,以他那收缩了瞳孔的眼睛空虚地映照出巨汉的身影。他保持着空虚的状态,正想要把尤戴克斯的脸面捏成粉碎。不仅仅是尤戴克斯的人偶骨骼,连支莲的手指和手臂的筋骨也同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可怕倾轧声。
支莲的心脏还是处于停止的状态。
尽管还残留着能勉强不让细胞坏死的微弱脉搏,但是这种状态就算说停止了也毫不过分。
那只手根本不可能使出这样的力气,而且尤戴克斯也领悟到了这种现象的真正含义。
“是吗……河豚毒素……死灵术……就是这个……!”
尤戴克斯正准备插进长斗篷内侧的那只手,在前一瞬间就被阻止了——那是支莲的另一只手。
而且在刚握住的瞬间,尤戴克斯的手就被破坏了。
随着清脆的塑料碎裂声响起,巨汉的手顿时无力地低垂了下来。
“支……莲……!”
他的叫声没有能够传到房间之外。
“无敌金刚尊归命……!”
地狱般的烈火笼罩了整个研究室。
不动名王真言。
以愤怒的烈火烧尽所有的不净之物,是明王的特长。作为其神通力的火焰,沿着支莲的手把尤戴克斯的身体吹飞了。就好像在灵距离内遭到了火焰喷射器级别的冲击似的,巨汉的身体被一团猛烈的火焰团团裹住了。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烤炙着巨汉的火焰中,一瞬间映照出了僧侣的身影。
站在那里的,是丧失了正常心智,很不像样地从嘴唇边上流着口水的支莲。
3
等待晚上再出动的人,并不仅仅是他们。
一个人影利用某个酒店的走火楼梯,悄悄地溜了出来。当然,酒店方面也执行着相当充分的安全警戒措施,但是在警备员被施加了幻术的情况下——就形同虚设了。
人影从后门大摇大摆地溜了出来,然后仿佛感到安心似的拍了拍小小的胸口。
那是一个少女的人影。
紧抿着的嘴唇。
在黑夜里也显得耀眼夺目的纵卷型金发。
她那马上挺直腰身的姿态,并毫不逊色于穿在身上的漆黑礼裙。虽然年仅五岁,但是少女从内侧流露出来的尊严和凛然正气,甚至可以媲美于职业艺术家的顶级作品。
安缇莉西亚.雷·梅扎斯。
她就是盖提亚>的首领——欧兹华德·雷.梅扎斯的爱女。
“父亲大人……他虽然吩咐过要我在旁边看着不要动……”
少女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小声自言自语道。
没错。
少女是觉得无法忍受。
父亲明明在战斗,可是自己只能在安全地带静侯佳音——对于这个事实,安缇莉西亚实在无法忍受。
而且,就算不是这样,不满的事情也太多了。
那是从英国远路来到这里之前的事。
“…………”
少女把口水吞进了紧绷的喉咙里,然后注视着自己右手上戴着的好几个戒指。
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同时也是跟所罗门王的护符魔术相对应的贵重咒物。
关于前年过世的母亲,安缇莉西亚记得并不那么清楚。
她只知道,母亲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魔术仪式上,因为发生了事故而去世的。
对作为魔法师而诞生的母亲来说,那大概是无可避免的事故吧。而且听说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健康。也许母亲也做好了总有一天会迎来这种结果的心理准备。
但是——
(父亲大人,就连母亲大人的事情都没有提过啊——)
安缇莉西亚紧紧地皱起了小鼻子。
就算少女苦苦恳求,父亲欧兹华德也不愿意提及妻子的事情。关于魔术和魔神的事他明明问多少说多少,但偏偏就是不肯说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维系着她和母亲的存在,就只有作为遗物被交到手上的这些戒指了。
所以——
(如果凭着这些戒指能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的话、父亲大人也一定会……)
安缇莉西亚坚决地起誓道。
如果作为魔法师只愿意说魔术相关事情的话,那就堂堂正正地用魔术来打开父亲的记忆吧。
少女高高地举起了戒指。
同时,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不满的事情。
护符魔术的授课,最近也稍微减少了频度。听说好像收了一个优秀的徒弟,所以一直忙于那方面的教学,但是对安缇莉西亚来说,那可不是一件能接受的事情。
虽然父亲也说过真正进行魔神唤起是从来年开始的,但是——!
“在帕拉希尔、纳塔尼埃尔之名义下觉醒吧——”
响应了安缇莉西亚的呼唤,套在中指上的锡戒指立刻散发出光芒。
这是木星1的护符。
其含义是“宝物搜索”。
那是让七大行星与戒指互相呼应,将自己的意志显现于世界的术式。就算远远不如七十二魔神,对如今的安缇莉西亚来说已经是足够强大的武器了。
(……我能行!)
感受到术式的手感,安缇莉西亚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把灵力知觉提升到最大限度的魔法圆阵,跟自己的身体内侧融合在一起。
根据父亲所说,问题就在于灵脉的停滞。
既然这样,如果逐一查探这片土地的咒力流向的话,照理说是迟早都可以找到的。但是,根据城市的大小不周,也有可能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不过此时的安缇莉西亚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嗖……她的手指自己动了起来。
方向直至城市的中央。
“…………”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不已。
这是第一次瞒着父亲使用的魔法。
其结果将会把自己引导向什么地方呢——没作细想的安缇莉西亚反而对此感到万分期待。
在离开酒店之前的瞬间,少女的脚忽然颤抖了一下。
“……嘿!”
“啪!”的一声,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我绝对会找到的!”
少女毫不畏怯地纵身跃向街道的阴暗处。
——或者说……
她的身体就这样没人了街道的阴暗处。
*****
——世界已经融化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
简直就好像腐烂的猪肉一样。
一走出街道,安缇莉西亚就后悔了。
她并不是后悔出来冒险,而是后悔穿着平常的衣服溜了出来。
热带夜的空气湿度,令少女的年幼身体和礼裙紧贴在一起。平时令她倍感自豪的这套轻飘飘的裙子,要是变得这样沾满了汗水的话,就只会让人觉得穿着不舒服而已。
天气实在是热得反常。
明明才刚进入夜晚,路上已经基本上没有行人了。
尽管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但是他们都同样在炎热的气温中透不过气来,那喘着粗气伸出舌头的姿态,就好像阳炎化身而成的亡灵一样。
再加上这一切都是属于异国的景色,安缇莉西亚甚至以为这片土地是被诅咒的地狱。
(一、一定是错觉、是错觉啦……)
少女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尽全力维持着魔术。
她把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戒指的引导上。
自己动起来的锡戒指,确实捕捉到了一股强大的咒力流。
到这里为止,安缇莉西亚也可以说是幸运了。街道上的咒力流本来有好几个,但是到今晚却急剧地凝聚在一起,化作了连法术还不成熟的少女也能追踪到的形态。
(要赶快才行……)
她拼命地振作起僵直的双腿。
安缇莉西亚还有一个时间的限制。
因为再过几个小时的话,行星的位相就会发生变化。
所罗门王的护符魔术虽然具有优秀的广泛应用性,但是因为要使用七个行星灵的关系,根据时间段的不同,效果也会有相应的变化。
有志于学习护符魔术的人,能对此进行心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现在的安缇莉西亚还必须再多读一些书才能计算必要的护符和行星的对应关系。
所以,这场冒险就必须在那之前结束。
如果不是比父亲大人更早发现灵脉的停滞地点的话,安缇莉西亚·雷·梅扎斯就不能回去。
“啊……”
手指——又再次自己动了起来。
果然还是城市的中心方向。
虽然这里是自己不认识的土地,但是从林立的建筑物的氛围看来,安缇莉西亚也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引导向城市的中心部。
“应该……是这边吧……”
安缇莉西亚倒吞了一口唾沫。
她拼命地忍耐着膝盖的颤抖,忍耐着不让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一旦暴露出自身的恐惧,自己就不能再站起来——少女非常清楚。
人类的坚强有两种类型。
虽坚硬却脆弱的人。
虽弱小却柔软的人。
前者虽然很少会受伤,但是一旦受伤就会变得很脆弱;后者虽然会受到无数的挫折,但是却能一直守住自己的根干。
相当于后者的那位好友和安缇莉西亚,如今还没有相遇。
(我……绝对要……)
没有思考到最后,安缇莉西亚就迈出了步子。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脚已经小跑起来了——但是少女却对此浑然不觉。
——不知道拐过了多少个弯角。
少女忘我地往前跑,跑到快要没有力气的时候,也一直拼命拖着身体往前走。
“……呼……呼……”
肺部仿佛快要裂开似的。
“……呼……呼……”
不管再怎么呼吸,也总是觉得氧气不足。
“……呼……呼……”
无论再怎么凝神倾听,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世界很遥远。
不快指数更是直线上升,少女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温暖的泥泞中艰难地往前移动。
脑袋已经早就昏头转向,完全丧失了冷静的思维。
这也可以算是某种超常状态。
马路面就像泥沼一样往下沉,高楼在阳炎中溶化成一片朦胧的景象,夜幕下的街道逐渐变化为异世界。
尽管确实是普通的街道,却映照出仅隔一层薄皮的外侧世界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世界的异化现象。
为了跟普通的咒波污染区别开来,听说西洋的魔术结社都将这种现象称为妖精境。
或者——就纯粹地称为“外侧世界”。
就算是一流的魔法师,也难以踏入的遥远世界。
仿佛要把年幼的少女作为活祭品一样,那个世界正逐渐向她张开大口。
——噗嗵。
安缇莉西亚的血液几乎倒流了起来。
(怎、么了……?)
几乎要出现裂痕的理性,这时候才终于察觉到这一点。
她听到了心跳声。
——噗嗵。
又传来了声音。
是从自己前进的方向传来的。
因为一直在奔跑,周围也很少路灯,她的视野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景象。
在马路和大厦的缝隙间,只隔着令人茫然不知所措的黑暗。
在那黑暗的另一侧,传出了脉动的声音。不,不仅仅是脉动。还存在着确切的——同时也很模糊的气息。那是既像小得可以容纳在手掌里、也像是庞大得能覆盖这片土地的——异形的气息。
不对。
并不是不知道。
而是安缇莉西亚自己拼命地拒绝去认识那是什么东西。然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无视了少女的意志,正逐渐开始竖起汗毛,发出悲鸣。
绝对不能靠近。
绝对不能靠近。
使少女得以成为魔法师的“血”和“肉”,正在以全力拒绝着“那个东西”。
“……呼……呼……”
可是——
已经为时已晚了。
穷于应付自身的拒绝反应的安缇莉西亚,在理解到那种拒绝的意义之前,就窥视到了黑暗另一侧的光景。
(不行!)
就连这样的意识,也赶不上投在视网膜上的光的速度。
什么都看不见。
明明看得见,却还是看不见。
映照在视网膜上的东西,少女根本无法从自身的角度去理解它。名为理性的脆弱概念,完全无法表现出位于黑暗另一侧的存在。
——噗嗵。
“呼……呼……呼……呼……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
呼吸的速度不断加快。
已经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停下来了。
就像逐渐沉入瀑潭里一样,可以明确感受到自己逐渐坏掉的感觉。就好像被泡在硫酸里一样,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溶化。不,自己到底是什么?坏掉和溶解到底又是什么?
意识开始崩溃。
甚至连意识这个概念也碎裂四散了。
世界也就像不断变化转动的万花筒,令人头晕目眩的视野把我的咕噜咕噜封闭在认识的水槽中的巨蛇拾起头来游动在水晶色的空气中的旋转木马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也就是把我这个定义赋予给从老人逆转位年轻入的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候,安缇莉西亚·雷·梅扎斯的意识就此中断了。
*****
夜幕恢复了寂静。
仿佛觉得某位少女的末路根本无足轻重似的,高楼和马路都保持着沉默。也许是因为热带夜的闷热天气影响吧,周围连野猫和野狗的叫声也听不见。即使把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段的办公楼街道这个地点因素考虑在内——寂静到这个地步的话也实在太异常了。
这是几乎让人感觉到耳鸣的寂静。
在那里,端坐着一头不可见的金狮子。
能看得出那是灵体的人,也必定会马上被它的灵格所压倒吧。超过数千年之久的所罗门王之魔神的历史,释放着跟纯粹的使役灵截然不同的咒力。
七十二柱魔神之一的——
马尔巴士。
在它旁边抱着金发少女身体的人,是一位身披双襟西装的壮汉。
“我的女儿还真是会干这种危险的事……”
欧兹华德·雷·梅扎斯看着手中的少女,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这实在是干钧一发的时刻。要是马尔巴士感觉到咒力异常的时间再稍微晚一点的话,安缇莉西亚恐怕就会遭遇人间蒸发之谜了。
“夏日的夜之梦……吗……”
欧兹华德暗自嘀咕道。
同时,他又以无法释怀似的眼神,注视着已经消失于另一侧的入口位置。
“要是去了那边的话,就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虽然作为魔法师的话,也许是不应该阻止他的。”
他的声音中渗入了苦笑。
在对女儿的平安无事感到高兴的同时,自己却想起了作为魔法师的应有行动——那就是针对这一点的苦笑。一旦进入了另一侧的人,就算能平安回来这边也绝对无法适应,就只剩下破灭这条路了。但是当考虑到那样做可以获得的特性时,作为魔法师的本能就会极大地动摇他的内心。
(……如果是你的话,会觉得怎样更好呢?)
欧兹华德注视着在危急时刻被自己救出来的少女。
少女仿佛很难受似的扭动了一下身子。比起看似脆弱缥缈的白皙肤色,那种仿佛对自己的弱小感到很不甘心似的表情显得更引人注目。
从今以后,这位少女也一定不会失去这份高贵的尊严吧。
(…………)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跟她的母亲——已经去世的妻子很相像。
虽然是自出生就被指定的未婚妻,但是欧兹华德却对那个妻子十分喜欢。虽然并不是烤灼身心那么激烈的恋爱感情,但是作为共度岁月的亲人,欧兹华德毫无疑问对她抱有尊敬的感情。那位比任何人都要高洁、比任何人都更有自信、闪耀着光芒的女性,对欧兹华德来说也是一种救赎。
然后,还有安缇莉西亚。
光从才能方面来说的话,她或许还凌驾于父亲欧兹华德之上。在她身上看到的究竟是自己的血统,还是如今已故妻子的身影呢?
(我……)
想起了过去曾经爱过的另一位女性,欧兹华德闭上了眼睛。
光是这样做,那有着长长秀发的身影就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了。无论是那双总是低垂的睫毛颜色,还是那淡淡的香水味道,他都没有忘记。不,他还记得更多的东西,但是在快要想起的瞬间,却被他自身以强烈的意志打断了。
因为年轻的欧兹华德,已经舍弃了那个女人。
既然走上了魔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欧兹华德——盖提亚>的首领——统领索罗门王魔术的存在——自然不可能把一时的感情和魔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
(这也不对吧……)
他的脸上渗透出苦涩的神色。
实际上,他的确是把两者放上了同一个天平。
一想到统领七十二魔神的代价,他就痛切感受到自己犯下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就算说魔法师是不被世俗的善恶所束缚的生物,要是自己的行动被知道的话,就连安缇莉西亚也会对自己抱有憎恨感的。
但是,这个女儿会怎么做呢?
如果她被迫进行跟自己一样的选择,这个女儿将会作出什么样的决断呢?
不。
欧兹华德还有更进一步的疑问。
作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过来人,尽管明知道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也还是有一个一直留在心中挥之不去的疑问。要是少女在某一天产生了同样疑问的话,会不会就能比自己得到更好的答案呢?
“那时候……她会愿意告诉我答案吗……”
欧兹华德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的脸颊。
仅仅在一瞬间内,他的嘴角掠过了某种类似微笑的神色。
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然后,欧兹华德抬起了脸。
壮汉的表情已经恢复成奉献出所有魔法的魔法师形象。
“今晚,龙是不是会孵化出来呢?”
在他视线的前方,正耸立着某个设施。
在布留部市里,那是最为强大的龙穴。
那里被安置着极其重要的设施,在市民来说或许是偶然,但是作为魔术却是必然的。
既然人的性命流向和灵脉有着互相影响的关系,那么在无意识间把重要设施安放在灵脉上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正因为如此,那里建起了一座新的高塔。
那就是以砖砌的旧市政厅楼为根基建造的、总高度一百米、外周全部镶上镜面玻璃的新市政厅楼。
同时,这也是被视为布留部市象征的水晶塔。
“要怎么做呢?伊庭司,支莲……”
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正身陷困境。
欧兹华德·雷·梅扎斯又再次轻声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