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encore pieces 立体声之恋

朱利安.弗罗贝尔第一次接触小提琴时只有四岁。当时他在曾是业余音乐家的祖父家中把乐器当玩具玩得不亦乐乎,双亲看在眼里则是半期待半不安。三年后,神童以七岁稚龄和伦敦交响乐团共同表演,堂堂登上了音乐界的舞台。

他曾辗转于欧洲的巴黎、科隆、罗马等地和几位小提琴家学艺,最后终于在莫斯科音乐学院驻足。“尤利”这个昵称就是当时的俄罗斯同学所取,后来更广为流传。

“尤利,去谈一场恋爱吧。”

十二岁自音乐学院毕业时,导师鲁宾斯坦教授这么对他说。

“你的小提琴里欠缺的差不多就只剩那个了。去谈场恋爱,体会那种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然后在演奏时随时怀着这样的心情——想像心爱的人就坐在观众席,或就在音响之外。”

这句话一直是尤利最重要的宝贝,甚至比鲁宾斯坦教授后来送的那把名琴GuarneridelGesu更令他珍惜。

尤利的心第一次被某个人占据,是离开音乐学院远赴美国没多久之后的事。那是位一头栗子色长发,眼睛颜色有如大海倒映在天空中的少女。

然而真正体会到所谓“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却是在更久之后—在日本偶然认识一位少年以后。

演奏完安可的夏康舞曲后,尤利在一股舒适的无力感中缓缓将琴弓自弦上移开,站在聚光灯中对着台下微笑,一如往常地想起恩师所说的话。不绝于耳的掌声阵阵袭上尤利潮红的脸庞。

一份淡淡的痛楚自然而然地凝结在心头。因为心爱的人今天真的在观众席某个角落。

尤利转过身,环视着背后大大展开双翼的管弦乐团,并和走上前来的指挥家握手拥抱。走下舞台之后,掌声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尤利只好三度上台答谢观众。

就在休息室前密密麻麻的花篮、摄影师以及记者阵之间,尤利发现了栗子色头发的身影。于是飞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紧紧抱住。

“心爱的人!我好想你!”

“呀!”

真冬在尤利怀中缩起身子,发出小小的惨叫;采访媒体一拥而上,快门声宛如午后雷阵雨般此起彼落。

“弗罗贝尔,有媒体在场啊!”

一直保护着真冬的蛯沢千里在镜头前挺身护住两人,同时这么大咸。

三人把之后的问题都交给经纪人处理,一起逃出林肯中心,进入DakotaHouse附近的餐厅。由于事先预订了包厢,这下子终于能稍微放松喘一口气。看着真冬仅以左手流畅地使用刀叉进餐,尤利在放心的同时却又有点难过。

这几年来,真冬右手手指无法活动的情形时好时坏,所以让她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管右手的情况如何,什么事都用左手来做。

“……结果不需要动手术吧?”

真冬点了点头。

“下个月复健课程就差不多结束了。”

她的右手手指已经完全康复,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了。之所以仍要继续复健课程,则是为了将来能同时练习钢琴和吉他,经过仔细评估后决定趁现在先行导入训练方法。

“那你不久之后就会回日本啰?我短期之内也得留在日本录音,有真冬回来陪,我好开心喔!”

面对尤利的明知故问,真冬表情有些凝重。蛯沢千里也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女儿的侧脸。

去年冬天,真冬的右手再度失去力气。原因是钢琴和吉他练习过度——尤其是吉他的演奏法造成手腕的负担过大,骨骼、关节和神经都累积了严重的损伤。

她经过运动医学界的权威——洛杉矶大学医院接受治疗后,今年春天就已恢复到可以继续练习钢琴。蛯沢千里当初本来只要求真冬在寒假期间留在美国治疗,第三学期开始后就让她回日本念高中,但真冬本人却拒绝了。

“我在大学里也有学吉他。”真冬喃喃地这么说。“拿到学分前没办法离开。”

“趁放假的时候回去一下又没关系……”

尤利继续这么说,真冬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因为直巳在日本,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是这个意思吗?

去年的圣诞夜——在机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和直巳之间又是什么情形?尤利什么都不知道。从那时到现在过了将近半年,尤利最介意的就是真冬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在那之后,真冬似乎就一直躲着自己,尽管相隔许久终于再会,尤利还是一直很不放心。

用餐结束后,尤利丢下正在刷卡结帐的蛯沢千里,拖着真冬跑出店里。希望能趁今晚捣毁自己和真冬之间那道如烟似雾的隔阂。

“等、等一下……尤利!”

“弗罗贝尔!等一下!”

“蛯沢老师,对不起!我今晚想带真冬去一个地方,也跟人家约好了!”

拦下计程车后,尤利飞快地钻进车子里。一边感谢蛯沢千里并没有认真追上来,一边将真冬也拉进车内,然后告诉司机位于东13街的某个地址。

“你要带我去哪里?”

真冬抓住了尤利的肩头,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去Livehouse啊!”

“我、我穿成这样耶!”

真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随即露出慌张的神色。她身穿宛如要前往大都会歌剧院的晚礼服,肩膀处和后背都开得很低。

“而且我们才十六岁,Livehouse也不会让我们进去。”

“没关系,从后台进去就好。”

夜晚的曼哈顿仿佛地上星辰般化为漩涡,计程车缓缓滑进其中。

尤利有很多朋友是摇滚乐手,人数多到足以令死忠的古典乐迷大皱眉头。他之所以会认识这么多摇滚乐手,契机是纽约一家二手吉他店里美丽的Stratocaster老琴,还有和他同时将手伸向那把吉他的男人。男人留着一头及肩的散乱金发,带着仿佛刚嗑过药的不善眼神,还穿着有多处烧焦痕迹的皮外套;不只外表看来危险,还出声恐吓尤利。

“死小鬼,把你那只手拿开!”

“才不要!是我先摸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看起来国中还没毕业的尤利断然拒绝而吓到,男人瞪大了眼睛。

“反正你也买不起这种吉他吧?这可是要价二万美金喔!”

“当然买得起!”尤利边说边拿出了信用卡。男人像要跟他拼了似的把手伸进口袋,却突然脸色铁青。说来可悲,拿不出钱来的其实是这个男人。

“好吧,那我拜托你——让我试弹一下就好。”

看到对方态度丕变,尤利也让步了。请店员准备好扩大机后,男人就一屁股坐在上面拿起匹克。尤利不禁屏住了气息。那并非单纯为了炫耀技巧的速弹,而是颤音无限延续、诗情画意的单旋律。甜美而哀伤的音韵比以往听过的任何吉他演奏都还要深深掳获了尤利的心。

弹完之后,男人咧嘴大笑。

“蠢蛋,老子刚才大完便没洗手,这下子吉他上都沾满老子的味道啦!如何,要不要干脆把琴让给老子……”

“请教我弹吉他!”

尤利完全不在意男人刚才说的肮脏内容,握住了对方的手。不久之后,尤利才知道那个男人正是重金属摇滚乐界的天之骄子兼问题儿童——基斯-莫尔。结果基斯不但没有教尤利弹吉他,还净教他一堆无聊的性知识和把歌迷美眉的方法。介绍给尤利认识的乐手们也都和他自己一个样,不是以为尤利是女生而想要上他,就是明知道他是男的还是硬要上他。

话说回来,保护尤利免于遭到毒手的,也正是基斯本人。虽然日后尤利认识的摇滚界朋友越来越多,但基斯一直都是他在美国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会去看基斯的现场表演。

“朱利安,你来了啊?快点脱衣服,我要在舞台上把你弄得湿答答!”

尤利一带着真冬出现在到处都是音控机器的后台,眼尖的基斯便走过来这么说道。高大的扩大机彼端传来迫不急待的观众们近乎怒吼的欢呼。真冬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尤利背后。

“喂!你带来的那个是女的没错吧?可以让我们上吗?”

“尤利,我们回去吧!”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贝斯手和鼓手都靠了过来,十分感兴趣似的把脸靠过来嗅着真冬的头发。

“你们不要靠近真冬,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之后再送飞吻给你们,先忍耐一下行吗?对了,我们是来听表演的,快点上台啦!”

尤利赶走了围在真冬身边的男人们,又在基斯背后猛推了一下。

“看我等一下再来上你!”“把你全身上下的洞都捅得松垮垮!”

边比中指边鬼叫的团员们一一走到聚光灯下,台前的欢呼音墙又更厚了一倍。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尤利扶住语带呜咽的真冬,指了指器材间隐约可见的舞台上正要拿起吉他的基斯。

由于严重逆光,用眼睛实在无法分辨出吉他的种类。但就在用力刷下高音的乐句展开那一瞬间,尤利清楚感觉到真冬倒抽了一口气,抓住自己上臂的指尖也掐进肉里。那个声音——她是不可能忘记的。

“刚才是交给基斯帮我保管的那把琴。”

曾经是feketerigo的羽翼之一,三色渐层的stratocaster吉他。

“我现在也乖乖地向基斯学习,不再自己摸索了。别看基斯那个样子,他可是有在古典吉他学校认真修课的喔!”

一时之间,真冬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和吉他融合为一的高大剪影上,舞台上传来的爆裂音响让栗子色长发随之翻飞。

“虽然无法补偿什么……但我还是想再次和真冬一起弹吉他。所以我决定重新开始。”

真冬紧闭双唇,微微摇了摇头。

“说什么……补偿……”

尤利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向舞台。

除了曲目之间穿插着几句低级的对话外,开场后连续演奏了七首歌都没有间断。真冬一直攀着尤利的上臂,手心里满是汗水,而尤利也感觉出她的呼吸和台上的节奏一起变快了。

热烈的气氛暂时告一段落,基斯转过身,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个“来吧!”的动作。

“我上去一下喔!我想为真冬表演一首歌。”

尤利在真冬脸颊上亲了一下,趁她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时挪开了身子,立刻飞奔上台。主唱以不堪入耳的猥亵说法介绍尤利之后,台下就像熔岩般沸腾了起来。尽管如此,尤利仍感受到一股和握住小提琴时完全相同的兴奋。

因为心爱的人正在倾听。

基斯换了一把Telecaster吉他,将那把Stratocasterl父给尤利。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分钟里,两人不断以吉他独奏互相撞击。起初喧闹不休的听众们一下子就被奔腾的旋律吞没,看到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人爽快得没话说。

满身是汗的尤利逃离了基斯的拥抱,回到后台。蹲在地上等他的真冬脸蛋也红通通的。

“……真冬要不要也上去表演?”

面对尤利的询问,真冬只是紧咬着双唇拼命摇头。

离开Livehouse后,两人决定欣赏一下右手边中央公园的风景,沿着公园西路漫步踏上归途。这片灯光柔和的广大绿地,当初是为了让曼哈顿人有个休憩的空间而建设,现在已成为纽约的名胜之一。即使在如此的深夜,依然能看见不少谈笑的老人和谈情说爱的情侣。

“今天……真是对不起。拖着你跑来跑去的。”

尤利牵着真冬的左手走在路上,突然以略微落寞的声音这么说。

“没关系,我没有生气啦!”

真冬回答时也露出些许慌张的神色。

“我玩得很尽兴。而且很久没参加摇滚乐的现场表演了……尤利也比以前厉害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安慰我啦!都是因为跟我学了错误的演奏方式,你才会……”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很感谢你,也很谢谢你以前教我弹吉他。”

真冬看着地面这么说,仿佛在数算自己的步伐。

当真冬因为右手的三根手指无法活动而失去钢琴时,教她弹吉他——告诉她逃避场所的人正是尤利。那也是许多相遇与别离的开始。

“如果继续那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何况我的手腕受伤并不是尤利的错。虽然你教了我一点点,但之后都是我自己摸索的,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而且——反正我的手现在也康复了。”

“那——我可以继续喜欢真冬吗?”

真冬满脸通红地从尤利脸上转开视线,快步往前走。

“……可以……是可以,但……不对,那、那种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真冬吞吞吐吐地说着,同时大力甩动被尤利抓住的手臂。

“而且……!我已经有……所以说……那个……”

看着真冬红透的脸颊,尤利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结果她还是喜欢直巳嘛!

两个嬉皮风青年坐在路灯下人行道旁的石头上弹着吉他唱歌,走过他们身边时,真冬忽然停下了脚步,凝神倾听着两人的和声。

“真冬,你知道这首歌吗?”

真冬微微点了点头。

“〈星期三凌晨三点〉……是直巳喜欢的歌曲。”

尤利也想起来了。直巳本人曾经对自己提起这首歌的歌名,还说这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歌曲之中他最喜欢的一首。

“很像直巳会喜欢的歌。他唱给你听过吗?”

真冬摇摇头。

“我只听过CD。我拜托过直巳,但他不肯唱给我听。”

“为什么?”

“他说这是一首特别的歌,绝对无法一个人唱。”

尤利讶异得猛眨眼,又看了看路边的嬉皮双人组。虽然旋律十分优美每但听起来不像是多么特别的歌。或许要两人和音会比较好听,但以直巳的声音就算只唱主旋律应该也很有味道吧?

“要是我拜托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唱给我听啊?”

“我不知道。够了吧?不要再提直巳了。”

尤利连忙快步追赶一脸不悦地往前走的真冬,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座中央公园正是一度诀别的保罗赛门和亚特葛芬柯再次同台、在五十万个歌迷面前演唱的地方,然而两人重组乐团的约定却随即化为泡影。或许保罗和亚特十年后的再聚首——是只存在于这座公园的魔法吧?中央公园,也是难以计数的相遇和别离不断上演的地方。

尤利摇摇头,甩开这种不祥的预感。别离?什么嘛……

跑了几步追上真冬后,尤利牵起她的手又问了一次。

“真冬,你真的……打算在能够再次弹吉他之前都……不和直巳联络吗?”

真冬再次停下了脚步,稍微侧身面对尤利。

“我并不是……不和他联络。”

“那你打电话给他了吗?有没有传电子邮件给他?”

“没有……”

“我去日本时还跟他出去玩过几次喔!也住过他家……”

“嗯……”

真冬连耳朵都红了,还以额头撞了尤利的肩膀好几下。

“你还在生直巳的气吗?”

“为什么尤利这么在意这些事呢?明明和你没有关系啊!”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要是我稍微……在各方面表达得更好一点,真冬和直巳就不会像这样分隔两地了啊!”

“所以那也不是尤利的错啊!”

真冬加强了语气。

“直巳说……他会等我。可是后来就完全没有联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

才需要……时间……

看着越说越小声的真冬,尤利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右手。

全美公演告一段落之后,尤利好好休息了一阵子,就在他即将离开纽约那天,一封来自俄罗斯的信寄到了他借住的蛯沢家纽约行馆。寄件人正是令尤利十分怀念的俄罗斯音乐学院恩师——鲁宾斯坦教授。

尤利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我听过你最新的录音和美国公演了,和跟我学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变。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那种盈满全身的思慕之情。

信中以措辞严谨的法文写着这样的内容,尤利不禁沮丧地垂下肩膀。

我的演奏还不行。每当尤利发行演奏录音或参加大型巡回音乐会时,教授总会提出恳切而仔细的批评,却从来没有称赞过他。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明明认识了真冬,演奏的时候也一直想着她啊……

“鲁宾斯坦老师还是一样正直而严格哪……”

听说信里的内容后,蛯沢千里不禁露出苦笑。尤利的老师是举世闻名的小提琴教育家,蛯沢千里当然也和他见过几次面。

“那位老师指出的问题,应该不同于一般关于你的年轻或大胆之类的评论吧……”

“大概吧……”

然而眼前也没时间详谈这件事,因为班机起飞时间就快到了。尤利提起小提琴盒转向门口,真冬也从二楼跑下来送他。看到机不可失,尤利立刻抱住真冬,在她两颊上各亲了一下。

“你会常常回来吧?”真冬缩着脖子这么问。

“嗯……真冬也一样,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而真冬的表情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一年,尤利任性地要求和日本的唱片公司签约,录音工作也都在日本进行。经纪公司本来面有难色,但因为尤利在日本原来就非常受欢迎,后来还是勉强顺利谈妥了。

“因为想常常见到直巳,就这么决定了。你高兴吗?”

“呃,可是你光是演奏会之类的行程应该就排得很满了吧?这样没关系吗?”

“我是问你高不高兴耶!”

直巳还是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尤利忍不住拍了他的大腿一下,吓得麦当劳里的几位客人转头看向两人。因为是平日的傍晚又在学校附近,穿着制服的学生很多。

“这个嘛……当然高兴啦!只是高兴归高兴……”

直巳扶起差点倒下的吉他琴盒,正试图蒙混过关。

“那为什么又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尤利继续质问。

“你为什么又穿女装啦!而且你怎么会有我们学校的制服……?”

“真冬送给我的啊!”

为了配合刚放学的直巳,所以尤利也穿了制服。

“这么一来就不引人注目了吧?看起来就像直巳的同学啊!”

“一点也不像!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耶!够了够了你不要再化妆了……

哎唷不是这个问题啦……”直巳从尤利手里夺过粉饼。“好了好了,尤利你这样就很像女生了——不是啦!这样一点也不好!啊啊啊真是的—:”

看着自己吐槽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的直巳,尤利不禁有种心痒的感觉——直巳会不会因为真冬而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呢?实在有点担心。

“这是……真冬的制服……?真的吗?”

直巳叹口气垂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后一直盯着尤利看。

“嗯。她说不需要了,我就去拿来了。”

尤利故意这么说,看得出直巳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真冬已经转学到洛杉矶的学校了,不会再回到直巳等人就读的高中——他或许是再次认清了这个事实吧?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尤利忍不住感到奇怪。

“为什么你不打电话也不寄电子邮件给真冬呢?”

直巳的嘴唇刚碰到可乐的吸管,又低下了头。

“因为……那种事……没办法由我主动啊!该说的……我已经全都告诉她了。”

直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剩下的就要看真冬愿不愿意原谅我了……那是由真冬决定的事。”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吧——尤利正要开口这么说,背后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小直果然在麦当劳!真是的,为什么跷掉练习——”

尤利的视线和跟一样穿着短袖上衣配红格子短裙制服的千晶对上,只见千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大约两秒后才回过神来。

“……这是小直要你穿的?”“才不是!”

然而背着吉他琴盒的神乐坂响子也跟着出现在店里,让场面更混乱了。

“唉呀?真是稀客,而且还穿着蛯沢同志的制服呢!我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原来如此,年轻人瞒着我们在这里幽会啊?因为无法见面而觉得寂寞,就让男生穿着她的衣服……”

“你……你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会误会的话啦!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骚扰尤利,我才故意不

说免得你们跟来的!”直巳面红耳赤地回嘴。

“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吗?”

尤利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不,我只是随便乱说的。因为你要拿到我们学校的制服,最可能的途径就是蛯沢同志。”

响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万分怜爱地摸了摸尤利的头。

“对了,朱利安今天有空吗?”

“嗯,因为我想一直跟直巳在一起,就请了一天假。”

“真是太好了,那我们一起去‘长岛乐器行’的练团室吧!没带吉他也没关系,我可以借你店里最上等的货色。跟我们一起练到汗水与泪水都流干吧!”

尤利兴奋地站了起来,直巳还有些不安地想要说些什么,响子却早已牵起尤利的手走向楼梯口了。

长岛乐器行是响子打工的地方,细得像铅笔的建筑物一、二楼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吉他和贝斯,只有三楼的两个房间是练团兼录音室。

feketerigo的练团有如严刑拷打。一首歌持续二、三十分钟是理所当然,节奏组的直巳和千晶更是连一小节都休息不得。

所以尤利在半途因为口渴而逃出练团室时,一边靠在随着重节拍震动的隔音门上以矿泉水滋润双唇,一边却觉得非常对不起大家。直巳之所以进步神速到令人讶异,想必就是这种魔鬼练习的成果吧?

“怎么了?那两个人都还没有停喔,尤其是年轻人。所以我们也得继续磨练才行。”

响子也放下吉他走出练团室,靠墙拿着保特瓶这么说。

难得有和响子独处的机会,尤利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把之前想问又不知该不该问的话说了出来。

“……响子你……之后也会进入我们的世界吧?”

“嗯?”

革命家燃烧着熊熊野心的目光射了过来。

尤利所在的世界,充满华丽冰冷光芒的演艺界。

“当然。尽可能地爬上高的地方,才能将声音传遍全世界啊!”响子笑着回答。

“那……”

练团室的门在尤利脑后咚咚作响,低音的呢喃混在沉重大鼓声中传了过来。

“你真的打算带着贝斯手直巳一起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尤利第一次看到神乐坂响子以沉默代替回答。

原来,这个人一直如此确信——尤利不禁这么想。她一直确信总有一天必须面对与直巳的诀别。这一点就算是尤利也很清楚。桧川直巳的真正才华,并不只限于在某个乐团里担任贝斯手。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你会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呢?”

响子的微笑比刚才更温柔了。

“失去什么的并不是你。不论是年轻人或者是我,你随时都可以和我们见面呀!”

“是这样没错……但……”

“我一直想好好问你一次。你对桧川直巳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感觉?”

“我喜欢直巳!”

“不,这点我已经知道了。那蛯沢同志呢?”

“我也喜欢真冬!”

“跟同性或异性无关吗?”

“响子不是也两个都喜欢吗?”

“那当然。若是只能爱半个世界,革命事业便只能完成一半。但你又想和你倾慕的那两个人一起做什么?”

“一起……做什么?”

“例如像我一样,想和心爱的人生下小孩之类的。”

“我完全没想过那种事。而且我也是男生……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

响子噗哧一笑,伸手碰触尤利的脸颊。

“那……你记得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吗?”

被这么一间,尤利陷入了沉思。背后隔音门里传来沉默的节奏。坠入爱河的瞬间——这么说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直巳和真冬的呢?

认识直巳的时间是一年前,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后的事。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有好感,但那是因为真冬也在一旁的关系吧?那是在他带我去DJ音乐会让我受到打击那次吗?不对,自己会主动去找他,是在那之后很久的事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事一定得记得吗?”

“那当然。不然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恋爱吧?”

听到响子这么说,尤利吃了一惊。

“你的那份感情应该不是恋爱唷!还只是常温的爱慕罢了。”

尤利忽然想起鲁宾斯坦教授写来的那封信。自己的确还不大了解什么是恋爱呀!于是他决定和响子谈一谈。

“教授说我放的感情完全不够。原因在于那不是恋爱吗?”

响子的手指潜入尤利柔软的金发。

“爱的表现是不惜一切地奉献,爱的本质是不惜一切地夺取。这两种方法我都可以亲自示范给你看唷?”

尤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也很喜欢响子,但这样好像……有点对不起直巳和真冬……”

响子的手指追了过来,沿着尤利的脸颊缓缓滑至下颚。

“嗯,这份心意也很重要。希望对方独占自己、想要独占对方,这种表里一致的狭窄心胸就是恋爱的开始喔!”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啊,你试着这样想想看——蛯沢真冬和桧川直巳分隔两地,但你却能和其中任何一方见到面,而且见面的期间还能独占对方呢!”

尤利一边感受着背后节奏乐器组的心跳和步伐,一边细细咀嚼着响子的话。其实真冬的心已经是直巳的,直巳的心也早已属于真冬,只是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不坦率罢了。

但尤利却能跨越那片汪洋,拥有和心爱的两人其中之一独处的时间。或许这的确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就算只是醒来后更加悲哀的黄粱一梦。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耶……”

“那是因为你太温柔了。虽然不必变得像我这么恶毒,但既然情况擅自演变得对自己有利,还是欣然接受比较好。不然会变得像蛯沢同志一样喔!”说出最后这句话的同时,响子脸上再次浮现出坏心眼的表情。

“既然如此,我俩独处的时间就到此打住吧。节奏乐器组还蠢蠢欲动地等待着歌声呢!”

但就在隔音门打开的瞬间,节奏却猛然停了下来。直巳靠着贝斯扩大机,跌坐在地板上,怀里的贝斯还不停发出呜哇呜哇的噪音。

“学姐,小直翻白眼了!”

蹲在直巳身旁的千晶铁青着脸抬头大叫。

当天晚上,尤利一路送脚步还摇摇晃晃的直巳回家,然后决定直接住下来。

“你没事吧?脸色还很不好喔?”

“没、没事啦!只是睡眠不足罢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直巳昨天编曲编到彻夜未眠,早上直接去上学,放学后又接着在练团室里进行耐力赛,这样会昏倒也不奇怪。为什么要硬撑到这种程度呢?尤利不禁感到疑惑。

“今晚住你家没问题吗?”

“嗯,反正哲朗不在家,你可以不用介意。他假藉采访旅行之名跑去北海道附近玩了。这样刚好,要是让他看见你,又会啰哩叭唆地要求拍照还是采访了。”

“这样啊,那就只有我跟直巳两人独处啰?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晚餐就让我来准备吧?直巳好好休息一下。”

“不用啦,晚餐我准备就好,尤利你先去换衣服吧。”

“你要借我比这套更可爱的衣服吗?是你妈妈留下来的吗?”

“我是叫你去换正常的衣服啦!还有,顺便把自己要用的棉被先拿出来,然后去洗个澡。”

“嗯!”

直巳让贝斯琴盒躺在沙发上,卷起袖子走向厨房;不久之后就传来令人安心的切菜声。尤利踏着兴高采烈的步伐走出客厅。因为已经来住过好几次,直巳早就习惯了,现在也不再把尤利当客人,偶尔会使唤自己做些杂事了。这样反而让尤利感到高兴,不禁心想:就连真冬也没在直巳家做过这种事呢!原来如此,响子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和直巳见面的这段期间,自己可以独占他。

然而晚饭时,尤利明明在说自己纽约公演的情形,直巳却整个恍神,最后竟然还脱口说出这种话:

“……那个……你……在美国……呃……常常和真冬见面吗?”

“嗯——?”

看到直巳万分不安的模样,尤利忍不住有点生气。自己就在他眼前滔滔不绝,结果直巳却满脑子都是真冬的事。

“我们常常见面呀!”

尤利小小地撒了个谎。其实真冬去美国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而且还一起去看现场演唱。她在学校好像也适应得不错。”

“是、是吗……那就好。”

直巳把沙拉猛塞进嘴里,连酱汁也没沾。

“关于直巳嘛……她倒是没特别说什么。因为复健和训练课程让她很忙,而且她在那边的学校和音乐界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每天晚上都受邀去各地参加派对呢!”

明明没有人问这些,自己大概是多嘴了。看到直巳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尤利忍不住这么想。

吃完饭洗过澡,沮丧的直巳没多久就躲进卧室里,于是尤利决定进去打扰他。

“……每次来都觉得……你的乐器是不是又变多了啊?”

尤利环视四坪大小的房间,合成器已经叠到三层了;不只是贝斯,连吉他都多了好几把,还有电吉他跟民谣吉他两种。

“这些都是人家送的啦!因为编曲的时候还是想用乐器实际演奏看看。”

才这么说完,直巳就在合成器前坐下,戴上了耳机。尤利则被丢在一旁和乐谱大眼瞪小眼。他果然是因为真冬的事而大受打击吧?

因为直巳完全不理自己,无聊的尤利便从吉他琴架上拿起半空心电吉他EpiphoneCasino,配合着耳机中漏出的节奏,瞄着远处乐谱上的和弦即兴演奏了起来。结果直巳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拿掉了耳机。

“啊!对不起,吉他接到耳机上了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吉他琴音透过音响输入端传到了耳机。尤利正要将音量调小时,直巳却开口阻止。

“呃,没关系啦。你就随便弹一下吧!反正我还没有编好吉他的部分。”

尤利依照直巳的各种指示弹奏出几段旋律,直巳将其全部录了下来,接着又戴上耳机。

“抱歉,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我会尽量不吵到你的。”

“你还要弄啊?一起睡嘛!”

直巳不知是故意忽略还是根本没听到尤利的声音,尽管偶尔不敌睡意而打起瞌睡,却仍继续和电子音乐软体大眼瞪小眼。尤利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毛毯里,却在意得怎么也睡不着。

将近半夜三点时,忍不住的尤利终于起身下床。他轻轻地靠近直巳背后,将下巴靠在直巳肩上然后脸颊贴脸颊。

“哇、哇哇啊!”

就在直巳慌乱时,脖子被尤利的双臂扣住。

“干什么啦!你不是去睡觉了吗?”

“直巳不陪我,我睡不着呀!我难得来住你家,这样太过分了啦!”

“我想在明天之前弄好编曲给学姐听啊!”

虽然贴在耳机的外侧,还是听得到里头隐约传来的歌声。

“新歌吗?要在下次现场演唱时表演的歌?”

尤利放开直巳这么问道,直巳取下耳机咳了好几声,才坐回椅子上点了点头。

“干嘛这么着急啊?下次现场演唱不是在很久之后吗?”

“据说有独立音乐唱片公司的人会来听。”

“呃……这么说来,也就是说……”

尤利在直巳脚边蹲下,抬头仰望他的脸。

“你们可能会出道……吗?”

“不是可能,是希望能出道。”

尤利吓了好大一跳。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响子一直很积极地想成为职业音乐家,但没想到直巳竟然也这么积极。

“为什么?不必急于一时吧?”

“因为……如果能早一点进入业界,那个……就可以……稍微……接近真冬一点点……”

尤利仰望天花板,细细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果然满脑子都是真冬。

“你们的业界和真冬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喔?而且直巳本来不是音乐评论家吗?那样还跟真冬的世界比较接近呢!”

“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个问题啦!现在的我……根本没脸去见真冬啊!”

明明只要趁暑假的时候去美国和她见面就好了,却在这儿东拉西扯地找一堆藉口,说穿了直巳不过是没那个勇气罢了。熬夜拼命弄这些东西,也只是用忙碌让自己没空面对现实吧?尤利是这么想的。

“已经三点了耶!你明天还要上学吧?”

“礼拜三第三节开始才有课,还可以睡一下。就叫你别担心我,先去睡吧!”

直巳拍了拍尤利的头。自己也是小孩,居然还把我当小孩看待!不大高兴的尤利一屁股坐在椅脚旁,上半身硬是趴在直巳腿上。

“欸,喂!干嘛妨碍我啦?”

“唱个摇篮曲给我听。”

“别开玩笑啦!你是婴儿喔?”

看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尤利忽然想起一首歌。

“对了,就唱〈星期三凌晨三点〉吧?”

真冬说直巳不肯唱给她听,要是自己在这里听到了,回美国之后就可以好好向真冬炫耀一番。但直巳却转头面向电脑。

“没办法,那首歌我唱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首歌对赛门与葛芬柯以外的人都没有意义,我一个人唱也没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要向真冬——”

“真冬?”

“啊——嗯,没事没事。”

尤利在直巳腿上翻了个身。

“没差啦,算了,直巳是小气鬼。我乖乖睡觉总行了吧?”

“不要睡在这里啦!”

结果尤利被拖到床铺上、塞进毛毯里,在直巳的味道里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不断重复这样的小争吵和无聊的争论,自己在直巳心目中所占的空间会不会越来越大呢?能不能和为了真冬而空下的房间一样大呢?

今年夏天,真冬推出了贝多芬协奏曲全集,堂堂重返乐坛。虽然早已听说这件事,但实际上拿到三片装的CD盒时仍旧让人感慨万千。

尽管真冬好不容易才回到这个和尤利共存的世界,尤利却直到九月才再次见到她。因为蛯沢千里要到波士顿客座演出,尤利也连带地受到邀请。

‘有件事也顺便跟你说一声……’

蛯沢千里在电话里这么说。

‘关于真冬即将推出的专辑……我想先和你说一声。’

“专辑?”

‘和我指挥的乐团一起演奏贝多芬的曲子——这是真冬主动提出的。’

听到蛯沢千里这么说,让尤利更为惊讶。他一直以为这是唱片公司或蛯沢千里的提案。

‘那孩子真是变了呢!结果……竟然是因为认识他而改变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蛯沢千里有些不甘心似的叹了口气。

认识直巳之后的真冬改变了许多。在父亲眼里看来也是这样吗?一想到这里,尤利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总之,真冬完全不顾唱片公司的考量,结果对方还是接受了如此任性的要求。虽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还说下一张专辑希望能和你合奏呢!’

真冬复出的第二张专辑预计在冬天推出,这种发行速度实在不寻常。尤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发行专辑,但真冬主动表示愿意和自己一起演奏,也确实令人十分高兴。

到了波士顿之后,尤利和真冬两人单独在演奏会结束后的音乐厅钢琴练习室里会谈。

“小提琴奏鸣曲?又是贝多芬的曲子啊?”

“嗯。之前没能完成这个企划,我想再试一次。”真冬如此回答。

那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尤利和真冬原本要合作小提琴奏鸣曲,作为真冬的复出作品大力行销。后来因为真冬的手指又出问题而尘封了一阵子,现在她似乎又想挑战了。

“那还是第五号和第九号两首啰?”

尤利向真冬确认曲目,真冬却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略显害羞地低头凝视琴键。

“我想……用第七号取代第五号。”

“为什么?”

C小调第七号小提琴奏鸣曲是首很有贝多芬风格的热情乐曲,主题明确到令人讨厌的地步,老实说,尤利个人并不是很喜欢这首曲子。而真冬吞吞吐吐了许久,最后终于小声地回答。

“……因为……直巳之前说过,如果是小提琴奏鸣曲,他喜欢听好像在吵架一样的曲子。”

尤利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肩膀,叹了口气。

结果又是因为直巳啊……

一直演奏贝多芬的曲子也是为了直巳吗?该不会连找我一起演奏都是为了让直巳听到吧?到时候由我送试听片给直巳,这么一来他不可能不听吧?

“尤利,你生气了吗?”

“没有啊,我没有生气。只是我最喜欢真冬了。”

真冬睁大了眼睛,尤利就在她面前打电话给经纪人,托他安排工作行程。

“不过,就算为了直巳而出CD,他可能也没时间听吧?”

尤利故意坏心眼地这么说。

“你……你从直巳那边听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他没对我提起真冬。”

尤利靠近真冬,双手环绕住她的颈子。

“只是他好像一直在忙乐团的事……”

“feketerigo还……顺利地继续活动啊……就算没有我……”

欣慰和落寞两种心情在真冬脸上混合出大理石般的花纹。尤利不禁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好像因为太喜欢而一口吞下带刺的蔷薇。尽管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仍然脱口而出。

“如果行程能配合,还要我参加下次的现场演唱呢!是直巳拜托我的,要我负责弹奏真冬的部分。我们说好了。”

这番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其实根本没有说好,只有响子半开玩笑地问尤利要不要当下次的特别来宾而已。这回真冬的脸明显地染上了黄昏般的阴郁色彩。

都是直巳不好——尤利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因为直巳丢着真冬不管,而真冬也半斤八两。有时间找藉口还去做什么复健,早点回日本和直巳见面不就好了?

这份充塞在胸口、带有奇妙温度的感情,就是恋爱吗?

但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真冬的?尤利也想不起来。虽然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她所吸引,曾几何时却变得如此苦涩呢?

尽管尤利为了真冬辛辛苦苦争取到三天假期,但在波士顿的期间,真冬不但没有陪他出去玩,吃饭的时候也都若有所思地不发一语。回到法国后,感到寂寞的尤利打了通电话给直巳。

“我去波士顿的时候和真冬见面了。羡慕吗?”

经过一阵难熬的沉默,直巳终于开口了。

‘她看起来好吗?’

“我在问你羡不羡慕耶!”

为什么只会说这种好像礼貌性问候的话呢?尤利实在觉得很不耐烦。

“就因为直巳老是这样,害我每次想和真冬提起你时她都不说话啦!”

这完全是谎话——尤利在心里责备自己。真冬之所以不理尤利,是因为尤利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尽管如此,尤利还是继续牵拖。

“说不定连我也被真冬讨厌了。她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不会啦,应该不至于这样……’

说着说着,他竟真的难过了起来。

“真冬可能不会再和我见面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直巳你要负责喔?”

结果直巳含糊地一语带过这个话题。说好下次去日本时要直巳带自己出去大玩特玩之后,尤利才挂断电话。

算了。不管那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如何,就像响子所说,只要自己和他们分别保持良好的关系就行了。反正那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片宽广到令人绝望的太平洋,连声音都无法传达。

直到十月以前,尤利都在欧美和日本来回往返,和真冬合作专辑的事也完全没有进展。停留在日本的时候一定会住在直巳家,弹弹吉他、听听直巳录制的试听带,总是聊到三更半夜。直巳常常极度客气地绕了好大一圈,只为了询问真冬的近况。

“蛯沢老师回来过日本好几次,真冬如果真的想见直巳,应该会跟着回来吧?”

虽然心里明白说了这种话恐怕会让直巳更加退缩,却忍不住要说出口。

“说……说得也是……喔?”

直巳坐在床上紧邻着尤利,十分沮丧地垂下肩膀。尤利连忙拍拍他的背,以格外开朗的语气向他撒娇。

“对了,你可以让我听冬天的现场演唱时要表演的歌啊!我现在就开始编吉他独奏,让我上台当特别来宾嘛!”

“歌是可以给你听,但还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上台喔?要等学姐说OK才行。”

直巳播放的几首歌,都是真冬还没离开feketerigo时在现场演唱或练团时的录音;其中也有几首由真冬弹奏键盘的歌。像这样在没有真冬的地方重听这些歌,更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为了支持真冬弹奏的乐音,直巳的贝斯技巧一路飞快地进步。

“直巳第一次和真冬合奏——是什么时候的事?”

尤利拿下耳机这么问。

“……去年的……五月吧?感觉很勉强,像在干架一样,而且只有吉他和贝斯。”

而这份音源是校庆表演时录下来的,相隔只有短短半年。

单就能和真冬的乐音战斗这一点,直巳可说是只花了半年就赶上尤利。

“是哪首曲子?”

“英雄变奏曲。”

“哇!那不就好像在真冬的主场比赛?你能跟上还真不简单。”

“我拼命练习了好久呢!还排练了许多作战策略。”

直巳的声音变得温柔而令人怀念,就像是从很久以前的唱片里传出来那样。

“你从那时起就喜欢上真冬了吗?”

“什、什么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真冬的心意决不输给直巳。但最近响子却对我说,要是想不起坠入爱河的瞬间,那就不算是恋爱。”

“你和响子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直巳无奈地仰躺在床上。

“直巳,你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真冬的吗?”

“是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现在又不是校外旅行的晚上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哪里无所谓了?告诉我嘛!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了?”

“没有那么快啦!虽然……地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什么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啦!快告诉我!”

在尤利千拜托万拜托之下,才终于让直巳开口。在海边的山中有一座不可思议的垃圾弃置场,他在那里和真冬偶遇;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去了一次……

但直巳却顽固地不肯说明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在那里有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啊!你都说到这里了就告诉我嘛!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啊!”

直巳翻过身去,尤利却骑在他身上死命恳求。

“你千万不可以去!”

难得讲话这么凶的直巳不停摇头。

“为什么?”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告诉你啊?而且那不只是我的事,也和真冬有关啊!”

尤利鼓起腮帮子,直接趴在直巳身上。

“重死了!不要压在我身上啦!”

尤利被直巳推到身体侧边,差点摔下床。于是他顺势翻了个身,再次戴上耳机。

或许自己的心意的确无法赢过直巳。因为他的歌声和贝斯仿佛都直接刺向心脏——这就是从音乐里听出来的恋爱吧?

“对了,直巳……”

尤利拉下耳机,只听到自己嗫嚅的声音和歌声重叠在一起。

“你现在还喜欢真冬吗?”

“那当然啊!”

答案立刻出现,连一公厘的犹豫都没有。

可是——尤利边这么想,边伸手拿起吉他。

下次现场演唱时可能会由尤利担任feketerigo的另一名吉他手。既然如此,自己将要取代真冬承接这份心意。一这么想,尤利就高兴得不得了。

直巳也让自己听了新歌。如果是真冬,会在直巳的贝斯旋律上弹奏怎样的吉他旋律呢?尤利这么想着,同时拿起匹克探寻六根琴弦。

尤利和真冬的合奏排练直到十一月才正式展开。回到美国的第一个礼拜,他的时间全都浪费在完全不碰乐器的读谱工作和开会上。

实际上,真冬和尤利并不算是容易配合的演奏家。因为尤利的特色就在于有如甜美歌颂的演奏方式,有时还会被批评为感情过剩;但真冬却擅长比机械更冰冷、正确无比的演奏方式。

所以尤利特别专注于倾听真冬的钢琴试奏。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却浮现直巳的身影。

如果是直巳,又会如何支持这样的钢琴旋律呢?一想到这里,以往从未尝试过的演奏方式便缓缓浮现。尤利不断试着在脑海里以想像中的小提琴音配合真冬的钢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演奏方式了。

然而真正进入实际排练阶段后,之前的想像却完全粉碎。就在第一主题从钢琴承接到小提琴的瞬间,出现一种踩碎了霜柱的感觉;尤利眼角余光瞥见真冬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弹奏的纤细琶音在尤利的小提琴音下化为碎屑,应该是愉快小跳步的降E大调第二主题,尤利也将真冬构筑的玻璃台阶踩得粉碎。然而尤利却没有停下来。若是现在停下来,整首曲子就会瓦解成碎片。或许该说碎片靠在一起勉强维持住音乐的形体,所以无法停止。真冬说不定也明白这一点。经过宛如两条蛇互相瞄准要害缠斗的展开部,真冬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跳过整个再现部直接弹奏高潮部分,就这样拖回尤利的旋律,并以终止和弦强硬击坠对方。

直到两种乐器的余音交缠着被隔音墙吸收殆尽,尤利才从小提琴上移开下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刚才那种演奏……不像是尤利的琴音。”

对于真冬的问题,尤利除了摇头之外给不了任何回应。

“现在又不是以乐团的形式演奏这首曲子!”

这句话让尤利僵在当场。真冬也隐约听出来了。就算她没听出那正是直巳的声音,也听出停留在尤利耳中的是摇滚的乐音。

他透过玻璃看向音控室,制作人也铁青着脸频频摇头。

‘虽然我觉得可能还是不行……不过……你们还要再试录第二乐章吗?’

制作人的声音透过监听喇叭传来,尤利无可奈何地再次看了看真冬,回应他的却只有困惑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尤利不断地尝试和真冬合奏,不谐调的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并不是节拍不吻合,小提琴的音高也配合降记号多的曲调而调得较为沉稳;他甚至连演奏时的动作都刻意放轻,还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弓法。尽管如此,回头聆听时却发现自己一直在真冬的琴音下探寻直巳的贝斯旋律。

结果,就这样迟迟没有录出让大家满意的版本,尤利该回日本的期限又到了。因为预计要上电视节目通告,实在无法再延长停留在美国的时间了。

“这次的合作企画……我决定放弃。”

到机场替尤利送行时,真冬沉痛地这么说;陪同的蛯沢千里也绷着脸不发一语。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或许是我弹奏的钢琴旋律哪里有问题,说不定该从选曲阶段重新来过。而且我和唱片公司签了合约,明年六月之前必须再出两张专辑……”

“不是真冬的错啦!是我不好。”

在前往日本的飞机上,尤利反复聆听着第七号小提琴奏鸣曲的试录版本。即使透过iPod播放出来的单薄音色,也能清楚听出尤利的琴声有多么不和谐。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想像中的琴声明明和钢琴旋律如此吻合,为什么却无法将其传达到指尖呢?

尤利取下耳机,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委身于喷射客机的隆隆引擎声中。

见到直巳之后能不能弄清楚原因呢?

“我已经配合尤利的琴声调整过合成器了。”

在录音室里见面时,直巳这么说道。由于现场演唱的日子将近,所以这次没有约在平常那间乐器行三楼的狭窄练团室,而是在一间花钱租来的四坪大房间。但因为器材实在太多,空间仍然十分拥挤,房间正中央还放着一台八十八键的黑色合成器。

“这台合成器可以读取声音并自动演奏。学姐说尤利的独奏非常有攻击性,所以要我将反应速度调快,再相对地减少音数。”

尤利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合成器,又看了看直巳的脸。

“直巳,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哇啊!”

尤利忍不住紧紧抱住直巳,还差点撞倒放在琴架上的贝斯。

“真的可以吗?响子答应让我上台了吗?”

“不要一直靠过来啦!”

直巳吓了一大跳,正要伸手把尤利推开。

“表演时间是在圣诞节前夕,你下个礼拜之前都有空对吧?”

“嗯!我已经为了直巳空下来了!现场演唱当晚就要搭夜班飞机回美国,虽然有点勉强,但我会加油的!”

“这样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之前你在电话里好像情绪很低落的样子……”

“唔……嗯……”

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登机前,尤利打过一通电话给直巳。当时他还因为和真冬排练时的不顺利而十分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没什么,不要紧的。”

难得能和直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尤利并不想对他提起真冬。

“看到直巳之后也让我比较有精神了。谢谢你!”尤利边说边再度抱住直巳,直巳则猛挥手试图赶走他。就在这时,他们突然感觉到录音室里的气压有所改变,原来是隔音门被推开了。

“唉呀?打扰到你们了吗?”“小直你在干什么!”

响子和千晶同时踏进录音室,看到眼前的情形分别表露了心里的感想。直巳连忙挣扎着从尤利怀中逃脱。

“你们回家后应该也会共用一张床吧?已经等不到晚上了吗?”响子如是说。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睡同一张床!”

“唉呀?我只是看情形随便乱猜的喔?”“小直太龌龊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只有跟他一起睡过一次啊,现在都睡地板了啦!”

直巳依然受到集中攻击,紧迫的调音动作依然在千晶坐在鼓组中央后展开,一切都和平时的feketerigo、没什么两样。略带刺激性的噪音充满狭窄录音室中,尤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自己的吉他。

“先挑一首翻唱曲来热身吧!朱利安,你有提议吗?”

被这么一问,尤利使将脑海中浮现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

“那我想弹赛门与葛芬柯的歌。〈星期三凌晨三点〉。”

“尤利你很烦耶!”直巳皱起了眉头。“不是跟你说过没办法唱那首了吗?”

“为什么?我想听听看嘛!而且响子也在,就可以两人合唱了呀!”

“那首歌是民谣耶!”千晶嘟起嘴巴。“完全没有我和尤利表现的余地呀!”

“改编成摇滚曲风就好啦?”“没办法啦!而且我也还不太会打那么精致的鼓点……”

眼看着三个人就快要吵起来,一旁独自冷静地调音完毕的响子终于插嘴了。

“朱利安认真听过〈星期三凌晨三点〉这首歌吗?”

“我只听说过那是直巳喜欢的歌。还有,在纽约时听街头艺人唱过一小段。”

“这样啊,那光是口头说明大概没办法让你明白吧……”响子耸了耸肩。“那首歌真的、真的非常特别,我和年轻人是没办法唱的。因为我的声音太厚实了。”

“只要像平常那样由响子主唱,直巳负责和声——”

“没办法,因为那首歌真的很特别。”响子摇了摇头。“你听过就会明白。”

连响子都这么说了,尤利只好让步。这首歌究竟有多特别?不只直巳这么说,居然连响子也说了一样的话。

“那么就还是老样子,来首老鹰合唱团的歌吧!”

响子干脆地下了决定,尤利也乖乖背起Stratocaster吉他。有多久没和直巳他们一起弹琴了呢?一股炙热的愉悦涌上心头。之前直巳也让自己听过feketerigo表演老鹰合唱团的歌,而且是由直巳担任主唱的版本;真冬的吉他琴音如泣如诉,让直巳稚嫩的歌声听起来更为哀伤了。

而现在尤利要代替真冬让直巳流泪。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手中的Stratocaster吉他仿佛在发烫。

就在四人不约而同的视线交会、鼓棒敲击四拍倒数完毕演奏开始的瞬间,那黑暗的时刻再次降临。

千晶的反应不像真冬那么委婉,她毫不犹豫地就停下了手中的节拍。

只剩下合成器仍断断续续地自动演奏。响子的、千晶的、直巳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尤利身上,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感觉好像断头台的刀刃突然落在舞台上。”

响子以这种恐怖的形容来责备尤利发出的声音,但尤利自己也心知肚明。这种不谐调的感觉

和当时踩碎真冬钢琴旋律的小提琴声一样,在弹奏吉他时也不断涌现。

“……是不是合成器的设定有问题啊?”

千晶出面缓颊,直巳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蹲在合成器前。尤利比任何人都清楚问题不在合成器,也不是音没有调准;频繁出现五连音和七连音的旋律和节奏也配合得刚刚好。尽管如此却仍然无法融合在一起,只有尤利的吉他旋律飘浮在整体律动感之外。

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明明和真冬弹得一样啊?

“你不必和蛯沢同志做一样的事喔!”

响子轻轻地这么说。尤利的眼角余光瞥见直巳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发现了吗?这也是当然。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可是……我想不出比这样更好的弹法了。毕竟这是真冬为了直巳的歌而编写的乐句……”

为了直巳的贝斯、直巳的歌声,以及直巳编排的合成器——为了舞动于这一切之上,真冬精心炼制的步伐。为什么我就无法重现出那份对直巳的心意呢?

我明明也这么喜欢直巳呀!

“尤利,我先把合成器关掉,就我们四个人再合一次吧?”

直巳的声音透着几分紧张。

“你刚刚弹的感觉……听起来好像在弹奏时想太多又听太多……”

这真是残酷。少了合成器的和音之后,乐团最原始的声音暴露了出来,这回更是清楚得不可能听错。千晶在比前一次更早的地方突然停下鼓点,整个乐团也瞬间陷入沉默。

尤利仿佛要渗透融化在被四个人的汗水加热的空气中。

“……再一次……”

沙哑的声音自他的喉咙漏了出来。

“嗯?”

响子探头看了看尤利,尤利却别开脸继续说:

“再一次就好,让我弹到最后。我想录下来,之后再听听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千晶的视线从尤利身上缓缓滑向直巳。直巳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拿出携带用的简易录音机挂在第三支麦克风架上。看到直巳仿佛在说“真的要这样吗?”的担心眼神,尤利实在很想直接逃离现场。

尽管心情有如被带上刑场的犯人,尤利还是将Stratocaste、吉他放在大腿上,拿起匹克跟着千晶敲击鼓棒的声音倒数四拍。

当天晚上,尤利没有去住直巳家。他窝在旅居东京时常住的饭店,收到直巳以电子邮件传来的录音档之后就不断重复播放,一口气趴倒在床上边听边思索。

声音完全无法融合的录音室练团,三个小时。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呢?愈是弹奏、愈是侧耳倾听——就愈来愈不明就里。自己的演奏就像在黑暗汪洋中只凭藉微弱的闪光泅泳。尽管对其他乐器的反应敏锐得仿佛可以切断手指,却一直在扰乱合奏的步调。

结果尤利自己拒绝了下个礼拜现场演唱时担任特别来宾的约定。以现在这种状况,自己根本无法站在直巳身旁弹奏吉他。

明明和真冬一样满脑子都是直巳……

明明和直巳一样满脑子都是真冬……

拿出和真冬一起演奏的、零零落落的贝多芬奏鸣曲又听了一次,仿冒的琴音缓缓渗进尤利的伤口,让他差点哭出来。

自己无法取代任何一方——是这个意思吗?

这份心情根本不算恋爱,只是孩子气的任性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不就没有资格出现在真冬和直巳身边了?

因为——自己明明没有必要存在。只要真冬和直巳在一起就好了,不需要什么人特地远渡重洋、往返两地拼命扮演替代品的角色。

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做才好?

虽然真的沮丧到达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尤利还是勉强拿下耳机,从床上起身。在电脑前烦恼了好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尤利将演奏的录音档压缩之后寄给了在莫斯科求学时结识的朋友,并请他转交给鲁宾斯坦教授。本来应该转录成录音带或CD直接拿给教授比较妥当,但因为希望马上让他听到,而教授又不会用电子邮件,只好出此下策。

这还是尤利第一次主动向人求助音乐方面的事。按下送信键之后,他的心里一时之间充满懊悔,也没办法上床睡觉。要关掉邮件软体时才突然发现一件事,让尤利忍不住“啊!”了一声。

刚才送出去的档案里不只有和真冬合奏的小提琴奏鸣曲,连和feketerigo一起练团的录音都附了进去。怎么办?教授对摇滚乐好像没什么兴趣,要是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尤利看了看时钟,长针和短针同时指向正土方,诸事不顺的一天正要结束。他再次无力地趴倒在床上。

鲁宾斯坦教授的回信迅速地令人讶异,居然在五天后就送达日本,也正好是feketerigo现场演唱的前一天。从电视台回来的尤利在饭店柜台收到航空邮件,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差点跌坐在门口的地毯上。虽然他冲动得想当场打开信封,却还是勉强耐住性子回到自己房间。

‘两首曲子我都听过了。’

鲁宾斯坦教授开头就这么写,尤利不禁为之愕然。两首曲子——也就是说,不只小提琴协奏曲,乐团的合奏也——

‘两者都是你至今以来最杰出的演奏。’

尤利完全不敢置信,直盯着信件的第二行反复阅读。

‘但你还未能掌握那份心情。那不是属于你的恋爱。回想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然后不要让那种感觉离开你。’

尤利仰倒在床铺上。

他将信纸覆在脸上,只是愣愣地嗅着那股来自俄罗斯的气息。

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这件事真的如此重要吗?

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的呢?那种胸口被束紧般的感觉又是从什么地方涌现的呢?恋爱中的人都记得自己恋爱的瞬间吗?或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遗忘了,才会有数不尽的歌曲刚诞生就从排行榜中滑落?

苦思不得其解的尤利在床上不停挥动手脚,好一阵子之后才拿起电话打给直巳。

‘尤利?我很担心你耶!居然从上次练完团以后就完全没有联络!你还在介意上次的事吗?这种莫名其妙就是合不起来的情况常常发生,也不用那么……’

“不,不是那样喔。我没有跟你联络只是因为太忙了。”

直巳为人实在太好,让尤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对了,我打给你不是为了那件事啦……”

‘啊,是说明天的现场演唱吗?你会来听吧?’

直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故作开朗,让人越听越觉得难过。

“不了,我不去。因为订了比较早的班机,中午就到机场了。”

‘啊……’

直巳的声音泄了气。

“因为我不想光是站在台下听嘛!感觉很不甘心……”

站在台下看着那无法触及的光芒,实在是太刺眼了。自己一定无法承受,所以再次选择了逃避。就像当时逃开真冬奔向直巳一样,尤利这次又要离开日本前往真冬所在的国度。

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确认。

要是连这个答案都找不到,尤利的音乐恐怕再也无法传达给心爱的人。

“对了,直巳到底喜不喜欢我?”

电话那头传来倒抽一大口气的声音,还有微弱的练团声。直巳现在人在哪里啊?明天就是现场演唱了,应该是在录音室里加紧练习吧?

‘干、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啦!’

直巳高了八度的声音终于传到耳边。

“直巳你只要有真冬就好了对不对?我绝对无法取代真冬,对不对?虽然你们分隔两地,可是我……却想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我很努力,可是……”

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而哽咽。

“可是我不明白。明明很喜欢直巳也很喜欢真冬,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明明很想和你们在一起,但不论和直巳或和真冬独处时却一直觉得很难过,连音乐都搞得乱七八糟,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不要这么大声地讲这种事啦!学姐在后面边听边偷笑耶!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别哭啦——哇!哇啊!学姐住手,你、你想干嘛……’

直巳的声音从电话旁远离,接着坚定而甜腻的声音穿透尤利耳中。

‘你打算就这样回美国吗?还没将我们的摇滚乐弄到手,就这样别过脸……’

“……嗯,没错。我要逃走。”

‘你的坦率真是可爱到凄绝的地步。这种个性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呢?’

响子这时的微笑,就像暴风雨前的微风挑拨着枝头。

‘话说回来,你也太无情了喔?竟然只留话给年轻人就打算离开。该不会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吧?’

“……嗯,对不起……响子你……真的什么都明白呢。”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革命家?”

‘正确地说。’

“……恋爱的革命家。”

‘没错。我听得见世界上所有革命的歌曲,也听得见世界上所有恋爱的歌曲。’

接下来是一阵足以让炙热气息凝结在胸口的沉默。尤利将枕头抱在腹部窝在床上,换了一只手拿电话,静静等待革命家的话语。

‘你的恋爱是立体声。’响子这么说道。

“……嗄?”

光是发出这点声音,尤利就得吞下口水并用手紧紧压住腹部。

‘所以啦,你好好听过〈星期三凌晨三点〉就会明白。’

革命家的话语就像甜言蜜语般甘美。

‘一定要戴着耳机听喔!那首歌真的、真的非常特别。你的恋爱解答就在其中。’

那么就祝你一路顺风。

响子的声音消失在夜的彼端。电话似乎又回到直巳手里,他十分抱歉地说了些道别的话,尤利却完全没听进去。挂掉电话后,尤利一时仍无力地坐在床上,凝视着三十六楼窗外毫无起伏变化的东京夜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满溢周遭的喷射引擎噪音渐渐转弱,束缚住身体的加速度也逐渐变轻,系紧安全带的警示灯终于熄灭了。

从成田机场起飞前往洛杉矶的飞机上,临座的经纪人早已开始打呼。因为尤利任性地到处游玩闲逛,经纪人只好跟着四处向人低头赔罪,想必是非常疲倦了。

尤利从口袋里拿出iPod。手指在选盘上滑动,点选昨天下载的歌曲,却还在犹豫是否要播放〈星期三凌晨三点〉这首歌。结果昨晚还是没有听,就这么睡着了。

为什么迟迟没有听,是因为歌里的答案或许会令人绝望——

或许会决定性地让自己再也无法和真冬或直巳接触。

载着自己的机翼究竟划破了几朵白云、前进了多久?尤利并不知道。窗外的朦胧白色终于放晴,眼下是一片苍茫无尽的蓝。

海洋之上、真冬和直巳的中间——尤利正飘荡于此。他轻轻拿出耳机塞进耳里,按下选盘中间的按钮。吉他扫弦有如黎明时敲打窗沿的雨滴般响起,贝斯温柔的步伐轻轻扶持着吉他的低音部;最后是保罗和亚特完美融合的歌声泉涌而出。

只听到第一句旋律,尤利就明白了——明白直巳说无法单独演唱的原因,以及和响子一起也无法演唱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保罗赛门和亚特葛芬柯两人能交织出这首歌吧?明明是如此澄彻清晰的优美歌曲,却无法描绘出清楚的旋律。两道声线都不是主旋律,也都不是和声;只是由上下重叠交缠的二部和声本身——勾勒出歌曲的轮廓。

第二段副歌结束后,尤利靠在座位上抬头仰望,叹出了湿热的气息。那清澈的歌声仿佛要烙印在脑海里。就在他觉得受不了而要拿下耳机时,才发现一件事。只拔出右耳的耳机时,那覆盖世界的濛濛细雨突然消失,只剩下左耳中亚特的歌声。尤利屏住气息,改为拔下左边的耳机、塞进右边的耳机。

立体声。

亚特和保罗的歌声分别存在于左右两个音轨,只在两边耳机的正中央合而为一。

这真的是一首特别的歌——尤利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弯腰将头靠在腿上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这件事,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有其中一方无法造就任何事。有了保罗、有了亚特,炙热喉咙深处的两个声音才会在两人之间聚焦,孕育出这奇迹般的歌曲。

你的恋爱是立体声。

歌曲结束后,响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于是记忆的死结逐渐松脱。

尤利真正坠入爱河的瞬间,并不是在纽约第一次听到真冬弹钢琴的时候,也不是在上野初遇直巳就抱住他的时候;不是在DJ音乐会被直巳打击到的时候,更不是真冬拜托他一起演奏克罗采奏鸣曲给直巳听的时候。

而是那一次——在品川的交响乐团练习中心的接待室。被尤利找来的直巳,还有尤利说出她可能再也无法弹吉他时破门而入的真冬。

那是尤利记忆中那两人最后一次共处一室。

他终于找到了——那仿佛烙印于心的答案。

在那最糟糕的一瞬间,尤利却坠入了爱河,而这份爱恋却被撕成两半,分隔在世界上最宽广海洋的左右两岸。那个立体声如今仍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融合为一。

好喜欢——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好喜欢。尤利喜欢的不是直巳或真冬其中之一,而是彼此的心意相互冲击、一起流泪又一起欢笑的真冬和直巳。一直都好喜欢他们。

尤利拿下耳机,被感觉不大真实的喷射引擎声给包围。

有真冬在等待的美国越来越近了。

“……所以我决定先从这件事做起——不论觉得真冬多么可爱,都不会再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你不放了。”

听到这番说明后,真冬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之后,真冬喝了一口红茶,不大高兴地撇开了脸。

回到美国的一个礼拜后,尤利总算手忙脚乱地处理完身边的杂事,得以拜访位于洛杉矶的蛯沢公馆。蛯沢千里仍在波士顿出差,出来迎接尤利的是那位姓松村的女管家。在设有北欧式大型暖炉的房间里,尤利久违地和真冬两人单独度过下午茶时光;燃烧木柴发出的声音温柔地让人困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终于发现了。发现自己有多么喜欢真冬和直巳,还有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们的。”

真冬的脸微微泛红,不发一语地咬下泡芙。

就算已经明白这些事,尤利也不打算对真冬做些什么,更没有什么话好对直巳说。只是自己的立场正好处于两人的正中央,只要侧耳倾听就能听到真冬和直巳的声音分别自右边和左边传来。即使这段恋情的无奈与苦涩就和太平洋一样宽广无涯,那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两人依旧牵系在一起。

“这种事不重要啦……”真冬放下茶杯,不大高兴地说道。“第三张专辑预计明年春天就要出了,得赶紧录好小提琴协奏曲才行。虽然不大清楚整个情况,不过你好像已经走出低潮了嘛?”

真冬轻轻瞥了尤利放在墙边的小提琴盒。其实两人之前已经在地下练习室里稍微排练过了。

“不,我暂时不想录这首曲子。真冬就先出独奏专辑吧!好想听你弹法国组曲之类的喔!”

“为什么?我们第一次把第七号和克罗采奏鸣曲练得那么熟,不录太可惜了!”

“我的恋爱没办法只靠我自己谈成啊!所以现在不行,还不能让别人听到。要等到真冬和直巳和好之后。”

真冬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随即低下头来看着红茶的水面。

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是尤利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起真冬和直巳的事。

“……这并不是……和不和好的问题。因为……我和直巳……也没有吵架……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真冬的声音在红茶的湖面激起涟漪,然后越来越微弱。

“但你不是喜欢直巳吗?”

低着头的真冬连耳朵都慢慢红了起来,看得出她的肩膀和脖子都十分僵硬。尽管如此,却仍微微地点了点头。

“真冬也记得吗?”

“……记得什么?”

“记得是什么时候、怎么喜欢上直巳的吗?”

“这……这种事!”

结果真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走到暖炉边蹲下,盯着炉中的火焰出神。

“……怎么可能忘记?”

虽然真冬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柴薪的呢喃盖过,尤利却清楚地听到了。为了压抑现在立刻冲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冲动,尤利只好也吞下泡芙,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吧?”

“你怎么知道?”

栗子色的长发颤了一下,真冬转向尤利露出生气的表情。

“刚才那招是学响子的,我只是随便乱猜而已。”尤利笑着回答。真冬只丢下一句“笨蛋”,然后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巴,拿着火钳拨弄起暖炉里的灰烬。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不告诉你。”

“为什么?”

“不要再问了啦!尤利是大笨蛋!”

真冬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那是很重要的事耶!”

尤利笑到肩膀不停抖动,还差点打翻装着红茶的茶杯。

“有、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啦,因为啊……”尤利伸出拇指,抹去眼角的泪珠。“直巳也讲过一样的话耶!”

紧抓着椅背的真冬站在原地僵住了。

“直巳也记得那个地方。而且他说是在第二次去那个地方时喜欢上真冬的……可是却不肯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

真冬的双唇微微颤抖,湛蓝的眼眸仿佛要溶解在大海之中。尤利不禁烦恼着是否该在这里把最重要的事实告诉真冬。

告诉真冬直巳还喜欢着她。

然而尤利却在心中用力捏碎了这个想法。唯有这件事非由直巳自己来说不可。所以尤利也只能诉说自己的恋爱。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在一起的真冬和直巳。所以只要真冬肯和直巳见面,我什么都愿意做。尤利牵起真冬的手,拉着她回到桌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像是为爱烦恼的直巳有多么可爱,还有feketerigo如今翱翔在什么样的天空。

今后也还有很多很多时间能和真冬独处,所以不需要着急。

就这样,尤利播下的种子在不知不觉间迎接春天,正要发出新芽。让尤利发现这件事的最初征兆,是真冬在二月底打来的一通电话。

‘尤利,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知为何,真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吞吞吐吐。或许是国际电话里的声音感觉比较远、杂音又很大声,所以听起来感觉格外不可靠吧?这时的尤利正在法国放假,于是回到位在尼斯的老家,享受久未尝到的妈妈的味道。

“你有事……要问我?”

尤利的母亲正在餐桌对面分装沙拉,刚才接起电话知道是女生打来的之后,现在正以兴致盎然的眼神打量着尤利。

‘就是……关于法国的事。你知道巴黎的小偷市场吗?’

尤利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小偷市场?巴黎的?你是说……在圣日耳曼安雷还是蒙帕纳斯附近那种乱七八糟的商店街吗?”

‘不……是这样……吗……那法文要怎么说?’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真冬在挂电话前却以十分真切的声音这么说道:

‘真的非常谢谢你。虽、虽然……没办法说明得很清楚,不过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尤利。’

放下话筒之后,尤利脸上应该又添了不少愉快的神色吧?母亲看着他的脸这么问:

“是你喜欢的女生吗?”

“嗯,不过是我单恋人家。”

“这样啊……不过单恋的时候才最幸福喔!”

母亲皱着眉头说起一旦论及婚嫁就难免面对许多麻烦事,根本没心思谈恋爱云云;尤利只是带着微笑听过就算了。就某层意义而言,这或许也是两情相悦——因为自己的恋爱是立体声。

尤利打开窗户,放眼眺望白色沙滩围住的地中海。正午的太阳在波浪间粉碎成耀眼的宝石。

视线沿着海面延伸向地平线——在这片广阔大海对面遥远的东方和遥远的西方都有自己心爱的人,而两人的心意也毫无差错地互相唱和。或许不久之后又会化为一首完整的歌曲吧……

早春的预感也终于乘着风飘向法国,温柔地吹动了窗帘和尤利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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