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什么呢
真实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追求,就会伴随犹豫
●
深夜电视节目的声音,在六张榻榻米大的客厅里轻轻响起。
这里是鹿岛家的客厅。
里头有两个身影边聆听外面响起的细雨声,边看着电视。
是鹿岛,以及依偎在他身边的奈津。
坐在坐垫上的两人前方有张桌子。
桌上有两只清酒壶、两只成对的酒杯,以及
「你好像蛮喜欢吃这热炒小女子(注:日本某些地区对玉筋鱼的俗称)呢。」
听奈津这么一说,鹿岛才发现自己夹了好几次这道炒小鱼来吃。
「用柴鱼汤头分别炒过小女子和油豆腐后,再拌在一起煮是这道料理的秘诀喔。」
虽然鹿岛不知道这个秘诀增添了什么样的美味,但他下箸的次数就是最好的证明。
「很下酒呢。」
鹿岛喝了一口鲜少端上桌的酒。
然后回想起今晚的菜单。
晚餐的主菜是红豆炖南瓜,以及用生火腿把氽烫过的竹笋卷起的料理。
白饭和味噌汤通通下肚后,鹿岛感觉整个人也跟着快活了起来。
回到家是如此让他轻松自在。
而身边有个重要的人陪伴,也是同样的感觉。
当两人静静地守在一起时,鹿岛感觉得到先前一直在钻牛角尖的思绪慢慢压缩。
他体内那个站在第三制作室门前感到害怕颤抖的部位,如今被其他的东西取代了。
鹿岛思考自己究竟选择了什么。
他暗自说了句:「不会有事的。」并再次确认自己的想法。
然而奈津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思绪,她拿起厚实的酒杯凑近嘴边,跟着发出猫叫般的「咯咯」轻笑声。
鹿岛脸上也浮现笑容,并替原本要帮自己倒酒的奈津杯中注酒。
「唉呀昭绪,你这样灌我酒,有什么企图吗?」
「比起自己喝,我还比较喜欢看你喝。」
「真的吗?」奈津把酒杯凑近嘴边,咯咯笑着。
然后举杯说:
「你还记得这个吗我们大学四年级参加集训的时候。」
「嗯,你是说那次美其名为猪苗代(注:日本地名,位于福岛县西北位置)发掘遗迹集训,实质上是魔鬼训练营式的奴隶行军啊看到你中暑,大家慌成一团的那次。」
「那、那是因为我太逞强了,才会活该中暑。后来我被迫得先回东京的时候,昭绪你追到月台来,送了这个给我。」
「没办法,因为爸教授是个脾气很硬的人。不过,连土产都没买,双手空空地就要把人强制送回是狠了点喔。」
鹿岛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禁露出苦笑。因为当时年纪还轻的他明明很担心奈津,却非得找些什么藉口来掩饰。虽然现在为时已晚,但鹿岛决定说出当时的真实心情。
他正准备说出「我当时很担心你」,却
「」
改变了主意。
就算现在说出真话,也改变不了现在已是现在的事实。
这时,奈津拿起厚实的酒杯,边转动边欣赏着。
「那时候你的举动实在是太妙了。你说:『这是土产,带回去吧。』然后给了我这个在车站附近随便找家商店都买得到的东西。所以我就问了你:『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奈津眯起眼睛笑着说下去:
「结果你回答我说:『我这个人莽莽撞撞的,所以买了就算半路上掉了,也不会摔坏的东西。』明明还有很多不怕摔的东西可以选呢。」
奈津再补了句:
「你当时一定很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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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岛不禁在内心发出「哇啊」的一声,缩起了身子。
伤脑筋啊
「当时我就只看到了那个啊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暑假结束后,奈津你会带来相同的东西当作回礼。」
鹿岛轻轻举高手边属于他的酒杯说道,那是一只与奈津酒杯同样厚实的杯子。
「虽说是当天来回,但毕竟算是个小小的旅行。家里的人应该有唠叨你吧?」
「嗯,不过没关系的。我那时想买个什么礼物答谢你,可是因为我这个人莽莽撞撞的,所以觉得应该买个就算在交给你之前掉了,也不会摔坏的东西,最后就买了那个。」
好讽刺的回话啊。
鹿岛找不到话回应奈津的笑容,只能搔搔头。
这时,奈津颔首回应沉默不语的鹿岛说:
「不过,我根本不用担心这点。」
奈津用左手举高酒杯说下去:
「因为就算是有缺陷的东西,昭绪你也愿意收下。」
奈津保持脸上的笑容,微微缩起身子。
原来如此。
看见她的举动,鹿岛不禁心想,奈津是为了他才刻意这么说。
应该由自己开口的话题,却被妻子先引出来,好让他说出自己对于过去抱持的真心。
于是,鹿岛点了点头说:
「奈津。」
「我在。」
说着,奈津端坐在榻榻米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是工作上的事情吧?」
「嗯,你真清楚。」
「不,我一点都不清楚。尤其是造成你这一阵子露出不安表情,或是突然不说话的原因,我都不知道。但是正因如此,我反而觉得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该不会让你担心了」
「不会的,因为昭绪你最后一定会跟我商量,不然就是向我道歉之前你突然买了昂贵的摄影机回来时,也是一整个月都乖乖定时回家加上跪地求饶。」
「不,那一方面是因为想回家玩摄影机」
「算了,这不重要。」鹿岛说完与奈津互相对视,最后彼此轻轻笑了出来。
两人歇了口气后,鹿岛看见眼前的奈津用双手按住胸口说:
「没关系的。我今天喝了酒,所以就算待会儿我嚎啕大哭,也可以怪罪是酒精作祟。」
「你设想得还真是周到。」
顺着这句话,鹿岛以自然的语调接下去:
「可不可以给我两天时间?因为工作上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所以我必须住在公司。说实话,这段时间我应该不会想跟公司以外的人联系。还有,在那之后」
「偶尔还会发生同样的状况,是吗?我是说比起自家,工作更优先的状况。」
听到奈津的话后,鹿岛抬起了头。
奈津那以双手按住自己胸口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像是在保护自己的动作。
那感觉
就好像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样子。
所以鹿岛毫不迟疑地点头,直言不讳地说:
「正是如此。」
「这样子啊。」
另一方的奈津微微垂下眉梢接着说:
「那么,请让我回老家去。」
●
一片黑暗之中,有了动静。
因为缩在棉被底下的新庄忽然醒了过来。
从八点左右与佐山说了话后,新庄就因为疼痛不堪而昏了过去。
新庄不确定在那之后过了多久。因为曾经在这样的状态下,以为只过了一刹那,结果却是好几个小时。虽然新庄希望已是清晨,但从棉被里的一片黑暗加上四周的安静程度,不难猜测现在应该是深夜时分。
虽然腹部的疼痛感还没完全消失,但面向左侧缩成一团的新庄全身都感觉得到温暖。
或许是棉被的保暖性很好,新庄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因此,松口气的新庄想,疼痛很快就会散去吧。
新庄吸了口气缓和紧张的心情后,心脏跟着用力跳了一下。尽管知道自己的额头冒着汗水,新庄却舍不得松开抱住身体的手。虽然觉得很不卫生,但新庄还是决定要用床单来擦拭汗水。就在这时
「咦?」
新庄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部压在像是枕头的东西上。
头部目前是处于埋在棉被底下的状态,所以枕头不可能在头底下。
那么,现在压着的是什么?这么想着的新庄抬高了头。
脸部肌肤接触到了棉被外头的冰凉空气。然后,新庄透过已适应黑暗的视觉掌握到了状况。
「佐山同学?」
新庄发现,佐山保持抱着自己的姿势在睡觉。
佐山的右臂穿过新庄的左脸颊下方绕到背部,左臂则绕过新庄的右肩上方,同样绕到背部。
在佐山怀里的新庄陷入沉默,面向左侧缩成一团的身体缩得更紧了。
新庄曾看过类似现在这样的画面,那是幅呈现出新庄熟悉的歌曲其中一小节内容的油画圣母抱着哭泣婴儿的画面。
新庄一边低声歌唱,一边心想这个人在干嘛啊?
不过,圣母拥抱婴儿的理由,新庄是知道的。
因为重视的人在哭泣,所以才会这么做吧。
新庄感觉得到佐山的左手摸着自己背部。不知怎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过去感到痛苦时,曾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背部。
这是因为佐山方才的举动吗?还是已不记得的母亲曾这么做过?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因为这都不会改变让我觉得难能可贵的事实
新庄早已察觉到了,佐山的左臂保持微微贴着腋下的姿势。
有时佐山想起往事时,会以右手按住左胸口。
然而,此刻他的右手被新庄当成了枕头。这么一来,他的左手臂会贴着腋下是为了什么呢?
对不起喔。
新庄心想,佐山同学的母亲一定也这么安抚过他吧。
接着点了点头,看向床头的方向。
搁在床头上的闹钟指出现在接近十二点。
失去意识后,已经过了四小时。他一直这样抱着我吗?
对不起
新庄看着佐山的睡脸,此刻他的表情与新庄平时叫他起床时看见的睡脸不同。
是一副彷佛完成了某任务似的平静表情,是一张认为胸口感到压迫理所当然的睡脸。
新庄在内心颔首:「我得好好反省自己。」
方才拿疼痛当藉口,还暗示自己可能离开,想要强迫佐山阅读小说大纲。
「我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就算不做出这么任性的举动,这个人迟早一定会读的。
新庄把额头靠在佐山胸前轻声说:
「你对我会有什么想法呢?」
垂下眼帘的他接着说下去:
「当你知道我的谎言时」
●
对于奈津表示要回老家,鹿岛坦然接受了。
这是鹿岛预料得到的发展。这个家是因为有自己在,所以奈津才会在。既然这样,当自己不在时
「这样也好吧。」
「是的。只是很久没回老家了,他们应该会觉得疑惑吧。」
「应该会吧。」
不过奈津的父亲,也就是她与鹿岛的教授,仅管个性固执,却是个爱画图画书又喜欢小孩子的人。只要带着晴美一起回去,应该不会挨骂,也不会吃闭门羹吧。
「因为有很多地方要打扫,应该会很辛苦吧。」
说的没错。鹿岛之前听说,自从奈津离家后,她的房间就再也没有人碰过了。
总归一句话,我让奈津受苦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鹿岛这般心情,奈津点点头说:
「不过,这时期老家准备要插秧了吧?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咦?」
「怎么了吗?你为什么『咦?』了一声」
「等一下,奈津。你刚刚一直提到的老家是哪里?」
「当然是昭绪父亲与母亲的老家。」
听到她歪着头这么说,鹿岛突然全身虚脱。
他就顺势让身体倒向后方,呈大字形躺平。这种时候躺在榻榻米上,感觉冰冰凉凉地,实在舒服极了。
这时,奈津像是察觉什么地发出「啊」的一声说:
「对、对不起那个,可是,我的名字是鹿岛奈津耶。」
「不,我自己也太贸然下定论了,因为两边都有老家嘛~」
「可、可是,你好过分喔,我不是会做出那种选择的妻子啊。」
鹿岛一边无力地说了两次「就是啊、就是啊」,一边起身。
他盘起腿看向前方,面前是两颊飞红、一脸困扰的奈津。鹿岛叹了口气说:
「就算突然跑去,我想他们也不会抱怨吧。」
「不会的,我今天打电话给妈妈了。因为妈妈在电话里暗示插秧时期的人手太少,所以我在想既然你不在家,那我就去帮忙插秧。」
然后她像在察言观色似地看向鹿岛,接着说下去:
「而且,好像还可以分到一些米回来,我可以去吧?」
「怎么觉得我们家的老婆被爹娘拐了可是,晴美呢?」
「妈说要传授新的背婴儿方法给我,像是用腰带把婴儿背起来之类的对了,她还说会告诉我你小时候,她用这个方法背你的一些故事喔。」
「抱歉。我明天会去买窃听器回来,拜托让我监听。」
说着,鹿岛露出苦笑。虽然觉得对奈津的老家过意不去,但鹿岛必须承认奈津的决定令自己很感激。
鹿岛就快说出「抱歉」两字时,否定了这个意志。
「唉,奈津。」
「什么事?」
「虽然很多地方可能会害你很辛苦,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告诉你工作上的事情。」
鹿岛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奈津的左手,那只手少了小指和无名指。当鹿岛用双手包住奈津仅剩的小小手指时,奈津开口询问:
「也就是说,你因为隐瞒真相而对我说谎吗?」
「嗯。从我以前也是像这样握住你的手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在说谎。」
「那么,接下来的工作会让你回到握住我的手之前的那个昭绪吗?」
「是啊。会回到大学毕业后,在那个下雨的夜晚与你重逢之前那个我。」
「这样啊。」奈津微微侧着头。
她先吸了口气,然后垂下眉梢露出笑容询问:
「那个工作跟我这只手有关系吗?」
面对奈津的询问,以及她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神,鹿岛给予明确的答覆:
「有,但我只能说这么多。」
「这样啊。」奈津轻轻咬住下嘴唇,停顿了几秒钟。
然而她没有低头,直直看着鹿岛问:
「不过,在家里你还是会跟往常一样吧?」
「我会这么做的。跟往常一样,我会一直说谎下去。」
这时,奈津的表情变了。她露出笑容,然后低下头说:
「既然这样,就请你这么做吧,还有请不要道歉因为我不希望我跟晴美现在的生活,是建立在你的牺牲上。」
垂着头的奈津举起右手打算擦拭眼角的泪水,但鹿岛早一步放开了奈津的手。
他用手为奈津擦去左右脸颊上的泪水。
这时,眯起眼睛的奈津急促地吸了口气。
「你一定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我我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跟我不认识的昭绪结了婚耶?所以,如果你不继续说谎,我会很伤脑筋的。」
听到奈津的话后,鹿岛全身僵住。
看见鹿岛这反应,奈津抬起头用恶作剧的语调说:
「而且,我也有对你说谎喔。」
「真的吗?」
泪水滑落的脸庞展露微笑。
「真的像是关于孩提时候的事情、学生时期的使坏行为或恋爱史,以及有关父母亲的事情,或是现在职场上的人际关系等等。我我也是说了很多很多的谎。」
奈津弯起的眼睛渗出了泪水,同时丢出了一句:「我真是个大骗子呢。」
「爱说谎的昭绪可以比喻成日本武尊。」
「这、这个比喻太不吉利了吧。我记得神话里描述的日本武尊为了平息暴风雨,不得不看着妻子弟橘媛跳海喔?」
「是啊。不过,骗子的妻子果然也是个骗子。说什么自愿跳海其实她心里根本不想这么做。所以,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咦?」
奈津握住了鹿岛为她擦拭泪水的手。
「日本武尊一直寻找公主的下落,结果找到了一处捞起公主的海滩。因为公主活了过来,所以被取名为苏我的海滩,位置就在东京附近的千叶县。」
她吸了口气。
「苏我的苏其实是苏醒的苏,而苏我就代表让自己苏醒过来。我跟昭绪也都一样吧?」
「」
「然后,日本武尊在那之后仍继续工作,最后因为过劳而死了。可是,不管是日本武尊也好,公主也好,他们都没能够沉醉于自己的谎言之中而死。活在世上真的很辛苦。」
奈津说了句:「不过,请你不要也过劳而死喔。」然后稍微抬起了头。这动作使得在她眼角打转的泪水滑落,这时奈津再次展露笑颜说:
「好了,那么我对我们家的鹿岛大明神兼日本武尊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我们家的弟橘媛公主兼爱哭鬼老婆。」
奈津发出「哎呀」一声,脸颊跟着泛红,但又立刻恢复镇静表情。
「你热爱工作也好,对我说谎也好,或是跟热田先生骑小混混机车牵涉到深夜的暴走族风波也好,这些都没关系。但是」
奈津吸了口气继续说:
「请你务必回家。」
鹿岛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差点说出「Tes」的他开口说:
「我保证。」
接着把奈津拥入怀里。他握起奈津的左手,温柔地亲吻。
奈津发出「啊」的一声,露出困扰的表情。不过,她主动让缺了手指的位置凑近鹿岛嘴边。
鹿岛看着两处带有些许皱纹、缺了手指的痕迹。
当他试图轻啄时,奈津随之发出「咯咯」的轻笑声。
随着舔舐内心伤口的动作,奈津一边微微颤抖一边说:「对我来说,包括了谎言和真相的这个家才是最真实的地方。」
奈津主动递出手让鹿岛亲吻,那味道有些像鲜血是汗水的味道。
鹿岛这才发现两人一路对话下来,奈津虽然表现得镇静,但其实很紧张吧。
他心想:「我也一样。」以左手用力地抱紧奈津。
这么做,或许就能听见奈津的心跳声。
「我会回家的。还有,我不会道歉就这两件事,我绝对不会说谎。」
「好的。」
随着奈津抬起头,并闭上眼睛的举动,鹿岛从奈津的手指上挪开嘴巴。
他凑近奈津期待的位置,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时,屋外的雨声才传进了鹿岛耳中。
「昭绪。」
「什么事?」
虽然传来了雨声,但挪开嘴唇的鹿岛看着奈津时,发现她脸上浮现无惧于雨天的笑容。
「虽然对小晴有些过意不去,但是」
奈津轻声说出了她的要求:
「可以让我独占你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