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1NobodyKnows
哔
短促的哨音被高阔的天空吸入。一只鸟儿慢慢飞过一群草食性「库猗」的上空,绕行一圈后飞了下来。浅砂色的翅膀迎风快速飞翔,随后单脚停在伸出的左手臂上。
「乖、乖,沛德卢弗卡。」
只要朝上高举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掌,沛德卢弗卡就会用长长的鸟嘴啄食着放在手套上的肉干碎块,手套是库猗皮做的,非常暖和。
虽然涅尔他们说沛德卢弗卡这个名字真奇怪,但他非常喜欢这个自己取的名字,而且沛德卢弗卡自己一定也很喜欢。或许是这样吧?
「伊修尔、伊修尔!」
听到呼唤声后回头一看,从遗迹墙壁后方露出脸来的涅尔对他招招手。将方形防寒帽压得老低的涅尔目前十岁,比伊修尔小两岁。伊修尔已经十二岁了,去年生日时,捡到受伤后被同伴抛下的候鸟沛德卢弗卡后,也已经快过了一年。伊修尔说自己要负起责任饲养沛德卢弗卡,所以牠就成了伊修尔去年的生日礼物。
「那个女孩醒来了。」
涅尔像是说出重大秘密似般,眼睛闪闪发亮地向伊修尔报告。伊修尔有点吃惊地耸了耸肩。对于好久不见的外来客,涅尔的心感到无比欣喜雀跃,但是伊修尔明白大人们不欢迎客人。大人们常说:外来者会招来祸害。
「我们去看看吧,伊修尔。」
「我不要。」
「一起去嘛!好不好?」
虽然伊修尔拒绝了,但涅尔死缠着他,还拉着他的手。伊修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高举起左手臂。
「沛德卢弗卡,看好库猗们!」
沛德卢弗卡拍打着砂色的翅膀,单脚从伊修尔的手臂起飞,再次飞向空中。
飞向最北方冻土上,一望无际的浅砂色天空。
库猗是较小型的草食性动物,背部上粗糙坚硬的深咖啡色体毛,可以作为御寒用的毛皮;侧腹部的毛很柔软,则可作为御寒用衣物的内层填充物。牠除了奶水可以饮用、肉可以食用,内脏还能做成香肠。虽然体型小,但力气很大,壮年时期还可充当拖拉货物的苦力。
伊修尔他们这支民族放牧库猗这种动物,每半年左右就会追逐着只能够长出少量牧草的遗迹而居。
据说他们现在生活的遗迹是战争开始之前所建造的建筑物。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规模庞大的战争,伊修尔他们只略微片面地听大人们和「最初的人们」提起过,所以对伊修尔他们而言,并没有真切的感受。但是伊修尔很爱看书,他曾经读过之前从「下界」来访的旅客所留下的书,比起涅尔他们,他对于战争多少较为了解。
在战争尚未爆发的更早时期,这个遗迹是做了坏事后被流放到此处的罪犯收容所。复杂的通道两旁排列着许多间有着格子小窗的简易房间。他们居住于这个老旧但仍保留原貌的遗迹内部一隅,而崩塌一半的外墙则当作栅栏,放牧着库猗。
昨天从这个遗迹朝着南方往下走了大约半天,从荒野上带回来的客人,现在被安置在遗迹里的一间房内,那间房间有一扇面向放牧场的窗户。南方荒野因为靠近「下界」,他们很少会靠近那里,但昨天「最初的人们」感受到一个很大的磁场晃动,电台塔才过去察看情况。据说就是在回程时带回了那两名遇难者。
伊修尔被涅尔拖着走,房门旁坐着一名瘦高的少年和一名小女孩。
「伊修尔、涅尔,你们还真慢耶。」
少年抬起头来,用懦弱的低喃声叫道。小丽塔一下子跳起来跑了过来。伊修尔和涅尔,再加上虽然高但却胆小的保罗以及他的妹妹不会说话的小女孩丽塔。除了几天前才出生的婴儿外,住在这里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几个。
大家把伊修尔推到最前面,从门旁偷窥房间内。越过伊修尔的背,保罗、涅尔、丽塔弯着腰,按照高矮顺序探出脸来。伊修尔转过头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再次窥视屋内。
点燃暖炉的温暖室内有一张铺着拼布棉被的床,枕边放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一名看起来比伊修尔年长几岁的女孩拾起靠在枕头上的头,从床上坐起上半身。听说两名遇难者中,其中那个女孩快要长出冻疮了。感觉她有点虚弱,白皙的脸颊上还可看见皲裂的伤痕。伊修尔所认识的女人只有小丽塔(丽塔是否能归类为女人还是个问题)以及这里的大人们,也就是伊修尔、涅尔,以及保罗那肥胖强壮且嗓门大的母亲们,也让这名纤细的女孩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看起来非常美丽。
面露微笑的女孩似乎在说着话,只见她的视线前方足一名坐在床边的男子。
伊修尔看到男子的模样后,不禁感到有点惊讶。他这才明白涅尔他们是因为感到胆怯,才刻意把他叫过来。
这名有着一头铁锈般红发的高个子男子体型消瘦,半边脸颊的皮肤彷佛被铁锈侵蚀般早已腐烂,左手则是伤痕累累;缺少右手的空荡荡袖子,插进他从未看过且样式怪异的黑衣口袋里。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和「最初的人们」非常相似。
「那个人是『最初的人们』的同伴。」
涅尔在背后莫名自豪地,彷佛在玩他最喜爱的间谍游戏般喃喃自语。「可是不太一样,他并不像『最初的人们』那样是逃来的,他参加过战争」低声说完这句似乎带点崇拜语气的话后,涅尔咕噜咽了口口水。
参与过战争伊修尔自然而然屏住呼吸,观察着男子的模样,但男子看起来似乎并非那么强壮。保罗的个子也很高,若要打架伊修尔可能还比较强,尤其是他的棍法,几乎可以与这里的大人对打(应该是)。若说到灵活度,涅尔也不会输他。
相较于拚命跟他说话的女孩,男子只是吸着烟,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对于身体微恙的女孩一点都不体贴看女孩看得有些入迷的伊修尔,不禁对男子感到不满。女孩似乎说些什么般,直盯着叼着香烟的男子嘴唇看,男子则是露出一脸「什么?」的表情。只见满脸通红的女孩,用力摇摇头,接着低头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视线稍微朝上窥视着男子。但男子似乎有些畏缩地将身体往后一缩,避开女孩视线。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互动?伊修尔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两人之间的沟通模式。
稍微鼓胀起脸的女孩从床上探出身体,想要靠近男子,结果一个不稳,整个人摔了下来。「啊!」小孩们几乎同时叫出声,但彼此捂住对方的嘴巴,压低音量,继续窥视着屋内的情形。
这时男子的表情变了,只见他彷佛看不见女孩般,面露担心神情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女孩将自己的手放在男子的手上,低声说了些话,男子似乎这才打从心底感到安心脸上不同于之前的僵硬、面无表情,稍微浮现出柔和的笑容,就像是处理非常宝贵的事物一样抱起女孩。女孩也有些害羞,安心地靠着男子。
我在这里喔女孩彷佛要如此表达般,倾听着男子的心跳。
孩子们仍彼此捂住对方的嘴巴,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两人的一举一动。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似乎可以理解那两人是多么重视对方,就像是父母和小孩,也像保罗和丽塔兄妹那样,亦或是伊修尔他们所不知道、另外一种紧密的情感牵绊。
「你们在干什么?」
伊修尔他们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由得吓得跳了起来。
身穿皮革背心,配上一件粗纤维裙子的肥胖女人涅尔的母亲手里拿着冒出热腾腾蒸气的锅子,低头看着孩子们。听到大婶的声音后,房间内的两人也注意到这里,纷纷将脸转向门口。
「没、没什么啦」
涅尔脸色苍白地解释,但大婶应该不会相信。她瞪着包含涅尔在内的所有小孩。
「不是叫你们看好库猗吗?」
「有在看啦!大家快逃!」
在伊修尔的一声令下,孩子们一起发出欢呼声,钻过高大的大婶身边四处窜逃。
※
大人们很显然不欢迎客人。女孩因为轻微冻伤和身体虚弱,好像一直陷入昏睡。虽然大家亲切地轮流照顾她,但反过来说,那也显现出大人们「希望她赶快复原,赶快离开」的心态。
大人们尤其是位居这支民族长老地位的「最初的人们」并不欢迎外来者。「最初的人们」在战争时从「下界」逃过来后,就一直隐居于此,因此不喜欢可能和「下界」有关的客人来访。
伊修尔打算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后再去「下界」,他想要看一看那个人口比他们这个又小又封闭的社会多出许多的「下界」社会,但是他从不曾说出口。因为说了一定会被骂,搞不好行动还可能会遭到监视。
「沛德卢弗卡,你之前曾去过『下界』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伊修尔询问停在左手臂上啄食着肉干的独脚候鸟,但专心吃着肉的沛德卢弗卡并没有回答。
插图096
大人们忙着种田、饲养家畜,除了女人们提供食物、暖炉等最基本的照顾之外,其实他们并不太想接近客人。这里的男人们会去距离稍远、占地稀少的田地工作;而女人和小孩们就照顾家畜库猗。从「最初的人们」时代开始,至今大约过了一百年,伊修尔他们这支民族就这样定居在这块最北方的土地。「最初的人们」关在这个遗迹内的房间,鲜少到外面来,伊修尔也只见过他们几次。
那个男客人和那些「最初的人们」是同族。虽然大人们没有这样称呼他们,但是伊修尔曾在书里看过。他们之前曾被称为「战争的恶魔」
那是客人来到这里两天后的事。
一开始想到这个计划的是涅尔,原本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小恶作剧。但是实际订定计划,指挥行动的是伊修尔,所以他可说是主谋。不管怎么说,涅尔的主意仍然漏洞百出,如果伊修尔不加以修改,根本无法实施。
虽说是计划但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伟大计划。首先得趁着男子离开房间时,伊修尔会利用沛德卢弗卡引起女孩的注意。
「沛德卢弗卡,快去!」
伊修尔如此低喃后,伸出左手臂,沛德卢弗卡便直接朝客人所住的房间窗户飞去。伊修尔躲在崩塌的外墙后偷窥,少女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后,也随即出现在窗边。细窄的肩上披着该民族独特花纹布料的披肩,可能是涅尔的妈妈拿给她的,伊修尔看到后有些怦然心动。
少女打开窗户左顾右盼,发现停在屋檐上的沛德卢弗卡后,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好!」
她非常自然地对小鸟说话。这里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人会这样以平常心对沛德卢弗卡说话,这让他有些惊讶。头脑一片空白的他几乎忘了接下来的计划,但他赶紧重新调适心情。
(快趁现在,涅尔。)
伊修尔以手势从外墙后方对着少女的背部打暗号。原本在房门偷窥的涅尔和保罗压低身体,溜进房间,潜入女孩的床上。当涅尔将手伸向枕边的收音机时,收音机突然发出沙沙的噪声。涅尔他们犹豫了一下,这时少女几乎快回过头去,伊修尔见状连忙发出小小的哨声。
(沛德卢弗卡!)
沛德卢弗卡在屋檐上拍动着翅膀,再次引起女孩的注意。涅尔和保罗则趁机抓起收音机逃离房间。他们从门后打出「成功」的信号,伊修尔也做出信号,相互点头。
(沛德卢弗卡,回来!)
哔
吹出一阵长哨声后,沛德卢弗卡飞向高空,只留下一脸惊愕的少女站在窗边。伊修尔则咧嘴一笑,离开现场。
「进行得很顺利耶!」
伊修尔和涅尔他们在库猗的畜舍后面会合。接着他和涅尔相视而笑,彼此用戴着手套的拳头相击。
「东西藏在哪里?」
「山丘遗迹的瞭望塔。」
「干得好!」
位于北方约一公里远的山丘遗迹,是一处建于低矮山丘上的建筑遗迹。也许是因为严重崩塌,所以无法居住,但却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主要是玩战争游戏和捉迷藏)。虽然大人们警告过他们「那里很危险,不可以进去」。
「喂!这样算是小偷耶这样做好吗」
生性胆小的保罗担心地插嘴说道。伊修尔被泼了冷水后,啧了几声咂了咂舌说道:
「因为他是『战争的恶魔』,如果他连遗迹的迷宫都害怕,就是冒牌货。」
「可是他不是『战争的恶魔』吗?如果惹他生气,那我们」
「搞什么嘛!你害怕吗?」
保罗被伊修尔一瞪,筮言又止地闭上了嘴巴。
他们又重新回到可以看见客人房间窗户的外墙后方,窥看屋内情形,可以看见男子回到房间后正在和少女说话。少女用慌张的手势在解释着什么。双手比出四方形,接着拍动双手伊修尔明白她表达的是四方形的东西不见了,而在内心窃笑着。
男子的表情立刻大变。那种破烂的收音机不见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只见男子顿时面无血色,做出要少女留在房间内的手势,随后就冲出房间。
看到这里后
「我等一下再过来。」
伊修尔对同伴们低声说道,接着也从外墙后方绕到建筑物。
「沛德卢弗卡,过来!」
他边小跑步跑着,边吹出短促的哨音,在天空盘旋的沛德卢弗卡跟了过来,停在他的肩上。
伊修尔刚好在建筑物的入口处遇上跑出来的男子。他朝高个儿的怀里冲了过去,轻轻撞了一下。想要就这么跑走的男子彷佛这才发现伊修尔般,停下了脚步,「啊!不好意思。」他轻轻扶住往前扑倒的伊修尔手臂,态度生硬地道歉。一度拍着翅膀高飞的沛德卢弗卡降落下来停在伊修尔的肩上。
只见男子似乎想立即从伊修尔身旁离去。
「那个,你在找收音机吗?」
因此伊修尔见状便以有些慌张的声调询问,男子重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感觉他好像从高处往下瞪,伊修尔不禁畏缩了一下。对于自己如此胆小,他突然有一瞬间感到有些受不了。
先不管内心想法了,至少在表面上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态度。
「对不起,我的鸟叫做沛德卢弗卡,喜欢收集破铜烂铁,好像是牠偷走了」栽赃给你真是对不起呀,沛德卢弗卡,待会儿我再给你吃你喜欢的香肠和肉他在内心偷偷向沛德卢弗卡道歉。不过沛德卢弗卡的嗜好也是收集破铜烂铁。举凡伊修尔的鞋子、丽塔的娃娃或是涅尔的帽子,都曾被牠藏起来过,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男子维持原先的表情,低头看了伊修尔的脸好一阵子。但可能是相信他所说的话吧,过了一会儿后,严肃的气氛才缓和下来。彷佛被盯得全身僵硬不敢动的伊修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牠拿去哪里了?」
「山丘的遗迹里有沛德卢弗卡藏宝物的地方,我带你去。」
这样一来等于战术已经成功了一半。伊修尔带着男子往前走,同时对在外墙后面待命的涅尔他们使了个眼色,并用背在后方的手对他们打出「跟过来」的暗号。
※
「听说山丘的遗迹受到诅咒,所以没有一个大人敢进去。」
伊修尔边走边说着随便捏造的怪谭,想尽办法要使男子感到害怕。山丘遗迹是一栋被城墙包围的建筑遗迹,天花板早已全都脱落,墙壁到处崩塌还堵住了通道,变得有点像是一座迷宫。昏暗的通道沉淀着霉菌、灰尘的臭味,是个令人心浮气躁的地方,因此可说是个最适合测试胆量的场所。
站在伊修尔手臂上的沛德卢弗卡拍动着翅膀,往墙壁另一端只看得到些许顶端的瞭望塔飞去。啪啪几声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使得四周的气氛显得更恐怖。
「沛德卢弗卡把宝物藏在正中央的瞭望塔里,所以没有人敢去拿回来,可是大哥你很厉害吧?我听大人说的。」其实他是从书上看来的。「听说大哥在战争时非常厉害,所以应该不会害怕这么一点小事吧?」
伊修尔若无其事地说出挑衅的话,男子瞇起的眼睛像在瞪人般,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看着别人脸庞时,眼神就会变得非常凶恶。伊修尔不禁有点害怕,等待着男子的回应。
不久后男子什么都没说,就突然移开视线,开始走向遗迹内部。不时看着后方的伊修尔,则小跑步跟在男子宽大的步伐后方。他确认躲在暗处的涅尔他们跟了过来后,对他们比出「进行顺利」的暗号,接着紧跟在男子后头。
遗迹内部两侧都被墙包围,能见度并不高,霉菌和灰尘的浓浓味道扑鼻而来。光这样就令人感到十分害怕了,何况到处都有伊修尔他们玩战争游戏时所使用的陷阱。
跟在男子后头的伊修尔不时回头确认,就连跟在后面的涅尔等人,也都一脸害怕的表情环顾着四周。伊修尔耸了耸肩表示「若你们都害怕,那要怎么继续下去?」这是他们从小就在玩的游乐场,受到诅咒当然是骗人的,这里对伊修尔来说,就形同自己房间的一部分。
「在那里。」
伊修尔跑到男子前方领路。男子仿佛要确认长满青苔的水泥触感般摸着墙壁,不忘以自己的速度跟在后头。伊修尔小跑步走在前头,原地踏步等待着,他要将男子引入遗迹复杂通道的最里面。越往里走越昏暗,充满灰尘的馊味也越强烈。
(走到这一带应该可以了吧)
估计自己已将他带到极为深处的地方后,伊修尔就加速快跑,转过通道转角后刚好进入男子视线的死角,便化成黑暗的影子钻入墙壁的裂缝。那是伊修尔的体型勉强能通过的裂缝,即使那个男子发现了,以他的高度根本无法通过。
伊修尔蹲在裂缝中,屏住呼吸等待着。沿着墙壁小心翼翼行走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直接通过裂缝前方走了过去。
「伊修尔?」
伊修尔听见男子的叫声后,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忍住不笑出来。
确认脚步声转过下一个转角逐渐走远后,伊修尔就钻出裂缝,再次爬到通道上,看着通道里面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么,节目即将开始。我们来参观『战争的恶魔』哭丧着脸吧。」
他们走快捷方式穿出迷宫,来到了中央的瞭望塔,最先到达的涅尔、保罗、丽塔三人嘻嘻笑着,从瞭望塔的小窗探出头来。「嘘!不要露出脸来。」伊修尔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要众人多加留意,但他自己脸上也露出笑容。
瞭望塔的顶端已经崩塌,现在只是一座只有五、六公尺高、高度不上不下的塔,接近顶端的小房间是小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从小房间的小窗可以清楚看见遗迹迷宫的情形,伊修尔也攀着梯子爬上小房间。
「情况怎样了?」
「他迷路了啦。」
从小窗边缘窥看外头情形的涅尔笑着回答。伊修尔靠着小窗,从涅尔旁边往外一看,用手摸着迷宫墙壁、找不到出口的红褐色头发男子,在遥远的下方看起来好渺小。伊修尔和涅尔从小窗后面看到这情形后,嘻嘻哈哈地笑着。只有保罗仍然不时露出不开心的神情。
「对客人做出这种事情,不会被骂吗」
「没关系啦!反正大人们也想把他们赶走。」
「对、对,如果你害怕就回去啊!」
伊修尔说完后,涅尔又跟着帮腔;势单力薄的保罗也只能闭上嘴巴。丽塔在干草床上玩着偷来的收音机,喇叭严重变形的破烂收音机就如同它的外表,感觉好像已经故障了。丽塔转动着旋钮,但收音机只发出沙沙的杂音。沛德卢弗卡停在干草床边缘的柱子顶端,用鸟嘴整理羽毛。沛德卢弗卡叼回来的破铜烂铁其实有很多就埋在那堆干草中。
水泥砖块堆砌的遗迹地板坑坑洼洼,不易行走,从瞭望塔由上往下看,只见男子不时被地板的裂缝绊倒,进而向前扑倒。「啊!他摔倒了。」伊修尔和涅尔相视而笑,保罗则「呜啊!」地喘着气。
「快到了。」
「嗯。」
伊修尔对涅尔点点头,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直盯着男子看。再往前定一点就有他们为战争游戏设计的陷阱
男子被差不多在脚举高度的细线绊倒了,头顶上的空铁罐顿时嘎啦嘎啦作响。
「啊哈哈!他居然也会被绊倒!」
伊修尔和涅尔捧腹大笑,最后还笑到倒在小房间的地板上。「战争的恶魔」居然会被那么简单的陷阱绊倒,根本就不怎样嘛!书里明明写着战争时期像那样的陷阱在野战时到处可见。
仔细一看,男子膝盖跪地起身后,来回看着脚边的线和头顶绳子挂着的空罐。就只有这样而已,并没有更强烈的反应,接着他站起来,又用手摸着墙壁,开始继续走着这座不易行走的迷宫。看起来离瞭望塔很近,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到达。虽然对伊修尔来说就和自己的房间一样,但如果不知道路的人,一个不留神就会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
可想而知,走了一阵子后,男子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陷阱前。
「他又要被绊倒了。」
涅尔低声说道。
「怎么可能?」
伊修尔观察着男子回答。「战争的恶魔」怎么可能会被那种陷阱绊倒那么多次!而且他想要看看「战争的恶魔」越过陷阱后,是以什么策略突破这座迷宫的。他满心期待等待着,但是男子又和刚才一样被陷阱绊倒了。空罐又嘎啦嘎啦作响,涅尔再次捧腹大笑,伊修尔也噗哧一笑。又被绊倒了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笨蛋嘛!
但是后来男子仍同样地摸着墙壁,在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圈,好几次都被坍塌的地板绊倒,或是被陷阱绊倒。涅尔每次都会笑翻,保罗显得一脸担心,而伊修尔的脸上则逐渐失去笑容。
(搞什么嘛!)
伊修尔在内心咂了咂舌,渐渐感到心灰意冷,越看越没意思。
他一直盯着以蹒跚步伐在迷宫绕来绕去的男子,当他看到男子不知是第几次跌倒时
「不玩了!」
伊修尔突然站起来离开小窗。整个人笑翻的涅尔和满心害怕的保罗愣愣地回过头。「无聊死了,我要回去了。」伊修尔僵硬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爬下瞭望塔的梯子。「伊修尔?」涅尔和保罗慌张地跟在后头,头也不回的伊修尔非常不耐烦又粗鲁地跳下最后几格梯子,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搞什么嘛!)
他在心中咂着舌。
他没想到「战争的恶魔」居然那样没用、丢脸。他原本满心期待着,以为「战争的恶魔」一定是非常强又酷。自己的祖先「最初的人们」一定是害怕战争才逃来这里的。
然而这算什么嘛!
他突然感到很失望。他之前一直在想:「下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自己一直想要去看看,他感觉自己的憧憬好像破灭了,令人焦急又失望。
涅尔和保罗看着伊修尔不满的背影,只能狼狈地跟在后头。这时沛德卢弗卡从天空飞了下来,但伊修尔并没有将手臂伸向牠,仍然继续往前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沛德卢弗卡只好在上空盘旋。
※
左手摸到的墙壁触感有点不一样。他仰望头顶,模糊狭窄的视野出现了一座比之前墙壁要高一些的塔。
(啊!到了)
他有些佩服经过不断迷路后,仍凭着第六感走到目的地的自己。
(真是的,居然会有那些无聊的陷阱)
他在绕第二圈时,就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但在没有摸索到其它的路之前,就必须这么绕好几圈。他的视力已经连墙壁的不同都无法分辨了。
(那些小鬼)
哈维对于孩子们的恶作剧并没有十分生气,只是感到疲倦。
总之若不快一点,可能就来不及了。他发现瞭望塔的墙上有梯子,便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往上爬。不知是否已爬了有五、六公尺的高度,其实这座早已倒塌的塔,高度并没有那么高,但因为心里非常焦急,而使他觉得距离很长。不过随后他就踩空最上面那道阶梯,整个人几乎摔下去,最后费了一番功夫才滚进上方的空间。
那似乎是一间小房间。人们不敢踏进来、受到诅咒的迷宫当然是骗人的,这里还残留着之前来过的那些人的气味。
他隐约看见小房间的地板几乎一半铺了干草,俨然变成一张床,他索性将手伸进干草里,拨开了这些草。一只鞋子、一只手套、破掉的杯子他摸到的全都是破铜烂铁。心里不禁越来越着急。
「下士?」
他出声呼唤。
沙哔
干草和破铜烂铁下方传来了微弱的噪声。他放下心中大石,表情也跟着缓和下来。他摸索了一下,从干草中找出收音机,手摸到了生锈的外壳。
(太好了)
如果动作快一点,或许来得及回到琦莉那里。
「?」
当他挖出收音机时吊绳整个被扯直,似乎钩到了什么东西。钩到了什么他低头定睛凝视,那堆干草下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哈呼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哈欠声。
※
「涅尔、伊修尔!」
在回家的途中,传来了涅尔妈妈非常生气的怒吼声。本来脸色就很难看的保罗,更是吓得一脸苍白往后退,涅尔也一下子躲到伊修尔背后。结果只有伊修尔单独直接面对大婶。
「什、什么事?我刚才才去打扫畜舍。」
伊修尔害怕地回答,而那个女孩客人从肥胖的大婶后方,不好意思地探出脸来。感觉她的身体状况仍然有点虚弱,但已经可以走出房间了。
「你们是不是偷了客人的东西?小偷是最无耻的人了!」
大婶将两手插在肥胖的腰际,瞪着伊修尔。
「我才没有偷呢!那是沛德卢弗卡」
「不要把错推给鸟」
伊修尔像是被大婶的咆哮打倒般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躲在他背后的涅尔鼻子,涅尔顿时放声大叫。涅尔的妈妈不只会管教涅尔,对于其它家小孩也一视同仁,但这种一视同仁真恐怖。虽然伊修尔并不讨厌大婶,但常在心里想:饶了我吧。
「你叫做伊修尔吧?」
披着花纹披肩的女孩走到前面来。比伊修尔高一点的她,稍微弯下腰看着伊修尔的眼睛。
「你知道地方吗?拜托你告诉我好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伊修尔被这么直一诚地一问,不好意思地转动身体,斜眼和身后的涅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小小声地据实以告:
「那个男人已经去山丘的遗迹寻找了」
「那个迷宫的遗迹!你们这些小鬼真是的!」大婶大声骂道,并用手掌啪啪啪地一个接一个打着孩子们的头。保罗已经快哭出来,嘴里喃喃道歉。
「迷宫吗?」
少女带着苍白的脸色询问大婶。大婶叹了口气(大婶一叹气,丰满的胸部就会上下起伏),「那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迷宫」
「伊修尔。」
少女叫着伊修尔的名字。她的表情和说话口气始终都很客气,但因为那彷佛会将人吸进去的深色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他的内心,伊修尔和她对望,完全不敢动弹。其实伊修尔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感觉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刺入。
「你没发现那个人的眼睛不太好吗?」
「欸?」
少女说出伊修尔意想不到的话,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眼睛不好?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经她这么一说,伊修尔想起男子看他的脸时,眼神非常凶恶(伊修尔心想:难道他只是长相凶恶吗?)虽然他在迷宫里总是摸着墙走路,而且还被陷阱绊倒好几次,可是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走起路来应该全然不见畏惧且毫不迟疑。如果看不见四周伊修尔一定会怕得不敢走路。
「战争的恶魔」说不定还是很强吧,所以眼睛看不见也不会害怕吧?
「拜托,请你带路好吗?」
「小姐,妳还是不要勉强比较好。」
大婶插口说道,少女摇着头,直盯着伊修尔看。
「拜托,那是非常重要的收音机,还有那个人也是,请你带我去。」
那女孩说的话并没有责备伊修尔的意思。只是听得出来她是多么在意那名和她在一起的男子,伊修尔突然觉得自己好孩子气,不禁感到丢脸。因为自己无聊的恶作剧心态而将男子诱进遗迹内,自以为是的期待落空后,就生气地弃他不顾,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是很卑鄙的人,刚才的失望和焦躁突然冷却下来。
伊修尔被说服了,只见他难为情地垂下视线。
「唉呀?」
这时涅尔的妈妈突然疯狂大叫:
「对了,丽塔呢?」
伊修尔抬起头和涅尔对看,然后两人一起转头看保罗,看好丽塔当然是哥哥保罗的责任。
保罗被这么一问,一时目瞪口呆「啊」地大叫一声:
「我忘了!」
※
「真伤脑筋啊」
他将后脑杓靠在遗迹的墙上,仰天低喃。狭窄的视野里隐约可看见开始渲染成红铜色的天空。他闻出来是黄昏的味道,看来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他伸长脚坐着,膝盖上传来小女孩睡得香甜的呼吸声。从干草下打着哈欠爬出来的小女孩好像知道回去的快捷方式,于是哈维便请她带路,结果却反而迷路。虽然自己的方向感还不错,知道出口的方向在哪里,但是要以摸索的方式走出如此错综复杂的路,实在很困难。
虽然他的视力并未完全丧失,但左眼几乎已经看不见,右眼能看到的东西也有限。所以若他想用视力确认东西,眼神自然就显得凶恶。
他靠在墙上,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天空。收音机微弱的噪声微微渗入空气里,从刚才开始噪声就越来越微弱。即使如此,收音机仍竭尽所能地继续发出最后的噪声。
如果不赶快回去,可能会来不及。他内心虽然感到焦急,但无法硬是拖着走累睡着的少女绕来绕去。
「对不起,下士我们一定会回去的,你再撑着点」
只见他弯下上半身,抱着睡在他膝盖上的少女小小身躯,并将脸贴近少女抱着不放的收音机喇叭。
收音机发出有点温柔的噪声。
没关系
他似乎如此说道。
还是让这个孩子睡吧接着继续发出像是摇篮曲的噪声给小女孩听。
他的脸颊不知不觉浮现笑容。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即将迎接临终之刻的到来,这个收音机凭依灵还是对小孩没辄。这很像这名男子的作风,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开心,一股暖到身体中心的情感逐渐扩散开来。
「嗯,下士。已经够了全都结束了」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内心是平静的。
啊啊唉呀,好累喔。
收音机的噪声听起来就像在笑。感觉好像看到了挖苦似地抽动着单边脸颊、笑得很坦率的士兵消瘦脸庞。
「谢谢你之前的照顾一直坚持到现在」
沙沙
噪声的意思是「彼此、彼此」。
「哈哈!对了」
他轻笑着回答,鞠躬道谢似地将额头贴在喇叭上。
「之前非常感谢你的照顾,谢谢」
他闭上眼睛说出由衷感谢的话语。
感谢一直以来担任他们保护者的人物收音机凭依灵;感谢他督促他们、带着他们走到这里;感谢能在那条疫病大街和他相遇;感谢他时常说出斥责自己的话语;感谢他豪爽赶走阴郁气氛时的笑声;感谢他强迫自己听许多不喜欢的音乐;感谢他教导自己许多人类的心理
沙
噪声彷佛是敲打着战场遗迹的安静雨声般,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
不久后噪声便突然中断。
从那之后,收音机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他全身虚脱地靠在水泥墙上,茫然地眺望着逐渐变黑的天空。睡着的女孩在他膝盖上蠕动着身体,轻轻抬起头来。
模糊的说话声和小跑步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从没入狭窄视野的阴暗遗迹墙壁的另一头,看到几道小人影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可能是那名叫做伊修尔的少年,接着是其它的孩子们;走在最后面的则是披着披肩的少女。孩子们发现了自己后站住不动,只有琦莉穿过孩子身边,跑到他身旁。
急促的呼吸声停在前方,肩膀因为喘气而抖动,他知道琦莉好不容易叫出了第一声。
即使其它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模糊,但只有她现在的表情莫名清晰。就像他听得懂收音机的杂讯般,即使全世界的光芒都几乎熄灭,只有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浮现于黑暗中的模糊发光路标。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呢?是哭?是笑?他总是能看得很清楚。
睡在他膝盖上的小女孩起来了。他和小女孩四目相交,把收音机从小女孩手里拿了过来。
琦莉接过他举起的收音机后,跪在他面前。
「对不起」
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琦莉低声说道。
「我想要赶快回到琦莉的身边,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尚未说完之前,她那略微冰冷的白皙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湿润的深色眼眸看着他,露出了一抹淡淡笑容,摇了摇头。「没关系」她用含着泪的声音说,接着温柔地将他的头抱了过来。他就这么被琦莉拖了过去,额头顺势靠在她肩上。
「辛苦你了,下士」
她微弱的声音渗透日暮的遗迹里。
「是啊,辛苦你了」
额头靠在她肩膀上的哈维,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同样的话。
和收音机凭依灵告别,这是两人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收音机不会再次于两人之间发出任何噪声,不再鼓励他们、不再斥责他们,也不再播放古老的音乐。
虽然个性豪爽开朗的收音机凭依灵平时总不停唠叨抱怨,却仍守护着自己等人。只要轻闭双眼,脑海中便会浮出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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